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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第100章
第99回 關於嫁妝問題的幾番討論

  是夜,盛紘歇在王氏屋裡,一邊叫丫鬟卸下外裳氅衣,一邊聽王氏絮絮叨叨今日顧府太夫人來訪之事。

  「…那位太夫人呀,又溫和又貴氣,不見半分高傲,說起話來也是入情入理,和文家那位比起來,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哎……要說還是六丫頭有福氣!」王氏從彩佩手裡親手捧過一個雨過天青色的汝窯杯盞,「喏,這便是太夫人今日送來的毛尖,老爺且嘗嘗。」

  盛紘換上一身常服坐在炕上,道:「老太太也好這口,妳可別全截下了。」別怪他說話難聽,王女士可是有不良歷史記錄的。

  王氏心裡堵了一下,隨即嗔道:「瞧老爺說的,還當我是年輕時不懂事的嗎?一半都留在壽安堂了,餘下的才給老爺和幾個哥兒姐兒分了。」

  盛紘略一點頭,接過王氏遞過來的杯盞,呷了一口,面上微露喜色,輕讚道:「好茶,怕是進上的也沒這般好。」

  「唉——六丫頭是不必愁了,可憐我的如兒卻要跟個厲害婆婆。」王氏坐在炕几的另一邊,撫弄著手指上的金玉戒指,滿面愁容,一邊嘆氣如蘭,一邊誇讚秦氏的賢德溫善。

  她越想顧府太夫人的好處,就更加鄙夷文老太太的庸俗尖酸,越鄙夷文老太太,就越覺得顧府太夫人真是個好人,她心亂如麻,越說越收不住嘴,一旁的盛紘只一個勁的飲茶,一言不發。

  「老爺,你倒是說一句呀!」王氏唱了半天的獨角戲,見丈夫全然不理睬自己,忍不住叫道,「你也不為如蘭擔憂,敢情閨女是我一個人的!」

  盛紘慢吞吞的放下茶盞,轉頭朝著王氏,王氏也微側身體,正色恭聽,只聽盛紘道:「妳以後與這位太夫人來往定要小心謹慎些,凡事且留三分…哦不,留七分餘地,不可都說盡了,且防著些,免得將來後悔。」

  王氏大為奇怪,瞠目道:「這是為何?我瞧著她人極好的,老爺又沒見過她,怎這般說話?有甚好後悔的?」

  盛紘捋了捋頷下短鬚,搖頭道:「不用見也知道。妳瞧著她好,那她必然是個厲害的。」

  王氏一腦門子漿糊,隱隱覺著丈夫是在諷刺自己,大聲道:「老爺說什麼呢?!」

  盛紘似乎心情甚好,呵呵笑道:「當初在泉州時,妳與知府太太幾乎義結金蘭,後來不知何事鬧翻了,妳在家中足足破口大罵了她兩個時辰;在登州時,妳與平寧郡主好得差點沒拜把子,如今呢?若不是廣濟寺方丈勸著,妳便要扎個小人咒她了!還有康家的姨姐,妳們姐妹久別重逢後,妳沒口子的與我誇她,攛掇著我幫忙,現下呢?妳差點沒扒了她的皮……呵呵,太太呀,為夫的也瞧明白了,凡是妳瞧著好的,早早晚晚必然反目,還不如早些備著!」

  一席話說完,盛紘笑得肩膀直抖,頷下的鬍鬚亂飄一氣,王氏氣得粉面漲紅,一張嘴好像離了水的河鯽魚,一張一合的,卻又說不出什麼來反駁,最後只得忿忿道:「老爺倒是好興致,還有閒情拿妾身打趣!」

  這段日子盛紘過得春風得意,每晚都有或同僚或同年或上司相邀宴飲,眾人明裡暗裡都多有結交逢迎之意,盛紘如何不樂?越想越得意。王氏叫他笑得愈加氣憤,只能板著一張臉,胸膛一起一伏,自顧自的生氣。

