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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奇英傳》第7章
第二十九回 還鄉遊子傷災劫

  長孫泰又道:「你知道我很歡喜婉兒,為了婉兒的原故,我也盼你回去一趟。」李

逸喃喃說道:「哦,婉兒,婉兒……」這個他小時候最親密投合的朋友,此刻在他的心

上也漸漸淡了,但長孫泰再一次提起了她,李逸仍是禁不住微微顫抖。長孫泰道:「我

上一次已經和你說過,她這一年越來越憔悴了,她似有一件很重大的事情要等待你為她

決定。」李逸道:「玄霜也這樣說過。」長孫泰道:「婉兒等於我的妹妹,我知道你也

很愛護她,我不忍見她鬱鬱而終,她心中有了疑難的事情,要等待你為她解決,難道你

竟這樣忍心,不肯見她一面。」

  李逸長歎一聲,仍然不語。長孫泰道:「嗯,你執意不肯回去,我也不敢勉強你。

但我希望你在哀傷過後,再仔細的想想。」原來長孫泰正是因為怕李逸哀傷太過,縱不

傷身,亦將變成頹廢,所以想勸他回國,幹一番事業,好讓他精神有所寄托。同時也正

因為他愛上官婉兒愛得非常之深,明知若是李逸回去,可能對他不利,但他為了令婉兒

得到快樂,仍然一再的勸李逸回去。

  李逸低聲說道:「你的話我會仔細想的。」長孫泰和他緊緊握手說道:「好,那麼

我現在走了,我希望將來能夠在長安和你再見。」

  長孫泰走後,李逸神思恍惚,心緒不寧,回到了住所,竟然病了起來。長孫泰的話

在他心中激起了極大的波動,國恨、家仇、友誼、愛情、對亡妻的傷悼,對知已友人的

期望……這種種愛恨愁煩,好像在他的心上打了無數難以解開的結!當真是剪不斷,理

還亂!在病中,長孫壁、武玄霜、上官婉兒的影子,一個一個在他心頭掠過。對故國的

懷念,這是他八年來一直壓抑著的,這時候也感到不能再抑制了。回國懷鄉的愁思,在

病中總是會特別加濃的!

  在病中他的兒子很懂事的侍候他,但也屢次向他問起媽媽,盼望父親的病快些好,

好帶他到長安去找媽媽和姑姑。他愧對孩子無邪的眼光,也因此而心情更亂!

  谷神翁、符不疑、夏侯堅和裴叔度四人本來要回轉天山的,也因他耽擱了下來了。

在這期間,大汗也曾派過武士到山中搜索,幸而他們掩蔽得好,又靠易容丹之助,幾次

逃過了搜查,後來武士也沒有再來了。

  李逸整整病了半個月,這半個月他把長孫泰的話想了又想,到了第八天忽然有了起

色,大家都覺得奇怪,只有夏侯堅明白,李逸的病多半是心病,心病只有病人自己能醫。

  夏侯堅給吃了幾劑培元固本的藥,李逸很快的恢復了健康。這一日他忽然對兒子說

道:「敏兒,你不是想我到長安去嗎?我現在就去了。」

  李希敏拍手笑道:「好呀,媽媽和姑姑都在長安,長安有許多好看好吃的東西,爹

爹,我也要去。」李逸握著他的小手,柔聲說道:「敏兒,你年紀還小,過兩年我再帶

你去,你跟著夏侯公公和裴伯伯,要聽公公和伯伯的話。」李希敏有點失望,但他側著

腦袋想了一想,很快又高興起來,說道:「爹爹你給我向媽媽問好,向姑姑問好。說敏

兒記掛她們,請他們快些回來看我。嗯,媽媽和姑姑現在是好朋友了,姑姑給果子我吃,

媽媽不會再生氣了,是嗎?」李逸一陣心酸,幾乎滴下淚來,說道:「是的,她們都很

疼你,我會替你向她們問好的。」

  符不疑邀谷神翁到天山同住,夏侯堅則到南天山與裴叔度隱居,尉遲炯和優雲老尼

的墳墓都在南天山。夏侯堅願意陪伴他,李逸將兒子交託給夏侯堅,夏侯堅道:「這孩

子很聰明,叔度你教他劍術,我教他讀書,孩子你長大了歡喜做什麼?」李希敏道:

「我想像爹爹一樣做一個劍客,也想像公公一樣,做一個醫生,我學了劍術殺壞人,學

了醫術救好人,公公,你說好不好?」夏侯堅翹起拇指說道:「好,說得真好!將來公

公把本領都傳授給你。」李逸忙道:「還不磕頭!」李希敏乖巧得很,立即磕頭說道:

「那麼,公公,我要改口叫你做師父了。」夏侯堅哈哈大笑道:「李逸,我和你的師父

是好朋友,你師父有你這個好徒弟,我一直非常羨慕,如今我也有一個好徒弟了。我敢

誇口,我將來教出的徒弟要比你師父的徒弟好!」符不疑也笑道:「尉遲炯已經死了,

你還要賭一口氣嗎?」本來按武林中的輩份規矩,夏侯堅比李希敏高了兩輩,若非夏侯

堅先透露出願意收徒之意,李逸是不敢讓兒子拜師的,難得這幾位前輩都是非常灑脫豁

達的人,絲毫也不拘於武林中的陳規舊矩。

  夏侯堅又笑道:「你要學劍術,那還得拜一個師父呀!」李希敏又去向裴叔度叩頭,

裴叔度連忙搖手道:「這使不得,這使不得!」但夏侯堅已把他雙手按住,讓李希敏端

端正正的磕了三個響頭,笑道:「這有什麼使不得?咱各教各的,理他什麼輩份規矩?

