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鐵掌神彈 武師傳絕技
縱情使氣 玉女肆嬌嗔
十指如鉤,劍光似練,柳先開分明看見八臂神魔已抓到少女脅下,不知怎的,卻突然怪
吼一聲,拔起一丈多高,斜掠出去。看他身法精純,不似受傷,猜不透他何以即將得手,卻
又倉皇撤走?再看那少女時,只見她左手捏著劍訣,右手寶劍斜指前方,面色凝重,目不轉
晴的注視著薩天刺,顯見也是十分緊張。薩天刺雙臂箕張,眼似銅鈴,與那少女面對著面,
誰都不敢挪動腳步。柳先開看得十分納罕。
柳先開不知,就在剛才那閃電之間,兩人已交換了幾招,八臂神魔薩天刺一爪抓去,把
對方閃避的速度都已計算在內,算準這一抓定可抓著,那知指甲微一沾裳,少女腳步不動,
一個吞胸吸腹,酥胸凹了半寸。假如薩天刺的指甲能再長半寸,便可力貫指尖,把那少女的
胸膛撕開,但薩天刺的長臂業已放盡,無能為力,就差了這麼半寸,少女的劍鋒已是斜削過
來。薩天刺頭頂一涼,趕忙雙臂硬往下沉,頭仰肘翻,攻守兼施,令那少女無暇再刺,這才
得以劍底逃生,但饒是如此,頭頂亂蓮蓬的長髮已給劍鋒削去一綹!
這少女也暗自驚異,她的玄女劍法,自信已練到出神入化,不料仍給敵人逃脫。心道:
八臂神魔果然名不虛傳,怪不得師傅叫我小心在意!
兩人全神貫注,伺機襲敵,雙方都不敢先行發難。過了一陣,少女忽然噗嗤一笑,叫
道:「再來好!」就在這一瞬間,薩天刺身形驟起,十指凌空抓下,他是想趁這少女一笑分
心,把她擊倒。那料少女是引他先發,早有防備,寶劍一抖,在頭頂上打了一個盤旋,金刀
挾風,一衝一絞,解招還招。薩天刺身形急轉,左掌變抓為拿,雙方換了一招,薩天刺腳踏
實地,攻勢發動,撲擊凌厲,其中又夾以抓裂、點打之法,十指長甲就如利刃一般,一派凶
狂之勢,手腳起處,全帶勁風!比大戰關東四俠之時,有過之而無不及!柳先開看得暗暗驚
心,那少女卻是氣定神閒,劍光閃閃,衣袂飄飄,翩如驚鴻。戰到分際,盈盈一笑,劍招倏
變,寒光四射,忽聚忽散,看來毫不凶狠,卻如流水行雲,極得輕靈翔動之妙!原來那少女
是引他先發,然後挫其銳氣,擊其暮歸,薩天刺給裹在劍光之中,拚命捨鬥!柳先開這才喘
了一口大氣,定了心神。暗想:大哥的劍法已是罕見的絕技了,這少女又似乎還在大哥之
上,真不知她這小小年紀,如何練得到這種地步?心念一動:大哥叫我避上邙山,莫非與此
少女有關。正思量間,遠處又是一聲怪嘯!
柳先開聽得分明,這嘯聲競是大力神魔薩天都所發,暗暗著急。猛聽得那少女叫聲:
「著!」凝眸看時,這一場驚心駭目的惡鬥已分出勝敗!薩天刺肩頭紅了一片,跳出場心。
唐曉瀾在旁嘶聲喊道:「叫他把背上的孩子放下來!」喊聲未停,薩天都已在山坡上現出身
形。
薩天刺一見弟弟來到,心中大喜,十指飛揚,負傷再撲,薩天都面目青腫,虎吼一聲,
揮拳急上助攻。少女寶劍一指,直奔薩天都殺來,薩天刺利爪向下一探,抓向少女的「血海
穴」,少女劍法迅捷之極,劍鋒一顫已把薩天都劃一道傷口。薩天刺的指甲方自沾衣,那少
女身形一閃,三尺青鋒猛甩回來,「烏龍卷尾」反向薩天刺雙腿捲去。薩天刺雙臂一抖,身
形扳起,叫道:「用重手法打她!」薩天都這兩下連受創傷,大怒若狂,雙掌翻騰,連環猛
掃,直如巨斧開山,鐵錘鑿石。少女不敢過分逼近,劍尖閃動,乘隙進招。薩天刺身手迅
疾,十指長尹,又抓過來,雙魔左右夾攻,頓時間反客為主,把少女困在核心!
薩天都功力原自不弱,剛才不知敵人虛實,躁妄進攻,吃了一劍,再度進攻,在哥哥掩
護之下,運「金剛大力手法」硬搶少女的寶劍,掌風虎虎,掌風劍風,互相激盪,少女發
招,受了影響,劍點落處,準確已不如前。往往在敵人要穴之際,受掌風一震,偏出少許,
而薩天刺的利爪隨即閃電攻來!要知少女劍法勝在輕靈迅捷,招數奇妙,論功力卻比薩天刺
還差一籌,這番雙魔夾擊,各有獨門武功,相輔相成,威力何止增加一倍,少女被迫轉攻為
守,劍法再變,渾身上下,一片寒光閃閃。三人在山石之間,進攻退守,左右盤旋,雙魔雖
佔上風,少女也自不弱,只打得個難解難分!
柳先開疑神觀戰,正自緊張,忽聽得身旁唐曉瀾痛苦呻吟,雙目半開半閉,面色瘀黑,
料是體內毒氣已蔓延開來!柳先開這一急非同小可,顧不得再看場中激鬥,趕忙把唐曉瀾胸
衣撕開,用碎石劃了一道傷口,給他放血,唐曉瀾氣息吁吁,低聲說道:「柳大俠你別管
我,快逃命吧!」柳先開道:「不要胡想,你死不了,咱們走!」把唐曉瀾挾起,正待從另
一面下山,猛聽得雙魔高呼酣鬥之聲,少女劍法已漸散亂,柳先開不覺躊躇,想到:「這少
女一片好心,拔劍相助,替自己擋著雙魔,如何好捨她而去?」待放下唐曉瀾時,又見他雙
目緊閉,脈息甚細,只怕自己若去動手助那少女,未能取勝,唐曉瀾亦無法救治!一時沒了
主意。雙魔越殺越凶,呼聲撼地,柳先開一咬牙根,說道:「江湖上義氣為先,寧教身死,
不教名滅。這位小哥,但願你吉人天相,絕處逢生。」把唐曉瀾往地下一放,飛步下山。
剛跑得幾步,山頂上空驀地傳來了巨鳥長鳴之聲,叢林茂草之間,山禽亂鳴,和和飛
起。柳先開不覺一怔,心想是什麼怪鳥猛禽,如此聲勢?轉瞬間頭頂呼呼風響,兩隻大鵬,
一黑一白,雙翅張開,竟如磨盤大小,疾飛而過。雙魔各自一聲怪嘯,躍出場心。就在此
際,流泉飛瀑之旁,驀然出現一人,竟是個獨臂的老尼!柳先開全神貫注大鳥,沒注意到老
尼是什麼時候來的。
獨臂老尼顫巍巍的走了幾步,揚聲叫道:「徒兒,還未了結麼?」雙魔驀然轉身,如飛
逃跑,扔下話道:「獨臂老尼,有膽的就到貓鷹島來找我們!」老尼「哼」了一聲,叫道:
「你等著吧,自然有人挑你老巢,現在先叫你留下一點東西!」撮唇一吹,一雙大鵬疾飛而
去,轉瞬之間,又再飛回,落在獨臂老尼雙肩上,長喙刪著雙魔頂上的頭巾。少女笑著飛跑
上來,撫弄兩隻大鵬,忽然噘著嘴道:「為什麼不叫小黑小白啄他們一口?」老尼笑道:
「你也曾和他們試了招來,難道還不知道他們深淺?小黑小白如何傷得了他們?他們是怕我
的聲威,不敢和小黑小白糾纏,猛不防才著了道兒!」少女又嬌笑道:「師傅,我的劍法怎
樣?可以出道了吧?」老尼道:「你的劍法比師兄們都強,只是你的仇人比雙魔何止厲害千
倍萬倍?我的功夫已傾囊相授,你現在已有了七八成火候,再磨練幾年,雙魔不是你的對
手!至於能否報仇,那就只能看你的運氣了。」說罷向柳先開處緩緩行來,笑道:「我們師
徒只管說閒話,敘家常,可把貴客冷落了!」
柳先開又驚又喜,想不到竟在邙山之上,遇到前輩神尼。這獨臂老尼,劍法精絕,只是
極少與人爭鬥,近三十年來,沒人知她蹤跡。據武林前輩所傳,她本是明朝最後一個皇帝允
禎皇帝的幼女,名叫長平公主。闖王進京,崇禎在煤山自縊,臨死之前,擔心長平公主受到
侮辱,用劍斬她,斬斷一臂,長平公主倒在血泊中掙扎呼號,祟禎擁劍歎道:「誰教你生在
皇家!」長平公主才得以保全一命。後來闖王入宮,優禮明室,見長平公主慘狀,歎道:
「上何太忍?」叫宮女扶她回宮調養,並請御醫給她治療。此事不獨見於武林傳說,而且載
於歷代通鑒輯覽,諒非虛假。至於後來,長平公主怎樣出宮學藝,獨創一家,那就人言人
殊,演為許多神話性的傳說了。
柳先開一算清朝入關已六十多年,想不到她還健在,急忙施禮。獨臂老尼道:「關東四
俠,豪俠仗義,名不虛傳!」指著唐曉瀾道:「他定是受了八臂神魔毒爪所傷了!」柳先開
道:「還望神尼解救!」獨臂老尼道:「別的我不敢誇口,解治蛇毒,我還可以。」柳先開
上前扶起了唐曉瀾,在他耳邊說道:「沒事了,雙魔已給打跑了。」唐曉瀾雙目微開,低聲
問道:「我的侄女兒呢?奪了過來沒有?」
柳先開道:「給他帶走了!」唐曉瀾雙眼一翻,又暈過去。獨臂老尼道:「是我疏忽,
只想看瑩兒試招,沒想到那女娃子是魔頭搶來的。」柳先開道:「救命之恩,已不敢忘!」
獨臂老尼道:「你且隨我同到山居,等會還有你的幾位好友來訪。」柳先開心想,自己在河
南除了楊仲英外,可並沒有什麼好友,心中頗覺奇怪。
唐曉瀾自己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悠悠醒轉,只覺幽香襲人,睜眼一看,柳先開已不在
身旁,自己躺在一間精室之中,房間佈署得清雅絕俗,冥心潛索,只記起那少女與雙魔相
鬥,柳先開把自己放在地上,以後就不知道了。心想,莫非是那少女把雙魔打敗,將自己救
了,這裡是她的臥房?掙扎欲起,但覺百骸欲散,綿軟無力,再睜眼看時,只見牆上一副對
聯,寫道:
「鐵肩擔道義
辣手著文單」
中間一幅中堂,寫著一首長詞,詞道:
「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發是經綸手?長安父老,新亭風好,可憐依舊!夷甫諸人,神州
沈陸,幾曾回首?算平戎萬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況有文日山鬥,對桐陰,滿肩
清晝。當年墮地;而今試看;風雲奔走。綠野風煙,平泉草木,東山歌酒。待他年,整頓乾
坤事了,為先生壽。」
上下款寫的是:「寫辛棄疾水龍吟詞為留良先生壽晚華亭陳臥子書。」唐曉瀾常聽周青
談論前朝的志士豪英,知道陳臥子(即陳子龍)是明末的抗清英雄,並以詞名為世所重。
(羽生按:近人龍榆生編《近三百年名家詞選》,即以陳子龍詞冠其首)滿清入關後,他在
太湖舉兵,事不密,竟被俘虜,在押解途中,投水自殺。唐曉瀾粗解詩書,大致領略辛棄疾
這一首詞是悲國土淪亡,以恢復神州為志,並與友人共勉的。同中有「文章山斗」之句,那
麼陳子龍寫此送給「留良」,這位「留良」先生必然是一代大儒了!驀然想起來道:「這位
留良先生,莫非就是浙東名儒呂留良!」呂留良在明亡之後,拒絕清廷微聘,削髮為僧,著
書宣傳攘夷,影響極大。唐曉瀾自幼在江湖流浪,未曾好好讀書,呂留良的書他也並未讀
過,可是久聞其名,心中久已佩服。
正沉思間,房門忽然輕輕開了,昨晚所見的少女走了進來,盈盈笑道:「哎,你醒了
麼?」唐曉瀾道:「多謝女俠救命之恩,請恕我不能行禮。」那少女笑道:「那是我師傅救
你的命,與我無關。喂,你不必『女俠』長『女俠』短的叫我,我還未出師呢!你叫我呂四
娘好了!」唐曉瀾心念一動,輕輕叫道:「呂四娘?哎,那麼你是呂留良先生的——」呂四
娘笑著接道:「孫女。」唐曉瀾不禁呆呆的望著她,想不到這位一代大儒的孫女,竟有絕頂
武功!
呂四娘輕輕笑道:「小弟弟:你今年幾歲了?」唐曉瀾道:「十六歲了。」呂四娘道:
「十六歲有這樣的功大,也很不錯了,小小年紀,居然有此膽量,敢與雙魔爭鬥,怪不得我
師傅說你是可造之材,替你悉心療治。我比你大三年,你乾脆叫我呂瑩姐姐也行。」唐曉瀾
這才知道這少女名叫呂瑩,「四娘」大約是她在家中的排行。心想:她比我只大三年,武功
卻還在關東四俠、神魔雙老之上,我再練十年,怕也未必趕得上她,不覺暗自慚愧。呂四娘
又道:「你讀過我祖父的書嗎?」唐曉瀾羞赧答道:「沒有。但對他老人家大名,卻是久已
如雷貫耳。」呂四娘又笑道:「學武的人也該讀一些書,你現在正是求學的年紀,我送他老
人家著的一本《攘夷錄》給你吧。」唐曉瀾越發不好意思,低頭道了聲:「多謝姐姐!」對
呂四娘佩服之極,只覺她儼如天人,令人不敢逼視。
歇了一陣,有一個蒼老的女聲在鄰房問道:「那孩子沒事了嗎?」呂四娘應了一聲:
「沒事了!」轉過頭來對唐曉瀾道:「我師傅叫你呢!你下床走走看,看行麼?」唐曉瀾下
床行了幾步,只覺氣爽神情,毫無痛苦,大喜說道:「姐姐,你帶我去謁見她老人家。」
鄰房佈置好像一個庵堂,正中的神像卻給一幅黃布遮住,看不清楚。唐曉瀾一走進來,
就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他道:「曉瀾,你的命總算是拾回來了,快過來,見這位神尼。」
叫他的人正是萬里追風柳先開。在他旁邊端坐著那個獨臂老尼,還有一個老頭子卻不知是
誰。唐曉瀾過來叩謝,卻不知道這老尼姑的法諱,該是怎麼個稱呼。老尼微微笑道:「我沒
有法號,名字呢,也早已不用了,江湖上都稱我為獨臂老尼,你也就這樣叫我吧。哎,你不
必多謝我,你應該多謝柳大俠,他從太行山一直把你負到這兒!」唐曉瀾又恭恭敬敬的向柳
先開磕了三個響頭。柳先開一笑把他拉起。
呂四娘見過了師傅後,對旁邊老頭子道:「嚴叔叔遠道而來,莫非家父有什麼事麼?」
獨臂老尼說道:「你的嚴叔叔叫你回去。」呂四娘陡然一震,那姓嚴的老頭子道:「你爸爸
年老,近來又有點小病,很想念你。」獨臂老尼道:「瑩兒,你在我門下九年,武功比你師
兄們都學得多,我也沒有什麼教給你了。你趕明兒就回去吧。」呂四娘一陣難過,獨臂老尼
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你是我最得意的徒兒,你要切記我的教訓。你回家探親之後,去
打聽你大師兄的蹤跡,看看他的為人,若他真個背叛師門,你就把他的首級拿來見我!」柳
先開聽得大驚,正當此際,山門外幾聲長嘯,獨臂老尼站起來道:「嗯,他們也都來了!」
兩扇山門,慢慢推開,獨臂老尼歡然說道:「玄風道長,別來無恙!」山門外影綽綽的
立著三人,正是失東四俠中的玄風、朗月和陳元霸。玄風道長長揖到地,說道:「仰仗神尼
之力,嚇走兩個魔頭,貧道這廂有禮了。」柳先開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大哥叫他避上邙山,
用意就是引那兩個魔頭來見獨臂老尼。
獨臂老尼將關東四俠帶回庵堂,介紹了那個姓嚴的老頭子。這人卻不是什麼武林中人,
而是呂留良的門生,也是漸東的一個名儒。數十年來,在東南沿海傳播呂留良的學說,和呂
四娘的父親呂留良同是密謀抗清的義土,玄風道長也久聞其名,拱手笑道:「咱們一文一
武,殊途同歸,南北齊心,何愁不光復漢家故業。」獨臂老尼眼圈一紅,望著佛堂中的神
庵,怔怔出神。關東四俠都知道她是前朝公主,心傷故國,悵觸前塵,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過了一陣,獨臂老尼霍然說道:「貧尼道心未淨,貽笑道兄。」玄風道長咳了一聲,將
話題引了開去,說道:「幾年前聞說雙魔各破一足,我就料到是大師所為。」獨臂老尼笑
道:「三年前,我雲遊至八達嶺,巧遇這兩個魔頭,他們不知進退,定要與我比武。那時他
仍惡跡未彰,所以我只略施懲戒。」玄風道長道:「幸好大師刺傷他們,要不然這次太行山
之會,我們更難逃毒手。」當下將雙魔受允禎之聘,在太行山上,殺害北五省豪傑之事說
了,獨臂老尼眼眶欲裂,恨恨說道:「早知如此,今日我必不放他們過去。」
說了一陣,獨臂老尼又道:「四俠近年可有到過江南麼?」玄風道:「我們四兄弟十年
來足跡未過長江。」獨臂老尼道:「聽說我那大徒弟勾結江湖巨盜,為患客商,四位亦有所
聞麼?」玄風搖了搖頭。獨臂老尼道:「我在世間,他尚有所顧忌,所以雖然不守佛門清
戒,仍不敢公然作歹為非,只恐我死了之後,沒人能制服他。」玄風吃了一驚,原來獨臂老
尼傳下八個弟子,除呂四娘外,其他七人都已出師,散在江南,號稱江南七俠。為首的名叫
了因,是個和尚,武功最高,曾以一根禪杖,連敗十二個高手,技壓江南。七俠雖同出一
門,武功本領卻是參差不齊,排行第七的甘鳳池威名最盛,但內功外功,比起了因,卻還相
差頗遠。再其次是排行第五的白泰官,至於路民瞻、李源、周清等又等而下之,並不見得如
何出類拔萃了。路民瞻和周清曾到過關東,以前輩之禮,見過玄風,玄風和他們試招,不過
三十招,兩人都敗了下來。當時玄風還這樣心想:何以獨臂老尼的弟子如此平庸,想那甘鳳
池和了因,雖然威震江南,好像也是有限,而今見獨臂老尼如此一說,不禁驚疑。獨臂老尼
指了指呂四娘,微微笑道:「她今天試劍,能獨自戰敗八臂神魔也算難得了。但還要再鍛煉
幾年,才制得住她的大師兄。」
玄風聽了更是吃驚,看那呂四娘顰顰淺笑,儼然還是個天真未鑿的小姑娘,真不敢相信
她劍法如此厲害。柳先開道:「大哥,我的性命就是這位姑娘救的。」玄風不由不信,說
道:「原來不待神尼出手,已把這兩個魔頭打走了。」獨臂老尼笑道:「這又不然,她沒有
那樣的功夫,後來大力神魔加入戰團,是我現身他們才狼狽逃遁。」緩了一緩又道:「這兩
年來,我對了因不守清規之事,隱有所聞,所以特別傳了瑩兒玄女劍法,若他將來為非作
歹,就叫瑩兒替我清理師門。但恐她功力未深,到時還望四俠助一臂之力。」玄風聽了,做
聲不得。獨臂老尼又道:「瑩兒明天下山,以後在江湖闖蕩,還望四俠招扶招扶。」關東四
俠,連稱不敢,陳元霸笑道:「女俠一出,剛好湊成江南八俠,比我們人多一倍,南北呼
應,也可以互壯聲勢。」獨臂老尼黯然說道:「便願如此!」陳元霸一想,才知失言,那了
因若入了歧途,如何算得俠士,搭訕笑道:「可惜女俠要到江南,要不,咱們同往京師把紫
禁城也鬧個天翻地覆!」呂四娘驀然揚眉說道:「總會有這麼一大!」關東四俠,相顧驚
詫,獨臂老尼卻輕輕說了句:「壯志可嘉,但還要膽大心細。」
浙東名儒嚴洪逵緩緩說道:「侄女,你祖父著書立說,反虜攘夷,所揭的是堂堂正正之
旗,我們要逐滿人出關,恐不是荊軻要離之行,所能濟事。」要離荊軻是春秋戰國時的俠
士,荊軻刺秦王,要離刺慶忌,都是名傳千載的遊俠行事。嚴洪這此說,意思是不贊成用暗
殺的手段,去解決國家大事。而且含有貶抑遊俠的意思。玄風聽了大為不悅,冷冷說道:
「只恐儒生空言,也無補於事!」
呂四娘粉臉一紅,低聲說道:「多謝叔父教訓。我看還是太史公說的有理,以真儒之
識,配俠士之義,然後大事才有可為。」呂四娘所引的話,出於司馬遷(太史公)《史記》
中的「遊俠列傳序」嚴洪逵聽了,拈鬚笑道:「原來你這些年來,也還未拋荒書本。」呂四
娘呷了口茶,低掠雲鬢,忽幽幽問道:「在寬可長大了?還跟我爸爸讀書嗎?」嚴洪逵道:
「他長得比你爸還高半個頭呢!他讀書極勤,諸子百家,無所不窺,看來將來能傳你祖父衣
缽的,就是他了。」唐曉瀾在旁邊聽得出神,雖然不知「在寬」是誰,聽得呂四娘如此親切
的談他,心中忽如電流通過,滿不是味兒。
玄風道長拍了拍唐曉瀾肩頭,歎口氣道:「周大俠是我幾十年老友,他把你重托於我,
我不能不管,但我們四人流浪江湖,新近又和四皇子作對,更不能安定下來,教你武藝。」
說到此處,頓了一頓,對獨臂老尼說道:「還望神尼念他是凌大俠嫡系,將他收作弟子。」
唐曉瀾大喜,趕忙過來就要磕頭,獨臂老尼卻不待他磕頭,就一把將他扶起。
獨臂老尼微笑說道:「我年紀老邁,收了瑩兒之後,已發誓不再收徒。北五省還有一位
大名鼎鼎的英雄,玄風道兄何不將這孩子送到那裡?」玄風拍掌說道:「神尼說的是鐵掌神
彈楊仲英麼?」獨臂老尼說道:「正是。」玄風一想:楊仲英技藝不在自己之下,此番太行
山之會,他居然能在雙魔掌下逃脫出來,可知寶刀未老,技業有長。他和自己又是幾十年深
交,把唐曉瀾托付給他,極為合適。當下說道:「神尼既不肯收徒,那只有麻煩楊老英雄
了。」
一宿易過,第二日一早,關東四俠和呂四娘等下了邙山,分成兩路,四俠帶了唐曉瀾去
投楊仲英,呂四娘和嚴洪逵回南方老家,山下道別,唐曉瀾呆呆的看著呂四娘絕塵而去。呂
四娘在馬上揚手說道:「小弟弟,過幾年我到東平看你!」
楊仲英家住山東東平縣,東平縣有一個大湖名為東平湖,楊家背山面湖,朝輝夕陰,風
景佳麗,這日唐曉瀾隨關東四俠來到楊家莊外,但見山巒起伏,湖水晶瑩,湖濱柳樹成行,
山崗秀草沒脛,唐曉瀾未至楊家,已自愛上了這個地方。上到半山,忽見幾座平房,依山建
築,樹蔭中一座平台,台上一個女孩子正在練武,手持一張彈弓,將彈子打上半天,然後再
發彈子與它相撞,彈子越發越多,在半空中相互碰撞,宛如流星趕月,十分好看,玄風贊
道:「神彈絕技,家學淵源,將門虎女,名不虛傳!」那女孩子回過頭來,看見唐曉瀾噗嗤
一笑,說道:「那天晚上,沒有把你嚇死呀!」玄風道長道:「柳青,你回去告訴爹爹,說
關東四俠求見!」那女孩子連笑帶跳的跑回家去了。玄風道:「楊仲英膝下無兒,只此一
女,把她寶貝得了不得。」柳先開道:「我聽山東武林同道說,有個女神童叫楊柳青,想必
就是她了。」玄風道:「正是。她爸爸喜愛楊柳,所以給她起了這古怪的名字。」說話之
間,楊仲英已迎了出來,大聲叫道:「是什麼風把你們吹來的呀!」說罷又向柳先開和陳元
霸謝過那晚相助之恩,楊柳青在旁笑道:「還有這位小哥,那晚打了一大把飛芒,你也該向
人道謝呀!」楊仲英哈哈笑道:「我老湖塗了,這位小哥的暗器打得不壞!」玄風使了一個
眼色,唐曉瀾撲通跪倒,叩了個響頭,揚仲英連忙拉起,問道:「這是什麼意思?」玄風
道:「這孩子孤露無依,求老哥收他為徒。」楊仲英皺皺眉頭,說道:「回去再說!」
楊仲英把眾人迎回家中之後,把玄風拉過一邊,談了好久,這才回過頭來對唐曉瀾道:
「你把以前學過的功夫演給我看看!」唐曉瀾解下游龍寶劍,欠身行了一禮,把追風劍法施
展開來,只見冷電精芒,滿庭飄虹。楊仲英道:「好,行了!」楊柳青瞪著一雙小眼,盯著
那把游龍寶劍。
楊仲英道:「憑著你那晚的一把飛芒和這手追風劍法,我收你為徒!」唐曉瀾大喜,當
著關東四俠之面,恭恭敬敬的行了拜師之禮。玄風舉手向楊仲英道賀,說道:「徒擇師師也
擇徒,大哥,這個徒兒,我擔保你稱心滿意!」楊仲英笑了一笑,忽然正色對唐曉瀾道:
「我嵩陽門下,戒律素嚴,現在我將十二戒條,逐條念給你聽,你要詳細忖度,若不依得,
早早出聲,我不強你。」唐曉瀾垂手旁立,聽他念道:「第一條不許姦淫偷盜!」唐曉瀾點
了點頭,楊仲英繼續念道:「第二條不許賣友求榮,第三條不許恃強凌弱,第四條不許沾官
近府,嵩陽門下不准與官府中人往來,你依得麼?」唐曉瀾道:「我義父周大俠就是給清廷
武士害死的,我恨官府中人有如刺骨!」楊仲英又繼續念道:「第五條不許結派鬥毆,第六
條不許酗酒鬧事……」一直念下去,念到第十二條道:「這一條最關重要,不許欺師滅祖!