  笑過一陣子,盛紘直起身子朝著王氏,問道:「兩個丫頭的婚事預備的怎麼樣了?」

  王氏悶悶不樂道:「如蘭已經過了文定,開年春闈發榜後,不論文相公考中與否,婚期便定在二月底;明丫頭做妹妹的不好越過如兒,我們合計著定在三月初前後。」

  盛紘微微點頭,忽然想到一事,對妻子道:「既開年就要辦喜事,這回過年咱們且清省些,一來莫太張揚了,惹人注目;二來嘛…」他頓了頓,正色與王氏道,「待出了年,妳就把家裡與兒媳婦交代下,然後去趟奉天罷。」

  王氏驚奇道:「去奉天做什麼?」

  盛紘沉默了一會兒,輕嘆道:「妳去奉天,親與岳母賠罪,順帶告知兩個丫頭的婚事。」

  王氏想起自己親娘,心裡一陣發堵,悶聲道:「就怕娘還在生我的氣,都賠過許多次禮了,都說母女倆沒有隔夜仇的,娘也太狠心了。」

  盛紘肅容,神色帶了嚴整,勸著王氏:「上回的事兒確是我們的不是,難怪岳母生氣,這些年來岳母與舅兄一直幫扶我們,妳卻這般輕忽自己娘家,外甥到底是王家的長子嫡孫,他們如何不氣惱!如今王康兩家已結好了親事,事過境遷,咱們總不能一直僵著。妳這回去,好好賠罪,岳母若得空又身子爽利,索性接了來住段日子,我們也熱鬧熱鬧。」

  盛紘頗為敬重這位丈母娘,當初他去王家求親,王老太爺本不贊成,嫌他庶子出身,還沒有家世依仗,反是王老太太一眼相中他,楞說盛紘秉性厚道,將來必有前程,這才把家中二小姐許配過去,為此,盛紘一直感念王老太太的恩情。

  王氏眼眶泛紅,想起幾十年來的慈母恩情,婚後遭遇林姨娘危機,王老太太又送人又訓誡的來幫忙,她的淚水緩緩流下:「都是我不孝,母親這般掛念惦記我,我卻還讓她在大嫂面前難做!」說著,趕緊拿帕子抹去淚水,轉而笑道:「我聽老爺的,這回我親自去磕頭賠罪,大不了叫娘打一頓板子就是了!」

  盛紘見狀,也笑著嘆息:「這才是!哎……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這些日子我瞧著那些來攀交情的,卻常常想起早年岳家的情誼,如今我家眼看著好些了,怎麼也不能忘本呀。」

  王氏心裡感動,瞧著丈夫的目光中俱是柔情,聲音裡像是帶著激動:「娘畢竟沒有瞧錯了你,你是個念情的。」

  好的講完了,該輪到壞的了,盛紘是官場混跡多年的老油條,最通談話技巧,他端起茶碗來又喝了一口,問道:「兩個丫頭出嫁,妳打算各自備多少嫁妝?」

  說起這個話題,王氏臉色一僵,掀開炕几上的暖籠,拎出茶壺來給盛紘的茶碗裡續滿了水,動作又緩慢又拖拉:「不是早就說好的嘛!照著老樣子辦就是了,該多少就多少。」見盛紘始終盯著自己,王氏知道不能含糊其詞,才不清不願道:「不過說實在話,自是如兒要厚些,一來如兒身份貴重,二來……」王氏咬了咬嘴唇,「如兒嫁得委屈,自要多備些傍身。」

  「糊塗!」盛紘毫不猶豫的喝道,一掌拍在炕几上,剛倒滿的茶碗傾出些水來。

  王氏不服氣,立刻反口道:「明丫頭都得了那麼個貴婿,還有什麼好不知足的!」

  盛紘提高聲音,出言譏諷:「敢情那貴婿是妳給明丫頭尋的?還是如兒讓給自己妹子的?」王氏立刻語塞。

  盛紘瞪了王氏好幾眼,揮了揮袖子,才發現袖子被茶水打濕了一半,他擰了擰袖子,沉著面色,訓斥道:「這門親事老太太本是不願意的,妳自己沒教好閨女,讓如兒做出那般不知廉恥的事來,末了沒法了結時卻拿明丫頭頂包,妳還好意思說?!」