你怕降低了你的輩份嗎?」裴叔度道:「不,那是抬高了我的輩份了。」兩個相差一輩

的人同收一個徒弟,對輩份低的那個師父而言,他既是和徒弟同一輩份,又和他的尊長

同一輩份,所以夏侯堅和斐叔度各說一辭,眾人聽了都哈哈大笑。李逸心中的高興更不

用提了,將來他的兒子成為一代大俠,一代國手,名滿天下,幹了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

遠旺於他,這是後話,按下不表。

  且說李逸和幾位前輩別過,隻身回國,回首前塵,恍如一夢。他仍然扮作一個維族

獵人,避人耳目。走了幾天,這天在草原上單騎獨行,忽見前面黃沙滾滾,有一隊軍馬

馳來。

  李逸登上高地一看,但見族旗委地,馬伕離鞍,衣甲不全,軍容凌亂,看來竟是一

隊潰兵。李逸一算行程,離邊關已是不遠,敢情這隊潰兵乃是從前線敗下來的。李逸既

喜且憂,喜者是中國打了勝仗,憂者是敗軍無人管轄,沿途搶劫百姓,那是難免的了。

  李逸避開途軍的方向,走了一程,忽見有幾個突厥兵縱馬追來,大聲喝他停下,李

逸人強馬壯,本來可以逃跑得了,但他想從這幾個突厥兵士的口中打聽軍情,故意緩緩

而行,過了一會,四匹馬齊向李逸衝來,嗖嗖連聲,冷箭射到,李逸使出接暗器的手法,

來一支接一支,那幾個突厥兵見他武藝如此高強,不像是個好惹的人,呆了一呆,便想

拔馬退去,這時雙方距離已近,說時遲,那時快,李逸將接來的利箭甩手射出,不射人

而射馬,轉眼之間,那四個突厥兵都跌下馬背,在雪地上掙扎了一陣,竟然爬不起來,

見他們面如菜色,雙目深陷,原來都是餓壞了的,被負病狂奔的坐騎拋了下來,登時頭

暈眼花,哪裡還有力氣掙扎?

  李逸心中惻然,看其中一個的服飾似是軍官,顏容也沒有那麼憔粹,李逸跳下馬來,

將他掀起,那軍官顫聲叫道:「壯士饒命!」李逸道:「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麼要

射殺我?」那軍官道:「我只是想討取一點乾糧。」原來草原上人煙稀少,往往數十里

不見人家,他們餓得慌了,見人就搶,在草原上往來的人,不是獵戶就是牧民,最少也

貯備有幾天乾糧,而且還可以將他們的坐騎殺了來吃。至於他們自己的坐騎,那是逃生

用的,非到必要,決不肯殺。」

  李逸看他們餓得可憐,他還有十幾斤乾糧和幾斤肉,便分了一半給他們,那幾個突

厥兵大嚼一頓,又向李逸討水來喝,過了一會,精神才漸漸恢復,對李逸千恩萬謝。他

們見李逸穿的是維族服飾,說的是突厥語言,只道都是族人,那軍官羞慚滿面的說道:

「我們也都是窮苦的百姓出身,若不是餓得慌了,絕不會搶自己人的。」

  李逸道:「怎麼敗得這麼慘?」那軍官道:「都是我們的長官不好,他騙我們中國

兵不能打仗,叫我們放心打進去搶中國的女子玉帛,上個月我們打進中國的定州,又攻

下蔚州的飛狐縣,長官叫我們放火燒盡他們的房屋,把中國人都擄掠來當奴役,我們只

道可以長驅直入,一直打到長安,隨地都可以補充糧食,便放心大燒大殺,哪知我們立

足未穩,中國的大軍便來反攻,聽說是中國的皇太子做元帥,還有吐蕃的軍隊幫他們,

我們接連打了幾個敗仗,定州蔚州的中國百姓紛紛聚集起來,沿途伏擊,斷了我們後方

的糧道,我們前軍深入,後援不斷,幾乎全軍覆沒!」

  李逸聽聞得他們在中國境內大肆燒殺,鬚眉皆豎,提起馬鞭,罵道:「如此殘暴,

理應全軍覆役,哼,你們就餓死了也是活該!」馬鞭揮動,照著那個突厥軍官頭頂打下,

那軍官見他突然翻面,嚇得在雪地上縮作一團,只聽得僻啪一聲,馬鞭在他面上掠過,

卻未曾打著他,李逸忽地歎了一口氣,說道:「這都是你們大汗的罪過。」收回馬鞭,

跳上馬背,撇下他們走了。

  沿途所見的潰軍,絡繹不絕,但都是零星小股,李逸不想再招惹他們,一遇上了就

遠遠避開。走了兩天,潰軍漸漸稀少,碰見幾個難民,聽他們說突厥大汗已向中國女皇

帝求和,未知真假,他們的家在邊境附近,逃亡了十多天現在情勢稍定,冒險回家探望,

李逸連日見到戰爭慘象,心中也是和突厥的百姓同一願望,但願早早息了干戈。

  再過兩天,已到了邊境的軍事區域,李逸不敢再行大路取道山區,想穿過星星峽進

入安西內地,他的乾糧也吃完了,幸而運氣很好,獵得兩隻野兔,可以權充兩天糧食,

這一日正穿過一個狹長的山谷,忽聽前有極慘的叫聲,聽出是一個突厥女人在叫救命,

李逸知道又是潰軍在劫掠百姓,急忙飛馬過去,看見前面有一個倒塌了的茅棚,地上有

個女人和兩個孩子的屍首,殺害這些婦孺的竟是兩個漢人。

  李逸大怒,直衝過去,呼的一聲,兩塊石子迎面飛來,勢大力沉,竟是高手所發,

李逸不敢硬接,拔出寶劍,將第一塊石頭劈落,隨即便一個「鐙裡藏身」閃開了第二塊

石頭,他的坐騎忽地長嘶一聲,四蹄屈地,原來已給對方的石子打中了腦袋。李逸雙腳

一撐,如箭離弦,在馬背上射出,閃電般的到了那兩個人的跟前,雙方打了一個照面,

不覺都叫出了聲。

  這兩個人正是程達蘇父子,但見他們衣杉襤褸,滿面風塵,光景甚為狼狽。李逸好

生詫異,想他們已依附了突撅大汗,最少也可以得一官半職,卻何故狼狽如斯。

  原來突厥大汗求和的消息乃是真的,戰爭爆發之後,武則天乘機立盧陵王為皇太子,

命他做河北道行軍大元帥,狄仁傑在軍中輔佐他,用意是在讓他掌握兵權,好作他日登

位的準備。太子雖然平庸,但狄仁傑替他調度,甚是得宜,分兵三路,以幽州都督張仁

疊統兵三十萬為東路,右羽林衛大將軍閻敬容統兵十五萬為西路,以吐黃將領沙吒忠義

統頸藩雙混合軍十萬為中路,三路反攻,不但盡復失地,而且打入了突厥境內,突厥大

汗無法抵擋,派道使者莫賀達於到長安要求和親,願以自己的女兒嫁給中國皇太子的兒

子,歷史上的和親多是中國將公主或冒充的公主嫁與外國,這次突厥要以公主和親,那

是極罕見的事。後來事雖不成,卻已在歷史上留下一段「佳話」。(事見舊唐書一九四

突厥列傳)

