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氣結煙霞,胸中自無冰炭
現在這天師宗三位法師,正是眾人矚目的焦點,連醒言也不例外。張雲兒與鮑楚雄這一番對答,自然便落在他眼里。
這時,醒言才省起自己的身份,趕緊拉著瓊肜,從人堆之中鑽出來,來到這幾人面前。
走到近前,醒言一揖為禮︰
“上清宮張醒言,見過天師宗諸位道友。方才目睹諸位的符法,果然神妙,真是讓人嘆為觀止!”
見醒言行禮,林旭三人略略也還了一禮。不過,與醒言這份熱絡相比,林旭幾人的反應,相對就有些冷淡。只听林旭說道︰
“張堂主過獎了。其實我應該恭喜堂主才是。”
“為何?”
“張堂主入得上清宮區區三四個月,便受如此重用,被派來獨當一面,自然是要恭喜的。”
“呵~哪里哪里,讓林道兄見笑了。”
嘴上客套著,醒言心里卻有些奇怪︰
自己與林旭幾人並不相熟,但听他這說話的意思,怎麼似乎對自己竟頗為了解。
正疑惑間,听得那林旭又接著說道︰
“張堂主三月入得上清宮,三月底離開馬蹄山,前往羅浮山赴四海堂堂主之職。除去路上一個月,算起來張堂主只在上清宮待了區區兩個多月。如此短暫時日,便被派來擔此重任,想必一定是習得上清精妙的道法了?”
略頓了頓,剛才還沒啥表情的林旭,現在臉上已是浮現出一絲笑意︰
“不知張堂主能否也讓我等開開眼界?”
林旭這提議話音剛落,周圍便響起一片叫好聲,催促這位張堂主也趕快來演練一下神奇的道法——
武人本色,正喜熱鬧,剛才林旭等人那番轟轟烈烈的符法,直看得他們目瞪口呆。正在意猶未盡之時,忽听說剛才混雜他們當中一起看熱鬧的道童,竟是上清宮的什麼堂主,當即,這些軍漢便高聲喝起采來,催促醒言趕快上場!
現在這所有軍士之中,只有鮑楚雄的情緒並不那麼高漲。听過林旭這一席話,鮑都尉幾乎對醒言徹底喪失了信心。
林旭忽然如此提議,醒言倒有些措手不及。不過,听得這番說辭,醒言已大致猜到這幾位天師教道友神色古怪的原因︰
大抵便是因為四個多月前,自己拒絕了他們宗主張盛天師收他為嫡傳弟子的美意,而轉投入上清宮門下。
不過,雖然想通此節,但醒言覺著這疙瘩現在不便解釋,也不必解釋。現在他琢磨的是︰
“瞧場中這氣氛,看來今天必須得露一手了。嗯,就示演一下自己最為嫻熟的攻擊法術︰‘冰心結’!”
打定主意,醒言便轉身朝四下一抱拳,朗聲說道︰
“好,既然盛情難卻,那今日我便來獻丑一番!”
听得少年答應示演,周圍的人聲頓時平息下去。所有人都開始專心致志的盯著這少年道士的一舉一動。
走到校場之中,醒言往四下看了看,卻發現附近到處都是光潔溜溜的黃泥地,並沒啥合適的施術對象——總不能把這威力不小的“冰心結”,隨便施展在哪位軍漢身上吧?
不過,眼光掃處,恰瞥見一只拴馬的木樁,正孤零零的樹在不遠處。這段三四尺高的木樁,微呈枯褐之色,顯已是飽經風吹日曬。
“諸位看好,我將把‘冰心結’之術,施用在那木樁身上!”
話音剛落,醒言略一凝念,一道冰心結的法術,便瞬即閃落到拴馬樁上。
如此快捷的施術,自然顯示出施法者對法術精湛的理解,以及高妙的道力來。
可惜的是,醒言這法術施展風格,與那幾位天師教弟子大相徑庭,快是快,但圍觀眾人卻更看不出什麼門道來,還在注意觀察著醒言,看他準備如何施法。
見眾人沒有反應,醒言只好出聲提醒;此時眾人才知,原來這少年道士已經施法完畢。
見眾人臉上大都現出懵懂迷惑之色,醒言便請得附近一位軍漢,讓他去檢查一下那段木樁。
在所有人好奇的目光中,那位軍士走到木樁之前,戰戰兢兢的伸手去摸……
讓眾人感到有些奇怪的是,那位開始還有些瑟縮的弟兄,現在卻將手一直貼在木樁上,再也不肯挪開。
“有古怪!”
眾人更是期待。
醒言在一旁也熱切的問道︰
“怎麼樣?感覺如何?”
“不錯,挺冷,很涼快!”
“……”
“哈哈~”
在眾人還沒怎麼反應過來時,便忽听得一聲大笑,從人群中傳出。
這聲大笑,正是從林旭口中發出︰
“哈哈!張堂主這招法術果然有趣。夏日炎炎,正好用來納涼!”
听得林旭這話,滿場軍士頓時明白過來,也跟著哄笑起來。此時便連那位頗為莊矜的張雲兒,听師兄說得有趣,也忍不住掩口而笑。
而那位瓊肜小丫頭,以為林旭正在夸她哥哥,便也開心的笑了起來。
“呵!見笑了啊~”
見自個兒的法術,取得這樣意想不到的效果,醒言也頗覺有些尷尬,摸著腦袋跟著呵呵笑了兩聲。
“其實張堂主能施出這樣的法術,已經很不錯了。畢竟張堂主只在羅浮山上呆了短短兩月時間。”
見醒言尷尬,那位盛橫唐盛師兄,忍不住出言寬慰。
而那位鮑楚雄鮑都尉,現在對醒言的印象也改觀了不少。剛才听林旭說起,這少年只在羅浮山上待了倆月,鮑楚雄便有恍然大悟之感。再一想,其實自己也不能怨這少年,要怪也只能怪羅浮山上那些眼高于頂的前輩掌門,是他們做出這樣趕鴨子上架之事。
這麼一想,鮑都尉對醒言的態度變得寬和了許多。見醒言尷尬,鮑楚雄也跟著打起圓場︰
“盛道長說得是,短短兩月能有這樣的法術,也很不容易了!其實,張堂主的見識也是不凡,在如何對付妖人放火之事上,和天師宗的道長想到一塊兒去啦!”
“哦?”