  每次提起這件事,盛紘總忍不住夾槍帶棒的數落王氏,畢竟對一個以道德文章標榜的文官來說,嫡女私會外男,簡直是在他臉上搧耳光,而每回這時,王氏也只能老實聽著,再怎麼說,教養女兒也是母親的職責。

  盛紘一想起如蘭和文炎敬的事就覺著吞了隻蒼蠅一樣噁心,忍不住又訓了王氏一通,順下些氣來後,才又回歸正題:「我與妳把話說明白了!這回無論明裡暗裡,還有前兒妳置給如兒的那座宅子,妳都得把兩個丫頭的陪嫁置辦得一般厚!」

  王氏嘴唇翕動了幾下,沒有說話,臉色卻忿忿不平。

  盛紘站起身來,瞧著王氏不甘不願的表情,沉聲道:「自妳嫁進盛家後,我可有打過妳嫁妝的一分主意?妳要統統留給妳生的三個孩兒,我也沒有半句話。可妳摸著良心想想,妳姐姐可有這般好運?這些年她的嫁妝都填到哪裡去了!不說康兄花用無度,還有那一屋子的庶子庶女,哪個聘娶婚嫁不是靠著妳姐姐的嫁妝?康家姨姐可有到處哭訴嚷嚷?!」

  比起康姨媽,王氏的運氣確是不錯了,王氏說不出話來。

  盛紘見她神色似有鬆動,盯緊了道:「墨兒和棟哥兒就不用說了,可明丫頭卻是記入妳名下的!是以,不論妳給如蘭置辦多少,明丫頭就得多少!要怪,就怪妳自己教女無方,縱出個險些拖累家人的禍害!此事妳便是與岳母說,看看她贊不贊成妳!當初妳們姐妹出嫁,我家遠不如康家顯赫富貴,難不成岳母就把妳們姐妹倆的嫁妝分出厚薄來了?」

  王氏有苦說不出,頹然癱在炕上,手裡絞著一方帕子扭扯得不成樣子。

  盛紘冷眼瞧著王氏的神色,又慢慢加上一句:「不但如此,老太太給明蘭貼補多少妝奩妳也不許過問!」

  王氏心頭一緊,猛然抬頭看著丈夫,神色憤懣道:「這卻又為何?老爺吩咐的我不敢不從,兩個丫頭的嫁妝一樣就一樣罷!可她們都是老太太的孫女呀!難道還有厚薄?!」

  盛紘冷冷的一句:「老太太雖放過明言,每個丫頭都貼補妝銀一千五百兩,可當初華蘭出嫁時,她貼的可遠不止這個數!妳當我不知道嗎?」

  王氏緊接著爭辯道:「可華兒是老太太教養的呀——!」她一個激靈收住了後話,話說起來,明蘭更加是老太太養大的。

  盛紘盯著王氏,眼神中掩飾不住失望,緩緩道:「老太太養育我一場,為了我的前程已陪出去許多了,如今她剩下的那些體己物件銀子她愛給誰便給誰,誰也別念著!」

  王氏心裡腹誹,反正給哪個都是盛紘的骨肉,他當然不介意。

  盛紘瞪著王氏,緩了口氣,繼續道:「老太太是個重情義的,她養過華兒和明丫頭,想要多給些也是常理,如今我們忤了她的意思,硬是拿明蘭頂了缸,老太太想給明丫頭多少妳都不許囉嗦半句!如若不然……」

  他用力拍了下炕几,震得王氏一抖,他厲聲道:「妳嫁入盛家這些年,於婆母多有不孝不恭,於妾室庶出多有不賢不德,我忍著妳的不是,不過是瞧著岳母和舅兄的面子,妳當我真是全然不知?何況,當年衛氏的死妳就沒半分過錯嗎?!」

  王氏如遭雷擊,渾身抖動得厲害,面色蒼白得死人一般,自她篤信佛法之後,聽師傅們講佛多了,開始真信有因果循環報應之事,加之林姨娘已遭了報應,在田莊裡清寒度日,墨蘭在梁家的日子也不好過,想來自己的那份罪孽又該落在哪裡呢?