什麼事情都不許瞞著師傅,一切要說真話,更不許勾結匪人,侮辱尊長。犯此條者,輕則廢
去武功,重則五馬分屍,你依得麼?」唐曉瀾一陣躊躇,楊仲英道:「我知你來歷有些奇
怪,你以往的來歷,我不理你,今後一切,卻不許對我有一事欺瞞!」唐曉瀾叩頭道:「既
往來歷,我自己也不清楚,今後一切自當聽命恩師。」楊仲英歎了口氣,道:「起來吧!幾
十年來我從未收徒,從今後你就是她的師兄!柳青,過來拜見師兄!」楊柳青抿著嘴道:
「我要和他試一試招,他若贏得我,我就叫他師兄!」唐曉瀾忙道:「我本領低微,如何是
師妹——不,師姐對手,且我入門在後,更不敢當。」楊仲英瞪眼道:「柳青,胡說八道,
不怕師伯們笑話麼?曉瀾,你今年幾歲?」唐曉瀾道:「十六。」楊仲英道:「比柳青大兩
歲,我門下排行不論入門前後,只依長幼之別。柳青,過來磕頭,以後要聽師兄的話!」楊
柳青伸長舌尖,吐吐舌道:「還要磕頭!」楊仲英喝道:「快磕頭!」唐曉瀾急忙扶起,楊
柳青把手一摔,唐曉瀾出其不意,幾乎給她摔倒,楊仲英對玄風笑道:「道長不要見笑,我
這個女兒自小沒有媽媽,是我把她寵壞了,十四歲了,還這樣孩子氣!」說了之後,又對唐
曉瀾道:「本門武功最重扎根基的功夫,我看你劍術雖有可觀,根基卻是不夠,明日起你就
跟我學站椿、吐納、腰腿、橋手等基本功夫,循序漸進,不必貪多,你是跟過名師的了,你
對我所教,有什麼意見嗎?」唐曉瀾忽道:「我想白天習武,晚上學文,多少讀一點書!」
關東四俠,相顧愕然,武林中收徒傳藝,從來就是只講拳腳兵刃的功夫,對文縐縐的儒生,
可不放在眼內,也從來沒徒弟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楊仲英怔了一怔,忽地哈哈大笑!
楊仲英拈鬚笑道:「你言正合我意!行!你這個徒弟,很對我的意思!玄風道兄,學武
的人,常失之暴躁,我少年時氣盛,不知闖過多少禍。我這寶貝女兒,會了一點武藝,就像
個野丫頭似的,只知馬上馬下,拈刀弄槍,不懂一點禮儀。我看呀,她將來找婆家都很難。
我早就想請人教她讀一點書,改一改她的野性。曉瀾願意文武雙修,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我
有個堂弟,雖然是個落第秀才,卻也頗通文墨。明天我就把他找來教他們師兄妹唸書。」玄
風聽了,內心暗笑,想道:你這女兒,分明是你寵壞的,與讀書何關。
楊仲英收了徒弟,滿心喜悅,說道:「青兒,你帶師兄周圍走走。」他與關東四俠海闊
天空的談了一陣,臨到四俠要告辭時,才進去找唐曉瀾。找到內進庭院,聞得揮拳擦掌之
聲,瞪目一看,只見自己的女兒,運掌如風,把唐曉瀾逼得步步後退!
原來楊柳青小孩心性,拜了師兄!心不服,牽他手道:「喂,我和你到後面的庭子
去!」唐曉瀾不敢不依,到了庭子,楊柳青忽道:「喂,借你的寶劍來看。」唐曉瀾一陣躊
躇,楊柳青道:「呀,你這人怎的一點也不爽快,又不是要你的。」唐曉瀾無奈,將劍解
了,遞過去道:「師妹小心,這劍鋒利得很,不要給它碰傷了手!」楊柳青哼了一聲,拔劍
舞了一陣,出手雖然不及追風劍法的迅疾,卻也如銀蛇亂掣,紫電盤空,甚為了得。唐曉瀾
讚道:「師妹真行,十八般武藝件件皆能!」楊柳青又哼了一聲,板著臉說道:「誰要你亂
戴高帽,喂,我爹爹說你劍法很好,我倒要憑著一雙肉掌,領教領教你的劍招!」唐曉瀾急
忙道:「師妹武功高強,愚兄甘拜下風,不必試了。」楊柳青道:「慢著,我還未說完呢!
我若輸了,向你再磕三個響頭,你若輸了,可得把這把劍給我!好!你先把劍拿回去,接
著!」青鋒倒轉,向唐曉瀾擲來,嚷道:「你接好了,怎麼樣,亮招動手呀!」唐曉瀾急得
滿頭大汗,連連搖手道:「這怎麼成?這怎麼成?」楊柳青冷笑道:「哼,瞧你這小家樣,
你就是怕輸掉這把寶劍,你當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呀!」
唐曉瀾本來也是個機靈的孩子,但此刻給這位師妹弄得毫無辦法,窘迫異常,這把寶劍
乃周青所傳之物,又不能送給楊柳青,弄得他滿頭大汗,站在那兒,說不出話。楊柳青逼近
兩步,雙掌一揚,說道:「怎麼樣?」唐曉瀾咬了咬牙,插劍歸鞘,遞過去道:「師妹,這
把劍送給你!」聲調顫抖,楊柳青秀眉一豎,冷笑說道:「哼,誰希罕你送!快快亮劍,我
若不能空手奪你手上利刃,給你磕頭!」唐曉瀾連連退後說道:「這個愚兄萬萬不敢!」冷
笑聲中楊柳青忽然呼的一掌,打將過來!
唐曉瀾閃身一避,沒有避開,腮幫上竟然挨了一掌,火辣辣的痛,唐曉瀾幾曾受過這樣
侮辱,不由得氣上來!楊柳青又連發數掌,掌掌凶狠。唐曉瀾閃展騰挪三下,肩頭又給掃了
一掌,幸她年小力弱,要不這兩掌就吃不消,唐曉瀾擲劍落地,咳一聲道:「師妹,愚兄給
擠得沒法,就陪師妹玩玩吧,師妹,你可得手下留情。」楊柳青嬌笑道:「好呀,到底給逼
出真章來了!」其實,她完全是小孩子脾性,見這位新來的師兄著急,就越發要逗他耍,倒
並不一定要他的寶劍。唐曉瀾外柔內剛,挨了兩掌,卻動了真氣,衣袖一拂,雙臂一分,身
隨掌走,呼呼兩掌,打將出去,楊柳青笑道:「好狠的招數!」身形微晃,立刻反掌截擊唐
曉瀾右臂,唐曉瀾左掌往上一招,楊柳青變招奇快,右手「金龍探爪」唰的又朝唐曉瀾面門
抓到!
唐曉瀾本想還她一點顏色,殺她一個下馬威,教她知難而退。不料楊仲英號稱鐵掌神
彈,在掌法上實有過人的技業,楊柳青自小跟從父親學武,年紀雖輕,掌法卻是上乘。見唐
曉瀾似乎動了真氣!發的全是進手招數,冷笑數聲,立刻也展身手,雙掌倏上倏下。交互打
出,她的招數既巧滑,又矜慎,既精細,又大膽,忽攻忽守,倏進倏退,變化多端,不住手
的攻擊上來,唐曉瀾倒吸一口涼氣,不料她的掌法真個精奇。兩人輾轉斗了數十回合,唐曉
瀾漸漸不支。楊柳青不住口的取笑道:「師兄,怎麼啦?累了嗎?把劍交給我吧,這是我的
彩物,我可不領你的情。」唐曉瀾這時恨她刁蠻,心中不願將周青所送的游龍寶劍轉送給
她,咬著牙根支撐,心想:你還是個小女孩子,看你有多大氣力。打久了,你可抵受不住。
他掌法一變,緊守門戶,想把她拖累,不料又拆了幾十招,楊柳青不但氣力上依然支持得
住,而且掌法越發凌厲,啪、啪兩聲,唐曉瀾胸膛又中兩掌,雖說楊柳青年輕力小,可也疼
痛非常。唐曉瀾又氣又急,連連後退,在此時.鐵掌神彈楊仲英來廠,唐曉瀾如釋重負,慌
忙往外一竄,叫道:「師傅!師傅!」
楊仲英面色一繃,斥道:「青兒,你為什麼跟師兄打起來?」楊柳青嘻嘻笑道:「師兄
邀我和他試招,你說過嘛,要聽師兄的話,所以我只好陪他動手。」楊仲英眼見唐曉瀾打得
十分認真,不似兒戲,將信將疑,對唐曉瀾說道:「你的師妹年紀還小,全不懂事,你不要
伸量她!」唐曉瀾忙道:「是師妹一定要逼我過招,擠得我沒法子的!」楊仲英指著地上的
寶劍問道:「這是怎麼講?」唐曉瀾訥訥說道:「師妹喜歡這把劍,我本待送給她……」楊
仲英勃然大怒,斥道:「青兒,你越來越膽大了,胡亂要人東西,你知道這把劍的來歷
嗎?」楊柳青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哽咽說道:「誰希罕他的寶劍?」唐曉瀾尷尬之極,神
色不安。
唐曉瀾連忙給她辯解道:「師妹並沒有說要,她只說她喜歡這把寶劍,要空手和我過
招。」楊仲英瞧他面頰青腫了好大一塊,問道:「這樣,你們便比掌來了。」兩人低下了
頭,不敢回答,楊仲英最疼愛女兒,明知是她不對,便不再深究下去,只得斥道:「野丫
頭,本門最重長幼尊卑之別,他雖今日入門,卻是你的長輩,後輩對長輩,務必要尊敬。以
後不可逞能欺長,就是將來要試招,也只可點到為止。又不是和敵人搏鬥,幹嘛好像要拚個
你死我活似的!」兩人低頭應了聲:「是。」唐曉瀾滿腹委屈,面色青白。楊仲英攜他的
手,說道:「曉瀾,你師妹還是個小孩子,你多擔待她些兒。關東四俠要走了,你出去給他
們叩頭道別。」將唐曉瀾帶出外面,關東四俠見他面頰青腫,相顧微笑。唐曉瀾對四俠道了
救命之恩,哽咽說道:「我幼遭孤露,蒙周大俠撫養和馮師傅傳藝,周馮兩位師傅都已遭橫
死,我的師嫂侄女都被擄去,還望四俠留心探訪他們的蹤跡,加恩施救。」玄風笑道:「你
這個孩子倒有摯性真情,只恐我們心有餘而力不足,好在獨臂老尼的最得意弟子呂四娘已經
出山。這樣吧,我們找到她請她幫你的忙。」唐曉瀾聽玄風說起四娘,心中一動,連忙道
謝。當下四俠舉手道別,玄風說道:「再過幾年,待你學成之後,我們再來接你。」
自此,唐曉瀾就在楊家住了下來白天學武,晚上學文。起初,他還非常害怕楊柳青和他
歪纏,不知對這位厲害的小師妹該如何應付。不料楊柳青因他那日在父親面前為她遮瞞,對
他反有好感。雖然脾氣還是刁蠻,卻不再找他晦氣了。兩個孩子也就這樣的相安下來。如此
匆匆的過了五載。
嵩陽派是內家正宗,唐曉瀾學了五年,根基己扎得甚為穩固,追風劍法也練得精妙絕
倫。閒時和楊柳青常常過招,在掌法彈弓上雖然還是稍遜一籌,但已不似初次交手一樣,只
有退讓的份兒了。至於在讀書方面,楊柳青任性貪懶,卻遠比不上唐曉瀾,功課作業,時時
要找他作槍手。因為這個緣故,楊柳青有時還要巴結他,唐曉瀾對著這位一會兒嬌笑一會兒
嗔怒的小師妹,覺得很是難受。
這時唐曉瀾廿一歲,楊柳青也十九歲了。楊仲英英雄垂暮,看著眼前這對佳兒佳女,心
中頗有微妙之感,一日他悄悄的問女兒道:「你覺得這位師兄怎樣?」楊柳青道:「沒怎麼
樣?爹問這個幹嘛?」楊仲英笑道:「你這個傻丫頭,你年紀也不小了,晤,也該為未來的
歸宿打算了,那,你覺得師兄的人品怎樣?我看他為人倒是滿老實的。」楊柳青粉臉一紅,
嬌嗔道:「我不懂得什麼人品不人品,他昨天和我比掌還比不過我呢!」楊仲英微微一笑,
不再追問下去。心想女兒大約是嫌他武功不高,不喜歡他。
正是:
似喜似嗔還似愛,女兒心事最難猜。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慧果蘭因 深心托毫素
輕顰淺笑 何處不關情
楊仲英本來很喜歡唐曉瀾,但心想女兒既不喜歡他,也就罷了。另一方面,他又想到唐
曉瀾究竟是個來歷不明之人,若將唯一的愛女許配給他,到底不無顧慮,他卻不知自己的女
兒,對唐曉瀾已是情根深種。
楊柳青和唐曉瀾五年來耳鬢廝磨,雖然她嬌縱成性,但唐曉瀾卻頗能低聲下氣,久而久
之,她已一刻也少不了唐曉瀾。但她卻不自知這便是愛情,直到他父親與她談起終身大事之
時,她才驀然醒覺,對終身大事,不能不注意了。但她從未想過結婚的事,真個是:女兒家
心亂如麻,欲說還休難作答。因此佯作不知父親用意,東拉西扯,將話混過。
一日下午,楊柳青情思昏昏,回到書房,瞧見唐曉瀾正在用功,只覺臉皮發熱,眼皮發
跳,想和唐曉瀾一樣用功,卻無論如何靜不下來。她偷瞧唐曉瀾,唐曉瀾正在凝神看書,好
像不知道她進來似的。楊柳青把書本一拋,笑嘻嘻道:「師兄,咱們爬山去!」唐曉瀾愕然
說道:「怎麼今日又要爬山?」楊柳青道:「我喜歡嘛,你陪不陪?」唐曉瀾苦笑一聲,將
書卷起,說道:「好吧,既然你喜歡去,我陪你便是。」楊柳青取了彈弓,笑道:「瞧你這
副哭喪臉,咱們去打鳥兒去,不比你讀這些撈什子的書本好玩得多!
楊家依山面湖,爬上後山,遠處湖光掩映,周圍鬱鬱蒼蒼,滿山上下,儘是野花,燦如
雲霞。唐曉瀾登高遠眺,心曠神怡,把心中不快,消了一半,紅花綠樹叢中,鳥兒唱得正
歡,楊柳青曳起彈弓,打出兩彈,把兩隻黃鶯打了下來。唐曉瀾道:「鳥兒叫得這樣好聽,
你把它們打下來作甚?真是煮鶴焚琴,大殺風景!」換在平時,楊柳青一定大發脾氣,此
刻,卻只嬌嗔笑道:「酸秀才,又拋書囊了,本姑娘偏偏愛打。」唐曉瀾正待勸她,忽然停
下,楊柳青隨著他眼光望去,只見綠樹叢中,現出了兩個人影,一老一少,笑嘻嘻的望著他
們打鳥兒。
楊柳青暗暗生氣,見是陌生客人,不好發作,強自按捺,冷笑一聲,對唐曉瀾道:「你
知道本姑娘如何打法,不看清楚,就來責備。我這彈弓,叫做:打生不打死,折翼不傷皮,
你知道麼?」嗖的一彈,又把一雙黃鶯打了下來,唐曉瀾拾起一看,黃鶯在他掌心跳了兩
下,振翅欲飛,卻飛不起。原來楊柳青一彈把黃鶯翅膀的軟骨打著,卻並不傷著黃鶯皮肉,
只要讓它休息些時,便能振翼飛翔。唐曉瀾雖與她日夕相處,卻還不知她神彈絕技,精妙如
斯,不但百發百中,而且所用的力度,也恰到好處。像這樣彈取空中飛鳥,活生生的手中擒
到,唐曉瀾便不能夠。
楊柳青瞧唐曉瀾面色,知他心折,大為高興,彈弓再曳,那少年客人忽然挪前一步,楊
柳青弓如滿月,彈似流星,喳喳兩彈,又向黃鶯打去,不料飛彈掠過,樹上的兩隻黃鶯叫了
一聲,竟然振翅飛開,這是從所未有之事,楊柳青面紅耳熱,大惑不解。唐曉瀾朗聲道:
「這位客人好手法!」原來在楊柳青打鳥兒時,那少年客人雙指一彈,兩指間夾著的「菩提
子」(一種細小的暗器)竟把楊柳青的彈丸碰歪了準頭。楊柳青聚精會神,不知是他弄的玄
虛,唐曉瀾打慣飛芒,飛芒是比菩提子更小的暗器,見他手指微動,已自看出。
那少年客人給唐曉瀾喝破,嘴唇一動,正待說話,楊柳青忽然彈似冰雹,連環飛射,剎
那之間,射出了七八枚彈子,少年客人袍袖急揮,身形閃動把楊柳青打來的彈子或拂落塵
埃,或閃身避過,張口叫道:「這你小姑娘好沒道理!」忽然卜的一彈飛來,要躲己來不
及,正中嘴唇,把門牙打得搖搖欲動,牙根出血,疼痛難當。那年老的客人原是笑嘻嘻的在
旁觀看,這時也急得躍將上來,將少年一扶,顫聲問道:「沒事麼?」少年忍痛答道:「沒
事。」張口把血水噴出,幸喜門牙還未折斷!
