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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陽錢莊的反應比北堂朝想得要快,只是可惜,雲寄到底是被北堂朝的障眼法迷惑住了,一心撲在對付那些廉價的金銀首飾上,連著推出好幾條應對措施,卻沒有一條治到了根上。集市上兌了現銀購買首飾的人愈發少了,可是每日還是有絡繹不絕的人到悅陽錢莊兌現銀,這悅陽,眼看著就快撐不住了。
北堂朝看著翟墨遞上來的最新報告,發現悅陽已被掏空了近七成財力,他思忖片刻,道:“差不多了,我們該收手了。”
“王爺不要趁此機會徹底打破悅陽在帝都的壟斷嗎?”
北堂朝看了看翟墨,沉思片刻,只道:“說到頭來,這畢竟是雲寄的生意,雲寄沒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本王總不能為了心中的一絲忌憚真的全都將它毀了。”
翟墨聞言點頭,說道:“好,許氏錢號明早便會宣佈停止廉價兌票,我們儘量做到讓雲公子短期內不起疑。”
“起疑也沒什麼,”北堂朝的目光遠遠的投向門上的燭影,淡淡道:“知道本王與許平江關係的,也只有這屈指可數的幾個人,都是本王最信得過的。他要在王府裡,本王自會給他榮華富貴,要那麼大的權勢做什麼。”
“是。”翟墨躬身答道。北堂朝揉了揉肩膀,將筆一支一支地掛回筆架上去,說道:“你也該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謝王爺體恤。”翟墨恭恭敬敬地告謝,轉身退下。
北堂朝看著翟墨轉身走出門外,剛要抻一下疲倦的筋骨,突然聽翟墨在門外一聲怒喝:“站住!”便是飛身掠去帶起的風聲。北堂朝一驚,想到季華鳶喝醉了酒一個人在偏屋,急忙追奔過去,卻見翟墨已與那人在屋頂上纏鬥了起來。
翟墨出了手,那人幾招便招架不住。北堂朝仰頭看翟墨漸漸占了上風,沉聲喝道:“膽敢來本王府裡行刺,捉活的!”
不消北堂朝說,翟墨手中鋼刃早已飛出,只聽噗的一聲刀刃進肉,飛旋出去又勾回來,那刺客撲通一聲跪倒,在屋頂上一路滾了下來,跌在地上!
季華鳶被這聲響驚醒,酒醒了一大半,慌忙推門出來看,正看見院子裡北堂朝負手而立,不怒自威,翟墨扭了一個黑衣人跪在地上。冷風吹去了季華鳶的酒意,他定睛一看,只見那人身形格外眼熟,他心中一驚,暗道不好!
北堂朝看著眼前黑衣人,亦是看出了端倪,不待翟墨動手揭下那人蒙面的黑布,便冷哼一聲,道:“終於等不住了嗎,秋雨來?”
隨著北堂朝聲音落,翟墨唰地一聲揭下了那人蒙面,秋雨來眼中盡是狠厲之色,冷冷一笑,卻是轉頭對季華鳶說:“早知你這賤人拖累我至此,我就早該回稟了殿下將你趕出南都!”
一語罷,四下俱靜,四下俱驚。季華鳶心中如有鼓擂,雖然不明所以,卻也知道今夜一定是中了圈套了!他驚恐之餘,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向北堂朝,卻見北堂朝面沉如水,大步上前一把掐住秋雨來的脖子,將他拖離地,聲音低沉得可怕:“死到臨頭了,你還胡說些什麼!”
秋雨來被他掐得眼前發黑,幾乎喘不上氣來,他無力發聲,卻是偏過眼,冷笑著盯著一邊的季華鳶,發出“呵——呵——”的聲音,那眼神如夜鬼般讓人毛骨悚然,季華鳶心都涼了,竟是被他嚇得向後退了一步。
北堂朝揮手一個耳光抽過去,將秋雨來打得飛出一丈遠,一口血就吐了上來。北堂朝上前一步擋住季華鳶,怒喝道:“你行刺本王不成,還想恐嚇王妃嗎!”
