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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三女俠》第2章
第九回

相互追蹤 海隅逢異士

連環探案 大廈見奇情

  老丐婆冷笑道:「你也知道我的名字麼?」魚亮大王面色慘白,突然牙根一咬,把手一

揮,場中高手全都湧出,了因和尚倒拖禪杖,退後幾步,與魚亮大王並肩一站,左有天葉散

人、海雲和尚、神魔雙老,右有凌雲島主衛揚威、太湖寨主孟武功、首席貴賓哈布陀,九個

一等一的武林高手,聯成一線,個個金睛火眼,目不轉瞬的注視著老丐婆,兩邊形勢,一觸

即發。

  原來這老丐婆正是「天山七劍」中的易蘭珠!「天山七劍」成名於康熙初年,(事跡詳

見拙著《七劍下大山》)隔了四五十年,飛紅巾、凌未風、張華昭、桂仲明、冒浣蓮等人先

後逝世,「天山七劍」就只剩下易蘭珠和武瓊瑤兩人了。「天山七劍」遠處西陲,外人不

知,都以為他們早已死盡,不料「七劍」之一的易蘭珠會突然從天山來到海隅!

  易蘭珠的劍法在「天山七劍」之中首屈一指,(本來是凌未風最強,後來凌未風斷了右

手拇指,使劍不便,把畢生心得全都傳給了易蘭珠。)獨臂神尼在三十年前,得了玄女劍

訣,那時她武功雖已極高,劍法卻是初學,訣竅之處,苦於無人指點,因此獨上天山,向易

蘭珠討教,獨臂神尼比易蘭珠年長,易蘭珠和她平輩論交,兩人在天山探討劍法,聚了半年

才散。有這一段淵源,所以易蘭珠也算得是江南八俠的長輩。

  這時,論年紀易蘭珠雖已六旬有多,但她曾服過北天山駱駝峰上的優曇仙花,可保頭髮

永世不白,加以內功深湛,所以看來不過四十餘歲。她手中拿的叫化棒,說起也大有來頭,

這乃是她丈夫張華昭的遺物,原來是凌未風削天山的降龍木所製。送給張華昭的,其名就稱

為「降龍寶杖」,天山的降龍木堅逾鋼鐵,刀劍不入,所以呂四娘的霜華劍,了因的蕩魔

杖,都給她碰得火花蓬飛。

  唐曉瀾早聽周青說過易蘭珠的身份,這時心中狂喜,急跑上來,也不知稱呼她做什麼才

對,(周青是凌未風的掛名弟子,馮廣潮又是周青的掛名弟子。唐曉瀾則得周青啟蒙,而學

劍於馮廣潮)只好大叫「祖婆」,易蘭珠凝神不答,對方九個高手也不敢發難。呂四娘玉臂

一伸,把唐曉瀾拉住,悄聲說道:「不要亂跑!」易蘭珠突然伸手把唐曉瀾的游龍劍抽了出

來,杖交右手,高聲叫道:「你們真要與我這老丐婆為難?」

  了因和尚躬腰說道:「小輩怎敢與易女俠為難。」說著用禪杖指了白泰官和呂四娘一

下,朗然說道:「但這兩人乃是貧憎的師弟師妹,還不敢有勞前輩管教!」易蘭珠怒道:

「那你是想留下他們二人麼?」了因道:「正是!」了因自思:自己雖然不是易蘭珠對手,

但合九人之力,卻是穩操勝券。易蘭珠雙眼一睜,斥道:「就是你師傅在生,我也管得!」

游龍劍一搖,呼的一聲,真似化成一道白光,向了因和尚直捲過去。了因和尚急忙橫轉禪

杖,振臂一格,叮噹一聲,易蘭珠劍鋒趁勢一蕩,逕自刺到了因協下,魚亮這邊的高手,一

齊發動,衛揚威的蛾眉刺和孟武功的虎頭鈞,破風撲來,易蘭珠疾風一轉,手中劍「力劃鴻

溝」,兩根蛾眉刺斷成四段,一對虎頭鉤震上半空!了因卻已順勢使個「蒼龍卷尾」,禪杖

一起,把寶劍燎開,九名高手,四方攻上。易蘭珠暗道:「怪不得這廝猖狂,他果然得了獨

臂神尼真傳,功力和他師傅差不多遠!」清叱一聲,將天山劍法中的須彌劍式使開,身劍合

一,連人帶劍,化成一道白光,左蕩右抉。這時,忽聞得唐曉瀾慘叫一聲,原來他左肩已中

了孟武功一掌。易蘭珠大怒,連下殺手!劍光閃閃,不離了因要害!忽然間人聲喧嘩,魚亮

大王大叫:「暫停!」九名高手,連袂退下。易蘭珠寶劍橫胸,止步不追,凝神細聽,隱隱

聞得哭聲,從遠遠的高處傳來!

  群豪住手瞭望,魚亮大王的山頂別墅之旁,原建有一座十三層的白塔,白塔頂上,隱約

可見一個紅衣女子,站在簷邊,呂四娘眼利,已認出了那女子正是魚亮大王的女兒魚娘,再

看清楚時,她竟是縛在簷邊,半身倒懸,只騰出一隻右手,執著一柄朗晃晃的利刃,擱在繩

上,只要刀鋒一動,就要繩斷人墜,任多好武功,也救她不得!魚亮和白泰官齊聲驚呼,呆

在當場!

  這時,白塔內衝出一名頭目,飛奔到魚亮大王跟前,打個千兒,氣急敗壞的稟道:「大

王,不好了,我們一個疏神,竟沒留意小姐把自己縛了,傳出活來,要大王將白泰官他們放

走,不然她就要割斷繩子,和大王永別了!」

  魚娘乃是魚亮的唯一愛女,魚亮本就疼她,這次只因白泰官不肯依從,所以才禁止愛女

和他相見,將她囚在白塔頂上。魚娘不知有前輩女俠獨上孤峰,出手相救,只道白泰官在武

林高手包圍之下,已陷困境,一橫了心,索性以性命要挾!白泰官見了,又驚又喜,想不到

魚娘和自己相愛,如此之深,心中感動,不覺滴下淚來!

  魚亮沉思有頃,把手一揮,說道:「算了,你們去吧!」易蘭珠在九名一等一高手的環

擊之下,要自保不難,但卻擔心唐曉瀾與白泰官會遭傷害,趁勢收篷,冷笑說道:「了因,

我帶你的師弟師妹走了,你背順違戒之事,自有你本門中人清理門戶,我犯不著伸手!若你

另有為非作歹,魚肉善良的事撞在我的手裡,我可不輕饒你!」說罷,對魚亮拱手道聲:

「承讓!」將劍交回唐曉瀾,左手一帶,與呂四娘、白泰官展開陸地飛行的本領,風馳電掣

般向山下奔去。

  魚亮悚然一驚,驀然醒起,頓足叫道:「快!快!快傳令下去!叫兒郎們讓路!」倏時

紅旗招展,嘍囉們大聲叫道:「清道送客,不得攔阻!」一站一站的傳達下去卻已經遲了,

這時易蘭珠等已至山腰,那些守衛卡子的嘍兵,未聞帥令,一聲胡哨,在密林叢草中,嗤嗤

連響,早已射出一排飛蝗弩箭來,呂四娘哈哈一笑,霜華寶劍呼呼掠風,前後左右捲起匹練

似的一道寒光,飛蝗弩箭,紛紛跌落地上。淡月疏星之下,四條人影,宛如四條白練,衝破

飛蝗箭雨。山路兩邊埋伏的撓鉤手,嘩啦啦伸出兩排雪白鋒利的撓鉤,向四人腳下疾捲,易

蘭珠降龍寶杖左右一掃,只聽得吧吧吧吧,一片斷金冕玉之聲,把撓鉤掃斷了七八桿。那邊

廂,呂四娘出手更辣,一聲嬌叱,連人帶劍,化作一道銀虹,向草叢中掃去,伏在裡面的四

個撓鈞手,全部中劍倒地,血花四濺!易蘭珠急道:「不要殺這些小嘍囉!」這時魚亮大王

叫讓路的帥令才一站一站,遠遠傳來,埋伏在山腰山腳的嘍囉,急忙一面傳令,一面避開,

易蘭珠笑道:「這才像個送客的規矩!」魚亮在峰頂瞭望,見她們如此神威,不禁變色!

  四人出了田橫島,仍乘魚亮大王送客的海船,回到青島海濱,鬧了一晚,這時已是月亮

西沉,曉霞隱現。過了片刻,一團團白雲,緊聚一起,雲中閃發白光,東方天色由朦朧逐漸

發紅,眨眼之間,一輪紅日在遙遠的海面冉冉升起,頓時映起半天紅霞,麗彩霞輝在黃海上

幻成千萬道金光燦目的光線。唐曉瀾不禁擊掌讚道:「朝昏甫斂,洪濤不驚;水面霞光,燦

爛萬道;旭輪突現,霄漠頓清!」這是清初才子侯方域寫東海浴日的佳句,呂四娘微露訝

意,微笑說道:「唐兄弟,這幾年來你讀了不少書啊!」唐曉瀾面上一紅,又是得意,又是

慚愧,低聲說道:「胡亂讀了點書,認得幾個字罷了!姐姐家學淵源,我拜你做老師,只怕

你還不肯收我這樣的學生呢!」易蘭珠白泰官突然聽他們說起書本上的話來,甚為奇怪!

  唐曉瀾五年前在邙山初見呂四娘時,稚氣未消,對她深心傾慕,當時他曾聽過呂四娘稱

讚她爹爹一個門生,又曾聽過呂四娘所說的「俠士之義須配以真儒之識」的議論,自漸形

穢,所以在楊仲英門下,才要求晚上讀書。今番海島重逢,不自覺的拋出了幾句書包,想討

呂四娘的歡喜。易蘭珠哪裡知道他這樣微妙複雜的心情。

  呂四娘聽他那麼一說,笑得花枝亂顫,說道:「小兄弟,你看我會做個教書先生麼?」

旋而正色說道:「若然談到了治學,那最少要下幾十年苦功,主人皓首窮經,你當是容易的

麼?對經史之學,我自己也未入門呢,我爹爹有個門生,年紀雖比我們大不了許多,經史詞

章,卻都已有了根底,你若有志於學,將來我倒可薦他給你做老師。」呂四娘胸襟開朗,把

他當做弟弟看待,心中那有絲毫雜念,唐曉瀾聽了,悵然若失,低下了頭,說句「謝謝」。

  易蘭珠聽得不耐煩,打斷說道:「不必談書本的事了,曉瀾,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尋找

你,拿了你的劍又還給你嗎?」唐曉瀾垂手說道:「不知。」易蘭珠正容說道:「就為了你

這把劍。」唐曉瀾惶恐說道:「我知道這把劍是太師祖傳給周師祖的,我實在配不上用

它!」易蘭珠搖搖頭道:「不是這個意思,這幾天我默察你的人品,尚是我輩中人,只是你

武功太低,我怕你不能長保著它!」易蘭珠頓了一頓,繼續說道:「這把劍是天山兩把鎮山

主劍之一,不能落在外人手上。現在晦明禪師門下只剩我一人了,而我也已到了風燭殘年,

為了對去世師祖作個交代,我必須找尋這把劍的下落,找了幾年,總算找著了。你是周青的

義子,我也早知道了。這把劍現在我決定給你,但你的劍術不行,有失天山劍派的威望,你

得跟我學三年劍術!」唐曉瀾大喜,急忙叩頭拜師,易蘭珠將他一手扶起,肅然說道:「我

只授你本門劍術,其他武功,來不及教了。我和你也仿凌大俠與周青之例,只能算掛名師

徒。到你將來花甲之年,或閉門封刀之日,你將這劍繳回天山,給那時的掌門弟子。然後由

掌門人考核你一生功過,那時才決定許不許你正式列入門牆。」武林中的掛名弟子,等於學

校中的試讀生,都是程度較低,還要留待考核,才許升級的。

  易蘭珠將唐曉瀾的事處理完畢,忽然面挾寒霜,對白泰官厲聲說道:「白泰官,在我面

前可不許你說謊,這裡的採花案子,是不是你幹的!」

  白泰官面皮變色,急聲說道:「老前輩,這,這是哪裡話來?我,我那會幹採花的壞

事?」易蘭珠道:「當真不是你嗎?你且等一等!」忽地長嘯一聲,海邊小徑的綠樹叢中,

突然現出一個紅衣少女,只有十四五歲光景,唐曉瀾認得,正是那日在酒樓上唱曲的姑娘,

易蘭珠問道:「錦兒,那晚他是不是跟蹤過你?」小姑娘盯了白泰官一眼,說道:「正是

他!」易蘭珠忽地笑道:「白泰官,你知不知道她是你的侄女?怎麼你跟蹤起你的侄女來

了!」白泰官和那小姑娘同時現出驚訝之色,小姑娘道:「啊!原來你是白五叔!」白泰官

道:「啊!原來你是錦兒,功夫竟這樣精進了!易老前輩,你老別開玩笑,這是天大的誤

會!」

  易蘭珠語氣稍緩,仍喝問道:「怎麼個誤會?」白泰官道:「那幾天我找我的未婚妻子

魚娘,找得快要發瘋了,那晚忽然錦兒在遠處民房飛身掠過,我追出去一段路,看清楚不是

魚娘,本待退下。但為了好奇,想知道她是什麼路道,所以又跟蹤了一會。」

  唐曉瀾起初見易蘭珠聲色俱厲,驚疑不定,這時見白泰官說得有理,心想:原來這小姑

娘是他的侄女,他採花諒也不會來到侄女身上。忽聽得易蘭珠又厲聲問道:「你話當真?我

問你,你為何一連幾晚在欽差行署附近出沒?那些採花大盜是不是在行署附近落腳?他們難

道不是你的同黨麼?」

  白泰官定了定神,這才哈哈笑道:「怪不得老前輩疑心,我來到青島,恰恰碰上這裡的

採花怪案,有幾個老捕頭也疑心是我。其中有一個名叫張鳴的武功不差,人也正直,他走了

許多門路,終於找到了我。我說案子不是我幹的。他說他也知道案子絕對不是我幹的,但既

然有人懷疑,那你就非出手管管不可!我想這也有道理,所以雖然急於尋找魚娘,晚上也騰

出工夫來給他偵查。事情奇怪極了,採花的似乎不止一人,每個人武功都極高強,我有好幾

次發現蹤跡,都追之不及。還有一樣奇怪的是,這些神出鬼沒的傢伙一到欽差行署附近就沒

了蹤跡!」易蘭珠沉思半刻,彈指說道:「這就是了,老實說,我起先並不懷疑你,後來聽

得捕頭私議,指明是你,我才暗地跟蹤你,可笑你一點也不知道。」白泰官面上一陣陣發

熱,不但是因為自己被跟蹤而毫不知情,而且是因為不明不白給人懷疑。原來白泰官是個少

年公子,在江南八俠中以風流倜儻聞名,在未識魚娘以前,也曾和名妓往來,吟風弄月,但

其實只是名士風流,絕無留宿之事。他可算是好色而不淫的君子,但世俗之人,卻哪裡會了

解他。

  易蘭珠道:「老實說,我倒是一開始就立心想破案的,為了跟蹤你,倒把正點兒放過

了。後來我也看出不是你了,但卻猜不透何以你連晚偵察他們,他們都不向你動手?他們每

個人的武功比你都要高得多!」白泰官面上又是一陣發燒,心想:怪不得她懷疑我和採花賊

乃是同黨。我以為那些人是懼怕我的威名,所以才聞風閃避,卻不料他們的武功都比我高,

那麼他們為什麼不動手呢?白泰官想來想去,連自己也想不透。

  易蘭珠又道:「我平生所見的怪事甚多,可就沒有見過這樣的怪案子,按理說,江湖上

的一流高手,極少肯做下三濫的採花賊,就是你的師兄了因,他也不敢公然採花。而這次的

採花怪案,竟似有許多武林中頂兒尖兒的人物,來幹這下賤的勾當!」白泰官沉思有頃,忽

然問道:「這欽差是何等人物?」易蘭珠道:「我己查訪過了,此人名叫張廷玉,是義淵閣

大學士,兼管戶都翰林,好講宋明理學,雖然是個奴才,平日官聲卻還不錯,難道他會包庇

採花巨賊?」呂四娘道:「這樣說來,張廷玉乃是清朝重臣,怎的卻忽然來到這海隅之

地?」易蘭珠道:「那我可不知道了。」沉思良久,忽然拍掌說道:「這事情可越來越奇怪

了,張廷玉來了不到三天,採花案就頻頻發生,難道真和他有點牽連?不會呀不會!張廷玉

當朝一品,就算是個假道學,他也用不著採花,再說那些武林中頂兒尖兒的人物,又怎會為

他所用?」

  白泰官道:「易老前輩,既然那些採花大賊都在欽差行署附近出沒,我們何不探他一

探?小侄身受嫌疑,這回事非弄它水落石出,心實不甘!」易蘭珠道:「也只有如此了。」

當下五人同到西郊的玄妙觀歇息,玄妙觀的主持乃是曹仁父的姑姑,易蘭珠和曹錦兒前幾天

就是在觀中寄住的。

  在獨臂神尼的八個徒弟中,曹仁父名列第四,年紀卻是最長,二十年前他和二師兄周濤

曾遠遊回疆,見過易蘭珠一面,這番易蘭珠到中原覓劍,也曾找過他。曹仁父極想易蘭珠收

他女兒為徒,但易蘭珠卻不肯答應。只答應教她一路劍法,和帶她到江湖歷練。這次易蘭珠

故意叫她在城中四處走動,目的就是想引那些採花大賊,誰料引不到採花大賊,卻引來了白

泰官。

  歇息一日之後,晚上易蘭珠和唐曉瀾一路;白泰官和呂四娘一路,逕自到欽差行署附近

埋伏,從三更等到五更,一個夜行人也等不著。只有廢然而返。拂曉回到觀中,那知又發生

了一件奇怪之事,易蘭珠和白泰官的行李都給人搜了!留守玄妙觀的曹錦兒,竟半點也不知

道。

  易蘭珠的行李給人搜了還不打緊,桌上還留下一張謝罪貼子,上面寫道:「女俠南來,

貧僧西下,同逢怪案,有意偵查,眼拙棋差,冒犯該打,女俠量大,落個哈哈,誠心請罪,

乞免責罵。」易蘭珠皺起眉頭,說道:「這樣看來,我給人跟蹤偵查,也不知道。真是螳螂

捕蟬,不知黃雀在後!」這種謝罪貼是武林中平輩之人,做錯了事之後,最謙下的陪禮。易

蘭珠輩份極高,竟想不起當今之世還有誰與她同輩?唐曉瀾不懂規矩,貿然問道:「留貼的

人想是了因那禿驢了?我們去搜他們,他們也來搜我們,真是膽大!」易蘭珠微嗔說道:

「了因有這樣的膽,也沒有這樣的武功,他跟蹤我,我哪能不知?」呂四娘白泰官不敢說

話。易蘭珠道:「謝罪貼上說得明白,看來此人是個有道高憎,與我們抱著同樣心思,想破

採花怪案的了。只是世事難測,既有如此能人出現,我們可得分外小心!」

  易蘭珠悶悶不樂,呂四娘討她歡心,請她指點劍法,易蘭珠道:「你師傅所得的玄女劍

訣,乃古代真傳,不在天山劍法之下。當今之世,只有三家劍法可以並駕齊驅,你我兩家之

外,便是桂仲明傳下來的達摩劍法。三家劍法異曲同工,你已得師傅真傳,何須向我討

教?」呂四娘惶然說道:「我的師傅也曾承你指點過呢!」易蘭珠笑道:「那個不同,那時

你師傅初得劍譜,劍法尚未入門,所以要人指點訣竅,你現在已不但升堂,而且快將入室,

劍法上是不必我指點的了,我將來教你一點練功的秘訣吧!」呂四娘大喜拜謝。易蘭珠忽

道:「你師傅內功極高,若是她跟蹤我,我或許不知,其他的人還有誰有這樣能耐?這幾十

年僻處塞外,不知中原各派宗祖,還剩幾人?」白泰官說了幾派掌門人的名字,易蘭珠搖搖

頭道:「都是我的晚輩!」繼而問道:「峨嵋派的金光大師和少林派的本空大師還在世

嗎?」白泰官道:「這兩人都已死了!」易蘭珠「哦」了一聲,內心越發驚異。

  當晚四人仍分兩路,在欽差行署附近埋伏,三更敲過,驀地一條人影疾如飛鳥的躍進署

衙,黑衣玄裳面目看不清楚,脅下挾著一個少年女子,想是已給他點了啞穴,所以毫不聲

張,再過些時,又是一條黑影疾躍進衙,脅下也挾著一個少年女子,唐曉瀾一瞥之下,認得

是哈布陀,暗道:「原來他是採花大賊!」正想出聲,易蘭珠將他一帶,悄聲說道:「你緊

隨著我!把飛芒扣好,若有危險,先發暗器!」與呂四娘白泰官打個招呼,四人同時躍進衙

內。唐曉瀾輕功雖與易呂二人相去遠甚,但造詣亦已不凡,四人飄身進署,落地無聲,遙見

哈布陀的影子在樓台亭柵之間隱沒。

  行署內池塘假山,繁花密葉,佈置得饒有園林之勝,天上一鉤寒月,籠罩著飛樓翠閣。

易蘭珠一看四面無人,飛身縱上假山頂上,只見一座宮殿式大廈,獸環高聳,便在走廊右

首,雙足一點,飛到廊頂,一墊足,又從廊頂使了一手「燕子鑽雲」向那座大廈屋頂飛去,

立定身軀。過了片刻,呂四娘,白泰官,唐曉瀾相繼躍上,四下一望,好大的一所海屋,樓

台亭榭,不計其數,易蘭珠正不知從何處入手。參差錯落的房屋之間,有一帶萬字走廊,曲

曲折折,掛著幾十盞垂蘇八角風燈,忽聽鈴聲響處,中間一座大屋呀的一聲門響,擁出十多

個高大漢子,躬腰躡足,好像怕驚動什麼人似的,形狀十分滑稽,最後走出一個官員,紅呢

兜風髦,氣概不凡,這行人還未走出葫道,走廊那頭前呼後擁,又來了一簇人,也是一色打

扮,兩簇人快要相遇,從外面來的這簇人頓時肅靜無嘩,一個戴著翡翠頂插有雙眼花翎的大

官躬腰問道:「張大人,卑職請安!」那個披著紅呢兜風髦的官員說道:「田大人,你不必

進去了!」邁前一步,低聲說了幾句,那個「田大人」面露詭異笑容,躬腰便退。白泰官曾

在山東行俠仗義,大略知道官場情形,聽他們稱呼,料知那披紅呢兜風髦的必是欽差張廷

玉,而那個插雙眼花翎,官服穿得齊齊整整的則是山東巡撫田文鏡。這田文鏡也是清代名

士,他在當時各省撫台之中,甚有威望。白泰官心想:張廷玉雖是欽差,但兩人官階相差不

到一級,(張是正一品,田是從一品)按官場規矩,張廷玉若到撫台所在地的濟南,田文鏡

自當隆重迎接,但現在張廷玉出巡青島,田文鏡可不必親來拜謁呀!何以田文鏡這樣害怕欽

差,與他平日為官作風甚不相似。

  過了一陣,兩簇人都已去遠,易蘭珠低聲說道:「我們去搜中間那間大屋!曉瀾,你隨

著我。四娘,你要等我先發才可出手!」雙足一點,帶唐曉瀾從七八丈高的畫簷上,飄落大

廈瓦背,抬頭仔細一看,只見八扇屏風上面,還有一排雕花排窗,頓時計上心來,一個「旱

地拔蔥」,直向廊簷大花板頂縱去,左臂一舉,兩指一鉗,便把整個身子吊在上面,用精深

的內功輕輕震開一些裂痕,一點聲息都沒有,呂四娘白泰官唐曉瀾也照著她做,張眼偷窺,

大屋從樑上吊下一盞溜金嵌寶纓絡繽紛的長明燈,放出一道淡淡黃光,照出四根盤龍舞鳳的

通天大柱,大屋正中坐著一個少年公子,唐曉瀾看得吃了一驚,這少年公子正是前幾天在濱

海樓上所遇的王公子!天葉散人、海雲和尚、神魔雙老站在兩邊,神情竟是對他十分恭敬!

呂四娘和白泰官也是面面相覷!不知這究竟是什麼路道?

  王公子伸了一個懶腰,擊掌說道:「正事做完,咱們可要幹些開心的事了。張廷玉那廝

好不知趣,過了三蜇才走。」對一個黑衣衛士道:「叫哈總管來!」黑衣衛士「喳」的一

聲,垂手退下。

  過了一會,一陣幽香撲入鼻冠,側門開處,哈布陀與另一個黑衣衛士扶著兩個少女進

來,這兩個少女正是他們今晚劫來的,這時已換了裝束,輕裙長袖,翠羽明擋,姿容不俗,

只是面容灰暗,兩眼無神。王公子笑嘻嘻的端詳了一陣,扭轉了頭說道:「這兩個女子忒小

家子氣,雖有幾分姿色,也像泥塑木雕。先送去訓練,過一個月後,再帶來見我!」黑衣衛

士「喳」的一聲,正待帶兩個少女退下,王公子又道:「咱們來到山東,先後覓得多少秀

女?」黑衣衛土道:「一共已是十二個了!」王公子道:「都叫官媒驗過了麼?」衛士道:

「除這兩個之外,其他都驗過了,有八個符合規格!」王公子道:「不合規格的,送她們回

去,不准難為她們。」哈布陀笑道:「何不賜給寶國禪師?」王公子道:「若是不能進入內

廷的秀女,恐也未必能入寶國禪師法眼,我另選佳麗送他好了。」易蘭珠心念一動,暗想:

採花賊那有如此氣派?難道他們是朝廷暗中派來挑選秀女的?這王公子不知又是何等人物?

正思量間,忽聞得天葉散人大喝一聲:「好大膽的奸細,還不給我滾下!」雙掌齊揚,廊簷

崩折,屋瓦紛飛,易蘭珠等四人在泥砂瓦片的煙霧中飛身下地。原來是白泰官憤怒難抑,無

意之間,咬了咬牙,身軀稍沉,傳出一微細的聲響,只這一點兒音響,立刻就敗了事!

  白泰官腳未沾塵,兩柄匕首拍拍兩聲,直向王尊一飛去,大聲喝道:「採花賊原來是

你!」王尊一身形驟起,一柄匕首啪的一聲釘在椅背上面,深入五寸,另一柄直飛過來,卻

給王尊一雙指一箱,將匕首箱住。說時遲,那時快,呂四娘縱躍如風,只一起落之間,已撲

到王尊一身邊,霜華劍揚空一抖,一招「龍頂摘珠」,奔他咽喉刺去。王尊一滑步旁竄,轉

到一根「滿堂紅」的旁邊,那「滿堂紅」是根銀鐵杵,下面有腳,上面托著蓮花,蓮花上明

晃晃的點著四支紅燭,王尊一急切之間找不著兵器,雙臂一掄,把「滿堂紅」提了起來,呂

四娘第二招「飛瀑流泉」,白光閃閃,竟似十幾口利劍同時刺到,王尊一手腕一翻,把「滿

堂紅」當鐵棍使,一推一掃,一招「橫掃千軍」,把呂四娘的寶劍格了開去!呂四娘怔了一

怔,想不到玉尊一使的竟是少林派上乘的正宗伏虎棍法!

  那王尊一好不厲害,把劍格開,隨即一招「挾山超海」,飛身一躍,跳到呂四娘左側,

「滿堂紅」向前一送,雪亮的銀鐵杵尖,疾如箭駛,變成了少林派的大槍招數「烏龍出

洞」,直向呂四娘小腹挑來,呂四娘見他槍法輕薄,勃然大怒,手腕一翻,劍光如匹練般一

閃,自左向右一旋,施展內家功力,竟把「滿堂紅」攔至外門,隨手一劍「飛鷹搏兔」,又

向王尊一下三路刺到。王尊一也不由得猛吃一驚,這少女劍法果然少見,把「滿堂紅」一

番,用個「將軍下馬」,格登一聲,恰把寶劍擋住。兩個追風逐電般,在寬闊的廳堂大戰起

來。

  呂四娘這邊打得已夠激烈,易蘭珠那邊,打得還要激烈萬分!天葉散人一見易蘭珠飛身

下地,霎地一個「金龍探爪」,呼呼兩掌,接連發出,他快,易蘭珠更快,掌風人影中,易

蘭珠的降龍寶杖已點向他面上雙睛,這一招,換是旁人絕逃不了,那天葉散人乃是西域第一

高手,輩份比了因還要高半輩,武功也確有獨到之處,袍袖一拂,反手一掌劈出,以攻為

守,消了來勢,易蘭珠道聲:「可惜,你這樣武功,竟然自甘下賤!」手腕一翻,降龍寶杖

又捲地掃來,天葉散人縱身躍避,變掌為拿,施展分筋錯骨中的絕招,向易蘭珠空門襲擊。

那料易蘭珠突把降龍寶杖當成青鋼劍用,右手倒握棒梢,盤空一繞,身移步換,避招進招,

降龍寶杖倏的翻起,刺到腰間,那邊廂八臂神魔薩天刺擋住了白泰官,大力神魔薩天都見易

蘭珠杖法厲害,虎吼一聲,捲起衣袖,露出粗如木柱的雙臂來。天葉散人正被易蘭珠逼得無

法招架,薩天都恃著神力,蠻沖蠻打,拳足並用,左腳一挑,右拳跟著劈胸打出,恰恰替天

葉散人擋住。易蘭珠的寶杖來得疾如雷霆,一杖戳在薩天都腰間,薩天都恃著銅皮鐵骨,周

身刀槍不入,向前一挺,大聲喝道:「老丐婆你奈得我何?……。哎喲,你使的什麼妖

法?」腰間又痛又癢,咕咚一聲,倒在地上,滿地打滾!忽地捧腹大笑起來,週身酸軟,原

來易蘭珠這杖,正正戳在他的笑腰穴上,他本來不怕點穴,無奈易蘭珠數十年功力,用的又

是內家真力,薩天都到底還不是金剛不壞之軀,如何抵受得了?

  哈布陀本待助王尊一雙戰呂四娘,見天葉散人危險,大叫一聲:「寶國禪師速來!」與

海雲和尚兩側挾擊,哈布陀使的是流星錘,海雲和尚前晚被呂四娘削斷長劍,現在已新換了

一把,哈布陀先到,給易蘭珠寶杖一挑,把兩個流星錘挑過一邊,海雲和尚衝來,長劍一招

「長虹經天」,分心刺到。驀然間眼前人影一晃,只聽得易蘭珠笑道:「你來得好!」海雲

和尚突感手腕一陣酸麻,手中長劍已給奪去!

  易蘭珠本來有一把短劍,名為「斷玉」,乃是晦明禪師留下的鎮山雙劍之一,與游龍劍

同有削鐵如泥的功效。但她因輩份極尊,這次南來卻並不把劍帶在身邊。(她已是天下劍法

的第一把好手,對付後輩,不值得用劍了。)不料這時驟然碰著幾個一流高手襲擊,用降龍

寶杖,雖然不懼,但到底不是非常熟手。這時見海雲和尚長劍刺到,正合心意,劈手奪過,

大聲笑道:「你們既然圍攻,那可怪不得我拿你們祭劍!」長劍寒光閃閃,連下殺手,不過

片刻,海雲和尚已先中了一劍,跳出圈子,取劍再鬥!天葉散人與哈布陀拚命抵擋,兀是處

在下風!

  這時門外人聲鼎沸,大門砰的一聲給人踢開,了因和尚為首,提著碗口粗的禪杖,大踏

步走來,雙眼一掃,不禁驚呼:「原來是你!」掄動禪杖,飛身撲上,「迅雷擊頂」,直向

易蘭珠後腦打落。易蘭珠倏的一個轉身,左手降龍寶杖一格,右手長劍斜斜向外一推,一招

「白鶴啄魚」,直點了因胸膛,了因立起禪杖,一個翻身「烏龍盤樹」,橫掃易蘭珠中路,

易蘭珠長劍一格,翻過一邊,哈布陀與天葉散人兩邊搶上,這三人功力,都是非同小可,了

因的神力尤其驚人,一支禪杖,前挑後蓋,左擋右架,呼呼轟轟,易蘭珠力敵三人,堪堪打

成平手。

  呂四娘與王尊一鬥得正酣,見許多錦衣衛士湧進,劍法催緊,疾如電掣,唰!唰!唰!

渾身上下,捲起幾道白虹似的劍光,繽紛飛舞,王尊一武功雖強,幾曾見過這樣劍法?慌忙

退時,呂四娘一劍橫削,貼著鐵杵,「順水推舟」橫削王尊一手指,王尊一大吼一聲,幾十

斤重的「滿堂紅」脫手擲出,呂四娘飄身一閃,那根「滿堂紅」直飛過來,鐵杵尖,正中一

名黑衣衛士的咽喉,哎喲一聲,仰翻倒地,頸血四濺,鐵杵竟是貫喉而過!

  唐曉瀾仗著游龍寶劍,連削衛士們的兵刃,這時薩天都酸麻漸消,只是氣力還未完全恢

復,見眾衛士抵擋不住,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撲向唐曉瀾。唐曉瀾劍尖一擺,側身疾

刺。薩天都畏他寶劍,倒不敢硬接,大喝一聲:「好小子,拿過劍來!」身子一騰,走偏

鋒,穿側翼,左掌一圈,右指一扣,運用擒拿手法來搶唐曉瀾的寶劍,本以為唐曉瀾武藝低

微,不堪一擊,那知唐曉瀾跟楊仲英學了五年功夫,楊仲英雖不是頂兒尖兒的人物,但與雙

魔相較,也差不了多少,而且楊仲英練的是正宗的嵩陽派內功心法,傳給唐曉瀾,唐曉瀾練

了五年,根基已穩,劍法上無形中高了許多。他的追風劍法迅捷異常,薩天都太過大意,猛

撲擒拿,冷不防唐曉瀾手腕一翻,寶劍自下而上,急挑上來,喝聲「著!」薩天都剛剛被易

蘭珠打一杖,行動稍滯,左臀又中了一劍!

  游龍劍鋒利異常,劍尖入肉五寸。薩天都痛得大吼:「好小子,拿命來!」更不換招,

雙掌向下便按。薩天都號稱「大力神魔」,這雙掌之力,何止千斤,唐曉瀾剛才那劍,不過

一時僥倖,這時劍未撤回,薩天都雙掌已如迅雷下擊,焉能躲避,只道此命休矣,不料掌風

過處,只覺頭頂似給刀削一樣,火辣作痛,但卻並沒受傷。唐曉瀾睜眼看時,只見呂四娘運

劍如風,已把薩天都直逼出去!一摸頭頂,微有血絲,頭髮脫落了一大片!

  這時衛士再度圍來,唐曉瀾見強敵已退,心神稍定,右手一揚,滿握飛芒,電射而出,

嘶嘶亂響,似流星飛墜,驚雷驟落,眾衛土未曾見過飛芒暗器,武功稍低的,已是給他傷了

幾個。王尊一在衛士手中,搶過一口單刀,笑道:「唐兄弟,將劍交給愚兄保管了吧!你我

一見投緣,我絕不能叫他們傷你!」唐曉瀾怒道:「虧你一表斯文,原來卻干採花勾當,誰

與你這下三門的小賊做兄弟!」游龍劍疾發如風,全使辣招「猴猿獻身」「仙人指路」「猛

雞奪粟」,向王尊一進攻。王尊一面招架,一面笑道:「哈哈,什麼採花?唐兄弟,你說我

採花?你不怕笑折了這裡武林宗匠的牙齒?」唐曉瀾狠狠說道:「什麼武林宗匠?你這些狐

群狗黨,還不都是一丘之貉!」游龍劍回劍震開,王尊一哈哈大笑,手起一蕩,把唐曉瀾寶

劍震開,一刀向唐曉瀾手腕劈來,唐曉瀾劍訣一領,「孤鶴凌波」,躍身避招還招,和王尊

一鬥在一起。王尊一武功雖比他高,想奪寶劍,一時之間,卻不能夠。

  這時侍衛越來越多,呂四娘展開玄女劍法,將薩天都又刺了一劍之後,急忙退回與唐曉

瀾並肩作戰。仗著呂四娘的劍法通玄,唐曉瀾的寶劍鋒利,眾衛士不敢近身。可是己少敵

多,王尊一的高手,多是少林派的上乘功夫,呂四娘和唐曉瀾二人迭遭凶險,十分危急!

  那邊廂易蘭珠惡戰了因和尚、天葉散人與哈布陀三個一等一的高手,雖是不能取勝,卻

已完全佔了上風。了因等三人只能靠互相呼應,連環夾擊之力,才能勉強抵擋得住。易蘭珠

見衛士紛紛湧來,大堂中到處是人,眉頭一皺,暗中稟道:祖師在上,恕我大開殺戒!劍法

倏變,只見劍花錯落,冷電精芒,飄渺無定,使到急處,宛似千方條銀蛇亂掣,了因等三人

連連後退。易蘭珠身法如風,繞場疾掠,東一劍,西一劍,出手迅捷無倫,衛士們方見人影

晃處,身上已經中劍,片刻之間湧進大堂的幾十名黑衣衛士。竟然倒下了一大半,每個人身

上都受了一兩處劍傷!

  易蘭珠使的這路劍法,也是天山劍法中的追風劍法,不過雖然同是一路劍法,在易蘭珠

使來,比唐曉瀾厲害豈止數十百倍!還幸易蘭珠一念慈悲,負峰所刺,都是關節與不致命的

穴道之處,目的只在使敵人消失戰鬥力量。

  易蘭珠繞場一周,衛士們倒了一大半,武功稍強的未受劍傷也紛紛後退,了因和尚等人

大驚,急忙起來纏鬥,易蘭珠心想:擒賊擒王,看來這王尊一是他們首領,把這廝擒住,先

破了採花怪案再說。主意打走,長劍一抖,一個「樓膝拗步」飄風般閃到王尊一右側,一招

「玉女投梭」橫刺過來,王尊一單刀一擱,叮噹一聲,斷為兩截。了因嚇得心膽皆裂,禪杖

急急掃來,哈布陀的流星錘也連環打到,易蘭珠一擊不中,已給他們二人攔住。

  呂四娘見易蘭珠如此出手,也猛然醒悟,霜華劍疾發如風,接連闖過幾名衛士的堵截,

腳尖一點,騰身掠起,忽地,一招「天山雪崩」,半空殺下,寶劍直刺王尊一頸項。薩天都

弓身一躍,急便貓鷹撲擊的絕技,也騰起身來,捨死忘生,在半空截擊,十隻長可逸尺的指

甲,一齊刺到,兩人功夫都是高強之極,半空中誰都難於閃躲,呂四娘肩頭中了一爪,薩天

都胸膛也中了一劍,還是呂四娘功力較高,中了一爪,連人帶劍轉了個圓圈,把湧來的衛士

又傷了幾個,寶劍一揮,仍然指到王尊一背後!而薩天都吃了一劍,卜聲墜地,已是不能動

彈!

