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車廂中被人舖上一層厚厚的毯子,儘管馬車在道上奔馳,但車廂中的人兒也絕對感覺不到那可怕的顛簸。
丁憐兒生著悶氣,幼稚地背對夏祈兒以及夏荷、冬梅而坐。
她在生氣,還在生眾人逼著她來參佛的氣。
她都已經說了,她肯乖乖地練曲,她肯乖乖地上臺唱曲,也不會因為一些無知的賓客壞了她的規距而拂袖而去,可是,她的「保證」一點都沒有打動閣內任何的人。
因為,只要夏祈兒打定了主意,再也沒有人可以勸她改變初衷,所以,丁憐兒就被逼著來了。
一想到,接下來的好些日子,都要跪著抄經念佛,她的頭就一陣陣的疼,她的手就一陣陣的酸,她的腿就一陣陣的麻。
思及此,她好哀好怨地往後,看向已經在悠然自得,拿起了一本佛經細閱的夏祈兒一眼。
輕歎一聲,她如此哀怨的目光,夏祈兒怎可能感覺不到?只是,她還是自顧自的看著佛經,不讓小妮子感覺到她的反應,就怕小妮子會沒完沒了的鬧下去。
輕哼了聲,丁憐兒忿忿地拿過冬梅遞上來的蓮子茶,看著杯中那顆顆渾圓可愛、晶白透光的小小蓮子,她的氣就消了一大半。
因為,這蓮子,是在夏末初秋時,夏祈兒不懼寒又不怕冷地涉水到荷花池,親自給她採來的;因為蓮子具有鎮靜安神、補中益氣、健脾養胃等等的功效,那對她的嗓以及中氣都好。
她愛生氣,嬌蠻任性,可她卻也心軟,一點點的小事都足以教她氣消,教她馴服,孬孬地,她爬到夏祈兒身邊,軟軟地坐著,像隻可憐的小長毛貓兒似的依偎在夏祈兒的身邊。
見狀,夏荷與冬梅相視一笑,慶倖自己都有把蓮子給帶來。
夏祈兒則是愛憐地摸摸小妹的頭,唇邊忍不住地露出一抹寵溺的淺笑,「你這妮子,就懂得騙人對你掏心掏肺的。」這是眾人的心聲,尤她最是。
丁憐兒努努鼻尖,心底納悶她什麽時候騙人對她掏心掏肺了?如果真是,她怎麽會落得到寺廟參佛的下場了?
車上無人出聲,一派的安寧自在。
然而下一刻,奔馳中的馬車冷不防地刹停,巨大的衝擊力教車上四個女子無不摔個東西不分,頭昏腦脹的。
眾人好不容易坐起身,卻聽到,車外傳來一聲的吆喝聲。
「把車上的人交出來,否則格殺勿論!」
丁憐兒心底一驚,揪緊了夏祈兒的衣袖,「怎麽回事?」
夏祈兒皺起眉,她們都不敢掀開隔開車廂與外界的一幕垂布,驀地,一隻染血的大掌探了進來,撩起了垂布。
「四位請在我們拖延來人時,速速逃跑!」臉上染血的侍衛大口地喘著氣,顯然正陷於苦戰之中。
夏祈兒點頭,牽起丁憐兒,要夏荷、冬梅跟牢在自己身後,便在侍衛的掩護下逃出車廂,往一旁的叢林跑去。
丁憐兒死命地跑,不懂為什麽只是一趟的參佛之行,卻會變成一場的追捕,身後傳至的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更是教她怕得直發抖。
夏祈兒也聽到了,也知道以她們四個的體力,根本就不敵那些訓練有素的追兵,側首看了眼丁憐兒眼中的恐懼,雙眼看到了不遠處有一叢的樹叢,大小剛好讓一個人躲起來。
當下,她想也不想,將丁憐兒推到那樹叢當中。
「憐兒,躲好,不管聽到什麽都不許出來,只要一聽到那些人離開,你馬上回美人閣,聽清楚了嗎?」
丁憐兒含淚,直覺地捉緊夏祈兒的衣袖,她不想與夏祈兒分開,尤其,她知道,夏祈兒這樣做,是想去引開追兵的注意力,讓她可以平安無恙地回到美人閣。
她安全了,可是夏祈兒跟夏荷、冬梅呢?
