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昔(一)
季華鳶撒謊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撒這個謊。也許,他只是想要回去,哪怕是任性一次也好。心不靜,就想找到一個令人心安的地方安睡。季華鳶想著,無論怎樣,白珊瑚簪子也好,爹娘也罷,這世間完完全全屬於他的東西,只有北堂朝給他的家。
然而,夜裡靜默疾行的步子,卻突然停了下來。季華鳶一個人站在街頭,突然猶豫了。
回去後,怎麼說?說老頭身上卷帶著身世之謎,還是說自己明知道內情卻隱瞞說謊?季華鳶死死地咬著唇,理智告訴他,不能再騙北堂朝、瞞北堂朝了,可千頭萬緒,他要從何說起。
老頭既然能看穿三人的身份,就沒有必要再說謊。他明明可以痛痛快快地砍掉北堂朝的左膀右臂,但他卻只是笑盈盈地看著季華鳶,似是苦惱地思索著:“你是該叫我叔伯呢,還是叫我師公?”就好像他冒著生命危險留在那裡,只是為了眯著眼睛告訴他一聲:哦,你得去向晏存繼要回簪子了,那是你的寶貝。
季華鳶不傻,白珊瑚簪子是晏存繼調兵遣將的兵符。老頭今天一口一個正主,季華鳶閉上眼,想著他那素未謀面卻豔絕奇絕的娘,已經知道這是一個多大的局。這局開端於二十五年前他出生……不,也許是二十九年前晏存繼出生、甚至更早!老頭今天的一席話若字字為真,那白珊瑚簪子就將是會卷他進入血雨腥風的禍物!
這世間有力量的東西通常都太燙手,稍有不慎就要付出噬皮焚骨的代價,季華鳶當真一點也不想碰。他從前最盼望的就是能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現在知道了,卻恨不得什麼也不知道。他只想要和北堂朝在一起好好地過日子,平平淡淡吵吵鬧鬧的日子。西亭和南懷這局大棋,理應與他無關。
可是,就連他自己都不能否認,那老頭的話,字字戳心。老頭側過去時下巴收緊的輪廓,和自己一模一樣。
血親,這個再平淡不過的字眼,在季華鳶的生命裡,卻是那麼遙不可及,令他癡迷而又百求不得。他在心裡一遍遍地祈禱那老頭不要與他有關係,但是隱約的,他卻又那麼渴求一個真正的親人。
晚秋夜裡的風很涼,街道上已經幾乎沒有行人了。季華鳶現在是回不得王府,也回不得東門,他裹著那件嚴重不合體的外袍在巷口徘徊一陣後沿著空蕩蕩的街道一直走到頭,才終於尋到一家肯收留的小客棧。店裡只剩下最破最小的客房,店小二隨便收拾了一下就安排季華鳶住進去。季華鳶無視了一地的灰塵,滿腹心事地合衣倒在床上,只盼望明早北堂朝不問,翟墨也不提自己今天告假回府的事情。
小客棧的床板很硬,稍稍一動彈就會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季華鳶翻來覆去,直到半夜才睡著。
他睡得極淺,但好在一夜無夢。
清晨醒來的時候,街上還一片寂靜。季華鳶看了看時間,自己也就睡了兩個時辰。他坐起身,只覺得渾身酸痛,簡直比在東門一天慘無人道的訓練後還要累。季華鳶簡單喬裝一番出門,踱步到離王府巷口最近的一家早點鋪子,第一鍋燒餅還沒有出,他只好捧著一碗滾燙的沸豆漿慢騰騰地喝著。
這裡雖然看不到王府正門,但是只隔了一條短小的巷子。如果北堂朝知道了昨晚的事,就會有大量侍衛跑動。季華鳶一邊心裡計算著時間,一邊小口小口地啜著,香醇的豆漿從喉嚨滾進胃裡,很燙,卻很舒服。熱乎勁慢慢在他體內升騰,漸漸地包裹了冷了一夜的身子,晨風清清涼涼地吹拂過去,帶走他鼻尖的薄汗。他激蕩了一夜的心,驀地靜了下來。
帝都不似江南終年溫暖濕潤,這裡的晨風清爽,晚風寒涼,春夏秋冬如此鮮明,就像那個人,喜怒哀樂都那樣坦然,毫無掩飾,毫不做作。
十年前的繁華帝都那樣讓人手足無措,季華鳶站在觥籌交錯的酒席上,冷傲的面色深深掩蓋著自己的不安。幾乎每個人都會舉杯過來向新科狀元敬酒,帶著拉攏的、試探的、好奇的神色,打著官腔讚揚。季華鳶最害怕的一個問題是:“公子學問卓于世,請問出身何門?”就在他的冷汗快要鑽出髮際的時候,北堂朝穿著一襲白衫笑著走過來,朗聲笑駡那人道:“成天追著新科公子問家世,怎麼著,你家小女兒愁嫁成這樣?”