楊柳青收起彈弓,冷笑說道:「本姑娘打鳥兒不礙你們的事,你們幹嘛炫本領,弄玄
虛,哼,我還以為有多大本領,原來卻也禁受不了小小一彈,這叫做呀,孔夫子門前賣百家
姓!」少年客人面色一變,心裡暗罵了一句:「野丫頭,不給你點顏色看看,你也不知本少
爺厲害。」但他心中雖然怒罵,卻不敢說將出來。那老年客人似是他的父親,低低歎了口
氣,卻又似怕他動怒似的,伸手將他攔著,躍前一步,和聲問道:「這位小姑娘可是鐵掌神
彈楊仲英的掌珠麼?」楊柳青將頭一扭,卻不答話,她餘怒未息,還想找那少年客人的晦
氣,心想,這老傢伙知道我父親的名字,想必是我爹爹的朋友了。我若答應,這場架就打不
成,索性給他個不理不睬,把他們激怒,然後我和唐師兄把他們打個落花流水。
唐曉瀾年歲較大,閱歷較深,看見楊柳青扭頭不理,那老者面色尷尬,擔心事情弄僵,
不禁一手搭著師妹的肩頭,低聲說道:「別生氣啦,你記得師傅教訓嗎?對客人要尊敬,不
可這樣。」回過頭來,又對那老人道:「兩位客人息怒,我們正是……」鐵掌神彈的徒弟這
幾個字還未說,那少年客人忽然從中截斷,怒聲喝道:「關你這小雜種什麼事?」老者道:
「錫九,休得出口傷人!」唐曉瀾愕然收聲,那少年雙瞳噴火,像一頭狼似的盯著自己,也
不知他這樣暴怒,為什來由?按說打傷他的乃是師妹,自己好心勸架,他卻不向師妹發怒,
反而辱罵自己,真是太不講理!
少年客人給父親一說,仍是餘怒未消,又躍前一步,朗聲說道:「你想是楊老拳師的得
意弟子,區區不才,願領教名家弟子的高招。」
唐曉瀾強抑怒氣,含嗔說道:「咱們素無過節,為何要比武試招!」楊柳青杏眼圓睜,
轉過身來將唐曉瀾一推,怒道:「師哥,你怎麼啦?別人罵你祖宗三代你也竟自低頭,不怕
別人把你當成窩囊廢(沒用的廢物)?你不害羞,我也替你面紅,趕快上去把碴子接下來,
要不我就不認你做師兄?」那老年客人忙道:「我和楊老英雄是多年知交,小兒性子暴躁,
不懂說話,得罪了這位小哥,我在這裡替他陪罪!」楊柳青插嘴道:「陪罪我們領了,但我
們既承指名挑戰,少不得在拳腳上還要領教幾招!」話鋒咄咄逼人,老者眉頭一皺,心道:
「楊仲英的女兒怎麼這樣粗野!」少年客人早把上衣脫下,朝地一拋,大聲說道:「我就先
請教這位小哥幾招,如果是僥倖打贏的話,我再接姑娘你的高招!」
唐曉瀾受兩面一推一擠,加上心中也怒那少年無禮,把楊柳青拿著自己的手一甩,跳入
場心,雙拳一抱,叫道:「閣下既然定要試招,小弟只好承教!」少年客人答道:「好說,
好說!」突然呼的一掌當頭打到,唐曉瀾紋絲不動,直到敵掌距肩不及一尺,方猛然一側
身,橫掌往上一削,雙掌一交,蓬的一聲,來人竟給震退兩步。唐曉瀾這幾年來內功精進,
鐵掌的技藝造詣亦頗不凡,換了常人,這一掌怕不把胳膊打斷!那少年也真了得,一退一
晃,把對手眼神往上一領,連環步往前一衝,突然飛起一腿,唐曉瀾左掌一個「伏地斬
虎」,少年右腿一收,左腿又起,連環飛腳兇猛異常。唐曉瀾不由得連退數步。楊柳青在旁
冷笑道:「掌上的功夫不是人家對手,跤子也踢出來了!」少年客人往前一衝,雙腿往下站
莊,左手護身,右手一拳當胸搗出,大聲叫道:「再見識見識你楊家鐵掌的威名!」唐曉瀾
霍地轉身,雙掌齊出,哪知少年的手法真快,上盤不動,下盤一換,把唐曉瀾雙掌一架,連
架帶攻,唰地一聲,掌挾勁風,又自打到。
原來這少年學的是五行拳,五行拳的拳招全取攻勢,第一招時唐曉瀾硬接硬架,那股力
量相碰相撞,少年力量較弱,身形震退,攻勢發不出來,逼得改用鴛鴦連環腿阻敵反攻。連
環腿不能久戰,因此趁著楊柳青發話,而唐曉瀾攻勢受挫之際,改回本門拳術。少年這時己
知雙方長短,知道自己內力不及曉瀾,於是避其正鋒,純用側襲,並以快捷的掌法,一搶先
手,使如暴風雨般的進攻,叫唐曉瀾騰不出手來施用鐵掌功夫擊他要害。兩人越鬥越烈,那
少年的五行拳拳招,全取攻勢,一招才發,二招又到,連用「劈、鑽、炮、橫、崩」五字
訣,五行生剋,疾如狂風!唐曉瀾下盤極穩,拳拳有力,在拳法中兼施擒拿化解之技,鬥到
五七十招,那少年突發一拳,用「劈」字訣,直劈下來!
這一拳拳力極猛,唐曉瀾橫掌一擋,拳掌相抵,掌心疼痛,唐曉瀾隨掌一撥,把少年的
右拳粘出外門,順掌一推,少年煞是溜滑,一個「獅子搖頭」,突然改用鑽掌,上擊敵面,
這一拳有個名堂,叫做「沖天炮」,炮打上盤,唐曉瀾掌背一揮,改推為掛,用崩掌往外一
掛,少年的鑽拳又給掛開。唐曉瀾驀然翻身一扭,喝聲:「著!」雙掌迅如疾風,施展大擒
拿手法,把少年的胳膊扣著一扭,不料少年俯身一跌,猛然施展彈腿功夫,疾如駭電,照唐
曉瀾肋下踢去!唐曉瀾大叫一聲,一扭一送,雙手一鬆,仰面跌倒。那少年也是大叫一聲,
俯身跌倒。楊柳青大驚失色,嗖嗖嗖連發數彈,拒敵救友。那老者哈哈一笑,雙袖起處,只
見彈飛,不見彈落,似乎都給他接過去了。老者突然當空一揖,叫道:「楊大哥,久違,久
違!」楊柳青睜眼看時,只見一人疾似流星,在山間那邊如飛掠到,可不正是自己的父親。
唐曉瀾和那少年雙雙爬起,那少年雙臂下垂,哼哼啷啷,唐曉瀾腰彎腿軟,肋骨作痛,
兩人都被對方猛力所傷。楊柳青手指猶自扣著弓弦,怔怔的站在一邊,楊仲英拈鬚斥道:
「青兒,又是你闖的禍麼?」楊柳青不敢回答,唐曉瀾面紅紅的道:「不關師妹的事,是這
位英雄一定要和徒弟過招。」那少年見唐曉瀾處處回護楊柳青,不禁又是橫眉怒目,盯了唐
曉瀾一眼。老人看在眼裡,心中又氣又笑。楊仲英側臉瞧了那少年客人一陣,歡然說道:
「你的兒子都這麼大了,他的名字是叫做錫九麼?」少年叩頭行禮。那老者道:「楊大哥,
我帶你侄兒來看你了,你可料不到吧?」楊仲英哈哈笑道:「錫九的武功大有進境了,剛才
他那招彈腿,使得不錯!來,曉瀾,見過這位師兄,你們兩人怎麼一見面就試招啊!」那少
年面色通紅,說道:「青妹的武功真強,彈子打得好極了!」楊仲英冷笑了一聲,張眸掀
須,雙目威嚴,盯著女兒道:「你又賣弄你的彈弓了?」楊柳青低頭側面,雙眸微抬,少年
忙道:「沒有!沒有!」那老者本想要楊仲英教訓他的女兒一頓,但想起自己的兒子也有不
是,欲說又罷,這時見楊仲英追問,自己的兒子答得失魂落魄,微微一笑,接過話碴道:
「沒有,沒有!青兒表演折翼不傷皮的神彈妙技,把幾隻黃鶯兒打了下來。」楊仲英這才嘿
然一笑,旋又和容說道:「黃鶯兒在天上飛得自由自在,關你甚麼事?以後要打,也只准你
打麻鷹那類猛禽。」楊柳青應了聲:「爹說得是。」楊仲英突然左手攜那少年,右手攜唐曉
瀾,將兩人湊在一起,含笑說道:「不打不成相識,你們兄弟見過了,以後好有個招呼!鄒
大哥,這位是我新收的徒弟,姓唐名曉瀾。曉瀾,這位老英雄便是我常對你說起的插翼神獅
鄒鳴皋老前輩!」
唐曉瀾唱了個喏,道:「久仰,久仰!」少年客人冷冷說道:「得罪,得罪!」側目回
睨,正眼也不瞧唐曉瀾一眼,唐曉瀾十分納罕,不知自己什麼地方得罪了他。
唐曉瀾不知,這一老一少乃是求婚來的。插翼神獅鄒鳴皋和楊仲英是生死之交,廿多年
前,並稱河朔雙雄。鄒鳴皋的兒子錫九比楊柳青大四歲,兩人在一起長大,青梅竹馬,玩得
甚次。到楊柳青七歲時,鄒鳴皋有事遠行,獨出遼東,臨行時笑對楊仲英道:「大哥,你看
他們兩個孩子也是臨別依依,不忍分離呢!」楊仲英道:「你幾時回來,我把青兒留給錫九
做媳婦兒好嗎?」鄒鳴皋沉思有傾,慨然說道:「這敢情好!但小弟此次出關,對付本門強
敵,吉凶禍福,事屬難料。幸而得勝,江湖風浪,兵火浮家,也不知何日方得歸來,與大哥
把酒話舊?若此時給這兩個孩子訂下終身,只怕他日若有差遲,誤了侄女青春年華。此事不
如慢談,待他日我父子歸來,侄女又還未許配人家的話,那時再提吧!」楊仲英一想,也是
道理,婚事便擱下來了。
誰知兩人一別便是一十二年,鄒錫九是個什麼樣兒,楊柳青也全都忘了,楊仲英也以為
老友已死,日漸淡忘。不料鄒鳴皋還記著此事,攜子南歸,登門造訪。又不料在後山相遇,
見唐曉瀾和楊柳青親暱的樣兒,兩父子都不禁引起猜疑。那鄒錫九與楊柳青一樣,也是獨
子,自小嬌生慣養,脾氣也是驕縱不堪,因此竟然遷怒到唐曉瀾身上。
再說楊柳青打了鄒錫九一彈,心中忐忑不安,深怕父親責備。第二日一早,向父親請
安,不料父親卻滿面堆歡,拈鬚笑道:「青兒,你的小夥伴來了,怎麼你不招呼他去玩
兒?」揚柳青把頭一扭,格格笑道:「現在又不是小孩子!」揚仲英乾咳一聲,笑道:「是
啊!是十九歲的大姑娘了!錫九這孩子近年在關外隨他爹爹,頗闖出了一點萬兒。看他武功
技業,也是上乘之選,不知你意下如何?」楊柳青皺眉說道:「爹,你說什麼!」楊仲英
道:「鄒伯伯想要你做他的媳婦呢!」楊柳青倏然變色,亢聲說道:「我不嫁!」揚仲英正
色說道:「青兒,你不小啦,還這樣渾,爹難道還能把你養過世?你也該懂點人事啦!鄒家
和咱們是世交,錫九人又不錯,你還有那點不稱心的?」楊柳青本欲撒嬌,見父親這樣認
真,一時間倒不敢說話。楊仲英又道:「這回你不答應也不行,你七歲的時候,我已將你許
給人家了!」楊柳青眼珠一轉,忽然說道:「爹要女兒成婚,也得依女兒一事。」楊仲英
道:「什麼事?你說!」楊柳青道:「爹爹威震河朔,女婿也當是個出類拔萃的英雄!」楊
仲英樂道:「是呀,說得不錯!」楊柳青道:「所以,我要和他先行比武,然後論婚!」
楊仲英愕然說道:「你還要和人家比武?」楊柳青笑道:「他若贏得了女兒,女兒自然
甘心情願做他媳婦,若贏不了呢,爹要這樣沒有本事的女婿,面上也沒光彩。」楊仲英道:
「女兒家逞強霸道……」話未說完,外面簾子一揭,鄒家父子邁步進來。楊柳青請了個安,
一溜煙跑出去了。
鄒錫九給楊柳青打壞門牙,兩日來兀自氣悶,這日一早隨父要來給楊仲英請安,一到門
外,就聽得楊柳青大聲說話,不覺停下腳步,那知不聽猶可,一聽之下,面色全都變了。鄒
鳴皋心想:「楊仲英女兒這樣粗野,錫兒也得顯顯本事,以後才好管束!她是個女孩兒家,
本事再好,也賽不過錫兒。她的師兄也還不是錫兒對手,錫兒對她怎樣也輸不了。」和楊仲
英寒暄過後,開聲說道:「大哥,昨日提親,蒙大哥不嫌小兒粗劣,慨然俯允,但兒大女
大,父母也不好專斷專行,不知侄女的心意如何?」楊仲英支吾對道:「這,這……」鄒錫
九搶著說道:「伯伯威震河朔,將門虎女,青妹自然是巾幗英雄、女中俊傑的了。侄兒不自
量力,想請青妹指點幾招,若然相差過遠,侄兒也無顏再待幾杖,那就要請令嬡別訂良緣,
另選高才。」楊仲英一聽,知道女兒所說的話,已全給他們父子聽去,忙不迭的勸道:「你
的青妹是小孩脾氣,不知輕重,賢侄要多多擔待。」鄒鳴皋哈哈笑道:「咱們老兄弟了,還
說這個幹嘛?俗語說得好,匹配匹配,要才貌登對,才是良好姻緣。咱們常聽說書,說起讀
書人家的『才女』都要難難新郎,考得合格,才許洞房花燭。咱們練武人家,讓兒女比比拳
腳,然後訂婚,這也是武林佳話呀!又不是真刀真槍,拚命之事,點到即止,無傷大稚,又
有何妨!」楊仲英沉吟半晌,見鄒錫九躍躍欲試,心想:「這孩子也有志氣,若不讓他們比
試一下,這段姻緣也難撮合。」當下慨然允了。
唐曉瀾聽得鄒家提親之事,滿心歡喜,他雖然不滿意鄒錫九的驕橫,但想起男女兩家門
當戶對,而且師妹也是那樣的性子,兩個性情相同的人湊在一起,也許相處得來。因此衷心
高興,去向師妹道賀,楊柳青睨了他一眼,忽然格格笑道:「傻師兄,你瞧著好了!」
當晚楊家的練武場上火把通明,楊柳青穿著湖水綠短衣,腰繫大紅手巾,在場心笑吟吟
站定,鄒錫九瞧得心癢癢的,心想:「看她的樣兒,不過是想考較我的功夫,心裡已是千肯
百願了,我也得見好便收,不能真個和她相打。」那料兩人抱拳一揖,鄒錫九剛說得聲:
「青妹,請進招。」楊柳青小臂一彎,驀然就是一招「彎弓射月」,手指點向胸膛。
這一招竟是楊家「凌雲掌」中的厲害殺手,似虛似實,似按似點。鄒錫九驚叫一聲,扭
腰疾閃,兩腿靈活,用「風剛落花」的身法,連躲三招。楊柳青冷冷笑道:「大哥不必客氣
呀!」手底絲毫不緩,跟蹤直進,用掌一托錫九肘尖,手掌驟然從右肘下穿出,一招「葉底
偷桃」,直向敵方右脅猛襲,招勢緊疾,竟似敵我死生相拼,哪是好友比武試招!唐曉瀾
「啊呀」一聲叫了起來,鄒錫九身形一斜,手腕一繞,把全身彎成側立的弓形,兩掌平推似
箭,力猛如山,如果是用實,楊柳青必然要跌倒場心,但鄒錫九不敢用實,力發便收,而楊
柳青也溜滑非常,似早已預料他有這一招、一旋身,似把後背交給敵人,鄒錫九掌力未到,
她已纖腰一扭,輕飄飄的一掠,突然拔高一丈五六,倏然落到鄒錫九背後。鄒錫九急旋身,
探臂來抓,「啪啦」一聲,肩頭己中了一掌。楊仲英叫道:「侄兒,你放心打罷,不必老是
退讓!」鄒錫九腳跟一轉,一個「怪蟒翻身」,身形半轉,五行拳往上一衝,軒眉繞掌,一
沖一繞,疾如閃電,抓著楊柳青右臂向外一彎,教她左臂不能相救,正待用腳一插,向外一
拖,把柳看撂倒,鄒鳴皋和唐曉瀾喜形於色,滿以為鄒錫九此招必勝,婚事能諧,不料楊柳
青一翻一繞,早已奪出手來,唐曉瀾竟未瞧出楊柳青怎樣脫險破招,但聽鄒錫九「哎喲」一
聲,肩頭又中了一掌!
鄒鳴皋道:「侄女這兩招玄女擺袖、三環套月,用得不錯!」楊仲英皺眉道:「其實她
的功夫在令郎之下,只是天生好勝,不肯服輸,錫侄只要以沉穩的下盤功夫對她的飄忽身
法,不必急於求攻,就可贏了!」這幾句話說得很大聲,分明是想讓場中鄒錫九聽見!
鄒錫九聲人心通,五行拳一個變招,強弓硬馬,上盤不動,下盤一換,呼呼兩拳,穿梭
般打出去。楊柳青本力不及人家,乘暇蹈隙,搶攻數招,沒有攻進,霍地飄身,從鄒錫九身
側掠過,用一種輕視之極的口吻在他耳邊冷冷說道:「不怕你得人指點,你也只有挨打的份
兒!」語聲說得極低,場邊的人都聽不見,鄒錫九卻如給利芒刺了一下,暴跳如雷,悶聲不
響,捻拳攻上,心想:我鄒錫九縱橫關外,誰不讚我少年英雄,豈容你這野丫頭小視!左掌
橫胸,右拳猛搗,連用「惡虎掏心」「野馬跳澗」「大蟒吞鷹」等兇猛招數。越鬥越烈,拳
行如風,楊柳青的繫腰紅巾,也給震盪得飄飄欲起,楊柳青宛似穿花蝴蝶,在拳風中飄來晃
去,唐曉瀾定神觀看,楊柳青雖然外似輕鬆,內裡競是連下殺手!
唐曉瀾暗道:「不好!」看師傅時,也是眉頭深鎖,神色緊張。唐曉瀾直灑冷汗,看場
中兩人翻翻滾滾,跳躍如飛,盤旋轉戰,又已折了三五十招,越鬥越緊,鄒錫九招勢急似狂
風暴雨,楊柳青身形輕若落絮飛花,繡帶紅巾,隨風飄舞。鄒鳴皋本來神色輕鬆,談笑自
若,而今也變了顏色,不自覺的隨著楊仲英一步步挪近場心。
楊柳青的掌法乃家傳絕技,比唐曉瀾還要厲害幾分。鄒錫九功夫雖比她高,氣力雖比她
大,但在掌法上卻要遜了一籌。加以初上來時,心存顧忌,拳腳留情,先吃了虧,繼這給楊
柳青拿話一激,又動了氣,比武最忌急躁顧忌,急躁則浮動不安,易為敵乘,顧忌則每失機
先,易為敵制。鄒錫九猛攻不下,險象環生,驀使險招,一招「玉女穿梭」向前一攻,楊柳
青霍地一轉二,掩到敵人身後,趁鄒錫九未及變招,雙掌粘著後心,運力一推,鄒錫九驀覺
銳風貼身而進,要向前竄,怕她就招趕招,力上加力,再推一下,自己必然跌倒,要向旁
竄,又怕她借勢牽弓,掌擊空門。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鄒錫九惡氣頓生,無暇考慮,立即
一個「旋轉乾坤」,回過身來,竟不救招,反取攻勢,右掌向外一掛,左拳翻起,一個「羚
羊掛角」,惡狠狠照楊柳青面門打來。唐曉瀾看得膽戰心驚,剛才是怕鄒錫九血濺塵埃,而
今則是怕師妹當場受損,一聲「鄒兄弟手下留情!」尚未出口,場邊的兩個老人家已大聲呼
叫,鄒鳴皋顫聲叫道:「我們認輸了,姑娘你不要趕盡殺絕!」楊仲英急聲叫道:「青兒,
不許胡來!」唐曉瀾一愕,驀聽得「卡嚓」一聲,鄒錫九殺豬般狂嗥怒叫,倒在地下滾成一
個土球一般,鄒鳴皋一把將他扶起,面目完全變色,鄒錫九的右臂關節處已經折斷,手臂吊
了下來,痛得黃豆般的汗珠顆顆滴下,額上青筋畢現。原來是楊柳青趁他使用險招之際,驟
下殺手,掌朝他臂彎之處打去,趁勢向外一拗,楊家鐵掌,豈比尋常,關節處中了一掌已不
得了,更那堪楊柳青又一拗一扭。鄒錫九呻吟喊道:「姑娘,你好狠!」鄒鳴皋一聲不響,
托起他的手臂,硬生生往上一連,撕碎汗衫,急行包裹。楊仲英吹鬚瞪眼,怒極氣極,驀然
跨前一步,手起一掌,竟朝愛女天靈蓋打下,澀聲斥道:「我把你這野丫頭廢了!」鐵掌高
舉,將落未落,鄒鳴皋驀然躍起,往上一架,銳聲說道:「大哥,怪只怪小兒學技未精,他
雖拜領姑娘鐵掌,還未殘廢得了!續筋駁骨,我尚猶為,大哥你不必擔心!至於婚事,再也
休提,侍小兒苦學十年,那時若有寸進,再請姑娘指教!」楊仲英聽他口氣軟中帶硬,想是
憤慨已極!眼淚不由湧出,僵在那兒!
