頂牛(三)
晏存繼被安置在西涼殿養傷。西涼殿位置很偏,但貴在清淨且陰涼,非常適合養這種外傷。北堂朝知道晏存繼沒有向西亭上報這次遇刺後,雖然明白是季華鳶起了作用,但心裡多少還是有幾分慶倖。是以,他原本當真打算去看看晏存繼傷得怎麼樣,也算是南懷的一點禮數。
然而,北堂朝剛一腳踏進西涼殿,就被裡頭傳來的咿咿呀呀的唱曲聲驚得懵了一下。他一隻腳明明已經邁過了門檻,卻生生地退了回來。他向後退了幾步,非常難以置信地抬頭看匾額。那匾額上龍飛鳳舞地烙著“西涼殿”三個燙金大字。於是,北堂朝剛剛輕鬆了幾分的面色又一次陰沉了下去。
殿裡剛好出來一個端著茶碗的小太監,北堂朝直接將人攔了下來,努力無視那託盤上堆成小山的瓜子皮和花生殼,卻還是忍不住擰起了眉頭。他沉聲怒問道:“裡面鬧鬧吵吵的,幹什麼呢!”
這小太監無緣無故撞上了北堂王的怒氣,嚇得茶碗都端不穩了,連忙回道;“是西亭王儲,在……在……在休息!”
北堂朝挑眉冷笑,諷刺道:“噢……他可當真是傷重了……”他說罷,逕自大步進屋,直接穿過外廳朝內房走去。朱雀搶快了一步在內房外替他掀開水晶簾,而後非常明智地留在了外面。北堂朝一進房,那股子靡穢的脂粉味就撲鼻而來,花枝招展的姑娘或躺或坐歪了一地,五顏六色的裙擺幾乎要晃花了他的眼。北堂朝強壓著心中的怒火低頭一看,歌姬舞姬、抱琴的奏笙的、揉腿的遞水的但笑不語的,各式各樣,全了!
晏存繼正老神在在地躺在人家姑娘的懷裡,臉貼在那雪白的酥胸上,本因失血而慘白的一張臉,兩頰上卻生生暈出兩朵幸福的紅暈。晏存繼一手搭在自己腰間的繃帶上,閉著眼睛嘟囔著抱怨給他捶腿的女子道:“哎……你能不能用著點勁?南懷是不是窮得連個女子都喂不飽……”
北堂朝才不信,自己都站在他眼前了,他還能不知道自己在?他這話分明是故意氣他的。然而北堂朝也不揭破,只是冷笑了一聲,高聲說道:“聽說王儲殿下被人砍了兩刀,本王來看看,你這命可還穩妥?”
晏存繼嘿嘿一樂,北堂朝以為他要睜開他那雙讓人看了就想戳瞎的狐狸眼,然後又吐出什麼混帳的荒唐話來回擊,已經做好了準備嚴陣以待。可是晏存繼卻只是仍舊緊緊閉著雙眼,咚地一聲翻了個身。別看他身上兩道傷,那動作可當真是行雲流水,毫不拖拉。他直接將臉埋進歌姬的胸脯裡,把屁股對著北堂朝,十足像是根本沒他這個人在。
北堂朝驚愕地瞪大了眼睛,然而還不待他反應過來後暴怒,晏存繼那誇張的呼嚕聲已經響了起來。
“呼嚕……”
於是,整個大殿都安靜了。晏存繼打呼打得格外暢快,變著調打,北堂朝依稀覺得自己聽出了帝都街頭巷尾的童謠。
北堂朝氣得生生地把拳頭攥出了聲,然而,他轉念一想,晏存繼不搭理他也好,他本也只是為了能和季華鳶“偶遇”才過來的,他正好還懶得搭理這個小人。於是他強壓下心中的怒火,只是挑眉冷笑了一聲,便轉身就出了殿。
北堂朝在空蕩蕩的外殿裡裡外外找了一圈,失落地發現季華鳶居然不在這。他忍不住在心中納悶這人又跑哪去了,竟然讓他白白受了一番晏存繼的氣。他一邊想著一邊抬腳出門,一個側身,卻和正要進屋的季華鳶撞了一個滿懷。
季華鳶“啊”地低呼一聲,一抬頭卻看見是北堂朝,臉立刻就垮了下來,轉身就要走,北堂朝這回反應可快,他一把就抱住季華鳶的腰,將那纖纖細腰死死地攬在自己懷裡。他低頭看著季華鳶慍怒的眸子,低聲道:“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鬆手!”季華鳶非常強硬地掙著。朱雀跟在身後,北堂朝若是硬不撒手也有些難為情,便俯身在他耳邊道:“我鬆手,但你要好好地站在我眼前跟我把話說完。”
“我跟你有什麼好說的?”季華鳶氣鼓鼓地抬眼瞪視著他。然而北堂朝避開了他話語裡的針尖,只是執著地道:“你答應,我就鬆手。”
季華鳶忍無可忍,卻又別無他法,只能咬牙低聲道:“放——手!”