  大汗求和的消息傳出去,突厥的老百姓知道了都非常高興,但也有一小撮人非常恐

慌,他們是從中國來投奔突厥的叛賊,包括了程達蘇父子在內,他生怕和議成功,武則

天要向大汗索取他們,尤其是程達蘇,他在國內的時候,武則天就要緝捕他的,因此更

為害怕,就在突厥求和使者出發的那一天,他便悄悄的逃走了。程達蘇是伏虎幫的幫主,

他的幫眾在邊境一帶,他想偷過邊境會合他的幫眾。想不到他在山裡搶劫避難維婦的糧

食,卻意外的遇見了李逸。

  李逸雖然改容易貌,但程達蘇卻認出了他的那把寶劍,知道無法躲避。大喝一聲: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鐵煙桿一抖,一招「雲龍三現」,便向李逸磕下來,李逸舉

劍一迎,但聽得『當』的一聲,火花四濺,程達蘇倒退三步,李逸卻只是晃了晃。

  李逸大為詫異,本來程達蘇的功力比他深厚得多,但這次兵刃一交,李逸卻發覺了

他的功力好像大不如前,原來程達蘇在突厥大汗召開武士大會的那天,被夏侯堅的金針

傷了他的筋臍,至今未癒,加以餓了兩天,這樣此消彼長,與李逸一比起來,當然相形

見絀了。

  數招一過,李逸著著搶攻,程見男見勢不妙,取出判官雙筆,上前助攻,父子二人,

聯手合鬥李逸。

  程達蘇的功力雖已大減,但煙杯打穴的絕技還在,仍然是個勁敵,好在他的旱煙已

經吸完,無法用煙霧來迷惑李逸的視線,李逸位著寶劍的威力展開了精妙的劍法,和他

們父子二人,恰恰打成平手。

  激戰了一百多招,程達蘇忽覺左肋後的「魂門穴」隱隱作痛,原來這正是他被夏侯

堅的金針所傷之處,平時還不覺得怎麼,一到用了真力,內傷又發作了。程達蘇心裡一

涼,冒險進攻,用了一招『橫駕金梁』,鐵煙桿駕著李逸的劍鋒,倏的一個轉身,煙杯

抖起了一個槍花,在瞬息之間,連截李逸的三處大穴。哪知他快李逸也快,但見雙方身

形飛起,李逸大喝一聲,反手一劍,斜劈下來,倏然間又改劈為掃,一招「鐵鎖橫舟」

向程達蘇右肩猛削,這兩招迅如電掣,變化奇幻,程達蘇煙桿截空,叫聲「不好!」急

忙藏頭縮勁,向下一矮身軀,饒是他應變得宜,但聽得「唰」的一聲,劍鋒掠過,已在

他的左肩削下了一片血淋淋的皮肉,隨著又是「噹」的一聲巨響,程建男的判官筆也被

削斷了。

  程達蘇叫道:「建男,你快走!」雙目火紅,猶如受傷的野獸一般,將鐵煙桿舞得

旋風似的,緊緊纏著李逸。程建男方自躊躊,未肯即走,程達蘇大喝道:「不肖兒,你

想程家斷子絕孫麼?」

  程建男放聲大哭,疾奔而去。李逸雖然痛恨他們作惡多端,這時也不禁為之愕然。

程達蘇瘋狂地撲上來,鐵煙桿橫敲直截,有如狂風暴雨,看樣子是想拖延時候,讓他的

兒子逃生,過了一盞茶的時刻,程建男的哭聲已聽不見了,程達蘇也像洩了氣的皮球一

樣,那股猛勁鬆懈下來,李逸收勢不住,只聽得「唰」的一聲,程達蘇的膝蓋被削去了

一片。

  程達蘇踉踉蹌蹌倒退數步,縱聲笑道:「我程某縱橫了數十年,死也值得了!」李

逸起了側隱之心,按劍說道:「程老幫主,你把伏虎幫的符令名冊交了出來,自己毀掉

武功,我讓你回家與兒子團聚。」心想:「程達蘇已是六十的老人了,便留他一條性命

吧。繳了他的符令名冊,我可以送給長孫泰讓他交差,也免得伏虎幫再為患地方。」

  那料程達蘇哈哈笑道:「要我自毀武功,交出符令,哈,你也小覲了我程某了!大

丈夫死則死耳,豈能向人搖尾乞憐?」話聲未了,只聽得撲通一聲,他已直挺挺的倒在

地上了,敢情是自斷經脈而亡!