楊仲英絕未料到幾十年老友,竟鬧到這個田地,淚湧心酸,正待說話,鄒鳴皋驀然將兒
子背上一搭,如飛跑出,楊仲英怔在當場,欲待前追,只覺兩腿浮軟無力,但聽得鄒鳴皋的
話聲斷續飄來:「咱們兄弟之情猶在,兒女之事休提!」兩人翻下山坡,背影也不見了。
楊仲英鐵青著臉,向女兒斥說:「野丫頭,你隨我來。」唐曉瀾戰戰兢兢,隨在後面,
他深怕師傅怒火頭上,刑責過當,或者會把師妹弄成殘廢,廢去武功,因此惴惴不安,亦步
亦趨,想在緊急關頭,給他們父女調解。不料楊仲英雙眼一翻,不客氣的斥道:「曉瀾,你
跟來作甚?不干你的事,你自個兒玩去。」唐曉瀾面盤發燒,怔了一怔,大膽說道:「師妹
初次臨場,偶然失手,還望師傅念她年輕歷淺,處罰從寬。」楊仲英「哼」了一聲,倏又心
裡一酸,摔手說道:「你去吧,我自有分教!」
楊柳青見父親如此認真,不敢再似平日撒嬌,跟到書房,雙膝跪下,楊仲英道:「野丫
頭,你也知罪了麼?說明比武試招,你為何竟下殺手?」楊柳青雙脾微抬,哽咽說道:「他
也下殺手哩,爹爹沒瞧見麼?」楊仲英怒道:「你還敢強辯,不是你咄咄逼人,別人怎會真
個與你相打?」楊柳青忽道:「女兒實在不願嫁他!」楊仲英一愕,拈鬚說道:「哦,原來
這樣!」楊柳青道:「女兒欲說不願,又怕爹爹生氣。迫不得已,和他比武試招,欲他知難
而退,想不到拳發難收,一時誤傷了鄒家兄弟!」楊仲英道:「你逞強行兇,難道我就不生
氣了。呸,平時我怎樣教訓你來?」楊柳青俯伏在地,忽然哭出聲道:「我任爹爹處罰,廢
了我我也不敢埋怨爹爹。怨只怨我媽媽死得早,少人管,少人教,惹出事來,教爹爹生
氣。」楊柳青自小喪母,由父親一手撫養成人,而今楊仲英一聽女兒提起媽媽,不覺一陣傷
感,想起妻子死後,自己一身兼父母之責,對女兒也是太驕縱了些,養成她這樣任性,自己
也有不是,不覺歎口氣道:「你知道就好了!」楊柳青見父親聲調緩和,霓顏相語,方才放
下了心。楊仲英歎氣之後,留意女兒,見她眼角盾梢,似藏委屈,心念一動,揮手說道:
「你起來,我問你,你為什麼不願嫁你錫九哥哥,是那點不如你意?說到武功這層,難道你
真這樣笨,沒有看出他一上場就心存退讓,功力比你高得多麼?」楊柳青一抹眼淚,忽然噗
嗤一聲笑道:「爹難道也看不出來,女兒心目中早就有了人麼?」楊仲英睜大眼睛,正待發
問,楊柳青以袖掩面,忽地轉身跑出去了。
楊柳青小孩心性,經了這一仗後,深怕父親再逼她另嫁他人,再也顧不得怕羞,索性挑
明說了出來,這可惹得楊仲英又驚又喜,在書房裡徘徊了好些時候,兀自決斷不來。
楊仲英想道:原來這丫頭竟愛上了她的師哥,當時不敢明說,事後卻弄出這樁事兒,教
我如何對得住鳴皋老弟!倏又想到:曉瀾這孩子也不錯,除了來歷不明這點之外,也不會輸
給錫九。一時思潮起伏,他本想把女兒縛去找鄒家父子負荊請罪,但聽女兒吐露心事,只恐
將來四面相對,會弄出更尷尬局面。一抬頭,看見壁上掛著的妻子遺容。歎了口氣,驀然揭
開簾子,找唐曉瀾去。
再說唐曉瀾和楊柳青相處五年,雖然對她那驕縱的性情,能夠逆來順受,可是心裡卻厭
煩到極,壓根兒也不曾想到情愛之事。倒是對於那獨臂神尼的關門徒弟呂四娘,雖然只是一
面之緣,卻已情根深種。呂四娘那爽朗風姿,溫言笑語,五年來時湧心頭,只是呂四娘武功
超絕,復褲詩書,唐曉瀾視她儼如天人,對她仰幕彌深,卻不敢有褻瀆之念,自分此意此
情,永埋心底,一生一世,遙拜妝台!楊仲英做夢也想不到,這大孩子有這麼多心事。
月近中天,夜涼如水,楊仲英找到唐曉瀾的書房,卻杳不見人,楊仲英啞然失笑道:
「我也太心急了,這個時候,他想已早睡了,還會在書房麼?哦,明天和他說也不遲。」正
想退出,見桌上一張詞箋,墨跡猶新,好奇心起,想道:不知這孩子讀書讀得如何?隨手揣
入懷中。教書先生住在隔房,房中燈光猶明。楊仲英踱了進去。教書先生是楊仲英堂弟,雖
然是個落第秀才,學問卻很不錯。見楊仲英問起唐曉瀾讀書之事,含笑說道:「這孩子天資
過人,短短五年,經史詩詞,都已頗有根底,雖然不能成為名儒,也可算得一個通人。」楊
仲英展開詞箋,笑道:「你看他寫的是什麼?像詩又不像詩,我讀不斷句,你解給我聽聽。」
教書先生一看,原來是首長詞,詞牌名為「百字令」,全首詞恰恰一百個字,讀那詞道:
飄萍倦侶,算茫茫人海,友朋知否?劍匣詩囊長作伴,踏破晚風朝露。長嘯穿雲,高歌
散霧,孤雁來還去!盟鷗社燕,雪泥鴻爪無據!雲山夢影模糊,乳燕尋巢,又俱重簾阻!露
白葭蒼腸斷句,卻情何人傳語?蕉桐獨抱,霓裳細譜,望斷天涯路!素娥青女,仙蹤甚日重
遇?
教書先生一面吟哦,面色始而喜,繼而憂,終而沉吟不語。楊仲英問道:「怎麼樣?他
說的是什麼呀!」教書先生雙指一彈,歎口氣道:「我怕這孩子會入魔道!」
楊仲英驚道:「可是這孩子有什麼壞心思,你看出來了麼?」先生搖搖頭道:「不
是!」原來這首詞是唐曉瀾懷念呂四娘之詞,詞中將他的身世和憂鬱的心事,寫得非常細
膩,對呂四娘則作為神明一般膜拜。教書先生不知他有這段情緣,只覺詞意幽怨,詞中所懷
念的意中人,可望而不可及,似乎是在虛無飄渺間的仙女,頗為不解。因道:「說起來嘛,
他這樣的年紀,也怪不得。關關睢鳩,君子好逐,他這首詞是懷念意中人之詞,發乎情,止
乎禮,也不能說是壞心思。」楊仲英道:「那先生又怎樣說他入了魔道?」先生道:「詞中
之意,好像他的意中人和他極難配合,他把意中人視為素娥青女,當成天上的神仙哩!詞中
還用了詩經秦風中露白孽蒼之典——」楊仲英插口道:「那首詩說的又是什麼?」先生道:
「那首詩原是春秋時秦國的民歌,所以稱為「秦風』,歌道:『蔑孽蒼蒼,白露為霜,所謂
伊人,在水一方。溯回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意思是說:『蘆花(兼
葭)一片白蒼蒼,清早露水變成霜,心上的人兒哪,在水的那一方。我逆著水流去找她,繞
來繞去道兒長,我順著水流去找她,她呀卻像在四邊不著的水中央。』總之,是可望而不可
及的了。青年人兩情相悅還好,最怕單思成病,走火入魔,只恐貽害終生!」楊仲英別有會
心,忽然一笑,想道:「原來曉瀾也在思慕青兒,他見青兒嬌縱,自以為無望,所以在詞中
認為是可望不可及了。」因道:「先生不必擔心,他並不是單思哩!」一笑揭簾而出。
唐曉瀾那晚也是徹夜不寧,他想起呂四娘,又想到楊柳青,不禁暗笑。他想:呂四娘武
功比楊柳青不知要高多少,但她溫柔近人,而楊柳青那點能為,卻就驕橫放肆,日間情事,
驀上心頭,想到她對鄒錫九那般狠辣,不覺打了寒噤,一夜惡夢。
第二天一早,楊仲英將唐曉瀾叫來,劈頭就問道:「曉瀾,你在這裡五年,現已長大成
人出該有成家立室的打算了。玄風道長帶你來時,曾說你是個孤兒,那麼想必你未曾訂下婚
事的了?」唐曉瀾悚然一驚,答道:「未曾!」楊仲英哈哈笑道:「那麼你自己可有合意的
人麼?」唐曉瀾滿面通紅搖了搖頭,楊仲英道:「業師如父,但說何妨。」唐曉瀾訕訕說
道:「沒有!」楊仲英道:「少年人兒,果是面嫩。」把那張詞箋,掏了出來,擲給他道:
「這難道不是你寫的?」唐曉瀾面紅過耳,正待分說,楊仲英忽道:「青兒和你也是一樣的
心思,最開通不過,你們兩人即都有意,我就派人找玄風道長來。請他作男家的主婚,讓你
們倆人早成婚禮,我也可了生平之願。」唐曉瀾聽了,儼如晴天霹靂,半響說不出話來。
楊仲英見唐曉瀾面色驟變。低頭不語,道他年少畏羞,含笑說道:「女嫁男婚,人生大
事,有我替你們作主,怕什麼不敢說?」唐曉瀾忽然低聲說道:「弟子學業未成,不敢有成
家立室之想,而且也不敢高攀師妹!」楊仲英又笑了一笑,看著他手上的詞箋,唐曉瀾摹然
抬起了頭,鼓著勇氣說道:「我對師妹,可絲毫沒有非份之想!」
這一答覆大出楊仲英意料之外,看他神情嚴肅,不似怕羞掩飾之言,咳了兩聲,雙掌一
按,忽然也正色說道:「你人我門時,曾立誓遵守十二戒條,這十二戒條,你可還記得
麼?」唐曉瀾正襟危坐,垂手答道:「記得!」楊仲英道:「最後一條是什麼?」唐曉瀾
道:「不得欺師滅祖!」楊仲英道:「怎樣解釋?」唐曉瀾道:「什麼事情都不許瞞著師
傅,一切要說真話,更不許勾結外人,侮辱尊長,犯此條者,輕則廢去武功,重則五馬分
屍!」楊仲英道:「這就是了!那麼我問你,你寫的這首詞,先生說詞中意思是懷念一個女
子,可是真的?」唐曉瀾道:「是真的!」楊仲英道:「你懷念的女子是誰?」唐曉瀾脖子
粗紅,好不容易才掙出聲道:「不是師妹!」楊仲英頹然坐下,揮手說道:「你去吧!」
唐曉瀾失魂落魄般的走出外面,爬上後山,青郁蒼山色,滿灩湖光,心中暗暗歎了口氣
道:「湖山再美,恐非久戀之鄉,這地方只怕不能再待下去了!」他想起師妹那驕橫殘酷的
樣子,從心底打了一個寒噤,他知道師妹的性兒,除非她不想要,若然她想要一件東西,那
就是不得不休!只是自己如何敢要這樣的妻子?那晚他反覆思量,終於在深夜起來,收拾好
詩囊,悄悄走了!
再說楊柳青向父親吐露了心事之後,又是害羞,又是高興,她想父親素來疼愛自己,一
定去和師哥說了,師哥想也沒想到,不知道有多開心呢!她可全沒想到,唐曉瀾會不歡喜
她。這一日她為了怕羞,故意避免和唐曉瀾見面,想等父親和師哥說好之後來告訴她,誰知
父親也整天不來找她。那晚她輾轉反側,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她再也熬不住了,匆匆披衣起
床,去找父親。在庭院薔薇架下,見父親獨自徘徊,顏容憔悴,不禁驚道:「爹爹,你有病
嗎?」楊仲英歎了口氣道:「唐曉瀾這孩子走了。」楊柳青跳起來道:「是麼?」楊仲英掏
出一封信來,擲給她道:「你看去!」那信果然是唐曉瀾的筆跡,上面寫得清清楚楚,先道
謝師傅五年教養之恩,繼而婉轉推辭婚事,楊柳青看了,不禁柳眉倒豎,瞪眼說道:「爹,
我找他去。」楊仲英道:「傻孩子,別人不願意,你強迫他又有什麼用?」楊柳青咬唇說
道:「誰要強迫他?只是我不願再呆在家裡了!」楊仲英歎口氣道:「那也好。」
正是:
情絲偏系錯,恩愛反成仇。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酒市藏龍 採花傳怪寨
漁舟蘊玉 破浪見仙蹤
一個多月之後,山東半島的黃海之濱,出現了一個風塵僕僕的少年,耳聽大海波濤,目
看海天帆影,生出無窮感慨。這人使是偷離師傅,獨走江湖的唐曉瀾了,他離開楊家之後,
本想進京去打探師嫂鄺練霞的下落,但自忖武功,尚遠非神魔雙老的敵手,深怕到了京城,
被血滴子所發現,那時救人不成,反丟性命,思維再三,改變行程。他無友無親,想來想
去,只有玄風道長,是自己義父周青的朋友,而且關東四俠又曾答允過自己援救馮家遺孤,
豪俠諾言,堅如金石,因此唐曉瀾想從山東半島渡過渤海,到遼東去找關東四俠。
這日他到了青島,遠眺海天一色,胸襟開闊,他從未見過大海,不覺被海的雄壯所吸
引,獨自走上濱海的一間酒樓,叫了一壺黃酒,坐了一張近窗的座位,飲酒觀潮。正自神移
心醉,忽聽得一陣嘈雜之聲,回頭看時,竟是一隊官差,走上酒樓。唐曉瀾定了定神,把捏
好的一套話應付官差,誰知那些官差問得非常仔細,不但盤問他姓名來歷,還問起唐曉瀾在
青島有什麼親朋,唐曉瀾道:「我是路過此地,那有什麼友人?」一個官差冷笑道:「你自
己說是東平縣的秀才,要到遼東來探親,卻一無學府文書,二來口音又很生硬,誰敢擔保你
的話不是捏造的!喂!朋友,你做的好事情!」唐曉瀾道:「我沒有做什麼事!」那二名官
差嘩啦啦的抖開鐵鏈,往唐曉瀾脖子一套!喝道:「你跟我們到府裡說去。」唐曉瀾輕輕一
閃,那官差撲了個空,喝道:「好呀,你敢拒捕!」拔出鐵尺,竟自迎頭打來,唐曉瀾正想
出手,忽聽得一聲:「且住!」鄰座一個少年公子,折扇輕搖,輕輕一躍,攔在兩人中間,
那官差喝道:「你是什麼人?」伸手就要來抓,驀然手腕一痛,旁邊竄出一個精壯漢子,將
他拉住,喝道:「你找死!」少年公子微微笑道:「放了他吧!」官差團團圍上,少年公子
雙眼一睜,問道:「誰是捕頭?」雙目神光凜射,話聲雖不很高,卻似具有無限威嚴,令人
不寒而慄。那名官差給他一瞪嚇得倒退幾步,一名老捕頭走上來打了個干,說道:「這位伙
計莽撞,公子別見怪!請問公子尊翁何人?與這位朋友什麼關係?」老捕頭善觀風色,只道
他是什麼大官的兒子,才敢如此霸道。那料他又冷笑一聲,說道:「憑你也配查問我的家
世?」把摺扇一張,緩緩的在他面前搖了兩搖,那老捕頭面色倏變,撲通的跪在樓板上,顫
聲說道:「冒犯!冒犯!但求公子不知不罪!」少年公子道:「你們回去吧,這位客人是我
的朋友,我擔保他的話不是捏造的!」老捕頭恭恭敬敬的叩了個頭,率領官差疾步退下!
唐曉瀾大感驚奇,連忙道謝,這時官差已全部退盡,酒樓上嘰嘰喳喳,紛紛談論,只聽
得酒保大聲說道:「哼,捉採花賊捉到這裡來了!」一個酒客道:「他們也不帶眼睛,那裡
有這樣斯文的客官會是採花大賊!」又一個酒客道:「這也難怪他們,採花賊鬧得這麼凶,
他們被知府三日一追,五日一逼,當然要到處查訪。」酒保道:「採花大賊,那會有公然上
酒樓等你捕捉的道理!」一個酒客道:「這又不然,也許那採花賊技高膽大,就公然到你的
望海樓來呢!再說官差們抓緊搜捕,也還是為民除害!」另一個酒客「哼」了一聲道:「就
只怕正點兒抓不著反而濫捕無辜!」
唐曉瀾聽得駭然,喚過酒保來問道:「怎麼你們這裡鬧採花賊嗎?」
酒保道:「鬧得凶呢!這十天來天天都鬧採花的案子,好好的閨女,半夜三更就失了
蹤,連三百萬和周守備女兒都給賊人劫走了!」
唐曉瀾道:「竟然有這樣的事!」雙眉倒豎,不覺用手拍了拍劍鞘,忽覺那少年公子雙
眼耿耿的盯著他,面上一紅,笑道:「原來他們竟把我當作採花大盜了!」正說話間,酒客
又是一陣紛亂,窗口臨街的客人叫道:「又有一隊官兵遠遠來了!」客人們怕再惹事,紛紛
結賬下樓,只剩下那少年公子和那精壯漢子與唐曉瀾三人。酒保知道那少年公子大有來頭,
趕快換過小菜,重新暖了三壺美酒。
少年公子與唐曉瀾攜手入座,笑道:「給這班奴才敗了清興!」唐曉瀾重謝相救之恩,
少年公子搖了搖摺扇,緩緩說道:「這算不了什麼,家父與現任山東巡撫有舊,這把扇子就
是山東巡撫寫的,那個老捕頭大約認得巡撫的字,所以不敢囉唆。」唐曉瀾眼利,見扇子上
落的款是「於南湖叩寫」心中一凜,想道:「難道他的父親是朝中大官?」想起師傅的戒
條,神情頓時冷淡。少年公子道:「這於南湖是翰林出身,書法還過得去。他未發跡時,曾
是我父親的學生。所以對我父親非常恭敬。我的一家,從遠祖到今,都沒有人做過官!」唐
曉瀾聽他如此說法,稍稍放下點心,請教姓名,少年公子道:「我姓王名尊一,他是我的家
人哈布陀,是個回子。」唐曉瀾把姓名說了。王尊一對他甚為客氣,問道:「兄台腰懸寶
劍,暗透光芒,想必是位劍法名家。」唐曉瀾忙道:「曾學過幾手三腳貓的功夫,那裡談得
到劍法。」少年公子微微一笑,又搖了搖扇子,驀聲吟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
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這望海樓地點雖好,只是不高,兄台若想觀賞海景,最好泛舟海
中,港灣外不遠之處的田橫島,上有孤峰,攀登峰頂,看紅日從海中升起,那才是天下奇景
呢!」唐曉瀾道:「兄台真是雅人。」正喜他話鋒已轉,不料他頓了一頓又道:「在島上孤
峰賦詩舞劍,才是人生樂事,兄台可否借寶劍一觀?」
唐曉瀾好生為難,這把寶劍,周青曾鄭重吩咐,不可隨便炫露,但這王尊一如此客氣,
又對自己有恩,怎好不借。正躊躇間,樓梯格登格登的響了一陣,上來了兩個女人。前面的
那個黑髮垂肩,發光鑒人,面上卻是皺紋隱現,看她那頭秀髮,只似廿歲左右的少女,看她
面上的皺紋,又似年逾五旬的老婦。後面那個長眉如畫,稚氣未消,卻真是十六七歲的少
女,少年公子雙眼一翻,前面那婦人道:「客官可要聽支曲兒嗎?」王尊一眼珠一轉,向家
丁拋了個眼色,道:「也好!」黑髮老婦將手中兩片竹板一敲,那少女輕啟朱喉,低聲唱道:
「一片紅霞海上生,海中有島曰田橫,當年齊國貴公子,國破家亡抑淚行,誓不帝秦懸
正氣,海隅抗暴見旗渡,五百壯士誓同死,強虜不滅天道盲……」
歌猶未終,王尊一眉頭一皺,道:「不要唱了!」婦人道:「客官面對田橫島,卻不喜
聽田橫辭嗎?」王尊一的家人哈布陀斥道:「休得囉唆!」王尊一道:「賞她銀子,叫她去
吧!」哈市陀把手一揚,兩錠大銀驟的擲去,老婦人道:「誰稀罕你這點碎銀?」舉袖一
拂,兩錠大銀落到桌面,碎成無數小塊!王尊一與哈布陀一驚,那兩個女人已經下樓去了。
哈布陀作勢欲追,工尊一道:「由她去吧。唐兄,適才談及請借寶劍一觀,幸勿見卻!」唐
曉瀾道:「這個,這個……」手指摸向腰間,忽然驚叫起來道:「我的劍不見了。」兩人一
看,唐曉瀾腰際空無一物,寶劍果然不見了。哈布陀道:「這老乞婆手法好快!」唐曉瀾失
了寶劍,心意如焚,連忙告辭。王尊一興趣索然,舉手說道:「唐兄不必心焦,所失寶劍,
小弟當命家人協助尋回。」唐曉瀾道了句謝,匆匆下樓追那婦人。海濱林蔭路上,兩頭都有
官兵巡邏,那裡還有那婦人影子。官兵見唐曉瀾匆匆跑出,竟也不加攔阻。
唐曉瀾跟楊仲英學了五年功夫,對楊家的神彈絕技,甚有心得,而且他用的暗器是飛
芒,學了神彈手法,更見厲害,飛芒份量極輕,取準極難,所以眼力必須練得非常之好。然
而憑他這樣的功夫,寶劍給人偷去,竟然絲毫未覺,偷劍的人不論是否老婦,武功之高,都
是不可想像!唐曉瀾氣詛神傷,心想:寶劍給這樣的高手偷去,那裡還有追回之望?垂頭喪
氣在海濱亂走,越走越遠,猛見港灣外有幾隻漁船停泊,一隻大船船頭,立著一個少年女
子,風鬢霧鬢,甚是美貌,唐曉瀾定神一看,卻不是那個少女,啞然失笑,想道:「寶劍是
失定了,還是先回去吧!」行了幾步,那女子已進艙中。忽見一個面如冠玉的美少年,也凝
神注視那只漁舟!
