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第八十二章
丹闕和韓錦離開了地牢,來到地面上,一路所見,四處是屍體和燃燒後的灰燼。韓錦走在前面,對這些視若無睹。丹闕默默地跟在他身後,心中想著方才在地牢中發生的事,心情狂躁、懊喪且忐忑。
兩人走出無眉的別莊後,丹闕終於忍不住追了上來,拉住韓錦的胳膊:“你……”
他沒料到他這一扯,韓錦的身子竟然就軟綿綿地往他身上倒去,把他嚇了一跳,連忙抱住韓錦,只見韓錦神色疲憊,眼睛半睜半閉,勉強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頭一歪,就昏了過去。
丹闕連忙將韓錦抱了起來,跳上一匹拴在無眉別莊外的馬,騎馬往附近的城池去了。
韓錦醒過來的時候已是晚上。他睜開眼,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一間房間裡,而丹闕不在身邊。他掙扎著坐起來,卻感覺全身上下無一不疼。小心翼翼地揭開被子,他看見自己身上纏滿了繃帶。他莫名地盯著繃帶看了一會兒,突然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是啊,我受傷了,難怪這麼疼!
韓錦這時才後知後覺地聞到自己身上有重重的藥味,是丹闕已經為他清理過傷口了。無眉在他身上捅了十幾刀,雖說都不傷及性命,但有的地方也割傷了經脈,失了不少血,幸得杜諱給了他們不少治療各種傷病的良藥,丹闕已都替他處理好了,只要他安心休養,這些傷大多都能養好。
韓錦身上疼,頭也疼,腦子裡一片混沌。突然,他感覺自己的太陽穴抽搐了幾下,牽扯著整個腦袋都發脹疼痛。他痛苦地捂住頭,回憶著先前發生的事,卻覺得回想事情十分吃力——這種感覺並不陌生,曾經有很多年他都是這樣,頭腦愚鈍,記憶極差。他腦海中的場景碎成了斷斷續續的片段,然而他拼命地想,拼命地想,終於把零碎的記憶拼接在一起——他想起丹闕那嘲諷的眼神,他想起丹闕的那句“證明給我看”,身上那被蟲蛇噬咬的痛苦感仿佛還歷歷在目,比身體和頭更痛的是心。
過了一會兒,韓錦痛苦地躺回床上,小聲抽泣:“好疼……不要咬我……”
就在這時候,門被人推開了,丹闕走了進來。
丹闕手裡端著藥,看見韓錦在床上小幅抽動著,忙跑上前,卻站在床邊尷尬地不敢碰他:“你怎麼了?”
韓錦抬起頭,滿臉的委屈:“痛……”
丹闕心疼地在他身邊坐下,將手中的藥碗往他面前湊近些:“我知道你疼,把藥喝了,再睡一會兒,傷口很快就會癒合的。”
韓錦被丹闕攙扶著又坐了起來,丹闕托著他的脖頸,哄道:“把藥喝了。”
韓錦神色古怪地看著丹闕。他的情緒很複雜,酸甜苦辣同時湧現,但他找不到一條明確的線,來定義自己對眼前人的感情。丹闕對上他的視線,很快又轉開眼,重複道:“把藥喝了吧。”
韓錦盯著那碗藥,腦海中是一片空白,過了一會兒才慢慢明白:哦,喝藥!於是他抬起雙臂想接完藥碗,但是一抬手就觸動了傷口,疼的直抽氣。丹闕連忙道:“你別動,我喂你喝。”
丹闕把藥湊到韓錦嘴邊,韓錦慢慢地喝了起來。他的思維非常遲鈍,喝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問道:“這是什麼藥?”
丹闕一愣:“你的傷藥。”
韓錦又傻了一會兒,這才低頭慢慢將整完藥都喝了。然後丹闕把他的身體重新在床上放平,將喝完的空藥碗放到床頭櫃上,默默地看著他。
韓錦突然問道:“這是哪裡?”
丹闕道:“客棧。”
這之後是一陣漫長的沉默。
許久後,韓錦又突然問道:“哪裡的客棧?”
丹闕又是一愣:“羅音城。”
韓錦問完以後再度沉默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韓錦抬起眼,定定地盯著丹闕看。這一次丹闕沒有回避他的眼神,沉默著與他對視。韓錦蹙眉,緩緩叫道:“丹闕。”
丹闕聽見這兩個字,胸口一陣悶。他完全想不到自己竟會被著兩個字牽扯出這麼大的情緒波動來,不由得暗暗惱火,想要對韓錦發脾氣。然而他並沒有這麼做,因為韓錦的神情十分古怪,念出這兩個字的時候甚至帶著點試探的意思,好像在確認什麼。
丹闕擔憂地問道:“你怎麼了?很不舒服?”
韓錦想了好一會兒,點頭:“疼。”
丹闕問道:“哪裡疼。”
韓錦又是過了一會兒才答道:“哪裡都疼。”
丹闕察覺到他的不對勁,問道:“你為什麼想這麼久才回答?”