北堂朝歎口氣,鬆開手,看著季華鳶恨恨地使勁撫弄身上被他抓出的褶子,低聲道:“我為了來看你一眼,無端受了晏存繼好一通氣,你還這麼對我。”
季華鳶哼了一聲:“少胡扯吧!晏存繼重傷,怎麼就能給你氣受了!”
這話北堂朝就聽不下去了,他的聲音揚了起來,他指著殿裡頭說著:“你自己進去看看,他那是重傷嗎?我看他快要在女人堆裡快活死了!翻跟頭打把式的,我可沒看出來他哪裡重傷了!”
季華鳶心裡當然也知道晏存繼是什麼德行,他剛才就是看不下去了才出去躲了會清閒,但他又哪裡肯和北堂朝服軟,便強辯道:“他那是煩你!我剛才在的時候,他臉都是白的!”
“呵!”北堂朝氣急反笑,指著自己問道:“那你看我呢你看我臉是不是白的?!”
“懶得理你!”季華鳶有些沒理,直接便要推開他走人,然而他用力,北堂朝卻站在那裡紋絲不動。季華鳶不信邪,又加了一把力,北堂朝咬著牙站在原地,手上什麼也沒扶,卻偏著被他狠推依舊巋立如山。季華鳶氣急了,直接就要繞開他,北堂朝大步一邁,再一次擋在他身前。
“你怎麼這麼死纏……”季華鳶抬頭吼道,然而北堂朝突然厲聲打斷了他,他一把抓起季華鳶的手腕,面色陰沉:“怎麼?他不過受了兩道傷,你就心疼得不行了!季華鳶,怎麼從來都是我討厭誰你就向著誰呢!”
“我什麼時候心疼他了!”
“還說沒有?你話裡話外句頂句的都是幫著他攮我!”北堂朝說著,餘光瞟到朱雀已經飛快地閃人,便更加不顧忌,一把拽過季華鳶狠狠地抵在牆上,說道:“我知道今天我可能誤會了你一些事,但是這件事即便你做得再對,你在做決定前連聲招呼都不和我打,你就是做錯了,你自己承不承認!”
季華鳶冷笑一聲:“我承認!”
“好!”北堂朝點頭:“你要是真的承認,就痛痛快快地跟我道個歉——我也不為別的,就為你剛才口口聲聲偏向晏存繼的那些傷人話,你說了,我就揭過!”
季華鳶冷笑幾聲:“你做夢吧!我不過話硬了幾分,你就要惱,那你口口聲聲指責我、侮辱我娘的時候,你怎麼不想想我心裡的感受呢!”
“你!”北堂朝氣絕:“一碼歸一碼,你先道歉!”
“呵!”季華鳶諷刺地笑了一聲:“好,我沒有事先跟你說,這是一碼。我要和你從此分道揚鑣,這是另一碼。你說的,我們一碼歸一碼,所以北堂朝,你別再纏著我了!”
“你敢!”北堂朝氣得臉都漲紅了,若是常人見了北堂王這樣怒髮衝冠的樣子,一定嚇得站都站不穩,而季華鳶卻毫無畏懼,他挑釁地抬眼逼視著北堂朝,說道:“我怎麼不敢!我告訴你北堂朝,我們兩個現在,半點關係都沒有!”他說著,順手飛快地解開自己領口的兩枚扣子,拉出那枚玉佩就要往下拽。北堂朝雙瞳驟然縮緊,他大手一把按死了季華鳶的手掌,他的神色那樣冰冷銳利,帶著強大的不容抵抗的氣勢。季華鳶不信邪,使勁掙著,然而他再掙,又哪裡能掙得過北堂朝?北堂朝的大手仿佛是鐵打的,鑄死了在他心口,將那玉佩狠狠地按在他胸口,像是要按得嵌進去。那掌心燙如火,然而那雙深邃的黑眸卻冷若冰。北堂朝沉聲道:“季華鳶,你別惹我發火。”
那聲音裡令人窒息的威脅感讓季華鳶的心跳緩了一拍,然而他很快就恢復了鎮定,他抬起頭不屈地對上北堂朝的眼睛:“北堂朝,你已經讓我失望了。即便這玉佩我不摘,你又能左右得了什麼呢?你不是覺得我的所作所為都是我存了心的要與晏存繼曖昧不清嗎?不怕告訴你,在我和三叔的協定裡,還真的就是我去勾搭晏存繼、把他的一顆心綁牢了栓死了在我身上!怎麼樣,你要不要直接再補罵我一句賤!你決定要愛我的時候怎麼不想想,我可能就是這麼一個賤人!”