唐曉瀾見他看得出神,心念一動,想道:「莫非這人就是採花大賊!」猛見少年衣袖一
揚,唐曉瀾目力極好,看出他是袖底飛鏢的打暗器手法,而所打的暗器,份量又是極輕,普
通人就是站在身邊也覺察不出。待少年行後,唐曉瀾走上堤岸,看那漁船,船舷上己平添了
一朵梅花,花開五瓣,清清楚楚,就如巧手匠人刻出來似的。唐曉瀾知道這是那梅花形的暗
器打出來的。暗叫:不好!想道:這正是採花大賊留下的暗記了,十成有九是他看上了那個
姑娘,只怕今晚他就要到這船上來花。正想叫那船老大出來,猛然間船篷一揭,那船娘跨了
出來,柳眉一豎,向唐曉瀾橫了一眼,將槳在水裡一攬,猛的抖起一條水線,向唐曉瀾射
來,唐曉瀾冷不防給水線射濕頭面,面皮上竟辣辣作痛。那船娘劃了兩下,把漁船開走了。
唐曉瀾揩乾水珠,暗暗叫屈,這船娘定是把他當成輕薄少年,登徒之輩,所以才這樣對
付他。心想:如現在上前去告訴他們,他們一定不肯相信,甚或疑我另有用心,不如今晚再
來,把那採花大賊捉住,也好給這裡的百姓除去一害。主意打定,看那漁船在下游港灣停泊
之後,便折回街市,回到自己所住的客棧。
唐曉瀾離開客棧之時,窗門都已經關上,房門還用鐵鎖鎖得好好的,就在打開房門之
際,忽覺微風颯然,唐曉瀾疾忙回頭,並不見人影,心中猶自暗笑自己疑神疑鬼,不料走進
房中,猛覺寒光耀目,這一下幾乎把他驚得喊出聲來。
床邊的小几上放著一把寶劍,正是自己那把游龍寶劍,劍鞘掛在牆上,唐曉瀾拿起寶
劍,劍底壓著一張字條,寫道:「三日後午夜時分,到田橫廟來見我!」唐曉瀾心上十五個
吊桶,七上八落,不知這盜劍還劍的高人是何用意?又不知田橫廟在什麼地方,不過距離約
會時間還有三日,三日中總可打聽出來。唐曉瀾定了定心,想道:「這盜劍者若是前輩高
人,對我定無惡意,若是壞人,又斷無再把劍送回之理。看來此事雖奇,並無傷害。倒是今
晚去斗那採花大賊,卻要小心。看他打暗器的手法,已就是武林中罕見的功夫。」當下再不
思量,納頭便睡。
睡醒天已傍晚,唐曉瀾吃過晚飯,跨出客店,對店小二道:「今晚我也許要遲些才能回
來。」店小二道:「客官自便。」唐曉瀾道:「若有人來找我,請記得問他姓名。」店小二
道:「這個自然。」唐曉瀾走出海濱,這是一個下弦月夜,淡月疏星,把大海襯得更是神秘
深遙。唐曉瀾找著了那只漁船,藉著海邊的一塊岩石藏身,提心吊膽的在等候那採花大賊!
等了好久,看那下弦新月,漸漸升到海的上空,唐曉瀾心想:「是時候了!」果然再過
一會,一條人影疾的飛來,竟是一身白色衣裳,雖然是月色朦朧,也瞧得清清楚楚。唐曉瀾
暗暗稱奇,白衣乃夜行人的大忌,何況志在採花?那白衣人跑到海邊,可不正是日間所見的
那個美少年?唐曉瀾手握飛芒,尚未發射,那少年足尖一點,猛如一隻沖天大鶴,逕自飛上
漁船那扯著風帆的桅頂。唐曉瀾衝口喊道:「捉採花賊呀。」手上一把飛芒,揚空射出!
白衣少年叫道:「是我,請妹子出來!」船艙突然搶出一人,一刀把船桅斬斷,白衣少
年凌空一個倒翻,落在船面,身形矯捷之極,分明是未受傷。唐曉瀾這把飛芒,是白打了!
船艙裡搶出來的是船上的老漁夫,唰唰幾刀向白衣少年斬去,口中喝道:「呸,不要臉
的,你還在這裡糾纏作甚?」白衣少年雙手空空,只是閃躲,並不還招,兀是叫道:「包
妹,魚妹!」船中一聲哭泣,唐曉瀾白天所見的那個美貌漁娘竄了出來,哭著叫道:「秦
官,你走吧!」老漁夫怒喝道:「賤丫頭,回去!」白衣少年連躲三刀,猛的一竄,衝到那
漁娘身邊!唐曉瀾運足腰勁,一擰身飛上船面,游龍劍一招「仙人指路」,向白衣少年胸膛
刺去,喝道:「好大膽的採花賊呀!」白衣少年陡見察光刺目,身形一晃,堪堪避開,怔了
一怔,喝道:「誰是採花賊呀?」唐曉瀾唰的又是一劍,那老漁夫將船娘推回艙中,面有驚
奇之色,手提虎頭刀,攔在船頭,卻不動手。
唐曉瀾的追風劍法迅疾異常,白衣少年空手閃避,頗為吃力,加以在一條不甚寬大的船
面上,不論左躲右閃,全在劍鋒所及的地方,唐曉瀾運劍如風,總刺了二三十劍,兀自未刺
著那白衣少年,心中駭異之極。那白衣少年在這樣狹窄的船面上,拉不開腳步,對付這樣凌
厲的劍法,空手奪白刀的功夫也使不出來,饒他武功精湛,也出了一身冷汗,唐曉瀾連刺不
著,心中一急把追風逐電的上八路劍法施展出來,劍氣森森,專刺敵人雙目,白衣少年一聲
喝道:「兄弟,你不停手,我可要得罪你了!」猛聽得一聲裂帛,白衣少年撕下一幅衣裳,
迎風一揮。把唐曉瀾的寶劍裹著,唐曉瀾虎口一震,如同撞著鐵飯一樣,手勁一鬆,寶劍已
給奪去,嗆嘟一聲,給白衣少年拋入艙中。唐曉瀾伏著艙面一滾,左手飛芒,又脫手打出,
白衣少年料不到他失劍之後,還是如此頑強,一個疏神,足踝中了兩芒!向前衝出幾步,沖
到船邊,唐曉瀾一個鯉魚打挺,翻了起來,防他進襲。
白衣少年卻不進襲,啞聲說道:「老丈,真的這樣絕情麼?」老漁夫猛然喝道:「白泰
官,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入來,你不走,我可要打發你了!」虎頭刀一團一卷,
逼起一圈刀光,唐曉瀾站在旁邊,頭髮衣裳竟給刀風逼得飄飄拂動,涼透心頭,老漁夫這份
功力,不在關東四俠之下。白衣少年足踝受傷,跳動不便,叫道:「魚妹,魚妹,咱們今生
今世不能再見了!」船艙中一聲叫喊,那漁娘一拳將艙門打碎,不顧父命,又竄了出來!老
漁夫手中刀一招「麻姑撥雲」,驀然一披一斬,竟以快刀斬亂麻的手法,要在自己女兒搶來
之前,把白衣少年攔腰斬為兩截!
白衣少年上船之後,一番拚鬥,系船的粗繩已斷,漁船順著水流,已離開了岸邊十餘丈
遠。就在這老漁夫揮刀猛刺之際,水面上突然一聲清叱:「刀下留人!」竟然又是一個白衣
少年,凌波飛掠而來!唐曉瀾眼睛一花,水面上的白衣少年已躍到船上。待漁夫一刀劈下,
驀然手腕一麻,虎頭刀竟給後來的那少年劈手奪去!那老漁夫縱橫半世,名滿江湖,未遇敵
手,那知不過一招,竟然給那少年不知用什麼手法,奪過寶刀,這一下又駭又急,卻是不敢
發作,冷冷說道:「哼,白泰官,原來你還邀有同黨,你是成心來搶親了?」
唐曉瀾驚魂稍定,看後來的那白衣少年,眉清目秀,衣袂飄飄。竟比前頭的那白衣少年
還要俊美!再看那海面上飄著幾塊小木板,才知這少年竟是運用「登萍渡水」的絕頂輕功,
借木板之力,凌波飛渡而來!這種「登萍渡水」的輕功唐曉瀾只是聽人說過,想不到如今親
眼看見,再細看時,這少年面貌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一般。
那後來的白衣少年緩緩說道:「老丈且慢,待我問他!」向前頭那白衣少年一指,正容
問道:「你叫白泰官嗎?何人門下?」前頭那少年昂然說道:「白泰官行不改名,坐個改
姓,獨臂神尼門下,江南八俠中排行第五,多謝兄台相救之思,請問有何見教?」後來的那
個白衣少年眉頭一皺,旋又厲聲說道:「獨臂神尼門規素嚴,你深夜上這漁舟,意欲何
為?」白泰官傲然說道:「你出手相救,我領你的恩情,只是除掉我的師傅與同門之外,不
論那路英雄都不能抬出門規壓我!我白泰官是頂天立地的漢子,出道以來,差幸還沒有誰疑
心過我為非作歹!」唐曉瀾忍不住在旁邊說道:「這裡的採花案件不是你幹的嗎?」「什
麼?採花?」白泰官哈哈大笑,指著那漁舟的少女說道:「你問她去!她是我未婚妻子!」
漁舟中的少女止了啼泣,輕聲說道:「我們家事糾紛,驚動各位英雄,十分不安。」
老漁夫將她一推,說道:「回艙中去!」後來的白衣少年微微一笑,說道:「原來她果
然是你的未婚妻子,那怎麼岳丈女婿動刀動槍幹嘛?」老樵夫繃緊著臉,白泰官也閉口不
言,那白衣少年面色一端,又對白泰官道:「我聞得獨臂神尼的徒弟在藝成出師之日,必在
神座之前敬領教條,請問白兄,第八條說的是什麼?」白泰官一愣,那第八條說的是:名揚
之後,戒之在傲!切不可誤以為氣骨自持,即是傲慢!心想:這少年怎會知道我師的戒條。
莫非他是我的同門。但我出師之後,據聞師傅只收了一個女子,乃浙東大儒呂留良的孫女,
名叫呂瑩,小字四娘,這幾年來在江湖上闖起名頭,只有她我未見過。其餘六名男同門,我
都熟悉,可沒有他!難道他是我師傅旁支,但我師傅一輩,可沒有同門呀!心中疑惑,想
道:莫非他是哪位前輩的高足,與我師傅熟識的?
獨臂神尼在呂四娘之先,收有七個男徒,頭一位是了因和尚,以下按次序是:周清、路
民瞻、曹仁父、白泰官、李源、甘鳳池。呂四娘入門時,只有甘鳳池還未出師,其他的都已
獨自闖出去了。所以只有甘鳳池認得呂四娘。甘鳳池在呂四娘入門之後三年出師。和了因等
號稱江南七俠,七俠中以了因武功最高,甘鳳池威名最盛,白泰官的武功次於了因和甘鳳
池,在七俠中也是鼎鼎有名。在江南闖蕩以來,一向未遇對手,他又生成風流倜儻,放浪形
骸,儼然翩翩濁世的佳公子,因此養成一副傲氣。而今給這白衣少年正容一問,又眼見這人
武功,遠在己上,不覺氣餒,當下也正容說道:「謹領兄台明教!敢問高姓大名。」後來的
這白衣少年笑道:「我可不是什麼頂天立地的漢子,我姓李,名叫雙雙。」唐曉瀾在旁邊聽
得兩人對答。又覺得後來的這位白衣少年聲音好熟,好像在什麼地方聽過似的!聽他報出姓
名,甚似女子。心念一動,想到:莫非他是呂四娘女扮男裝。但見這少年氣宇軒昂,英氣逼
人。不覺又暗笑自己想得太癡,胡亂猜測。
白泰官和那老漁夫也怔了一怔,李雙雙的名字可從來沒有聽過。李雙雙又道:「按說白
兄和這位老丈的家事,別人可不便干涉,但似適才那樣性命相撲,稍一不慎,豈不傷了兩位
英雄?何況又是翁婿!」白泰官向唐曉瀾一指,笑著說道:「是這位小哥橫裡打抱不平,我
可沒有動手。」他沒有牽及老丈,但那老漁夫已聽出話中有刺,咳了一聲說道:「我們父女
與白大英雄之間,有點小小過節,既李兄出頭相勸,那便請明日到我家中,杯酒相聚!」李
雙雙道:「不敢,請問老前輩家居何處?」老漁夫傲然突道:「就在田橫島上!」
李雙雙悚然一驚,道:「不敢動問老英雄姓氏?」
老漁夫道:「我打魚為生,姓名早已忘記了!」
白泰官道:「我的岳丈便是名震江湖的魚亮大王。」
李雙雙道:「久仰,久仰!魚老既然下約,敢不敬陪。」
唐曉瀾卻不知魚亮是什麼人物。老漁夫一笑又對唐曉瀾道:「這位小哥也一併請了。
咳,我年老糊塗,還未請教你的師承姓氏呢!」
唐曉瀾道了姓名,道:「我的師傅是鐵掌神彈楊仲英。」
李雙雙「哦」了一聲,魚亮冷冷說道:「楊仲英可沒有那樣好的劍法。」
唐曉瀾不知所答,李雙雙道:「追風劍法傳至中原,未成絕響,也是件大幸之事!」
白泰官道:「原來是天山派的劍法,怪不得如此凌厲,要是唐兄弟再多兩年功力,今晚
我的身上怕不平添幾個窟隆!」唐曉瀾面上發燒,白泰官卻似毫不介意,牽著他的手哈哈大
笑。
李雙雙道:「時候不早,我要走了。」
白泰官道:「我陪你一同走!」
唐曉瀾也跟著告辭,魚亮向李雙雙拱拱手道:「明日相會。泰官你今晚可要好好思量,
打定主意。」三人上岸之後,白泰官忽道:「李兄弟,唐兄弟,明晚之會,我看你們還是不
要去吧!」李雙雙道:「什麼?白兄弟不願我們捲入你家中私事麼?」白泰官忙道:「不是
這個意思,我岳丈此會,只怕不懷好意,李兄既然肝膽相照,唐兄也是一見如故,我的事少
不得對你們說個明白,來,咱們借個地方談一談。」在海濱覓地坐下,忽地長吁一聲,歎
道:「情孽牽纏,無由自酵,說來見笑。」頓了一頓又道:「你道我的岳父是何等人物?」
李雙雙道:「橫行海上的大盜,五湖四海都有他的黨羽,是嗎?」白泰官點了點頭,當
下說出一段往事。
三年之前,白泰官力服黃河五霸,威名極盛,一日南遊太湖,碰見魚亮的女兒,一見傾
心,白泰官武功既高,人又俊美,幾年來不知有多少人給他作媒,他總是無所當意,但自遇
見魚亮的女兒之後,卻魂縈夢牽,再也擺脫不了。說到此處,唐曉瀾好奇問道:「那白兄碰
見她時,一定有段奇遇了,要不然只憑貌美,也不能令白兄這樣傾心。」白泰官撫掌笑道:
「唐兄弟年紀雖小,對男女之情卻是體會極深,想必是過來人了。說來也不算怎樣奇遇,我
打敗了黃河五霸之後,卻不知他們就是魚亮的部下!毫不在意,到了太湖,正是魚亮的第二
巢穴,魚亮派人捉我,激戰之下,我把他派來的八個高手打傷一半,自己也受了重傷,不支
敗走,正在危急,魚亮的女兒現身出來,將他們喝止,把我放了。據後來接近魚亮的朋友傳
言,說是她敬重我的武功,不同意她父親所為,所以救我一命。」說完之後,彈指太息,海
上波濤大作,唐曉瀾聽得出神,也不禁「噫」了一聲。
李雙雙笑道:「唐兄好像很有心事!」語聲柔媚,唐曉瀾心中一蕩,這聲音太像呂四娘
了,莫不成他是呂四娘兄弟。見二人注意自己,強笑說道:「李兄不要打岔,請白兄再說下
去。」
白泰官道:「事情過後,我也打聽出來她就是魚亮的女兒魚娘,我想魚亮雖然是個海上
大盜,劫過不少客商,但若肯改邪歸正,對恢復漢族河山,可是大有助力。再說那個海盜沒
殺過人呢?他也還不算是十惡不赦的傢伙,在江湖上也還有俠盜之名。因此我就單騎拜山,
親自到太湖去找他,逕道來意,想娶他的女兒。他見我如此膽大,頗出意外,當下邀我比試
武功,比試半天,打成平手。他回後堂一問女兒,女兒也答應了。當天就訂下了這門親
事!」李雙雙道:「那女孩子很不錯呀!」白泰官道:「誰說她錯喲?錯的是我的岳丈。他
做海盜做得好好的,不料卻受了什麼四皇子的誘惑,要他扶助登基,事成之後,把山東割給
他,讓他在海上稱王,兼做山東總督,只要來朝,不須納稅。我的岳丈利祿熏心,竟答應
了。我屢勸不聽,終而劃地絕交,斷了岳婿情份!那魚娘對我倒是深情一片,托人帶話給
我,說是若父親始終不許,她就終身不嫁。所以我又萬里遠來,想到田橫島再找岳丈理論,
不料已先在此處遇見。」白泰官不知,他遠來之事,魚亮早已知道,原意是等他到田橫島上
再逼他歸順的,魚娘深知白泰宮性格,怕事情鬧僵,魚亮手下夢想從龍之輩不放他走,那時
就是她出頭庇護,也救不了,所以堅持要親到海邊來截他。
李雙雙聽白泰官說完之後,說道:「白蓮出於淤泥,芳蘭出於幽谷。我最愛管人閒事,
白兄的未婚妻子既然這樣可敬,我一定盡力助你。明晚之會,非去不可!」白泰官一陣沉
吟,李雙雙又道:「而且憑江南八俠的威名,哪有臨陣退縮之理!」白泰官愕然看他,李雙
雙笑道:「我是說你,我和江南八俠交上朋友,哪可示弱於人!」白泰官似想起什麼似的,
忽然問道:「我岳丈武功非同小可,李兄剛才見面一招,就把他手中寶刀奪去,真是神技驚
人。不知李兄用的是哪一派的高招,可以說出來給我們見識見識嗎?」
李雙雙道:「白兄,你也學過,何必問我?」
白泰官更是驚愕,正想道:「李兄不必取笑。」
李雙雙已搶著說道:「空手白刃的功夫,你不是學得極為純熟嗎?你所學的第三十六招
是什麼?」
白泰官道:「星海浮搓!」李雙雙道:「這不就是了!不過我用得快一些,又是乘其不
意,攻其無備,所以才能一擊奏功!」
白泰官叫起來道:「李兄,你怎麼這樣精熟我派武功的秘奧!」
李雙雙淡然一笑,說道:「我見貴派中人用過。」白泰官自思:同門中有此功力的只有
了因師兄,了因師兄的手法也未必有這樣快捷。若是他偷學來的,無論如何沒有這樣造詣,
百思不解,疑團深蔽。唐曉瀾卻不知道白泰官何以突然會問他的招數。
新月如強,懸掛天心,李雙雙說道:「我們明日黃昏,再在此處相會!」三人分手,唐
曉瀾行了幾步,又自回頭,李雙雙忽然笑道:「唐兄劍術大有進境!田橫島上,可保無
妨!」唐曉瀾驚異回身,李雙雙笑聲已漸遠漸杳!
唐曉瀾回至客店,店中燈火猶明,店小二和掌櫃都端坐店中。候他回來。唐曉瀾又是一
訝,只見那掌櫃恭恭敬敬的起立說道:「我們不知你老是魚亮大王朋友,且來怠慢,你老休
怪。」遞過一張請帖,竟是魚亮大王派人送來的,唐曉瀾也不由得暗自驚心:這魚亮大王果
然黨羽眾多,神通廣大,只這麼一會兒工夫,他已派人查出我的下落。當下也不多說,和掌
櫃寒暄兩句,便自入房休息。這兩日來怪事頻生,唐曉瀾翻來覆去,好不容易才能入睡。
第二日黃昏,唐曉瀾依時來到海濱,白泰官和李雙雙已在那裡等候,唐曉瀾道:「兩位
仁兄好早!」李雙雙笑道:「魚亮大王已恭候我們駕臨了!」撮唇一嘯,海中開來一隻大
船,船中幾個濃眉大眼的漢子躬腰相請,唐曉瀾知是魚亮大王的盜船,也不驚懼,和白李二
人上了盜船,逢向田橫島開去。
青島外的黃海中島嶼甚多,除田橫島外,還有靈山島、揚威島、衛山島等。大小島嶼,
星羅棋布。青島背側,又是峻山,這座山橫亙海岸,一面是海,一面是山,萬崎如屏,千巖
競秀,大海中島嶼浮沉,山峰隱約,真如海上神山,襯著點點星星漁火,更顯出景物之奇!
