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新的一世又將開始,且各如他們所願。
她先行投胎轉世,卻天生便才智受損,成了傻子癡兒。他則慢了她一步,身子骨生來病弱,當年紀愈長,幾乎一病不起。
直到原本已經退隱不問世事的田天師參透天機,憐憫這對生生世世飽受情愛折磨的有情人,遂不惜承擔泄漏天機恐遭天罰之險,出面媒合這對有情人,教他們終成眷屬。
一波才平,一波又起。
籠罩在白露縣境內的悒郁之情,正如撥雲見日,逐漸消散過後不久,金氏皇帝的口谕突然到來,丟下另一塊引起滔天大浪的巨石。
「奉皇上口谕,有請雁大人速速跟隨奴才進宮面聖。」風塵仆仆來到白露縣的毛公公,二話不多說,客氣且堅定地向雁來鴻道。
「皇上爲何急于召見微臣?」雁來鴻心生不祥之感,面色沈凝但冷靜地反問。
「奴才並不知曉。」毛公公客氣地回應,僅是再三揖禮。「皇上只交代奴才請大人速速進宮。」
「好,且讓本官在這幾天內交代屬下……」
「大人。」毛公公蓦地打斷他的話。「皇上的意思是,請您立即放下手邊一切事務,隨奴才出發。」
雁來鴻心中不祥感更甚,但也只能毅然颔首。「本官現下就跟師爺交代一聲,便隨公公起程。」
毛公公這才退出廂房,讓雁來鴻得以迅速交代丹師爺公務上的事以及一些私事。
「爲何皇上如此急著召見大人呢?」丹師爺一聽金氏皇帝緊急召見雁來鴻,也覺得內情恐怕不單純。眼珠轉了轉,他呼吸一窒,想到一個可能性,「莫非是先前大人針對地牛翻身上奏皇上一事,觸怒了龍顔?」
「別亂說,本官相信皇上乃爲賢君,不會因爲本官幾句話而發怒。」雁來鴻想也不想便駁斥道。「本官隨毛公公去一趟皇城後便盡快回來,只是這段期間還請師爺的夫人多陪伴小香兒了。」
喝!連這種交代遺囑……呸呸,童言無忌!反正就是大人竟連這種請托他人照料自家妻室的要求都提出來了,教人怎麽能不往最壞的方面想?
但他又能說些什麽?「是,屬下遵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是嗎?
雁雁走了……
當聽見丹師爺特地前來官邸告知這個消息,晚香玉只是猛眨雙眼,呆若木雞,並未發現丹師爺對她投以憐憫又無能爲力的複雜眼神。
桂嬸送走丹師爺後,擔心地勸哄著她。「少夫人,您別一直站在門口,會著涼的。」
晚香玉這才回神。沒錯,時近黃昏,風晚漸涼了。
「已經是晚上了,可是雁雁沒回家……」
「您先休息吧,少夫人。丹師爺方才也說了,皇上召少爺入宮,少爺不會那麽快回來的。」
桂嬸好說歹說,才哄得晚香玉上床休息。
但桂嬸沒想到的是,翌日一大早,便赫然發現晚香玉竟站在門口相同的位置,等待雁來鴻回家。
一天、兩天便罷,可是桂伯和桂嬸很快就發現,晚香玉每天睡醒後一睜開雙眼就這麽做,而且風雨無阻。
「哈啾!哈啾!」今天,晚香玉起得更早,天未亮就跑到門口去,被一陣小雨淋濕,幸好被隨後起床的桂嬸發現,趕緊把她拉進屋裏。
「少夫人快去換掉濕衣裳吧,我去煮些姜湯給您驅寒。」
晚香玉很聽話,乖乖地換下濕衣裳,又乖乖的喝光一大碗姜湯,最後上床休息。桂嬸希望她好好睡一覺,免得真的受寒了。
但是心裏只想著雁來鴻,晚香玉怎麽可能睡得著?