  她死灰著臉,低聲道:「一切依老爺便是。」

  王氏雖有些小心眼,為人也不算寬厚,但總還乾脆,她答應了就是答應了。

  第二日,她便去與兒媳交託家務:「……一開年我就要出門,這些日子我要與妳兩個妹妹打點嫁妝,家裡妳多看著些,備年禮時有不明白的來問我,我出門後妳問老太太。妳如今有了身子,若覺著不適或不想動彈,就去尋兩個蘭丫頭來幫忙罷。」

  海氏早已掌理大半家務,駕輕就熟,自然無有不從,只是瞧著王氏發紅的眼圈,心裡暗暗犯疑。接下來幾日,待海氏聽到王氏要開庫房,取出早年積存的綾羅綢緞和貴重木料,且平均的一分兩份時,她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海氏素來乖覺,立刻與王氏言道:「兩位妹妹出嫁,我做嫂嫂的也不好空著手,回頭給她們也添些妝彩,算是我和她們兄長的一點兒心意。」

  王氏連忙喝止,她的數學很好,這點算計還是清楚的。海氏的嫁妝若不動,將來都是自己孫子的,若要給如蘭一份,那定也少不了明蘭一份,現在她每天清點財物嫁妝時,一陣陣刀割般心疼,如何肯再出血?!

  「翰林院是清苦之地,孩子又還小,妳將來用錢的地方多著呢!別介了,妳妹妹們的妝奩我會瞧著辦的,又不是辦不起,再說了,咱們盛家不作興惦記媳婦嫁妝的!」王氏緊抓著海氏的手,一氣打斷兒媳的念頭。

  話雖這樣說,但海氏心裡明白得很,回去與柏哥兒商量後,還是備了好些貴重精緻的首飾擺件給兩個蘭添妝。

  ……

  大約嫁妝是一個永恆的話題,牽涉的總是婆婆媳婦小姑,相比盛家的溫馨美好,袁家就很難看了。

  忠勤伯府正屋明堂,四面門窗緊緊關閉著,地上散碎了細細的瓷片,茶水泄了一地,屋內瀰漫著一抹淡淡的茶香,打翻的熏爐散出來幽幽的檀香,混合成一股說不出的味道。

  袁老爺子鐵青著一張臉,指著自己站在下首的袁夫人抖個不停:「妳妳、妳,虧妳想得出?!居然想著拿兒媳婦的嫁妝去貼補纓兒!妳昏了頭了!」

  袁夫人看了眼一旁的袁文紹,臉皮扯不下來,倔聲道:「她嫁進來便是我家的人了!什麼嫁妝不嫁妝的,什麼都姓了袁了!婆婆說要,她就該老實的送上來,居然還有臉向男人告狀?!什麼家教?!」

  啪的一聲,袁伯爺一掌拍在方頭案上,震得眾人心頭一跳,他抖著鬍鬚大吼道:「妳給我住嘴!妳還有臉說兒媳婦,這幾十年來別說妳的嫁妝,便是我袁家的銀錢妳拿了多少去貼補妳娘家和章家?妳怎不想想都是姓袁的?!」

  袁夫人被梗住了,看丈夫眼色凌厲,當著兒子的面就抖了自己的底,顯是真生氣了,她只得抽條帕子出來,捂著臉作哭泣狀:「我這為的還不是纓兒嘛!壽山伯府有那麼多房兄弟,纓兒若沒有一份厚厚的嫁妝,回頭妯娌們冷眼瞧不起可怎辦?!老爺別光心疼兒媳婦,也想想自己閨女吧,咱們可就這麼一個閨女呀!」