那人的眉眼俊朗,每一個表情都那樣生動而自然。季華鳶已經說不清自己當時的心情了,驟然放鬆後,心裡卻又麻麻癢癢的。北堂朝的笑那樣明朗,季華鳶從來沒有看過這樣動人的笑,那人即便說著替人解圍的話,卻也那樣自然而然。北堂朝隨便一抬手,朝陽般的氣質便壓得他心頭酥癢卻不敢抬頭。
然而,他卻俯下身子在他耳邊,低聲戲謔道:“新科狀元,以水混酒,有些失誠意哦。”
季華鳶少見地抖了手,他手上一杯一壺,來一人便陪一杯。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壺裡,盡是白水。就在他故作鎮定之時,北堂朝輕笑出聲,隨手斟了竹葉青換下他手中的酒杯。季華鳶本以為自己死定了,休說叫北堂王抓了現行會不會吃板子,便是接下來的酒席他也絕對吃不消。然而,就在他渾身僵硬地準備接受下一輪敬酒時,北堂朝高聲笑道:“我們的狀元郎才十五歲,還是個孩子,本王替他。”
新狀元風華絕代,北堂王又直言替酒,是愛才,還是別有他心?這一舉太打眼了,所有人好奇的、試探的、猜忌的目光紛紛投過來,然而北堂朝卻好似渾然不覺。無論是眾人本意,還是臨時起意,那一晚的酒如流水般敬過來,北堂朝笑著,酒到杯幹,毫不怠慢,舉手投足間將王爺的威勢和風度顯露無餘。
最後在散席的時候,那個俊秀王爺和他一起看著眾人走散,終於松下筆直的身子,一歪頭靠倒在他的肩上,微帶了幾分醺意。那人身上分明帶了濃郁的酒味,卻毫不刺鼻,反而讓人想要深嗅。季華鳶有些慌亂地想要扶穩他,他卻在他耳邊道:“華鳶,你的名字真好聽。”
季華鳶愣住,他又笑說:“這群人未必人人真心,你酒量不好可以找我替你擋,但別用白水摻假,回頭叫人捏住話柄。”
後來有一次,北堂朝強打壓著他沒有讓他在三甲中出頭進太學殿,季華鳶帶著幾分怒氣去找他,他卻只說:“帝都水深,人心浮沉。你別怕,我會照看你,不會讓你還未功成,便失足于人心險惡。”季華鳶一肚子怨氣化作懵懵懂懂的迷茫,三天后,入太學殿的榜眼被老文官參了一本,狼狽出遣帝都。季華鳶後怕地出了一身冷汗,去找北堂朝道歉,北堂朝卻只是笑眯眯地站在王府那棵最繁茂的海棠下對他招手:“你喜歡海棠嗎?我特別喜歡。你能不能給我畫一張海棠樹下的像?把你自己也畫進去,畫那種笑著的,看起來就開心的。”
他手忙腳亂卻又無比認真地鋪紙作畫,北堂朝背著手在他身後看,一邊讚歎說:“真是巧妙心思,奇絕筆法。”一邊又說:“誒,你怎麼把咱倆畫的那麼遠?近點近點,再這樣就罰你重畫,畫不好不給晚飯吃。”季華鳶回頭,對上北堂朝笑意盈盈的眸子,終於也輕笑出聲,手心裡的汗悄然消失無蹤。