扯開丁憐兒緊捉住不放的衣袖,夏祈兒訣別似地摸了摸她的小臉,而後領著夏荷與冬梅,往另一個方向跑去。
丁憐兒瞪大了一雙眼兒,從樹叢的隙縫間,看了到十數個身著黑衣的人,追往夏祈兒那邊的方向。
「那裡少了一個女人,你們趕快在四周瞧瞧,看那個女人會不會躲在這裡。」
她聽到其中一個看似頭目的人這樣說道,然後三個的黑衣人便往著她這個方向走來。
她摀住自己的小嘴,不敢讓自己的呼吸聲或者是喘息聲被這些人聽到,但她無法控制自己巨大的心跳聲,她好怕,好怕這些人會聽到她的心跳聲而找到她。
在初冬裡的陰天,一顆顆的冷汗,淌下她如玉的小臉,再被棉襖吸走。
其中一個的黑衣人,越走越近,甚至開始拿長劍,劈掃過一叢叢的樹,眼見,那長劍的劍尖,快要掃過她的面,她闔起眼,等待下一刻會發生的事。
「夠了,頭目說捉到那三個的女人了,咱們走!」
一個嗓響起,阻止了那揮向她的劍尖,卻同時訴說著一個殘酷的消息。
他們,捉到了夏祈兒跟夏荷、冬梅!
「還有那一個呢?」
「不打緊,只要有那三個就夠了,咱們快走,免得東窗事發!」
「是!」
耳中聽著那些對話,眼中看著那些黑衣人離開的背影,還有三具顯然已經昏了過去的軟軟女體,丁憐兒呼吸一窒,多想衝出去救回她們。
可是,她不能以一敵眾,更何況,她不像藍綾,她不懂武,她的衝動,只會教自己同時也陷入困境,幫不了她們,咬著唇,她強自地壓下眼淚跟嗚咽。
她一定要保住自己,然後回美人閣,向眾人求救。
她一定要回夏祈兒,以及夏荷、冬梅。
一定要!
北陵飛鷹皺起了一雙劍眉,擡頭看向那一朵朵從天而降的初雪。
這場的雪,來得比預期的早,雖然再大的風雪,他的商隊也不放在眼裡,他們訓練有素,能克服最克難的天氣與各種狀況,但在風雪下行走,始終會對貨物不好,尤其,這一趟,他進了大量的綾纙綢緞。
這些昂貴的布料,雖然就抵禦不了北方嚴酷的天氣,根本就做不成衣服,對飛鷹堡而言,這些東西擱在堡裡,根本就一點用處也沒有,然而,對一些大商家而言,它們卻是身分的象徵,只有有錢有勢有權的人,才能買得起綾纙綢緞。
這是人的貪婪、人的愛現,所以,儘管這批的綾纙綢緞對他們而言毫無實用可言,但他還是很樂於買下這批的貨,再轉賣給西北方的小國或者是大商賈,做這筆的大買賣。
「加緊前進。」他沉聲地命令,為了保這些布料的乾爽,不被雪風侵壞,必須在初雪變成大風雪前,趕到下個可以落腳的地方。
聞言,跟在他後方的人個個迅速抖擻精神,不敢怠慢。
只是,前進不久,他胯下的駿馬,忽地騷動起來。
「追風?」他輕喚愛馬。
這匹馬,本是野馬,是他費了很大的心力才能馴服下來。
牠好像通曉人性,認得主人似的,除了他,其他人只要一胯上牠的背,便會被牠給甩下背,摔斷脖子,通場…都不會忤逆他的命令,可是現在牠卻不聽話地往一旁的樹林走去。
他阻止不了牠,只好擡手示意下屬繼續往前走,自己在稍後才追上前。
任由愛馬在樹林裡走走停停,像在尋覓什麽似的,忽地,一襲不該在這樹林裡出現的披風,擄住了他的目光,而胯下的愛馬,則走往那襲披風。
越走,越近,也益發看到那披風底下的人,是一個女人!