  袁夫人一開始只是假哭,但想起自己女兒,忍不住真哭了起來,越說越傷心,隨即恨聲罵道:「這個賤人,我這就去撕了她的嘴!叫她攛掇我兒子來忤逆!做兒媳婦的不聽婆婆的話,還想造反了啊!」她一轉身,就衝著一旁的袁文紹去了,捏著拳頭就去捶打他,一邊打一邊哭罵,「…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呀?辛苦拉扯你大了,卻有了媳婦忘了娘!我不過要點嫁妝給你妹子,你卻來告你爹爹!你個孽障,還不如打死了你算了!」

  袁文紹不敢推搡母親,只能躲閃,沒頭沒腦的挨了幾下,袁伯爺怒火攻心,他可不是盛紘那樣文縐縐的讀書人,兩大步走上前,一把扯開撒潑的老妻,伸手就是一下。

  啪!

  袁夫人臉上重重的挨了一下,她不敢置信的捂著自己的臉,看著丈夫:「你你,你居然當著兒子的面……我不活了!」

  她一邊哭喊著,一邊就要撲上去,袁伯爺用力一拽,把袁夫人一把摜倒在地上,冷冷道:「妳可還記得老太君過世時說的話?」

  袁文紹聽得糊塗,但袁夫人卻陡然安靜了,神色中現出驚懼來。

  袁伯爺神色冷然,緩緩道:「母親曾當著大姐和妳我的面說過,妳為人愚蠢貪婪,見小利而忘大義,難堪嗣婦,奈何已有兒女。母親臨過世前,叫我寫下休書,她自己親在後頭寫了話,言道,袁氏能起復爵位著實不易,實乃徼天之幸,再不可有任何紕漏,若妳朽木難雕,累及家門,就不必顧忌妳為二老守三年孝,盡可將妳休出門去!那休書如今可還鎖在祠堂祭桌上!」

  袁文紹大吃一驚,他從未聽說此事,袁夫人這會兒不哭了,抖得宛如篩糠一般,袁伯爺眼中浮起一抹嫌惡,罵道:「妳瞧瞧妳自己這副樣子,可當得起袁家主母?!自從娶了兩個兒媳婦,我為了顧及妳做婆婆的面子,忍妳許久,妳卻得寸進尺!」

  袁夫人嚇得面無人色,袁文紹慢慢把老娘扶了起來,挨著一旁的方椅坐下,其實他心裡知道,這休書應是震懾為主,真休了妻,忠勤伯府面子上也不好看。

  屋裡靜默一片,只聽見袁夫人細細的抽泣聲,還有袁老伯爺氣呼呼的喘氣聲,這時廳堂的門嘭的一聲被撞開了,只見袁文纓滿面淚水的衝了進來,見屋裡一室狼藉,父親惱怒得渾身發抖,母親捂著臉頰失魂落魄,她頓時一陣清淚,噗通一聲跪下了,給父親和母親各磕了一個頭,袁文紹瞧著不對,一個箭步到門邊關上門。

  袁文纓玉面掛淚,哽咽道:「大嫂子都與女兒說了,這都是女兒不孝,叫父親母親為女兒爭執了!」

  袁伯爺素來疼愛女兒,見女兒如此,只默默坐下,冷哼了一聲:「她倒傳話得快!旁的本事沒有,就一張嘴皮子慣會道人長短!」

  袁夫人一聽丈夫對自己外甥女有不悅之意,連忙撲了過去,摟著女兒哭道:「我可憐的纓兒,妳爹爹兄長好狠的心喲!」

  袁文紹臉上現出不虞之色,忍不住道:「母親!若是旁的也就罷了,您開口就要華蘭的陪嫁莊子,那在京郊足有十幾頃良田,況且如今盛家就在近旁,這田地若有變動,當他們不知道嗎?!您您,您叫兒子以後如何在岳家抬得起頭來?您叫華蘭以後如何回娘家!」

  說起這個,袁伯爺又惱怒起來,指著袁夫人大罵道:「正是這個理!這些年來,妳當我不知道妳明裡暗裡算計了二兒媳婦多少家私?!親家那是厚道和氣,才不與我們來計較!且不說嫁妝本是媳婦的私產,便是夫家急著周轉些,也不好太過了!妳倒好,就差明搶了!妳還要臉不要?!」

