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宴
雖然岳飛說,如果心中煩悶,可以給他去信。
但趙構卻始終沒有再給過他親筆手劄。
上一世一百多封手劄,最後也不過換來風波冤獄。對於寫信這種事情,趙構提不起什麼興趣。
倒是岳飛捷報頻傳,一路進軍勢如破竹,有時候會寫信回來要糧草,有時候會寫信回來請求支援,偶爾還會抱怨一下兵器品質的事情。
若是依照上一世趙構的脾氣,定然會每封信都親自回復,他那個時候怕怠慢了岳飛,也怕這個過於耀眼的新星,蓋過了自己的光芒,不敢不回。
可是現在,趙構終於找回了上一世丟掉已久的東西——信心。
他有信心,哪怕自己一個字不回,哪怕自己沒有流露出半點關心臣子的架勢,岳飛也依舊會是岳飛,而不會變成韓信呂布或者別的什麼人。
某天擔任禦史中丞的張浚對趙構說:“如今飛領兵在外,陛下應多加撫慰,以防不測。”
趙構上下打量了張浚一眼,前世,這位年輕的學子是自己的丞相。
當年兵變,趙構被囚,是他召集三路兵馬,前來救駕的。從此以後,趙構便對他信任有佳,將其派到關陝督戰,結果弄得關陝皆失;讓其統領北伐,結果這位主戰派的將領猜忌岳飛,最後弄得淮西兵變。
當年,就是張浚在趙構耳邊說:“飛乃封疆大吏,再加其兵,恐怕升其異志。”
就是這句話,使得猶豫中的趙構,最終決定追回自己的詔書,鬧得岳飛辭官而走。
從那以後,趙構便徹底認清了此人的面目。這位主戰派的領袖,胸有大志,想要建功立業,可是卻才能缺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這個時候,趙構扭頭看著這位目前尚未到三十歲的年輕官員,撇了撇嘴,漫不經心的道:“張中丞過濾了,朕自有主張。”
張浚不再多說,只得退下。
趙構看著他的背影冷笑。
上一世,他恨三個人。張浚,秦檜,岳飛。
張浚使得他北伐之夢終成泡影。
秦檜將其欺壓半生,日夜驚心。
而岳飛……
現在,當年欺侮自己的人已死;欺騙自己的人不會再爬上高位;而那個刻在心中的名字,讓趙構臨死都無法釋懷的名字,卻漸漸的擁有了別樣的意義。
他最終還是沒有給岳飛寫信,他只是下了聖旨,讓糧草全數運到岳飛的手中,只是派了可靠的人,將兵器運送到岳飛軍中。有些事情,說的再多,也比不上做好一件。
當年趙構直到退位後,才明白這個道理,卻已經太晚。而現在,重生後的趙構,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第二年三月的時候,令人振奮的捷報傳來——岳飛收復了太原。
當趙構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終於找到了當年意氣風發的感覺。
那一年,岳飛收復襄陽六郡,趙構高興的快要發瘋,甚至做夢都夢見自己已經進駐了汴京,把大哥和父親都接了回來,那兩個昔日看不起自己的人,朝自己跪拜稱頌,痛哭流涕地懺悔。
但這一次,趙構只是睡得踏實,他並沒有做那些虛妄的夢,他心中很清楚,這只不過是,在自己遙遠的人生路上的第一步。
岳飛一個月後,將再次於御前獻俘。
趙構也已經準備好了給岳飛的封賞——節度代州。
代州在太原以北,目前還被金人佔據,這個封號的意義很清楚,希望其能夠一鼓作氣,拿下雁門,奪回當日丟到的大宋的一個重要屏障。
這天正是仲春時節,接到奏報,岳飛將於今日進京。
趙構本打算身穿正裝去北門迎接,換衣服的時候卻忽然想起,很久沒有出去轉過了。
他一人策馬,輕裝簡行,走在汴梁的大街上。
正是春光爛漫之時,大街兩旁楊柳依依,空氣中彌漫著花香的味道。明媚的陽光透過樹蔭照在地上,行人們不急不緩的在路上走這,偶爾有小販叫賣的聲音。
趙構微微抬頭,忽然就想到了那一年的花陰。
真正的十九歲那年的花陰。
年輕氣盛的少年,尚且不知道殘酷的意義,對於未來充滿了希望,卻又那樣的容易破碎。
現在,身體中年邁的靈魂,早已嘗遍世間疾苦,盡曉失望和悲痛,痛苦與沉淪,卻在這個春光明媚的清晨,再一次找回了希望。
不同於前世的那脆弱不堪一擊的希望,這一次,它會長久的留存,歷經世事的考驗,至死依在。
沒有當年的輕狂,更無少年的妄想。
趙構心中無比篤定的明白——自己,這一次會贏。會勝過金人,會擺平桀驁的臣子,會將權利,永遠都牢牢的握在手中。
不再會是歷史上那個人人唾駡的昏君,而一定會成為,開創時代的,可以和岳飛一樣,載入史冊令人仰慕和稱頌的人。
趙構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他緩緩的策馬,然後站在城門處等待著,等待著給他帶來這些改變的即將歸來的人。
一開始是聲音,很多雙腳踩踏大地的聲音,隨即,趙構原本安排在城樓的樂隊,開始奏響了禮樂。
隨即,入眼的便是地平線那頭不盡的紅色旗幟。
宋朝尚火,紅色是旗幟的顏色,仿佛潮水一般,永遠看不到盡頭的紅,從天邊朝著城樓這邊而來,猶如火苗跳動一般。
趙構拉住韁繩的手,不由的收緊了,他不止一次的見過岳飛所訓練的軍隊,但從未在這種情況下見過。
仿佛是天邊的朝霞降落人間一般,紅色中閃耀著刺眼的光芒,那是陽光照在鐵盔上的反光,這耀眼的光芒緩緩的連成一片,終成汪洋。
“威武!”不知道是誰先叫了一聲,隨之,整個城樓處的百姓,都大聲的叫了出來。
“威武!”