林旭三人全都露出好奇之色。
“張堂主也曾提過,要在我麾下兒郎衣甲上,繪上避火符咒,那樣便可將妖匪一網打盡!”
“避火、符咒?”
一听此言,那素以符自負的天師宗林旭,又有些忍不住笑意。
稍微正了正神色,林旭便對鮑都尉一抱拳,說道︰
“張堂主見識果然卓絕。鮑大人,我突然想到,既然這次出征剿匪,主要還賴大人軍馬拼殺,這避火符咒自然極為重要。不如,就和剛才一樣,讓張堂主和盛師兄,預先也來試演一番,看一下避火符的確切效果。大人以為如何?”
“好!這個提議正合我意。征戰之事並非兒戲,這避火符咒可容不得半點閃失。盛道長、張堂主,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周圍軍士一听這番對答,自然鼓噪之聲又起——剛才看醒言示演冰心結,瞧得不明所以,甚不爽利。現在听得林道長言下之意,要讓這天師教和上清宮的弟子門人比試一番,自然是群情洶涌,鼓動之聲分外響亮。
“嗯,也好;預演一下,也好在臨陣之時,讓各位軍爺更加放心大膽的穿火追擊。”
盛橫唐略一沉吟,便同意了師弟和鮑都尉的提議。與血氣方剛的林旭不同,盛橫唐倒並不是想與上清宮之人爭強斗勝。
听三人說得都挺有道理,醒言便也點頭應允︰
“好,那就試一下。”
顧不得別人怎麼想,現在醒言心里還有些高興︰
看來這次剿匪,他倒也並非完全出不上力。
“張堂主要不要用我這特制的符墨?”
盛橫唐打量了醒言一番,沒看到他身上有啥瓶瓶罐罐,便好心的提議。
“特制符墨?”
“正是,這是本教用秘法制成的墨汁,靈氣內蘊,久而不凝,倍增符威力。張堂主要不要試試?”
“呀!這麼厲害!那我就來試一下,多謝盛兄!”
“不客氣。不知哪位軍爺,願意來一試貧道的避火符?”
盛橫唐話音一落,立時就有好幾個軍士奔出。盛橫唐就挑了最先奔來的那位。
雖然應征盛橫唐符試演的士兵如此踴躍,但輪到醒言吆喝之時,卻個個都推耳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沒一個人願意主動上前相試。
正尷尬間,忽見有一軍士越眾而出,沖到醒言的跟前——
見到終于有人願意挺身而出,醒言不禁大為感動,趕緊扶住那位沖撞而來的軍漢,感激道︰
“勇士啊~多謝!”
誰知,那人一時不及答話,只顧回頭望去,破口大罵道︰
“趙老六你這混蛋,竟敢跟俺開這玩笑!”
“冤枉啊!是錢大毛這賊娃推你……”
人群中響起趙老六的叫屈聲。
正歪纏間,忽听得鮑都尉一聲斷喝︰
“都給我閉上鳥嘴!在各位高人面前,你們這樣子亂嚷嚷成何體統?!”
見都尉發怒,這幾個軍漢趕緊噤口不言。
一陣雞飛狗跳之後,醒言盛橫唐二人,終于開始準備在這倆兵士的輕甲上畫起符咒來。
只是,提心吊膽的等了一陣,那位讓醒言畫符的兵士孫小乙,見旁邊那盛道長已開始畫起符咒來,自己背上卻沒啥動靜,便覺著有些奇怪。
越是這樣安靜,孫小乙心里便越是發毛。當即,他就轉過臉去,看看那位小道爺倒底在干嘛︰
“哦~原來在看書。”
他見到醒言正攤開一本畫滿奇怪線條的經書,在那兒認真的研讀。
“道爺您這是在?”
孫小乙有些好奇。
“呵~我在復看符譜。”
“不瞞這位軍爺說,平時我畫符不多。雖然這避火符的符譜,俺下山前早已背熟,但臨提筆,為了保險,俺還是再看一遍為妙。”
“哦,有道理。這和俺們臨陣磨槍差不多……呃?!”
“^#*@^★#!*☆~@!”
——雖然現在天上流雲朵朵,地上清風陣陣,但這位孫小乙,突然覺著一陣頭暈目眩,覺得自己似乎就要中暑暈倒了……
幸運的是,醒言之後的手腳還算麻利,就在孫小乙真正暈過去之前,終于在他背後輕甲上畫好一道避火符。
見二人都已畫符完畢,那林旭便從懷中掏出一張預先制好的符,往遠處無人空地上一擲。立時,那片空地上便騰起熊熊的火焰,燒成一片火海。
不消說,林旭造出這片火海,自然是要孫小乙二人去那兒赴湯蹈火了。
見醒言也準備妥當,盛橫唐便說道︰
“現在就請兩位軍爺,從前面那片火中穿過——不要怕,避火符會保你們無事。”
“好!”
不多時,那位勇敢的軍士,就從容趟過那片火海,然後又折回到眾人面前︰
“哇!太神奇了!真的沒事也。”
現在那個軍士,驕傲得就像凱旋歸來的英雄,在圍觀弟兄面前逡巡一周,讓他們瞅瞅自己走過火海後安然無事的樣子。
雖然,這位英雄臉上衣上,還是橫七豎八的畫著些煙燻火燎的炭痕;但俗話說,“水火無情”,剛才畢竟是在旺火里走過一遭,能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咦?孫小乙你咋還在原地?”
檢查過法術效果,鮑都尉興奮之余,卻看到醒言跟前的那個兵丁,就像那根拴馬木樁一般,釘在原地一動不動。
這時,林旭那片符造成的火場,已漸漸弱了下去。
“咳咳!孫小乙你這廝再不過去的話,我就命人臭揍你二十大杖!”
見孫小乙那廝如此膽小,鮑楚雄便開始恐嚇起來。
被鮑楚雄這麼一嚇,孫小乙無可奈何,只好磨磨蹭蹭的朝前面那片恐怖的火焰走去。一邊挪步,一邊在心里不停禱告,希望天上地下各個路經此地的神仙,能大顯威靈,保佑自己背上這道學徒畫成的避火符,真能讓自個兒夾生著回來!