  王尊一繞場疾走,忽覺背後金刃劈風之聲,身形一矮,驀地「翻身射虎」反手一拿,左

手雙指疾點呂四娘的「竅陰穴」,右拳如箭,沖打呂四娘前心,這是少林派「伏虎拳」中的

救命絕招,敗中求勝。呂四娘逼得改攻為守,吞胸吸腹,晃身急閃,霜華劍發出去,圈回

來,猛地第二劍又捲地掠來。王尊一絕險已過,心神稍定,左拳右掌,反擊呂四娘下盤,一

名黑衣衛士縱躍如風,手提兩柄銅錘,左砸右壓,及時趕到,這名衛士名叫彭雲應,乃是哈

布陀副手,功力也非尋常可比,呂四娘看看得手,忽遭阻截,勃然大怒,猛然一振手腕,劍

鋒倒削,使出玄女劍中的絕招「秋水橫舟」,從雙銅之下鑽過,仍向王尊一胸膛刺去。彭雲

應武功精熟,橫退兩步,雙銅急砸,呂四娘本以為可從銅底鑽過,那料彭雲應先退後復上,

方位恰到好處,眼見這雙銅落下,就算王尊一給她寶劍刺中。她也免不了頭破血流之災。

  呂四娘遭逢絕險,退已無及,不顧一切,霜華劍仍然向前猛刺。正在這死生俄頃之際,

彭雲應與呂四娘都驀然給人一扯。分開兩邊。

  正是:

  強中更有強中手,柳暗花明又一村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戒律難持 禪師迷困惑

箋文誤釋 童子弄權謀

  呂四娘彭雲應互相衝擊,如箭離弦,其勢極猛,給來人一下分開,甚為驚訝。呂四娘橫

躍三步,收劍看時,只見一個清瘦和尚,身穿月白憎袍,腳登雙耳麻鞋,手腕上掛著一串佛

珠,雙目不怒而威,淵享嶽峙,狀貌威嚴。正攔在王尊一與自己的中間。

  易蘭珠一口長劍神出鬼沒,光芒四射,宛如水銀瀉地,把了因、哈布陀與天葉散人三個

一等一的高手殺得手忙腳亂,猛然間見一個和尚半空躍下,一手拉開了呂四娘,不禁大驚,

橫劍一封,把了因三人逼出外圈,正待趕去,忽聽得那和尚大聲喝道:「王尊一,你還不乖

乖跟我回山。」易蘭珠聞言一怔,只聽得那王尊一亢聲說道:「師叔遠來,小侄有矢迎迓,

就請師叔在此盤桓幾天,小侄有事絆身,回山謁靈,暫時還辦不到。」那和尚拂塵一指,厲

聲斥道:「你在我跟前,還裝什麼蒜?你惡貫滿盈,不跟我回山,難道要逼我在此下手嗎?」

  易蘭珠甚覺出奇,走前幾步,那和尚雙掌合計,作了一禮,歉然說道:「易女俠請恕無

禮,小僧是嵩山少林的監寺,少林不幸,出此下賤之徒,不但有玷家門而且辱及武林,累得

易女俠費神出力,我們少林寺非常過意不去!今天我就把他押解回山,依法懲治,易女俠和

這幾位朋友若肯賞光,請到嵩山少林寺逗留數日,我們嵩山少林,決不包庇門徒,女俠也可

作個見證!」

  易蘭珠本來疑心王尊一是王室子弟,最少也是朝廷中人,所以才能把欽差行署當作藏奸

之地,至此大感出乎意外。嵩山少林寺乃天下武術總匯,門徒遍佈國內,聲勢之大,其他各

派望塵不及。以前的主持本空大師更是四方欽仰的有道高僧,王尊一若然是皇室中人,那絕

不能出於少林門下。當下拱手說道:「不敢動問大師與本空主持是怎麼個稱呼?」那和尚

道:「本空大師正是貧僧的師兄,他不幸去年已圓寂去了。這個叛徒,正是他的俗家弟子。

現在的主持是三師弟無住禪師。」易蘭珠道:「那麼你是本無大師了?」那和尚稽首說道:

「我與凌大俠曾有一面之緣,我早欲上天山拜謁女俠,只因路途遙遠,寺務纏身,遲遲未能

成行。這次冒犯女俠,甚為慚愧!」

  易蘭珠也暗自叫聲「慚愧」,怎麼也想不起他來。這本無禪師精通少林神拳,功力不在

他師兄本空之下。論起輩份,和自己正是同輩。這次和他分頭查這怪案,若然自己早發現有

像他那樣武功深不可測的人物,也必然會懷疑他與怪案有關,去搜他的行李的。易蘭珠這樣

一想,倒也不怪本無禪師,只是有點驚異,看本無禪師,年逾花甲,輕功何以尚如此了得?

其實本無大師的武功與易蘭珠原在伯仲之間,但此番探案,易蘭珠先是專心注意白泰官,所

以沒留神到本無大師也跟蹤她罷了。

  了因和尚、天葉散人與哈布陀三人,縱身急退,布成犄角之勢,護著王尊一。本無大師

向天葉散人合什作禮,開聲說道:「天葉道兄,貧僧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不知道兄何以庇

護叛徒,助紂為虐?」了因喝道:「本無大師,你在嵩山清修,也還罷了,何以到此干預閒

事?」本無大師拂塵一掃,朗聲說道:「這位想必是江南八俠之首,了因大師了,聽說大師

近來春風得意,應清廷什麼皇子之聘,受封為寶國禪師了,貧僧仍山野小民,不敢與貴為國

師的人來往。貧僧雖與獨臂神尼也有點小小的交情,但門戶不同,貧僧正因不肯多管閒事,

所以雖與神尼份屬故交,對她的叛徒也還不願出手料理,我想獨臂神尼遺規尚在,自有她的

門戶中人出頭。大國師責我多管閒事,真不知從何說起?」

  本無大師只知了因受四皇子之聘,卻不知天葉散人也受了聘。這番說話,暗存譏刺,明

明知道了因乃是獨臂神尼的首徒,卻偏不提起,比明罵了因還更厲害!不但了因老羞成怒,

天葉散人也是面紅過耳。了因禪杖一擺,大聲喝道:「本無老禿,我敬你是長輩,才好心勸

你,你當我真怕你麼?」本無大師冷冷笑道:「我年邁無能,那敢像一些後生小輩妄在江湖

稱強道霸?我已遵大國師之勸不敢再在江湖上多管閒事了,但我本門師侄,我總該還管得!

嘿,我也要勸大國師不要管我少林門戶中事!大國師若一定要管呢,那麼就請大國師知會天

下英雄,到嵩山賜教!」了因虎吼一聲,碗口粗的禪杖陡然打出,本無大師拂塵一揚,把禪

杖纏著,以了因的神力,竟然被他阻住!正想變招,忽聞得王尊一也冷冷說道:「師叔一來

就以家法相責,不知少林家法第十三條說的是什麼?」本無大師一怔,原來第十三條說的

是,若然少林門下,被誤為犯了清規大戒的,准許申辯。對監寺所判,不服者可邀請證人,

到嵩山申述評理。最多許以一月為期。少林這條「家法」,用意是怕有人受了冤屈,監寺誤

判,以至沉冤蒙白的。要知少林門人甚多,江湖上良萎不齊,有時不免誤受牽累;監寺護

法,有時察看也容有不周,所以立法以寬濟嚴,不像其他各派,做掌門的便可生殺予奪,具

有無上權威。

  王尊一此言一出,本無禪師右手一鬆,把拂塵收回,睜眼說道:「我親眼見你同黨劫奪

少女,獻來與你,你乃是採花案的主凶,難道我還誣你不成?」王尊一夷然自若,只是微微

發笑!

  本無大師見師侄不理不答,變色說道:「既然你要申辯,我便許你一月為期,任你邀請

證人,上嵩山評理!你若以為有人作你靠山,妄想逃匿,那你可辦不到!」王尊一傲然笑

道:「我為什麼要逃?一月後我准到嵩山便是!」本無大師見他態度雍容,毫無膽怯之意,

好生奇怪!心想若非自己親自破案,真不敢相信他就是採花案的主使人。看他儒稚威武兩俱

有之,面上不現半點邪氣。誰料他會做出這種最犯江湖之忌的下賤之事。

  當下本無大師再對易蘭珠道:「到期也奉請女俠上山作個見證,這幾位朋友也一併請

了。」易蘭珠笑道:「這兩位便是了因的師弟師妹,白泰官和呂四娘。」本無大師道:「那

更好了,咱們先走!」這時門外火把如林,山東巡撫田文鏡親率兵丁把大廈團團圍住,王尊

一揮了擇手,哈布陀出外一陣,王尊一道:「師叔,請恕小侄不遠送了!」本無向外一望,

只見門外兵丁,霎忽之間已退得乾乾淨淨,冷笑說道:「看你不出,原來你還勾結滿奴,是

欽差大人的貴客!」王尊一朗然說道:「請師叔一併記在小侄帳上,該殺該剮,到時請主持

和武林前輩判菲便是!」本無大師氣得說不出話來,一擺拂塵,往外便走。易蘭珠礙於王尊

一是少林派的人,既有本無大師出頭,自己只好放手。

  五人回到了玄妙觀,本無大師向易蘭珠一再道歉。談了兩天武學,各自欽佩。兩日後本

無大師自回嵩山,白泰官則邀呂四娘去訪甘鳳池,準備先上邙山祭掃師父之墓,然後再到嵩

山作證。

  易蘭珠計算路程,山東與河南相鄰,從青島到嵩山,以她和唐曉瀾的腳程,最多半月可

到,使叫唐曉讕在玄妙觀中留下,先傳他內功的吐納之道,唐曉瀾在楊仲英門下五年,所習

本是正宗,有了根底,再經易蘭珠一點竅要,頓時意與神會,上手甚易。

  半月之後,易唐二人從青島南下,經臨沂再向西折,從曲阜直下濟寧,進入河南商丘,

再過幾天,來到嵩山。只見那少林寺屋宇連雲,鱗次櫛比,果然不愧是一個佛寺的大叢林。

進到寺門,早有執掌室經堂的僧人,到知客堂接引,經過大雄寶殿,進入羅漢堂,本無大師

也已親自出迎,說起日期,原來明日就是。當下本無替易蘭珠引見少林寺的新主持無住禪

師,無住禪師慈眉善目,一看就知是個有道的高僧,無住雖然是本無的師弟,但他對佛經潛

心研究,善說上乘之法,武功雖略遜師兄,道德修行,卻是閻芽第一,所以做了主持,但這

無住禪師的長處也正是他的短處,他力主清腹,不問俗事,雖然不許門徒與官府往來,但也

不鼓勵他們與官府作對。他只求造遙化外,宏揚佛法,便認為是求正果的不二法門,這且按

下不表。

  且說唐曉瀾進了少林寺後,自有知客帶他到禪房安歇。唐曉瀾住的禪房正在羅漢堂側

邊,堂中一盞巨大琉璃燈,懸在殿頂,燈焰足有碗口大小,放出繽紛異彩,神桌上點著粗如

兒臀的巨燭,燭焰竄起半尺多高,唐曉瀾盤足躍坐禪床之上,也不知過了多久,但覺萬籟俱

寂,只有堂中燭焰,偶而發出「必剝」之聲。唐曉瀾心想,這少林寺果然名不虛傳,聽白泰

官說,它有三十六座殿,五百多僧侶,入夜之後,居然如此寂靜,的確是個戒律謹嚴的寺

院。正思量間,忽聞得外面有輕微的聲息,唐曉瀾悄悄下了禪床,在門隙一望,只見大堂上

竟然有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裸著雙足,金環束髮,兩雙玉雪可愛的小臂上,也束著兩雙金

環,就如《西遊記》中所描繪的紅孩兒一般,在大堂中手舞足蹈,向這個羅漢伸一拳,向那

個羅漢踢一腿,忽而口中訥訥有辭,忽而昂頭向天長笑,形狀詭秘!唐曉瀾大為訝異,如此

莊嚴肅穆的少林寺中,怎麼忽然會鑽出這樣一個孩童,而且羅漢堂的重要又僅次於大雄寶

殿,為什麼少林寺的寺僧,又容得一個頑皮的孩子在此撒野?

  過了一會,仍不見有寺中僧人出來干涉,唐曉瀾一時好奇,伸手拉開門閂,正待出去,

忽然眼前一花,羅漢堂的簷頂,突然落下一人,那小孩衝著他一笑,那人一打手式、小孩突

然在懷中摸出一包東西,嘩地打去,那人伸手一接,回過頭來,卻是天葉散人。唐曉瀾手拉

門閂,急忙閂上。天葉散人怪嘯一聲,那小孩忽然喊道:「有人來啊!」天葉散人遙擊一

掌,禪房房門如中鐵錘,如受巨風,突被震開,唐曉瀾跌在地上!

  唐曉瀾一個鯉魚打挺,躍了起來,只見羅漢堂四面,已赫然的立著四個僧人,唐曉瀾只

認得一個是久己入寺的知客僧悟虛禪師。悟虛禪師開聲喝道:「咄,你是那裡來的?少林寺

中的羅漢堂,豈容得你隨意亂闖麼?」天葉散人哈哈笑道:「請你們的主持無住大師打

話。」四個和尚同聲斥道:「我們的主持,不見你這無名之輩。」天葉散人一陣狂笑,朗然

說道:「你們連我都不知道,真是丟盡少林的面!」拔身便起,傲然說道:「你們不把主持

叫來,難道我不會自己去找麼?」四個僧人也不見怎樣騰挪作勢,已倏地四面齊上,把天葉

散人圍在中間。天葉散人又是冷笑一聲,出手如電,雙臂一振,兩名僧人直摜出去,另兩名

僧人也踉踉蹌蹌退了幾步。天葉散人掌力厲害非常,幸在這四名僧人都是現下少林第二輩中

的高手,要不然更受不住。天葉散人得意洋洋,正待前闖,冷不防大堂東面,人影一晃,天

葉散人正待回身,肩頭已被人輕輕拍了一下,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道:「阿彌陀

佛!」天葉散人嚇了一跳,未敢回頭,先行躲避,急忙向旁橫躍三步。

  天葉散人左掌護胸,足尖一旋,回過頭來,只見一個慈眉善目的和尚,合什說道:「阿

彌陀佛,天葉散人不遠萬里,遠來中土,可有什麼事賜教麼?」天葉散人道:「請問大師法

號?」那老和尚稽首答道:「老衲正是散人欲找之人!」天葉散人道:「無住禪師名不虛

傳,果然是個謙沖有適的高僧。只是你門下四位僧人,忒是無禮。」無住禪師笑道:「他們

四人怎知是散人來到,他們只當是江湖上狂徒!就是老衲,若不見散人的靈山掌法,也不知

道是你黑夜到來。散人請遏怒氣,貧僧在此賠罪!」這番話亦軟亦硬,明是道歉陪罪,實是

暗責無葉散人不該蔑視武林規矩,擅闖山門,天葉散人的靈山派與少林派雖然遠隔萬里,門

戶毫不相涉,但天葉散人的師傅靈山上人五十年前曾到少林寺聽過無住的師父說經,奉以

「半師」之禮,所以若認真排列起來,天葉散人比無住禪師卻矮了半輩。亂闖長輩門庭,說

起來先是自己不對,尤其無住禪師如此謙虛,天葉散人倒不由得不收起驕狂之氣,當下還了

一禮,拱手說道:「令師侄王尊一道德武功,江湖推重。貴監寺本無大師不察,加以罪名,

但雖半生閒散,也看不過去。令師侄明日便到嵩山請罪,俺與幾位武林前輩,也願在少林寺

中得一旁聽之席,斷此是非。」原來按武林規矩,本派清理門戶,外派不得干預。但若事出

非常,而受整肅的門徒,又公然不服者,也可請別派宗祖,參與評理,只是此種事情,百年

難遇一次,事由若有如此不服本派長老的門人,縱許評理得直,感情已傷,非脫離本派另立

門戶不可的了。

  無住禪師「哦」了一聲,仍然平靜說道:「我們少林寺千百來年都以戒律自持,絕不包

庇門徒,也絕不妄責門徒。但古語有云:兼聽則聰,偏聽則蔽,天葉散人與別派武林宗祖驀

然肯來,共斷曲直,那貧僧是求之不得!」天葉散人道聲「得罪!」轉身便走,側門一啟,

忽然闖出一人,合掌一揖,叫道:「天葉散人遠來,恕我們不送了!」天葉散人突覺巨風震

撼,合掌回揖,竟自抵擋不住,身不由已,直退出堂門!天葉散人素以掌力自鳴,不料卻敵

這人不過,定神看時,原來卻是本無大師,道聲:「承教!」再也不敢多說,疾忙下山。

  那個金環束髮的孩子,當無住禪師與天葉散人對話之時,始終在旁靜聽。無住禪師送走

天葉散人之後,輕撫他的頭髮,愛憐說道:「沒有傷及你嗎?」小孩道:「沒有!」本無大

師道:「諒那廝也不敢。」對小孩道,「好了,你回去歇息吧,今晚不必練功了,你的師傅

等著你呢。」小孩應了一聲,轉入後堂。唐曉瀾本想問那小孩來歷,但自己既是初來,輩份

又低,卻是不便擅問,只好納著一肚子悶,自去睡覺。遙遙聽得外面本無禪師聲調高昂,似

在和無住禪師爭辯!

  天葉散人走後,無住禪師與本無大師攜手同入「初祖庵」中。這初祖庵乃紀念達摩禪師

的建築,(相傳達摩禪師,在南朝梁武帝時,自印來華,一葦渡江,在河南嵩山少林面壁十

年,創立禪宗,是為「初祖」)少林寺有重大事情時,首腦人物,才入「初祖庵」中相商。

無住禪師坐定之後,微笑說道:「師兄薑桂之性,火氣至今未斂,今晚何苦與來人為難?」

本無大師笑道:「我也不想成佛,那學得師弟你的涵養功夫。天葉散人明知我寺是武林的泰

山北斗,居然擅闖佛門,不給他點厲害,他還以為我少林寺僧是可欺之輩。」無住禪師道:

「他既按武林規矩,要替王尊一撐腰,明日便是日期,事出非常。他早一晚通知,雖然不夠

禮貌,也不必怪責他了!」本無大師道:「我在青島去捉王尊一時,已知有許多武林高手,

與他助紂為虐,只料不到天葉散人也在其內。王尊一既然不服管束,且又淫暴下流,明日會

後,廢了他吧!」

  無住禪師低眉閣目,良久良久,才低聲說道:「師兄,這事太不尋常!」本無禪師歎

道:「料不到我們大師兄最寵愛的徒弟,今日變成這樣!」本無的師兄本空乃是前任少林主

持,在武林中威望,遠在兩個師弟之上,所以江湖中人提到少林,十九隻知本空,不知無住

本無,當年王尊一乃是了因保薦來的,那時本無就疑王尊一來歷不清,勸師兄不要收他。但

本空見王尊一相貌非凡,聰慧異常,非但不聽師弟之勸,而且把一身本領,都授了給他。

  無住道:「我說這事太不尋常,不只是因為王尊一乃是我們師兄的愛徒,而是為什麼有

那麼多武林高手替他撐腰?」本無禪師默然不語,無住繼道:「你想縱使王尊一是後起之

秀,他出師才有幾年?有何德何能,居然令一派宗祖的天葉散人,也如此傾倒。還有那凶僧

了因,自恃是江南八俠之首,把誰都不放在眼裡,又怎的竟似給他做了保鏢?」本無禪師沉

吟有頃,一拳擊在掌上,拖長聲音說道:「莫非他……」無住禪師面色慘白,截住本無的話

說道:「我們不要隨便猜測,騎著驢兒看唱本,走著瞧吧!只是我有一言奉勸,師兄你性子

較暴,明日之事,說不定有關少林劫數,你要忍著些兒。」本無禪師憤然說道:「師弟,你

是一寺的主持,你說什麼就算什麼,愚兄聽你吩咐便是。」無住禪師一笑起立,說道:「咱

們兄弟,說這個幹嘛?師兄,你別多心。」兩師兄弟攜手走出庵堂,看三十六殿浸在溶溶月

色之中,無住禪師忽然歎了口氣,說道:「求佛祖慈悲保佑,這大好基業,不要毀在我的手

裡!」

  第二日一早,少林寺的大雄寶殿,香燭撩繞,達摩祖師的佛像擺在正中,等待舉行一個

不平常的儀式。

  唐曉瀾以見證人的身份,也被邀請參觀,只是他乃晚輩,不似易蘭珠白泰官等由上院高

僧接待,列席的席位也有不同。招待他的仍是昨日接引他的知客僧悟虛。唐曉瀾一早起來悟

虛就請他沐浴淨身等候,午牌時分,悟虛帶他走出禪房,只見值殿僧人,兩排排列,全是鮮

明的僧衣,進到大雄寶殿,五百僧人,早已按照原定的位置站好,大雄殿內肅穆異常,幾乎

連呼吸聲音都可聽見。殿台上的兩行司禮僧人,手敲雲板笛韻悠揚,一聲聲傳了下去。唐曉

瀾坐在西側的第十三賓席,過了一盞茶時刻,突然鐘鳴鼓響,月門開處,檀香裊裊如霧,在

香煙撩繞中並排走進三人,正是主持無住禪師、監寺本無禪師,和少林寺的貴賓易蘭珠,白

泰官與呂四娘隨後,無住禪師走到達摩佛像之下,躍坐在案前的一個黃布拜墊之上,本無大

師躍坐右側蒲團,易蘭珠、白泰官、呂四娘三人坐在右首賓席。達摩堂、羅漢堂、掌經堂的

上三堂高僧,全部穿著袈裟,恭身合什,向掌教方丈、少林寺的主持無住禪師施禮,無住禪

師面容肅穆,向達摩祖師佛像行禮之後,開聲說道:「我嵩山少林寺建寺一千三百餘年,戒

律精嚴,名聞海內,老衲不德,新任主持,不意有本寺門人王尊一,罔顧清規,有違大戒,

為監寺本無大師發現,竟在青島干下採花惡行,本應立即緝拿歸山,但王尊一聲稱不服,要

求與監寺對質,並邀有別派長老,共同評理。此事關係少林榮辱,等下明斷曲直;閻寺僧

人,俱當引為鑒戒。」有許多僧侶,未知此事,一時噴異之聲大作,少林寺中竟然出了採花

大賊,這真是從所未有之事。

  本無大師稽首說道:「掌院方丈,若然斷了曲直之後,王尊一果然有罪,但別派長老,

出頭庇護,那又如何?」無住禪師道:「若有此事,只有罔寺一致,勸服外賓,懲治叛

徒。」本無大師又道:「若然外賓不服,那又如何?」無住禪師含嗔說道:「必無是理!」

掌經堂的弘法大師道:「採花淫行,罪在不恕,若真有外賓恃強庇護,那全寺僧人,均有護

法之責!即使叛徒要別投門戶,也不可以!」掌經堂主持是執掌歷代的傳經戒律的,本無大

師就是要逼他說出這樣的話,無住禪師皺眉不語,面有重憂。

  時交正午,唐曉瀾心想:王尊一怎的還不見來,莫非他畏罪不敢來麼?忽聞寺門外清磐

之聲,寺門開處,王尊一洋洋自得,在一大堆人簇擁之下,走進了大雄寶殿。這一堆人是:

了因和尚、天葉散人、哈布陀與神魔雙老,另外還有兩人,唐曉瀾卻不認得,悄悄細問悟

虛,才知這兩人一是西北的著名巨寇甘天龍,一是形意拳的元老董巨川,都是江湖上的成名

人物。

  王尊一走進大殿,向無住禪師行了一禮。無住禪師道:「你願坐待罪席上,還是願坐在

申辯席上,由你抉擇!」原來按武林規矩,發生了這樣不尋常之事,被整肅的門徒,若坐在

待罪席上,即表明自己始終願皈依本派,以待罪之身,求同門諒解。若坐在申辯席上,即是

以兩道之一自居,與本派主持站在平等的地位辯論。如此則不管結果如何,都要脫離本派的

了。王尊一舉頭一望,那申辯席與外賓席緊緊相連,再不思度,逕自到申辯席坐下。了因、

天葉等人也依次的坐到左側外賓席上。

  眾人坐好之後,無住禪師將少林戒律說了一遍,朗聲說道:「監寺的本無師兄,你是原

告,請你將王尊一犯戒之事,對罔院僧人一說。」本無大師站起來道:「我上月奉方丈之

命,到山東各地考察少林門徒,在青島逗留時間,恰值當地發生採花案件,先後有十二名少

女,被採花賊劫奪無蹤,經我細心偵察,證實是王尊一所為!」王尊一冷笑道:「若你見我

採花,何不當場將我擒下。」本無大師瞪眼說道:「你並非親自採花,但卻是主使。」頓了

一頓,面對寺僧說道:「王尊一非唯犯下採花大罪,而且依附滿官。他住在欽差行署之內,

連晚派人劫奪少女,便是以欽差行署,作為採花的巢穴!」王尊一又冷笑道:「住在欽差行

署,也有罪麼?」掌經堂的弘法大師起立說道:「我們少林歷代所傳,只守清規,不理朝

政。住在欽差行署,不算是罪。但劫奪少女,採花行淫,卻是大罪,請兩位不要節外生枝,

只說到底王尊一有沒有主使黨羽替他劫奪少女之事好了。」弘法一說,本無也有點尷尬。原

來少林歷代相傳,雖然是不理朝政。但明亡之後,異族入侵,寺僧都以不依附滿奴,與應幫

助前明志士作為不成文法,本無大師並曾提過要將反清復明,列為明文,但無住禪師以關係

太大,堅不答應。在本無大師心中,依附滿官比採花更不可恕,所以一時衝口而出,責備叛

徒,一時想不起祖師所傳家法竟沒這條。

  王尊一辯道:「你說我主使採花,有何證據?」易蘭珠倏地站起來道:「我來作證!」

指了指哈布陀和甘天龍道:「我曾眼見此人劫掠少女,獻給王尊一受用。」當下將當晚情形

細說一遍。全院僧人,無不駭異!

  無住禪師雲板一敲,正容說道:「這位易女俠乃是當今碩果僅存的天山劍傳人,在武林

中輩份最尊,她絕不會誣賴小輩,王尊一你還有何話可說?」

  王尊一站起來道:「剛才掌經堂的弘法大師說,本寺從來不理朝廷之事,是也不是?」

無住道:「採花之事與朝廷何干?我再問你,易女俠所說,是假是真?」王尊一昂然說道:

「是真!」頓時全寺大嘩,弘法大師高聲說道:「依祖師所立戒條,身犯採花之罪者,應受

火焚之刑!」

  無住禪師向達摩佛像叩了三個響頭,緩緩起立,沉聲喝道:「少林不肖徒王尊一,指使

採花,劫奪少女,罪證確鑿。經掌經堂方丈,查明戒條,罪該處死,今日立即執行,凡我少

林門徒,均應永垂大戒!」把手一揮,達摩院的四個執行僧人,一式大紅袈裟,離座走出。

易蘭珠和本無大師,四目注視,緊緊盯著了因和尚和天葉散人,防他們助王尊一拒捕發難。

那料王尊一帶來的七名高手,卻端坐席上,紋絲不動。

  四個掌刑僧人緩緩行進,大雄殿內,嚴肅異常,五百僧人,屏息以待,王尊一倏地起

立,冷笑一聲,喝道:「誰敢捕我?」把外衣一脫,現出裡面緊身內扣,上面繡有五爪金

龍,四圍綴著貓兒眼寶珠,光彩奪目,四個掌刑僧人不由得凝身止步,只聽得哈布陀大喝

道:「這是當今的四皇子,你們還不跪接?」

  原來這王尊一是允禎的化名,他立心爭奪皇位,所以不惜微服出宮,結交天下英雄豪

傑,自己也投到少林門下,學了三年的上乘武功。

  去年允禎回到北京,奉父皇之命,與鈕鈷祿氏成婚,這鈕鈷祿氏相貌平平,不得允禎喜

愛,因此當他再度微服出京之際,突發奇想,他想宮中雖然每隔三年五年,就要挑選一次秀

女,但有錢人家,為了女兒終身幸福,往往不惜重金賄賂,私賂內務府的人,將他們的女兒

豁免,就是一些窮家女子,聞得有挑選秀女的風聲,也紛紛把女兒嫁出,或帶女兒逃避。

(所以在封建皇朝,每挑選一次秀女,民間就如受一次災害)因此每次挑選秀女,雖然都有

一千多人,但堪稱絕色的極少,康熙兒子又多,再分到各王府時,更乏合意的了。允禎心

想,我手下能人甚多,何不叫他們替我找尋美貌女子,也免了要挑選那麼麻煩,因此便惹出

青島的採花怪案。

  這一來,事情大出眾人意外,王尊一竟然是當今皇子,已經夠怪,而皇子採花,更是想

不到的事。霎時間,大雄殿內顫聲四起,僧侶們竊竊私議,本無大師額現紅筋,目閃金光,

陡然喝道:「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允禎朗聲說道:「率土之濱,莫非皇臣,女子玉

帛,皆是吾家所有,我取幾個民間女子,卻免了多挑秀女的麻煩,這正是一樁德政,怎能說

我犯法?再說我縱犯法,自有宗人府管,少林寺也管不著!」

  允禎伶牙俐齒,幾句話竟把本無大師駁倒。闔寺僧人,無不氣憤。掌經堂的弘法大師忽

然朗聲說道:「我只知你是少林門徒王尊一,不知你是什麼四皇子。我們這裡不是宗人府,

只按少林家法處治!」本無大師給他一語提醒,拂塵一指,冷冷說道:「朝廷有國法,武林

也有門規,你是少林門徒,即算你是當今皇帝,也得照江湖規矩,領掌門人的處罰!」了因

大叫:「反了!反了!」

  天葉散人站起來道:「雖說武林各派,自有門規,但事出非常,也宜從權處理。四皇子

自挑民間秀女,怎能算是採花!少林寺規雖嚴,也當遵守國法!」無住禪師默默不語,本無

大師雙目圓睜,猛然喝道:「少林寺若然畏懼權貴,縱法徇情,以後怎能領袖武林?今日之

事,正是給我少林的考驗!少林寺,有此下作門徒,乃是闔寺之恥,行刑僧人,你們但依主

持吩咐,將不肖徒王尊一拿下,按法行刑!」天葉散人跳出座位,冷冷說道:「少林寺有如

此規模,也真大不容易。本無大師不納良言,但求決意,難道就不顧少林歷代祖師的心血,

想把千年基業毀於一旦麼?」此話一出,無住禪師與達摩院的長老,不禁躊躇,而一些年輕

氣盛的僧人,卻更增憤慨,五百僧人紛紛議論,無形之中,分為兩派,一派心雖不漬,但為

保全少林基業,卻主張從寬處理,不問罪名,另一派卻慷慨激昂,寧願毀寺亡身,也要保持

少林聲譽。

  無住禪師口宣佛號,目閃金光,雲板一敲,開聲說道:「各位武林前輩與闔寺僧人請暫

靜下。今日之事,既出非常,老衲也不敢擅自作主。上三堂主持,與達摩院長老,請隨老衲

回初祖庵,稟過祖師,計議之後再行宣佈。列位貴賓,請少待些時。」僧袍一拂,率領少林

十二高僧,退進內堂密議。五百僧徒,則列滿殿中,嚴密戒備。饒是允禎膽大包天,也自有

點惴然。

  無住禪師退下之後,良久,良久,未見出來,唐曉瀾偶然遊目殿外,忽見一條人影,欲

進不進,外賓席上的神魔雙老,忽然站起身來,探頭外望,那背影一閃即逝,竟似甚為稔熟

之人。殿內僧眾見神魔雙老起立,紛紛圍上,神魔雙老頹然坐下。紛亂中,殿內走進了一個

小孩,金環束髮,混在僧人中,正是唐曉瀾昨晚所見的奇怪孩子。唐曉瀾不由得挪近幾步,

聽得一個僧人笑道:「羹堯,你也出來看熱鬧麼?你的師傅為何不來?」唐曉瀾心念一動,

睹想:「羹堯」這名字,好像在那裡聽過?那小嘴微微一笑,說道:「我怎麼知道呢?」唐

曉瀾正想靠近去,無住禪師率少林寺的十二高僧,已自後堂連翩走出。

  無住禪師老成持重,本意不想惹此麻煩,在初祖庵中,商議良久,說道:「天葉散人之

言,雖跡近威脅,但若令少林基業毀於吾輩之手,對列代祖師,怎生交代過去?」弘法大師

忽道:「主持,請問少林寺建寺以來,已歷多少年代?」無住禪師詫道:「怎麼你還問我?

我嵩山少林,建寺已歷一千三百餘年,闔寺僧人,誰不知道?」弘法大師莊嚴說道:「這就

是了!試問一千三百年來,換了多少朝代!帝皇之威,可逞於一時,卻絕不能君臨百世。朝

代可更換,我少林的寺規卻不能擅改,難道我少林千年聲譽,竟不能和一個皇子相比嗎?」

  本無大師也道:「弘法之言有理,今日我們若不執行祖師遺戒,少林寺縱可苟存一時,

但聲譽盡喪,也不過是名存實亡罷了。若我們毅然整肅,維護我少林的尊嚴,少林寺雖名亡

而實存,永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我們眼光應及後世,師弟,你是一寺主持,應該有絕大的

碑刀,須知創業雖然艱難,但寺毀可以重建,人亡技可永傳。只有這千百年來,所積下的聲

望,所建立的精神,一旦敗壞,卻再難恢復了。」無住禪師閉目沉思,過了好久,才歎口

氣,倏地起立,率領眾人出初祖庵,進大雄殿。眾人見他面色沉重,不知他決定如何,誰也

不敢發問!

  無住禪師再度升殿,執事僧人立即敲起鍾來,全堂肅靜,掌經堂的弘法大師,恭身合

什,合掌問道:「王尊一有罪無罪?」無住禪師沉聲答道:「有罪!」允禎帶來的人,齊都

變色。天葉散人道:「願聞主持之理。」無住禪師道:「王尊一雖然是當今皇子,但他入我

少林門下之時,卻是以普通人的身份來的。本空大師是他的武林師尊,並非他的宮中教習。

少林寺為武林一脈,門徒犯了採花大戒,必定要依戒律執行!」

  四個刑堂憎人道聲:「領旨」,緩緩行進,了因與哈布陀一左一右,分立允禎兩側,刑

堂僧人視若無睹,仍是面容肅穆,繼續前行。允禎向了因搖了搖手,突然喝道:「且慢!」

無住禪師道:「你還有什麼話說?」允禎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大聲叫道:「我入門之後,

即對本空師傅說明身份,我出寺之日,他親寫有貝葉箋文與我收執,掌教方丈,箋文在此,

你看了就明白了。」哈布陀接過紙包,轉交無住禪師。無住禪師看後,面露訝異之容,低頭

不語。本無與弘法二人急忙湊過去看,看後本無怒道:「我本空師兄,絕不是這樣的人。你

這箋文乃是假的。」原來貝葉箋文寫道:

  「少林第四十七代掌教方丈本空,諭知後輩方丈,本寺第四十八代弟子王尊一乃當今四

皇子允禎,慕我少林之名,不辭艱苦,入寺皈依,欲以朝廷之力,倡我少林武藝,並願為護

法,永保莊嚴。少林有幸,皇子皈依,謹依君臣之義,武林之規,允禎仍為少林弟子,但廢

去師徒之名,允禎入寺,准免對長輩拜跪之禮,不受少林家法約束。箋交允禎收執,在我圓

寂之後轉接位方丈。本空諭。」

  本無心想:本空師兄乃是剛直之人,雖然主剎清修,卻是心存漢室,若然知他是個皇

子,必不肯收他為徒。縱收他為徒,圓寂之時,也應對我輩言及。這箋文絕對是假!無住禪

師卻想道:師兄為保基業,想是出於無奈,故不得不收。這事乃絕大機密,所以他彌留之

時,不敢對我輩言及。兩人心思不同,本無咆哮如雷,無住禪師卻是默然不語。

  允禎冷冷笑道:「監寺說這箋文是假,請問主持,本空大師的字跡,可是這樣的麼?」

本無搶著說道:「字跡不足為憑,你尚有何人證物證?」

  話聲未了,忽然有個清脆的孩子聲音說道:「我來作證!」那個金環束髮的孩子突然跳

上右首經桌,弘法喝道:「年羹堯,你這孩子知道什麼?不准在此胡鬧。」唐曉瀾倏然想

起,周青的好友鍾萬堂似曾說過,他收有一個天下最頑皮的孩子為徒,姓名叫做年羹堯,莫

非就是這個孩子?何以他會在少林寺出現,而鍾萬堂又不見來?

  唐曉瀾不知,鍾萬堂原來也在寺中。原來鍾萬堂乃傅青主的徒孫,傅青主和本空的師

傅,即少林寺的第四十六代方丈痛禪上人交情甚好,所以後輩也有交情,鍾萬堂每隔一兩

年,都要到嵩山少林,勾留數月。年羹堯家在河南陳留,與嵩山相去不遠,鍾萬堂極愛年羹

堯,所以也常攜他上山遊玩。「少林三老」本空、本無,無住,見年羹堯聰明絕頂,聞一知

十,大家都很愛他,尤其是本空方丈,更把他寶貝得不得了,常留他一室住宿,授他武功。

昨晚唐曉瀾,見他在羅漢堂手舞足蹈,就正是他依照佛像姿勢,練少林寺的鎮山拳法——羅

漢伏虎拳。本空死後,年羹堯還是時常上山,這次他和鍾萬堂同來,住了個多月,中間又曾

回家一次,回山時恰恰碰到此事。

  鍾萬堂不是證人,所以無住禪師不邀他列席。後來大雄寶殿喧嘩擾攘,年羹堯忍耐不

住,要鍾萬堂帶他出來,在殿外觀望,不料鍾萬堂不看還罷,一看竟發現自己的兩個對頭神

魔雙老,也在殿內。要知道這十年來,鍾萬堂隱姓埋名,四處逃避,怕的就是神魔雙老,這

一發現,令得他急急走避,而年羹堯卻已混入寺僧之內。

  年羹堯給弘法一喝,嘻嘻笑道:「怎見得我不知道?我知道這王尊一就是當今的四皇

子,本空大師對我說的,他寫貝葉文時,我還在旁邊呢!他再三叮囑叫我不要說出,我才隱

忍了這麼多年。當時我因好奇,在旁邊觀望,還把箋文牢記了呢!」年羹堯過目成誦,本

無、無住都知他有此本領。當下無住說道:「小孩子不准亂打謊語,你將箋文背來聽聽。」

年羹堯在經桌上高聲朗誦,果然一字不差,本無聽了做聲不得,年羹堯背完之後又道:「本

空大師彌留前兩天,還留有遺書給我,叫我將來若有大事,就去找這位皇子師兄,主持,你

請看看。」把信取出,本無也湊過來看,這封信與箋文字跡,果然都是本空親筆。本無歎

道:「罷了!罷了!」頹然坐下,闔寺僧侶,紛亂起來,王尊一昂然起立,對無住禪師打個

稽首,就往外闖。本無忽大聲喝道:「你就想這樣走了麼?」

  正是:

  佛門獅子吼,童稚戲禪師。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瀝血嘔心 名師遭毒害

狠心辣手 巨室出梟雄

  允禎傲然說道:「怎麼?」本無大師喝道:「你既邀外派人物評理,那麼你今後還算不

算少林寺弟子?」若依武林規矩,經此一鬧,當事人多半會脫離門戶,改投別派。允禎道: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本無大師冷笑道:「你既不是少林弟子,那就請把少林這點微

