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顧明舉走後,嚴鳳樓一切如常。
處理了兩三件公務,看了幾篇南安書院送來的學生文章。期間杜遠山來探病,兩個人興致勃勃地在屋子裏談了許久的讀書心得。聊到欲罷不能的時候,嚴鳳樓順勢將他留下來一起吃飯。飯後一邊飲著茶,一邊又從讀書說到字畫。直至天色漆黑,飄雪出言提醒,杜遠山才驚覺留得太晚,匆匆起身告罪:“學生耽誤了大人休養。”
嚴鳳樓的神色平靜得異常,吃著飄雪端來的藥,也不曾因藥湯的難以下嚥而皺眉:“其實,該是我謝你。”
杜遠山聽不明白,他也不解釋,兀自倚在榻上,勾起嘴角露出一個自嘲的笑。
飄雪送走杜遠山后再回轉,嚴鳳樓房內的燭火已經熄了,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應該是已經睡下了。跟了他四年,除了這些天來那位顧侍郎的連哄帶騙,飄雪第一次見他睡得如此之早。
之後幾天,始終不見顧明舉。
那位負責早起開門的小廝私下裏偷偷跟人抱怨:“你說怪不怪?從前也沒怎麼樣,可是這幾天一早打開門,沒看見那位顧大人,我就覺著不習慣了。”
府裏不少人都記掛著這位顧大人的好,出手大方,逢人三分笑,管他那些有的沒有的的風言風語,至少人家給的賞銀是貨真價實的。
他們三三兩兩圍在角落裏嘀嘀咕咕,飄雪路過聽見了,輕輕咳嗽一聲,他們便趕緊埋頭散了。府裏原本人就不多,少了顧明舉嘻嘻哈哈的笑聲,颯颯秋風裏,越發顯出寂寥。
嚴鳳樓的病卻好了。翌日大夫來把脈,說應當再多躺幾天。固執的縣丞卻堅稱自己已經沒有大礙,當天就回到了縣衙。
時光仿佛又回到了顧侍郎剛來南安的那段日子,只是驛館那邊也是悄無聲息的,不見有人來說要換東西,也不見那位挑剔的嬌客再提什麼強人所難的要求。
嚴鳳樓每天忙忙碌碌,時常飯還沒完全咽下就又急匆匆出門。只是書房裏那只八哥他還精心照料著,添食喂水從不假手他人。
飄雪有時會見他沖著廊下的鳥籠發呆,想要悄無聲息地走近幾步,卻被他靈敏地察覺。男人倉惶地回過臉來,眼底還殘存著不及斂去的傷感。
所幸,那個恨不得將顧明舉抬進祖廟奉養的張知府近來居然也不再派人來過問顧侍郎在南安的近況。否則,飄雪當真不知,嚴鳳樓要如何上報近些日子來彼此間的互不相問。
這段時間送來縣丞府的信件倒是多了起來。其中有幾封送到府上時,恰巧嚴鳳樓不在,便由飄雪轉交:“大人素來不是交遊廣闊的人,怎麼近來多出這麼多應酬?”
嚴鳳樓輕描淡寫道:“不過是些舊日的相識。”
她謹守本分不再多問,再有人來送信時便留心查問,其中一二封竟還是自京城而來。
那天傍晚,有人來到縣丞府,指明要見嚴大人。
飄雪認得,他是顧明舉的近侍,舉手投足跟他主子一般目中無人:“我家顧大人有信要當面交給嚴縣丞。”
嚴鳳樓當堂將信拆開流覽。飄雪細心地觀察他的神色,他卻鎮靜,雋秀的臉上絲毫不曾將情緒顯露。
那晚,嚴鳳樓說他乏了,早早就把臥室的燈滅了。飄雪站在他的房門外側耳聆聽,房內悄然一派無聲。
午夜時,飄雪如常起身,帶著兩個小廝去查看府內各處的門扉火燭。路過書房時,門縫中微微透出一線燭光。她將燈籠交給小廝,抬手叩門:“大人?”