“我宋軍威武!”
“我陛下威武!”
趙構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策馬走出城門。
一開始還有一個小兵攔住他,等認出這位身穿淡褐色袍子的年輕人就是當今皇帝的時候,城門立刻大大的敞開,早已等候的親軍侍衛隨即跟上,跟在趙構的身後,六軍儀仗依次擺開。
禮部侍郎看著趙構的穿戴微微蹙眉:“陛下這種裝扮,不合禮制,岳將軍得勝歸來,見到陛下如此輕慢,恐心生怨啊。”
這句話雖然輕,卻準確無誤的傳入了趙構的耳朵,他不以為意,一笑而過。
上一世,每次見岳飛,趙構無不是準備了又準備,裝扮了再裝扮,生怕自己所作所為不合適,引來對方的輕視。非但是見岳飛,甚至在見別的大臣的時候,也是同樣。他擔心自己會被輕視,更因為自卑而異常敏感,聽不得半點忤逆之言,也不能接受讚譽。
但現在,他卻有了完全不同的看法。
他知道,自己這些年的所作所為,不會讓任何人輕視。
他清楚,自己奪回舊都,坐鎮京城,就已經是最大的功績。
他更明白,一個人如果只能夠靠偽裝和外表來贏得臣子的尊重,那麼他最後什麼也不得到。
趙構不去理會禮部官員的議論,他更不怕自己一身常服過於輕慢,他只是雙腿忽然加緊馬肚,策馬飛奔出去。
周圍的侍衛都大吃一驚,不知道是該跟上,還是該留在原地維持皇帝的威儀。
卻就在這種猶豫中,趙構已經奔到了大軍之前。
他勒住了馬,面前的大軍也停止了前進,漫天的塵土緩緩落下。
等到塵埃落定後,趙構才看清走在隊伍最前面的人。
是今年還不到三十歲的岳飛。
塵土已滿征衣,卻還未到弦斷時。
這是自己最青春的時刻,也是對方最美好的年華。
趙構將自己的目光從岳飛身上移開,策馬在軍前緩緩的走過,朗聲道:“朕,在此等候多時,終於等到了我軍的凱旋。我大宋兒郎,威武!我宋軍,威武!”
千萬個聲音一齊回答,震破蒼穹:“我大宋威武,我陛下威武!”
趙構這才轉頭,看向岳飛。
他看見岳飛也正看著自己,目光中不再有往常流露出的那種複雜的眼神,只剩下讚賞和信任。
趙構發現自己很喜歡被人這樣看著。
這種感覺,比之前世那種內心憋屈,被人嘲諷,被人鄙視的感覺,要好上百倍。
他一揮手,十萬大軍即刻站起,跟在他身後緩緩而行。
皇帝的親軍侍衛這才反應過來,卻也已經遲了。趙構身後半步,都是這次出征的各位將領,已經沒有侍衛親軍站的地方。
當天中午,趙構在紫宸殿設宴款待凱旋而歸的將軍,並且命人當眾宣讀了聖旨,封岳飛為太子少保,代州節度使。
成為宋朝開過以來,第一個未滿三十便建節的將領。
在酒宴上,不少人都前來給岳飛敬酒,岳飛推辭:“諸君,吾早已戒酒。”
張浚亦來到岳飛面前,見連自己的敬酒都不肯喝,冷笑道:“莫不是岳少保升官太快,得意忘形了吧?”
岳飛不知該如何回答,正在措詞之間,卻聽見趙構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張中丞,岳飛戒酒一事,是朕交代的。你是對朕不滿嗎?”