  李逸心中慨歎,想道:「又是一個百優上人。」念他是一幫之主,想搜出了他的符

令名冊之後,便給他掩埋。李逸剛俯下腰,忽覺胸前一麻,程達蘇倏地跳起,鐵煙桿

「卜」的一聲。重重的向他胸口打下,這一下打個正著,痛得李逸腦袋欲裂,本能的飛

起一腳,這一腳踢出,立即便感到突然襲來的暈眩,迷糊中似聽到淒厲的叫聲,接著他

就不省人事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逸才悠悠醒轉,但見已是黃昏時候,落日餘霞,染得山野一抹

金黃,在他旁邊不遠,就是那個維族女人和她兩個孩子的屍體,氣氛益增恐怖。李逸想

爬起身,卻還未能轉動,知是穴道尚未解開,幸而他學得是正宗內功,養息了一會,體

力漸漸恢復,運真氣沖關解穴,又過了一盞茶的時候,這才能夠四肢活動,站得起來。

李逸走到剛才的地方察看,那地方剛好是一處懸崖的旁邊,李逸定睛一看,幽谷底下有

一具屍體,藉著落日餘輝,仔細辨認,隱約還可以認得出是程達蘇的屍體。

  李逸爬下山谷,在程達蘇的身上搜出了符合名冊,再爬上來,但覺渾身酸軟,有氣

無功,原來他也餓得軟了。

  維族難婦的那座茅棚早已打得稀爛、茅棚旁邊的那一鍋稀粥倒還保存,泥土下的殘

火也還未熄減,只是那似清水一般的稀粥上面卻有幾點血花,李逸可以想像得到當時的

情景,那維族婦人煮好了稀粥,正要給她的兩個孩子充飢,突然程達蘇兩父子來了,這

位曾縱橫江湖,不可一世的程達蘇,曾經做過突厥大汗上賓,參加過宮庭盛宴的程達蘇,

如今飢火中燒,竟然來搶維族婦人這一鍋稀粥!於是維族婦人死命爭奪,程達蘇殺了她,

於是她的鮮血濺入鍋中,給那清水一般的稀粥加上幾縷淡紅的顏色!

  李逸腦海中幻出這一幕幕淒慘的情景,雖然僅是幾點血花,他如聞到濃厚的血腥味

道!他長歎一聲,喃喃自語道:「想不到戰爭慘酷,一至如斯!」他雖然腹似雷鳴,難

堪飢渴,這時也不忍喝這鍋稀粥了,他的坐騎剛才被程達蘇打碎腦殼,這時已倒斃在路

旁,李逸便割下一片馬肉,生起火來烤熟,塞飽了肚,再去山澗裡覓水解渴,連望也不

敢再望那一鍋稀粥。

  吃飽之後,李逸掩埋了程達蘇和維族婦人及她的孩子,又再前行。他靠馬肉充飢,

走了五六天,終於走出荒山,穿過了星星峽,來到了中國的安西地界。

  一別八年,如今他又踏上了祖國的土地了,想起當初與長孫壁驅車出關,八年來的

經歷一幕幕的在他腦中閃過,仿如做了一場惡夢!如今一夢醒來,他依然是孤身只影,

心境的淒涼比出國之前更甚。

  他換了漢人的服飾,混進難民群中,逃入內地。這一群難民是蔚州定側一帶的老弱

婦孺,他們的家園被突厥兵焚燒劫掠,早已空無所有,因此逃進內地覓食,一路的淒慘

境況,自是說之不盡。不過,他們的神情,卻沒有突厥難民那般沮喪,因為勝利的消息

頻傳,而且聽說武則天也已接納了突厥的求和使者了,他們還有希望回去再重整家園。

  走了好多天,有些難民找到了親友投靠,有些難民被官府收容。難民的行列更一天

天縮短,李逸當然不願求官府的救濟所收容,仍然隨著一些去投親的難民趕路。這時離

開戰區已遠,後方已可以買到吃的東西了,不過李逸為了避人注目,仍然混在難民群中。

  再走兩日,過了酒泉,正是春耕時分,田頭隴畔,農夫荷鋤,牧童吹笛,戰爭的痕

跡已完全不見,換上了一片寧靜和平的氣氛。李逸的心情也好了許多。這一日正在路上

行走,忽見幾騎快馬超過難民的行列,在黃土路上揚起一片塵沙,李逸忽然發現其中一

個騎士相貌好熟。

  心中一動,猛地想起:這可不是陽太華?轉眼之間,那匹快馬已超過難民的行列,

箭一般的射向前方,在黃沙滾滾之中看不見了。但李逸這一瞥已經認了出來,不錯,是

陽太華,是百優上人那個最得意的弟子——陽太華!看他華服駿馬,神氣十足,全不是

難民模樣。李逸不禁滿腹狐疑:「這陽太華怎的如此大膽,竟敢大搖大擺的進來?他混

進來做什麼?是逃難或是另有所圖?和他同行的又是些什麼人呢?」種種疑難,百思莫

解。由於陽太華的出現,李逸心中,多了幾分戒俱。

  到了酒泉,難民十有八九都已得到安置,只有寥寥的十個八個,要到各地投親的,

也部分散開了。李逸取出一片金葉,在酒泉換了碎銀,當時有些比較富有的難民,將全

部家財帶了逃難的,所以金肆中人也並不覺得奇怪,李逸換了碎銀,到騾馬市場想買一

匹坐騎,在戰爭時間的馬匹都被軍隊征發去了,他只買到一匹青騾,隨著又到衣物市場

買了兩套光鮮的衣服。因為到了遠離戰區的後方城鎮,若然還以難民的身份出現,那就

反而惹人注目了。

  第二日,李逸煥然一新,離開酒泉,跨了青騾趕路。走了六七天,過了蘭州,深入

後方,更是一片太平景象,與突厥舉國騷亂的情景,真有天淵之別。李逸心想:「中國

到底是地大物博,應付這場戰爭,綽有餘裕。」但隨即又想道:「不對,單靠地大物博,

還是不能夠在戰爭之中令到後方百姓安居樂業的,那還要靠秉政者調度得宜,才能夠盡

量減少戰爭的影響。」李逸經歷了這場戰爭,走了幾千里路,所見所聞,感慨極多。他

從敵人口中知道了武則天用兵的神妙,他又親眼見了中國官府對難民的安撫,後方的平

靜,雖然還未必是十全十美,但卻處處都表現了武則天是個雄才大略,肯為百姓辦事的

君皇!他不禁想道:「縱便是太宗皇帝復生,他應付這場戰爭,想亦不過如此。那麼,

對百姓來說,又何必一定要我姓李的做皇帝?又何必一定要男人來做皇帝?武則天搶了

李家的天下,我一直痛恨她,這究竟是對呢,還是不對?」想至此處,一片茫然!

