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閣
趙構被岳飛這樣當面說出那天的事情,一股羞愧之情湧上了他的內心,他忙轉過身,甩袖而去。
京城之亂就在賊首王善死後迅速的平定,有無數次,趙構都想要召見岳飛,但他一想到對方那毫不留情的話語,心中的火便刹那間被撲滅。
在夜深人靜的宮殿中,他一個人躺在寬闊的床上,他知道岳飛知道了,但是……他也知道,對方已經說的很明白。
甚至,那樣直白的不留任何情面的話語,比上一世他轉身而去,還要明白。
趙構開始覺得無望,無望之餘,便將這事情丟下,將所有的注意力都轉移到別的事情。比如,如何穩定局勢,如何招撫流寇,如何安排將領和臣子的調動,以及,如何抵擋金人的下一次進攻。
他有無數次想要把岳飛留在身邊,但是一想到那天,他所說出的那樣的話,就沒有了任何勇氣。
或許,終有一天,他會改變他的想法,就如同上一世那樣,儘管他萬分的不願,最後不也屈服了麼?
在夜晚的時候,趙構常常做夢,夢見多年前的事情,上一世的事情。
他將自己寫的《往世書》翻出來看,發現許多事情都已經改變,在宗澤死了之後,汴京並未再次淪陷,而自己也沒有遭遇內衛兵變,長江以南更無金兵馳騁。
只是,在上面空著的一頁,沒有任何記錄,但是卻在趙構的夢中變得越來越清晰。
直到一天晚上,他甚至分不清那是夢境還是真實。
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在他決心北伐之後,將岳飛召到臨安的皇宮中。
他帶著他遊玩,岳飛曾作詩一首:君王多雨露,化育一人心。
他跟他討論問題,兩人還就怎麼分辨馬匹的好壞留下一段佳話;
甚至在氣氛極好的時候,岳飛還會講笑話。
在上朝的時候,趙構忍不住把岳飛拿出來跟人炫耀:朕近日和岳飛交談,見其言談舉止大有長進,非昔日可比,堪當大用。
在一天和岳飛商議北伐一事的時候,他特意將時間拖得很晚,召其寢閣議事。
他首先說願意將全國兵馬交由岳飛統帥,在岳飛謝恩之後,趙構上前一步,將岳飛從地上扶起,他盯著他的眼,內心有什麼東西在湧動。
最後,他終於鼓足勇氣:“此事非同小可,鵬舉……可願留下一夜,與朕細細商議?”
趙構突兀的提出這個要求,讓岳飛呆住了,他不可置信的看著面前的皇帝,以為自己會錯了意。
趙構的手指有些微微發抖,他緊緊的抿著唇,忐忑的等著對方的回答。
岳飛說:“外臣留宿宮中,怕不合禮制,臣不敢逾越。”
趙構知道,此刻鬆開手放對方離去,才是最好的做法,但他做不到,他說:“此事卿自己衡量,卿不是一直很想北上,直搗黃龍麼?卿手握重兵,也要讓朕放心才行。”
岳飛沉默不答,就在趙構以為事情談崩了,準備就此罷手的時候,對方十分艱難的說出了一個字:“好。”
之前趙構幻想過無數次這樣的場景,但是實際上卻讓他大為失望。
沒有他想像中的旖旎和美好,沒有他渴望的溫情和愛戀,岳飛只是安靜的坐在他面前,跟他詳細的講述自己的計畫。
最後,夜深,宮門終於關閉。在岳飛趴在桌上小憩的時候,趙構終於忍不住,偷偷吻了他。
然而那人卻猛然睜眼,起身穿衣,就此離去,走到大殿門口的時候,那人停住腳步,說:“希望陛下說話算數。”
趙構就在那一刻忽然反悔,他覺得自己做了一件蠢事,然後他下令,追回岳飛前去接管淮西眾將的詔書。等到的結果卻是——詔書被追了回來,岳飛就此不辭而別,要守孝三年,不再領兵。
這是他這輩子最失敗的事情,他不願意想起,也不願提及。他本來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甚至他使勁想都想不起來。
卻不經意的,在這個夜裡,他竟然夢到了當年的往事。
他尤記得,岳飛下獄,在獄中數次請求,要見自己一面。
他不想去見他,更不敢去見他。
他早已背棄了當日的承諾,他已經選擇了一條別的不同的道路。
當趙構在夢中驚醒的時候,他伸手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他叫進來一個太監,問:現在是什麼時間了?