未之技還來!」駢指如斂,驀然照允禎肩頭疾點;這是少林派的絕技,名為「鐵指禪」,只

要被他點著,這一身武功就算完了。衛護在允禎兩側的甘天龍和董巨川齊齊出手,只見掌風

起處,人影翻騰,甘董二人晃肩退出六七步外。允禎素知這位師叔乃是薑桂之性,惹惱了

他,可能他會蠻幹,急忙叫道:「我當然還算是少林弟子,師傅的貝葉箋文,不是寫得明明

白白,只廢去師徒之名,仍當我為少林弟子嗎?」無住禪師趕出來道:「師兄,讓他走

吧。」本無大師仍然喝道:「既是少林弟子,為何對長輩這樣無禮?」允禎急忙恭身施禮,

本無大師雙目一睜,允禎兩腿一酸軟,不由得跪在地上,待要磕頭,了因、哈布陀面色大

變,急忙來扶,允禎既然露出身份,皇子如何能跪拜庶民。無住禪師拂塵朝他肩頭一帶,暗

運內力,將他扯了起來,含笑說道:「前輩方丈,既特准你免去跪禪之禮,那你也就隨心之

所安,免了去吧。」無住此言,慈祥之中,卻又意有雙關,意思是說:你若認為對長輩不必

尊敬,心安理得,那也就算了吧。允禎何等聰明,聽出此意,佯作不知,在了因等人簇擁之

下,疾忙退出山門。

  紛亂過後,呂四娘忽然叫道:「唐曉瀾呢?」易蘭珠遊目四顧,果然不見,說道:「這

孩子混到哪裡去了?」無住禪師也問道:「鐘師傅呢?」寺僧找了一遍,回道:「鐘師傅也

不見了。」呂四娘問道:「哪位鐘師傅?」本無大師答道:「就是那位無極劍的傳人鍾萬

堂。」易蘭珠「哦」了一聲道:「他是我的師侄。我和他的師祖傅青主當年曾同到回疆,怎

麼他現在在這裡嗎?」無住禪師道:「他在陳留教書,剛才說話的那個孩子就是他的徒

弟。」易蘭珠道:「那個孩子真是厲害,叫什麼名字?」本無大師道:「叫年羹堯。」眉頭

一皺又查問道:「羹堯孩子呢?」寺僧回道:「羹堯也溜走了。」本無大師奇道:「怎麼他

們師徒倆竟不辭而行。」易蘭珠心念一動,卻不言語。

  且說鍾萬堂突然碰見了神魔雙老,性命交關,急忙逃走,連夜溜回陳留,年羹堯的父親

年遐齡乃一方巨富,花園甚大,圍著高牆。鍾萬堂躍進園中,四顧無人,急忙躲躲閃閃,回

到自己房中,老工人丁福尚熟睡未醒,房中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子極為警醒,聽到聲息。睜開

一雙小眼珠,圓圓的眼珠就似黑夜的寶石,發出歡悅的眼光,跳了起來,一了把將鍾萬堂抱

住,跳躍問道:「鍾伯伯,你回來了?羹堯哥哥呢?我想得你們好苦呀!」鍾萬堂急忙噓聲

說道:「琳兒,禁聲!躲到房裡去吧!」

  這女孩子就是馮家的孿生子馮琳。她週歲之夜,給鍾萬堂救出(詳見第一回)帶到年

家,霎忽過了六年有多,現在已是八歲的女娃兒了。鍾萬堂精通藥性,每日用藥水給她洗

澡,傳她武藝,所以她骨骼凝實,耳聰目明,身手矯捷,練成了正宗的童子功,此刻,她見

鍾萬堂如此慌張,小小的心靈也不禁震慄起來,睜大眼睛問道:「伯伯,是什麼事啊?」鍾

萬堂道:「有壞人來,等下我與壞人打鬥,不管我打贏打輸,壞人未走,你就不要出來。」

馮琳在枕頭下一摸,摸出兩口三寸長的小刀,鼓腮說道:「壞人來了,我拿這個打他。」鍾

萬堂面上變色,沉聲說道:「你不聽伯伯的話,伯伯以後永不理你。」馮琳從未見「伯伯」

發過脾氣,嚇得小臉一繃,眼波欲暈,鍾萬堂在她耳邊道:「好孩子,你乖乖聽話,別作聲

了。」把她推進裡房。馮琳眼睛裡蘊藏著困惑與驚奇,圓圓的眼珠盡瞅著鍾萬堂,鍾萬堂側

耳一聽,歎了口氣,忽然又把馮琳拉了出來,低聲說道:「孩子,本來我不想把你的來歷過

早說給你知,現在逼著要說給你聽了。孩子,你並不姓年,你是姓馮的。你的父親早死去

了,死得很慘,你的母親生死未知,你還有一個……」話未說完、黑夜裡突然傳來一聲怪

嘯,鍾萬堂嚇得將未說完的話吞了回去,將馮琳一把推入裡房。

  怪聲曳空,由遠而近。鍾萬堂結束停當,已聽得門外陰沉沉的聲音說道:「鍾萬堂,你

還不出來,要我打門進去嗎?」鍾萬堂冷笑一聲,倏的抽開門閂,兩柄飛刀脫手而出,閃在

門後。外面一聲怪笑。飛刀飛了回來,插在牆上,八臂神魔薩天刺和大力神魔薩天都雙雙搶

進屋內。

  薩天刺哈哈笑道:「將近廿年未見,不圖今日相逢。」鍾萬堂沉聲說道:「鍾某候教已

久,這裡不夠地方施展,請到花園外去。」薩天刺一聲怪笑,喝道:「你還要選擇死地

麼?」雙手一張,十指指甲長可盈尺,彈了出來,宛如十柄尖刀,齊向鍾萬堂插到。鍾萬堂

身回步轉,青鋼劍向上一封,身形一旋,劍挾寒光,向敵人腰肋斬去。薩天刺身形一縱,翻

出門外,就在門外的庭院中站定,喝道:「這一招還不壞,再來,再來!」鍾萬堂自忖,今

晚絕難逃過,也就處之泰然,青鋼劍揚空一閃,穿窗而出。薩天都一聲大吼,雙掌疾發,一

招「排山倒海」,劈面打來,掌風十分勁疾,鍾萬堂青鋼劍往外一封,左臂一揮,駙食中二

指,照薩天都「關元穴」點去,薩天都大笑:「老子怕你點穴?」左掌改掌為拳,仍然劈

下,那料鍾萬堂廿年苦練,功力大進,關元穴又是人身三十六道大穴之一,薩天都吃他一

點,突然一陣酸痛,拳未落下,已感無力,鍾萬堂劍招何等快捷,青鋼劍橫裡一劃,亮晶晶

的劍尖已劃到薩天都面門。

  薩天刺身法好快,見弟弟危急,弓身一躍,疾如飛箭,左手把薩天都拉開,右掌用「剪

梅指」往鍾萬堂持劍的瞇門上劃來。兩人都是迅如電火,鍾萬堂無暇傷敵,青鋼劍疾發疾

收,護著身軀,橫躍出五六步外。薩天刺朝薩天都的「愈氣穴」一拍,說道:「榮弟,你將

息些兒,等會再打,可不要這樣莽撞了。」薩天都給鍾萬堂用重手法點中,幸是練就銅皮鐵

骨,否則當場就要斃命。當下不敢逞強,倚在牆邊,調勻呼吸,行血解穴。

  鍾萬堂傷了一人,窘勢漸解,青鋼劍飛雲掣電,嗖,嗖,嗖,連環疾發,薩天刺身形一

縱,驀地裡憑空騰起,身軀掃著樹梢,向一棵長在庭心的樹杈子一拂,驀地身軀斜著飛出兩

丈有多,鍾萬堂厲聲喝道:「那裡走!」龍形一式,劍光閃閃,掌風呼呼,捷似靈猿,疾搶

上去,哪料薩天刺練就貓鷹撲擊之技,身軀竟在半空中一屈一伸,一個「鷂子翻身」,掌隨

身翻,十指利甲,凌空刺下,只聽得嗤的一聲,薩天刺的衣袖被鍾萬堂利劍割斷,鍾萬堂的

左肩,竟也中了一抓,幸而閃躲得訣,未被抓斷筋骨。薩天刺哈哈笑道:「一劍換一抓,咱

們總算扯平了。」鍾萬堂悄聲說道:「還賺了你半隻袖子。」薩天刺怪笑道:「好,那麼我

再討利息。」身形落地便起,再展貓鷹撲擊之技,向鍾萬堂撲來。

  約廿年前,鍾萬堂自西域漫遊歸來,在青海的烏蔽喀什湖邊,曾與薩天刺相遇,當時鐘

萬堂盛年氣壯,知他是江湖上痛恨的妖邪,當即抽劍與他相鬥,大戰半日,薩天刺中了一

劍,狼狽逃去,因此有這一劍換一抓的說話。

  廿年後再度重逢,兩番劇鬥,薩天刺已練就了「貓鷹爪」的獨門武功,撲擊凌厲,迅疾

無比,鍾萬堂和他鬥了三五十招,以快鬥快,竟然漸感不支,薩天刺得意洋洋,抓、打、

劈、撕,越發凶狠,鍾萬堂沉著應付,驀地劍招一變,東指西劃,手上宛如換著千斤重物一

樣,顯得很是吃力,劍招比前慢了,但卻是劍光撩繞,就似在身子周圍築起了鐵壁銅牆。要

知鍾萬堂乃無極劍的嫡傳,這手劍法乃是傅青主當年懾伏江湖的成名劍法,名為「浪元無極

劍」,攻守兩利,收則護著全身,放則八方齊到,薩天刺的「貓鷹爪」雖然厲害非凡,竟是

撲不進去。

  兩人越鬥越烈,約過了半個時辰,仍是未分高下。正激鬥間,鍾萬堂突感肩頭微微麻

癢,吃了一驚,知是薩天刺爪上有毒。仗著內功深湛,急忙運氣抵禦,同時劍招由守變攻,

想把八臂神魔早點擊退,仗著自己深通藥性,再圖解救之方。那料薩天刺雖被逼得退後,卻

又強攻上來,厲聲喝道:「鍾萬堂你中了毒爪,還想活命麼?」

  鍾萬堂勃然大怒,強忍著氣,青鋼劍猛的一搖,使出「八方風雨會中州」的劍法,只見

銀光匝地,紫電飛空,四面八方,都是劍光人影。薩天刺知他以死相拼,疾退幾步。鍾萬堂

叱吒一聲,劍招似左忽右,劍尖一旋,薩天刺疾退無及,手腕上竟給劃了一道傷口。鍾萬堂

乘勝追擊,那倚在牆邊的大力神魔薩天都驀然一躍而起,暴喝一聲,震得滿園子沙飛石走,

原來他歇息了半個時辰,早已氣功恢復,這一躍一喝,氣勢煞是驚人,鍾萬堂怔了一怔。只

見他脫了上衣,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跳到庭心,雙手抱著那顆大樹,喝道:「起!」把那顆

大樹連根拔了起來,向鍾萬堂卷地掃去。鍾萬堂身形急起,腳點樹身,青鋼劍向大力神魔疾

刺,那知背後微風颯然,薩天刺又已乘機襲到。

  這顆樹長達三丈,從院子這邊可掃到那邊,鍾萬堂雖仗著輕靈的身法,竄高縱低,騰挪

閃展,到底不能不受了極大的威脅,幸得樹身粗大,轉動不便,要不然更是難當。

  這一來主客易勢,薩天刺兇猛撲擊,緊緊盯著鍾萬堂的身形。絲毫也不放鬆,戰了片

刻,鍾萬堂手臂又中了一抓,深入肌肉黑色的血液沮沮流出,同時肩頭越發麻癢難耐,薩天

刺叫道:「鍾萬堂,你還不快棄劍投降!」鍾萬堂咬實牙根,突然插劍歸鞘,趁著大樹掃來

之勢,雙足一抵樹根,身子飛出去,降落台階,薩天刺喝聲:「那裡走!」雙掌一穿,閃電

般的撲上,鍾萬堂回頭大喝一聲:「著!」雙手連揚,右手六把飛刀,飛向薩大刺,左手六

把飛刀,飛向薩天都。這奪命神刀,淬有劇毒,乃是鍾萬堂平生絕技,非到最危險時,不肯

施放。薩天刺凌空一躍,在半空中強扭身軀。兩柄飛刀貼著腳板飛過,兩口飛刀貼著左肋飛

過,還有兩口飛刀迎面射來,給他長袖一拂跌落塵埃。薩天刺出盡平生絕技,才逃了飛刀插

體之危,嚇出一身冷汗,在半空中一屈一伸,硬生生的將身子倒縱回去。那一邊薩天都掄動

大樹,四柄飛刀都射入了樹中,沒了鋒刃。另兩柄飛刀,卻似會拐彎一樣,擦著樹皮,突然

從兩邊射出,薩天都手抱大樹,閃展不靈,兩肋竟給飛刀插入,饒是他銅皮鐵骨,也擋不

住,痛得大叫一聲,雙手向前一扔,那棵大樹直飛上台階,鍾萬堂急閃開時,猛聽得震天價

響,大樹直飛入屋內,想是撞到了茶案床櫃,嘩啦啦一片交響。在物件碎裂、傢俱碰撞聲

中,一個女孩子的駭叫聲,突然傳了出來。

  鍾萬堂大駭,正想撲迸屋內,那知中了爪傷的右臂,因用力過甚,又猛吃一驚,散了真

氣,竟然舉不起來。那薩天都中了兩刀,凶性大發,竟然扭轉手臂把兩口奪命神力硬拔出

來,一躍擊前,把鍾萬堂抱著,互相扭打,滾落台階,而薩天刺卻一聲獰笑,躍入屋內。猛

的眼睛一亮,只見一個女孩子坐在地下,宛如粉雕玉琢,非常可愛。急聲叫道:「啊,燕

兒,原來你在這裡,你的幾個義父,都急著找你呢!你給壞人劫來,不害怕嗎?」馮琳睜著

兩隻眼睛,十分困惑,不知道他說的什麼,外面鍾萬堂聽了,也極為奇詫,薩天刺又道:

「真可憐,看你給折磨成什麼樣兒,才不過一年,就什麼都記不得了,連我也認不出來

嗎?」伸手便抱,馮琳小手忽揚,兩柄小刀突然射出,薩天刺那裡料到有這一著,相距又

近,冷不及防,兩口飛刀射中胸膛,幸好馮琳力小,不然就要插入心房;薩天刺運力一彈,

把兩口飛刀彈出,長臀一撈,把馮琳背在背後,馮琳張口大叫,使盡吃奶之力掙扎,卻已動

彈不得。

  台階下鍾萬堂和薩天都互相扭打,薩天都力大如虎,但鍾萬堂卻內功深湛,初時雖是薩

天都佔盡上風,壓在他身上,舉起鐵拳,才打得兩拳,飛刀的毒氣已在體內行散開來,只覺

口中焦渴,頭腦暈眩,叫得句「哥哥快來」,人已暈了過去。

  鍾萬堂受毒也是不輕,仗著深湛的內功,才支持了這麼些時候,此際油盡燈枯,已是渾

身麻軟無力。薩天刺背著馮琳,大踏步走了出來。鍾萬堂暗叫一聲:「我命休矣!」伏地一

滾,滾出兩丈開外,薩天刺見弟弟面目黝黑,知是中毒甚深,自己體內,也覺有些絞痛,又

氣又怒,圓睜雙目,一步步向鍾萬堂行來。鍾萬堂雙拳緊握,沉聲喝道:「你再行三步,我

就用毒刀取你性命!」薩天都在昏迷中聽得哥哥腳步聲,掙扎轉動,嘶聲叫道:「我要喝

水,水,水……」薩天刺胸膛受傷,更怕鍾萬堂的飛刀,咬著牙根,運氣抵禦體內毒氣,左

手一挾,把薩天都挾了起來,躍上牆頭,跳出花園去了。

  鍾萬堂雙拳張開,鬆了口氣。他剛才使的是空城之計,手中那裡藏有什麼飛刀?就是有

飛刀,他也沒氣力再發。此際雙魔已去,他益覺難當,以肘支地,一步步爬回屋內。牽了一

床棉被,鋪在地上,隔絕地氣,臥在上面,低叫了幾聲:「丁福,丁福!」滿園子靜寂寂

的,只有秋蟬蟋蟀之聲,這位江南劍術的名家,無極派嫡傳的弟子,虎目中不由得滴出幾點

眼淚,低聲喚道:「琳兒,琳兒!」過了一陣,又低聲喚道:「羹堯,羹堯,連你也不能來

送我的終嗎?」他掙扎著想替自己放血,但卻是力不從心,這時毒氣上衝,昏眩更甚,險些

就要暈死過去。一個念頭,突然從腦海中掠過:我的拳經劍訣兵法醫書,還未曾傳給羹堯

呢,不行,我怎樣也得掙扎著等他回來,鼓起求生的意志,張口在手臂一咬,把毒血吸了幾

口出來,神智稍稍清醒,淒然叫道:「羹堯,你回來啊!你怎麼還不回來啊!」

  偌大的一個花園靜俏悄的,只有空氣中蕩漾著微弱的回聲。鍾萬堂歎了口氣,年羹堯的

影子驀然從淚光中泛出,「這是一個何其頑皮而又何其可愛的孩子啊!」他想了自己是怎樣

費盡心血,把這不羈的野馬套上籠頭,是怎樣不理友好的勸告,冒著培養出一代梟雄的危

險,要把他調教成文武雙全的將相之材。這空曠的大花園也是自己設計的,而今自己中了劇

毒,卻無人來幫忙解救,這又豈是始所料及。在極度的寂寞與傷心中,鍾萬堂不由得想起了

往事:當年自己扮成一個走方郎中,來到年家,見了年羹堯奇異的性格與過人的智慧之後,

就決意收他為徒,不但是想為無極劍留下傳人,而且是想為漢族培養一位能領導群倫推翻胡

虜的豪傑,那年遐齡正為兒子發愁,許多位教師都給他打走了,沒有人敢教他。自己顯了一

點能為,和年遐齡長談了一夜,年遐齡也真算得豪爽,當下就說:「好,我把犬子重托給你

了。一切聽憑你的主意,要多少錢都可以。」自己那晚便和他訂了兩條協定,一條是要他拿

出五萬兩銀子來,一條是要到年羹堯學成之日,才許他和父母相見。年遐齡對第一條立刻就

答應了,馬上開出五萬兩的錢莊折子,任憑自己使用。對第二條卻有點躊躇,他問道:「那

麼要多少年呢?」我想這是一個關鍵了,不管羹堯父母如何疼愛他,都要堅持自己的意見

了。於是我就說:「十年八年都說不定,你若捨不得他,我就無法使他成材。」年遐齡想了

又想,終於答應了。」

  想到這裡,鍾萬堂面上泛出一點笑容,自己為這個孩子,費了多少心力啊!自己拿到了

銀子後,就在年府後面買了一方空地,雇了許多工匠,立刻蓋道起一座花園來,樓台曲折,

花木重重,中間又造一座精美的書室,直到殘冬,才把花園造成,四面高高的打了一重圍

牆,獨留著西南方一個缺口。這座大花園就只是自己和年家的老家人丁福三個人在裡面住。

記得那天是正月十六,是年羹堯上學的好日子,年遐齡備下酒席,請了許多親友來陪我吃

酒,吃完了酒,年遐齡親自送兒子上學,向我作了三個揖,說了種種拜託的話,我把他送出

圍牆的缺口,就吩咐工匠,把缺口堵塞起來,只留下一個小小的窗洞,作遞食物之用。自此

我們三人就和外面隔絕了。我終日坐在書房裡,讀兵法醫書,練內功劍術。對年羹堯不聞不

問,這孩子也樂得自由自在,在花園裡游來玩去,從不曾進房裡一步,也從不曾和我交談一

句,高興起來,便脫下衣服,跳下池中游一回水,或者爬到樹上捉鳥兒,春天放風箏,夏天

釣魚,秋天捉蟋蟬,冬天團雪球,有時玩厭了,便搬泥土,拔花草,足足玩了一年,好好一

座花園,被他弄得牆坍壁倒,花謝水干,甚至那牆角石根,也都被他弄得斷碎削落,只有我

住的書房,他沒有來過。「他什麼時候來的呢?」鍾萬堂在沉思中,忽然似見年羹堯提著一

根木捧,狠狠的向自己打來!