「追風,這是你在尋找的東西?」他沉聲問著愛馬,而追風則在此時刁起披風,將女人翻了個面。
北陵飛鷹的眉,皺得更緊了。
眼前如玉的臉,雖然髒了,上頭還有著幾道淺淺的擦傷,沒有那晚的光彩逼人,沒有那晚的驕傲嬌氣,但他不會忘卻。
但她,一個高高在上,被眾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上的絕代歌姬,怎麽會出現在這樣的荒山野嶺,而且還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
追風再次俯首,這一回,叼走了女人綁在腰間的小錦包,甩了幾下,一顆顆如琥珀般的糖飴便落在雪地上,追風為的是這丁憐兒身上那香甜的糖飴。
北陵飛鷹挑眉,不知道該說愛馬是善心,還是太過殘忍,又或者是讚賞追風的鼻子,在這天寒地凍下還是那麽的靈敏。
看向仰躺在地上的女人,氣息奄奄,只消再待在雪地上一會,就會香消玉焚、回天乏術,他在想,自己有沒有要救她的理由。
追風不消一會就吃光了地上的糖飴,只是牠卻沒有馬上走開,追回商隊。
「怎了,追風?你想我救這個女人?」他伸手拍拍愛馬的馬頸,問著。
追風嘶嘶地哼了好幾口氣,馬蹄在原地踏踏停停,沒什麽理會他的問題。
視線再看向女人,這女人,不好相處、嬌縱刁蠻、任性妄為,帶上她,顯然就會給自己帶上麻煩。
他們在趕路,沒有多餘的人手可以送她回去美人閣,而這批的貨也很趕,所以一旦救了她,就必須先帶著她回飛鷹堡後,才能派人送她回去。
那不是一個好的決定,商隊上多了一個女人,而是還是一個刁蠻任性的女人,會有怎樣的麻煩,連他也估計不了,所以他想不救,任由她在這片雪地上自生自滅。
然而,她有個好嗓音,難得一見的好嗓音,他不會忘卻,當夜以幽怨纏綿的嗓唱出那支「塞兒令.金陵故址」,如果這嗓音就這樣沒了,那太可惜了。
衡量了下,也掙扎了下,最終,愛才、惜才之心還是教他下馬,將她像袋米一樣地掛到追風背上,北陵飛鷹重新上馬,駑駕著追風開始追上商隊。
只不過,顯然嬌貴的她不曾被人用這種方式移動過,追馬才跑了幾步,她就已經忍不住地乾嘔起來,難受地直呻吟出聲。
眉,皺得更緊,出於一股連自己也不清楚的感覺,他扶起她,讓她的背靠在自己的身上,她的呻吟這才稍稍停止。
但,她的身,該死的冰冷,她的披風早已經被雪沾濕了,她繼續穿著那濕透的披風,就算救了她,她也會失溫而死。
「麻煩。」不耐煩地低咒出聲,他一把扯開她的披風,然後將她納入懷裡,用自己的披風將她包裹住。
溫暖的體溫教丁憐兒輕歎口氣,她想睜開眼,可是她的眼皮卻沉得好像被人綁上了兩塊的鐵似的。
她還要去救夏祈兒,還有夏荷、冬梅的,可是,她在樹林裡迷了路,她找不到出口在哪裡?在樹林裡跌跌撞撞了好幾天,走了不少的路,她還是找不到回美人閣的路,而美人閣的人,也找不到她。
眼見初雪降下,連天的疲憊教她承受不了驟降的寒意,在樹林裡昏了過去,現在包裹著她的暖意,是她已經回到了美人閣了嗎?又還是,她其實已經死了,到了西方極樂世界,所以才不會感到寒冷?
不管怎樣,她的身子,下意識地往那溫暖的體溫依偎過去,只想留住那一分溫暖。
感覺懷中的人將臉也埋進他的胸前,那柔軟的服從,以及絕對信任的依靠教北陵飛鷹握著疆繩的手一僵。
背負著兩人的追風沒有發現他的異樣,更沒有背負著陌生人時的煩躁,逕自地奔馳著,很快便追上商隊。
「堡主?」
商隊上的人一見到他,莫不個個瞪大了眼,難以置信地瞪著他,以及他懷中的隆起。
北陵飛鷹不語,逕自地道:「以最快的速度,到下個落腳點。」
看到他剛毅的臉上那一閃而過的不耐,眾人馬上揮鞭的揮鞭,驅馬的驅馬,打算以最快的速度到下個的落腳點,以免北陵飛鷹臉上的臉色更加地難看。
可,從不會主動招惹女人的堡主,他懷中的女人,是誰?