太監小步跑了過來,低頭回道:“三更了。”
趙構在心中舒了一口氣,揮了揮手,命太監退下。
夢中驚慌的感覺已經慢慢的褪去,他抱著雙膝呆坐在床上,可那時的那種感覺絕對忘不了。
甚至連現在,因為剛剛的那個夢,將當時的感覺變得清晰無比。
當聽說岳飛沒有經過允許就徑直去了廬山,要求為母守孝之後,趙構忽然覺得自己被人丟入了驚濤駭浪之中。他的周圍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依憑,他覺得自己似乎被所有人拋棄了。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明天的眾臣,因為前一天,他才帶著自豪和驕傲,說岳飛堪當大用。
他一夜寫了三封起複詔,希望岳飛能夠回來,得到的回答在他的意料之中,岳飛拒絕回來,並且表示自己堅決要守孝三年。
趙構的心中湧起一股怒氣,他憑什麼,敢這樣做!
他將岳飛的好友部下,全部遣送去廬山,勸岳飛複出。
但岳飛依舊不為所動,趙構知道,如果這一次,是自己去,他一定會回來。
但趙構沒有去,他無法面對岳飛的質問,甚至根本無法面對岳飛對於那天晚上的那個吻的質問。他只能將手藏在袖子裡,然後面色漠然的對著岳飛的部下下令:若岳飛再不回來,爾等以軍法論處。
李若虛等人在廬山腳下苦勸岳飛:“相公你這樣跟陛下賭氣,最後倒楣的是誰?”
“我等平時並未做過讓相公難堪的事情,相公即便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我等考慮。”
“陛下有令,若相公再不回去,我等當以軍法論處。我等性命固然卑賤,但真若因此事喪命,相公難道能夠心安嗎?”
“莫非相公真要等天子來請,才肯複出麼?”
禁閉的房門猛然被拉開,岳飛的身影出現在房內。他的雙眼不滿血絲,面色憔悴,形容消瘦。他的唇有些乾裂,在看到前來勸說自己的好友部屬時,只能夠在心中歎了一口氣:“說的不錯,做臣子的,不該如此。”
當岳飛再次出現在趙構面前的時候,趙構的臉色有些發白,他很害怕對方提及那天的事情,但岳飛並沒有說。
他只是躬身行禮:“臣不敢對陛下處事有絲毫怨言,只是因為……因為……”岳飛一時半刻,竟然找不到合適的詞來說。
趙構下意識的朝後退了一步,然後說:“卿……這次的事情,朕不追究,但若再有下次,朕亦有太祖所賜天子之劍,饒不得人。”
岳飛猛然抬頭,盯著趙構,趙構心中一陣發虛,他不敢去看岳飛的雙眼,只能將目光落在別的什麼地方。
岳飛看了趙構一會兒,道:“臣已知錯,不會再有下次了。”
兩人就這樣不歡而散,往日的融洽的君臣關係,再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岳飛對趙構的處處防範。
剩下的時光,有時候是趙構要求其一騎回京,對方推脫沒有時間。
有的時候是岳飛請求進京面聖,趙構推脫沒有時間。
一直到四年後的大理寺獄成,兩人再也沒有單獨見過面。
趙構坐在空曠的大殿中,往事一幕幕的浮現在他的腦海中,如果當初那個人,沒有以那種無情的方式,轉身而去,如果在這之後,自己親自前去廬山和他把事情說開,會不會結局就變得不一樣呢?
趙構不知道,他只知道,手心疼,等他鬆開手的時候,發現自己的指甲已經嵌入了肉掌之中,掌心一片血肉模糊。
趙構微微仰頭,在黑暗之中緩緩的吐出了一口氣,然後,他站起身,寫了一道手劄:令岳飛帥本部軍馬,前去廣西平叛。
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岳飛,就如同上一世的時候,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
他想:或許把岳飛丟出京城,讓他自生自滅,才是最好的做法。他知道,岳飛會在這種評判的過程中迅速的成長起來,成為當年那一顆耀眼的明星。他不知道的是,在數年後,如果兩人再次相遇,是否,結局會變得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