她茫茫然的睜大雙眼躺在床上,不知躺了多久,然後便下床想走到大門外,繼續等待。
只是,當她行經某間廂房,半掩的房門裏所傳出的交談聲,教她不由自主停下腳步。
「這麽說來,沒人真正知道大人爲何受皇上緊急召見?」丹家娘子語氣凝重的道。
「是啊,這真是教人擔心不是?我家那口子倒難得,打破沈默說了他的見解,不過不是很好聽便是了。」桂嬸的語氣也充滿擔憂。「他說,老爺其實曾經捎信警告過少爺,因胡亂預測地牛翻身,警告其他縣尹,還上奏折給皇上,是很不明智的事,別人可能會亂抓把柄,栽贓有的沒的罪名給少爺。」
「沒錯。我相公也擔心情況正是如此。」丹家娘子歎息,旋即十分愠惱。「但皇上不該明察秋毫嗎?應當知道大人爲人有多好,夫人更是個多可愛的人兒呀!怎可以隨便因爲別人幾句胡言亂語就將大人定罪?」
「就是!」兩人愈說愈慷慨激昂。
「啊!不說還好,愈說愈生氣,真想到皇上面前告狀去!」丹家娘子最後道。
「告狀?告誰的狀?」
「告皇上的禦狀啊!罵皇上誤待忠良,不分青紅皂白,要皇上趕快把大人放了。」丹家娘子愈說愈覺得自己有理。「沒錯,我們實在應該這樣告訴夫人,教她身穿白衣素裙,手持書寫『皇上冤枉』的布條,長跪在皇宮前,向皇上告狀……」
只要向皇上告狀,雁雁就會回來了嗎?
晚香玉聽得一愣一愣的,忘了自己原先想到大門口等人的念頭,反而轉身返回廂房,坐在床邊繼續發愣。
晚香玉自己渾然不覺,她並不是真的變聰明了,而是只有在面對雁來鴻的事時,才會想得這麽深。
她爲他而活,這似乎是上蒼冥冥中便注定的事。
奇怪,如果大家都覺得要是她去皇上面前告禦狀,就可以教皇上把雁雁放了,那爲什麽從來不教她這麽做呢?
如果大家都不教她這麽做,那……她自己去做總可以吧?
就在白露縣的百姓們均爲可能蒙受冤屈的雁來鴻打抱不平而群情騷動,大有無法抑制之勢的關頭,晚香玉突然失蹤了。
「夫人不見了?」
丹師爺聽聞此事,臉色瞬間煞白,其他人更是顯得慌張。
「如何?還是沒找到人嗎?」
「天啊,夫人究竟會上哪兒去了?」
不斷有新的消息傳報縣衙,但屢屢教人失望,卻沒有人死心,不曾氣餒,陸陸續續有愈來愈多的百姓湧至,准備加入尋人的行列。
「當然要幫忙找人啊,她可我們白露縣尹的夫人哪!」
環視四下熱切有加的一張張臉孔,丹師爺便善用人力,以三人爲組,九人爲伍的編派方式動員,搜索任何可能的地方。
但教人失望的是,時間不斷流逝,晚香玉仍不見人影。
正當大家一籌莫展,桂伯和桂嬸在此時相偕前來縣衙,告知另一件教人擔憂且納悶的事。
「方才我打開少夫人置衣的鬥櫃,發現裏頭少了套白衣素裙。」桂嬸擔憂地道。
「白衣素裙?」衆人都面露迷惑,可是丹家娘子一聽,臉色就變了。
難道,她和桂嬸的交談被晚香玉聽見了?
丹家娘子趕緊與夫婿咬耳朵,低聲告訴他這「白衣素裙」的來龍去脈。
「妳怎麽會說出那種玩笑話?該糟的是竟還可能被夫人聽見!如果夫人當真了,那該怎麽辦!」丹師爺光是用想的就要昏過去了。
很快的,似乎所有派出去的人馬都回報搜索無功。
難道晚香玉這麽會跑,早就飛毛腿似的一路跑到皇城去了?
入夜後,正當丹師爺等人開始認真考慮接下來該怎麽做,又有人緊急來報——
一輛馬車悄然停在縣衙後門,丹師爺等人快步向前,赫然發現步下車的竟是雁來鴻與晚香玉。
「大人?夫人?」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呼……呼……」
晚香玉一聽丹家娘子說穿白衣素裙跑去向皇上告禦狀,皇上就會把雁雁還給她,便立刻乖乖照辦。
于是,晚香玉穿上白衣素裙,還拿了條素帕權充布條,就這樣出門去。
爲了心愛的雁雁,夜色再黑她都不怕!