不過,孫小乙略感安慰的是,眼前那片火苗,經自己這一頓磨蹭,聲勢已是弱了不少。
“嗯,果然做人還是不要事事爭先為好;瞧這火候,最多也就能三分熟……”
這般胡思亂想之時,轉眼就挨進了這片火場。
誰知,就在這位心存僥幸的孫小乙進得火場,開始使出吃奶的氣力拔足狂奔之時,只听“轟”一聲,他四周那原本聲勢已經弱下去的火苗,忽然又蓬勃而起,火舌吐動,光焰燻天,甚至比原來燒得更旺!
“呃?難道俺制符的功力又進了一層?”
目睹此情此景,林旭心下是又驚又喜。
——卻沒人注意到,那個上清宮張堂主隨身小女童,正在那兒小聲嘀咕︰
“奇怪哦~醒言哥哥的紙符最靈,為什麼那個大哥哥老不肯往前走呢?那火兒都快熄啦~”
“不過沒關系,我再把它燒熱!”
小瓊肜這一熱心不要緊,卻听得那沖天的火海之中,頓時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壞了!定那小乙哥被燒壞了!”
正在眾人驚懼之間,卻忽看得一個人影,正從那片蒸騰旺盛的火海之中,跌跌撞撞的沖了出來!
定楮一看,此人正是那位已疑似殉職了的兵卒孫小乙!
此刻,這孫小乙正呲牙咧嘴,扯著脖子發出陣陣恐怖的慘叫。听得這叫聲如此淒慘,醒言不禁心里一涼︰
“罷了,還是功力不夠——想不到俺這道用心繪制的避火符,今日竟會失靈……”
“不過幸好,這位小兵哥還是沖出來了,還有得醫救。若真是鬧出人命來,我就萬死莫贖了!”
正在惶恐無措之時,已有好幾位軍卒沖了上去,齊齊扶住孫小乙,準備將他往遠處水渠那兒拖。
“有軍醫嗎?離這兒最近的燒傷大夫在哪條街?”
正是醒言在那兒大叫。
“咦?你身上咋不見傷痕?”
一片混亂中,正有一位扶著孫小乙的軍士,突然注意到他身上毫無異狀,就連被燒焦的火痕也沒有,當即就出言相問。
“……呃?是啊,我、我好像真沒死!”
听得弟兄相問,一直鬼哭狼嚎的孫小乙,這時也停住叫喚,掙脫眾人,開始手忙腳亂的檢視起全身上下來。
“呵呵,呵呵呵,真的是啥事兒都沒有!”
一番仔細檢查之後,孫小乙開始傻笑起來。
“會不會是內傷?有沒有覺著胸腹哪處發痛?”
另一位軍士關心的問道。
“嗯?!”
听他這麼一提醒,孫小乙忽然就覺得有些不對勁起來︰
“不好!我怎麼覺著兩腿發軟,這心也狂跳不停啊?!”
“閉嘴!你這是被嚇的。”
這時鮑楚雄也湊過來,一听孫小乙這話,頓時一頓笑罵。
“呵呵呵,大人教訓得是,是被嚇的——小人還真的啥事兒都沒有!”
“那你剛才鬼叫個啥?!”
“也是嚇的……”
“去你的!”
鮑楚雄聞言又好氣又好笑,一腳橫踢在孫小乙屁股上,讓他又是一陣呲牙咧嘴。不過,這次他卻再也沒敢叫出來。
“妙哉!想不到張堂主于這符法,也有如此精深的造詣。上清倒不以符法為長,張堂主可算得上貴門中的一個異數!有機會一定要好好切磋一下。”
說話的正是盛橫唐。
這位天師教的盛師兄,正是內行,只看這只小小的避火符,便知眼前這少年,符法修為絕不在自己之下。當即,這位醉心于符法修煉的盛橫唐,便對醒言起了結交之心。
如此結果,倒是大出那位等著看笑話的林旭意料之外。不過剛才親睹了醒言的符之效,現在林旭也略略收起了輕視之心,跟少年贊得幾句。
而他身旁那位張雲兒,則一臉微笑的看著醒言,心中忖道︰
“難怪爹爹那次自馬蹄山回來之後,將這少年在嘴邊掛了好幾天。這般看來,這少年還真有些不簡單。”
正想著,耳邊又回蕩起鮑楚雄那有如洪鐘一樣的粗豪聲音︰
“各位弟兄听了!咱這次有天師教諸位高人相助,還有上清宮的張堂主幫著畫符,此次剿匪,定能馬到成功!”
“事不宜遲,現在各位就回營著緊整飭兵械。明日雞啼之時,我就帶各位弟兄出發,去剿滅那躲在火雲山中不敢出來的無恥寇賊!”
郡都尉命令一下,滿場將士震天介的應了一聲,然後便各自歸營準備去了。
跟手下軍卒交待完畢,鮑楚雄便轉過身來,對林旭、醒言等人和聲說道︰
“現在就請諸位道長,跟我到大帳一敘。在出征之前,跟各位聊聊火雲山的匪情。”
“好!大人先請。”
林旭代表眾人應了一聲,這一群人便要歸入大帳中去。
就在此時,忽听得遠處傳來一陣急急的馬蹄。听得蹄聲如此急促,眾人都抬頭向蹄聲來處望去——落日斜照之中,正見那揭陽街道上,有一騎由遠及近,朝軍營這邊疾速奔來;快馬身後,掀起一路滾滾的煙塵。
“這不是太守大人的隨身家僕段安嗎?他來有何事?”
那馬腳力很快,眨眼功夫就來到近前;鮑楚雄一看,馬上騎士正是熟人。
待那段安勒住坐騎,翻身落馬,鮑楚雄趕緊迎上去問道︰
“段安你為何如此匆急?是不是段大人有緊急軍情傳達?”
那段安卻並未直接回答,喘著粗氣說道︰
“鮑大人,見到你就太好了!我家大人就怕你們已經出征。”
“哦?莫非匪情有變?”
鮑楚雄聞言變色,頓時把心提到嗓子眼兒。
“那倒不是。”
段安略略一頓,然後便急急問道︰
“鮑大人,那上清宮的張堂主、他到了麼?”
第五章 倩語無心,遂嘯不鳴之劍
眼瞅這段安快馬加鞭,急吼吼而來,就好似身負十萬火急的軍情。但等他一開口,卻在那兒只顧著打听上清宮的道士來了沒有——饒是段安問得這般清楚,鮑楚雄還是覺著自己剛才沒听明白,忍不住要確認一下︰
“張堂主?你說哪個張堂主?”
