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一年,他年已十八,她十六,雙方長輩亦開始談及他們的親事。
同年,她的一名遠房表哥到她家造訪,對嬌美如花的她大爲驚豔,展開熱烈的追求。
表哥相貌俊美,懂得吟詩作對,贈予她的情詩教她芳心怦然,深深沈醉在這種受人追求的喜悅中,情窦初開的芳心很快就被勾走。
她被表哥俊美的相貌吸引,不禁開始嫌棄他端正卻樸實的相貌;她喜愛表哥帶來的風花雪月,忘卻了兩人曾經擁有的深厚感情。
最後,她變心了,當表哥向她的雙親提親時,她亦乞求父母同意。
她的父母極爲驚詫,他的父母勃然大怒,他則震驚而痛苦,百般掙紮的想著,是他不夠好,所以她才會變心嗎?可是他真的好喜歡她啊,甚至願意犧牲一切……
令衆人驚訝的是,最後是他主動出面爲她求情,替她在雙方長輩面前說盡好話,讓她終于得以順利嫁給她表哥。
他甚至在她的大紅花轎起程時,親手爲她點燃慶賀的鞭炮。
劈哩啪啦,劈哩啪啦……
一串串的鞭炮,炸開的不僅是裏頭的煙硝,更是炸碎了他的男兒心……
「爹,娘,時候已經不早,孩兒與小香兒就此拜別。」
經過一番依依不舍的道別,雁來鴻終于起程赴任。
從皇都前往白露縣的一路上倒也平安順利,孩子心性的晚香玉十分雀躍,不斷掀開馬車的窗簾,張望窗外不斷往後飛逝的景致。
也許是興奮過頭,當一行人終于抵達白露縣縣尹官邸門外時,晚香玉已經沈沈睡去,任憑雁來鴻怎麽叫喚,始終緊閉著雙眼。
「小香兒,醒醒……唉,方才還興奮地說等到了官邸後就要當第一個衝進大門的人,現下卻累得連雙眼都睜不開了?」雁來鴻不覺啞然失笑,語氣雖無可奈何,但充滿憐愛之情,手更是輕柔地撫著她的頰膚。
「少爺,我們已經到了。」駕車的桂伯禀報導。「少夫人睡著了?」
「我來幫忙吧。」旁邊的桂嬸立即這麽說。
桂嬸原本就是服侍晚香玉的仆婦,亦是車夫桂伯之妻,夫妻倆膝下無子,這也是雁來鴻這回前來赴任時特地挑選他們同行的原因——純粹是因爲私心,希望這對夫妻能因此將晚香玉視如自己的女兒般照應。
因此,桂伯才這麽一說,桂嬸就趕忙從車頭的駕座上下來,准備接應。
雁來鴻相信身形壯實的桂嬸絕對能穩穩扶著晚香玉走入屋裏,但那樣不就擾醒了她?難道就沒有更好的做法嗎?
「少爺?」桂伯再次在車外催促道。
雁來鴻把心一橫,不再試圖喚醒晚香玉,緊張感促使他使出蠻力,伸臂一把抱起沈睡的人兒。
「替我開門。」他的額角冒出細汗,雙臂沒一會兒就感受到吃力……呵,難怪有人說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這自我挖苦的思緒教他差點噗哧笑出聲。
當桂伯打開車門時,雁來鴻已經收拾好心緒,臉上帶著文質彬彬的笑容,抱著晚香玉,盡量以最平穩的姿態步下馬車。
時近黃昏,蒼穹明暗交織,雲彩彷佛鑲上金邊,夕陽映照在縣尹官邸的紅瓦白牆與深漆大門上。
這裏,就是他與小香兒未來的家園了。
深吸口氣,雁來鴻靜伫片刻,品嘗著此刻的滋味,才又指示桂伯從行李中拿出官邸大門的門鑰。
這是他赴任前,宮裏的儀官送到他手裏的。九品小官只配得到如此待遇,赴任前僅獲賜官印一方、官邸門鑰一把便上路。
值得一提的是,派送官印與門鑰的正是晚儀官,他的嶽父大人,只是這位嶽父大人現下對他可說是疏遠冷淡,認定他冒犯了皇上,並將永遠成爲皇上的眼中釘,日後還是愈少與他有所牽扯愈好。
這不正是人性?見風轉舵,怕事趨利,雁來鴻從晚儀官身上見證到這些特點。
但是……他垂睫,溫柔的注視晚香玉酣甜熟睡的小臉。她天真單純、善良可愛的性子,是人性的另一面。
無論如何,當擁著晚香玉正式踏入白露縣尹的官邸時,雁來鴻心底清楚得很,他們的人生,就要展開新的開始。
只是,會是什麽樣的開始呢?