晚香玉一夜未眠,從城裏走到郊外,心無旁骛地邁開雙腳不斷往前走。
抱著如此單純卻堅強的信念,她一連走了兩、三個時辰,若非腳底開始傳來強烈的刺痛感,一夜未眠累積的疲倦感亦迅速在她體內泛濫開來,否則她很有可能一直走下去。
「嗚……腳痛痛……」她踉跄地跌坐在路旁的老樹下,想休息一會兒再起程。
褪去鞋子,她這才發現自己的腳底已經磨破,原本素淨的襪底染上些許血絲。
但即使如此,晚香玉還是忍痛重新穿上鞋襪,休息過後掙紮著起身,繼續往前走。
只是,腳上的傷與痛楚嚴重影響她的步履,最後走起路來愈來愈吃力,教她常常忍不住停下來休息,但她只休息片刻,即自言自語的自我提醒,「找雁雁。」便忍痛再度拔足。
趕快走、趕快走,就可以早一點走到皇城去找皇上告禦狀,教他把雁雁放回來……趕快走,雁雁就可以放回來……趕快走……
等一下!
晚香玉突然停下腳步,駭然地瞠大雙眼,想到一個她之前沒有想到的問題——她忘記問那個皇上住在皇城的什麽地方啦!這樣她要如何告禦狀?
這個重大的發現教她整個人呆住了,好半晌後,她才哭喪著臉轉身往回跑,想回去問問丹家娘子皇上住在哪裏。
毫無預警的,原本晴朗的天空落下絲絲細雨,淋了她滿頭滿身。
晚香玉以雙手環住發頂擋雨,但愈下愈大的雨卻怎麽樣都擋不住,後來,她突然放棄的垂下雙手,安靜片刻後突然放聲大哭。
「嗚嗚……好累喔……痛痛……冤枉啊……嗚嗚……」她愈哭愈累,愈難過就愈覺得疼痛,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解決眼下的情況。「嗚嗚……冤枉……」
這句其實是在准備告禦狀時才用得到的話,現下倒是喊得愈來愈順口,愈來愈響亮了。
這時,一輛馬車由遠處快速欺近,在看見晚香玉縮在樹下的身影時緊急停下,車上的人亦迅速下車大喊。
「小香兒?」
「雁雁?!」淚眼霎時一亮,晚香玉不由分說地起身向他撲去。
原來,金氏皇帝命毛公公召雁來鴻進宮,並非因爲有大臣意欲落井下石,上奏金氏皇帝。
雖然確實有人上奏,指稱雁來鴻妄使官威且無視朝廷對地方命官的規定,擅自做出挪用公款作爲地牛翻身的防災准備,以及事後未經先行通報便擅開糧倉赈災等事,他們認爲,雁來鴻行事情有可原,但其罪難逃,皇上應即刻責罰。
「朕先問你,後不後悔這麽做?」金氏皇帝看了一眼手邊那叠如小山一般高,盡是對雁來鴻的作爲提出指控的奏折,饒富興味的問。
「不後悔。」雁來鴻毫不加思索便答道。「如果事情重來一遍,微臣照樣會這樣處理,就算皇上治罪,微臣亦甘之如饴。」
「爲什麽?因爲你是白露縣縣尹嗎?」金氏皇帝再問。「但這也不過是個小小的地方九品官哪。」
「人在其位,盡其本分。」雁來鴻回答得認真且理所當然。「微臣既然是白露縣的地方父母官,自當竭盡本分照顧百姓,更何況大難來臨豈能墨守成規?關于這一點,皇上應允許地方官員在天災人禍時見機因應行事,以救護百姓爲優先,律法章典且先擱一邊。」說到最後,他竟開始數落起皇上。
但被數落的金氏皇帝非但不以爲忤,反而繼續問:「還有呢?」
「還有,皇上應設立觀察天象地動以及各種災難的部門,對防範天災之事必有幫助。」
「再來呢?」
「再來就是朝廷與地方需制定相輔相助的律法,一統救災工作,以及相互通報的方式……這說穿了便是需要有人能代爲上通下情,且要真能爲百姓著想,但又能斡旋朝廷各勢力間,最重要是只對皇上忠貞不二,方能真正成事。」
「最後呢?」
「最後,此人需心端氣直,萬萬不可屈服于任何威脅利誘,皇上才能將大事托付此人……」說到此,雁來鴻終于意識到些什麽,雙眼陡瞠,臉龐上盡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怎麽不說下去了,雁愛卿?」雁來鴻說不出話,換金氏皇帝樂得有不少話想說。「綜上所述,雁愛卿其實是向朕毛遂自薦,是這個能爲上通下情,爲百姓著想,又能斡旋朝中各勢力間的不二人選吧?還記得你爲狀元郎,在殿堂面試時說過什麽嗎?你想當官,而且想試試看,能當個什麽樣的官嗎?那時朕便極爲欣賞你的志向了。」
雁來鴻突然領悟道:「所以,皇上才會將榜眼及探花封爲書部郎中與學部郎中,獨獨封微臣爲白露縣尹?」
「正是。」
的確,盡管書部郎中與學部郎中乍看之下是官高位重,可是說穿了也只是代君掌管一些過往的奏折文獻而空無實權,哪像他,雖然只是一介小小地方父母官,卻真正握有治理白露縣的權限,盡管天天忙于公務,何曾不是忙得充實有收獲?他真正學到了如何知人善任、體察民情,最後更成功帶領一縣百姓度過地牛翻身的劫難。
這確實符答了當初他的矢志之語——他想要當官,而且想要試試看,能夠當個什麽樣的官!