唐曉瀾的漁舟在海濤中起伏,繞過幾個小島,行了個多時辰,舟人指著一個海島說道:「這
就是田橫島了!」三人捨舟登陸,島上石山矗立,形如巨獸摩空,山外有十餘丈高的碉樓鎖
住山口,碉柵嚴閉,兩旁砌著丈許高的石牆,連山而起,勢如長龍,碉後峰尖亂擁,古木參
天,隱隱含有肅殺之氣。李雙雙笑道:「令岳經營此地,大費心機,這樣雄壯的氣勢,還真
非我意料所及呢!」白泰官一聲微笑,隨魚亮派來接引的人進了碉柵,內面又是一番天地,
島上奇花異草,遍地都是,最惹人注目的是巖邊血紅的山茶花,黑夜之中,也令人耀眼生
纈。三人進了柵門,一條大漢揮著令旗叫道:「大王請三位嘉賓到千丈巖相會。」
白泰官道,「就煩香主引路。」那人手舉令牌。潑刺刺一馬當前,李雙雙等緊隨在後,
四人都是一等武功,腳下飛快,左旋右轉,不一刻已深入密林幽谷之中,遠望豐草沒脛,怪
石遮雲,李雙雙突退後一步,在唐曉瀾耳邊悄聲說道:「你緊貼著我!」唐曉瀾不明用意,
忽聽得前面帶路的人說道:「上山了,山路難行,請各位留神!」一伏身平空掠起飛越山
坡。唐曉瀾一看,山坡上滿是荊棘,雜著仙人掌之類有刺的植物,和山下的花團錦簇判若天
淵。唐曉瀾心想:若用游龍劍開路,還能上去,只用輕身功夫,飛越這一大片荊棘,卻是萬
萬不能。看前面引路那人,邁開大步,若無其事,正在躊躇,李雙雙把臂一貼,驀然一帶,
唐曉瀾身子突覺一輕,李雙雙衣袂迎風,踢、贍、踞,一口氣飛出一片荊棘,唐曉瀾就如騰
雲駕霧一般,只覺自己手臂所貼之處,軟綿綿香馥馥,身子本能一縮,李雙雙已帶自己到了
山坡之上。荊棘外有一條窄窄的小徑,從另外方向直通山腳。帶路的人不從小徑上山,分明
是想考量自己的功夫,若非李雙雙相助,當場就要出醜。那人在山坡上剛立定腳步,回頭一
望,三人已悄無聲的立在自己身後。微笑說道:「列位真好功夫!」衣襟一撩,又沿小徑上
山。
三人亦步亦趨,小徑迂迴曲折,越過幾重崗巒,走上了一座巖,巖上長松閉日,籐蔓引
風,百鳥瞅惆,如隔塵世。走了一回,驀地一層峭壁拔地而起,不下二三十丈,從頂至底,
天然如削,毫無借力攀援之處。李雙雙暗道:「苦也!這樣的峭壁,我和泰官或者還可上
去,卻如何能再帶一人。」前面引路的人沿著石宕周圍走了一遍,忽見對面壁上,有一處倒
垂著一株千年古松,形如蒼龍櫻海,丹鳳朝陽,滿樹幡著枝籐,籐梢枝枝下垂,又像龍髯鳳
毛,隨風飄拂,有幾枝籐梢直蕩到這邊來。引路的人說道:「好,我們從這裡上千丈巖!」
從懷中取出一條軟索,索端系有鐵鉤,向前一拋,勾在主松樹上,身子蕩了幾蕩,便騰身而
起,直向那株崖松飛去。原來此人輕功雖高,卻也未到爐火純青之境,所以早備軟索,借索
飛身。李雙雙笑了笑,指著幡松的野籐說道:「有此飛梁,不必多費氣力!」白泰官略一結
束,腳尖一貼,兩手向上一撩,便握著枝籐,即趁蕩漾之勢,直上松背!李雙雙道:「唐兄
弟,你準備好了!」兩臂一分,雙足點處,一個旱地拔蔥,握著飄來的野籐,突然身子倒
轉,頭下腳上,似欲倒衝下來,唐曉瀾一聲慘呼,李雙雙已笑盈盈的用雙足夾著野籐,兩臂
下垂,叫道:「上來!」唐曉瀾驚心咋舌之餘,驀然心念一動!
李雙雙的輕身功夫俊極,姿勢也美妙異常。唐曉瀾驀然想起在邙山遇見呂四娘時,她和
關東四俠中的「萬里追風」柳先開賭賽輕功,也曾負著自己飛上危巖,那份功夫,的李雙雙
竟是一模一樣!當下凌空一躍,握著李雙雙軟綿綿的手,飛上絕壁。
引路的人見三人不用軟索,飛上絕壁,內心佩服,再也不敢故意刁難,從石峰上鑿出來
的小徑直登巖頂。
嶺上風景又與島上不同,三人上到千丈巖,頓覺心曠神怡,嶺上萬松夾道,丘壑神奇,
遠眺黃海,空闊無邊,漁帆隱沒,翩如白羽。李雙雙樂道:「想不到此地比雁蕩天台更具空
靈之勝。」雁蕩天台是中國兩大名山,白泰官笑道:「雁蕩天台高拔出雲,雄偉績麗兼而有
之。此峰雖具佳勝,究只一峰。有大海相襯,始顯其奇,到底失之雄偉。若以人喻之,天台
雁蕩有如名將,胸中可藏百萬甲兵,此山則如江湖豪客,雖心雄萬夫,究嫌格局不大。」李
雙雙知他借山喻人,意指魚亮,微笑不言,帶路的人卻已色變。
他們在山上走了半里光景,忽然現出一座大廈,粉牆百仞,密佈蒺藜,中間一座門樓,
金碧輝煌,氣象萬千,門樓下面,開著兩扇大鐵幾,左右排列著數百武士,劍戟如林,交樓
遮道。三人兀然不懼,從刀槍劍戟叢中,直穿進去,走過一條長長的甬道,步入一座花園,
園內假山玲現,迴廊曲折,還鑿引山泉,佈置成一所水樹,水柵上建有一廣闊的亭子,四面
玻璃窗子,外面遍植山茶,攀上假山可以眺望黃海。唐曉瀾心想這魚亮大王真會享受,在島
中山上建此別墅,真不知要花多少人力物力!
帶路的人打起軟簾,高聲唱道:「貴賓到!」魚亮大王在裡面高聲道:「揖客入座!」
這時新月已上梢頭,裡面忽然走出一隊垂發美婢,手執紗燈,恭迎賓客!
三人步入了亭,但覺耀眼欲花,裡面寶器奇珍,商彝周鼎,羅列滿目,沒有一件不是價
值連城,就是地毯窗衣,也是纓珠飾玉,亭子那面,又有一座涼台,上面已擺好幾桌酒席。
魚亮大王哈哈大笑,起立說道:「三位英雄果不爽約,這裡還有幾位江湖朋友,大家見
見!」唐曉瀾看那魚亮大王,已與昨晚所見,大不相同,他身披繡袍,飾以珠片,頂戴天平
冠,瓔珞紛垂,儼然王者打扮,哪裡有半點像昨夜那寒酸的老漁夫?亭子裡高高矮矮坐著幾
十個人,見白泰官到來,一齊起立,轟然叫道:「江南八俠中人,不遠萬里而來,幸會,幸
會!」唐曉瀾放眼一瞧,不覺大驚失色!
客人中有兩個面色焦黃的乾瘦老頭,穿著一身黃麻衣棠,面目木然毫無表情,正是八臂
神魔薩天刺和大力神魔薩天都!
薩天刺見唐曉瀾進入亭中,驀然翻起一雙怪眼,長臂一伸,隔座抓來,口中叫道:「你
這個叛徒,還敢見我!」白泰官伸臂一擋,李雙雙忽然說道:「爪子有毒!」白泰官變掌為
拿,雙指一勾,勾著薩天刺手腕,薩天刺運掌一推,兩人都退後幾步!薩天刺手腕酸麻,被
握處有如火烙,白泰官也胸口作悶,如中鐵錘,兩人不過交換一招,都知道對方是一等一的
武林高手。魚亮大王瞪眼道:「什麼,這小子是你的徒弟?」唐曉瀾亢聲說道:「我不是這
個魔頭徒弟,我師傅是追風劍周青和鐵掌神彈楊仲英!」魚亮大王「哦」了一聲,厲聲說
道:「有話等下再說,所有粱子,一併解決。」神魔雙老一見有江湖八俠的人相助,一見魚
亮大王發言,也不敢搗亂這個場子,怒而不言!
一行人走出涼台,魚亮大王請三人坐上首席,首席上座空著兩位,魚亮坐在主位,神魔
雙老也坐了下來,另外還有四人作陪,魚亮大王依次介紹道:「右座這位是凌雲島主衛揚
威,那位是五指山的海雲和尚!左面兩位一位是太湖寨主孟武功,一位是星宿海的藥師天葉
散人!」跟著把神魔雙老和白泰官三人也都一一介紹。白泰官和唐曉瀾聽了大吃一驚,這些
人都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人物。凌雲島主衛揚威精通水性,水上功夫,並世無兩!海雲和尚
則是威震南疆的劍師,隱在海南島的五指山,廿多年來,孤懸海外,未履中士。殺死周青的
火雲峒主龍木公就是他的徒弟。太湖寨主孟武功卻是魚亮的副手,擅長鐵砂掌功夫,一雙蛾
眉刺更是水陸兩用的外門兵器,武藝不在魚亮之下。星宿海的藥師天葉散人,則大家都不知
他的來歷,但看他童顏鶴髮,追骨仙鳳,一看就知是內功造詣極深的人物。至於神魔雙老的
厲害,唐曉瀾更是深知,心想:這麼多一等一的武林高手齊集此地,萬一鬧翻,縱李雙雙和
白泰官武功再高,也抵禦不了。看白李二人時,只見白泰官已是面色微變,李雙雙則仍是神
色自若,談笑風生!
天葉散人坐下來後,眼盯著首席上座,冷冷問道:「怎麼主賓還未來麼?」天葉散人武
功卓絕,初到中原,滿以為他是主賓,誰知主人卻不請他上坐,心中老不高興!
魚亮大王把眾人肅請就座之後,其他大小寨主和賓客分坐兩席,魚亮站起來道:「請哈
總管來!」白泰官見首席上座空著,也是老不高興,心想:原來岳丈不是請我,而是另有主
賓,倒要看這兩位是何等人物?
魚亮大王一聲吩咐,外面鼓樂齊鳴,不一會兒提燈美婢,簇擁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精壯漢
子,揭簾走進。這人回人裝束,眸子精光四射,腰懸兩個圓球,大踏步坐上首席,神情倔
傲,神魔雙老首先站了起來,孟武功衛揚威等人也隨著肅立,只有天葉散人和海雲和尚微微
欠身作禮。唐曉瀾看那人時,大吃一驚,悄悄對李雙雙道:「這人我認得!」李雙雙和白泰
官都在出奇,看這人步履如山,精眸炯炯,武功是深湛極了,但論輩份卻必在神魔雙老之
下,不知他憑什麼坐首席。見唐曉瀾知道此人來歷,急忙詢問。唐曉瀾道:「他是我一個新
朋友的僕人!」白泰官眉頭一皺,頗惱唐曉瀾在此時此地卻說笑話,那料這位首席上賓,坐
下來後,雙眼一掃,卻倏的又立起來,伸手給唐曉瀾道:「唐兄來赴宴,幸會,幸會!」唐
曉瀾和他伸手一握,也笑問道:「王公子好?」那人恭恭敬敬答道:「好!多承關注!這一
來不但大出白泰官和李雙雙意料之外,席上自魚亮大王以下,所有武林高手,無不暗暗稱
奇!神魔雙老,神情頓變!
魚亮大王親自替首席貴賓斟了一杯美酒,鄭重說道:「這位是京師第一名手哈布陀、哈
總管!」李雙雙和白泰官雖然不知來歷,也得隨眾人道聲:「久仰!」哈布陀坐下來後,問
道:「還有一位未到!」魚亮大王說道:「寶國禪師要慢一點才來,我們可先行開席。」白
泰官又是一奇:這寶國禪師名號素未聽過,何以也坐首席。
酒過三巡,亭子外鼓樂喧天,爆仗如雷,哈布陀提起酒壺,給魚亮敬酒,肅然說道:
「恭賀大王開府!」席上歡聲雷動。魚亮大王春風滿面,得意洋洋,緩緩說道:「兄弟德薄
能鮮,多承各位匡扶,立此基業,又承四皇爺錯愛,允予海外稱王。今日開府,敬宴高賢,
日後尚有大事要各位協力相助,請予指教!」白泰官滿腔怒氣,想道:原來他來不及等四皇
子登基,已先竊位自娛。倏然起立,衝口說道:「岳丈大人,小婿便有一事請教!」舌綻春
雷,四座皆驚!魚亮大王冷冷說道:「白大英雄,翁婿之稱暫緩,高見請先賜教!」
白泰官雙手據桌,正想發話,亭子外忽然一陣喧嘩,魚亮大王喝道:「什麼事?」手下
人稟道:「有一個老丐婆突然闖來,她也要赴大王之宴!」魚亮喝道:「叫她進來!」軟簾
一揭,一個丐婦步過廣亭,走上涼台,頭上青絲覆額,儼如少女,面上卻皺紋隱現,行動蹣
跚。唐曉瀾見了,又驚又喜,這人正是前天在望海樓上所見的婦人。自己的游龍寶劍,多半
就是她取去後復又歸還。她現在獨上孤峰,單騎闖席,正不知是何用意!
魚亮大王縱橫半世,結納奇人異士,不知多少,而今見了這丐婦形狀,也不禁暗自納
罕。哈布陀也認出了她就是前日在酒樓顯技的老婦人,暗加戒備。魚亮暗自思量:人的頭
發,最與氣血有關,衰老之人,不白亦禿。所以若養生有術,能保持自發童顏,尚不出奇,
像這丐婦面有皺紋,猶自青絲覆額,發光鑒人,那可真是不可思議之事,而且田橫島上,防
范森嚴,島上孤峰險峻難上,這丐婦竟似從天而降,突如其來,直闖至筵前,始給人發現,
若非她挾有驚人技藝,那裡能夠。魚亮大王稍一沉吟,急忙出去迎接!那丐婦哈哈大笑道:
「魚亮大王,果然大量,不罰我闖席之罪,還請我喝酒。我今日爬上此峰,也還不白費氣
力。」枴杖頓地,巔巍巍的向首席行來。
魚亮大王猛然一驚,這席只空有上座一位,位子是虛席以待,等候貴賓的。如何能給這
丐婦坐?當下面色尷尬,陪笑說道:「老太太,請到那邊上座。」待引她走向西首那席,老
丐婦卻不移步。驀然指著唐曉瀾道:「我約你明晚來,你今晚就來了麼?」唐曉瀾一驚:那
位盜劍還劍的奇人,果然就是這個老乞婆,急忙站立起來,恭恭敬敬的說道:「老前輩休
怪,弟子是魚亮大王邀來赴宴,不敢不到!」那丐婦枴杖一頓,忽然罵道:「囈,什麼弟
子!你這小混蛋,連稱呼都弄不清楚!你的師傅,沒有對你說過本門輩份嗎?」唐曉瀾惶恐
萬分,手足無措,魚亮大王笑道:「這位小哥是你的晚輩嗎?不知老太太與鐵掌神彈楊仲英
是怎個稱呼?」老丐婦哈哈笑道:「什麼鐵掌神彈不鐵掌神彈,我只知道這渾小子最多能算
我的徒孫!」凌雲島主衛揚威奇道:「為什麼說是『最多』,你也弄不清輩份嗎?」
老丐婦枴杖一掛,老氣橫秋的說道:「我怎麼能弄清楚,我是前天方見著的。在未見著
他前我還不打算認他是徒孫呢!也許他比我的徒孫還低一輩!」坐在首席的人個個都是武林
前輩,或一派宗師,聽了都皺眉頭。楊仲英年逾五旬,師傅這輩全已過世,那裡會鑽出這老
丐婆,明明是說謊的了,魚亮卻記起唐曉瀾還有一個師傅是追風劍周青,驀然想起一人,不
覺大驚失色,但這人是康熙初年的人,數十年來,毫無消息,連魚亮也是從前輩口中才知道
她的名字。難道她還在世間?而又突然來此?正自猜疑,那老丐婆又道:「怎麼你連我的徒
孫都請坐上首席,卻要趕我給他作陪客麼?」唐曉瀾慌忙離席,給老丐婆行下大禮,全場賓
客無不驚奇!首席貴賓哈布陀更是面皮變色!他和唐曉瀾適才還認是朋友,現在平地鑽出了
這老丐婆,若按江湖禮節,自己豈不憑空矮了三輩?海雲和尚椅子一旋,驀然伸出手來。那
老丐婦正把唐曉瀾扶起,海雲和尚驀然伸手來拉,當中一攔,口中說道:「你們歸宗認祖之
禮,不必在這裡來行!」海雲和尚自南海而來,坐不上首席上位,已自有點氣惱,加上這老
丐婆老氣橫秋,心中更不舒服,所以暗運內勁,要她折在當場!海雲和尚幾十年功力,造詣
非凡,這一格力量何止千斤,那知手所觸處,柔若無物,倏然一驚,臂上膊腿彎突然酸麻,
椅子向後一傾,老丐婆叫道:「哎呀,不敢當,不敢當,怎麼你也行起大禮來了!」海雲和
尚雙膝跪地,忽忙暗運口氣,才把血脈暢通,站了起來,滿面通紅,這老丐婆竟不知是用什
麼手法,在電光石火剎那之間,就閉了自己的穴道!海雲和尚受了暗算,非常不忿,但自己
是一派宗師,吃了虧也只能啞忍,塗圖報復,不敢發作當場!
這一下全場駭然,連哈布陀也睜大眼睛。魚亮大王尷尬之極,急忙對太湖寨主孟武功
道:「孟老弟,屈駕你到西首那席作我招呼賓客。」魚亮不好請其他貴賓讓位,所以只好叫
自己的副手挪座。那老丐婆更不客氣,大模大樣的坐了下來,補上孟武功的位子,又恰恰是
坐在海雲和尚身邊。魚亮再敬了一遍酒,過了一陣,那老丐婦端坐席上,不見有何異狀,魚
亮才稍稍放心。當下重續前言,站起來道:「白大英雄,剛才說是有旁指教,魚亮不才,願
聆高論!」白泰官怒容滿面,驟然站起,大聲問道:「請問老丈,我白泰官犯了什麼過錯?
老丈不許我和未婚妻子見面!」魚亮大王面色一沉,高聲說道:「你若還認我是你的長輩,
我開府稱王,你為何置身事外!」哈布陀勸道:「翁婿之間,有事可好好商談,不必發氣。
依我說,白英雄若肯和江南八俠,一同贊助令岳,那麼魚亮大王自可收回成命,兩家豪傑,
結為秦晉之歡,是也不是?」魚亮點點頭道:「那就要看他了!」
白泰官忽地一聲冷笑,侃然說道:「老丈開府稱王,若然是誓舉義旗,驅除胡虜,那泰
官萬死不辭。若是聽什麼四皇爺之命,貪圖裂土分茅,作異族屏藩,稱霸海外,那泰官寧死
也不敢道隨!」魚亮大王勃然大怒,斥道:「泰官,你好無禮!我在海外為王,不朝不貢,
又有什麼辱沒氣節之處?」白泰官再忍不住,流涕說道:「老丈,你好糊塗,居然聽信滿奴
的話,你若扶什麼四皇子登基,最多也不過是一個吳三桂,雖得裂土為王,也免不了兔死狗
烹之難!咱們要幹就幹個漂亮的,何苦給敵人爭權奪位!」魚亮大王把酒杯一摔,怒道:
「你真個不從!」白泰官道:「江南八俠,頭可斷而志不可辱?」魚亮大王忽然一聲冷笑,
向手下道:「請寶國撣師來,我倒要看看江南八俠是否都像你一樣愚頑不化!」亭子外驀然
又是鼓樂齊鳴,兩隊衛士,大聲喝道,列陣迎賓!札儀之隆,不在接待哈布陀之下。首席並
列兩個上座貴賓之位,已是出奇,而這兩位貴賓又都是武林中不見經傳之輩,更是令人驚
詫,這時不但白泰官李雙雙等留神注視,所有賓客也都引領外望,要看看這位寶國禪師,又
是什麼人物。
三通鼓罷,十二名衛士排成兩隊,引了一個胖和尚進來,這和尚手提碗口粗的鐐鐵禪
杖,嘻嘻哈哈,一對眼睛,賊忒忒的盡看著兩旁侍候的美婢,毫無貴賓應有的端莊,魚亮瞧
著,也不像體統,搶出來迎。那和尚搖搖擺擺,行了幾步,猛然止住,白泰官顫聲叫道:
「了因師兄,你竟然也在此地!」語聲中無限悲憤,李雙雙也驟的站了起來,老丐婦端坐席
中,只是冷笑!
了因和尚乃江南八俠之首,天下英雄無不知道!所不知道的是他也受了四皇子允禎禮
聘,被封為「寶國禪師」。了因和尚給白泰官一喝,猛的一怔。強笑說道:「你來得我來不
得?」白泰官道:「我此來一是為見未婚妻子,二是為阻岳丈歸順清廷,敢問師兄來此又是
為何?」了因和尚胖面變紫,手提禪杖說不出話來。
原來了因和尚在六七年前與凌雲島主衛揚威相交,漸漸走上歧途,他本來是個強盜出
身,被獨臂神尼收服之後,律以門規,不敢亂動,十幾年青燈禮佛,已是寂寞難堪。出師之
後,凜於獨臂神尼的厲害,也還不敢公然作惡。只是偷偷到凌雲島中與衛揚威飲酒作樂。饒
是如此,獨臂神尼也已有風聞,所以五年之前,唐曉瀾初上邙山,就曾聽得獨臂神尼吩咐呂
四娘,要她代師傅整頓門風,若然了因和尚還是怙惡不悛,就取他首級。
兩年之前,獨臂神尼在邙山圓寂,白泰官邀了曹仁父路民瞻甘鳳池周清等回山奔喪,了
因和尚卻不肯同行。那時白泰官已知有異,還料不到了因和尚在師傅死後,惡性復露,更一
發不可收拾。四皇子允禎投其所好,微服江湖,與他結為兄弟,把幾個宮娥美女,偷帶出
京,送與他受用。了因和尚不辨是非,把師傅戒條拋之腦後,受了四皇子封號,矢忠相報,
並替他在江湖上拉攏豪傑。
獨臂神尼雖死,餘威猶在,此刻,了因和尚被白泰官嚴詞相質,胖面變色,對著師弟,
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魚亮大王急道:「寶國禪師武功蓋世,四皇子倚為股肱,白泰官你敢不
尊師兄的話嗎?」白泰官怒火沖天,大聲問道:「師兄,此話可真?」了因和尚老羞成怒,
喝道:「白泰官,你對誰說話!」白泰官垂手道:「我對師兄說話!我問師兄,師傅十大戒
條之首,說的什麼?」要知獨臂神尼是明朝公主,所以十大戒條之首就是反清復明,若有誰
變節投敵,同門等可合而誅之!了因聽了,面色倏變!
