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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鳶回前堂》第108章
今昔(二)

  季華鳶幾乎快要忘了,父親曾經是翟墨的老師。他愣怔又有些恍然地坐在地上,聽著翟墨低聲絮說,說父親長相,並非棱角分明的瀟灑倜儻,而是一派成熟的穩重。說父親的性格,寡言而可靠。說父親作為一個老師,是多麼的嚴厲,又是多麼的慈愛。人生中從來沒有一刻,他能想像到今天,他坐在地上,聽人說起自己的父親。那個印象中遙不可及、卻其實和他一起生活在南懷十五年的男人。

  季華鳶不知道淚水是何時起滴落,甚至沒有任何察覺的,他哭著,卻也笑著。描述裡的那個男人符合了他對父親的所有幻想,高大,穩重,嚴厲而慈愛。

  於是他知道了北堂朝沒有忍心告訴他的、季楚峰是南懷人,原是先帝派遣去西亭的臥底,而他卻在西亭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女子。於是,假死,熬過先帝過世後又重新回南懷,用新的身份選入東門。翟墨說,他是一個了不起的男人,他在南懷臥底十五年卻沒有對北堂兄弟下手,並不是因為他不能,而是他不願。南懷,是他的家,他的祖國。這個男人後半生始終活在強烈的自我掙扎中,可最後,他終於沒有對不起自己的國家,也終於不算辜負了那個癡愛他的女子。甚至在死前,他知道自己竟有一個兒子,驚世才華,卓世之姿,不枉他十五年日夜的痛苦和負疚。

  翟墨笑著說:“那天晏存繼揭露了你的身世,我甚至突然懷疑你父親當年是否真的是無意暴露……不過,那都已經是塵封往事罷了。都說你像你娘,相貌,性格……我沒見過你娘,但我想,我大概是當今世上最後一個瞭解你爹的人。你身上有一股子你娘的狠勁,但你也那麼像你爹……或許不像像娘那樣明顯,但卻是無論如何都抹殺不掉的——對這世界有一種近乎小心翼翼的期待、對美好的東西天然地想去維護、不願意去爭,自己心裡那點苦水,也從不願意倒出來給人看……看似如王妃淩厲外張,實則像父親隱忍而內斂。華鳶,你要明白,這其實是你最值得人愛的地方。”

  淚水在眼眶中蒙上一層,翟墨的面孔變得閃爍。那人什麼也沒問,卻三言兩語,敲碎了堵在他心中的巨石。說不出是解脫還是更大的酸楚,季華鳶迷蒙著眼,靜靜地看著翟墨。翟墨輕輕一笑:“是宿命吧。你父親曾是我的老師,現在,我又做了你的老師,將他生前的那些小事向你說一說。華鳶,你要相信,老天不會把一件很重要的東西從你生命中完全剝離,只要你有心,總是可以追尋。即便我今天不說這番話,生命那麼長,你也總有一天會在自己的身上看見父親的影子。你沒見過父親,但你會知道,那一刻,你和父親就是那樣地相像、那樣地接近,幾乎重合。你從來就不是棄嬰,你娘為了你能活下來,那樣鋌而走險,你爹若是早知道你在,也一定不會讓你寄居他人簷下。上天開了一個小玩笑,讓你們一家人彼此錯過,但別人有的,你都有。你還在怕什麼呢?”

  經年的酸楚似乎瞬間齊齊湧上鼻頭眼眶,但季華鳶卻哭不出,那酸楚背後,是解脫,還是更深的彷徨?他看著翟墨,輕輕開口,嗓子卻已經啞了:“謝謝。”

  翟墨溫暾地笑:“不謝。你的特訓到此暫停吧,回王府住幾日,好好沉澱一下情緒,靜下心來想一想。天高地闊,只要你的心是開的,我們來日方長。”

  季華鳶看著兩人投在地上的影子,帶著濃濃的鼻音點了一下頭:“嗯。”

  翟墨起身,活動了一下微微有些酸麻的腿,又蹲下身子笑著揉了揉季華鳶的頭:“這件事我不會和王爺說,只是你要以什麼理由暫停訓練,我就拿不准主意了。不過你拿捏王爺向來很有心得,就不用我幫你扯謊了吧?”