初入帝都那半年,北堂朝處處護著他、提點他,為他鋪路,告訴他什麼雖然看起來平常但一定要爭取,什麼即便再炙手可熱卻也千萬不能碰。初入帝都的日子,因為有了那個溫暖如日笑容似火的北堂王,雖然如履薄冰,但卻沒有戰戰兢兢。路再險,有人領著他走,還陪他一路說笑。
只有一次,那個季華鳶一直以為只會笑的北堂王當真對他板起了臉,狠狠地訓斥了他。那是一個三品官女兒的生辰宴,他受邀參席,那官員推他為女兒作畫。季華鳶自然不敢推拒,認認真真地勾畫輪廓,客人們裡裡外外圍了不知多少層看熱鬧。北堂朝站在季華鳶身邊,在他畫到那女子酥胸的時候,北堂朝怒了。
那晚季華鳶回到宮中,北堂朝跟著推門就進來,指著他就開始罵,語聲之嚴厲讓他錯愕。季華鳶聽了半天,只覺得北堂朝說的什麼“恃寵賣弄、目無禮法、不知深淺、得意忘形”自己明明一樣都不占,他看著那人疾言厲色的樣子,卻竟慢慢紅了眼眶。
那是一種難以隱忍的酸楚和委屈,從小到大,季華鳶從來沒有過那樣強烈的情感,身世之痛是長年累日的鈍刀淩遲,淺淺糾結,而那時的他,卻為北堂朝的訓斥一時間委屈得想要哭出來。他從沒在人前掉過淚,幼時的淚都是自己縮在被子裡自己吞了,連謝司浥也未見過一次。而當著北堂朝,他卻像個小姑娘一樣地紅了眼眶。
季華鳶想,北堂朝一直打趣自己當年架子忒大,讓他苦苦追求了整三年。其實北堂朝不知道,他們相見的第一面,季華鳶就已經把他放在了心裡,放在那個稍一想到,就會臉紅心跳的角落。只是,太美好太溫暖的東西,他從未奢望過。他太喜歡北堂朝溫暖明烈的笑容,那人整個人都像是會發光一樣,神采奕奕。可他卻又不敢去看,北堂朝是天之驕子,命如紅日,而他卻生而遭棄,命如浮萍。
他知道,在漫長二十五年歲月裡遇到的一切之中,他最喜歡北堂朝、只喜歡北堂朝。有的時候他甚至會厭惡自己,但他卻是那樣虔誠地愛著他、依賴著他。即便是分離的歲月,他也靠重逢的信念度日。
季華鳶的情緒突然變得非常飽滿,他將一大碗豆漿喝得乾乾淨淨,心想,只求這次平安過關,等這一遭過去了就老老實實地訓練,把昨天發生的事情忘乾淨,管他什麼叔伯娘舅,只要他們不出來打擾,日子一切照舊。
可是有時候,天就是這樣不遂人願。季華鳶沒有等到北堂王府的動靜,松下一口氣回到東門,卻等到了面沉等待的翟墨。
翟墨負手直立,面無表情地問道:“回來了?”
季華鳶壓下心中些許的不安,點頭:“嗯。老師呢?”
“今天你跟著我。”
“噢。”季華鳶嘀咕了一聲,松下一口氣,卻隱約覺得有些奇怪。他跟著翟墨回到暗影雲天的那間訓練房,房間裡依舊光線晦暗,翟墨在空地中間坐下,拍拍身邊:“坐。”
季華鳶坐下。翟墨沒有看他,目光投到遠處幽暗的角落裡,緩緩開口:“你昨晚,沒有回王府。”
季華鳶頓時僵住,冷汗密密麻麻地爬上脊背,他牽強地笑了笑:“什麼?”