秋雨來擦了擦順著下巴淋淋漓漓滴下來的血,忽地笑了,看著北堂朝,緩緩道:“北堂朝,我半夜欲潛進季華鳶的屋子,竟是為了行刺你?”
“行刺本王,行刺王妃,都是一樣的!”北堂朝說著唰地抽出劍,擱在秋雨來頸上,看著那人映了一道劍光的臉,喝道:“早就知你與晏存繼勾結,本王本不欲打草驚蛇,沒想到你今日自投羅網,實在是找死!”
“北堂王,敢問你憑何認定我與西亭王儲勾結!”秋雨來毫無懼色,高聲反問道。
北堂朝冷哼一聲,道:“秋雨來,本王今天就讓你死個明白!姑且不說你將本王試探你的消息走漏出去,單說你這臉,落虹乃絕世利劍,你這傷疤,好得也太快了些!”
北堂朝話音剛落,天邊突然劃過一個閃電,將秋雨來慘白無色的臉打得更加恐怖。轟隆隆的悶雷緊隨而至,大雨轉眼傾盆。季華鳶看著秋雨來臉上詭異冰冷的笑,不好的預感像是砸門一樣洶湧而來。秋雨來側過頭低下眼看著頸間的劍,片刻,忽地一笑,伸手,卻是沒有奪劍,而是就著雨水在臉上狠抹了兩下,聲音淒厲得如同冤鬼:“北堂朝,你看清楚了,我這臉!”
暴雨沖刷著秋雨來臉上的脂粉滾落,翟墨和季華鳶離遠一步,看得並不很真切。而北堂朝卻是倏忽間瞪大了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秋雨來臉上猙獰的一道疤痕,不偏不移,正是那日被季華鳶劍氣所傷留下的傷口!
“你……你不是用了西亭的白珊瑚嗎?”北堂朝怔怔地問道。季華鳶在身後聽見這一句,卻是突然間明白了,低頭蒼涼一笑。想到北堂朝剛才擋在自己身前的背影,心中的苦澀如同翻江倒海般而來。
北堂朝,我不懼怕即將到來的雷霆之怒。只希望,你不會傷得太痛!
秋雨來的目光繞過北堂朝,直盯著季華鳶去,一字一字道:“這還要多虧了殿下送進來的好搭檔,目無大計,反而一心與我爭高低,便連那殿下托他送進來的白珊瑚簪子,也拖著不給我!”他說著聲音愈發激動,高聲怒道:“季華鳶,我臉上的疤日益藏蓋不住,失寵那日,也是殿下棄我之時。與其落得慘死,不如用命賭一把,才來偷你的白珊瑚簪子!如今我身暴露,秋雨來無可辯駁,只是,寧死也要拖你這卑劣賤人下來,也讓一片癡情的北堂王好好看看,他一心愛著的,是怎樣一個吃裡扒外的好王妃!”
又是一個驚雷,直劈得人耳朵都要聾了。聽到消息的雲寄帶著一眾下人趕過來,正好看見院子裡四人,翟墨已經在一邊呆住了,秋雨來目色狠厲,北堂朝回過頭看著季華鳶,滿臉的不可置信,而站在這場風暴中間的那個人,卻只是平靜地站在院子中間,任暴雨瘋了一般的砸在身上,無一絲瑟縮,嘴角帶著一抹笑意,說不出的蒼涼,說不清的溫柔。
“北堂朝,”季華鳶在轟隆隆的暴雨中緩緩開了口,聲音如往日般平靜清脆,甚至還帶著一點調皮的尾音:“他說的沒有一句真話,我不是他在王府裡的搭檔。”
秋雨來不等北堂朝猶豫,就冷哼一聲,大聲道;“那麼,季華鳶,你敢不敢讓北堂王搜上一搜,你衣衫後腰處別的是個什麼物件!你敢不敢站在王府一眾人面前,坦坦蕩蕩地說一說,你消失那幾日,是和誰在一起,又做了什麼!你敢不敢明明白白地告訴你面前的北堂王,你與那日刺殺他的刺客是不是第一次碰面!你借了他們的手回到王府,又是打著什麼算盤!”
