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白
岳飛回到京城後,在家裡足足養了三個多月,才漸漸的好轉了。
這三個月中,趙構總會時不時的過來看他,有時候見岳飛身體好了,還會邀請他進宮去逛。
這年的除夕之夜,趙構本打算去看看岳飛的,走到宮門的時候,卻邁不出腳步了。
每年的除夕,都是岳飛的祭日。
他沒有忘記前世,那年的這天晚上,所發生的一切事情。
岳飛被關在大理寺中,三番四次的懇求,希望能夠見到皇帝一面。
趙構卻始終沒去見過他,直到除夕這天,他想要去見一面的時候,才知道岳飛已經死了。
那個時候,趙構對於岳飛之死的感覺是渾身輕鬆,甚至有些感激秦檜幫他做成了這件事情,但是很快,第二年的除夕,不安開始折磨他的心。
第三年,第十年,第二十年。
趙構發現自己每個除夕,都無法過好。
哪怕是現在,他明明知道岳飛就和自己隔一個宮牆的距離,他也無法在這天,去面對他。
回到寢殿的時候,太監過來傳話,說是韋太后有事情找趙構。
趙構不是很想在這個時候見到生母,上一世的這一天,他的那些荒唐舉措的理由中,韋太后也是一個。
他猶豫了半晌,還是去給韋太后請安,例行公事後,就這麼走了出來。
宮中的煙花已經開始燃放,宮女和妃嬪都前來向趙構問好,趙瑗也跟了過來,給趙構行禮。
等到一切都散了以後,趙瑗依舊留在趙構身邊。
趙構道:“瑗瑗呆在宮裡悶嗎?”
趙瑗眨了眨眼睛:“阿爹是不是想出去?我陪你出去。”
趙構呵呵的笑了笑。
自從退位之後,每個除夕,都是趙瑗陪在身邊,或去西湖,或遊園林。那個時候,趙瑗就會問年邁的養父:“阿爹悶嗎?出去走走吧,孩兒陪你一起去。”
如今,年幼的趙瑗也說出了這樣的話,趙構伸手抱起趙瑗,道:“好,阿爹帶你出去走走。”
除夕之夜,殿前軍統領楊存忠也要回家過年,趙構只找了三四個侍衛跟著。
他本身武藝高強,自己出門自是不必帶侍衛,但現在多了個孩子,萬事還得小心。
一行人走在除夕的街道上,大街上冷冷清清,一個人都沒有,天氣又冷,店鋪幾乎全部關門,家家戶戶都在自己家裡過年。
趙構轉了一圈,不經意就來到了岳飛的家門前,他不欲進去,趙瑗卻叫了起來:“咦,這不是岳少保家麼?阿爹,我們進去看看他在做什麼好不好?”
趙構將趙瑗放下地,自己卻不願意抬腳。
趙瑗便敲門起來,一個老僕從背後將門打開,隨即兩個孩子從裡面沖了進來。
“殿下,是殿下來了。”岳雲和岳雷都很高興,一把就把趙瑗拉走了。
趙構不知道是該進去還是該站在原地,卻看見岳飛從裡面走了出來:“陛下,怎麼是你?”他一邊說,一邊側身讓趙構進來。
趙構緩緩的走了進來,他沒有回答岳飛的問題,只是偷偷的去看岳飛。
對方的臉頰又豐滿了起來,眼睛也能夠見物了,雖然面頰上還有著一絲病中人才有的嫣紅,但腳步穩健,呼吸沉著,和幾個月前在村莊處見到的那個人相比,已經好太多。
兩人就這樣一路朝著裡面走去,到了院子裡,才發現還有岳飛的弟弟和母親,一大家子人都在。
趙構道:“打擾你了。”
岳飛笑了笑,問:“陛下這個時候來,肯定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吧?”
趙構覺得一陣恍惚,他說:“朕想……你可能,會想要在今天見朕。”
岳飛有些不解:“為什麼會這樣認為?”
趙構深深吸了一口氣,不再討論這個話題。
這個時候城中百姓也開始放煙花了,岳飛也拿了煙花出來,邀請趙構同放。
趙構微笑著拒絕了,他就站在院子的角落裡,看著岳飛一家人過除夕。
眼前的場景迅速的變換著,他仿佛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的除夕,那人身穿囚服,滿身是血的倒在冰冷的鐵牢裡,而他的家人,則傷痛欲絕。
軍士們來來回回,手持火把正粗暴的翻找著岳飛的住處,希望能夠找出通敵賣國的罪證來。
卻最後翻出一箱子皇帝手劄。
趙構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融入岳飛的快樂和幸福之中,他只能夠在這個黑暗的角落裡,默默的看著。
岳飛朝著趙構走來,他的手上拿了一支長長的煙花筒,點燃後塞到了趙構手中:“陛下也來放一個?”
趙構點頭:“好。”
一朵朵的煙花,從趙構手中噴出,充入天際,在黑暗的天空中綻開,又散落到四方,只留下淡淡的硫磺味道。
很快,煙花就被放完了。趙瑗和另外兩個孩子去玩兒,岳飛的弟弟也和他的妻兒回房陪老母說話,院子裡只剩下了兩個人。
院子中一片黑暗,遠處別家的煙花還在繼續。
趙構微微抬頭,看得見岳飛影影綽綽的輪廓就在自己面前。
他說:“對不起。”
岳飛道:“陛下挑今天這樣的日子前來,是有什麼意義麼?”
趙構嗯了一聲,說:“有件事情,一直放在心中,想說,但是不敢說。”
“為什麼不敢?”
趙構沉吟了片刻,道:“害怕故人心易變,你知道嗎?哪怕是同一個人,也不可能兩次都邁進同一條河流中。所以,不敢說。”
岳飛不說話,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還記得那天,你講的那個故事嗎?”