韓錦愣愣地看著他,這一次甚至沒有回答。
丹闕彎下腰,用額頭抵住韓錦的額頭。韓錦受了重傷,因此發起了低燒,額上的溫度較常人更高一些。丹闕又捏了捏他的手,他的手倒不暖和,涼涼的,卻出了很多潮汗。
丹闕輕輕歎了口氣,道:“你忍著些,總要一些時日才能養好。”
韓錦睜大了眼睛盯著房梁看,看了好一陣,看得丹闕都忍不住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卻並沒有發現房梁上有任何奇怪的東西。
韓錦突然道:“你給我吃的藥,好苦。”
丹闕被他弄的一怔一怔的:“啊?”
韓錦道:“我……我,想吃糖。糖葫蘆。”
丹闕哭笑不得:“這……我現在去哪裡給你弄糖葫蘆?況且你受了傷,口味當清淡點,那些齁嗓子的東西少吃。”說完之後,他恍恍惚惚地想起來,自己已經很久沒聽見韓錦說要吃糖葫蘆了。韓錦陪著他一路逃亡到萬艾谷,出了萬艾谷,又進騰龍谷隱居數月,隔絕人世,別說是糖葫蘆,就連普通的糖塊也吃不到。
韓錦的神色突然變得很哀傷。他咬著嘴唇,撩起眼皮,用水汪汪的眼睛帶點乞求的眼神看著丹闕,神情好似一個渴盼玩具的幼兒。
丹闕竟被他看得有些心疼,為難道:“這……我們現在並不在城裡,這裡其實是城郊的一所別院,主人家被我打暈關起來了,我怕城裡有令人厭煩的傢伙,看這裡清靜,所以才帶你來這裡。”言下之意,若要買糖葫蘆就勢必要進城,若要進城,又是一番折騰。
韓錦卻一臉莫名地看著他,好像沒有聽明白。
丹闕歎了口氣,道:“我去廚房裡找些糖來給你吃。”說罷便起身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丹闕端著一碗紅糖水煮蛋回來了,卻見韓錦歪著頭又睡著了。丹闕把熱騰騰的水煮蛋放在桌上,走到床邊蹲下,盯著韓錦的睡眼看。韓錦睡得病不安穩,大抵是因為身上的傷,他眉頭微微皺著,嘴微微撅著,半張半閉,欲語還休,好生糾結。丹闕輕輕用手指摁住他糾結的眉,小聲道:“為什麼叫我的名字?”
韓錦自然是沒有回答的。
丹闕接著喃喃道:“我是為了試探你……是你先騙我的,不准我計較嗎?”
韓錦在睡夢裡無意識地癟了癟嘴。
丹闕在床邊蹲了很久,終於小聲歎了口氣:“對不起。”
自然,這一聲韓錦也是沒有聽見的了。
這兩人被無眉一行人折騰了好些天,前幾個月也都提心吊膽的,如今無眉的勢力終於被剿滅了,丹闕也算把心放下了一半,晚上好好地睡了一覺。他害怕韓錦半夜有事,因此是睡在韓錦邊上的,但又因為韓錦渾身都是傷,因此兩人之間還隔了不少的距離。事實上,丹闕還真有些不習慣,因為先前韓錦都糾纏著要與他一起睡,常常睡下的時候還好好的,睡了沒多久韓錦就會手腳並用地纏了來了,好像那傢伙懷裡不抱點什麼就睡不安穩似的。若是這一晚丹闕沒有同韓錦睡在一起也便罷了,可身邊明明有一個人的氣息,卻又隔著些距離,不曉得是否天氣轉涼的緣故,丹闕睡覺的時候竟覺得冷了,半夜裡做了幾個寒冬臘月的夢,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手腳都是冰涼的。
他醒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他出去打水洗了把臉回來,聽見韓錦正縮在床上哼哼唧唧的,應當是快要醒了,睡眠抵不過疼痛,又開始難受。
丹闕端著水盆走到床邊,過去拍了拍韓錦:“醒了就起來吧,我替你擦擦,一會兒給你換藥。”
韓錦終於從夢魘中掙脫出來,睜開眼睛,定定地盯著地板走神。
丹闕把毛巾浸濕,走過去為韓錦擦臉,韓錦小幅地掙扎著,在他手裡不斷哼哼。丹闕把毛巾扔回盆裡,問道:“睡了一覺,舒服些了嗎?”
哪知韓錦非但不回答他,卻皺著眉頭撅著嘴盯著他看。
丹闕見他的眼神並不友善,但這不友善中又有些奇怪,因為……韓錦的神情看起來十分幼稚,而這種幼稚,又是他所熟悉的。他回想起韓錦昨夜的行為,心中不由得閃過一個猜想。
韓錦突然大聲念道:“痛痛!”
丹闕目光複雜地看著他。
韓錦指指自己,又指指他:“是你害的。”
丹闕一怔。
韓錦側躺在床上,仰起頭看著他,盯著他的臉,嘴撅得更高了,簡單的臉上寫著防備和敵視,一字一頓地念道:“你,是丹闕,我,不喜歡你。”
丹闕瞬間窒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