“咳咳…就是上清宮掌門靈虛真人派來、協助大人剿匪的上清宮、四海堂張醒言、張堂主……”
喘著粗氣兒的段安,將這句說得支離破碎。
“哦,是他啊。張堂主他已經來了!”
鮑楚雄一指站在旁邊的醒言。
醒言這時也過來見禮︰
“在下便是張醒言。不知您找我有何貴干?”
話還沒說完,那段安便搶著說道︰
“謝天謝地!可讓俺趕上了,呼~”
略喘了喘,段安續道︰
“我家大人,就怕你們已經出征了!”
一听這話,那鮑楚雄頓時緊張起來,急急問道︰
“莫不是匪情有變?!”
“不是。其實是段大人要親來送諸位出征。他怕你們已經出發,便讓俺先騎快馬奔過來招呼一聲。”
“哦,原來如此。”
鮑楚雄一听此言,頓時把心放回肚里;他心說︰
“這才對嘛。這些時日,俺每天都派有斥候在火雲山那邊刺探,也沒見回稟說那塊兒有啥異動。”
剛想到這兒,鮑楚雄卻似忽然記起什麼,有些奇怪的問段安︰
“我說段安,太守大人不是跟俺說過,只要上清宮道長一到,我就要立即率部出發,不得延誤嗎?怎麼老大人又改主意了?”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不過依小的看,段大人他這次也是臨時起意。”
那段安現在也是一臉苦笑︰
“兩三天前段大人就接到上清的飛鴿傳書,好像也沒怎地,只是挺高興。昨個兒,俺還見大人悠悠閑閑,白天和一班文友論詩品茗;晚上就在府衙酒宴招待了幾位訪客,好像也沒什麼事。可今個兒一大早,就來把俺從床上拖起,著俺快馬奔來,叫你們且慢出征,還要好生招待張堂主,千萬不可怠慢——”
段安說到這兒,包括他自己在內,頓時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全都望向醒言——
鮑楚雄琢磨道︰
“這少年莫不是有啥天大來頭?否則怎會讓太守大人如此眷顧?”
“唔……想起來了,林道長剛才說,其實這張堂主入上清宮並沒多久,三四月前才離得馬蹄山什麼的——難道馬蹄山馬爺、他是朝中哪位大員?奇怪,我可從不曾听說過有這麼一號人物。不過我認識的大官也不多……”
鮑楚雄在這邊疑神疑鬼,林旭那幾位天師宗弟子則想到︰
“難怪天師真人提過,羅浮山上清宮和朝廷聯系甚是緊密。想不到就這麼一個小小年紀的少年堂主,竟讓一郡之首的太守大人,專門趕遠路跑來交納。如此看來,上清宮在朝中的勢力,已是越來越大。唉!”
再想起自己天師宗的教民,往日所受的那些官府憋屈,頓時,這幾位天師宗弟子臉色都有些不自然起來。
且不提這幾人各懷心事,只听那段安頓了頓之後,接著交待道︰
“段太守明日一早便能趕到揭陽。小的就請鮑大人、張堂主,先耐心等一晚上。”
“對了都尉大人,能不能給小的先飲口水?這一路急趕,直把我給渴死了!”
一听此言,鮑楚雄趕緊安排段安到一處營帳中歇下,並命人送上一大瓢清水。
雖然段安只是一家僕,但卻是段太守的心腹,對他鮑楚雄也不敢怠慢。
一郡都尉,對太守家奴如此恭敬,自有其原因。本來,都尉這一軍職品級,在當時並不算低。但此時天下稍安,武人地位已下降不少。在那中原之地,不少郡中的郡兵,甚至都已被撤銷;即使仍然保留,這都尉一職也往往由太守一人兼任。只有像南海郡這樣未開化的嶺南蠻疆,因為民風彪悍,盜匪滋生,才原班保留下郡兵編制,用以保境安民。
不過,雖然嶺南諸郡的郡都尉仍由武人擔任,但卻受太守節制。所以,雖然現在郡都尉鮑楚雄,對太守大人這般忽然起興似的折騰大感不滿,但他仍然保持著一臉的笑容,安排好段安與諸位道長的住宿。
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大早,用過早飯之後,醒言便與鮑楚雄、林旭等人,一起在中軍帳中等候太守的到來。
鮑都尉手下三百名郡兵人馬,此時也都在準備著出戰前的諸般事宜,只等太守、都尉大人一聲令下,便即開赴火雲山征剿匪賊。
現在天光尚早,也就剛過雞啼二遍。借著這空兒,鮑楚雄便跟醒言、林旭等人,細細介紹了一下這次所剿賊寇的具體情況。
原來,這股得妖人暗中相助的匪徒,老巢在揭陽縣西南與龍川縣接壤的火雲山上,據險結營,號為大風寨。大風寨寨主名叫焦旺,只因毛發枯黃,便得匪號“金毛虎”。
這匪首焦旺,雖然綽號威猛,但手底下功夫其實一般。只不過,焦旺其人雖長得五大三粗,但卻正屬于粗中有細一類的人物。與他打過交道之人,全都說他外憨內猾,著實是詭計多端。
正因為如此,這金毛虎焦旺才能領著手底下的匪徒,躲過縣兵一次次追剿,並且還有余裕吞並附近山頭的草寇,以致大風寨的人數越剿越多,最後幾有二三百人的規模。
這些匪徒,來去如風,劫掠如火,直讓附近幾縣民眾苦不堪言。火雲山群寇,遂成揭陽幾縣的心腹大患。
不過,正應了那句俗語︰“人怕出名豬怕壯”。這大風寨眾匪風頭漸勁,為患漸烈,逐漸便引起南海郡各級官員的注意。終于,在三個多月前,大風寨在龍川某處劫掠時,因村民反抗,便將村中十幾戶盡數屠戮,釀成滔天血案,合郡為之震動。此事傳開,州牧大為震怒,嚴責南海郡太守傾盡全力剿除凶徒;否則,就要申告朝廷,將他免官治罪。
如此一來,南海太守段宣懷,自然被搞得焦頭爛額;在上下催逼、群情洶涌之下,更是嚴令郡都尉鮑楚雄,全力清剿大風寨賊徒。于是,在鮑楚雄領著郡兵一陣狠打之下,大風寨匪眾的活動範圍越來越小,最後龜縮到老巢火雲山中。同時,匪寨人數也越來越少,現在估摸著只剩下百來號人。
大風寨眾匪盤踞的火雲山,說起來也是揭陽縣一景。正是山如其名,火雲山石岩,皆呈火紅色。遠遠望去,整座赭紅的山體矗立在藍天之下,就像是座火焰山一般;連那飛過山頂的白雲,也都被映成紅彤之色,正如火燒紅霞。
而火雲山不僅山色似火,就連山上的草木,其枝葉也都呈現出一片火紅之色。關于火雲山,當地人還有一個傳說,說這山曾是那滅亡已久的南越國王室狩獵御苑之所。不過,這說法也就火雲山附近山民說說而已,其他人只要見到這山的怪異模樣,便不大肯相信這處山場,真有啥狩獵的價值。
不過,雖然這火雲山外貌奇特,但山勢並不險峻;這些暫時遁入山中的匪徒,被這些發了狠的郡兵剿滅,只是早晚間的事。
只可惜,就在鮑都尉一路窮追猛打,意圖一鼓作氣攻下大風匪寨時,那個放火搗亂的妖人出現了。每次郡兵攻上山去,便會被平地冒出的熊熊火焰阻住去路。而在追擊小股下山覓取水食的匪隊時,每每在快要得手之時,又會被一片火海擋住去路。
幾次攻擊,全都無功而返。沒辦法,鮑楚雄只好率部怏怏而回,請太守延請得道高人,來協助他鋤妖破匪。
說到這兒,鮑楚雄拳掌狠狠相擊,跟眼前這幾位正听得入神的道門弟子說道︰
“大風寨匪寇實在可惡!這次能得天師宗幾位道長幫忙,又有張堂主相助,一定能將這些鼠輩一網打盡!”