  半月之後,李逸到了長安,長安的景象比八年之前更興旺了,寬廣的大街上,行人

熙來攘往,簡直嗅不到戰爭的氣味了。李逸又不禁想到他初見武玄霜之時,他彈奏「黍

離」的詩篇,當時在他想像之中,長安是一片荒涼,所以借主人哀傷故國的詩篇,發洩

自己胸中的鬱悶,當時武玄霜曾大大的譏諷了他。後來他到了長安,才發現長安完全不

是他想像的那樣。如今他又到長安來了,武玄霜該不會再譏諷他了吧?

  李逸找一間客店住下,打算過兩天去找長孫泰,設法見上官婉兒一面。這一晚他心

事如潮,輾轉反側,不能入寐,心想:上官婉兒不知有什麼緊要的事情,幾次三番托人

帶話,要我回來商量?又想不知武玄霜是否也在宮中,若然碰見了她,情何以堪?翻來

覆去,不知不覺已是三更時分。

  正自心緒不寧,忽聽得店小二拍門叫道:「客官們請起來,官人來查夜啦!」隨即

又聽得似官差的口吻,大聲吆喝道:「都到外面來站好隊,聽候校尉大人問話!」

  李逸心頭一凜:「莫非他們是衝著我來的?敢情是武則天已知道我到了長安,派人

來搜查我的下落?」他雖然相信武則天不會加害於他,但他究竟還是不願暴露自己的身

份。只聽得人聲腳步聲嘈嘈雜雜,住客們陸續走出房間。李逸心想:「若然真是武則天

派人來搜查我,這個時候要躲避也避不開了。或者是例行的查夜吧?我且不必先自多疑。」

定了定神,走到外面大廳,張目一望,這一望不由得他不大吃一驚!

  只見一個武官帶著兩個公差,正在那裡查問住客,這武官不是別人,竟然是陽太華!

兩人目光一接,陽太華大聲喝道:「這人是突厥來的奸細,快把他拿下!」李逸大怒喝

道:「你才是突厥的奸細!」陽太華哈哈笑道:「我身為東門校尉,你誣陷官長,罪上

加罪!」說時遲那時快,陽太華早已拿出佩刀,衝了過來,哩的一刀向他劈下。

  李逸的寶劍還留在房中,他一來恐怕寶劍有失,二來他知道陽太華武藝高強,空手

對敵,只怕吃虧。見陽太華衝來,他立即轉身便跑,陽太華一刀砍空,大喝道:「奸細

還想逃麼?」李逸三步並作兩步,奔回房間,腳步未隱,忽見帳後人影一閃,一道劍光

突然刺破床帳,迎面截來,李逸身軀一矮,用了一招「探孵取珠」的空手入白刃手法,

伸指一彈,「啪」的一聲,正彈中那人手腕,左手一勾,抓著劍柄,立即將寶劍奪了過

來,和那人打了一個照面,李逸不由得又是大吃一驚,這個人正是程建男!

  只見程建男雙目圓睜,惡恨恨的罵道:「李逸你也有今日麼?拿過命來!」倏的拔

出判官雙筆,一招「雙龍出海」,雙筆一分,分點李逸的「期門穴」和「肩井穴」,程

建男的劍術不行,用判官筆點穴卻是他的家傳絕技,雙筆點來,又狠又準,李逸的武功

雖然遠勝於他,但在這斗室之中,精妙的劍術難於施展,想在三招兩式之內,將他擊倒,

卻也不能。

  程建男一副拚命的神氣,狠狠撲來,李逸用了一招「退步跨虎」,反手一劍,「噹」

的一聲將他雙筆盪開,壓下了他的凶焰,正想展劍刺他胸口的「璇璣穴」,忽覺背後金

刃劈風之聲,陽太華也已闖進了他的房間了!

  李逸喝道:「來得好!」一招「蘇秦背劍」,頭也不回,劍鋒一轉。反手從肘底穿

出,這一招奇詭無比,但聽得一片斷金戛玉之聲,陽太華的厚背鬼頭刀竟被削去了刀頭。

陽太華見他寶劍在手,心頭一凜,道後一步,暗地裡罵聲「膿包」,原來他與程建男約

好,他將住客喚出來問話,由程建男潛入房間盜劍,哪知程建男方自得手,卻又給李逸

奪了回去。

  李逸寶劍在手,如虎添翼,喝道:「你這兩個奸賊,好大的膽子!」挽了一個劍花,

又是一招「神龍露爪」,向陽太華心窩刺去,陽太華不敢硬接,騰得一腳,將一張茶几

踢得飛了起來,「卡嚓」一聲,李逸的寶劍陷入茶几之中,一時間拔不出來,只聽得腦

後風生,程建男的雙筆又到,李逸一個盤旋,那張茶几恰似做了他的盾牌,擋住了程建

男的雙筆,李逸力透劍尖,將那茶几揮起,往前一送,茶几脫手飛出,陽太華一掌將那

茶几震裂,砰砰兩聲,茶几碰到窗上,窗門也給震開,李返身形一晃,立即穿窗跳出。

  陽太華和程建男也跟著跳出來,李逸跳上屋頂,揭起了一疊瓦往下便打,陽太華一

掌拍出,瓦片粉碎,程建男正在他的後面,被瓦礫粉屑滲入眼中,李逸早在掌心扣了幾

枚銅錢,那銅錢一打下來,跟著便以「天女散花」的手法,將手中的銅錢當作金錢鏢發

出,程建男眼睛一時辟不開,腿彎的穴道被一枚銅錢打中,登時栽倒。陽太華卻已跳上

了瓦面,大聲喝道:「來拿奸細呀!」

  李逸心想:「我若拿他見官,於我不便。不如先見了泰兄再說!」無心戀戰,當下

施展輕功,跳過兩間鋪間,陽太華大叫大嚷,仍然緊道不捨。

  李逸大怒,跳下街道,大喝道:「這裡還有王法麼?京城之中!竟容奸賊無法無天!」

街頭正有一小隊巡邏的兵士,聽得喧鬧!急忙奔來,陽太華跳下街心,也大聲喝道:

「你等快拿奸細,不得有誤!」那些兵士轟然應命,張弓搭箭,紛紛向李逸射來。李逸

吃了一驚,初時他還當陽太華是冒充的軍官,如今見這些兵士都聽陽太華的吩咐,看來

竟是真的了!李逸真是想不明白,他怎的竟有如此手段,一到長安,就混得個什麼東門

校尉的官兒?