門卻並未關緊,因著她的叩動,“吱呀──”一聲,緩緩打開稍許。房內坐著嚴鳳樓,原本應當早已入睡的男子穿戴齊整,長長的發被一絲不苟地束進冠裏。看樣子,根本就不曾臥在床上睡過。
飄雪站在門外輕聲勸他:“大人,夜色深了,早點睡吧,明日你還要去縣衙呢。”
他披了一身昏黃燭光,眉宇間一抹淡淡哀愁,不知在桌後已坐了多久:“進來吧,飄雪。”
走近後才發現,嚴鳳樓面前的書桌上,擺著的正是近日收到的信件,橫七豎八地放在一篇方寫了一小半的公文之上。他手裏還捏著一封,許是太過用力,信封都皺了。飄雪在心裏猜,是否就是那位顧侍郎差人送來的。
“你說過,你不喜歡他。”嚴鳳樓的語氣沉沉的,隱隱還夾帶著一絲似有若無的苦笑。
飄雪想了片刻才想起這個“他”是指誰:“那位顧侍郎太討人喜歡,所以反而叫奴家不喜歡了。”
她款款在嚴鳳樓面前坐下,拿起燭臺邊的剪子剪燈芯邊的燭花,於是昏昏暗暗的書房頓時亮堂了幾分。
躍動的火光跳進嚴鳳樓的眸子裏,熠熠地閃出幾分光亮:“我也不喜歡他。”
飄雪默不作聲地聽他往下說。嚴鳳樓斟酌片刻,再開口時卻突然換了話題:“他父親是天佑二十一年走的,就在我們中舉不久之後。”
“那時,我在許昌,他去的是桐州銘江,上任尚不足三月。”兩地相隔不遠,他們時常互通書信。那時候也真奇怪,明明都不是好囉嗦的人,提筆寫起信來,竟是洋洋灑灑,白紙耗去一張又一張,怎麼也收不住。有好幾次,不知不覺,一封信寫去整整一宿。寫的也不是要緊事,平日的見聞或是為官的煩惱,不知為什麼,連自己都覺得不值一提,偏偏就要寫給他看。
“父親生病的事,也是他在信裏告訴我的。”籠裏的八哥不安分地“喳喳”叫了兩聲,嚴鳳樓起身從架上把鳥籠摘下放在書桌上,又往籠中添了些水,“他那個人,從來是報喜不報憂的。”
他總說他應付得來,說他的上司如何倚重他,說他縣內的百姓又如何愛戴他。長長的信紙上,他花一半篇幅來誇耀自己圓滑的處事手腕,剩下一半,則是用來不屑嚴鳳樓那些杞人憂天的瞎操心。
“雖然他只隨口提了兩句,但是我知道,他其實很擔心。只是人在官場總有身不由己……”
飄雪聽得專注,不自覺往前傾了傾身子。隔了一豆燭火,嚴鳳樓雙眸幽邃,笑容裏有著說不住的酸澀:“官場裏,沒有誰是甘願默默無聞一輩子的。有些人輸得一敗塗地尚且不肯死心,何況是誓言要出人頭地的他?”