  鍾萬堂心靈一震,「這是幻覺?這不是幻覺!」那是住進花園裡一年之後的事了。年羹

堯實在玩得膩煩了,老家人丁輻也沒精神和他玩,我看他翻江倒海,從不哼一聲兒,可是他

卻來找我了。他跑到書房裡道:「這麼多先生,算你最好了,從來不敢管我。但我現在玩膩

了,我要出去,你快替我開個門兒。」我冷冷的說:「這花園是沒有門的,你要出去,須從

牆上跳出去!」圍牆有三丈來高,不是輕功極好的人怎能跳出去呢。他見我不肯開門,冷笑

一聲,拿起一根桿捧便向我面門打來,我伸手一格,那條桿棒斷成兩截,我把他的臂膀輕輕

一按,他不覺啊嘈連聲,叫起痛來,我喝他跪下,他怕痛不敢不跪,但我一放手,他又一溜

煙的逃出書房去了,從此一連兩三個月,他不敢踏進書房。轉瞬夏去秋來,景象蕭索,這孩

子實在玩不出新鮮花樣了,便悄悄的走進書房,我正在低頭看孫子兵法,他在書房默默的看

了半天,忽然說道:「這樣大的一座花園,我也玩得厭煩極了,你這小小的一本書,朝看到

夜,夜又看到朝,有什麼好玩?」我呵呵笑道:「小孩子,你懂得什麼?這書裡面有比花園

大幾千倍的世界,終生終世也玩不完!」他把頸子一歪,說:「我不信,你說給我聽聽,是

怎麼個好玩法?」我搖頭道:「你先生也不拜,便說給你聽,沒這個道理。」他雙眉一豎,

桌子一拍,說道:「拜什麼鳥先生,俺也不稀罕。」我雙眼一瞪,他怕我打他,一溜煙又跑

了。如是者又過了十來天,他實在忍耐不住了,跑進書房裡道:「你臂膊一格,便能把一根

木棒折斷,這也是從書本中學來的?」我說:「書本中有許多種,折斷木棒的那是普通不過

了,最有用的書還可以教你治國平天下呢!」他伸了伸舌頭,忽又搖搖頭道:「我不信,讀

了書也不能出這個園子。」我笑道:「為什麼不能,學好了本事,要什麼時候出去就什麼時

候出去。」我拉他的手走出園中,輕輕一躍,便跳上了牆頭,然後又跳下來,說道:「你

瞧,我不是隨時可出去麼?讀了書,練好本事,莫說這堵圍牆,就是千軍萬馬也擋你不

住。」他納頭便拜,說道:「我服了,先生你教給我吧!」我扶他起來,第一本便講「水

滸」給他聽,聽得他手舞足蹈,接著又講「三國誌」、「岳傳」和古往今來英雄的事跡,俠

客的傳記,接著又講兵書、史記、空下來又教他暗器、拳腳,他也真聰明,讀書是過目成

誦,練武是一遍即會。到了第三年秋天,我因為赴周青之約,叫他自修,我偷偷越牆出走,

來到汝州,不料碰上了血滴子,周大俠死了,我帶了馮琳回來,那時她剛才過週歲,漸漸會

說會行,年羹堯空下來就逗她玩,比兄妹還要親熱,我騙他說這是我一個老朋友的女兒,他

卻不知我有一個特別的主意。

  鍾萬堂想到這裡,面上又露出一絲笑意,感到一股興奮,連痛苦也漸漸忘記。他想道:

「馮琳也是個聰明絕頂的孩子,講到練武,她更是從週歲起就扎根基,此年羹堯的基礎更為

堅固。這兩個孩子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將來長大了結成夫妻,我老年也感欣慰。只是,現

在,現在又遭了這場橫禍,琳兒被那個魔頭劫走,而我呢,自己精通醫理,造了這樣的一個

花園,年家無人能夠進未,又有誰能給我刮毒療傷,活血敷創。哎,羹堯,你怎麼還不回來

呢?」

  鍾萬堂從大力神魔撞破的房門外望,只見高高的圍牆,八年前種下的槐樹也還未長到牆

頭,心想就是羹堯回來,他也還未能跳過這個圍牆。哎,少林寺的事不知怎麼樣了?羹堯這

樣精靈,他不見了我,應該找少林寺的人和他同來呀。」想到少林寺,他又感到一些快慰,

必裡想道:「羹堯這孩子也真幸運,少林三老全部疼他,把他當成寶貝。我是在他學藝之後

的第三年就偷偷帶他去的,我去後馮琳就交丁福看管,怎麼丁福也不知哪裡去了?這樣一場

翻天覆地的大打,他都沒有醒嗎?到了去年,有時我把羹堯送出圍牆,就由他自去。今年三

月,有一天他獨自去了半個月才回來,說的話好奇怪呀?怎麼我想到哪裡去了?」鍾萬堂定

了定神,忽然感到一陣顫慄,他想起了年羹堯那次回來對他說道:「師傅,甘羅十二為丞

相,我今年十四歲了,比甘羅還大兩年,我也不稀罕做丞相,最好是做大將軍,統率全國兵

馬,丞相也害怕大將軍的。師傅,你說,我能做大將軍嗎?」我道:「這也未嘗不可以,

但,但還要很長的時間……」我本想對他說,你把兵法學成武藝練好,將來糾集英豪,共舉

義旗,驅除胡虜,光復中華,那時豈止是大將軍,開國元勳也有得做呢!可是他年紀還小,

恐他口疏亂說出去,我也就沒對他說。不料他卻誤會我的意思,說道:「你說要很長時間,

是說要等考武舉,上京會試,再統兵出身,那才做大將軍嗎?」我說不要。他又說:「甘羅

十二為丞相,只是因為皇帝知他聰明絕頂,有此能為,便立刻把他提拔起來的,假如有個皇

帝,或者皇子也行,他知道我的本事也許不用經過科舉,就讓我做大將軍呢!」我聽了又驚

又氣,八年來,他不在這園裡練功,就是在少林寺內,怎麼會知道這麼些事情?又怎麼會有

這麼個想法?當下我狠狠的訓他一頓,直到他跪下認錯才罷。哎,我也太嚴厲了,他還是個

孩子,知道些什麼呢?

  這時,鍾萬堂所中的毒,毒氣已漸行近心窩,鍾萬堂嚥了口氣,強運內力抑制著它,口

裡更感腥渴,半昏迷中,忽聽得外面有人哼喲慘叫一聲,跟著叫道:「師傅,我受傷了,你

為什麼把毒刀插在地上呀!」這聲音正是年羹堯的。

  鍾萬堂在瀕危之際,突然聽見年羹堯的聲音,就像困在沙漠上的人突然碰到甘霖一樣,

精神陡振,叫道:「羹堯,你快進來。」淚珠點點滴在地上,淚光中見果然是年羹堯踉踉蹌

蹌的走了進來,不禁訥訥自語:「謝天謝地,這孩子果然回來了!鍾萬堂本來人極精明,但

在半昏迷中過度興奮,竟然沒有想到:年羹堯何以跳過三丈多高的圍牆。

  年羹亮跳了進來,一把抱住師傅,哭道:「師傅,我的腳又痛又癢,踹中奪命神刀

了。」鍾萬堂掙扎著用手撫模他的頭髮,愛憐說道:「不緊要的,你到裡房把我的藥囊拿

來。」年羹堯「嗯」了一聲,這才注視師傅,問道:「師傅,你怎麼啦?書房給人打得破破

爛爛,你也躺在地上,這是怎麼一回事情,你不要緊嗎?」鍾萬堂那裡還有氣力和他細說,

只是望著裡房,用眼光催他快去。

  片刻之後,年羹堯在裡面驚叫一聲:「琳妹呢?」鍾萬堂又是一陣絞痛,年羹堯提著藥

囊出來了,鍾萬堂點了點頭,年羹堯伏在他的身邊,鍾萬堂小聲說道:「藥囊裡有一個羊脂

白玉瓶,瓶裡有兩色藥丸,一種粉紅,一種碧綠,粉紅的和水內服,碧綠色的嚼碎外敷,這

是解奪命神刀的毒傷的。」說完之後,氣喘吁吁,眼見年羹堯把內服外敷的藥丸都使用了,

這才嘶聲說道:「你用小刀在我左肩井穴旁半寸之處割開一條溜口,替我把毒血擠出來。然

後在藥囊裡把那金色的盒子拿出來。」年羹堯又「嗯」了一聲,卻並不即時動手,兩隻眼睛

東張西望,驀然間外面人影晃動,一個少年公子和一個四十多歲、回人裝束的精壯漢子走了

進來。鍾萬堂吃了一驚,這少年公子正是少林寺的叛徒王尊一,怎麼他會知道自己的住址,

突然來到此間?

  王尊一軒眉笑道:「鍾大俠,幸會,幸會!」鍾萬堂沉聲喝道:「你來做什麼?」王尊

一道:「我與令徒有個小小的約會。」年羹堯笑嘻嘻的一躍上前,把羊脂白玉瓶遞給了那個

回人,鍾萬堂這一驚非同小可,喝道:「你幹什麼?」那回人笑道:「鍾大俠,你受傷很

重,千萬不能動怒,俺是北京血滴子的總管,如今來拜訪你啦!」鍾萬堂「哼」了一聲,暈

了過去。哈布陀藏好藥瓶,笑道:「神魔雙老可等得焦急了,我先把他們救醒再來。」向年

羹堯豎起拇指,誇道:「小哥,你真行!我這老江湖也甘拜下風。」

  過了片到,鍾萬堂悠悠醒轉,年羹堯正用冷水噴他。鍾萬堂宛如置身惡夢之中,試用力

咬咬舌頭,劇痛攻心,始信並非惡夢。年羹堯屈了半膝,含笑說道:「師傅,這位公子是當

今的四皇子,我和他已結成八拜之交。」鍾萬堂這一氣非同小可。

  年羹堯笑嘻嘻道:「師傅,四皇子想請你老人家也到北京去。北京好得很呢,吃的玩

的,什麼都有。」鍾萬堂已氣得說不出話來,心裡連罵了幾句「畜牲!」

  原來這次在少林寺偽造葉箋文,假傳本空遺命,救出允禎等事情,都是年羹堯一手幹

的。三年前允禎還在少林寺之時,認識了年羹堯,深覺這個孩童,不是尋常人物,暗地裡和

他結納,將他當大人看待。今年初年羹堯獨上嵩山,半路上又遇到允禎,允禎引他見天葉散

人、了因和尚等武林前輩,這些人見他迥異常童,對他都是讚不絕口。年羹堯見了因等人武

功更在自己師傅之上,也自佩服。尤其對允禎的帝王氣度,大志雄圖,更覺心性相投。到了

後來,允幀索性說明來歷,和年羹堯結為兄弟。所以年羹堯回來後,才有試探鍾萬堂的說

話。到了一個月前,允禎將要到少林寺和本無大師對執,正在籌劃萬全之策,驀然想起了年

羹堯雖然不過是十四歲的孩子,卻極其足智多謀,而且又素得少林三老寵愛,於是又派天葉

散人去找他,年羹堯密室設謀,仗著自己那份鬼聰明,竟然模仿了本空大師的字跡,偽造了

貝葉箋文,連無住禪師那樣深沉老練的人都騙過了。

  再說允禎見鍾萬堂兩眼翻白,額現紅筋,用少林寺所傳的推拿之術,在他身上按了兩

下,含笑說道:「鍾先生何必氣苦?令徒是百年難遇的奇才,先生也是當今有數的高士,天

生奇才,必有大用,與其置身草莽,何如列位朝廷。」鍾方堂嚥了口氣,凝了凝神,咬實牙

關,招招手道:「羹堯,你過來。」

  年羹堯恃著師傅素來寵愛,作出一副撒嬌的樣子,嘻皮笑臉的說道:「師傅,你答應了

皇子哥哥的邀請了吧。你的毒傷已很重了,答應了,我還要替你醫治呢!」鍾萬堂更是氣往

上湧,萬不料到年羹堯的心術竟是如此之壞,居然拿自己的性命來要挾。

  鍾萬堂數十年功夫,非比尋常,這時雖已垂危,猶有殺手,他拼著最後一口氣,打起精

神,待得年羹堯走近身邊,驀然伸出手來,三指一扣,把年羹堯的脈門拿著,厲聲喝道:

「孽徒,你要出賣師尊,我先把你殺了!」這一手乃是無極派擒拿奪命手的絕招,年羹堯給

他一把拿著,全身酸軟,那裡還能動彈。

  這一著也大出允禎和哈布陀的意料之外,要想搶救已來不及。鍾萬堂突然想起周青臨終

時吩咐:「你收的那個徒弟,若發覺他心術不正,你就把他弄成殘廢,切勿姑息!」暗暗歎

道:到底周青比自己有預知之明,三指用力,慢慢扣緊!

  年羹堯面色慘白,顫聲說道:「師傅,請你念在七年來的師徒之情,饒了我的命吧!」

鍾萬堂心頭一震,七年來的事情一幕幕在腦中翻過,自己嘔心瀝血所培養出來的人才,自己

愛他比愛親生兒子更甚的徒弟,難道真要由自己親手毀滅了嗎?年羹堯又叫道:「師傅呀,

無極派一脈相傳,至我而斬,師傅呀,你下得這個手嗎?」鍾萬全心頭又是一震,無極派的

武功奧秘,已全傳給了年羹堯,若然把他廢了,無人再傳衣缽。年羹堯又叫道:「師傅呀,

我以後會好好聽你的話,晚上依時睡覺,早上依時起床。」原來年羹堯自小放蕩不羈,被鍾

萬堂收服之後,其他還好,只是任性的脾氣,還未能完全改掉,常常深夜不眠,天明懶起。

鍾萬堂對他如慈父之教子,常勸他作息要有定時。這時,聽他這麼一叫,不覺相湧心酸,年

羹堯的話打動了他的摯愛之情,再也顧不得周青勸他別姑息養奸的話了,手指一鬆,慘然叫

道:「羹堯,你好!」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手腳一伸,寂然不動。哈布陀上前把脈,鍾萬堂

脈息已停,哈布陀攤開雙手,縮肩笑道:「這老頑固已經死了!」年羹堯心腸雖狠,不覺也

滴出幾點眼淚。

  允偵道:「這裡事情完全了,咱們走吧!」年羹堯跟淚一收,想起了師傅的兵法醫書拳

經劍訣還未取到,對允禎道:「皇子哥哥,請再等我一會。」正想動手搜尋,忽聽得外面怪

聲曳空,一道赤色光華沖天而起。哈布陀道:「不好,風緊,扯呼!」拉了年羹堯往外急跑。

  再說那天易蘭珠在少林寺紛亂之後,不見了唐曉瀾,又得知鍾萬堂和年羹堯也不見後,

急忙對無住禪師告辭,和呂四娘白泰官匆匆就追,趕赴陳留。三人腳程絕快,黎明動身,除

了在路上涼亭吃些粥餅,稍為歇息之外,一路抄捷徑飛奔,晚黑三更,已進了陳留縣界二三

十里。易蘭珠道:「年羹堯的家不知座落何方。找到年家,就可以找到我的師侄,我猜曉瀾

這孩子一定是去找他。」呂四娘道:「年家乃是河南巨富,隨便找一個人問都可以問到。」

可是夜已三更,路少人行,正在焦急,忽見遠處叢林,隱有點點火光,易蘭珠道:「奇了,

這時候還有人聚在林中作甚?」趕上前去,林中一股涼風吹來,易蘭珠迎風呼吸,風中竟似

交有藥味,易蘭珠藝高膽大,向呂四娘、白泰官招了招手,不理江湖「逢林莫入」的告誡,

一縱身,躍進了叢林之內。

  林深地黑,枝葉繁密,易蘭珠正聚攏目光,躍上樹上,查看火光所在。忽聽得旁邊有人

冷笑一聲,說道:「老乞婆,算你有膽量,居然敢從少林寺追到這兒,現在我們選了這塊好

風水,做你葬身之地。你就不必再回到天山那麼遠了!」

  易蘭珠怒道,「好,讓我老婆子見識見識你們小輩有多大本領?」身形一晃,一個「龍

形穿掌」,飛箭般穿入林內,那人猶待發言譏笑,驀覺掌風颯然,業已襲到。這人雖然吃驚

非小,卻也機警異常,一覺掌風襲來,便知厲害,不論回身迎敵,或前竄閃避,都逃不出易

蘭珠掌下,他竟利用近身地形和幾枝合抱的松樹,旋風似的一轉身,左盤右繞,分散易蘭珠

的掌力,接連幾轉,躲入暗處。易蘭珠微微一訝,這人身法好怪!正待辨聲進擊,驀聽得嗚

嗚聲響,一件黑忽忽的東西自腦後飛來,易蘭珠聽聲辨器,引身一閃,那暗器閃電般的從頭

頂飛過,卻忽然又折了回來,易蘭珠大吃一驚,仗著絕頂輕功,一縱身躍上樹枝。那暗器形

如曲尺,居然繞樹一匝,盤旋飛上,猶如有靈性一般,說時遲,那時快,易蘭珠早已拔劍在

手,迎著暗器一挑,那暗器嗚的一聲流星殞石般跌落地上,易蘭珠一劍而下,卻不料那暗器

在地上一個打滾,忽然又飛騰起來,橫斫下盤,易蘭珠心頭一震,驀然伸出兩指,強用金剛

指力,向前一箝,真個是身手如電,只一招手的功夫,已把那暗器箝到手中,大聲喝道:

「韓重山你這怪物,敢來戲耍老娘!」游龍劍飛雲掣電,唰,唰,唰,一連幾劍疾向那人刺

去!

  原來這人名叫韓重山,與天葉散人乃是同門兄弟,在崑崙山中,練就了一種極陰毒的暗

器,名為「迴環鉤」,形如曲尺,兩端尖利,長兩尺有多,只中央三寸可以掌握,其餘地方

都裝有明晃晃的倒鉤,這還不算厲害,厲害的是它能憑著發暗器時的力度操縱,可以迴環轉

折,上下飛騰。韓重山在崑崙山時,曾見山下居民用這種東西獵鳥,靈機一動,便仿造練成

一種獨門暗器,經過了三十餘年的練習改進,已到了神乎其技的地步,不料卻碰著了武林中

輩份最尊的易蘭珠,給她用金剛指力,強箝了去!