翟墨歎了口氣:“昨晚我回到東門才知道,王爺被傳召入宮處理公務,徹夜未歸。”
季華鳶整個人呆在地,千算萬算,他竟然沒有料到北堂朝壓根不在王府。他下意識地想要站起來,翟墨卻突然伸手按住他的膝蓋,道:“別緊張,我今早已經請過安了,暫時替你瞞了。”
季華鳶松下一口氣,卻更加疑惑,他側過頭看著翟墨的側臉,翟墨依舊不看他,只是淡淡開口:“先說說吧,昨天的老房子,看出了什麼問題。”
季華鳶已經明白今天這場談話輕鬆不了了,好在翟墨似乎的確沒有告訴北堂朝的意頭,季華鳶便索性放寬了心。他將長腿伸展,回憶了一下,說道:“他們生活邋遢,卻穿著整潔。砍柴捕獵為生的人沒有柴刀獵具。飯廳的凳子只有三個,老頭房裡的凳子只有一個,可見屋裡根本沒有過什麼女主人。”
翟墨點頭:“還有呢?”
季華鳶想了一下,又道:“兩個兒子太沉默,反常的壓抑。”
翟墨點頭:“還有呢?”
“還有……”季華鳶有些愣住了,他仔細思索,卻無奈一時間當真想不出什麼別的,便只能搖搖頭。翟墨寬慰地一笑,道:“你說的都對,但不是最重要的。他們出了一個大紕漏。”
“什麼?”
“是老頭。”翟墨輕聲說道:“我們叩門,出來應門的竟然是老頭。先別說那兩個兒子看起來寡言孝順,這種碎腿活不應該叫父親來做。單說那老頭的主臥房距門口最遠,怎麼說,也輪不到他來應門。”
季華鳶愣住了:“你一開始就知道不對?”
翟墨點頭:“我們本就幾乎確定這裡有貓膩,這種情況下,稍有一點不合常理的地方就是不對。但我不說破,不僅是因為知道他們早有防備,更是為了你。”
“我?”
翟墨點頭,終於回過頭來打量著季華鳶,輕輕笑:“你難道就不覺得,那老頭面部的輪廓,也和你太像了些嗎?下巴這裡……”他說著,在自己下頜上比劃了一下:“簡直是一模一樣。”
季華鳶怔怔地看著翟墨,對面的那雙眼睛中帶著一絲了然的包容。翟墨揉了揉他的頭,帶著如兄長般的憐愛,他低歎一聲:“我知道,廚房裡他大概和你說了什麼。我也知道,他沒准真的和你有上一層或近或遠的血親關係。但是,無論他是誰,甚至無論你是誰,你現在是王爺心上捧著的人,也是貼身影衛。東門四大武師,都把你捧在手心裡,王爺就更不必說。很多時候,你覺得自己什麼都沒有,明明是人人都有的東西你也沒有,但是其實你也有著很多人都沒有的。人生大抵如此,取捨之間孰重孰輕,我只想說,你要慎重行事。”
季華鳶鼻子一酸:“翟墨……”
翟墨笑,笑容格外寬厚:“和朱雀他們一起叫一聲墨哥吧,你現在是東門人,跟我混的,叫一聲哥,以後罩著你。”
季華鳶撲地一聲笑出來:“以後北堂朝又發火,你也能罩我嗎?”
翟墨表情嚴肅:“實在罩不住,也能幫你早超生。王爺要是氣急了打你板子,我能給你輕點。”
季華鳶哈哈大笑,笑著笑著,頭卻慢慢低下去。他看著地面,眼眶紅熱,肩膀微顫,卻是沒有落下淚。翟墨長歎一聲,抬手使勁揉亂了季華鳶的頭髮,而後終於有些滯澀地開口:“想聽聽你父親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