官場裏的消息傳得最快。誰誰誰獲重用,誰誰誰遭罷黜,朝堂裏的聖旨還沒念完,就已經是人盡皆知。同僚間常私下議論,同年的這些個進士裏,誰因為家中顯赫而留在了京城,誰又因為有個位高權重的叔父而謀了份肥差。還有誰,因為巴結上了哪家豪門而正自鳴得意。聽著聽著,看看別人再想想自己,再沒有進取心的也會漸漸熬紅眼。
“仕途之路,宛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若要進,則必定要比旁人進得更多更遠,否則,與退無異。這是他告訴我的。”彼時的顧明舉,在眾人面前笑得比誰都歡暢,大聲地宣告著他的不在意。當他扭過臉去,嚴鳳樓卻看到他眼中的陰沈。
“他剛在銘江打開局面,正是大展拳腳的時候。如若因故告假,只怕前功盡棄。”飄雪揣測道。
嚴鳳樓慢慢地點頭,伸出一根手指去逗弄著籠裏的八哥:“他一心一意要超越眾人。那時候已經有些關於他的傳言。”
人都說顧明舉拍馬功夫了得,將那位性情古怪的桐州知府侍弄得服服帖帖。又說他費盡心機疏通關節,就是為了進得高相的府邸。那是目下朝中最當紅的重臣,他說一,聖上不會說二。一旦博得高相的栽培,一步登天幾乎指日可待。
可是,有所得,必有所舍。一朝得了高相助力,便是將自己的一世都賣與他人了。
“我勸過他,他總是當著我的麵點頭,過後就忘。”想起當年,嚴鳳樓笑得無奈,“後來,他不耐煩了。”
那個叫自己幾乎傾心相待的故友,用那般大言不慚的神色洋洋看著自己。他說:“鳳卿,待我大權在握的時候,你可不要眼紅!”
陌生得都不敢讓人相認。
“這才是真正的他,野心勃勃,不擇手段。從始至終,他從未向我隱瞞過他的想法,是我不肯誠實以對。”嚴鳳樓抬起臉來,今夜第一次認真看向飄雪。
飄雪同樣回望著他,他神態平和,溫潤如玉的面孔被燭火淡淡暈出幾分迷離,墨黑的眼中卻是波濤洶湧。
不願再去對過去多做解釋,嚴鳳樓沈痛地闔上眼:“直至他父親亡故,他都沒有回去。因為他忙。”
因為曾去探視過幾次的緣故,顧家的鄰居也把噩耗通知了嚴鳳樓。待他馬不停蹄趕去時,老人已經下葬了。人們說,顧大人沒來,但是派人送來了辦事的銀兩,數目還挺大的。顧家老爺走得很風光。
直到為逝者過三七的時候,穿一身孝衣的大孝子才匆匆趕到。進山的路崩塌了,他冒著一路飛沙走石翻山越嶺而來,滿身都是塵土,那孝衣的顏色都快看不清了,只一雙眼是赤紅的,仿佛真得滴下血來一般。他剛到墳前便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因為,在此世間,他再無親人。
嚴鳳樓站在邊上冷冷看他,這一次,是顧明舉躲開了他的目光。
“他忙的是高相吩咐的事。”嚴鳳樓睜開眼盯著桌上躍動的燭火瞧,火光朦朧,跳著跳著,仿佛跳出顧明舉那張涕淚交錯的臉。
高相是故意的,故意不遠萬水千山把顧明舉召到跟前,交給他的只是一件繁瑣而微不足道的小事,卻暗示他,如若辦成,便有望擢升。前程和老父之間,顧明舉必須做個選擇。為人僕者,聰慧機敏都是次要,別無二心才是根本。
“他當日若不從,就沒有現在的顧侍郎了。”飄雪有感而發道。
嚴鳳樓隔著籠子梳理著八哥的黑羽,伶俐的八哥時不時回頭,用尖尖的喙啄著他的手指:“父親只有一個,高相垂青的機會也只有一次。不能說他做錯了,他只是做得太現實而已。可是,我認識的顧明舉卻再也不在了。”
之後就很少再有書信,很少再交談了。慢慢地,彼此就疏遠了,知道音訊全無。
他的視線移到了桌面上,看到一封封信件,眸中不由幾分黯然。
飄雪追著他的視線沉默不語,嚴鳳樓思索了許久,將那封被捏得皺起的信又慢慢拾起:“明天他會在南安書院門前等我,他說,想要同我一起好好看看南安。”
他沒說是什麼時辰,那便意味著,如若嚴鳳樓不去,他便會等下去,一直一直等下去。
“大人會去嗎?”
