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
岳飛這次回來,在京城呆了足足有半個月。
半個月中,幾乎有一半的時間都見到了趙構,但兩人單獨談話的時間,卻少的可憐。
趙構先是找了幾名殿中侍御史,詳細的記錄了這次作戰中,岳飛每一次戰役的詳細經過。
岳飛一開始不太明白趙構這樣做的意思,他甚至懷疑這是趙構準備弄了來秋後算帳,兔死狗烹的。雖然他不太明白,但還是一五一十的照說了。
趙構也沒解釋這是幹什麼的。
等到記錄完畢後,趙構亦會讓岳飛自己點評此次戰役,並且將點評也記錄下來。
過了沒多久,岳飛就終於知道了這是做什麼用的。
這些資料被那些年輕的學士編成戰典,統一下發,要求其它將領學習。
戰典中記錄的不僅有岳飛的戰役,還有其它將領的,有勝利的,有失敗的。
岳飛很吃驚趙構的這一作為,趙構笑了笑,道:“卿當初莫不是以為朕要秋後算帳,所以先抓到你的把柄吧?”
岳飛忙搖頭:“臣不敢做此想。”
趙構道:“是最近明白的道理,今世不忘,前世之師。記錄下來,時時觀摩,是為了讓更多的人,少犯同樣的錯誤。”
岳飛躬身答是。
趙構道:“雖說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可是像卿這樣能夠迅速融會貫通的人太少了。瑗瑗某天對朕說,一個合格的君王,不能夠只祈禱上天給自己濟世之才;他應該……”
說道這裡,趙構忽然道:“你覺得他應該怎樣?”
岳飛嚇了一跳,道:“臣愚昧不知,更不敢妄言。”
趙構歎了一口氣:“有人不是說,“拿的穩槍,口中有唾,就是好兵”麼?朕也應該向那個人學習,用合適的人,去做合適的事。”
岳飛莞爾,趙構道:“朕很不滿意目前幾大將各自為戰的情況,每次金兵一打來,都各自不聽調遣和招呼,所以,朕想拿你開刀。”
岳飛的笑意更甚:“謝陛下厚愛。”
趙構有些猶豫:“你不會覺得我無恥麼?”
岳飛搖頭:“本就是陛下的人,想怎麼用,自然也是陛下說了算。”
趙構猶豫了片刻,緩緩的伸出手,伸到了岳飛面前:“我不相信別人,只相信自己。我是個反復無常,心胸狹窄的小人,所以,我希望將這一切,都扼殺在萌芽中。”
岳飛點頭,不用再多說,他已經明白了趙構的意思。
因為信任,所以才不客氣。
因為親近,所以才不必小心翼翼。
這一日,趙構將岳飛留在宮中,兩人商議了很多,該如何整改軍隊的想法,從岳飛的軍隊到地方的廂軍,趙構沒有半句私言,但岳飛卻明明感到了對方的關心。
食物都是自己愛吃的,陳設都是自己習慣的,甚至連說話的方式,趙構都是挑了岳飛最容易接受的。
在趙構隨手遞給岳飛一碗蓮子羹的時候,兩人的關係,似乎又回到了前世最親密的時候。
但是趙構不打算再邀請岳飛遊園,更不打算讓他作詩。
只有抓不住的時候,才喜歡自欺欺人。
趙構在兩人休息的間隙,微微抬頭,看見春日的陽光透過窗戶,灑在了岳飛身上。
他在這一刻,有著一絲恍惚。
哪怕不能夠再近一點,就是現在這樣的距離,也好。
但也只是這樣一瞬的錯覺,當岳飛同時抬頭,回以一笑的時候,趙構發現自己的呼吸在那一刻凝滯,他微微的扭過頭,不再去看對方。
他害怕自己流露出不該流露的東西,會使得面前這夢幻泡影,就此消失。
五月的時候,岳飛將朝廷下發的指令,貫徹到了自己軍中。
首先是清查人數,然後是規範官職,最後,岳飛所養的那一堆文士,在趙構的反對下,只留下了三人給予官身,其餘的皆遣散。
各級的建制也進一步完備,隨之而來的兵典每位低級將領都有學習,政治口號也進行了統一,將“收服故土,迎回二聖”換成了“驅逐金賊,還我河山”;跟隨這一起的,還有對趙構皇權的神化和忠君的進一步灌輸。
