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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鳶回前堂》第123章
頂牛(四)

  季華鳶氣鼓鼓地回到晏存繼分給他住的小偏殿。這裡面長久沒人住,雖然被打掃得乾乾淨淨,但是什麼都沒有。季華鳶強耐著心在櫃子裡頭翻了一大通,連一瓶跌打損傷的藥膏都找不出來。讓人無奈的是,他又不能公然去找太醫,更不想去向晏存繼討藥——總不能讓他告訴晏存繼,他被北堂朝打了這麼丟臉的事。

  一想到剛才北堂朝那凶巴巴的表情,季華鳶就覺得身後的傷更加叫囂地疼起來了,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隔著一層單薄的布料,他分明感受到那裡的腫脹,他稍微加些力氣觸碰,便疼得倒吸一口氣。

  他已經不想去看那一定斑斕的傷了,氣惱加上羞憤,他乾脆一頭撲倒在床上,咬著牙攥著被角,心道,不過就是兩巴掌,他還不信了,自己能讓北堂朝打死了不成!

  所以,季華鳶再一次做出了一如既往的選擇,那就是,把傷口放在那裡不去理會。與其說是無所謂,更像是逃避。一如他對待北堂朝方才突然冰冷下去的目光,他不願去想北堂朝是不是當真怒了,而仍舊只是自顧自地發著脾氣。就好像只要他咬牙切齒地不與北堂朝說話,主動權就依舊在他手裡一樣。

  但是,北堂朝這一次,是真的生氣了。他沉著臉快步一直走到宮門外,才終於伸出自己的手,盯著那紅熱麻脹的手掌看了片刻,而後憤憤地一拳握緊,沉聲對邊上噤若寒蟬的朱雀道:“回府!”

  朱雀哪敢耽擱,一路小跑著給他找轎子,他生怕自己一點小事做得不對撞在北堂朝氣頭上,直接叫來了絕對符合親王例制的玉稠禮轎,聲勢浩大地把北堂朝給抬了回去。北堂朝坐在轎子裡,對突然變得寬敞舒適的轎子卻渾然不覺,他現在哪裡還有心思在意朱雀那些可笑的小心思,他現在滿心滿肺都窩著怒火,而他回去後還要通宵看鐵狼軍的資料,片刻不得安歇。北堂朝使勁揉著自己的太陽穴,真覺得自己快要炸開了。

  很多事情就是這樣,你不去查,便也會覺得擺在你眼前的就是理所當然的事實。而你若是有心,又剛好知道追查的大概方向,那這真相可就得來毫不費工夫了。北堂朝不查不知道,這鐵狼軍竟然當真是已故王妃的純血嫡系,直到今天,雖說是由晏存繼和幾位長老分權制衡,但卻與西亭王半點關係都沒有。也許西亭王太過信任自己唯一的兒子,這支王儲的私人軍隊,西亭王雖然倚重,但卻毫不過問。

  鐵狼軍的規模不詳,但據北堂朝推算,應該與東門相仿。而那幾位能與晏存繼制衡的長老,背後自然有人。比較有趣的是,那個人不是西亭王室人,而是一個富可敵國的、出身不詳的,商人。

  這王室裡的勾心鬥角,北堂朝雖然很少參與,但卻再清楚不過。這夥人既然意圖借南懷這塊寶地刺殺晏存繼,便一定有取而代之之心。然而,憑誰呢?憑那個商人嗎?北堂朝捏著泛黃的紙頁冷笑,即便以他的心智,能替那些人想出的唯一辦法也無非就是糊弄出一個假晏存繼回西亭去。這個假晏存繼最好身負重傷,這樣一來這個黑鍋就直接扣在南懷的頭上,讓西亭王震怒之下與南懷匆忙開戰,那老頭子本來就身體不好,假王儲真傀儡繼位之日便指日可待。而如何讓西亭王相信“晏存繼”當真是被南懷人所傷?南懷死個北堂朝不就夠了!

