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戲(二)
北堂朝又一次徹夜未歸,季華鳶等到將近子時,卻聽宮裡人捎口信進來,說是城北又發現了鐵狼軍的痕跡,北堂朝帶人連夜查過去了。季華鳶抱著被子坐在空蕩蕩的大床上出神,宮裡的領事太監衣冠嚴整地站在房門口,用那獨特的尖細嗓音問道:“公子需要奴才為您帶什麼話嗎?”
季華鳶歎口氣,他知道這太監只是隨口一問,北堂朝趕去城北,他能為自己捎什麼話呢?但他想了想,還是道:“讓他當心自己的腿傷。”
太監皺紋密佈的臉上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來:“公子有心了。”
季華鳶只是禮貌地微笑,目送太監離開。他聽著那隊人馬的腳步慢慢地消失在院子裡,長歎一口氣,緩緩地靠在了牆上。他有些疲憊地閉上眼,想:所以還是這樣,無論北堂朝怎樣看待他,甚至哪怕北堂朝能說服得了北堂治,可是這悠悠之口,又有誰能堵得住。在那麼多人的眼裡,自己與北堂朝這兩年來的那些“公子”,又有什麼區別。
其實他向來是不會在意這些事情的,但是也許是最近,他心裡太亂了吧。人的心一亂,就會變得脆弱起來。季華鳶抱著自己的膝蓋,望著跳得劈啪作響的燭火,慢慢地出了神。
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季華鳶昨夜不知是怎麼睡著的,醒來的時候被子都被甩到了一旁,腳底凍得冰涼。他無奈地捂著自己的腳,看天色早就過了吃早飯的時間,而北堂朝依然沒有回來。季華鳶歎著氣叫人,這屋子安靜得有些可怕,他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些。
“您醒啦?”門開了,如松的腦袋伸了進來,笑眯眯地看著季華鳶,那清脆的聲音一下子就將季華鳶空落落的心填滿了些。如松笑著推門進來,走到床邊手腳利索地替季華鳶收拾起床褥來,一邊說道:“奴才一直沒敢叫您,都錯過了早飯時間了,您想吃點什麼?”
季華鳶似是松了口氣,他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子,走下床來收拾自己,只隨口道:“都好。北堂朝呢?”
“王爺還沒回府!”如鬆脆生生地回答,將錦被呼地一下拉起來,麻利地折了幾折,而後砰地一聲丟進櫃子裡。這孩子手腳非常勤快,他趕著搶著替季華鳶端了洗漱的東西、奉了早茶,而後才笑眯眯道:“王爺昨晚傳過話,不叫我們打擾您睡覺。您現在醒了,奴才去廚房看看,給您備早飯。”
季華鳶笑著點頭:“有勞。”
如松笑,端著季華鳶用過的水盆轉身剛要走,卻好像想起來什麼似的,又轉了回來。他將水盆放下,從袖子裡掏出一個黃色的信封,說道:“噢,對了,這有您一封信。”
“信?”季華鳶詫異,將信封接過來,信封很簡陋,上面一個字也沒有。季華鳶皺著眉捏了捏,輕飄飄的。他抬起頭,徵詢地看著如松,如松有些尷尬地笑了,撓了撓頭:“是一個孩子送來的,只說給府裡最好看的大哥哥,奴才一想,大概也就是說您了。”
“哦。”季華鳶突然想起昨天那個給他遞地圖的男孩子,一邊隨口說道:“我昨天倒確實是幫一個窮孩子買了個糖人……”他一邊說著,一邊拆開信封,抽出薄薄一張粗紙,季華鳶展開,上面以孩童非常稚嫩的筆法畫著一隻歪歪扭扭的黃鶯。
如松忍不住探了探頭,然後噗嗤一聲笑了:“主子善心,那孩子也記著您的好呢!”
季華鳶也笑了,隨手將信紙折起來放在桌上,只是道:“舉手之勞,這孩子竟然這麼掛心。”
如松笑著吐著舌頭走了。季華鳶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口,這才將剛才狀似隨手擱在一邊的畫紙拿起來,他攤開來仔細地看。
這只是一隻普通的黃鶯。季華鳶想,大概便是三叔捎來的答覆了。黃鶯是討喜之物,這是應允的意思。季華鳶心底舒了口氣,將畫連帶著信封一併捏起來點了一根蠟燃盡。
兩頭的開場已經鋪擺好,這戲要怎麼唱下去,就要看他接下來的能耐。季華鳶在心裡尋思著,還是要找個時間和北堂朝說一下,這麼大的事情,他也瞞不住。
季華鳶簡單用過早飯後就回了飛鳶樓,他在房裡走了兩圈,房間窗明几淨,收拾得井井有條。季華鳶突然意識到,自己竟然就這樣閑下來了。
空蕩蕩的房間,雖然陽光很足,但他還是有一瞬間的不適應感。季華鳶歎了口氣,突然想起什麼,走到書桌前蹲下身子,從桌子底下摳出了那張他曾經謄下的天蠱方。
紙業已經沾了不少灰,季華鳶吹了吹,坐在凳子上打開細細看。方子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楷,每個字都是自己當日屏息一點一點抄上去的。季華鳶還記得當時自己手心裡攥出的汗,那一顆心透涼的詭異感依然可以感覺得到。然而現在,當他知道這個歹毒的方子曾經就被用在他生母身上的時候,他卻反而能坐下來,靜下心,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下去。
季華鳶想,與其說是讀方子,卻更像是在讀他母親的一生。如世上最耀眼也最慘烈的煙花,終於在這天蠱的摧殘下枯萎飄零而去。
晏存繼說:你本應該叫季懷鳶,是你爹心裡有你娘的意思。可是你娘送你走前突然提筆,將懷字改成了華,她希望上一代的悲苦離別隨風而去,留在你生命裡的都是燦爛之物。
季華鳶的手指輕輕地撫過紙邊的皺褶,隔著數十年的時光,他卻似乎可以觸摸到當日產床上,那個和自己容貌酷似的女子的臉龐。冷汗打透了她身上單薄的中衣,長髮貼附在臉頰上,她是不是也會無限眷戀地俯下身親吻初生嬰兒肉嘟嘟的臉頰,而後堅毅地提起筆,寫好自己的名字,便將孩子送到別人手裡,此生再無相見之日。
季華鳶感到滿足,他想,自己應該滿足。至少他知道了,他的母親,是那樣愛他。
“華鳶主子?”如松在門外低聲喚他:“華鳶主子?”