听得鮑楚雄這番繪聲繪色的介紹,醒言幾人也是感同身受,直听得熱血沸騰,恨不得馬上就隨大軍出發。
就在眾人摩拳擦掌之時,大約卯時將盡,忽听得帳外原本軍士往來喧嘩的聲音,一下子歸于沉寂。然後,就有位傳令軍士進帳稟報︰
“太守大人來了!”
一听這話,帳內幾人都是彈身而起,趕緊走出大帳去迎接太守大人。
來到帳外,醒言便看到一位冠服儼然的官員,正從一輛馬車中走下。晨光中醒言看得分明,這位鮑楚雄口中的段宣懷段太守,大約五十開外,身形偏瘦,面相方正,態度威嚴,頷下蓄有一綹胡須,正隨風拂擺。
段太守下了馬車,便舉步朝這邊走來。鮑楚雄見狀趕忙迎上去,說道︰
“大人足下小心——天氣炎炎,何勞段大人親來送軍出征?”
“呵呵,楚雄你有所不知。這次老夫來到揭陽,一來是送師出征,二來則是備得兩件小小禮物,要送給上清宮的張堂主,聊表我南海郡對他鼎力相助的謝意。張堂主在哪兒?快快帶我與他相見!”
段太守這前半句話還說得四平八穩,但到了最末,語氣卻變得頗為急促,直看得鮑楚雄目瞪口呆,不知所以。
見太守大人提到自己,也毋須等鮑楚雄指引,醒言便趕緊上前一步,深深一揖,道︰
“小民張醒言拜見太守大人。”
“不必多禮,不必多禮!你就是張堂主?”
“正是。”
听得確認,段大人便開始上下仔細打量起醒言來。
正在醒言被瞧得莫名其妙之時,便見段太守拈起頷下胡須,連聲笑道︰
“果然,果然!”
“?蓿俊br />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太守大人過獎啦!”
“張堂主不必自謙,老夫這句話你是當之無愧。”
這位原本官威甚重的段太守,此刻卻似已完全忘記鮑楚雄等人的存在,只管滿臉堆笑,一心跟醒言說話︰
“這次老夫前來,正有兩樣東西要送給張堂主。來人!”
一聲召喚,旁邊一位典吏應聲上前,手中正捧著一只紅漆托盤,盤中疊著一方水藍色的絲綢織物,旁邊擱著兩條飾著羽毛的旄尾,全都染成金黃色。
“這是?”
“此去剿匪,張堂主正是主力,豈可沒?盱縫浩 渫疲空夥剿 緞衿 鵪歟 搶戲蠣肆 垢現疲 衷 彌鰨 U盤彌鞔巳煒 檬 br />
說這話時,旁邊已有一隨從軍卒,取來一根青竹竿,段太守親手將那旗幟展開,套在竿首,接著又將那兩條旄羽在竿頭系牢。
太守大人這番舉動,更把旁邊那位剿匪主將鮑楚雄看得直咧嘴。
此時,這竿旌旗已在清涼的晨風中展開。眾人抬首仰望,只見在那颯颯作響的深水藍旗幟上,正繪著一只金色的朱雀神鳥。神鳥圖案造型簡潔,但極為傳神,就像只活物一般。
眾人仰首望去,只見旗上那只金色玄雀,在晨光輝影中隨風飄飛,羽揚翼張,傲然睥睨,恍惚間就似要從半空中飛撲而下。
“听說堂主靜室築于羅浮山千鳥崖上,想來珍禽異鳥必多;而玄鳥朱雀又是守護南方的聖靈,主太平,老夫便自作主張命畫師繪此圖案,不知張堂主滿意否?”
“當然!當然!”
醒言現已是如墮雲霧之中,哪有說不好之理。而他身旁的瓊肜,看著旗上那只栩栩如生的金色鳥兒,更是蠢蠢欲動;若不是面前有這麼多生人,說不定早就飛身跳上去仔細看個究竟。
這事似乎還沒完。又听那段太守接著說道︰
“不知張堂主此次出征,有沒有合適的坐騎?”
“稟過大人,坐騎我有;我曾在傳羅縣城買得一驢,雖然瘦了點,但腳力還不錯!”
“哈~張堂主說笑了,出征斗法如何能騎蹇驢?來人!”
段太守又是一聲喝令,便見馬車後面轉出一位馬夫,手中牽著一頭姿態神駿的白馬,朝這邊“踢踏”而來。
“這匹白馬,名為‘飛雪’,是我府衙中最為雄健的駿馬。現在就講‘飛雪’贈與張堂主,祝張堂主此次出征,馬到成功!”