  韓重山的功力比天葉散人尚要稍高少許,天葉散人自在田橫島上,受了易蘭珠的挫折

後,就立刻請他出來,兩師兄弟立心要鬥一鬥這位天山女俠。這時易蘭珠劍似驚飄,韓重山

也早把背上藥鋤取在手中,擋了三劍,甚為吃力。易蘭珠連連進逼,忽聽得呂四娘大聲叫

道:「唐曉瀾在這兒!」

  原來易蘭珠遇韓重山伏擊之時,呂四娘已直奔火光起處,猛然間一條人影竄了出來,橫

空一掌,把呂四娘的霜華寶劍震得歪過一邊,呂四娘收劍飄身,定睛看時,只見來的乃是天

葉散人,不遠處一堆野火,了因和尚橫守在火堆之旁,神魔雙老盤膝閉目,動也不動,唐曉

瀾卻被縛在一棵樹上。

  呂四娘運劍如風,施展玄女劍中的絕招向天葉散人猛刺,天葉散人掌力雖然厲害,卻是

打她不著,天葉散人見她劍法厲害,自己雖然不致落敗,要勝也甚艱難,正想招呼了因夾

攻,忽見易蘭珠將韓重山直逼進林內,大吃一驚,忽叫道:「了因大師,先把自己人救

走!」了因見易蘭珠呂四娘雙雙搶到,心裡也自著慌,急忙把神魔雙老,一手一個,抓了起

來,飛奔出林。呂四娘被天葉散人絆住,無法追趕。

  易蘭珠槍入林內,見了因已轉入叢林之內,料想無法追趕,叫道:「呂四娘,你先把唐

曉瀾救醒,我來打發這兩個妖孽。」游龍劍暴然一伸,將韓重山和天葉散人都籠罩在劍光之

內,白泰官拔刀相助,給韓重山的藥鋤一格,震得胳膊酸麻,天葉散人正被易蘭珠劍招逼得

手忙腳亂,見白泰官來到,驀然得計,連環兩掌,把白泰官逼向自己的左面空門,恰恰阻止

了易蘭珠的劍招。高手比劍,每爭瞬息先後,易蘭珠這一受阻,韓重山與天葉散人已脫出身

來,易蘭珠一急,將白泰官一把拉住,說道:「你幫師妹救人吧!」白泰官面上一紅,只好

退下。

  呂四娘將唐曉瀾解下,見他迷糊糊的,知是受了點穴,急忙將他救醒。唐曉瀾只見呂四

娘容光照人,站在面前,又驚又喜。感激說道:「呂瑩姐姐,多謝你又救我性命。」呂四娘

笑道:「是你本門長輩救你,干我何事。」唐曉瀾定了定神,想起前事,急忙叫道:「呂姐

姐,請速去救鍾大俠!」原來唐曉瀾自少林一直追來,闖入林內,即被了因擒住。其時正是

神魔雙老中了奪命飛刀,躲在林中養傷的時候。過了不久,年羹堯騙了師傅的解藥來救雙

魔,允禎把年羹堯誇獎一番,隨即帶了哈布陀和他一起去了。唐曉瀾聽得分明,又驚又急,

叫嚷起來,給了因用重手法點暈,迷茫中見一個老婦背著一個女童先走,此後就不省人事。

現在給呂四娘救醒,屈指一算,這七八歲的女童想必是馮琳,唐曉瀾曾受馮廣潮大恩,唸唸

不忘這一對孿生姐妹,因此連聲催促呂四娘快去。他卻不知馮琳這時已被韓重山的妻子帶出

三十里外了。

  易蘭珠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唐曉瀾的說話她完全聽到,劍招一緊,把天葉散人兩師兄

弟逼退幾步,大聲說道:「年家必定就在附近,呂四娘你和師兄弟帶唐曉瀾去,我隨後就

來。」呂四娘料想易蘭珠必能打發這兩個魔頭,應了一聲,和白唐二人聯袂出林。易蘭珠大

顯神威,劍勢如虹,奇幻無比,獨戰韓重山的「辟雲鋤」和天葉散人的「大摔碑手」,只打

得林中宿鳥驚飛,樹葉簇簇落下。

  韓重山的一百零八路辟雲鋤法,獨創一家,雖然不及天山劍法的神妙,但加上天葉散人

的掌力,一時間易蘭珠倒也未能得手,又戰了一個時刻,易蘭珠左手捏著劍訣一指,右手劍

光一閃,一招「探驪取珠」,劍鋒向天葉散人咽喉疾點,韓重山一鋤劈空,側身收招,改直

為橫,辟雲鋤轉鋒下截,一招「橫雲斷峰」,撞寶劍,鋤腰肋,救師弟。易蘭珠招式不變,

身形微動,已從「探騙取珠」變為「巧女穿針」左手一抉右臂,猛一進步,反撩敵人碗底,

帶掛腰脅,唰唰幾劍,刺尖吞吐如風、一招緊似一招,酣戰中只聽得「嗤」的一聲,天葉散

人的衣袖給割去一截。韓重山見不是路,探腰取出一枚琉磺彈,呼的一聲,擲上遙空,頓時

發出一道赤色光華,厲聲叫道:「老伴,你還不快來呀!」辟雲鋤一拖一格,擋過了游龍寶

劍,與天葉散人並肩疾退。易蘭珠驀然想起,這韓重山乃是夫妻雙修,妻子葉橫波武功也極

厲害。心想,若再加上一個高手,以一敵三,勝負未可預料。又想起天葉散人與了因等既然

在場,那麼允禎所聘的那班武林高手,想必也同來了。深怕呂四娘與唐曉瀾又遭不測,也就

不再追趕,讓天葉敬人與韓重山逃出林外。

  再說呂四娘等人先出林子,走了二三里路,果然見有巨廈連雲,圍牆高聳,呂四娘目光

銳利,見花園後面幾條黑影越牆而出,說道:「鍾大俠一定是住在花園裡了。」與白泰官縱

身跳入牆內。唐曉瀾也用換掌移步的功夫,躍上三丈高牆。三人進到園內,只見碎石頹垣,

枝葉滿地,分明這裡經過一場惡鬥,於是循著打鬥的痕跡,覓到了鍾萬堂的書房,房門已給

大力神魔用巨木撞碎,唐曉瀾一眼望去,只見鍾萬堂躺在地上,急忙進去,俯身喚道:「鍾

大俠,鍾大俠!」不見回答,用手一摸,鍾萬堂身體冰冷,唐曉瀾不覺淚如泉湧,哭了起來!

  過了片刻,易蘭珠也已來到,見狀駭然,唐曉瀾罵道:「都是年羹堯這小賊不好!」易

蘭珠問道:「怎麼?那孩子居然敢就弒師尊麼?」唐曉瀾道:「與弒師也差不多。」當下把

在林中所見所聞說了,易蘭珠不覺長歎一聲,心想:「收徒真是不可不慎,晦明禪師收錯楚

昭南,獨臂神尼收錯了因,都鬧出極大的風波,年羹堯小小年紀,就這般厲害,將來所做的

惡事,只怕比楚昭南和了因還要更大更多。」唐曉瀾裡裡外外又尋了一遍,不見馮琳,淒然

說道:「我的侄女也給賊人劫去了。」易蘭珠詫道:「你有侄女?」唐曉瀾將往事說了一

遍,易蘭珠忽然目閃精光,連聲稱奇。突然對唐曉瀾道:「你隨我到天山,我還你一個侄

女。」唐曉瀾莫名其妙,正在此時,忽聽得圍牆外人聲鼎沸,有人用斧頭鐵鋤在挖掘圍牆。

  正是:

  巨室驚奇變,梟雄初現形。

  欲知後事如何?清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語隱機鋒 微詞刺巡撫

技驚四座 大俠顯神通

  易蘭珠將鍾萬堂的醫書劍訣藏入囊中,歎口氣道:「這些東西,不知什麼時候,才能交

給無極派的傳人。」圍牆外人聲越來越大,原來那陪伴年羹堯的老家人丁福,頗是精靈,當

雙魔與鍾萬堂惡鬥之際,他悄悄爬到牆邊,在小洞外放出告急的訊號,年府的家丁聚集了

來,卻沒有一個能跳過高牆,只好用鐵錘鐵鑿,動土挖牆。

  易蘭珠收拾停當,慘然說道:「鍾萬堂的身後事,自有年府的人照料,咱們可以不必管

了。」和呂、白、唐三人,飛身上了牆頭,大聲叫道:「年遐齡聽著,鐘師傅為你的兒子耗

盡心血,連老命也送在你兒子手上,你可得把他好好葬了。」年家的人嘩然大呼,易蘭珠四

人從圍牆的另一邊飄身下地,頭也不回,飛步走了。

  天明時分,四人已離開了陳留,易蘭珠溉然歎道:「我這次重到中原,想不到許多老友

都已先我而去,四娘,我要上邙山祭奠你的師傅,才得心安。」呂四娘流涕拜謝。邙山距離

陳留八百多里,四人腳程甚快,走了三天,便到了山上,唐曉瀾見名山依舊,人事已非,想

起獨臂神尼當年救命之恩不禁愴然傷懷。第二日一早,四人同到獨臂神尼的墓園祭掃,只見

墓碑上幾個大字寫道:「前明公主武林俠尼之墓。」易蘭珠點點頭道:「這個墓碑題得很

好。」想起獨臂神尼一生坎坷,和自己的命運相似,又想起從今以後,武林中已再沒有劍術

可以和自己匹敵的人,更有一種寂寞之感,正嗟歎間,忽見兩隻大雕一黑一白,展開磨盤大

的翅膀,在墓上盤旋,呂四娘招了招手,雙彫落下,哀鳴不已。易蘭珠歎道:「鳥猶如此,

人何以堪?」悵然回到庵堂,對呂四娘凝視良久,忽然說道:「四娘,我答應傳你一點內功

的竅決,你隨我到靜室來吧。」

  原來易蘭珠見呂四娘顏容美艷,想緒她多保留幾年青春美貌,因此便帶她到靜室裡,傳

她「斂精內視」之法,這是只有女性方能修練的內功,易蘭珠並非得自晦明禪師,而是得之

白髮魔女。原來當年白髮魔女因情場不幸,青春白髮,她最愛惜顏容,因此潛心修練保容之

道,直到暮年,才想出一種只有女性能修練的內功兼可保容的方法,這種功夫雖然不能長春

不老,但卻有駐顏之效,若行之得法,四五十歲望之仍似二十許人。其時白髮魔女已將近百

歲,自己是不能用本身來試驗了,所以傳給了易蘭珠。易蘭珠初時也有修練,後來丈夫死

了,自己獨處空山,也沒心思保此青春色相,就不再練了。如今見呂四娘之美,人間少有,

遂把「斂精內視」的功夫傳了給她。

  過了幾天呂四娘已經熟習,易蘭珠攜了唐曉瀾回天山練劍,呂四娘送下邙山,依依不

捨。易蘭珠道:「再過十年,你的劍術當可無敵於天下,我有一個徒弟,那時大約正在江湖

闖蕩,還望你多多招扶她。」呂四娘詫道:「易前輩劍法通玄,令徒也必是高手的了,何須

十年,才能出道。」易蘭珠笑道:「她現在還只是七歲的女娃兒呢!」唐曉瀾心念一動,想

起易蘭珠日前之言,不禁問道:「這女娃兒可是我認識的?」易蘭珠笑道:「等你到天山時

自己去認吧。」

  易蘭珠去後,呂四娘和白泰官多逗留兩日,把師傅的墓園修茸一新,然後分手。兩人相

約分邀同門,向了因問罪,分手之際,白泰官若有所思,忽對呂四娘道:「八妹,你看唐曉

瀾這人怎樣?」呂四娘道:「很不錯呀!」白泰官道:「再過幾年:他得到天山劍法的真

傳,那就更不錯了。」呂四娘道:「是呀,師兄說這個幹嘛?」白泰官笑道:「八妹請恕冒

昧,我是在情場中打滾的人,我看曉瀾對你……」呂四娘詫道:「什麼?」白泰官道:「對

你似乎頗有意思。」呂四娘笑得似花枝亂顫,說道:「五哥,你也忒多心了,我把曉讕當成

弟弟,那會扯到這個上頭!」白泰官暗道:「只怕別人不是僅把你當成姐姐。」呂四娘兀自

笑個不休,白泰官瞧她一眼,又道:「那麼八妹是另有意中人了?不知是哪位武林豪傑?」

呂四娘把頭一昂,朗聲笑道:「一定是要武林中的人麼?五哥,別談這個了。咱們邀了同

門,再到邙山聚會。」揚手作別,逕自絕塵去了。

  到得家門,已是冬去春來,桃花初放。呂四娘滿心歡悅,行到門前,猛然吃了一驚,大

門已貼上官府的封條,屋前屋後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呂四娘正要拔劍闖進,忽聽得

「嗚,嗚,嗚!」三枝響箭,一聲長,兩聲短,在屋後的山上發出,這乃是江南七俠的聯絡

信號,呂四娘急展「陸地飛行」的絕頂輕功,直奔上山,到了山頂,果然看見二師兄周清站

在上面,滿面驚惶之色。

  呂四娘道:「二哥幾時來的?我爹爹怎麼樣了?」周清道:「賢妹請隨我來,」帶呂四

娘走入山中,進入一所廟宇,這座廟名喚「朝元寺」,主持一念和尚乃是呂留良生前好友,

呂四娘進入禪房,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自己的父親面色焦黃,氣喘吁吁躺在床上,一念和

尚的師弟一瓢站在旁邊,淚流滿面。呂葆中聽得腳步聲響,睜開眼睛,低聲說道:「是瑩兒

回來了嗎?」呂四娘急忙跪在床前,抱著父親,只聽得父親斷斷續續的說道:「你的在寬哥

哥已被捕去,一念大師為了救我已犧牲了,你要為我們報仇!」聲音越說越弱,說罷,兩腳

一伸,斷了呼吸!

  呂四娘號陶大哭,周清道:「八妹節哀,應變要緊。」呂四娘忍了眼淚,聽周清道:

「沈先生被捕不過兩日,囚車還要好多天才能到省,六弟在前面相候,八妹,你趕上去,還

來得及。報殺父仇,救生者,重於披麻戴孝,伯父的埋葬有我和寺僧料理,你快去把沈先生

救出來吧。」

  原來呂四娘的祖父呂留良,眷懷故國,立論著書,斥虜攘夷,不餘遺力。他的兒子呂葆

中、呂毅中、門人嚴洪逵等,在他去世之後,仍推尊誦法,備述遺言。沈在寬則是呂葆中的

門生,和呂四娘極為相投。這次的事件,起因於嚴洪逵的日記。嚴所著的日記,極意低斥滿

州,凡當時災異禍亂,都詳加敘述,不稍隱諱。這本日記被他的一個學生盜去,偷偷告發,

官差來捕,嚴洪逵和呂毅中恰巧出門。呂葆中和沈在寬則被捕了。其時周清正巧因訪呂四娘

而住在呂家,他逃出後,急和朝元寺的主持一念禪師趕出三十里外截劫,一場劇戰,一念禪

師受了七處重傷,周清也中了一劍,拚死把呂葆中劫了出來,送回寺內,一念禪師已經因傷

重死了。

  呂四娘聽得咬牙切齒,對周清一揖到地,憤然說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師兄,你

好好養傷,我要把那些韃子的頭顱,取來祭奠。」問了周清與路民瞻相約的地點,便即飛奔

而去。

  清廷這次遣來捉拿欽犯的御林軍由統領秦中越率領,此人使判官雙筆,是個打穴名家。

另外四皇子允禎也推薦了兩人相助。這兩人一個是西北著名的巨寇甘天龍,一個是形意派的

元老董巨川,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被四皇子網羅門下,月前且曾陪過允幀到少林寺的。

這三人都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不料主犯呂葆中還是在半路上給人劫去,因此一路提心吊

膽,只盼能早日到達省城,然後由浙撫李衛加派好手,押往京師。

  這日押解沈在寬的官差已過了孝感,正行進天目山區,忽聽得背後馬鈴叮噹,呂四娘坐

著一騎白馬,絕塵飛來,甘董二人面色倏變,催御林軍急走,秦中越道:「一個孤身女子,

兩位怕她作甚?」甘天龍微微一笑,說道:「既然如此,秦統斷後,我們在前開路。」董巨

川道:「來的乃是呂留良的孫女呂四娘,她的劍術很是扎手,秦統領可要留心。」秦中越

道:「那正好了,走了叛逆,把呂賊的女兒擒來也是一功。」甘、董二人深知呂四娘厲害,

他們估計,單打獨鬥,絕對不是呂四娘對手,若以二敵一,卻又折了江湖上的名頭,在秦中

越面前也不好看。所以素性讓秦中越斷後,成心要讓呂四娘折折他的威風,然後再去救他。

甘、董二人老奸巨滑,秦中越哪裡知道他們用意,心中還在暗笑。

  秦中越心中暗笑:這兩人真是浪得虛名,連一個單身女子,也這般害怕。當下撥轉馬

頭,迎上前去,呂四娘快馬嘶風,倏的來到,秦中越雙筆一揚,喝道:「好個大膽的女

賊!」把馬一夾,迎面撞去,雙筆「風雷夾擊」,雙點呂四娘的「印堂穴」那料眼前一花,

呂四娘在馬背上突然掠起!長劍在半空抖起了斗大的劍花,驟然下劈,秦中越急忙一個「鐙

裡藏身」,只聽得坐騎忽然慘叫,四腳朝天,秦中越一滾下地,那匹馬已給呂四娘斬了。呂

四娘腳尖點地,劍光閃處,連傷了幾名御林軍卒,秦中越勃然大怒,在地上一個「鯉魚打

挺」,翻了起來,箭步竄前,判官筆向上橫迎,只聽得「叮噹」一聲,刀筆相撞,發出尖銳

悠長的響音,火星蓬蓬亂爆,秦中越雙臂酥麻,呂四娘也吃了一驚:「這鷹爪孫功夫不

弱!」霜華劍直攻過來,一招三式,截腰斬肋刺胸,疾如閃電。秦中越晃身退步,左筆橫截

劍身,右筆「金龍探爪」,驟照肋骨「太乙穴」打去。呂四娘一聲冷笑,用個「秋水橫舟」

之勢,一旋一封,雙筆又給盪開,呂四娘唰唰兩劍,他刺秦中越左右要害,秦中越連連退

後,給呂四娘殺得手忙腳亂。董巨川與甘天龍相視而笑,董巨川道:「行了,老弟,該出手

救他了。」甘天龍應聲下馬,長劍一抖,向呂四娘分心刺來。

  呂四娘認得甘天龍就是陪允禎闖少林寺的人,斥道:「老賊,少林寺饒了你的狗命,你

又到這裡作惡。」寶劍一抽,一招「白鶴亮翅」,把甘天龍長劍擋開,反手一劍,「神龍掉

尾」,又把秦中越逼退。甘天龍與秦中越打了一個招呼,叫道:「你點穴,我來取她!」長

劍橫展,再度撲上。呂四娘連發三劍,都給他一一擋開。這甘天龍武功遠在秦中越之上,招

術溜滑異常,呂四娘大怒,劍光霍霍展開,疾如風雨,把甘天龍殺得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