  季華鳶紅著眼眶笑:“嗯,我有辦法。”

  “好。”翟墨點點頭,低歎一聲:“那就回去,好好陪陪王爺吧。”

  “嗯。”

  季華鳶回到王府的時候,如松說北堂朝也剛剛回府,忙了一夜,才睡下。季華鳶遣退了下人,輕手輕腳地進到房間去,北堂朝正在床上安睡,季華鳶斂起呼吸坐在他身邊,帶著傷又累了一夜的北堂朝毫無察覺。季華鳶伸出手,指尖在北堂朝睡著時依然皺起的眉毛上方虛虛地描摹,看著北堂朝眼下的那兩道青黑,心中那樣酸澀。

  他俯下身,輕輕在北堂朝額頭烙下一個蜻蜓點水的吻。

  “累壞了吧……”季華鳶在北堂朝耳邊低聲呢喃,卻只說了這四個字,語聲就一哽。他強自忍住,低語道:“誰叫你惹上我,惹來一身的麻煩。你想後悔,都來不及了。”

  北堂朝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像是被吵醒,卻只是睜眼惺忪地看了季華鳶一眼,微微勾起唇角嘟囔道:“別起太早,再陪我睡一會……”話剛剛說完,便翻身又一次睡去。

  季華鳶愣了一瞬,腦海中突然回憶起曾經那許多個清晨,他在他懷中醒來,他也是這樣慵懶地嘟囔道:“別拱我,乖,再陪我睡一會。”

  鼻子又酸了,季華鳶在心中笑自己越來越沒出息,卻低聲道了一句好,而後竟真的脫去外衣鑽進北堂朝的被子裡。他從北堂朝背後伸出手,緩緩放在北堂朝腰上,慢慢收緊,將額頭抵在那人寬闊的背上。

  “唔……?”北堂朝終於感到有點不對勁,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而後竟然雙手將季華鳶的腦袋捧起來,使勁睜著困得睜不開的眼睛看了半天,終於回過神來:“華鳶?”

  北堂朝平日裡繃著的生硬的線條柔和下來,眼中的迷茫和疑惑像是一個半大孩子。饒是心裡再多愁事,季華鳶也忍不住笑了,他一手按在北堂朝腰側,直接就湊近了吻上去。北堂朝嚇了一跳,再困也醒了,那溫軟的小舌輕柔香甜,在他口腔中細細舔舐。香甜的早安吻,雖然他剛睡下還不到一個時辰,雖然季華鳶此時此刻絕不應該出現在這裡,但北堂朝還是極為享受地幸福了。

  季華鳶吻了很久,他閉著眼,一點一點吮吸北堂朝的味道,細細舔舐,像是在用舌尖去品嘗一件珍寶。他越吻越投入,右臂從北堂朝頸下穿插而過,雙手抱緊了他,腳也死死地攀緊北堂朝緊實的小腿。季華鳶吻著吻著,整個人都吻到北堂朝的懷裡去了,他輕輕側過臉,兩人鼻尖相揉,空氣在彼此的鼻息間流轉,香甜而芬芳。

  耳鬢廝磨——他想,耳鬢廝磨也不過如此了罷,這樣的溫暖而纏綿。

  不過片刻,季華鳶就敏銳地感覺到北堂朝身下的變化。他先是一愣,唇舌與北堂朝的分離,緊接著撲地一聲笑出來。他一把掀開被子,果然見白色中衣下,北堂朝的欲望已經抬起了頭。

  北堂朝有些氣,卻化不開眼中的濃情。他終於歎口氣,將被子又蓋回身上去,小心克制住自己的衝動,而後有些無奈地看著季華鳶:“說吧,又幹什麼壞事了?”

  “嗯?”季華鳶有些不明所以。

  北堂朝的聲音帶著一絲慵懶的沙啞,他歎著氣坐起身子,卻忍不住用舌頭在口中逡巡一圈,意猶未盡地吮吸季華鳶留下的味道。北堂朝唉了一聲,將季華鳶攏在懷裡後把頭擱在他的肩膀上,低聲道:“我剛睡了一個時辰,你就這樣來惹我。”

  季華鳶不禁笑了:“我只是吻你,誰叫你自己那麼……啊?”