  是以,湯鹿之行果然兇險,混戰之中,那夥長老不僅意圖暗殺晏存繼,還要再抓他作冤死鬼。而晏存繼,卻又滿心算計著要趁勢清理門戶,將鐵狼軍的大權徹底奪回來。至於他會不會也想對自己動手——北堂朝搖頭歎息,他知道季華鳶一定要到了晏存繼的承諾,但是那個人,真的可信嗎?

  然而,事情明白到了這個份上,他終於不得不承認季華鳶說得沒錯。這趟渾水,雖然不因南懷而起,但南懷卻首當其衝身受其害。這水必須要攪,而季華鳶——北堂朝歎氣,倒確確實實是最理想的中間人。

  北堂朝的腦袋轉得很快,他畢竟是自幼便學習這些陰謀和權政之人,季華鳶忙活了好幾天理清楚的關係,他只坐在桌前翻半宿資料便明白個七八分。北堂朝想明白了其中關節,當然也就明白了季華鳶的那些苦心。現在他唯一不敢確定的,就是季華鳶到底信了晏存繼幾分、又有沒有在長老會那邊動了自己的算盤。但其實,無論如何,季華鳶能做到如今這個地步——他不得不承認,那個蠻橫的愛人不僅心智過人,這四兩撥千斤的魄力,連他都感到震驚。

  北堂朝看著手上密密麻麻的紙頁,一邊在心中隱隱有些驕傲地想:看看,這是我的人。一邊卻又在心裡惆悵,他暗自後悔在東門時不分青紅皂白地呵斥了季華鳶,但他又為季華鳶後來過激的態度而憤怒不已。

  北堂朝長歎了口氣,捧著已經溫了的茶杯,想:那個離家出走的小孩真是被慣壞了。自己明明都對他那麼好了,他卻連自己氣頭上的幾句氣話都不能原諒。這動不動就提分手、發起火來什麼難聽說什麼的毛病,當真是一點都不招人疼。

  他想起今天自己揚起手掌的時候,季華鳶明明都怕得不行了,卻還強忍著淚意倔強地瞪視著他……那樣子,十足就是個委屈的刺蝟,渾身都寫著:你敢碰我,我就紮你了!

  若是平時,北堂朝看見他那副樣子,早就心軟了。可是季華鳶這個人太愛走極端,他氣你的時候,真的是生怕氣不死你。北堂朝那時被他氣得當真恨不得狠狠修理他一頓聽他哀嚎痛苦大聲求饒才算解恨,但他又怎麼捨得真的抽他,他想來想去,心中的滔天怒火又不想就那樣窩了,便只能狠狠揍他兩下屁股。

  季華鳶小他五歲,縱然再聰明鋒利,在他面前也不過還算是個孩子。孩子犯錯,就要狠狠揍屁股。

  北堂朝看著自己已經消了顏色的手掌恨恨地想,還是打得輕了,下次他若是再說那些混帳話,就好好替他去去毛病!他可以寵著他,但他不能再繼續縱容他下去了。

  至於季華鳶攪在裡面的這件事——這事讓季華鳶辦起來,確實曲折艱難,但若是北堂朝自己出手,辦法就變通多了。他可以去西亭巧妙地放一把火,隨便燒燒晏存繼的那個死對頭,也可以派人去西亭王那裡捅一捅……辦法很多,他畢竟握著季華鳶沒有的資源和權力,他可能只坐在屋子裡吩咐幾句下去,就比季華鳶跑斷腿要有力度得多。權勢這東西就是這樣,你覺得不公平,但誰也無力左右。

  但是從另一方面來看,季華鳶出手也有好處,畢竟北堂朝也不願意過早暴露自己埋在西亭多年的人脈。

  是以,無論是緣於公面上的原因還是私下裡那些小私心,北堂朝這次決定暗中推助,他不妨先冷眼看著季華鳶怎麼處理,實在不行自己再出手。也算是,給那個人的一點懲罰吧,讓他下次再也不敢自己一個人行事。