秋九月,岳飛來信,請趙構前去檢閱自己的軍隊。
前世,在議和前,趙構幾乎每年都要檢閱一次自己的軍隊,不過那並非真的檢閱軍隊,不過是一些儀仗花架子。而等到議和後,十年恐怕也不會有這麼一次。
這一世,親自前去見到真正的軍隊,去檢閱驗收它們,是第一次。
趙構留下丞相守舊京,帶著其餘的官員,並召集其它各將,同去岳飛軍中。
那時節正是秋風颯爽,趙構改了行程時間,突兀的抵達軍中,當即要求看步兵演練和騎兵衝鋒。
有人在旁勸說:“今日晚了,百官也累,陛下不妨明日。”
若是換了以前的趙構,也會這樣想,必然會美美的睡個覺,第二天再來吃苦。
可是現如今,他無比想要看到成果。
趙構道:“金賊進犯的時候,可不會管是否天黑,是否有準備。”
演武在黑夜中進行,各種陣法的演練,肉搏格鬥,衝鋒刺殺,突擊偵查,將所有人都震住了。
半夜的時候下起大雨來,士兵們沒有絲毫慌亂,雨水泥濘中,毫不含糊。
“殺!”
“殺!”
“殺!”
口號聲震天,帶著肅殺之氣,讓大部分文臣變色。
趙構回頭問自己的另一將領張俊。
“張帥所部,能否做到這樣?”
張俊搖頭:“我那些兵,在雨天列隊就要了他們的命了,可沒辦法……”
趙構打斷了張俊的話:“這些士兵,不過是普通百姓。岳飛,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將領。他能夠做到,訓練成這樣,你為什麼不能夠做到?”
“或許,是岳少保有秘訣?”
趙構拍了拍張俊的肩膀:“你我君臣多年,當年……”
當年張俊倒向秦檜,讓趙構失望至極。本不打算再次啟用這個人,但最終岳飛的一句話,挽救了他在趙構心中的地位。
“拿的穩槍,手中有唾,就是好兵。”
優秀的人才,畢竟是少數中的少數,一個好的將領,不僅僅在於如何運用優秀的人才,也在於如何巧妙地運用平庸的士兵。
好兵的標準,並不是要智勇雙全,不需武藝絕倫。
只需有紀律,聽號令,有勇敢,那麼在優秀的將領的運用之下,就會成為中堅力量。
趙構認為,朝廷用人,亦如此。
治世能臣,曠世奇才畢竟是少數,千百年還不出一個。
他手中已經有了一個岳飛,不指望會再出第二個,他也等不起。
他要試著將自己手下平庸的人,變成優秀的人。
趙構拍了拍張俊的肩膀:“當年你做的那些事情,讓朕失望至極……不過已經過去了,不再提它。朕認為,軍之根本,就在於士兵的強弱。無論再巧妙的計謀,手中一群弱兵,遇到了虎狼之師,那些計謀也不過如同雲煙塵土。練兵之法,朕已經編成典籍給了你。所用都是一樣,不會有人藏私。練兵不過是最簡單,最基本的東西,如果你連這都做不好,不如回來做一個富貴田舍翁的好。”
張俊躬身答是。
他忽然感覺現在的皇帝,和以前的皇帝有點不太一樣了。
趙構登基之初,他能夠很清楚的感覺到這個少年心中的惶恐,不安,自卑,頹廢,沮喪,了無生氣。
可是現在,他也能很清楚的感覺到這個年輕的皇帝身上所散發出的自信和果斷,堅定和朝氣。
他隱隱的有著那樣的一種感覺,面前這個才二十多歲的青年,他的意志,漸漸的變得不可違抗。
他不敢再輕慢,他很清楚的感到了,如果自己做的不好,這位年輕的皇帝,不會害怕換掉自己。
演武到第二天下午的時候才結束,沒有想像中的光鮮和威儀,幾乎所有的兵士身上都帶著泥濘,臉上有著疲倦,但眼神中,卻散發出無限的鬥志。
趙構對自己的突擊檢查很滿意,當他回到自己的營帳時,一向老成的趙鼎向其進言:“如今岳飛軍容甚壯,陛下不可不防。”
趙構扭頭,看著趙鼎,道:“繼續說。”
趙鼎躬身行禮,然後道:“我朝一直以來,以文禦武,從未有邊帥如此強勢之時,應早做打算,以防將來尾大不掉之勢。”
趙構笑了笑:“卿是擔心唐故事嗎?”