“這個……太守大人實在太過盛情,晚輩恐怕承受不起。”
此時不光鮑楚雄直咧嘴,醒言也覺著有些不合適起來,趕緊出言推辭。
“哈哈,賢佷說得哪里話來~”
見醒言自稱“晚輩”,現在這段太守的稱呼也變了;只听他說道︰
“賢佷奔波數百里,都是為我治下子民謀福。老夫這兩樣薄禮,只取個口彩,賢佷不必推辭!”
“好,那就恭敬不如從命,等此戰歸來再作論處。”
醒言見段太守神色堅決,知道一時也不好推辭,便暫且收下他這份厚禮。
而他從段太守方才這句話中,也終于有些明白太守大人為何對他如此禮遇︰
“原來都是為了治下子民啊!——段大人真是位愛民如子、禮賢下士的賢明好官!”
心中正佩服著,忽听那段宣懷段大人訝道︰
“咦?賢佷背後這把寶劍,倒是頗為奇特。可否借予老夫一觀?”
原來,正是段太守看見醒言那把毫無修飾的無名古劍,從他背後露出黝黑粗簡的劍柄。
雖然有些不明所以,但醒言還是趕緊將無名劍取下,遞與段太守。
段太守將這鈍劍在手中略略翻動了一下,便笑道︰
“醒言賢佷,這劍頗為沉重,怕是不甚趁手;看這鋒刃無光,似乎還沒開鋒,又如何能在陣前防身對敵?不如,賢佷就先用著老夫的佩劍吧。”
說著,段太守就將鈍劍遞還醒言,待他重新背好之後,便解下腰間佩劍,連鞘遞給醒言,說道︰
“賢佷可拔劍一觀。老夫雖是文官,這把隨身佩劍也非名劍,但總還算輕便鋒利。”
醒言此時已抽出鞘中寶劍,放在眼前觀瞧——只見這劍刃口鋒芒畢露,寒光閃爍,果然是把利器!
正看時,只听那段太守諄諄教誨道︰
“俗語雲,‘工欲利其事,必先利其器’;臨陣殺敵非同兒戲,兵刃鋒利與否,實在不可輕忽視之。”
“這……”
“已受大人旗馬,又如何再敢覬覦大人的隨身佩劍?晚輩萬萬不敢從命。”
雖知段大人這番美意,是出于勤政愛民之心,但醒言還是覺著有些承受不起,連聲稱辭不受。
而旁邊林旭等人,目睹這一幕,正是張口結舌,心情復雜;那位鮑楚雄鮑都尉,則又開始擴大考慮範圍,努力回想朝廷中有沒有叫“馬蹄山”的高官顯吏。
見醒言推辭,這位文士出身的郡守說道︰
“正所謂‘寶劍贈英雄’,張賢佷英雄年少,老夫贈劍也是理所……啊!”
剛說到這兒,附近幾人卻突然只覺眼前烏光一閃,然後便見醒言背後那把不起眼的鐵劍,現在竟沖天而起,宛如游龍一般,在眾人頭頂飛舞一圈,嗡然作響,然後便一頭扎下!
只听“喀”一聲輕響,就如斧入腐竹,這飛劍已將醒言手中那把太守佩劍,輕輕割成兩截;然後,便是“倉啷”一聲鐵器墮地之響傳來。
還沒等眾人來得及想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卻又見剛才那把飛斬而下的鐵劍,“唰”的一聲,已不偏不倚的鑽入少年左手劍鞘之中!
現在,這把肇事的無名劍,正從太守那把黃金虎吞口暗綠鯊皮劍鞘中,露出仍舊平凡無奇的劍把來。只是這時,再沒人覺得這把劍駑鈍簡陋。
“完了,這劍不早不晚,偏在這時候賭氣搗亂,這下可闖了大禍了!”
醒言心中哀嘆,正要稱罪之時,卻發現那太守段大人,雖見自己佩劍被斬斷,卻不僅沒生氣,相反的,看那神色,似乎他對自己佩劍折斷一事,還覺著挺高興︰
“原想不到賢佷寶劍竟是如此利器!賢佷你瞧,老夫這把劍鞘,正合劍意。既然貴劍已擇其居所,賢佷就不要再推辭了。”
段太守只想著贈出劍鞘,但林旭、張雲兒、盛橫唐幾人,盡皆對醒言方才那靈動無比的飛劍之術震驚不已。正在眾人臉上變色之時,那位同樣驚奇的鮑楚雄鮑都尉,開口問道︰
“張堂主,你昨日不是說,你不會貴派的飛劍術來著?”
“呵~不瞞鮑都尉,我真不會本門馭劍訣。只是俺這劍有些古怪,常常不待驅使,便自個兒飛到空中,實在讓人頭疼!”
“原來是件通靈的寶物!”
眾人頓時恍然大悟,同時也都羨慕不已。同屬道門的天師教三人,目睹醒言的神劍,現在也是別有心思——
張雲兒一臉欣羨︰
“哇!想不到張道兄的寶劍竟如此神奇~上清宮的寶物真多也!”