嚴鳳樓看著她不說話,飄雪獨自對著他笑著:“如果大人是要奴家拿個主意,奴家可不敢妄言,這得大人自己想。”
“他說,有些事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再也無從彌補。”離去的時候,飄雪回身想要替他將書房的門關上,嚴鳳樓坐在原地,手邊的鳥籠裏,那只活潑得過分的八哥還在兀自跳個不停,“在他父親墳前,當他這麼對我高喊的時候,我不覺得生氣,只是覺得,心痛。”
翌日,嚴鳳樓起得很早。南安書院前,空無一人。
睡不著的人最熟悉黎明。看著雪白的窗紙被熹微晨光一絲絲佈滿,解脫與絕望也一絲絲地在心胸間蔓延開來。日出看多了,也無非就是那般的光景,便仿佛是紅樓之上的傾城佳人,人海茫茫裏無心一瞥是驚豔到了極致,娶進門來日日相對,就漸漸失卻了情意。
人都說,站在南安書院的後山看日出是最好的,看過後將永生難忘。嚴鳳樓在書院裏整整住了三年,卻未曾看過一次。因為顧明舉那個懶蟲起不來。有那份早起觀日出的雅興,他寧肯在早課前多替西城的商家多運幾趟貨。
嚴鳳樓體諒他,常比他更提早一刻起來,穿戴齊整了站在顧明舉的床前把他推醒,而後遞上一盆熱水。迷迷糊糊的顧明舉晃悠悠地舉著爪子,這邊劃拉一下,那邊劃拉一下,貓洗臉似的。
竊竊笑著的嚴鳳樓也曾想,哪天遞他一盆滾燙的沸水,也不知顧明舉是不是還會如此毫無設防地一爪子往盆裏按。只是想歸想,卻一次都未付諸行動。有時想得出神,不自覺臉上透出幾許古怪。
清醒過來的顧明舉疑惑地問他:“你笑什麼?”
“沒什麼。”小心藏起那份陰暗,嚴鳳樓若無其事地把擰幹的手巾交到他手裏。
“哦。”顧明舉不疑有他,抬起擦得乾淨的臉,笑得像個傻瓜。
彼時天光如此好,梁下燕築巢,牆外雞打鳴。
東山邊的太陽已經露出了一半,滿天火紅的赤霞恍如被誰鑲了一圈金邊,沉沉的天空慢慢亮堂了起來。隱約能夠聽見誰家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咿呀咿呀”的響動是老舊的門板被誰打開又合攏。
巷子口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隨著腰間佩飾叮叮噹當的脆響,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停在了嚴鳳樓身後。
嚴鳳樓目視前方,正對著斑駁掉漆的書院大門。背後的人不說話,只有略顯粗重的呼吸聲在寂靜的巷子裏響著。
“我以為,我至少會等到子夜。”他的呼吸平復得很快,一刹那的凝滯後,便又回復了平日的輕鬆。
嚴鳳樓緩緩轉過身:“是嗎?”
“嗯。”顧明舉退後幾步,站到了石階下仰頭看他,墨黑的眼瞳被七彩晨光映照著,坦白地寫著他的如釋重負,“他們告訴我,今晚或許會下雨,我準備了一場苦肉計,等著你來心疼我。沒想到……”
他毫不避諱地說出他的打算,口氣間甚至漏出幾分自鳴得意。嚴鳳樓聽得無奈:“你、你真是……”
把臉扭開再扭開,扭到他看不見的地方。嘴裏說得氣急,嘴角卻還是忍不住勾出一個淺淺的弧度:“你這人……”一肚子壞水。卻說不下去,一開口就是止不住的笑意,說不清是笑什麼,看到他的人,看到他的臉,看到他閃閃的眼眸,已經習慣板起的臉就再也端肅不起來。
顧明舉也笑。踩在萬人之上的人,穿一身乾淨的錦袍,兀自抱著臂膀站在那兒,肩膀抖個不停。
當年像個傻瓜,現在像個無賴。
書院裏還維持著顧明舉當日在讀時的模樣。目下已是秋季,待過了一個冬日,來年開春就是又一年開科取士。想要出人頭地名揚四海的就都要抓緊了,再不復習功課,臨上場時就只有哭的份。
有勤奮的學生站在廊下低聲念書,一旁的石桌邊,同樣穿一身長衫的青年正執著筆細細在紙上描畫。長得魁梧的梧桐沙沙落下一地金黃,透過半開的格窗,窗裏的圓臉學子還睡得香甜,口水滴答,浸濕一紙子曰孟語。
顧明舉跟著嚴鳳樓順著迂回的長廊慢慢往裏走。自南安書院而入仕的縣丞在這些年輕學生裏很受敬仰,一路上不停有人向他拱手問好。他們稱他嚴大人,幾個調皮大膽的還會跑來笑嘻嘻地喚他一聲“嚴師兄”。
嚴鳳樓一概點頭應下,偶爾抓住一個來行禮的學生問:“子甲,你的功課怎麼樣了?”