  袁伯爺越說越氣,忽想起一事,大聲喝道,「前日三房的兩位弟弟來尋我訴苦,說連著尋了幾門親事都叫黃了。就是妳,敗壞了我們袁家的臉面,外頭都說袁家婆婆刻薄,慣會強佔兒媳嫁妝,誰還敢嫁來我家!妳還有臉在族裡擺大嫂架子,我都替妳臊死了!」

  想起幾個老弟弟,袁伯爺面上湧起愧疚之色,袁家門第不上不下,要尋幾門登對的婚事不容易,想到為著自己老妻糊塗而連累族人,他更是心頭冒火,又發狠的罵了幾句。

  袁夫人一臉委屈,壽山伯夫人自來瞧不上自己這弟媳婦,偏這樣,她反想在她面前爭個體面。

  袁文纓心明眼亮,知道癥結出在哪裡,便跪在袁夫人面前,哀聲勸道:「我知道娘是為了女兒好,可是娘……您想想,姑姑就是袁家出去的姑娘,我們家底如何她還會不清楚嗎?姑姑素來疼愛女兒,便是女兒沒帶一文錢過去,難道姑姑會委屈了女兒不成?!若女兒帶著二嫂的田莊或田莊折成的銀子嫁過去,反叫姑姑鄙夷了呀!……二嫂子自進門後,直拿女兒當親妹子疼愛,什麼好吃的好穿戴的不是先緊著我?母親這般行事,反傷了二嫂的心,豈不叫我們姑嫂難處了?!」

  袁夫人見人人都向著二兒媳婦,如同口含黃連一般,一句話也說不出。

  袁文紹心裡寬了些,總算這妹子還是明白人,袁伯爺欣慰的瞧著女兒,長長嘆了一口氣,想起兒子剛才說晚間還有事要出去,連忙給兒子打了個眼色,袁文紹看見,緩緩的貼著門沿出去了,卻不往大門處去,而是直奔西側小院華蘭處。

  一腳跨進屋裡,只見華蘭一身半舊的翠底小碎花鑲絨邊錦棉對襟褙子,袁文紹心裡一陣內疚,想起華蘭剛嫁過來時滿箱子的簇新衣裳,如今卻……華蘭坐在炕邊,支著肘子靠在炕几上,見丈夫來了,神色淡然:「事兒完了?」

  袁文紹點點頭。

  華蘭淒然一笑:「回回都這樣,次次都如此,好好一個家非要鬧騰,我真想問問母親,我到底有什麼地方不好,她定要尋我的不是?若母親真容不下我,早早寫封休書與我,我自會下堂求去,何必叫我這麼零碎受罪!」說著淚水便順著面頰淌了出來。

  袁文紹上前一把摟住妻子,軟聲安慰道:「妳渾說什麼?我們是要白頭偕老的,便是妳想走我也不放人的!」

  華蘭哭得淚水漣漣:「不是我不孝,我只想問一句,這日子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呀?我陪嫁過來的銀子早沒了,衣箱裡的好料子好物件也都叫母親見天兒尋刮了去,如今她竟念想起那莊子來了,母親、母親……到底想怎樣?!家裡又不是過不下去了!」

  華蘭淚如泉湧,嚶嚶哭倒在丈夫懷裡,袁文紹心裡也異常憤恨,其實他很清楚自己母親的心思,不過是瞧著華蘭娘家得力,她既得公爹喜歡,又受丈夫寵愛,相形之下,自己這個婆婆反倒被壓了一頭。

  袁文紹也不好說什麼,只能軟言安慰,華蘭忽然從丈夫的懷裡直起身子,神色堅毅,大聲道:「紹郎,若只有我一個,跟著你便是吃糠咽菜,也絕不喊半句苦!可是…可是…」她哭了起來,「我只可憐幾個孩兒!他們…他們可還小呀!」