手之力,幸有秦中越在旁側襲,雙筆在劍光飛舞中尋瑕蹈隙,伺機點穴,令呂四娘不能全力

進攻,要不然甘大龍也早已落敗了。

  甘秦二人以二敵一,兀是處在下風,呂四娘攻如雷霆疾發,守如江海凝光,御林軍雖

多,卻插不進手。董巨川手臂一揮,兩枝透骨釘破空射來,在三人走馬燈般的廝殺中居然認

穴奇準,兩枝毒釘,打向呂四娘腦後的「魂飛穴」和眉尖的「貞白穴」,呂四娘用劍一格,

把第一枚毒釘打落,接著一個「鳳點頭」把第二枚毒釘也避過了,對敵人認穴的準確,也不

由一震。董巨川第三、第四、第五隻毒釘,又連環飛至。呂四娘雖仗著精妙的劍術,輕靈的

身法,一一避過,但也感到頗為吃力,頓對強弱易勢,在甘秦二人環攻之下轉處下風。

  甘天龍大喜,長劍劈削抹刺,改守為攻,招招辛辣,秦中越判官雙筆一縮一伸,也是不

離她的三十六道大穴,呂四娘要避董巨川的透骨毒釘,分了心神,弄得險象環生,銀牙一

咬,陡然橫劍一封,把甘天龍的長劍,秦中越的雙筆全都格開,就從甘天龍的左肩頭上,一

掠過去,厲聲斥道:「我先把你這放暗器傷人的無恥老賊殺掉!」揮劍直奔前頭的董巨川。

董巨川喝聲「來得好!」一抖手,把三枝透骨毒釘,用「迎門三不過」的打法,分上中下三

路,齊齊打來,三釘齊到,這種手法,十分厲害,敵人本領縱高,也難在這剎那之間,閃架

躲避。那料呂四娘不慌不忙,兩臂一抖,使個「白鶴沖天」,平地拔起兩丈多高,三枚毒

釘,貼著腳下打過,飛出五六丈外。呂四娘在半空中一聲大喝,霍地連人帶劍,直飛下來。

御休軍紛紛圍上,呂四娘寶劍左披右蕩,殺傷了十餘人,仍想直奔董巨川看守的囚車,御林

軍以事關欽犯,拚死抵擋,人多勢眾,一時不易闖過。甘天龍與秦中越急忙趕來,呂四娘左

臂連揚,放出三支響箭,嗚鳴連聲,一聲長、兩聲短,過了片刻,道旁的山林忽地裡哨聲四

起,衝出了幾十條漢子,飛蝗籮箭,紛落如雨,御林軍急忙伏地對射。這隊人中有個白衣少

年,突驟衝出,在箭雨中揮刀直進,帶領人馬,衝了過來。

  這白衣少年正是獨臂神尼的第六個徒弟,名叫路民瞻,路民瞻乃浙江於潛的富家子弟,

這回拼了身家,把家丁帶了出來,助呂四娘搶劫囚車。

  董巨川看路民瞻撲到,喝道:「路公子,你也敢造反麼?」路民瞻恨他蔑視,嘩嘩兩

刀,直劈下來,董巨川用個「霸王卸甲」,雙掌一引一推,動作甚柔,卻是內藏勁力,路民

瞻兩刀落空,給他掌力逼退。董巨川乘勝追擊,騰的飛起一腿,路民瞻防不及防,手中刀給

他踢得飛上半天。董巨川乃形意派的名宿,掌力以柔克剛,已練到爐火純青之境,一腳踢飛

兵刃,乘隙進身,左臂一起,似點似戳,卻是虛式,右臂一穿,掌如卷瓦,喝聲「倒下!」

掌心一按,又勁又疾。路民瞻吞胸吸腹,急使獨臂神尼所授的防身掌法,手臂一牽,身子後

仰,只晃了幾晃,卻並未跌倒。路民瞻在江南七俠之中,武功平常,董巨川輕敵過甚,卻不

料大象雖瘦,亦有千斤,名師門下,那可輕視?路民瞻乘著董巨川招式用老,呼的一聲,雙

掌連環發出,猝擊董巨川下盤!董巨川吃了一驚,雙掌合攏,往下一分,堪堪把路民瞻招式

破開。混戰中呂四娘運劍如風,衝出了御林軍包圍,直往囚車搶去。

  秦中越與甘天龍二人攔她不住,董巨川生怕欽犯被劫,無心戀戰,身形一退,路民瞻跟

步進擊,給他大喝一聲,雙掌抽撒之間,已經變為掌心向下,手背向上,雙掌駢食中二指,

往上一戳,反點路民瞻兩腋下的「期門穴」,路民瞻到底火候未深,絕料不到他以退為進,

變招如此迅速,兩腋都給點著,向後便倒,幸有家丁扶住,但已是面青唇白,汗珠一粒粒的

滴了出來。

  呂四娘撲到囚車,董巨川也已回到車上。呂四娘一劍割裂車篷,大聲叫道:「沈哥哥,

沈哥哥!」囚車中有人應道:「瑩妹,你別冒險。」聲音微弱,但呂四娘一字一句,聽得分

明,精神陡長,縱身一躍,跳上車頂。這剎那間,車蓬忽然揭開,呂四娘一劍橫胸,跳進車

內,只見董巨川嘿嘿笑道:「呂四娘,你還不下去,我就先把這個囚徒殺了。」囚車前座,

董巨川像一尊彌勒佛盤膝端坐,沈在寬的頭枕在他的膝上,他一手扶著,另一手叉著沈在寬

的咽喉,五指只要稍一用力,立刻可以置之死地。

  呂四娘冷汗沁肌,一時方寸大亂,沈在寬睜開雙眼,又低聲說道:「只要師傅平安,我

死不足惜。瑩妹你回去吧!」這時真是咫尺天涯,可望不可即。呂四娘淚咽心酸,猛又聽得

車下殺聲喊聲響成一片。路民瞻受了重傷之後,他帶來的家丁,那裡擋得如狼似虎的御林

軍,只給殺得傷亡遍地,保護路民瞻的十餘名精家壯丁,也已被圍在核心。呂四娘淒然叫

道:「沈哥哥,你好好保重,我誓必救你!」霍地使個「飛鷹撲兔」,在囚車上直跳下來,

舞起丈許長短一朵劍花,在人叢中一落,御林軍幾曾見過如此威勢,紛紛走避,呂四娘出手

如電,轉瞬之間,把御壞軍殺得斷手折足,遍地呼號,殺入核心,把路民瞻穴道解開,但因

為時過久,路民瞻仍是不能活動。呂四娘挺劍當前,率領路府家丁直殺出去,董巨川喊道:

「由她去吧。」秦中越跨前兩步,呂四娘一柄飛刀射來,貼肩而過,秦中越嚇得連忙後退,

呂四娘已進入天目山去了。這一役也,御林軍死傷數十,路府家丁也死傷一半,還傷了路民

瞻。

  董巨川吩咐把死的扔掉,傷的用馬馱,整好隊形,急急趕路。秦中越痛定思痛,連聲說

道:「這女子好厲害!」董巨川笑道:「秦兄萬安,過了於潛,前面已是坦途。以後的事有

浙江巡撫與我們分擔了。」一行走了兩天,果然平安到了杭州。浙江巡撫李衛乃是康熙晚年

寵信的大臣,與山東巡撫田文鏡齊名,都是當時得令的大官。李衛聞訊出來迎接,見御林軍

隊形散亂,傷兵纍纍,聞得情由,不禁驚心咋舌!

  李衛在巡撫衙中,癖了密室,加派高手護衛,甘天龍、秦中越、董巨川三人則輪流守在

沈在寬身旁。康熙晚年,棄武修文,頗思籠絡天下人才,因此曾有密令給巡撫李衛,叫他就

近訊問犯逆,第一要他們供出同黨,好按名捕拿,第二要他勸降呂葆中和嚴洪逵兩名浙東名

儒,若然不從,然後再押解來京。如今呂葆中和嚴洪逵都捉不著,只捉到了呂葆中的學生沈

在寬,李衛心中頗為失望,轉念一想,這沈在寬也頗有文名,何妨審他一番。李衛有個女

兒,名叫李明珠,嬌生慣養,甚為淘氣,聽說衙中捉來了一個叛逆,是個少年書生,好奇心

起,纏著父親,也要去看。李衛斥道:「朝廷大事,你女孩兒家,理他作甚?」明珠道:

「我未見過叛逆,只看一看嘛,有什麼礙事?」李衛被她纏不過,只得說道:「守衛的都是

男人,你一個女孩兒家,怎好去看審訊,不怕下人笑罵你督撫千金,不懂札法嗎?」李明珠

笑道:「這個容易。」進入內室,過了片刻,走出來時,已換了一身男子服裝,昂首擺袖,

行了幾步,說道:「女兒扮做爹爹的書僮,爹爹審訊之時,女兒不出聲,誰知道我是喬裝打

扮。」李衛又好氣,又好笑,被她纏不過,只好依她。

  當晚李衛帶女兒走進囚房,沈在寬經過一日將息,精神慚復。李衛見他雖在囚房之中,

仍是神采奕奕,相貌不凡。不覺暗暗稱讚。心想:這樣人材,若肯歸順,入閣拜相也非難

事。見女兒也在凝神看他,心中不覺一動。當下說道:「足下博讀詩書,如今聖上愛才若

渴,足下若知順逆,辟邪說,歸聖朝,怕不是個金馬玉堂的學土?何苦抱一孔之見,作愚昧

之行,招敗家滅族之禍?」沈在寬道:「撫台是兩榜出身,習知文事。請問撫台大人,前輩

才人吳梅村先生如何?」吳梅村是明末才子,榜眼出身,後來投順清朝,做到國子監祭酒。

李衛見他說話就提起吳梅村,心中暗喜道:「有幾分道理了!因道:「吳梅村一代才人,又

明順逆,知大勢。我輩正當以他為范。」沈在寬笑道:「是麼?」吟道:「故人慷慨多奇

節,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李衛面色一變,沈在寬道:「我想請教撫台,梅村這幾

句詞是怎麼個講法?」

  原來這首詞是吳梅村的絕命詞,吳梅村在病重之際,自悔失節,因而在臨終前寫了一首

「賀新郎」詞,詞道:

  「萬美摧華髮,歎龔生天年竟天,高名難沒。吾病難將醫藥治,耿耿胸中熱血,待灑向

西風殘月。剖卻心肝今置地,問華陀解我腸千結。追往事,倍淒咽。

  故人慷慨多奇節。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艾炙眉頭瓜噴鼻,今日須難決絕。早患

苦重來千矗。脫履妻翠非易事,竟一錢不值何須說!人世事,幾完缺?」

  這首詞自怨自艾,悲感萬端,一種痛恨自己「失節」的心情,躍然紙上。李衛說吳梅村

可為風範,沈在寬就偏偏提他這首自悔做了漢奸的絕命詞,連刺帶諷,李衛聽了,尷尬之

極,搭訕問道:「先生詩文名家,可有什麼近作麼?」沈在寬應聲道:「有。我此次自知必

死,昨日在囚車上曾口佔兩句:『陸沈不必由洪水,誰為神州理舊疆?』尚未續成,撫台大

人才高八斗,可願為晚生一續麼?」李衛一聽,沈在寬居然暗裡諷示,以大義相責,叫他為

神州理舊疆,不敢再談,拂袖退出。

  退出囚房,李明珠悄悄說道:「爹爹,這人才情不錯,說話厲害得很呀!」李衛面色鐵

青,不理女兒,自回書房寫奏折去了。

  過了三日,御林軍的統領秦中越來請示,說是要押解犯人進京,請他加派好手相助,李

衛道:「你來得好,亦府正要挑選新衛士,你們三位精通武功,請給我作評判。」秦中越自

始應了。

  撫台挑選衛士極為嚴格,先要有可靠的人深算,然後才是較量武功。到了那天,李衛在

府衙裡的演武廳前置酒高會,看入選的衛士演武,秦中越因要看守沈在寬,不能作陪,由甘

天龍、董巨川和撫衙中的兩位衛士總管,擔任評判。這次挑選衛士,從十六人中選出三人,

李衛叫上堂前一看,只見兩個是雄赳赳的漢子,另一個卻面黃肌瘦,中等身材,活像一個病

夫。李衛皺了皺眉,問道:「這三人是誰保薦來的?」負責挑選的裨將回道:「一位是左藩

司保薦的,跟隨他多年的武官王奮:一位是世襲巴圖魯漢軍旗人韓家的子弟,叫做韓振生,

想出來圖個功名。」李衛「唔」了一聲,又道:「那個面黃肌瘦的又是什麼人?誰保薦他

的?他也覆選合格了嗎?」裨將陪笑道:「大人愛忘事,記不起來了。這人是大人的手令保

薦的。大人法眼,他的功夫還真不錯呢!在十六個侯選的衛士中,恐怕要數他的功夫最好

了,真是人不可貌相。」

  李衛怔了一怔,想了一下,才記起有這麼一回事。一個月前,自己為母親祝壽,請了唱

戲的、賣藝的,好幾班人,有一班耍雜技的江湖藝人,演得很好,尤其是其中一個女子,踩

繩,耍水碗,演馬技,都極精彩。女兒看了,高興得很,就叫那賣藝的女人到內衙來問,以

後每隔幾天,就請那賣藝的女人來陪她玩耍,演雜技給她解悶。自己雖然不喜歡女兒和江湖

藝人來往,但想這也無傷大雅,那女子來時又總是單身一人,料也不會鬧出什麼事來,就由

她去了。十多天前,挑選衛士的事給她知道了,她說她也要保薦一人。想到這裡,李衛不由

得看了那面黃肌瘦的漢子幾眼。

  李衛看了幾眼,依稀記得這人似是那女子班中的一個夥計,當日自己的女兒說也要保薦

一人,自己問她要保薦誰,她說是那個賣藝女人的表哥。想必就是這人了。

  原來李明珠小孩心性,和那個賣藝女人玩得很是投緣,那女人就說她的表哥武藝很好,

聽說撫衙挑選衛士,他也想圖個出身,叫小姐托人保薦。李明珠覺得好玩,就對父親說了。

李衛起先覺得可笑:一個江湖賣藝的會有什麼真實本領;但被他女兒纏不過,心想,反正挑

選衛士要經過三次考試,他那點江湖技藝,只怕初選就要落榜。這些人總是企圖僥倖,就由

他去一試,叫他知道撫台的衛士,不是他那種江湖賣藝的人可以考得上的,不料他居然選上

了。

  李衛記起女兒叫他寫的名字是「唐龍」,就把那面黃肌瘦的漢子叫上來道:「唐龍,你

不是耍雜技的麼?哪裡練來的武功?」唐龍道:「我是家傳武藝,不得已才出來賣藝的。」

李衛道:「好,那麼下去比試。」

  三通鼓罷,李衛委託董巨川做主考,董巨川先把王奮叫上來問道:「你練的哪門武

功?」王奮道:「我練的是鐵砂掌。」董巨川道:「好,你練給我看。」王奮要三疊青砂磚

來,平放在廳前的石鼓上,練了兩個拳式,走近石鼓,突然呼的一拿劈去,把第一疊青磚打

得粉碎。撫衙中的衛士總管許成道:「這人的外功有點根底了。」王奮又走了回來,對董巨

川道:「每疊青砂是十隻,現在我要用掌力擊碎第二疊中的一隻,請問主考,要我擊碎那一

只?」董巨川隨口應道:「就是第七隻吧。」那人道了一聲「遵令」!走近石鼓,一掌拍

下,按了一下後,垂手說道:「請驗!」裨將把磚一隻隻移開,移到第七隻時,果然已是粉

碎,把這只碎磚用手掃去之後,再驗第八隻和第九隻青磚,卻仍是完好無缺。許成翹起拇指

道:「好!」甘天龍笑道:「這人的內功也有點根底了。」王奮又走了上來,董巨川笑道:

「這第三疊青磚,你要怎麼樣練法?」王奮道:「把它打成粉碎。」許成道:「你不是試過

了麼?練點新奇的來。」王奮稟道:「這次和打第一疊青磚的方法不同,總管大人,你請看

好了。」走近石鼓,雙臂一屈一伸,吸了幾口大氣,輕飄飄的一掌拍下,隨即垂手跳開,那

疊磚紋絲不動,仍是好端端的疊在那兒,許成頗覺奇怪,董巨川點點頭道:「不錯!」叫許

成用手去摸,許成手一觸及,那疊青磚立刻嘩啦啦的倒下,地上堆滿粉屑。原來這疊青磚已

完全給他用內力震得如同豆腐一般。許成大驚,覺得這王奮功力已在自己之上。董巨川對李

衛笑道:「這人的鐵砂掌已有八成火候,可以入選了。」於是又叫韓振生上來。

  董巨川問韓振生道:「你練的又是哪門武功?」韓振生道:「我練的是弓馬功夫,講究

下盤腿勁。」董巨川道:「好,我就瞻你的下盤腿勁。」韓振生叫人取了二十隻沙包來,每

只沙包重二百斤,也是十個疊成一疊,兩疊沙包擺在演武場上。韓振生道:「我可以一腳把

一疊沙包中的隨便一包踢飛。」董巨川道:「好,那麼你就踢第一疊中的第四包,第二疊中

的第六包。」韓振生叫人做了記號,繞場疾跑一匝,跑近沙包,閃電般的起了連環飛腳,只

聽轟然巨響,兩個沙包飛出五六丈外,叫人一驗,果然是第一疊中的第四包和第二疊中的第

六包。董巨川把他叫了上來問道:「還有別的功夫嗎?」韓振生道:「還有就是弓馬上的功

夫了。」李衛叫他試試,他接連拉斷了三把五石強弓,又接連三箭射中紅心。李衛道:「這

人倒是個衝鋒陷陣的將才。」董巨川笑道:「他是個世襲巴圖魯,這弓馬上的功夫自然該是

熟練的了。論到真實本領,他比不上剛才的那個王奮。大人可以外放他做個兵營統帶。」最

後把唐龍叫了上來,問道:「你練的又是哪門功夫?」唐龍道:「我哪一門都不練。」李衛

道:「那麼你有什麼特長?」唐龍稟道:「我的特長就是挨打。」李衛愕了一愕,正想罵他

「混帳」!董巨川笑道:「那麼你就練你挨打的功夫吧!怎麼練呢?」唐龍道:「叫他們二

人,一個用掌打我,一個用腿踢我,我絕不還手。」李衛和甘天龍都吃了一驚,王奮和韓振

生,一人可以掌碎青磚,一人可以腳踢沙包,他居然敢受他們掌劈腳踢,這豈非荒唐。董巨

川揮揮手道:「好,就是這麼試吧!」唐龍跳出場心,兩手貼膝,王奮呼呼兩掌向他胸膛劈

去,韓振生也連環飛腳,向他下盤踢去。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唉唉連聲,王奮給震出一

丈開外,始穩得住身形,韓振生更慘,竟然跌到地上,爬不動了!董巨川急忙走出,把韓振

生挾起,只見他雙腿腫脹,唐龍走了過來,道聲「得罪」!在韓振生腿上摸了兩把,說道:

「你回去臥床三日,自然會好。」又對董巨川道:「主考大人,我的挨打可合格麼?」董巨

川道:「你請等一等,我要問過撫台大人。」

  董巨川低頭思索,走回席上。李衛給剛才那幕驚得目瞪口呆。等到董巨川回來,急忙問

道:「那個唐龍可是會妖法的麼?」董巨川心念上動,說道:「這人是大人保薦的,請大人

示知他的來歷。」甘天龍插口道:「他練的是『沾衣十八跌』的最上乘內功!我生平只見過

三個人會這種功夫。一個是了因和尚、一個是天葉散人、一個是血滴子的總管哈布陀,現在

連他是第四個。」李衛大掠,說道:「這人來歷,我也不知。」董巨川道:「那麼大人為何

會保薦他?」李衛面上一紅,只好將他女兒請托的事情說了。董巨川沉思不語。

  李衛道:「可有什麼不對麼?」董巨川道:「這人是個風塵異人,他怎麼肯毛遂自薦,

多方請托,來考選一個撫衙的衛士?」李衛聽了,拂然不悅,心想自己乃是皇帝寵信的大

臣,一省的方面大員,做我的衛士還有什麼委屈。因道:「當今聖天子在上,四海昇平,奇

才輩出。才智之士,自然要圖出身。他既是風塵異人,那麼應受優禮。」叫人請唐龍上來,

親自篩了三杯美酒,敬給他喝。唐龍在李衛手中撥過酒杯,突然手腕一翻,把李衛的脈門拿

著,一把提了起來,甘天龍長劍出手,唰唰兩劍,刺他背心,這幾下動作,都是快如電光石

火,唐龍左手反手一掌,好像背後長著眼睛一樣,把甘天龍的長劍擊落,將李衛舞了一個圓

圈,大聲喝道:「江南大俠甘鳳池在此,誰敢上來!」

  董巨川陡然一震,這甘鳳池名震大江南北,名氣比他的師兄了因還大!自己也曾聽人說

過他的相貌,怎麼卻會是他?撫衙的衛士四面圍著,卻是投鼠忌器,不敢逼近。衛士總管許

成喝道:「你這廝冒甘大俠的名義欲何為?」唐龍舉袖一抹,雙目神光奕奕,頓時變了面

貌。許成七八年前,曾在一次武林前輩的宴會中,見過甘鳳池一面,這時見他丰神依舊,不

覺慌了手腳,長揖說道:「甘大俠,小的不知你老來到省城,有失迎進,難怪你老生氣。請

你老高抬貴手,放了敝主人吧。小的給你磕頭。」

  甘鳳池嘿嘿冷笑,大聲喝道:「誰生你這鷹爪孫的氣,你們把沈在寬放出來,咱們一個

換一個,要不然我就把你們撫台的頸子扭斷。」許成道:「稟甘大俠,這沈在寬是朝廷派人

捉的,不關我們撫台大人的事。」甘鳳池又把李衛舞了一個圓圈,盯著董巨川道:「哦,你

這位形意拳的大名家也做了宮中侍衛,失敬,失敬。你們雖然是奉旨捉拿欽犯,但你們也總

該知道,這李衛乃是皇帝老兒寵信的大臣,在皇帝心上,李衛的份量可要比沈在寬重得多。

將一個督撫換一個手無寸鐵的書生,你們也不吃虧。要不然,在你們護衛之下,我把大臣殺

死,你們縱有多大功勞,皇帝也要怪責,你們細想吧。」

  董巨川眨了眨眼,慨然說道:「好,甘鳳池,這個買賣咱們做了。君子一言,快馬一

鞭,我把沈在寬交你,你可不能傷撫台大人毫髮。」甘鳳池道:「這個自然。」董巨川一把

拖了許成便跑,甘天龍手足無措,暗想大哥怎麼擅自答應,將來怎麼好交差啊!

  董巨川拖著許成飛跑,許成山愕然不解,董巨川說道:「許總管,你快帶我到後堂去見

李小姐,你就說是大人差你回來請她的,切不可說大人被甘鳳池擒了。」許成不知用意,但

也只好答允。到了後堂,稟了上去,過了一陣,環珮叮噹,李明珠果然出來了。門簾後還有

一個女子的身形一閃。

  正是:

  覆雨翻雲手,花明柳暗時。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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