那學生的臉就紅了,摸著腦袋很是害羞。身邊的另一個少年搶著替他答:“他呀,昨天又被夫子罰留堂了。”
叫做子甲的學生難堪得很,抓過同伴的臂膀用力地擰。嘴快的少年疼得齜牙咧嘴,顧明舉在一旁看得有趣,上前幾步笑道:“子甲被留堂是不是你害的?”
兩個少年都不說話,互相對看一眼,“呼啦”一下,鳥兒般從兩人身側穿過。
“嚴大人見諒,夫子正等著我們上早課呢。”容易臉紅的少年跑出幾步又怯怯回身想要辯解,剛說了一句,便被同伴拉住了臂膀,跌跌撞撞地消失在了拐角處。
不苟言笑的縣丞也不惱,搖搖頭,露出一個略顯寵溺的笑。看得出來,他和這裏的學生們都很熟。
顧明舉問:“你常來?”
嚴鳳樓答道:“有空會來這裏走走。”
顧明舉細細地打量他的側臉,沐浴在清晨微光裏的男人面色柔和,雋秀儒雅,不染半點塵埃。他的鳳卿不該再這麼出現在他面前,尤其是在提及那些往事之後。心裏不禁悄悄升起一點疑問,嚴鳳樓知道些什麼了吧?
周圍響起小小的驚呼,有眼尖的學生認出,伴在嚴縣丞身側的俊朗男子正是現今朝中最炙手可熱的顧侍郎,偷偷咬著耳朵說予身邊人聽。廊下和院中埋首讀書的學生們便都停了,紛紛三三兩兩聚到一起竊竊私語。
“他……”
“哎呀……”
“竟是那位顧侍郎?他也是我們書院的?”
驚訝聲此起彼伏,倒是比之前的讀書聲還熱鬧。顧明舉看看沖著自己指指點點的人群,又轉頭看看冷眼旁觀的嚴鳳樓,目光落到之前兩個少年消失的拐角處,不由眼前一亮:“鳳卿?”
“嗯?”他笑得太詭異,讓嚴鳳樓不得不防。
“你冷不冷?”
“咦?”
嚴鳳樓退開半步,被他問得發愣。
“你冷不冷?”他卻似乎是認真的,開口又再重複一遍,眸光閃閃,說不出的無害純良。
嚴鳳樓開始提防,雙目緊緊盯著他目光閃爍的眼:“不冷。”
“這樣……”看稀奇的學生們還不見散,倒是有越來越多的學子聞訊趕來,遠遠站在院子那頭好奇地張望。顧明舉的話尾拖得有點長,早已習慣了活在旁人的議論裏,他絲毫不見彆扭或是不自在,“可是我冷。”
話音未落,他突然綻出一朵計謀得逞的笑,出手如電抓住了嚴鳳樓的手。嚴鳳樓尚未明白過來,人就已經被他拖著向長廊盡頭奔去。
落葉蕭蕭的梧桐與殷紅如血的楓葉在眼前飛掠而過,穿過月洞門,跑過一間間寬敞的課室,而後又經過供路遠的學生居住的寢室,各色假山與人工景致的背後是幾排高大的林木,而稀疏的樹幹背後,蜿蜒的後牆已經若隱若現。
“你、你幹什麼?”為官後,頭一次在人前如此失態狂奔,嚴鳳樓累得氣喘,彎著腰抬起頭拿眼狠狠瞪他。
同樣累得吭哧喘氣的顧明舉卻得意,抱著肚子一邊笑一邊咳:“呵呵,我、咳咳……被這多人看,我怕你害羞,咳咳……”
“顧、明、舉!”嚴鳳樓恨不得抬腳踹他。
只差躺在地上打滾的顧侍郎伸直脖子劇烈地咳著,咳得兩頰通紅還不肯甘休,一手重重拍著胸膛,一邊還“呵呵”笑不停:“鳳卿,我們多久沒這麼跑過了?”