  那些紛紛射來的利箭當然傷不了李逸,可是也將他阻了一阻,陽太華又追到身後,

李逸且戰且走,片刻之間,就越過了兩條長街。李逸的本領雖然稍勝陽太華一籌,但他

得官兵之助,李逸時不時要防備暗處射來的冷箭,竟被他纏得不能脫身。

  李逸待他追近,突然止步,刷的一劍,反手刺出,陽太華不敢硬接,用了一招「順

手推舟」,順著劍勢,想把李逸的寶劍引出外門,這時,背後有十幾支冷箭射來,陽太

華喝道:「你們不長眼睛嗎?停止放箭,趕快包圍!」話尤未了,但見劍光閃爍,鮮血

直冒,陽太華的肩頭已是中了一劍。

  原來在剛才追逐的時候,李逸與陽太華一前一後,弓箭手自是容易認清目標,如今

李逸突然止步,與他近身纏鬥,黑夜之中,弓箭手一時未曾察覺,仍然不停的放箭,這

樣一來,射來的利箭便對雙方都有威脅了。但李逸使的乃是寶劍,弓箭硼上便即折斷,

自佔便宜,陽太華卻要一面抵禦敵人,一面躲避弓箭,他的武功本來就比李逸稍遜一籌,

當然更吃虧了。幸而這一劍僅在他的肩上劃了一道三寸來長的口子,未曾傷著他的骨頭。

  經過陽太華這麼一喝,箭是停止了,可是李逸也立即逃了。陽太華又氣又怒,喝道:

「瞧著前面帶方巾這人,放箭!」長安各條街道,都有巡夜的兵。陽太華匆匆裹好傷口,

仍然御尾急追,一面大聲地喝,指點目標。他打好主意,與李逸至少保持三五丈的距離,

免得冷箭誤傷。

  李逸一把扯下頭上的方中,冷笑道:「陽太華,我就與你比比輕功。」專揀僻靜的

街道逃去,陽太華怒道:「你逃到天邊,我也要追。」風馳電逐的追了一會,李逸鑽入

一條狹長的街巷,陽太華緊跟著也到了巷口,突然在巷口的那邊又是一排弓箭射來,陽

太華揮舞長刀,拔打弓箭,大聲喝道:「我是東門校尉,前面那個小子是突厥奸細,你

們快堵截他!」哩的一聲,一支勁箭疾射而來,陽太華用刀一拔,那支箭力道大得出奇,

餘勢未衰,箭頭一歪,竟然插入了他的小腿。

  陽太華怒叫道:「停止放箭,趕快捉賊!」一咬牙把那支利箭拔了出來,只見李逸

已跳上了屋頂,屋頂上有幾個武士正截著他惡鬥。陽太華提一口氣,待要縱上,雙腳已

是不聽使喚,原來那支利箭已傷了他的筋骨。

  暗角里一個軍官奔出,失聲叫道:「哎呀,是陽大人!受了傷麼?」陽太華一看,

是個穿著羽林軍(即御林軍,唐稱羽林軍。)服飾的軍官,急忙揮手叫道:「快去拿賊,

不必顧我,我傷得不重!」

  這是西門校尉管轄的地區,羽林軍每晚也要派出幾個軍官,到城巡邏,這時恰好有

一個軍官巡到這,陽太華知道羽林軍的軍官個個都有一身本領,西門校尉宇文清也是一

把好手,心想這回李逸總逃不了。

  那羽林軍軍官叫道:「你們讓開,待我用飛刀取他!」一揚手,但見兩道白光電射

飛出。

  李逸一聽,這軍官的聲音好熟,心中一動:「這不是白元化嗎?」心念未已,哩哩

連聲,那兩口飛刀已是連翩飛至,恰恰從李逸的額角擦過,僅僅差了半分沒傷著他!

  白元化的飛刀絕技馳名京都,圍攻李逸的那幾個武土聽得他的喝聲早已閃開。李逸

趁這個空擋,腳尖一點,向前飛掠數丈,白元化喝道:「奸賊往哪裡逃?」越過了西門

校尉宇文清,飛步急追,李逸和白元化的輕功都在宇文清之上,轉眼之間,便把宇文清

這一夥人拋在背後,陽太華的腳受了傷,當然更追不上了。

  一追一逃,片刻間又過了兩條長街,白元化喝道:「賊子看刀!」哩的一聲,又是

一口飛刀擲出,這一次偏差更大,從李逸頭頂掠過,李逸舉劍一撩,沒有碰著,好生詫

異,心道:「白元化的飛刀百不失一,怎的今晚如此失常?」李逸本來聰明,想了一想,

隨即醒悟:「是了,他這飛刀定是指示我的方向的!」白元化每隔一些時候,便發出一

柄飛刀,李逸跟著他飛刀所射的方向奔逃,果然逃出了官軍的羅網,白元化用飛刀指引,

不久便將李逸「趕」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四週一望,再無別人,白元化停了下來,說道:

「殿下,你回來了!泰兄正在盼望你呢。」李逸謝了他解救之恩,問道:「這究竟是怎

麼一回事?陽太華竟做了你的同夥?你知不知道,他是突厥國師百憂上人的弟子啊!」

白元化道:「我們前兩日已查出他的來歷了,不過這話說來話長,你現在應該先找個地

方躲起來,我還要回去敷衍他們一下。」

  李逸聽他提起了長孫泰,使即問道:「你知道我內兄的住址嗎?」白元化道:「對

啦,你躲到長孫泰那兒,最好不過!他的家在西福隆街那個白塔右邊,門前有一棵大樹

的便是。今晚恰好不是他當道,你們兩娘舅可以會面了!」

  李逸熟悉長安道路,與白元化別過,便即展開輕功身法,直奔西福隆街,跑了一會,

遠遠聽得白元化在相反的方向大叫奸賊,附近幾條大街巡邏的兵士,都給他的叫聲吸引

去了。

  李逸從從容容的繞過幾條陋街小巷,來到了西福隆街,這是一條靠在山邊的街道上,

十分幽靜,找了一會,果然發現有處人家,門前有棵大樹,李逸揉身上樹,往下一看,

只見有間房子,燈火末熄,長孫泰的影子在窗紗上走來走去,李逸心道:「這麼夜了,

他還未睡,看這樣子,似是有什麼心事。」從樹上跳下牆頭,一個翻身,飛入內院,身

形剛剛落地,長孫泰也已從窗口跳出,李逸低聲叫道:「泰兄,是我!」長孫泰插刀歸

鞘,緊緊握著他的雙手,半晌說道:「你終於回來了!我知道你會回來的!」兩娘舅劫

後相逢,不覺都滴下淚來!