  北堂朝咬牙切齒地哼了一聲,牙齒抵在季華鳶鎖骨上磨了磨,卻最終沒忍心咬下去,只是軟聲絮絮低語:“快老實交代,你大清早的不訓練跑到我床上來,上來就吻我……噢天哪……你得闖了多大的禍……”北堂朝誇張地扶額,一臉痛心疾首。

  季華鳶氣笑,正要開口,北堂朝卻突然從手掌中掙扎著抬起頭來,伸手虛堵在季華鳶嘴邊:“先別說,先別說……呼……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季華鳶再也忍不住,笑著將北堂朝撲倒在床上。北堂朝腿上有傷,兩人便默契地都沒怎麼動下身,北堂朝的腰靈活地一扭,以極不可思議的柔韌反身,將季華鳶撲在床上,兩人你一下我一下地拆著招,在床上撲來撲去,笑聲和裝模作樣的痛呼聲都好似漸漸膠著在一起,難以分辨是誰的聲音。

  兩人打鬧了一會,季華鳶最後又是被北堂朝摟在胸口躺著。北堂朝平躺在床上,大喘了幾口氣,睜眼看著天花板:“說真的,你真沒闖禍?”

  季華鳶勾著嘴角笑,沒有說話。他的指尖輕輕劃過北堂朝的胸膛,突然想起小時候謝家院裡那兩隻小狗,也是整日纏在一起打滾,你把我壓下去,我翻上來再把你壓下去,你咬著我的尾巴,我也咬著你的尾巴,就這樣轉啊轉啊在一起團成了個球,親昵得誰也分不開。

  季華鳶聽著北堂朝平穩而有力的心跳,手指不經意地在他胸口畫著圓,忍不住又吻了上去。

  人就是這樣,看到喜歡的東西,若是喜歡到了心底裡,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要用嘴唇去觸碰。就像嬰兒剛剛來到這世界,看不懂也聽不懂,唯一的感知就是唇舌,那些甜的苦的,有味的沒味的,熱的冷的,軟的硬的,都要用嘴去嘗。記住了喜歡的味道後,每次一看到,就會情不自禁地將唇湊過去。

  季華鳶隔著薄薄一層中衣吻著北堂朝的味道,心裡無限踏實。

  北堂朝突然在他頭頂輕笑一聲,手掌覆上來,語氣中嫌棄卻又說不出的寵溺:“小狗似的。”

  季華鳶愣了一瞬,轉瞬即笑:“就是一條小狗,誰叫你十年前非要撿我進家門。現在後悔了,晚了!”

  他鮮少這樣像撒嬌一樣的說話,北堂朝拍著他的手頓了一下:“出什麼事了嗎?”

  “能有什麼事?”季華鳶閉上眼,忍住眼底的澀意,聲音卻帶著幾分刻意的憤懣:“我擔心你腿傷,費了好大的勁請假回來陪你,你還要懷疑我的動機?”

  北堂朝沉默,不知道該不該信,季華鳶哼了一聲,轉頭一口淺淺地咬在他胳膊上,磨著牙道:“我給你弄傷的,我得對你負責啊。把你一個人丟回家裡養傷放挺,那麼沒責任心的事,是我幹的嗎?”

  北堂朝終於笑了,他想,華鳶還是愧疚的吧,只是他一向彆彆扭扭,就算心裡有,嘴上也不肯服軟。

  於是北堂朝寬和地歎了口氣,垂下手來捏著季華鳶的臉,低聲道:“傻瓜。”

  我不是傻瓜,你才是傻瓜,被我三番兩次騙得團團轉而不自知,轉身卻又笑著相信我了。

  季華鳶將臉埋在北堂朝身上咽著淚,北堂朝沒有察覺,只是摟緊了他,閉眼勾著唇角道:“那你乖乖的躺在我身上,不許亂拱,我昨晚累壞了,你再陪我睡一會。”

  季華鳶忍著哽咽,點頭抱緊他:“好。”

  於是北堂朝滿意地拍了拍他,偏過頭去繼續安睡。床頭的窗支開一個縫隙,晨風輕柔地掃著他的臉龐,愛人在懷,他睡得很香。夢裡的季華鳶變成了一只有著蓬鬆大尾巴的小松鼠,可他還是他,那只小松鼠抱著松果,賊溜溜的大眼睛一轉,哧溜一聲溜進了洞裡,只剩下他自己在洞外憤懣地叫喊著。

  北堂朝在夢裡氣呼呼地想,都變成松鼠了,還那麼倡狂,就知道吃。

  可是朦朦朧朧的,他卻感到一股悵然若失的惆悵,像是怎麼也抓不緊一樣。睡夢中的北堂朝下意識地緊了緊手臂,感受到懷中那個沉甸甸軟乎乎的存在,皺起的眉頭終於又緩緩舒展開。於是夢裡的他轉頭又忘了心事,忙忙活活地找樹枝去了,他要伸進去捅松鼠屁股,看它還敢抱著松果跑,連他都不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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