“那是你,別扯上我。”以端肅剛直聞名的縣丞嘴硬地撇開干係,視線落到那高高的牆頭上,終是心虛的避開了。
“好好好……我的鳳卿最聽話,最守規矩,最得夫子喜歡。”歇了一陣,顧明舉終於順過氣來,面對嚴鳳樓的否認,他擠眉弄眼說得怪裏怪氣。
“你……”嚴鳳樓又要瞪眼。
他卻自顧自往前走。
踩著厚厚的落葉站到牆角邊,顧明舉挽起幾乎幾膝的寬大衣袖,又將長長的衣擺束到腰間。退後半步,再縱身而上,幾番騰挪,他已靈巧地借著牆角間的支撐力,翻身坐到了牆頭上:“來吧,鳳卿。”
他笑著向他伸手,手掌寬厚依舊,十指修長,骨節分明,嚴鳳樓看得發呆。
南安書院管教甚嚴,若非允許,學生入夜後一律不得踏出大門半步。若有犯者,一經查實必受重罰。當年顧明舉手頭拮据,白天讀書難有閒暇,只得在夜間偷溜出去找一份在飯肆酒樓跑堂的活。
後牆素來冷清,兼之又少有人煙。他們也像這般手牽手一路疾奔而來,不知是因為害怕撞見巡視的夫子還是因為其他,交握的手掌心濕得汗津津,一顆心“咚咚”如擂鼓,好似能從喉頭蹦出來。
那時的顧明舉也是這樣悄無聲息地翻上牆頭,嚴鳳樓站在牆下等著看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黑夜裏,他卻皺著眉頭,慢吞吞地把手伸來:“鳳卿,你看看我的手。”
信以為真的他當真探頭去看:“怎麼了?”
“是不是被蟄到了?”
“沒有啊!”
“你再仔細看看。”
於是他又上前半步去握他的手,指尖剛觸及他的,他忽然發力,拽著嚴鳳樓的手往上帶。
想要順他的意,嚴鳳樓不甘心,硬要掙脫又怕反傷到他。思量再三,終究還是借著他的力翻身躍上牆頭。撞上他不知何時起變得寬厚的胸膛,落進他早有準備的懷抱裏,嚴鳳樓果然見他笑得賊眉鼠眼:“你幹什麼?”惱怒地剜他一眼。
那時的顧明舉真叫能說話,臉不紅氣不喘,笑得甜死人不償命:“和你一起看月亮。”
明明連顆星星也沒有。
嚴鳳樓愣怔的當口,身後遠遠傳來淩亂的腳步聲,應該是書院的夫子們聽說了消息急著趕來看個究竟。
顧明舉坐在上頭沖他眨眼:“來,鳳卿,把手給我。”
他眼中那般清澈,看不到眾人口中的奸詐也不見傳聞中的毒辣,完完全全,只有一個嚴鳳樓。
嚴鳳樓伸手,他便迫不及待來握,掌心疊加,一手的濕熱。
然後撞上他越見寬厚的胸膛,跌進他溫暖依舊的懷抱,嚴鳳樓抬眼看見他和煦的笑容:“你幹什麼?”
顧明舉摟著嚴鳳樓,雙雙翻下高牆:“重溫舊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