雁來鴻終于找到主人所住的廂房,發現床榻因多日未清理而沾上了灰塵,他便吩咐桂嬸盡量清理床榻,再從行李中取出數件幹淨衣物鋪上,這才將懷中的人兒放在床上。
一陣可愛的咕哝聲使得雁來鴻低頭察看,原來是由于窩得好好的小天地硬被挪開了,晚香玉不依地皺鼻悶哼,模樣像極了撒潑的小貓,讓他不禁溫柔的一笑。
呵,擔心什麽呢?不管是什麽樣新的開始,只要有小香兒在他身邊就夠了,他便有足夠的勇氣面對。
「繼續睡吧。」他溫柔地撫了撫她的秀發,直到她的眉宇再度舒展。
她是那麽的嬌小,又總是依偎著他,卻是他心中無比堅定的倚靠……
一如這些日子的早晨,伴著一記綿長的呵欠聲,晚香玉惺忪的睜開雙眼,慢慢地清醒。
「雁雁?」環視左右,她迷糊地喚道。
這是他們成親後便養成的小習慣,她喜歡醒來後第一眼就看見他溫柔的笑容,而現下也因爲沒能看見他而不覺開始緊張起來。
光著小腳,晚香玉下床後便跑出房間,「雁雁!」
這一喊,引來了原本在竈房忙碌的桂嬸,「少夫人醒了?」
「桂嬸,雁雁呢?」晚香玉急呼呼的問道。
「少爺上縣衙去了。少夫人記起來了沒?少爺已經帶著您和我們這對老夫妻,來白露縣這裏赴任做官。」桂嬸以輕哄的口吻道。
「白露縣……」經桂嬸提醒,晚香玉總算察覺自己身在何處,亦鎮定下來。「對,記起來了。」
「少爺今日也忙著處理公事,但在黃昏時會趕回來與少夫人共享晚膳,請您乖乖等他吧?」
說來雁來鴻確實是太了解晚香玉的性子,知道她有時會睡胡塗而忘記自己已經在白露縣尹的官邸裏,早就交代桂嬸要記得提醒她這一點。
「好。」晚香玉乖乖的點點頭,在桂嬸的服侍下梳洗更衣,准備用早膳。
清粥小菜簡單卻可口,當晚香玉快用完早膳之際,外頭忽然傳來一陣響亮的叩門聲。
桂嬸意欲前去應門,晚香玉的動作卻比她更快。
「雁雁回來了!」她興奮得像陣旋風,直往大門口奔去,教桂嬸根本來不及反應。
只是當晚香玉一把拉開大門時,發現門外站著黑鴉鴉一群人,全是婦人和小孩,她完全不知道這些人是誰。
這是怎麽回事?晚香玉正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人群最前方的一名美婦已經往前一站,詢問道:「請問縣尹夫人在嗎?」
這裏沒人叫縣尹夫人。晚香玉正想這樣直接響應,桂嬸已搶先開口。
「請問是哪裏找?」
「奴家是縣衙裏丹師爺的妻室,這幾位分別是何吏官、丘捕頭、林主簿的家眷。」美婦快人快語的介紹著,其他人亦附和她的話,朝主仆倆點頭,或面帶笑容示好。
哎呀,這不就是夫人間的交際應酬嗎?畢竟是左相府出身的奴仆,桂嬸一下子就猜到衆女眷的來意,心中開始忐忑。
按常理,這是十分平常的拜訪,晚香玉身爲女主人,理應邀請這些女眷進屋,奉茶招待,和她們建立情誼。
但晚香玉辦不到吧!桂嬸當下就決定先請這群貴客回去,待雁來鴻回府後再向他禀明,請他擇日宴請部屬及他們的妻小。
對,就這麽辦!桂嬸深吸口氣,正欲開口,沒想到有人比她搶先一步。
「各位請進。」晚香玉一改平日純真得不知世事的模樣,甚至朝衆人生澀的行禮。「容我招待粗茶。」
「少夫人?!」這下子換桂嬸嚇傻了。少夫人怎麽忽然變得這麽「聰明」?