白泰官又逼上一步道:「大師兄是我們同門之首,師傅死後,大師兄應該替師傅行道,
躬為同門表率才是!」了因和尚忽然嘻嘻冷笑,猛的說道:「泰官,此話緩提,你我分別數
年,你的功夫如何,我今日要考你一下。」白泰官一怔,了因和尚道:「你還記得師傅吩咐
嗎?」獨臂神尼門下,尊卑之分甚嚴,江海七俠(在四娘未出之前)在江湖各自闖萬之後,
那時了因和尚惡跡未彰,獨臂神尼要他經常考核六個師弟的武功業績,了因功夫最高,還常
替師傳技,後來了因與壞人勾結,迷於酒色,便懶得考核師弟們的武功了。
白泰官見了因不答自己質問,反而「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抬出師傅遺言。雖然氣
憤,卻是無可如何。當下說道:「小弟功夫,大半是師兄所傳,但憑考核!」了因冷笑道:
「你知道就好了,你且把你這幾年所練最得意的功夫演給我看!」白泰官應了一聲,走出平
台,對魚亮大王道:「亭子外山茶盛開,我想摘下幾朵!」魚亮道:「你摘便是!」白泰官
道:「各位請隨我到亭子外看花,看那朵合意的,我再摘下。」眾人久聞江南八俠威名,要
看白泰官練的是什麼功夫,一擁出外。亭子周圍都是紅艷艷的山茶,白泰官一路看一路品
評,眾人選了十六朵,白泰官一一作了記號,卻並不當場摘下,又回到亭中,衛揚威道:
「怎麼不練了嗎?」白泰官忽對魚亮說道:「請把燈火暫時媳滅!」魚亮面色遲疑,了因和
尚哈哈笑道:「有我在此,諒他不敢暗算!」魚亮把手一揮,燈火全滅,下弦月色本就朦
朧,這時月亮又恰巧躲進雲中,亭中漆黑一片,忽聽得嗤嗤聲響,眾人連忙藏頭縮頸,防是
暗器。漆黑中白泰宮叫道:「請把燈火重明!」片刻之後,復亮如白晝。白泰官道:「各位
請隨我出去摘花。」和眾人出到亭外,只見周圍地上落下十幾朵紅艷艷的山茶花,拿起一
看,都是剛才做了記號的花,拿來一數,不多不少,正是十七朵。在座的都是江湖豪客,精
熟暗器功夫,見了這手神技,也禁不住張口矯舌,說不出話來。要知在昏夜之中,取準已
難,何況那些花不是聚在一枝,而是分散在花叢之中,散在亭子四周。白泰官竟然在亭子之
中隔著窗戶,一一將花打落。這種暗器功夫,真是出神入化!
白泰官這幾年來苦練暗器梅花針,原就是準備萬一師兄背節,自己武功遠不及他,就用
暗器補武功之不足。這時神技一顯,垂手退下,恭敬說道:「這手暗器,不知成與不成?還
望師兄指點。」他口雖謙遜,心實得意,那料了因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大刺刺的說道:「不
成!」此言一出,滿座失色,都以為了因口出大言。
正是:
箕豆相煎,同門較技,天外有天,自愧不如。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笑傲孤峰 單騎來闖席
劍驚巨盜 一女顯神威
凌雲島主衛揚威恃熟賣熟,笑道:「了因大師,令師弟暗器功夫,神乎其技,我們不但
見所未見,而且聞所未聞,大師還說他不成,未免太不公道了吧。」了因「哼」了一聲道:
「你真是少見多怪!」轉過身來對白泰官道:「花是死的,人是活的!你的梅花針只能打俗
子凡夫,武功稍高的人你就打他不著!」白泰官口中應道:「師兄說的是。」心裡卻萬分不
服!別人打梅花針,最多不過三丈,他的卻可打到五丈有餘,而且可隨意打穴刺目,令人防
不勝防,大師兄卻說他的暗器不切實用,如何肯服?
了因和尚向白泰官瞧了一下,冷冷說道:「你不服嗎?我站出來,給你打看!」白泰官
道:「小弟不敢!」了因冷笑道:「剛才還抬出師傅戒條,現在又不敢了!再說你這樣微末
之技,如何傷得了我?」白泰官給他一激,怒氣又生,心想:看來大師兄是甘心投敵了,他
既如此,便是我的敵人,還與他論什麼兄弟之情?當下拼出平台,叫道:「那麼師兄請留神
了!」了因步出平台中央,座上賓客,都退到牆邊,了因禪杖一頓,忽然叫道:「且慢!」
招手問魚亮道:「你有現成的暗器嗎?」魚亮笑道:「鳳尾縹、鐵蔡藉、菩提子、飛蝗石、
柳葉刀、沒羽箭,應有盡有,你要什麼?」了因道:「都要,你叫人抬兩籮來!」魚亮大王
果然叫人抬了兩籮,了因叫放一籮在白泰官面前,另外一籮則分給衛士,說道:「泰官,你
梅花針打完了,可以取籮中暗器!」白泰官才知道這籮暗器竟是給自己準備的,又氣又怒。
了因和尚結束停當,禪杖一揮,使個雪花蓋頂,頓時呼呼風響,席上巨燭全滅,紗燈裡
燈光也自搖曳不定,了因叫道:「你打來吧!」白泰官把手一揚,只聽得嗤嗤數聲,梅花針
如石投大海,了因和尚一根禪杖舞成一個大圈,風雨不透。白泰官心想:以師兄的功力,梅
花針的確難以打進,正想妙法,了因杖法忽慢,東一指,西一指,門戶大開——迂緩之極,
白泰官見有隙可乘頓時雙手連揚,一大把一大把的梅花針,無光無聲,驟如急雨,發如飛
蝗,換一個人怕不被刮針射成刺猥!了因和尚立在圓圈中心,並不移動半步,禪杖也不加
快,飛針發出,竟絲毫不聞撞激之聲,飛近禪杖所及的圓圈,便似泥牛入海,蹤跡全無,白
泰官不覺大驚,心想:梅花針力小,再換其他暗器試看,狠了狠心,在籮中抓起各式暗器,
連環攢擊,了因和尚大笑道:「還未夠痛快,魚亮大王,請你手下把那籮暗器,也一齊打
來!」魚亮把手一揮,飛刀飛彈以及各式飛鏢同時像雨點般攢擊過來,只見了因杖上火花亂
射,叮叮噹噹一陣交響,白泰官的梅花針也夾在各式暗器之內打去,過了半晌,暗器越來越
少,非但白泰官的梅花針已不剩一根,兩大籮的暗器也全都用光了。
這時燈火通明,滿座驚呼,賓客紛紛湧出看個究竟,這一看,不由得齊聲叫道:「了因
大師,真是絕世無雙的天人,我們衷心拜服!」了因和尚春風滿面,橫杖兀立。地上一大堆
破銅爛鐵,兩大籮暗器成了無數碎片,禪杖尖上結成黝黑的一個圓球,白泰官看了作聲不
得,那些普通暗器給他杖風震成碎片,也還罷了,自己的梅花針,份量極輕,幾乎可說得是
無影無形,且見隙即入,竟然也給他像磁石吸住一般,一支不剩都吸在禪杖尖上!了因微一
吐氣,嘩啦啦一陣怪響,禪杖尖上的圓球化成粉屑,紛紛飄下,堆在地上。眾人目瞪口呆,
了因和尚橫杖狂笑,大聲說道:「泰官,你服也不服!」白泰官應聲說道:「師兄武功蓋
世。小弟豈敢不服!只是……」了因截著說道:「只是什麼?是不是除了武功之外,你還有
不服之處!」白泰官挺胸說道:「若然師兄違背師傅大戒,小弟萬難服從!」了因和尚
「哼」了一聲,大怒說道:「我要你明大勢,知順逆,跟著魚亮大王,扶助四皇子登位。不
但是你,一眾同門都要聽我的話。」白泰官道:「師傅的大戒師兄就不理了?」了因冷笑
道:「什麼戒條?師傅既死,唯我獨尊!你若不依,儘管邀集同門來與我講理!洒家的道
理,就是這根禪杖!白泰官,你好生大膽,頂撞師兄,你跪下來,先領家法!」白泰官又氣
又急,幾年不見,了因功力又高了許多,看他禪杖吸暗器的功夫,內功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地
步,莫說自己遠非他的對手,就是齊集同門,也未必鬥得過他,這眼前虧是吃定了,了因和
尚又斥道:「白泰官,你還不下跪?」忽地一聲冷笑,有人冷冷說道:「好不要臉!師傅屍
骨未寒,就來欺壓師弟!」了因雙眼睜如銅鈴,喝道:「什麼人在洒家面前無禮!」話聲未
畢,席上笑吟吟的跳出一人,俏聲說道:「獨臂神尼要我來管教你這不知死活的孽徒!」此
言一出,全座賓客無不色變,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此人身上!此人眉清目秀,看來只是年將弱
冠的文弱書生!正是與白泰官同來的李雙雙!
了因和尚一見出來的竟是個無名後輩,雖然暴怒,卻不能馬上發作。事因自己乃江南八
俠之首,豈能與一後輩較量?怒火抑下,反冷笑道:「獨臂神尼會托你這小子來管教我。我
倒要問你是何人弟子?何日出師?你乳臭未乾,就敢胡言亂語!我要把你的師傅捉來,治他
個不管門人之罪!」眾人轟然大笑,笑這文弱少年胡亂吹牛,膽敢攀附獨臂神尼,要管了因
和尚。了因武功蓋世,獨臂神尼若真有遺命,托人管他,托的也該是前輩高人,武林宗祖,
那會托這樣一個乳臭未乾的文弱書生?
李雙雙在轟笑聲中神色自若,笑聲一歇,又冷冷說道:「了因,你敢捉我的師傅?算你
有天大本領,你見我的師傅也要跪下請罪!」了因怒道:「你師傅在什麼地方,限你三月,
把他叫來見我,你敢不遵命,我把你凌遲碎剮!你犯了我,就是犯了閻王老子,逃到天邊也
逃不了!三個月後把你師傅叫到田橫島來,聽清楚沒有。」李雙雙夷然笑道:「我師傅此時
就在此地,何須三月之期!」了因雙目一掃全場,叫道:「出來!」李雙雙右手高舉,斥
道:「跪下!」手上高舉一面金牌,了因看了,面色大變!
這金牌正是獨臂神尼遺韌,上面刻有十大戒條,江南八俠,入門之日,都曾聽過師傅高
舉金牌宣讀戒條,聽完之後,也都曾對金牌跪下,失志皈依!獨臂神尼雖死,遺威猶在,了
因驟見金脾,大吃一驚,惡氣全消,面皮變色!眾人見了,嘖嘖稱異,看來此人真是獨臂神
尼派來的了!魚亮一見情形不對,急在了因耳邊悄悄說道:「大師若對此小子屈服,豈不貽
笑天下英雄?」
了因俱心一頓,惡念又生!想道:「金牌雖是師傅遺物,但師傅已死,天下無人能夠制
我,怕他作甚?」李雙雙喝道:「你真敢欺師滅道?還不跪下!」了因突然暴喝一聲,呼的
一掌隔座打去,要把金牌震成粉碎,李雙雙左手一揚,右手把金牌納入懷內,掌風激盪中,
李雙雙包頭青巾,竟給掌風揭去,露出滿頭秀髮!白泰官跳起來道:「原來你是八妹!」
這化名李雙雙的文弱少年果然是呂四娘!唐曉瀾又喜又驚,心頭鹿撞,跳個不停!暗
道:「雙雙為四,這雙雙之名分明是呂四娘別號,我真蠢,連這個也想不出來。」看那呂四
娘時,仍是神色自如與了因面面相對!
了因這一掌沒有震倒呂四娘,也自有點詫異,當下提著碗口大的禪杖,走出席來,大聲
說道:「你是師傅關門的徒弟呂四娘嗎?本門素重尊卑之別,你今日初見師兄,為何不跪下
行禮?」呂四娘「呸」了一聲,冷然笑道:「你不依師傅戒律,已是本門叛徒;見了金牌,
又不下跪,更無尊卑之禮。你還敢與我談論門規?你還有面要做我的兄長?」了因面色由青
轉白,又由白轉紅,老羞成怒猛然喝道:「呂四娘,你敢把我怎樣?」呂四娘道:「我要遵
從師傅遺命,糾集同門,向你興師問罪!你若不洗面革心,就把你首級割下,祭奠師傅在天
之靈!」了因聽了,哈哈大笑,想是怒極氣極,反大笑道:「小師妹,你學了幾年武功,就
敢在你師兄面前放肆?」呂四娘反身一躍,跳入場中,叫道:「了因,我也要看你到底得了
師傅多少本領!」
了因和尚狂笑說道:「我縱橫半世,還沒人敢在我面前叫陣,想不到師妹竟向師兄挑
戰!」呂四娘寶劍出鞘,向前一指,斥道:「誰是你的師妹!」了因笑聲一收,禪杖一頓,
大聲喝道:「你還不配向我挑戰,在座高朋,哪位替我把這賤婢拿下!」席上都是江湖巨
盜,武林高手,見呂四娘是個少年女子,料想武功還淺,大家都想討好了因,不約而同,備
拔兵器,跳了出來,呂四娘寶劍一揮,寒光四閃,冷笑道:「好不要臉,想群毆麼?」跳出
來的都是有身份的江湖人物,聽了一怔,齊齊縮手。這當兒,坐在首席的哈布陀忽然叫道:
「要對陣的到外面去!一顆蘿蔔一頭蔥,要依江湖規矩,不要亂了!」這幾句話,發聲並不
很大,但卻撞得眾人耳鼓嗡嗡作響,就像給人用口貼著耳根,大聲呼喝一樣,真個是如雷貫
耳,就是遠遠站在亭子外面的人,聽起來也如晴天霹露。頓時間,廣亭內、涼台上都靜了下
來,席上群雄,這才知道哈布陀位列上賓,果然是有超卓武功,不是徒憑勢力。呂四娘見哈
布陀顯露內功,用傳音入密的「獅子吼」功震懾群豪,深深吸了口氣,正想還以顏色,天葉
散人跳出來道:「哈總管之言是也!今日到會者都是武林之雄,到外面顯顯功夫,孤峰較
技,讓我這山野匹夫,開開眼界,也大是佳事,老朽不才,願為各位英雄清道!」說罷立在
場心,四圍一揖,勁風急吹,只聽得玻璃窗格格作響,天葉散人狂嘯一聲,揖停風止,看那
玻璃窗戶,全已打開,外面落花滿地,近涼台處,枝葉向兩邊倒伏,竟似用人工僻出了一條
小徑來!天葉散人掌力厲害到這般田地,居然能在十步之內,震落繁花,而玻璃不碎,莫說
大小寨主,就是了因、哈布陀、呂四娘與海雲和尚等高手也頗感意外,頓時掌聲雷動。天葉
散人在掌聲中得意洋洋和魚亮走出廣亭。
白泰官見席上高手,個個都有極深的武功,不禁心悸,悄悄對呂四娘道:「八妹,你可
要小心!」呂四娘正在盤算如何能在高手包圍之中脫險,自己也覺並無把握。忽見那丐婦嘴
角掛著冷笑,也跟著眾人出去,心念一動,想上去打個招呼,那丐婦已鑽在人堆之中,傍著
天葉散人走出去了。
眾人走出亭子,越過假山,山腳是一大片廣場,場上兵器羅列。眾人圍了一個圈子,呂
四娘、白泰官和唐曉瀾坐在一處,哈布陀了因魚亮坐在對面,魚亮站出來道:「白泰官呂四
娘恃強犯上,不服師兄,寶國禪師不屑和小輩動手,現在謹依武林規章,一對一決個勝負,
哪位英雄替寶國禪師管教小輩?」話剛說完,了因忽道:「且慢!」
魚亮大王道:「寶國禪師有何見教?」了因和尚道:「我曾奉師命,負責考核同門武
功,呂四娘,你既是我師傅關門弟子,又抬出師傅戒條與我作對,今天初見,不拜見師兄也
罷了,但也該把所學武功,先練出來,讓我看看,你是否夠格列為江南八俠!」按武林規
矩,若師傅死後,出了叛徒,掌門人應負清理門戶之責。而掌門人則多是首徒。若是掌門人
背叛本門,則當由眾門人公決,在師傅靈前祭告,先把他逐出門牆,然後才鳴鼓而攻。現在
呂四娘領有師傅遺命,雖然可以便宜行事;但也得經過這番手續,昭告天下,才能否定了因
的本門身份,否則武林同道,仍然承認了因是江南八俠之首的。現在了因就以大師兄身份,
要考核呂四娘武功。在了因心意,是懷疑師傅偏心,不知有什麼秘傳武功授給了呂四娘,想
先看看她的功力。在白泰官聽來,則是故意刁難,折辱自己不算,又要折辱師妹。在眾人聽
來,則了因雖盛氣凌人,這番話卻也不失身份。
這時全場目光都注視著呂四娘,看她是否甘為師兄折辱。更想看她到底有什麼功夫。呂
四娘連連冷笑,了因斥道:「你笑什麼?你到底遵不遵從本門規矩?」呂四娘不理不躲,笑
個不停,了因始而暴怒,繼而色變。呂四娘的笑聲極其清峻,只見她嘴唇微動,在場的人都
聽得有一種幽微的笑聲,搖曳而出,音細而清,苑如游絲裊空,若斷若續;一忽兒,漸高漸
遠,好像笑聲就從半空中降下來似的,再過一會呂四娘大聲狂笑,山鳴谷應,響遏行雲,隱
隱與潮音和答;笑聲中含著鄙棄殺伐之聲,又如萬馬奔騰,千軍赴敵,驀然笑聲停了,而余
音裊裊,猶自在山谷中迴響,好似在這海島孤峰,隱藏有無數仙女山靈,在同聲向了因取
笑,久久不絕!
呂四娘的冷笑,正就是顯露了她深湛的內功,內功極高的人能鼓氣行遠,發音繞樑。呂
四娘的笑聲,正顯出了她的中氣之強,與內力的持久,不似哈布陀的以「烈」取勝。但在內
行人聽來,她這樣的發笑,比哈布陀的「獅子吼」功還要高明!呂四娘聰明到極,她借冷笑
而顯武功,既不違背本門規矩,應了了因考核的要求,又不失掉自己身份。所有武林高手,
心中都暗暗喝采,佩服她的大膽機智。了因雖然色變,卻是無可奈何,心中暗暗驚奇,這小
師妹何以會有如此高的功力。看來不在自己之下。
呂四娘笑聲既畢,一躍而起,拔劍說道:『同門之誼既絕,我現在就要替師傅清理門
戶!」話聲方停,驀聽得一聲狂嘯,場中心已現出一人!
此人頭戴羊角帽,身披黑袈裟,手中也提著一把寒光閃閃的長劍。高聲喝道:「我替了
因大師管束小輩。」此人正是威震南疆的海南島五指山劍師海雲和尚!他適才吃了那丐婦的
虧,正自一腔怒氣,本來初時他還不屑於斗呂四娘,後來見呂四娘顯了玄門正宗的深厚內
功,覺得和她相鬥,也不失掉身份,因此要仗自己威震天南的劍法,把她折服當場。也好挽
回剛才被人較短的面子。
呂四娘面寒如水,雙肩一晃,已退後七八步遠,把劍掣在手中,使個「無極含氣」的劍
式,兩手下垂,目凝劍尖,腳下不丁不八,站個樁步,堪稱得沉如山嶽,靜若平湖,冷然說
道:「海雲大師,劍法通玄,海內知名,南天稱霸,今肯惠然賜招,做晚輩的無限榮幸!」
這幾句話外似謙遜,內隱鋒芒,海雲和尚面皮一紅,看她凝身亮劍,功力非比尋常,不禁揣
然暗懼,深怕自己一世威名,勝得也還罷了,若然不勝,可是難堪。心念躊躇,長劍一抖,
不敢貿然進招。
呂四娘深知對方厲害,因此以逸待勞,封好門戶,屹然說道:「大師既要管教小輩,為
何盡不動手呀!」場上一百幾十雙眼睛齊注鬥場,有人冷冷發笑。海雲和尚氣往上衝,想
道:「你這種太極奇門的姿勢,以逸待勞,想討便宜,我先給你個迅雷不及掩耳的破法!」
右手倒握劍把,驀然喝聲:「看劍!」呼的一股勁風,便掃過來,呂四娘劍尖一抖,一提一
翻,一招「妙手摘星」,搭著了海雲和尚的長劍,往前一指,劍尖直刺肩頭,海雲和尚一出
手便給她制了機先,急忙一旋一絞,在這間不容髮之際,化了呂四娘劍勢,倏的撤招,長劍
一抱,滴溜溜的兩個轉身,只覺劍光滿場,龍潛蚊躍,把呂四娘裹在劍光之中。
兩人見面一招,大家都知道碰到了極厲害的對手,這時雙方攻勢發動,以快制快,霎時
間拆了三五十招,相持不下。呂四娘覺得對方劍法甚怪,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瞻之在左,
忽焉在右,暗道:「怪不得這廝威震天南,劍法果與中土不同!」幸得呂四娘輕功極好,身
法輕靈,雖然摸不到破法,也尚不至吃虧。
鬥了一陣,海雲和尚強攻不已,招招辛辣,變化多端,呂四娘忽然滿場遊走,形如彩蝶
穿花,白衣飄飄,繞得急時,就如隨風飄著的一團白影!在劍光籠罩之中,漸漸分不清劍影
人影,在場高手,見呂四娘遊走閃避,守多攻少,都道她氣力不加,所以要以小巧騰挪的本
領,來拖延戰鬥,伺機反攻。只是海雲和尚劍法疾如雷霆,只憑閃展騰挪,如何對付得了?