如今,他發現自己的志向不但已經實現,而且將伸展得更爲遼闊!
饒是向來鎮定的雁來鴻,此時亦不禁微微激動。
「朕相當認同你所說的,朝廷與地方需要制定相輔相助的律法。是故,朕將撤你白露縣尹一職,你將暫無官職在身,但命你暗中走訪金氏皇朝各地,體察民情,之後再返回朝廷爲朕效命,制定朝廷與地方相輔相助的律法。你可同意此項安排?」金氏皇帝末了問道。
雁來鴻受寵若驚。「是!微臣願意爲皇上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呵,朕就等看你如何表現給朕瞧瞧,能夠如何善盡職責,一展身手。」金氏皇帝笑道。「現下朕這就與你商量這些事要如何著手。」
「是。」
結果這一商量,君臣倆便忘了時間,紛紛提出彼此的想法,傾聽對方意見。
待這對君臣終于商量出結果,已經是數日後的事。
此時,雁來鴻理應有種大事底定的舒心感,但他卻雙眉擰緊,心中總有股不豫,猶如陰霾密密籠罩。
「怎麽了,雁愛卿?」金氏皇帝很快的便發現他的異樣。
「是,微臣慚愧。皇上,微臣現下是否可以先回白露縣一趟?微臣此趟受召前來,太過匆促,只怕微臣的家人及白露縣的百姓有所誤解、不安。」
「誤解、不安?」金氏皇帝一愣,隨即明白了,「你是說,人們會誤會朕緊急召你前來,是要治你的罪,判你的刑?」
「是……」雁來鴻還來不及往下說,金氏皇帝便滔滔不絕的搶話。
「哼!朕乃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明君耶!他們怎麽可以這樣隨便誤會眹呢?」
「……」皇上,您是不是個明君,日後自得蓋棺論定,可是現下看來,您自我褒獎的臉皮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厚,倒是真的。
「不成,你趕緊回去白露縣替朕辟謠……哎呀,朕現下才想到,若稍早朕記得派個人前去白露縣傳話,這誤解就不會造成了不是?哈哈……」
「……」皇上,您再這樣笑下去,微臣可能就要犯下弒君之罪了!
「不過成大事又何必在乎這種小節,愛卿你說是吧?」饒是雁來鴻只是暗自腹誹而非真正開口,金氏皇帝仍被他的眼神殺得冷汗直冒。「好了,你這就起程吧。爲了方便你暗中走訪各地,朕已經指派一支禦林軍供你差遣,不妨現下就讓他們隨你返回白露縣吧。好了、好了,下去吧。」由于心虛,金氏皇帝趕人的語氣更急促了。
「是,謝皇上。」雁來鴻還能說什麽呢?只能對自己追隨的是一位「成大事不拘小節」的君王認命。
無論如何,他一路上,雁來鴻恨不得馬車能趕得再快一點,早日回到家,且時時將頭探出窗外,看看馬車已經行至何處。
他好久沒看見他的小香兒了,只要趕完這段路,不到半日便可以回到白露縣,或許可以看見她正無精打采地守在官邸大門口等候他歸來……
「停車!」他眼尖地看見前方的樹下坐著一個極爲眼熟,卻正在嚎啕大哭的人兒。「小香兒?」
「雁雁?!」
淚眼霎時一亮,發現來者何人的晚香玉不由分說地將身子往前一撲,他則牢牢將她擁入懷中,再也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