林旭則暗自不平︰
“想不到那上清宮,為爭得馬蹄山福地,不僅給這少年許下堂主之職,還送他如此寶器,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盛橫唐卻有些搖頭︰
“唉,寶物歸寶物,只是這少年還不懂驅用。真可惜了……”
且不提眾人各樣心思。在段太守將這幾樣物事送與醒言之後,便著鮑楚雄點齊兵馬,他在點兵高台上說了一番鼓舞士氣的話兒,然後便命郡都尉鮑楚雄,正式率軍出征。
少年醒言,終于要踏上未知的征程。
第六章 枰上演棋,豈悟生殺之機
在隨南海郡郡兵出征路上,醒言並沒騎上那匹太守大人盛情相贈的白馬“飛雪”。雖然,他也很想試試在這匹高頭大馬上威風凜凜的感覺,但一注意鮑都尉、林旭等人的神色,醒言還是生生將這個念頭給壓了下去。
當然,這匹腳力也不能白白空著;思量一番,醒言便將“身小力弱”的瓊肜給推上馬去,自己則在一旁牽著韁繩,充當馬夫,與林旭等人一起步行。
南海郡郡兵,大都為步卒,只有主將鮑楚雄和少數幾位校官、傳令兵騎馬,其他人大都持械步行。因此,在這條宛若長蛇的隊伍中,那匹神駿白馬上的紅裳女娃兒,此刻就顯得格外的顯眼。
現在,這位初次騎馬的小丫頭,正搖晃著腦袋,不住朝四下張望瞧新鮮,就好似正踏青郊游一般。在她馬後,跟著一位掌旗軍卒,手中執著那竿水藍玄鳥飄金旗。鮮色的旌旗,在野風中獵獵作響,金色的旄羽隨風飄卷,金藍輝映,煞是好看。
若只瞧這面大旗,倒也覺著威勢十足。
此去目的地火雲山,雖然在揭陽境內,但因揭陽地域廣大,那火雲山又在與鄰縣交界處,因此離縣城也將近有二百里之遙。
剛從揭陽縣城開拔出來,這行軍隊伍還算齊整,排成一溜長蛇,順著官道迤邐而行。但過得一個多時辰,這隊列就有些散亂起來。頭頂著驕陽行進,軍卒們全都是汗流浹背,便不免有些懈怠起來。
這情形落到鮑楚雄眼里,自然是大為不滿;不過這鮑都尉也是帶兵的積年老手,思摸著現下離火雲山還遠,頂上這日頭也著實灼烈,若就此呵責軍卒,恐怕會影響士氣。這麼一想,鮑楚雄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暫且隨他們去了。
漫漫長路,頗為枯寂,免不了便要讓人尋些話兒。正行走間,醒言便听得天師教的那位盛橫唐盛師兄開口跟他說話︰
“張堂主,昨日見你演練符法,確實不凡。不過恕我直言,貴教似乎並不以符法見長。不知張道兄最擅長何樣法術?若能惠告,我等幾位法師也可心中有數,此去與妖人斗法之時,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盛師兄所言甚是。要說我最拿手的嘛,應該便是……”
說到這兒,醒言卻卡了殼——要說自己最擅長的法術,當然便得數靈漪教的那招“冰心結”。只可惜,昨日那場演示頗為失敗,這法術顯然已被問話之人自動忽略掉。又或是“水無痕”?“闢水咒”?“瞬水訣”?可這些法術在自己上得千鳥崖後,就有些疏于練習。
正在醒言左右為難之時,旁邊忽響起一個脆生生的聲音︰
“哥哥最拿手的,一定就是吹笛啦!”
“吹笛?”
一听此言,眾皆愕然。
“是啊!”
小瓊肜滿懷熱情的為醒言做著推介︰
“堂主哥哥吹笛最拿手,有時不用笛兒都能吹響~”
“不用笛都能吹響……口哨?!”
瞧著瓊肜那稚氣未脫的嬌俏面容,附近幾人立時都忍俊不禁。便連前面那位端坐在黃驃馬上,正虎著一張黑臉的鮑楚雄,都沒把這突如其來的笑意給憋住︰
“哈!~這小女娃子說話好生有趣!”
不過,醒言倒沒覺著瓊肜這話有啥好笑;當即他便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道︰
“哎呀~我咋沒想到。瓊肜,謝謝你提醒!”
“盛兄啊,我最拿手的,正是吹笛!各位要不要听我吹首曲子?”
說著,醒言便伸手要去取腰間那管神雪玉笛。
“咳咳!”
鮑楚雄聞言,趕緊回頭將手一擺,攔阻道︰
“張堂主!我看還是不必了。行軍途中吹曲兒,恐怕會擾了士氣!”
“呃,這倒是……”
醒言這才想到此舉不妥,只好訕訕笑了兩聲,繼續專心當好他的馬夫。
見這情形,盛橫唐便好心叮囑道︰
“張道兄,如此看來,到那與妖徒斗法之時,你便可讓我等打前陣。你只需在這玄鳥旗下居中策應便可。”
“……謝謝盛兄美意!”
這番對答之後,倒是張雲兒見著瓊肜神態可愛,便開始逗她說話。只是,此後無論她怎麼逗引,這馬上的小女娃兒,卻再也不肯多說話,只在那兒看著她嘻嘻笑個不住,一雙眉眼彎成兩道可愛的新月牙兒。
鮑楚雄這隊郡兵,行到離火雲山大約還有十里之外的一處凹地,便收勒部曲,暫作修整。除了整頓隊形、派出斥候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工作,便是由盛橫唐、張醒言二人,給士兵衣甲繪上避火符。
這類符咒,大都有時效限制;為發揮最大效用,兩人在快接近戰場之時,才開始為士兵描繪符。
此時大約午時將盡,日頭已從正南略略偏西,軍兵腹中大多饑餒,順便也借著這機會,就著皮囊中的清水啃食干糧。
等斥候跟鮑楚雄回稟匪情無變時,醒言二人已在所有兵甲上繪好避火符紋。鮑楚雄一聲令下,這隊約略三百人的兵卒,便軍容整齊的朝火雲山開拔而去。這之後,再無一人隨便交頭接耳,又或拖後超前。
不到半盞茶功夫,醒言便清楚看到,在數里外的湛藍天空下,正盤踞著一座遍體赤紅的山?`。之前鮑都尉曾提過火雲山並不險峻,醒言便在心目中將火雲山想象成一個禿平的山丘。直到這時親眼一瞧,才發現心中預想大為謬誤︰
遠遠望去,火雲山山勢雄峨,峰巒奇峻。山上石岩,或呈赤赭,或顯紫紅,如染嫣霞之色;坡上林木,雖正在七月夏時,卻已似被三秋霜染,漫山紅遍;偶有熱風吹來,便掀起紅濤陣陣。
放眼眺去,在七月烈陽照耀下,整座火雲山紅光灼灼,焰氣蒸天,就像支碩大無朋的火炬,正在天穹下熊熊燃燒。而峰頂上空聚斂的雲朵,形狀奇特,似舟似崖,被赤色山巒一映,如若彤色棉絨。正是︰
火雲滿天凝未開,飛鳥千里不敢來!
正在醒言驚嘆天工造化神奇之時,那馬上的小瓊肜忽的探身跟他小聲說道︰
“哥哥,那山好奇怪哦~”
“是啊!我也頭一次見到這樣奇怪的紅石頭山。不過挺好看的。”
“嗯!不光好看,也很好聞呢~”
說著,瓊肜便皺了皺鼻頭,使勁嗅了起來。
“呃?”
“……瓊肜妹妹啊,我看你這鼻子真靈,都快趕上狗鼻啦!不如下次和哥一起去打獵?哈!”
“好啊好啊!一定不要忘記帶上我哦~”
正在醒言跟瓊肜逗笑之時,那位沉默已久的盛橫唐,忽然大聲說道︰
“恭喜都尉大人!”