「謝謝。」丹家娘子一群人老大不客氣,在大門洞開後一窩蜂湧入官邸。
「然後呢?」
「然後啊,小香兒想起雁雁教過,像玩家家酒,這樣就好了。」晚香玉興高采烈地向雁來鴻道。
「小香兒真棒!能夠將我教妳的事學以致用呢。」亦被她的興奮之情感染,雁來鴻舒眉展顔而笑,心中的大石終于落下。
之前,當他拖著疲憊的身子返家時,沒想到迎接他的是更大的驚奇,縣衙裏那些下屬的女眷聯袂來訪,他一驚,心底不免浮現與桂嬸相同的煩惱——小香兒應付得來嗎?
「少夫人招呼她們喝茶、用茶點,而且還懂得贊美其中一位夫人發飾精美,幾位夫人的子女可愛乖巧……」桂嬸滿是驚歎,又不免覺得好笑。「可是啊,當那些夫人告辭後,少夫人就又……」她朝晚香玉看去,苦笑著這麽說。
「呵呵……」晚香玉憨憨地笑著。
「就又恢複原狀了?」雁來鴻好笑的接話。「其實,這是我教的。」
「您教了少夫人什麽?」桂嬸吃驚地追問。
「在前來此處赴任前,我特地花了好幾晚教她,在面對這些應酬局面時,就當作是玩家家酒,按規矩要怎麽說話、怎麽進退,什麽都不懂時先含笑迎人,便不會出太大的過錯。」雁來鴻簡單的解釋道。
他考慮到晚香玉身爲縣尹夫人,日後可能會遇上應酬場面,也必須知曉一些可能派上用場的禮節,因此早早就在赴任前抽空教導她。
而且顧及她的真性情,雁來鴻因材施教,告訴她,交際應酬其實就像家家酒,而她只要按他所教導的規矩來玩,便不會出差錯。
若是她演練得中規中矩,沒有出差錯,他還會獎賞她,每當她學會一項規矩,他就獎賞她一記親吻、纏吻、深吻、激吻……
「少爺真是英明,竟如此教導少夫人!」真是用心良苦啊!