眾人的心頭,疑問個個,可是就是沒有人敢上前去詢問那個臉色越來越難看的堡主。
熱,可是又冷。
蜷縮在床上的丁憐兒,只覺兩種矛盾的感覺同時侵襲著她,教她難受極了。
「嬤嬤……憐兒好難受……似兒姐姐……應兒姐姐……翩兒姐姐……」蒼白的小臉冒著冷汗,她難受地低喃著。
猶記得自己每次生病時,月嬤嬤以及三個姐姐便會輪番地留在她的身邊,伴著她這個一到生病便會特別愛撒嬌、特別難纏的小病患,尤其,夏祈兒雖然會強逼著她喝下苦煞煞的湯藥,可是喝藥之後,夏祈兒便會給她吃甜甜的糖飴,讓嘴裡頭苦苦的藥味隨著糖飴的融化而消去。
「憐兒……好難受……」她依舊撒嬌地低喃著,可是卻沒有一雙軟軟的小手輕摸著她的臉,只有著一方手帕輕拭著她不住冒出的汗珠。
北陵飛鷹拿著手巾,難以置信自己居然會在照顧一個女人。
因為這個女人生病的原故,他不得不留下,而要商隊先行送貨物回飛鷹堡。
其實,他大可以留下一筆的錢,讓客棧的老闆娘照顧她,在她好了以後,再遣人送她回去,然而,他卻因為她捉住他的衣袖不放,那該死的信任再一次地教他做出不但下屬驚訝,連他自己也不敢置信的事。
這女人,已經昏睡了足足三天的時間,三天以來,他一直留在這床邊,替她拭汗,要老闆娘替她換掉汗濕的衣衫,而且還得逼著她喝下藥。
他,北陵飛鷹,堂堂一方的霸主,怎麽會落得照顧一個女人的田地?
就因為,那份該死的信任!
撐開沉重的眼皮,丁憐兒水氣氤氳的眸兒好不容易才集中起焦點,看向眼前似乎在哪兒見過的男人,不是熟悉的臉,教她更加地難受。
她想開口,可是喉間卻乾澀得無法發聲。
眼前的男人是誰?
為什麽她會這麽的難受?
美人閣的嬤嬤跟姐姐們呢?
她想問,可是卻被喂下一口又一口苦得教人掉淚的藥,她無法拒絕,甚至連別過臉的力量也沒有,只能任著他將碗中的藥一涓不剩地全喂進她的口中。
小舌上傳來可怕的苦味,好像無數根的小針在螫著她的舌頭似的,她的淚再也無法忍耐的掉了下來,好在,下一刻,送進她口裡的糖飴稍稍減低了口裡可怕的苦味,也讓她的淚停了下來。
水眸再次尋找著男人的蹤影,這一次,她看清楚男人的臉,也記起了他無禮的行徑。
這男人瞧不起她的曲,沒有留下半聲的掌聲便揚長而去,可是,為什麽這男人會在這裡,而且,他好像在照顧著她?
一個又一個的疑問,隨著藥性的伴來,教她再次陷入黑暗的昏睡裡。
不管為什麽他會在這裡,又為什麽會由他來照顧她,她全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只是這樣地被他看守著,她居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安全感,好像他必定會好生地守護她,陪在她身邊似的,明明,兩人就是陌生人。
抱著這個怪異的念頭,她再次陷入昏睡當中。
看著她再次陷入昏睡,一副似乎沒有認出他的模樣,北陵飛鷹竟然有著一抹小小的失落,但很快,他就將這個怪異的感覺拋諸腦後。
他有很多的事要做,但為了看守這個女人,他已經浪費得太多太多的時間了,這不應該是他做的事。
可是,再那軟軟的,帶著點汗濕的小手再一次握住他的掌,似乎不握住他,她就不好安睡的模樣,再一次地,抽動了他的心。
他該走的,但他卻好像被什麽綁住了似的,走不了。
他到底是怎麽的一回事?
他不斷地問著自己,可是,無解。
輕歎口氣,他擱好了藥碗,重新坐回床邊,沉默地,守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