  袁文紹看著妻子哭得死去活來,心裡也如刀割一般,華蘭哭訴著:「將來這爵位是大哥的,瞧著母親這架勢,家產咱們怕也分不到什麼了,那幾個孩兒們可怎辦?!上回我娘來已起了疑心,我哄她說孕婦穿舊衣裳舒坦,可莊姐兒身上的衣裳卻騙不了人,回頭我娘就送了兩匹大紅織錦來!外祖母送東西給外孫女還好說,若再有些旁的,豈不是打袁家的臉?!」

  袁文紹陡然生出些警惕來,下顎一收,目光中射出幾道冷光,道:「…妳以後也不要事事順著母親了,若母親再有什麼索求,妳便來告訴我!還有……」他頓了頓,狠狠道,「妳若身上爽利,明兒把秋娘那四個丫頭賣了!」

  華蘭大吃一驚,顫聲道:「那…那可是母親送你的通房,可不好……」

  袁文紹眼神中隱含怒氣:「母親不是說家計艱難嗎?還說給妹子辦婚事手頭緊,平白養著那幾個做甚?回頭妳就賣了她們,還能省下些丫鬟婆子,把賣了的銀錢都送去給母親!看她再說沒錢?!」

  華蘭心裡大喜,卻不敢露出表情,只囁嚅道:「這、這成嗎?」

  「有什麼不成的?!我早瞧著那些妖妖嬈嬈的玩意不省心了!」袁文紹是行伍出身,說話素來利落,一拍板便決定了。

  華蘭用力抹乾淚水,知道是丈夫在體貼自己,柔柔的依偎過去,夫妻倆溫存了稍許,華蘭推開丈夫,笑道:「今晚不是竇大人要宴請嗎?紹郎可別耽誤了,趕緊過去罷!」一邊說著,一邊從炕頭處捧過來一個沉甸甸的小包袱,塞到丈夫手裡,溫言道:「拿著吧。」

  袁文紹一接過來,就知道是滿滿一包銀子,心頭一緊,打量了華蘭一番,忙道:「妳那金項圈呢?」

  華蘭赧然一笑:「都做娘的人了,還戴什麼金項圈?」

  袁文紹知道那金項圈是盛家女兒每人一個的,華蘭如今竟要靠典當才能為自己打點,心頭更生出對袁夫人的憤懣,鏗聲道:「妳放心!妳的嫁妝以後我一點一點給妳補回來!」

  華蘭笑得很溫柔:「紹郎是守信之人,從未食言。」

  夫妻告別一番之後,華蘭含笑目送著袁文紹出門,待他走遠了之後,她嘴角的笑意慢慢冷下來,凝色而坐,過了會兒,一個年輕媳婦子打簾子進來,笑道:「大姑娘,姑爺出門了。」

  華蘭點了點頭,那婦人慇勤的扶著華蘭躺上炕,打疊好被褥,才笑道:「大姑娘又贏了,這兩年,姑爺可是回回都向著您的,老太太若知道了,定會高興的。」

  華蘭神色冷淡,緩緩道:「熬了快十年了,總算有點盼頭,翠蟬,腿有些酸。」

  翠蟬連忙伏到炕邊給華蘭輕揉著小腿,華蘭半闔著眼睛,問道:「妳可都探聽來了?」

  翠蟬知道華蘭問的是什麼,低聲道:「用不著探聽,伯爺的聲音大得很,不少人都聽見了。伯爺狠狠訓斥了夫人一番,纓姑娘也幫著勸說,還說……哦,還有一封休書。」然後她立刻把袁伯爺曾寫過休書的事說了一遍。

  華蘭兩眼大放光彩:「真的?!」

  翠蟬用力點頭,捂嘴偷笑道:「這下子夫人可丟人丟大了,瞧她以後還怎麼在奶奶面前擺架子耍威風!」

  華蘭面含笑容的躺下,閉著眼睛,悠悠道:「大約這次能消停得久些罷。還是祖母說得對,這女人呀,過日子一定要用腦子,不能稀裡糊塗的叫人欺負,也不能全憑心意的鬧脾氣、置氣、賭氣。」