唐曉瀾看得驚心,手心淌汗,掐著白泰官的手道:「呂姐姐鬥不過那個禿驢,如何是
好?」白泰官見唐曉瀾面色全變,安慰他道:「不用害怕,她還可以抵擋得住!」話雖如
此,其實他自己也在擔心。
在座中天葉散人和海雲和尚甚是投緣,見海雲和尚連搶攻勢佔盡上風,歡然笑道:「海
雲大師果是不凡,劍法奇幻無比。這小女子能抵敵這麼些時候,也真難得。不愧是江南八俠
中人。」此話一捧海雲,一捧了因。了因和尚淡然一笑,蹩眉不語。八臂神魔薩天刺忽道:
「天葉散人,你內功是高極了,劍法似還未深研。」天葉散人怒道:「怎麼?你說是我看走
了眼!」薩天刺道:「不敢,不敢!但據我的拙眼看來,這女子劍法似比海雲大師要高明得
多!」其實薩天刺也並非精通劍法,只因他在邙山曾和呂四娘鬥過,吃了大虧,後來合弟兄
二人之力,也克制她不住,那還是五年前之事,現在看她身法,比五年前又不知高了多少,
薩天刺領過厲害,現在看海雲和尚強攻猛打,正陷了當年自己的覆轍,所以敢作判語,要在
哈布陀之前,顯出自己眼光獨到,挫折天葉散人的威名。要知神魔雙老,是四皇子以國師之
禮,聘請出山的,原以為可唯我獨尊,那知後來能人越請越多,連江南八俠之首的了因和尚
也請出來了。如今又添了海雲和尚和天葉散人,而天葉散人的輩份武功,又似更在自己之
上,深怕自己弟兄的地位越來越低,所以趁這時機,鬥場論劍,損傷天葉散人的聲望。天葉
散人那料到八臂神魔有此狹窄心思,當場忿然說道:「賢昆仲似乎也不是劍術名家!」薩天
刺道:「不是我長敵人威風,我看海雲和尚在半個時辰之內,必然吃敗!散人不信,敢與我
賭賽麼?」天葉散人道:「賭賽什麼?」薩天刺道:「若然是我看差,我兄弟立回貓鷹
島。」天葉散人道:「好!若然是我看差,我也立回星宿海!」正要擊掌立誓,哈布陀與了
因已搶著拉開兩人,齊聲說道:「何苦如此,咱們都要協助四皇子登基,那可分薄了自己力
量!依我們說,不如改過賭賽辦法,若海雲和尚贏了便罷,若贏不了,兩位再依次和她相
鬥,看誰能將她生擒!」薩天刺閉口不言,天葉散人道:「我不屑和後輩相鬥。而且這小女
子也定非海雲對手,何必我再出場!」怒氣見於同色,了因和哈市陀急忙拉開兩人,不讓他
們同在一處。想等事完之後,不論誰個賭贏,都為二人好好調解。
一場小風波剛剛靜下,看那場中鬥劍,越來越烈,呂四娘仍是滿場遊走,海雲和尚仍是
猛掃強攻,外表形勢未變,但一流高手已可看出,呂四娘在劍光籠罩之中,已是接連反擊,
有守有攻!
形勢之變,了因和尚還不怎樣,哈布陀可大感驚奇,心想:「敢情薩天刺真個看對,這
小女子劍法奇妙,還在海雲和尚之上麼?」這時白泰官也看出了苗頭,只有唐曉瀾還在心驚
膽戰。
原來海雲和尚與呂四娘換了一招,已知她是個生平僅見的強勁對手!因此施展渾身本
領,想以雷霆萬鈞之威,以求一逞。原意以為呂四娘劍法雖高,到底是個年輕女子,氣力經
驗定必輸虧。那知呂四娘學的是獨臂神尼最得意的本領。獨臂神尼精研了幾十年玄女劍法,
在呂四娘入門之後的第二年,才心與劍會,妙悟通玄,不但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而且還能
融會貫通,給原來的玄女劍法,增添了許多變化。獨臂神尼在劍法未曾大成之前,不傳徒
弟,所以江南七俠,都不以劍法見長。呂四娘湊合機緣,在她晚年入門,獨得精髓。今日應
付強敵,把所學施展出來,滿場遊走,貌似閃避,內裡卻暗藏極複雜的變化,每一招都是可
虛可實,招裡套招,鬥到分際,看海雲和尚銳氣漸消,驀地劍招一變,三尺霜華寶劍,寒光
閃閃,半守半攻。真個是靜如處子,動如脫兔,海雲和尚是劍術的大行家,看出了敵人劍法
比自己的更為奇幻,又驚又急,自己是金剛猛撲,出盡全力,敵人仍是氣定神閒,毫髮無
傷。倒吸了一口涼氣,知道不妙,敗中求勝,連走險招,長劍一招「暴捲天河」,僧袍起
處,劍鋒倒捲而上,呂四娘驀然撤劍凝立,雙眸閃閃發光,海雲和尚長劍捲來,她仍渾如未
覺,這時間全場肅靜無聲,個個驚心駭目,唐曉瀾閉上雙目,不敢觀看。說時遲,那時快,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猛聽得呂四娘一聲清嘯,向上一縱,弓鞋竟朝敵人的劍尖一踏,借
著這一踏之勢,整個身子翻騰起來,疾如飛鳥,呼的一聲,掠過海雲和尚頭頂!不待雙足落
地,霜華劍在空中一旋,已使出「白虹貫日」的絕招,一劍照海雲和尚的禿頭刺下,海雲和
尚叫聲:「不好!」長劍一抖,劍鋒掠空而上,護頭碩,消敵勢,尚求僥倖於萬一,兩劍相
交,呂四娘居高臨下,寶劍一翻一絞,只聽得「卡嚓」一聲,海雲和尚的長劍斷為兩截,給
呂四娘撩出老遠。眾人定睛看時,呂四娘已笑盈盈的落在地上,抱劍當胸,四方一揖,說
道:「海雲大師,小輩承讓了!」海雲和尚面皮紅到耳根,恨不得有個地洞鑽入去!
這一場鬥劍,令到全場高手無不咋舌稱奇!薩天刺是一面得意,一面驚心;得意的是他
與天葉散人的賭賽果然勝了,驚心的是呂四娘的本領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自己吃她的
虧,看來是很難報復了。天葉散人則面色由紅轉青,咬了咬牙,猛然起身,就要下場與呂四
娘決鬥!
天葉散人則剛起立,肩頭忽然給人一按,了因和尚低聲說道:「天葉道兄,待我來收拾
這個賤婢!」要知了因和尚,雖然走入邪門,卻是個江湖漢子,要保持江南八俠首領的身
份。他起先不敢和呂四娘相鬥,乃是不欲落個以大欺小之名,以為隨便派一名高手,就可將
她活捉,不料事情大出意料,以海雲和尚那樣劍法通玄的人物,居然也受到斷劍折名之辱!
他雖然知道天葉散人武功超卓,更在海雲和尚之上,但也深怕萬一又逢不測,不但折了天葉
散人一世威名,自己也會受同道竊議辱罵。說自己故意放任師妹,凌辱前輩,折成名人物的
威風,顯自己本門的技藝。有這一層關係,所以了因和尚攔阻了天葉散人,急急出場!
這一來好戲登台,全場喝采。在座高手,都知道了因絕世武功,出道以來,未逢敵手。
都要看他怎樣生擒師妹,表演武功。白泰官暗暗著急,可是勢成騎虎,也無可阻攔。
了因和尚提著碗口粗的精鋼禪杖,大步走來,呂四娘橫劍當胸,凝神待敵。了因和尚禪
杖一指,高聲喝道:「呂四娘,你目無尊長,可怪不得我禪杖無情。你若知機,快快棄劍求
饒,領受家法!」呂四娘柳眉倒豎,朗聲斥道:「了因,你在受師傅多年教誨,卻不守清
規,違背大戒。師傅遺命,要我糾集同門,取你首級!我念曾是同門之誼,給你指點一條生
路,你若幡然改悟,速速隨我回轉邙山,在師傅靈前焚香告罪,立誓洗恥,那時一眾同門,
或可饒你不死,要不然你今日就難逃公道。我言盡於此,聽與不聽,隨你的便!」了因和尚
勃然震怒,冷笑道:「你學了幾年武功,有多大本領?敢在你師兄面前放肆胡為,你上面還
有幾位師兄,你也不問問他們,是誰成全了他們江南七俠的威名!」要知了因和尚今年五十
有餘,呂四娘尚未出生,他已被獨臂神尼收為弟子。自周清以至甘鳳池,習技之時,他都曾
代獨臂神尼傳過本門武藝,所以他和其他六俠,名雖兄弟,實則「半師」,一眾師弟,對他
無不忌憚,即算甘鳳池天資最高,稟賦特異,威名最盛,對這位師兄也要退讓三分。也正因
此,所以了因滿心自信,以為一眾師弟,必唯他馬首是瞻,那料今天白泰官不服於前,呂四
娘更輕持虎鬚於後,了因那能不暴跳如雷!
呂四娘又是一聲冷笑,大聲斥道:「有你這樣師兄,真是江南八俠之恥,虧你還敢說成
就了師弟的威名!從今日起,只有江南七俠,再不准你用師傅的名頭招搖!」了因和尚那受
得了如此辱罵,呂四娘話聲未畢,他已一杖掃來!
這一杖猛烈之極,勁風起處,砂石紛飛!呂四娘凌空一躍,禪杖呼的一聲從腳底掃過。
說時遲,那時快,了因一杖不中,立把杖身向前一送,驟然一指,杖尾起處,「毒蛇尋
穴」,直取呂四娘的「血海穴」,呂四娘一個倒翻,落在地上,禪杖掠面而過,身形未定,
了因第三杖又捲地掃來,一招「橫掃千軍」,又已攔腰掃到!呂四娘一個盤龍繞步,三度閃
開。白泰官唐曉瀾見呂四娘節節退後,驚險萬分,大為駭懼!
呂四娘連避三杖,退後幾步,高聲叫道:「在場列位英雄見證,弟子依禮讓了三招,同
門之誼已絕,今日代先師整頓門風,請各位不要怪責!」白泰官這才知道呂四娘執行師傅遺
命,還謹守武林規矩,讓長輩三招。暗讚這位師妹小小年紀,做事如此老到,仁至義盡,亦
柔亦剛,道理站得住,禮節亦無虧,不論這場決鬥如何,呂四娘在江湖上都已大大露面,占
了上風了!
了因連環三杖,杖杖落空,咬實牙根,沉杖一掃,喝道:「賤丫頭,誰要你讓!」呂四
娘柳眉倒豎,櫻口含噴,左手掐著劍訣,唰的一劍,一招「仙人指路」,直指了因脅下,了
因立起禪杖,一個翻身,「烏龍盤樹」,橫掃呂四娘中路。呂四娘托地一跳,劍身隨進,
「玉女投梭」,指向右肩,劍尖吐出瑩瑩寒光,直取了因的「肩井穴」,了因杖尾一翻,叮
噹一聲,把呂四娘寶劍格開。呂四娘玉臂酸麻,用了一招「夜叉探海」,隨勢屈伸,把了因
的禪杖帶出外門,消了他的惡勢。兩人換了一招,各具戒心,繞場盤旋,尋遐抵隙,誰都不
敢冒進!
這一來,全場驚異,就是見過呂四娘功夫的白泰官也萬萬料想不到她居然能和了因打平
手。天葉散人、神魔雙老、魚亮大王和哈布陀等無一不伸長頸項,注視場心。這些人都是一
等一的武林高手,看出這對同門師兄妹,正以最上乘的武功護了全身,侍機而動,都不禁咋
舌!
兩人凝神沉氣,繞場一周,呂四娘三尺霜華,向前一引,發了兩個虛招,了因理也不
理。呂四娘見他不入圈套,計上心頭,用玄女劍法中似虛似實的劍招,連發了十幾著虛招,
擾亂了因眼神,覷個真切,劍光閃處,突然由虛化實,一招「白鶴剔翎」,劍挾金風,驀向
了因當胸刺去。了因火候何等老到,一見呂四娘手法,便知她由虛化實,將計就計,身軀陡
然一縮,呂四娘劍尖看看沾衣,卻忽然撲了個空,重心驟失,了因虎吼一聲,碗口粗的禪杖
猛的一搶,已截著了呂四娘退路!說時遲,那時快,杖影如山,橫掃下壓,向呂四娘當頭罩
下,這一著毒辣異常,竟要把呂四娘置於死地!呂四娘身臨絕境,看來已是萬難逃脫!
唐曉瀾情急驚呼,杖風人影中也看不清呂四娘是用什麼身法,竟然凌空掠起了三丈多
高。本來她被了因禪杖圈住,封了去路,不論向旁閃避或向上跳躍,都難逃一杖之災,不料
她就在這死生俄頃,性命呼吸之間,顯出了卓越輕功,非凡劍術,寶劍一伸,劍尖在杖頭一
點一按,藉著了因的猛力,整個身子反彈起來,一個「細胸巧翻雲」,已倒翻出數丈開外!
這一下令得在場高手都不自禁的喝起采來!
喝采聲中,了因和尚掄杖急上,呂四娘身形未定,又遇險招,急忙發劍抵擋,己被了因
搶在上首,佔了先機。了因內功深湛,外力雄厚,掄起禪杖,呼呼轟轟,四面八方,都是一
片杖影,真有排山倒海之勢,風雷突擊之威,平常的人,休說吃他一杖,只受杖風震盪,也
要五臟俱傷。呂四娘雖仗著絕頂輕功,上乘劍法,在杖風震盪中,也是無法反攻,身如一葉
輕舟,在波濤洶誦、巨流急湍之中,震得飄搖不定,起伏迴旋。心想:了因是同門之首,功
力深厚,果然非自己所及,這樣困鬥,自己只有招架之功,全無還擊之力,時間一長,必無
倖免。銀牙一咬,把玄女劍法中最精妙的劍招施展出來,拚命進攻,颯颯連聲,渾身上下,
竟似閃起千百道精芒冷電,逼得了因眼花撩亂,不由自主,退了幾步。呂四娘鷹翔隼刺,運
劍如風,唰唰一連幾劍,以攻為守,解了困勢,脫出包圍,再搶了有利方位,和了因死戰!
了因見呂四娘居然能在他嚴密封閉之下,脫險出去,扳成平手局勢,不禁也暗自心驚,
暗恨師傅偏心,教出徒弟,竟然一個強似一個,後來居上。七弟甘鳳池出師未滿十年,威名
已蓋過自己,而這個呂四娘,初次出道,武功更是好得出奇,自己幾十年功力,竟拿她無
法,豈不心寒。要知了因在師傅死後,膽敢放肆胡為,就因自持武功,天下已無人制得,而
今師弟師妹,一個接著一個的趕了上來,構成威脅,不禁怒從心裡起,惡向膽邊生,禪杖一
摔,竟用凶獷絕倫的杖法,對付這初出道的師妹!
了因慣經陣仗,火候老到,閱歷極深,與呂四娘戰了一陣,已知呂四娘劍法雖高,輕功
雖巧,但論內功深厚,遠非自己可比。因此,不惜消耗精力,把最凶獷的伏魔杖法施展出
來,橫挑直格,左擋右架,上下翻飛,宛如一條毒龍,張牙舞爪,杖影如山,把呂四娘再度
困住!但呂四娘運劍如風,虎躍鷹翔,帶守帶攻,雖然是處在下風,了因卻也奈何她不得!
兩人輾轉攻拒,又鬥了一百來招,了因勇猛如初,而呂四娘也輕靈依舊,這時新月已至
天心,山頂的演武場上仍是火把通明、沒有一個人感到半絲倦意!
鬥到分際,呂四娘又是滿場遊走,想用對付海雲和尚的戰術對付師兄,那料了因禪杖又
粗又長,功力也非海雲可比,呂四娘這一遊走,給他銜尾急追,長兵器恰把寶劍克住,杖頭
點到背心,兩人繞場追逐一周,呂四娘險象頻生,想起戰術乃因人而施,對付了因,退守示
弱,絕非辦法。倏然一個翻身,再用進手的招數和了因搶攻!接連幾劍,「勁風掃葉」「高
祖斬蛇」「猛雞奪粟」、「龍頂摘珠」,直刺過來!了因掄動禪杖,一一擋過,但呂四娘也
趁此時機,站穩腳步,緩過氣來,和了因以攻對攻,又扳成了平手局勢!
這一仗已打了一個多時辰,兩人還是苦戰不休,各無進展。了因勝在功力雄厚,內勁深
長,而呂四娘則勝在輕靈巧妙,劍法精奇,兩人在演武場上,兔起鵑落,越鬥越凶,越來越
險,往往只爭瞬息先後,稍一不慎,就要血濺黃沙。在場高手,看得矚目驚心,魚亮大王悄
悄說道:「這樣拚鬥,何時罷休,哈總管、天葉散人,你們看這可如何了局?」魚亮大王心
想只有天葉散人與哈布陀二人或者有此功力,可將了因和呂四娘拆開,因此出言示意。天葉
散人淡淡一笑,哈布陀也搖了搖頭。兩人武功身份和了因都差不多,非到最後關頭,那肯出
場止鬥,落個以大欺小以眾凌寡的惡名。
又鬥了半個時辰,了因越戰越勇,呂四娘也是越戰越靈。了因只覺呂四娘劍法,柔如柳
絮,快若飛鴻,無法克得她著!呂四娘也覺了因力猛如虎,杖重如山,萬難取勝!兩人功力
悉敵,又都不能罷戰,只好各顯奇能,繼續拚鬥,戰到急處,呂四娘幾乎是連人帶劍化成一
道白光,了因也幾乎是連人帶杖圈成鐵壁銅牆,好比銅鐘撞著鐵壁,猛虎遇著姣龍,一劍一
杖,上下翻飛,兀是殺得勝負難分,相逢敵手!
這時候不但魚亮叫苦,就是呂四娘和了因也各在心中叫苦,在呂四娘是孤身犯險,若然
不勝,怎能脫險下山?在了因是份屬師兄,當此眾目睽睽,若然不勝,怎好向天下英雄交
代!所以兩人都明知無法取勝,但已勢成騎虎,不得不咬牙苦鬥!呂四娘戰了兩個多時辰,
已是香汗淋灑,了因雖內力深長,也開始有些氣喘!
魚亮見狀,叫聲「不好!」再戰下去,只怕兩人都要同歸於盡,呂四娘毀掉,也還罷
了,了因毀掉,自己豈不要受四皇子怪責?而且這麼多高手在場,要令了因毀掉,也實無此
理。當下再顧不得江湖規矩,正要請哈布陀和天葉散人出場,暗助了因,解開戰鬥。尚未開
聲,這兩人已不約而同,雙雙躍下場子!
哈布陀與天葉散人各有心思。哈布陀與了因是同惡相濟,兩位一體,到此關頭不能不
救!天葉散人本來妒忌了因位居上座,誠心要看他的笑話。如今見他戰師妹不下,「笑話」
已成,自己正好趁此時機,顯一顯武功,止斗之後,順手把筋疲力竭的呂四娘擒住,挽回剛
才自己失掉的面子。
場中了因、呂四娘二人,各以性命相搏,全神貫注,根本不知有人躍進場心,天葉散人
人未到,掌先發,呼呼兩掌,遙擊出來,了因、呂四娘身形一蕩,尚未分開,哈布陀也已趕
來,兩個圓球,破空擲出。
就在此際,一條黑影,疾如飛鳥,也突降場心,哈布陀的兩個圓球,竟給黑影凌空打
落,散下滿天刀雨!原來這兩個圓球竟是百步之內取人首級快如閃電的血滴子!天葉散人第
三第四兩掌,剛剛續發,猛覺勁風倒撞,反激回來!來人身法快得出奇,哈布陀與天葉散人
尚未看清,已給來人刁著手腕,一手一個,猛的拉開,兩人沉肩縮肘,急把身形穩住,定睛
看時,來人正是獨上孤峰、單騎闖席的老丐婆!
這一下全場聳動,比看呂四娘與了因之戰,更令人驚異!要知哈布陀與天葉散人功力不
在了因之下。哈布陀的血滴子厲害非常,而天葉散人的掌力也登峰造極,但兩人出手暗算,
都給這老丐婆在舉手投足之間,化於無形,而且一個照面,就將兩人拉開,這真是何等功力!
老丐婆手提叫化棒,嘻嘻冷笑,猛然斥道:「好不要臉,那有這樣勸架的道理?你看我
的!」身形一晃,在了因與呂四娘中間一插,了因的蕩魔杖法,正使到「翻江攪海」這招,
用盡全力,給那叫化棒一隔,火星蓬飛,禪杖缺了一個口,那叫化棒卻紋絲不動!呂四娘也
正恰恰用到「鷹擊長空」的絕招,一劍刺去,也正正刺在叫化棒上,也是火星蓬飛,缺了個
口。老丐婆把棒一抽,笑道:「這才叫做公平勸架,誰要暗算,衝著我來!」
了因和呂四娘倏的分開,了因瞪大眼睛,看那青絲覆額,發光鑒人的老丐婆,半晌說不
出話,這老丐婆功力,了因出道以來,非見所未見,而且聞所未聞,只憑剛才這一招,已深
覺這老丐婆功力之高,縱自己師傅獨臂神尼復生,也不過如此!了因倒拖禪杖,驕橫之氣頓
消,稽首問道:「請問老前輩法諱!」老丐婆哈哈大笑道:「你的師傅沒有向你提起我麼?
你的師傅三十年前,初學玄女劍法,曾到天山見我!」了因猛吃一驚,驟然想起一人,顫聲
問道:「前輩敢是天山七劍中的易女俠麼?」了因此言一出,全場無不驚駭。
正是:
塞外歸來頭未白,間關萬里覓傳人。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