第三十回 竊國神奸伏禍根

  長孫泰道:「前日我在宮中當道,見到婉兒,婉兒還問起你來呢。唉,她近來顏容

憔悴,不知是有什麼事情悶在心裡,我真怕她悶出病來。」李逸心情悵惘,暗暗歎了口

氣,問道:「你能夠給我設法,見一見婉兒嗎?」長孫泰道:「下一次我入宮當道,便

和婉兒商量。」李逸道「我不想武則天知道,只怕官中耳目眾多,洩露了風聲,你能夠

給我瞞過去嗎?」長孫泰道:「咱們到裡面去從長計議。」

  入房坐定,燈光下照見李逸衣襟上血跡斑斑,長孫泰驚道:「你剛剛和人動過手來?」

李逸道:「不錯,就是陽太華那個奸賊。我正要問你,他怎麼做起什麼東門校尉的官兒

來了?」長孫泰道:「你是怎麼碰他的?他們知不知道你逃來這兒?」李逸將剛才的經

過向長孫泰說了一遍,長孫泰知道了是白元化指引他來的,這才放下了心。

  李逸道:「咦,你怎麼好像有點怕他?」長孫泰笑道:「他現在是魏王武承嗣的人

了,他這個東門校尉的官職,就是武承嗣保舉他的,投鼠忌器,我怎能不怕他三分?」

李逸氣道:「武承嗣真是膽大妄為,居心叵測,突厥大敗之後,他居然還敢收容叛賊。

如此說來,那程建男想必也已投靠了武承嗣了?」長孫泰道:「我還未知程建男的事,

哼,陽太華招來他的狐朋狗黨,投靠魏王,莫非當真是想造反?」歇了一歇,問道:

「聽說武承嗣武三思私通突厥,這事情你知道得很清楚,那次突厥王廷的武士大會,我

沒有參加,是事後聽得夏侯堅老前輩說的,聽說武承嗣也派了兩個使者來,當場給夏侯

堅的金針射死了。」李逸道:「不錯,是有這回事兒。武承嗣通敵的事情,玄霜知道得

最清楚。」

  長孫泰感觸頗多,望了李逸一眼,道:「可惜玄霜現在不在長安。」李逸問道:

「她去了哪兒?」長孫泰道:「她比我先回到長安,聽說只在宮中住了兩天,又趕到前

方軍中去看秋大人了。武承嗣通敵的事情,你願不願意將你所知道的寫一份出來,讓我

交給張相國?」李逸道:「張柬之敢動武承嗣嗎?」長孫泰道:「張相國秉公執政,很

得天後信賴。昨天張相國還叫我和白元化去,詳細查問武承嗣派密使到突厥去的事情,

可惜我知道得不清楚。」李逸奇道:「咦,他怎麼倒先知道了?」長孫泰道:「還有一

樣奇怪的呢,陽太華投入魏王府中,被派充東門校尉的事,也是他告訴我的。你知道我

未曾參加突厥的武土大會,根本就不認識陽太華。幸虧張相國告訴我,我才知道他的底

細,現在總算和他結識了。」李逸道:「你為此特別去結識陽太華?」長孫泰道:「我

這是奉了張相國之命,張相國不但要我結識陽太華,還要我和武承嗣結納呢!」

  李逸怔了一怔,隨即笑道:「張柬之用心良苦,如此看來,他早已有了佈置了!」

長孫泰道:「你真聰明,一下子就猜到了相國的用意,武承嗣武三思近來廣招門客,對

羽林軍的軍官和禁衛軍的統領尤其拉攏,張相國便叫我將計就計,依附於他,探聽他的

動靜,說得直白一些,那就是叫我去臥底了。」李逸笑道:「二武雖然權勢滔天,論到

老謀深算,絕對不是張柬之的對手,何況還有一位極得人心的狄仁傑幫張柬之策劃,看

來二武被消滅,只是遲早的事,我可以無憂了。」當下就將他所知道的,關於武承嗣私

通突厥的事情,寫了一份交給長孫泰,讓他拿去給張柬之。

  過了幾天,又是長孫泰入宮輪道的日子,李逸將他從程達蘇身上搜出來的黑虎幫的

名冊和符令也給了長孫泰,讓他向禁衛軍都尉李明之交差,但卻叮囑他不要說出是自己

繳獲的。

  長孫泰去後,李逸心事如潮,坐臥不寧,到了第二天中午時分,長孫泰興匆匆的趕

了回來,見到李逸,第一句話便說:「好了,好了,給你安排妥了。」

  李逸連忙問道:「怎樣安排?」長孫泰道:「我已經見了上官婉兒,下次我進宮輪

道的時候,你換上禁衛軍的服飾,我帶你入宮,你可以在華清閣裡和婉兒單獨見面,到

時她自會把宮女遣開。」

  李逸道:「她還有什麼話說?」長孫泰道:「她沒有其他說話了,只是叫你依期赴

約。哦,對了,她有一首新詩,墨沈未干,便給我拿來了。她說,你拿去也好,就給逸

哥看看吧。他會懂得我的意思的。」

  李逸展開二詩箋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首五言絕句,詩道:「白駒歌已逝!伊人水

一方;雜揉芳與澤,相見忍相忘?」第一句用的是詩經《白駒》篇的典故,說是她想把

遠方的客人留住,所以把他的白馬拴起來,可是終於還是留不住的,因此說是「白駒歌

已逝」。第二句用的是詩經《兼蔑》篇的典故,「榮南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

水一方。溯洞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那意思是說她所仰慕、她所

要追求的人兒,可望而不可即。第三句是用楚辭《思美人》篇的典故,意思是說美人受

了委屈,香花混在濁草中間。第四句是說,在這樣情勢之下,相見之後也還是互相忘掉

的好,但又怎忍相忘呢?雖然這首詩僅僅是寥寥二十個字,卻包含了極複雜的意思,哀

怨之情,溢於言表。李逸心弦顫抖,「婉兒她果然還在苦苦的思念我!」但他起了極大

的懷疑,以三四兩句的詩意來看,婉兒似乎是受著很大的委屈,似乎是要嫁給一個她所

不願意嫁的人,這件事可就奇怪了!