“你!”北堂朝怒氣沖頭,他一把揮起鐵掌,掌風呼嘯,眼看著就要劈手抽下去。然而季華鳶卻毫無懼色,他倔強地仰起頭,目光如炬,直盯著北堂朝。
時間仿佛靜止了。過了片刻,那只懸在空中的鐵掌依舊舉在那裡,仿佛定住了一般。季華鳶面上的倔強絲毫不退,而心裡,卻緩緩地松了一口氣。
其實,他也是怕的,他怕北堂朝那一巴掌甩下來,自己本來沒有當真破裂的心,真的被他打碎,萬劫不復。然而他剛剛松下這一口氣,北堂朝便突然兇猛地一手握著他的肩頭將他整個人翻了個身正面推按到牆上,緊接著,只聽砰的一聲悶響,那只舉在空中的鐵掌帶著掌風直接扇在了他的臀上。
劇痛,他幾乎能感受到衣褲下迅速腫起的火紅的巴掌印,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北堂朝手掌的輪廓。幾乎要打碎他骨盆的一掌,火辣辣的脹痛席捲了他的感官,季華鳶劇烈地掙扎起來,他一邊咬著牙罵道:“你……啊!”
北堂朝又一掌毫不留情面地落下,這一下更狠,季華鳶整個人直接被拍在牆上,半天都沒喘過氣來。他難以相信,那樣沉悶的聲音,怎能製造出如此熾烈的痛。季華鳶喘著粗氣,卻突然感覺到北堂朝將他又翻了回來,季華鳶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眼眶已經紅了。
北堂朝看著他猩紅的眼眶,頓了頓,卻依舊沉聲說道:“第一下,罰你輕易提分手。第二下,罰你那樣輕賤自己,也侮辱了我!你今天前前後後沖我飛揚跋扈了這麼一大通,別的我都忍了,只這兩條,我絕不會縱容!我每條重罰你一下,也不算屈了你!”
“北堂朝你……”季華鳶又氣又羞,然而他再一次被北堂朝打斷,北堂朝突然鬆開了緊緊攥著他肩膀的手,冷風飛快地帶走了那裡的溫度,刻骨的寒涼。北堂朝死死地盯著他,一字一字壓低了聲音說道:“我剛才那些低聲下氣,你就權當沒聽見。季華鳶,你想怎樣就怎樣,我再不管了!你不想回王府,可以,你就繼續以一己之力攪在這潭深水裡吧,等你操控不住局面了——記住,別回頭來找我,我絕不會管你!”
季華鳶的心,像是漏了一拍,然而他很快就咬牙回道:“北堂朝,我既然攬下這麻煩事,就有把握能周旋明白。倘若真的是我高估了自己,就算是隔日被人殺了拋屍街頭,也是我自作自受,從來也沒指望讓你管我!”
他說完這一句,已是氣喘吁吁,身後真的很疼,分明是那麼沉重的痛,卻又尖銳得像是要裂開一樣。他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疼,即便是當日嬤嬤一連甩了他十幾下小羊皮鞭也絕不是這麼個痛法,他已經有些站不住了。然而,季華鳶永遠都是倔強的,他理智的時候可以把刺暫時收起來,但他的刺一直都在,尤其當對方是北堂朝的時候,他,絕不會低頭。
季華鳶知道自己這句話狠了,撂狠話給了他一種莫名的痛快,他冷笑著等著看北堂朝又一次暴跳如雷。然而這次,北堂朝沒有,他只是用那雙平靜得如同冰冷海底的眼睛看著他,緩緩點頭:“好,你好自為之吧。”北堂朝說完這句話,便竟然真的轉身走人,大步消失在院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