秋雨來的語氣太坦蕩,坦蕩到季華鳶看著那人銜恨刻毒的眼神,恍惚間自己都有一瞬間迷茫,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被陷害算計的。他有些愣愣地抬頭對上北堂朝空洞的眼神,只看見他眼底愈發強烈的傷痛,不由得垂目笑了。
北堂朝,原來,單單是這幾句指天咒地的荒唐話,你便信他了。
“華鳶,”北堂朝努力壓抑著心中不好的預感,穩著自己的聲音,說道:“聽他說得多離譜多可笑,你過來,讓我摸摸身子,也好還你自己清白。”
季華鳶站在那裡沒有動,北堂朝沒有催。雲寄帶著人停在了門口,不出一聲,秋雨來一直帶著詭異的笑意看著季華鳶和北堂朝二人。一時間,院子裡只有轟隆隆的雷聲和嘩嘩的雨聲。
季華鳶動了,他緩緩伸手到身後,將那枚粗糙的珊瑚簪子從腰間拔出,在暴雨中高高地舉到北堂朝眼前,嘴邊還帶著一絲孩童般調皮的笑意,說道:“他說的沒有一句真話,可是好巧,這東西,我剛好真的有。”季華鳶說著,轉頭看著秋雨來得意的神情,一臉平和地笑了:“秋雨來,好一出魚死網破,你,贏了……”他話還沒說完,就聽耳邊一聲比雷聲更響更近的劈啪聲,還沒來得及看發生什麼,腦子中就轟地一炸,一時間腥甜苦辣都在嘴裡,整個人裹著暴雨飛了出去。
這一耳光,北堂朝打得自己的手都痛得像要裂開一樣。他看著那人飛跌在雨裡,還打了一個滾,心中怒火不減反增。他此刻似乎什麼也聽不見,只有腦中嗡嗡的聲音,北堂朝目眥欲裂,一隻紅腫的鐵掌繃得像鋼板,大步便要走上前去。一直呆在一邊的翟墨見了北堂朝繃起的手掌,心道不好,一個閃身飛撲了過來,緊緊地抓住北堂朝的胳臂,大呼:“王爺,不可啊!”
“放手。”北堂朝整個人僵硬得像是一頭搏殺中的野獸,一字一字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否則,本王連你一併殺了!”
翟墨心中戰慄,嗵地一聲跪在地上,呼道:“王爺殺了翟墨事小,萬萬不要鑄下會讓自己後悔終生的大錯啊!”
北堂朝死死地瞪著季華鳶雨中單薄的身影,與翟墨僵持著不動。季華鳶在雨中伏了一會,頭腦中才漸漸消了那轟鳴的聲音,自己慢慢地從地上踉蹌著爬了起來。他在雨裡站直身子,抹去嘴邊的血,血和雨摻雜著粘稠地沾了一手,卻是有更多的血止不住地順著唇畔溢出來,季華鳶捧了一手的鮮血,心道:這一耳光,剛才還是打秋雨來,如今竟是更狠更恨地扇到自己臉上來了。
季華鳶想到這,不免覺得諷刺,他彎起痛得要裂開的嘴角笑,啞著嗓子對北堂朝說:“北堂朝,那日也是如今天一樣的暴雨,我困在江邊,被晏存繼救起。那三日,我確確實實是與晏存繼在一起,也確實是承諾了他,向你隱瞞他到帝都的行蹤。秋雨來說的話,雖有七分是假,也有三分是真。而這三分,已足夠你殺我了。你若真的捨得,就……動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