盛橫唐這句話著實沒頭沒腦,鮑楚雄覺著有些奇怪,便回頭問道︰
“盛道長,尚未開戰,喜從何來?”
“大人且容我細稟。貧道曾跟天師真人習過觀氣之術,可測軍戰利負。”
“哦?快快講來!”
一听有關勝負之事,鮑楚雄立馬便大感興趣。
“大戰之前,戰場上方常有雲氣凝結。若雲氣如堤如阪,則為軍勝之氣。若如覆舟,赤白相隨,則主將士精勇。大人請看、”
盛橫唐抬手向遠處火雲山一指,說道︰
“此刻四方雲氣正在向火雲山聚集,或如巨舟,或如堤阪,流轉變幻,紅白相間,正是主我方大勝之氣!”
鮑楚雄聞言大喜,立命身旁小校,騎快馬往復奔馳,將盛橫唐之言遍傳軍中。兵丁听得傳報,頓時歡聲大作,此起彼伏,盡皆加快步伐,恨不得立即便撲上大風寨廝殺。
鮑楚雄見郡兵士氣高漲,心中大樂,向盛橫唐謝道︰
“其實能得閣下幾位高強法師相助,那些鼠輩怎還不束手就擒?”
不多久,這支士氣高昂的剿匪軍伍,便行進到火雲山下。
到達目的地,鮑楚雄勒住戰馬,略略整頓隊形,便要下令兵士一起向火雲山上沖擊。正要揚臂喝令之時,忽見馬前閃出一人,拱手稟道︰
“不知將軍預備如何破敵?”
定楮看去,說話之人正是天師弟子林旭。鮑楚雄現在對這幾位天師宗弟子,正是倚重,見他發問,便和聲答道︰
“既得幾位相助,麾下兒郎又不懼火氣,楚雄預備就此一鼓作氣攻上山去,將那大風匪寨一舉蕩平!”
“將軍此法雖然甚妙,但也許還有更好的破敵之方。”
“哦?願聞其詳。”
見鮑楚雄感興趣,林旭便將自己一路籌劃的計策娓娓道來︰
“那些賊徒,雖然不敵將軍勇力,但正所謂‘窮寇莫迫’,這些草寇都身負血債,到了窮途末路之時,定然會死力抵抗。並且,這些亡命之徒還有地利之便,比你我更熟諳火雲山地形;若他們據險而守,負隅頑抗,恐怕將軍一時也是難以攻下。”
听林旭說得有理,鮑楚雄不住點頭。
“還有一點也頗為可慮。軍士身上的避火符,過得兩三個時辰,效果便要打上折扣;再加上廝殺間難免浸染血跡,符力恐怕更難持久。若到兩軍膠著之際,那鼠輩妖人再躲在暗陬,趁便向在狹窄處拼殺的郡兵放火,恐怕那時就……”
雖然林旭並沒再說下去,但鮑楚雄已知其意。本來他還信心滿滿,但現在听林旭這麼一分析,也變得有些遲疑起來︰
“如此說來,若徑直殺上山去,恐怕又要演那赤壁舊事……不知林道長有何良策?”
“大人可用‘拋磚引玉’之計。兵經有雲,‘拋磚引玉,類以誘之,擊其蒙也。’”
“道長的意思是,將那些山匪誘下山來,然後一舉殲滅?”
“正是!蒙者,下坎上艮之卦。上艮為山,下坎為水;山下有水,險也。若大風寨匪寇在山下平處與將軍兵馬對敵,則敵寇大險,將軍必勝。到那時,若那鼠輩妖人不知機,敢再出來搗亂,則我等幾位師兄弟,定叫那廝有來無回!”
“果然妙計!”
听得林旭這一番高談闊論,鮑楚雄鼓掌贊道︰
“想不到天師教諸位道長,不僅法術了得,于兵法也是這般嫻熟,著實讓楚雄佩服!”
“我這便命人準備些金鼓旌旗,去那火雲峰大風寨前鼓噪誘敵!”
“呃……請恕在下直言,此種誘敵之法,效果未必就好。”
“哦?”
“旌旗金鼓,只疑似也;兵經‘類以誘之’之語,意指需用類同之物誘敵,這樣才可以假亂真。大人可分出七八十名兵士,讓軍中校官帶領,去那大風寨前攻擊喊殺,如此那些匪寇才能深信不疑。否則,那些賊寇龜縮已久,不一定會上當。”
說話之時,林旭神采飛揚,言語間充滿著強大的自信。
“哈哈!林道長果然是年少多智,算無遺策,真不愧為人中俊杰!難怪你師兄之前看出軍勝之氣——有林兄弟相助,楚雄何愁不勝?這次若得凱旋,第一份功勞非閣下莫屬!”
“不敢當不敢當!”
林旭口頭雖然謙遜有禮,但臉上還是掩不住一絲喜色︰
“在下只是略盡綿力,全仗大人將士驍勇而已。”
略頓了頓,林旭謙恭的請求道︰
“此戰得勝之後,不知都尉大人能否幫我教一個小忙?”
“哦?有用得上鮑某之處只管說來!”
“其實也不是甚大事。番禺地方我教幾位教民,先前因些瑣事而遭官府縲紲,至今仍在囹圄之中。只望都尉大人凱旋之後,替咱在太守面前美言幾句……”
“哈,小事一樁,包在鮑某身上!”
鮑楚雄拍著胸脯大打包票,然後便依林旭方才所獻計策安排去了。
現在,不僅鮑楚雄一眾將士眼中只有林旭幾位天師教弟子,便連這位上清堂主張醒言自己,在耳聞目睹了林旭整個獻計過程之後,心中也是嘆服不已︰
“天師宗這幾位道友,真個是人中龍鳳!特別是這位年紀比我大不了多少的林旭林道兄,于戰陣兵法竟是如此精熟!雖然俺也曾讀過一些兵書戰策,可就是不曾想過,要來將它們用到實處。”
贊嘆之余,醒言打定主意,決定開戰之後,定要為林旭等人馬首是瞻,從旁盡心協助。
現在的火雲山腳下,所有人都在為即將到來的戰斗,進行著最後的準備。
不知不覺間,眾人頭頂的天空中,已是彤雲密布。
千里雲陣下的火雲山,偶被驕陽一映,便呈現出血一樣的猩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