桂嬸的驚歎聲拉回雁來鴻愈發難以收拾的想望,他俊臉微紅,以幹咳掩飾自己的失神。
「這只是未雨綢缪之道罷了。」
「雁雁,什麽是『未未道』?」晚香玉巴住他的手臂,仰起天真又好奇的小臉看著他。
「是『未雨綢缪』之道。」雁來鴻撫摸她的小臉,柔聲道。「我餓了,待我一邊用膳一邊解釋給妳聽,好嗎?」
「哎呀,兩位一定都餓壞了,晚膳已經准備好,再把最後一道熱湯擺上桌就行啦。」桂嬸趕緊前去忙碌。
「桂嬸煮,小香兒幫忙。」晚香玉開心地拉著雁來鴻,呵呵笑著說。
「喔,妳幫忙桂嬸煮飯嗎?小香兒今天做了好多事,真棒。」雁來鴻對她一日千裏的進步表現感到驚奇,贊賞道。
「小香兒做了好多事,雁雁呢?」
「雁雁……」他一時語塞,思忖片刻後才道:「沒做幾件事。」短短幾個字,卻隱含百般複雜的滋味。
晚香玉擡眸朝他張望,眼波流轉。「雁雁很難過?」
「是啊。」雁來鴻又再次驚詫于她察言觀色的能耐。誰道她憨傻來著?「雁雁是很難過。」
「爲什麽難過?」晚香玉天真的問道。「是因爲雁雁沒把『做官』這個家家酒玩好嗎?」
「小香兒,做官並非家家酒的兒戲,不能將兩者相提並論。」雖這麽說,他仍忍不住自嘲,「只是,我恐怕連家家酒都無法玩好,遑論做官了。」
「雁雁……」晚香玉發現他又開始悒郁寡歡了。
新官上任之初,雁來鴻自是滿心希望自己能給衆人一個好印象,天天衣著筆挺地前往縣衙,充滿朝氣地希望能夠與衆人相處得宜,好做出一點成績來。
只是,縣衙裏的人都有所保留,似乎刻意與他這個自外地前來赴任的長官保持相當的距離,遙遠觀望著,還沒決定是否要接受他這個長官。
明明他才是縣尹,是縣境內最大的掌權者,底下的師爺、吏官、主簿、捕快等才是聽他的差遣的部屬不是嗎?但在他們恭敬的表面下,雁來鴻卻有種再三踢到硬實鐵板的錯覺,更湧起與衆人格格不入之感。
唉,世人有言,「官難做,做官難,難做官,做難官」,指的正是如此嗎?
「雁雁不哭。」蓦地,晚香玉稚氣的安慰字句竄入他耳中,並舉手往他後背拍撫。「小香兒乖你,不哭。」
雁來鴻愣忡,心中的陰霾頓時消散無蹤,神情緩和不少。「乖我?」
「嗯,小香兒見丹家娃娃哭,丹家娘子就這樣乖他。」她拍拍他的背,「再這樣乖……」然後撫撫他的臉,「還有這樣,乖」最後她雙臂一伸,用力環住他。
雁來鴻笑了。啊,他喜歡她這樣「乖」他!
軟玉溫香在懷,教他情難自禁,他聽從心中的聲音,俯首欲親吻她。
「少爺,少夫人,飯菜都要涼了……」等了好一會兒的桂嬸忽然現身,一見到兩位主子恩愛得像麻花般纏在一塊,趕忙紅著臉急急轉身。「真是抱歉,請繼續……」
雁來鴻尴尬地放開懷中人兒,晚香玉卻是不解風情地發出歡呼聲,拖著他快步往前走,想趕緊去用膳。
唉,果然是沒法再繼續下去了!雁來鴻心中歎息。
若說雁來鴻上任以來一直沒有做事,也不太正確,只是在縣衙裏的衆人眼中,雁來鴻這個極爲年輕的長官所爲之事,怎麽看都有點怪。
丹師爺就不懂爲何雁來鴻會要求他領著他在縣衙裏裏外外巡過一回後,差人將放置雜物的舊倉庫打開來瞧?舊倉庫裏都是些破東西,陳腐又生黴,有什麽好看?