張浚只得忍氣吞聲,對趙構行禮後離去。
又有樞密院的樞密們半開玩笑辦認真的說:“岳少保,你這次能勝,皆是陛下之功。若非他將我們看得緊,逼得急,你那些糧草,兵器,援軍,可不會那樣及時的趕到,我們這些天,可都是被你累苦了啊。”
岳飛唯唯諾諾,卻見趙構在首席笑道:“岳飛,你一直趕路,也累了,不用再呆在這裡,可以自行回去。你母親早已期盼多日,等著這一天。”
岳飛起身謝恩,他在這一刻,特別感謝趙構能讓自己離開。
待岳飛離開後,趙構才對眾人笑道:“掃興的人終於滾蛋了,諸卿盡興。”
眾人立刻暢飲起來,有了皇帝對岳飛的笑駡,那些人對岳飛的那一絲嫉妒和豔羨,也統統煙消雲散。
岳飛徑直回家,他已經很長時間沒見到自己的母親和兒子了。
如果說真正能夠讓他牽腸掛肚的,就是他們。
岳飛興匆匆的回家,卻只見到了母親,卻沒瞧見兩個孩子的影子。
岳飛疑惑的問:“娘,岳雲和岳雷呢?”
岳母詫異道:“你出征後沒多久,陛下就派人來,說貴州防禦使要讀書,缺個伴讀,讓他們兩個去宮裡給他做個伴。你不知道這件事情?”
岳飛一愣,貴州防禦使是趙構前幾年收的養子趙瑗,趙構將其當親兒子在養,人人都說趙構恐怕是自己生不出兒子,所以過繼了趙瑗來呈嗣的,將來會做太子的人。
能夠給未來的太子當伴讀,這可是莫大的榮幸。
但為什麼趙構一直都沒說過?
岳飛仔細回想,似乎,自從那次之後,趙構連手劄都未曾給自己寫過了。
岳母繼續道:“平常都是早上去,中午在宮裡吃一頓,晚上回來的。你且等著,晚上應該就回來了。萬幸陛下將這兩個小魔頭接了過去,不然你娘這把老骨頭,真要被他們折磨死。對了,陛下沒跟你說過這件事情嗎?”
岳飛搖頭,他在家裡等了一會兒,卻根本坐不住,便起身再次前往大內。
酒宴早已散了,三三兩兩的官員相繼而出,見到岳飛後都遠遠的打招呼。
岳飛恭謹的回禮,他很明白,如果自己想要走的遠,不可以在這種時候,得罪任何人。
眾人笑著離去,岳飛就站在宮門處等候,他遠遠的看見趙構也出了大殿,他想要過去行禮,趙構卻揮了揮手,表示不必了。
他繼續等著,直到黃昏十分,才看見三個身影從遠處而來。
是十四歲的岳嶽和七歲的岳雷,兩個孩子一見到岳飛,便飛奔而來,撲到了岳飛的懷裡,大聲的叫爹。
而另外一個年幼的身影,卻在夕陽中緩緩的走來。
是今年已六歲的趙瑗。
趙瑗半點不見小孩子該有的天真浪漫,反而異常的沉穩,走路都中規中矩。
而趙瑗走到了岳飛面前,對著岳飛行了個禮,道:“岳少保有禮了。”
岳飛立刻放下兩個孩子,對著趙瑗回禮:“見過殿下。”
趙瑗一本一眼的說:“兩位岳公子都勤懇好學,岳相公不用操心,我會好好照顧他們的。”
岳飛訝然,他萬萬想不到,這個看起來胖乎乎的小孩子,居然會這樣說話。
趙瑗對著岳飛笑了笑,道:“岳少保好不容易回來一次,兩位岳公子明日在家,不用來進學了,享一享天倫之樂吧。”
說畢,便準備轉身離開,岳飛驚訝異常,道:“殿下請留步。”
趙瑗道:“岳少保有什麼話想說?”
岳飛道:“殿下……談吐有度,舉止非凡,是……陛下親自教導的?”
趙瑗臉上這才露出了一個孩童該有的天真的笑容:“是,我寫字,念書,都是阿爹教的。他很有耐心,是個好人。岳少保你說呢?”
岳飛道:“殿下所言甚是。”
當岳飛領著兩個孩子往回走的時候,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的趙瑗。
空曠的大殿前,小小的孩童不緊不慢的走著,他身邊的一個小太監小步跟上,遠處的黑暗漸漸的將這座宮殿淹沒。
在這一刻,他又響起趙瑗的那句話“阿爹是個好人,你覺得呢?”
岳飛直到此時,才開始認真的思考這個問題。
最終,當他抵達自家的門口,放下岳雷,一家人吃飯的時候,他終於輕聲的對自己說道:“或許吧,雖然不知他是好人壞人,但對我,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