  翠蟬笑著聽了,一邊輕輕捶著腿,她看著華蘭一臉疲憊,忍不住籠袖抹了抹眼睛,低聲道:「大姑娘可是真不容易,每回我們回去,房媽媽總要拉著我問半天姑娘過得好不好。」

  華蘭想起盛老太太,眼眶濕潤了,泣聲道:「都是我不孝,叫祖母替我操心了。這回為著明蘭的事兒,她定是惱了我了。」

  翠蟬忙道:「怎麼會?!老太太也就這一會兒的氣性,回頭見六姑娘過得好了,她也就不惱了,上回太太來時不是說,老太太如今瞧顧家順眼多了嗎?」

  她原是壽安堂出來的,華蘭出嫁時房媽媽親自挑出來送了陪嫁的,後來嫁了打理華蘭陪嫁的一個管事,如今是華蘭身邊極親信的助力。

  華蘭破涕為笑:「沒錯!顧二郎也真是個急性子的,換過庚帖這才幾日呀,就急著往我家送年禮,整箱整箱的好料子,江南的紗綢緞羅就不說了,關外的皮子,猞猁、紫羔、狐裘、雪熊,還有半尺長的雪參,我娘收得手都軟了,敢情他是早攢著了,單等過明路了!」說著,華蘭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

  翠蟬聽得一陣羨慕,張大了嘴:「這麼多好東西呀?老太太縱算瞧不上這些身外之物,也該曉得顧家的鄭重心意了。」

  華蘭點頭,微笑道:「正是。」低頭間,忽看到自己身上半舊的衣裳,一陣黯然。

  翠蟬偷眼瞅看華蘭臉色,便知道她的心思,連忙附過去,輕聲道:「大姑娘別往心裡去。六姑娘還未出閣呢,說起來顧家門裡水也深著呢,六姑娘將來還不定有多少陣仗要應付,且得辛苦了,而您卻是眼看著要熬出頭了。老太太不是說過嘛?但瞧著姑爺如何,若姑爺是個沒心肝的,您就收攏銀錢多顧著些自己;若姑爺有良心又心疼您,您就一門心思的為他著想,什麼也別吝嗇!」

  華蘭精神一振,面露喜色,拉過翠蟬的手,溫言道:「幸虧老太太把妳給了我,這些年都靠妳給我寬心。罷了!怎麼說我也沒把嫁妝都賠了出去!……如今實哥兒他爹也知道好歹了,再不肯一股隆咚的把銀子都交給婆婆,只要他肯與我一條心,多少銀子我都捨得,回頭謀幾任外放,日子便好過了。」

  翠蟬聞言,湊趣的笑問道:「姑爺不是前頭才升了五城兵馬司的分指揮使嗎?姑娘好大的心眼,剛吃上碗裡的,就惦記起鍋裡的了?」

  華蘭一指頭點在翠蟬額頭上,嗔笑道:「妳個小蹄子,會來消遣主子了!」瞪完翠蟬,她微露愁色,輕輕嘆息,「說起來,如今我只覺著對不住老太太,可是……」

  華蘭目帶水光,低聲道,「做人媳婦是何其不易!何況攤上這麼個婆婆,我也不是有心要算計明丫頭的,顧都督這般身份品貌也不算辱沒了盛家女兒的,那是我嫡親妹子也是捨得呀,唉——只望著六妹妹以後日子好過,不然我可沒臉去見老太太了。」

PS:沒口子,不斷的說。

   不作興,不風行、不盛行、不流行。

   徼幸,通「僥倖」。

   家私,家財、家產。

   見天(兒),每天。

   猞猁(ㄕㄜˋ ㄌㄧˋ),動物名。哺乳綱食肉目。「猞猁孫」的簡稱。狀如貍貓,耳大,有長毛,善爬樹,性凶猛。烏拉諸山皆產。其皮可製裘,極珍貴。或稱為「天鼠」、「土豹」、「失利孫」、「猞猁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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