趙構一愣:“哪個故事?”
岳飛道:“那天你喝醉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就在這棵樹下,你告訴過我,一個將軍和皇帝的故事。你說最後那個將軍死了,而皇帝中興之夢也終成泡影。”
趙構道:“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岳飛道:“這個故事,是不是和我有關?”
趙構心中猛的一緊,他微微抬頭,去看岳飛,問:“為什麼你會這樣說?”
岳飛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茫然的神色,他看著遙遠的天際,說:“因為我總覺得,陛下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趙構忙打斷岳飛的話:“你不要誤會……”
“不,不是那個意思。還記得我第一次見陛下,那個時候還是康王。我說,跟我走,我救你出金營。那個時候你應該不認識我,可是,你的眼神中,卻完全不是面對一個陌生人的神色。我看得出來,裡面有怨恨,有遺憾,也有懊悔……”
趙構忽然說不出話來,他輕輕的伸出手,想要去抓住岳飛的手,但怎麼也伸不出去。
岳飛這個時候扭過臉,盯著趙構,問:“我們……以前認識嗎?”
趙構微微仰頭,兩人隔得很近,枯枝上的雪被風一吹就簌簌落下,將兩個人的雙眼都迷住了。
趙構道:“那個人,就是你。”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趙構已經下定了決心。若是岳飛露出絲毫反意,他一定會殺了他。哪怕再次重複上一世的人生,他也一定會殺了他。
岳飛道:“哪個人?”
趙構道:“那位,故事中的將軍,就是你。而那個背叛了你的皇帝,把你丟到大理寺要你性命的人,是我。”
岳飛愣愣的看著趙構:“前世,還是今生?”
趙構痛苦的閉上眼,前世不堪回首,今生亦如此艱難。
他的聲音有些滯澀:“我殺過你,前世還是今生已經不再重要。你……”
說到這裡的時候,趙構發現有些事情根本不用過多的解釋,他更想要知道現在。
他深深的吸了口氣,睜開眼,看著樹下的岳飛。
這個時候的景象,和前世的某一天重合了起來。
天空黑黑的,一顆星也沒有,兩個人的呼吸都沉重了起來。
趙構猛然伸手,將岳飛拉到自己身邊,狠狠的吻了上去。
他已經準備好了兩人再次鬧翻,甚至聯手中的屠刀都準備好了。
但岳飛並沒有推開他,甚至連掙扎一下都沒有。
冰涼的唇帶著溫潤的氣息,趙構看到岳飛眼中的恍然,和那麼一絲的愣怔。
他沒有動,任由對方妄為著。
趙構將岳飛越抱越緊,最後勒得他自己都喘不過來氣。
良久,趙構才放開對方,斬釘截鐵的說:“我……喜歡你。”
岳飛沉默著,趙構道:“如果你敢像上次一樣,扭頭走開,丟下軍隊跑回家,甚至讓我下了五六封詔書都不會回來的話。我一定……一定會再次殺了你!”
“我……不知道這是喜歡還是厭惡,但……我愛你……”
岳飛的聲音平靜:“我早知道了。”
趙構忽然說不出話來,岳飛拉了一下趙構,讓他走在自己身邊,兩人就在小院中緩緩的走著,四周一片靜謐。
趙構說:“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岳飛歎了口氣:“就是那天,你冒雪前去找我的時候。一開始我覺得是自己想多了,這幾個月來,我常常見到你,見到你的那種眼神,我就知道了。”
趙構見岳飛沒有往下說,他不知道該怎麼詢問,他跟著岳飛走了一圈又一圈,院子裡的積雪都被踩踏的成了泥濘。
趙構終於發問:“所以,你……有什麼打算?”
岳飛看了趙構一眼:“有的話,我早就說過了。雖說故人心易變,但是有些東西,並不是能夠輕易改變的。傷人的話我不想再重複,我只是想說,那天晚上我曾經發過誓,我說過我永遠不會像故事中的將軍那樣,做那種事。這句話,也不會變。”
趙構的唇變得有些慘白,他說:“你不怕,朕再也不會信任你了麼?”
岳飛道:“我的性命,在陛下手中,想要的話,隨時可以拿走。我的心,亦忠於陛下,想要的話,亦可剖心明智。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亦是陛下之天下。想來陛下不會願意讓自己多年的辛勞付諸流水。”
趙構低了頭,君心如磐石,上一世是,這輩子,依舊是。
他說:“你的心很硬。”
岳飛不答,趙構自覺呆在這裡也沒意思,他走出兩步,忽然回頭,說:“知道麼?為什麼我會在今天晚上來看你?”
岳飛搖頭。
趙構說:“因為……在那個故事中,今天是你的祭日。那時候,你很想見我一面,但我卻沒有去。後來,我就想,如果能夠重來一次,每年的今天,我都要來見你。”
岳飛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麼,但最終沒有開口。
趙構轉身而去,走到門口的時候,趙瑗也被送了出來。
父子兩人拉著手,走在茫茫夜色的街道上,岳飛站在門廊處,看著漸行漸遠的趙構,心中忽然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他相信他說的每一個字,他相信他所說的故事中的每一個人。
因為,他總覺得這個年輕的皇帝,每次看向自己的時候,眼中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東西,多到他都看不懂,多到,他很想去知道,那裡面究竟是些什麼。
“我殺過你。”
“那天晚上,你曾三次請求見我,我卻沒去。”
“如果能夠重來一次,每天的今天,我都要來看你。”
岳飛忽然舔了舔自己的唇,上面,有著那個滿腹心事的帝王,帶著絕望和希望,愛戀和怨恨所印上去的唇印。
太過沉重,沉重之中又帶著一絲旖旎,雖然有些令人留戀,但絕不是岳飛想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