季華鳶有些慌亂地將紙頁疊起來收好,他看得入了神,竟然都沒有發覺別人走近來的聲音。他清了清嗓子,問道:“有事嗎?”
如松的聲音有一些猶豫:“這個……有人要見您。”
“嗯?”季華鳶站起來走到門口打開門,只見如松站在臺階下,有些無措地束著手:“是,是西亭那位王儲殿下。”
“什麼?”季華鳶皺起眉,他大步走下臺階:“人呢?”
“在……在外面……”如松低聲道,季華鳶抬頭一看,果然見晏存繼正抱著肩膀靠在院門口,老遠看見他,嬉笑著向他誇張地招了招手。季華鳶忍無可忍地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他怎麼會在這裡!”
“主……主子,奴才攔了,可……可他畢竟是……”如松有些語無倫次地解釋,季華鳶站得近,清楚地看見他鬢角垂下的汗珠。季華鳶歎口氣,打斷他:“行了,沒你的事了,下去吧。”
“是,是。”如松如蒙大赦,迭聲告退。季華鳶又叫住他:“如果北堂朝問起來,就說什麼也不知道,讓他自己來問我,知道嗎?”
如松連忙點頭:“奴才原本就不該過問主子們的事。”
“嗯,你下去吧。”季華鳶疲憊地揉了揉鼻樑,遣退了如松。晏存繼大搖大擺地踏著一地紛繁的海棠落葉進來,停在季華鳶五步外,非常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氣:“好——香——啊!”
季華鳶快步走過去,一拳勾在他肩窩上,打得晏存繼悶哼一聲,而後誇張地捂著肩膀癱軟在地。季華鳶氣絕,下狠腳踢他,恨恨地道:“你能不能至少提前打一聲招呼!”
晏存繼誇張地抱著腦袋在地上哼哼:“踢死了,踢死了!”
“起來!”季華鳶憤恨地跺著腳,非常強硬地拎著晏存繼,把那個軟趴趴的人從地上硬是拖了起來。季華鳶累得直喘,狠瞪著一臉風輕雲淡的晏存繼:“你這樣來了,我怎麼和北堂朝說!”
“伴駕唄。”晏存繼無賴地插著手,吹了個歡快的調子,說道:“南皇御批你做我的伴駕,可還沒收回成命呢。”
“無恥。”季華鳶咬牙切齒。
“過獎。”晏存繼笑成了一朵花。
氣歸氣,畢竟是答應了要一同謀事,季華鳶心中千般嫌惡,卻也還是不情不願地和晏存繼出了門。今天天氣暖一些,街上的人就多了起來。晏存繼帶著他擠在人潮中走街串巷,倒好似比他還熟悉這帝都街市一般。季華鳶冷著臉在身後跟著他,一路按捺著自己要爆發的脾氣,只是臉色愈發的青黑。
晏存繼一回頭,正好看見季華鳶一臉的烏雲密佈,他嘻的一聲笑破了音:“瞧你,像個老頭子!”
“你找我出來到底幹什麼!”季華鳶怒視著他。
“不幹什麼啊……”晏存繼百無聊賴地攤了攤手:“閑得很,約個漂亮的出來逛逛。”
季華鳶咬牙:“你把北堂朝折騰得從早忙到晚,自己倒是清閒!”
晏存繼乾笑兩聲,眨眨眼:“哎……借他的手替我掃一掃門戶,這是為他積德的好事!不謝,不謝!”
季華鳶哼了一聲,懶得同他糾纏,他氣呼呼地看了看街邊擁擠的小店,皺著眉:“你到底要帶我做什麼?”
晏存繼老神在在地笑,伸手噓了一聲,擠眉弄眼地說道:“帶你去看看我的晏家軍。”
“你還有晏家軍?”季華鳶崩潰地反問。
“那當然!”晏存繼一臉浮誇的自豪:“哎……這才是根正苗紅的我一手帶起來的嫡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