查看倉庫也就罷了,雁來鴻還要求林主簿送上往年的縣志,在處理日常公務之余便不停翻閱,還不時提筆在上頭留下眉批,事後,丹師爺在整理他翻閱過後的縣志,發現每隔幾頁便有一筆新添的眉批——說是眉批也不太對,而是在某段文字旁以朱砂筆標注,時而一點、兩點,偶爾會以三點作記號。
而那些文字記載的事,件件風馬牛不相及,或許是注記縣北某座便橋在三十年前搭建,或是縣東大圳邊有十多家貧戶,又或者是馬市飼廄的使用情況。
「說真的,我真不明白這位雁大人在做什麽。」私底下,丹師爺與其他共事多年的同僚談論著雁來鴻。「他爲何要我差人去清點倉庫裏那些雜物?裏頭根本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
「那裏頭是有些什麽?」丘捕頭問道,前一夜因徹夜逮捕竊賊而未休息的雙眼布滿血絲。
「一些鐵杉木材、皮革、布料,比較特別的是幾捆竹材。」
「怎麽會有這種東西?」何吏官看向負責記錄縣志的林主簿,問道。
「待我查查……是了,那是上個月縣南老胡同裏周老漢病逝後所留下的遺物。由于他無親無故,縣衙替他辦喪事,他的遺物便收入倉庫裏,包括那些竹材。」
「原來如此。」丹師爺颔首,衆人亦明白了。
只是,他們依然不解雁來鴻清點這些雜物的個中原因。
直到雁來鴻一臉認真地召來丹師爺,請他幫忙時,謎底才終于揭曉。
「大人是說,要我去將縣裏的木匠、革匠與工事包商、布坊掌櫃都找來?」丹師爺不確定地再重複一遍,見雁來鴻颔首,才不解地問:「大人是想做什麽呢?」
「本官想請他們幫忙,處理一下之前倉庫清點出來的東西。」
這個回答教丹師爺更驚訝了。「那些雜物是能做些什麽呢?」
「能做的可多了,好比那些陳年布匹,只需稍加處理,再由布坊縫制成衣裳,便可分送給縣東的貧戶,讓他們過冬時禦寒;馬市飼廄所使用的鞍鞯辔頭已經在年初有磨損的情況,正好請革匠以清點出來的皮革制作新的馬具;縣北的便橋年久失修,有修建的必要,那些鐵杉與竹材便可派得上用場。不過,這還是得交由木匠和工事包商定奪才行……」
雁來鴻滔滔不絕,丹師爺只是呆愣地半張著嘴聽著,最後猛然回神。
「大人近來就是忙著打點這些事嗎?您清點倉庫裏的雜物,又翻閱縣志,便是准備將這些布匹制衣送貧戶,皮革制新馬具,木材、竹材用以修橋?」丹師爺終于明白雁來鴻在計劃些什麽。
「正是。」雁來鴻颔首,見丹師爺仍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不禁問:「這樣的安排不好嗎?」
「不是不好。」丹師爺直搖頭。「而是從來沒人想過可以這麽做。」
過去,他們總是任憑那些雜物經年累月囤放在倉庫裏,直到腐敗、朽壞,再將之丟棄,從來沒有人想過要把那些物品拿出來加以使用,而且用得如此適得其所。
更讓丹師爺倍感驚奇的是,雁來鴻面對這些召集而來的木匠、革匠、工事包商及布坊掌櫃時,態度恭和有禮,認真懇切地請托他們幫忙。
「本官知道這些事會增加各位額外的負擔,而且縣衙給不出太多的工錢,但這些工事真的能造福白露縣,本官仍希望各位能助一臂之力。」說著,雁來鴻從座位上起身,朝衆人深深一揖。
「大人您多禮了,小人承受不起呀!」他這一揖可驚煞了衆人,布坊掌櫃先行起身,其他人亦隨之還禮。「何況這的確是造福地方之事,我們有幸參與,還得感謝大人。」
這件事只是個開端,猶如投石入水後所産生的漣漪,首波漣漪未靜,第二波漣漪已至。