  淩晨的時候東門傳來消息,翟墨清醒了一次,又沉沉地睡了過去。飲笙給了明確的期限,五天。他最多再昏迷五天,熬過這五天,這命就保下了。

  北堂朝心頭沉重之餘,終於暫時撂下一樁心事。他儘量放鬆地在桌案上伏著小睡了半個時辰,便又將自己沉進那厚重的檔中了。既然他要讓季華鳶自己做這件事,他就要做好萬全的後備計畫,以防萬一。

  北堂朝左手摸在自己的頸間,摩挲著那枚玉佩,心裡雖然氣惱未消,但又忍不住變得很柔軟。他還能怎麼辦呢?那人再惹他生氣,也是他心尖上的愛人啊,北堂朝拾起玉佩吻在唇邊,心說:放手去做吧,你要是做得好,我不會誇獎你。但你要是做的不好,我替你兜著呢。

  傻瓜,說不管你,也不能真的不管你了呀。

  第二天傍晚,聖駕擺道湯鹿溫泉行宮。

  湯鹿溫泉行宮,是南懷先帝為皇后舒氏建立的行宮。早逝的舒太后一直體弱,每到秋冬交界便會因寒而病。是以先帝在這依山傍水之地建立了溫泉行宮,將溫泉水引入,每年的寒冬到來之前,無論朝政多麼繁忙,他都會帶著皇后來這裡小住十數日。到今天,往事已經如煙雲消散。然而自北堂治繼位以來,兄弟二人每年寒冬到來之前的湯鹿之行,也從未廢止過。

  這裡,也是童年時的北堂兩兄弟,最溫暖的回憶。

  當年,舒太后在一個寒冬到來之前過世,病逝在湯鹿溫泉行宮,就葬在這附近山上的皇家陵墓中。她死後,南皇大慟,但也並沒有自此消沉。每三年的選秀依然舉行,偶有才貌雙全的女子,他也願意寵倖。這是一個帝王應該做的事,北堂兩兄弟從未恨過,因為他們知道,在父皇的心中,只有額娘才是唯一愛過的女人。

  舒太后與西亭王妃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女人,她沒有驚才絕豔,也沒有過人謀略,她只是一個出身書香門第的尋常江南女子。她美貌,善良,並且溫柔似水。她的家世在後宮中可算是最為單薄,她又從來不爭,但她卻是先帝真真切切唯一愛過的女人。

  隨著北堂朝長大,他越來越明白,自己那個雖然溫柔可人但卻平淡無奇的母親有著多麼過人的智慧。她因善良而不爭,她因不爭而享得一世安穩美滿。實際上真要論起來,文才武略,北堂朝並不遜色於北堂治,然而在他很小的時候,額娘就一直親著他的額頭對他說:“你和哥哥要互相守護、互相疼愛,朋友總有散去,愛人也會相離,但是手足骨肉情,是要一輩子的。你哥哥有天下江山,你有安穩人生,你們,各有各的幸福。”時隔多年,那額頭上香軟的吻和額娘溫柔的聲音,依舊那樣真切。他,永生不忘。

  是以,在很多人心中奇怪他對皇位毫無覬覦之心,然而他們卻不知道,從北堂朝很小的時候,他就已經認同了自己長大後只能是一個親王。

  親王又如何,他不喜歡讓人操勞的天下江山,額娘口中的安穩人生,就是他想要的。更何況,他喜歡哥哥,哥哥對他很好。

  北堂朝知道,在這蒼茫天地間,自己算是難得的好命之人。他出身富貴,幼時帝后和睦,現在和皇帝兄友弟恭。更何況,他還有季華鳶,那個化在他心口、凝固後便長在他心上再難割捨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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