唐代安史之亂,外族入侵,繼任的皇帝雖終於平定了叛亂,卻因為對將領管轄不利,導致地方藩鎮割據,百餘年天子成為傀儡。
趙鼎道:“正是如此,陛下當未雨綢繆,方能夠百世安寧。”
趙構的語氣仍然溫和:“卿說話之前,可曾有過深思?朕不用怕岳飛什麼,哪怕他軍隊再雄壯十倍,朕也不必擔憂。且不說他糧草,田地,兵器都由朕控制,單說他軍中作戰,是為了‘驅逐金賊,為君盡忠,還我河山’,若是他真有異志,又會有多少人願意跟他幹?就算是他真的幹了,朕手中也不止他一支軍隊。朕會督促其它幾位大將,不會讓他一人獨大。這些卿不會不知,卻在此說挑撥之詞,是何目的?”
趙鼎嚇了一跳,慌忙跪下,趙構卻揮了揮手,道:“罷了,不用如此,朕知你並非惡意,但這樣捕風捉影的話,以後不要再說了。”
趙鼎這才舒了一口氣,他的確毫無惡意,只不過今日見到岳飛所部軍容,感到害怕。
他抬頭看著趙構,趙構的臉上不見絲毫擔憂,他的目光看在某一個地方,似乎在發呆。
趙構的確在發呆,當他說出那番話之後,他忽然就想到了前一世那對岳飛可笑的猜忌。
是啊,有什麼好猜忌的?
正如自己所說,對方的糧草,兵器,兵餉都由自己掌控;
對方為了驅除金兵建立起來的軍隊,會為了謀反而跟岳飛走嗎?
就算岳飛真有異志,自己手中難道就只有岳飛一人嗎?
一支只去了糧草,後勤補給,信仰的軍隊,在金人和宋朝的夾擊之下,能有什麼作為。
可自己前世,為什麼就看不到這些,看不清這些?
為什麼會在收到“必殺飛,可議和”的要求之後,還會認真的思考這個可能性?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趙構忽然笑了起來,以前的自己,究竟是多麼的懦弱,無能,自卑和膽小,才會做出那樣的判斷?
他的笑聲忽然難以抑制,更加難以斷絕,直到最後,他笑出了眼淚。
笑聲嘎然停止,他看見岳飛站在營帳外,正靜靜的看著他。
趙構揮手,讓岳飛進來,問:“你都聽見了?”
岳飛點頭。
趙構又問:“你都看見了?”
岳飛還是點頭。
趙構不說話。卻見到岳飛忽然單膝跪在地上,鄭重起誓:“臣對天發誓,永遠不會背叛陛下,會永遠效忠,至死方休。”
趙構盯著岳飛,過了片刻,道:“我不相信你。”
岳飛抬頭,臉上露出了一股焦急之色,仿佛有千言萬語想要剖白。
趙構緩緩的說:“我相信的是我自己。所以……我會把這些,都牢牢的握在自己手中。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夠讓我徹底的,完全的信任你。才能夠,控制住我心中的卑鄙和無恥,換來對你的無限支持。”
岳飛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他的喉頭微微抖動。
剛剛他在帳外的時候,親耳聽見了旁人對自己的挑撥,他擔心趙構會動搖,他擔心會三人成虎,所以他想要辯解,想要剖白。
但是現在,他明白過來了。永遠不會有那一天,三人也決不會成虎。
因為面前的這個年輕的皇帝,擁有著一顆洞悉人心的眼睛,更加能夠洞悉自我的靈魂。
他不會給自己動搖的機會,也不會給自己聽信挑撥謠言的機會,永遠不會。
岳飛深深的吸了口氣,然後道:“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