接著,雁來鴻要求丹師爺陪著他在縣城裏四處瞧瞧。
他走走停停,對每一樣引起他興趣的事物駐足觀看,那或許只是一只擺在店家大門旁的破酒壇、幾床尋常人家曬在屋外的被子,而那家的孩子還拿著撢子用力撢去被上的灰塵。
「他年紀還這麽小,就已經幫忙做家事了。」看著那應該還不到五歲的孩子,雁來鴻感慨道。
「一般尋常人家,孩子只要懂事了,便合該幫忙做家事了。」丹師爺道。「除非家中有錢買奴置婢……」驚覺自己說了些什麽,他隨即閉上嘴。
「呵,本官明白你的意思,師爺。」雁來鴻一笑,「你本是想說,像本官這種富貴人家的少爺,不食人間煙火,自然不必如此勞動筋骨,是吧?」
見雁來鴻並無愠色,丹師爺大膽的回應,「屬下所言並無他意。」只是純粹就事論事,絕對沒有諷刺的意思。
「本官真的明白。」雁來鴻從容的繼續道。「但是啊,之前本官纏綿病榻起不了身時,情願日日都能做上一整天的家事——如果本官能擁有一副健康得能分擔事家的身體的話。」
「啊。」丹師爺這才想起之前聽聞過,雁來鴻的家世背景,以及他過去的身子狀況,心下不覺一陣羞愧。「屬下失言了,請大人降罪。」
「不,你沒有說錯什麽。」雁來鴻淡然一笑。「本官無法改變出身,但求能不辱皇命,做好白露縣縣尹。」
「所以大人這番巡視的用意是爲了視察民間疾苦?」丹師爺臆測道。
「呵,白露縣境內一片祥和美好,疾苦不甚,本官還覺得巡視得有些無聊呢。」雁來鴻笑觑丹師爺一眼。「相信師爺也深有同感?」
「是。」生于此,長于此,丹師爺當然明白自己的家鄉是多麽美好安詳的人間仙境,並深深引以爲榮。
「所以本官能做的,只是改善境內一些小缺失,像是造橋、修馬廄、爲貧戶多添幾件冬衣之類的事。本官是想,一次做一點點,慢慢來,終能讓所有的百姓過得更好。」
丹師爺覺得這番話頗爲令人感動,但仍有所不解。「那麽,大人希望興建志碑牌樓,讓後世歌功頌德?」這往往是掌權者會做的事。
「不,本官爲何要做這種無意義之事?」雁來鴻搖頭否決道。「那遠不如多給貧戶幾件冬衣,或是修複一座人們天天都必須行經的便橋。」
丹師爺發現自己真是太小看這位出身富貴的年少縣尹了,但他仍想出言試探。「大人您要知道,您這番作風不但無法謀得財富,也很難立下足以顯赫的功名示衆。」換句話說,就是升遷大不易。
「呵,本官倒沒想到財富與功名之事。當然,本官並非清高之士,不會說出視財富與功名如糞土這樣的話,但是良心更重要,本官行事但求心安便已足矣。」雁來鴻響應得不卑不亢,平靜從容得像只是敘述一件理所當然之事。
丹師爺開始真的欣賞雁來鴻,暗自決定不再觀望,打算對眼前的年輕縣尹付出忠誠。
「若大人如是想,屬下便當竭盡心力助大人治理白露縣。」
「咦?原來你之前都沒有盡心盡力協助本官?」雁來鴻先是故意露出一臉驚詫,在丹師爺慚愧點頭時輕聲笑道:「呵,本官知道,你們皆對本官采取觀望保留的態度。是,本官原本有些懊惱,但現下卻不那麽想,畢竟人與人之間不曾經過相處,何以推心置腹?若本官是你,恐怕更加保留呢。好了,不說這個了,你且領本官往左手邊的那幾條胡同逛逛?」
「是。」已經對雁來鴻心悅誠服的丹師爺立刻應聲,並首度主動爲他介紹周遭。「大人,您說的那幾條胡同有個美稱爲『世外桃源』,因爲胡同裏頭的人家戶戶皆栽種桃花,當春風拂至,一片桃紅,美不勝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