  李逸深知上官婉兒的性格實是外柔內剛,只有她認為是對的,她才肯去做,所以她

當年敢孤身去行刺武則天,但一到服了武則天之後,即使是她心愛的人,也不能改變她

的主意了。以她這祥的性格,若說她甘願將終身大事任人擺佈,那是不可想像之事!

  長孫泰問道:「婉兒這首詩說的是什麼?」李逸道:「沒什麼,仍是以前你對我說

過的那些話,她似是有一件事情要和我商量。」李逸怕長孫泰難過,因此不肯把詩中真

意向他解釋,心中想道:「長孫泰癡心暗戀,可惜婉兒喜歡的不是他。唉,那個她所不

願意嫁的人是誰呢?又是誰逼她的呢?難道是武則天?以她的性格,她所不願意做的事,

即算是武則天逼她,她也不會依從的!何況武則天正寵愛她,要利用她的才能幫她辦事,

想來也不會逼她。」想到婉兒絕頂聰明,古今少有,若然嫁了一個她所不喜歡的平庸之

輩,那豈不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李逸雖然早已斷了和婉兒結合之念,但想到此處,

仍是十分難過。

  長孫泰見他低頭默想,以為他是在猜測婉兒的心事,便道:「好在她願把心事向你

傾訴,這個悶葫蘆過幾天就可以打破了,我卻悶了一年多呢!」李逸道:「泰兄,我看

你也是有什麼心事?是為了婉兒嗎?」長孫泰歎口氣道:「我盼了這許久,盼到你來了,

怕只怕我沒有機會知道婉兒的心事了。」李逸道:「她告訴我,我一定告訴你。」長孫

泰道:「但只怕我下次不能陪你進宮了,不過,我縱使不能陪你,我也會叫白元化替代

我的。」李逸吃了一驚,問道:「怎麼?你不是說早已和婉兒約定了嗎?」

  長孫泰苦笑道:「是約定了。不過,後來又有變化,我正要和你商量。」李逸道:

「什麼變化?」長孫泰苦笑道:「我見了婉兒之後,不久李都尉又召見我,交給我一件

差事。」李逸連忙問道:「什麼差事?」長孫泰道:「明天武承嗣有個宴會,宴請和他

有交情的軍官,我也撥到了請帖。李都尉要我在明天的席上,將陽太華和程建男這兩個

奸賊拿下。這事是張相國和他決定的,張相國說是時機已到,在席上擒好,也好叫那些

軍官識破武承嗣的陰謀,縱使這不能扳倒武承嗣武三思,也總是對咱們大大有利。」李

逸道:「這主意不錯!」長孫泰道:「武承嗣府中武士如雲,若是他當場變臉,庇讓那

兩個奸賊,雖然我持有李都尉的命令,另外也有幾位羽林軍和禁衛軍的軍官聽我調遣,

協同捕賊,但終是敵強我弱,武承嗣一變面,動起武來,事情就難辦了!」

  李逸想了一想,毅然說道:「你幫了我的大忙,我也應該幫你一個忙,明天我和你

一道去便是!」長孫泰道:「你不是怕露出身份嗎?」李逸道:「我還藏有夏侯堅的易

容丹,此事關係重大!即算冒一次險,也是要的。你拿一套武士的服飾來,讓我改裝易

容,試一試看!」

  李逸打扮停當,再勃上了兩撮小鬍子,攬鏡一照,哈哈笑道:「泰兄,你可還認得

小弟麼?」長孫泰一看,只見李逸額角微有皺紋,容貌質樸蒼老,與他平累風流俊雅的

模樣大不相同,長孫泰道:「夏侯堅的易容丹果然神妙,若是在別處相逢,我也不敢相

認。只是眼神還未能收斂,透露出一股英氣,眼神是無法變易的,好在你裝扮的是禁衛

軍軍官身份,也應該有點威儀。」李逸笑道:「我上次在突厥參加過他們的武士大會,

曾瞞過了陽太華一次,但願這一次也瞞得過他。」

  長孫泰再仔細的看他一遍,忽地叫道:「哎呀,還有一個極大的破綻,需要設法彌

縫!」李逸道:「什麼?」長孫泰道:「你這把寶劍,一看就知是大內之物!在突厥可

以瞞過,武承嗣府中的武士豈有不知?」李逸躊躇道:「若是不帶這把寶劍,只怕沒那

麼容易制服陽太華。」長孫泰道:「換過一把劍鞘如何?」李逸原來那把劍鞘鑲金刻玉,

珍貴異常,長孫泰給他挑選了一把樣式古老質樸的套上,劍柄再漆上了一層,說道:

「行啦,若是你不拔出來,別人就看不出是把寶劍了。」

  李逸笑道:「泰兄,你比以前精細多了!」長孫泰道:「我在宮中執役,已有了九

個年頭,多少受了一點天後的薰陶。」李逸默然無語,心想接近武則天的人,竟是毫無

例外的,每一個都受到她的影響,就只是從這些小事來看,武則天也真是一個不平凡的

女人!

  待到了宴會之期,長孫泰攜了李逸依時前往,赴會的軍官,有四五個都是長孫泰預

先約好的人,白元化也在其中,這一班人算準時間,同時到達,好讓李逸混在中間,不

過,除了白無化知道他的底細之外,其他的人卻未知道,只知道是長孫泰邀來的一個高

手,冒充是禁衛軍軍官,請他們幫同遮掩的。

  武承嗣的王府堂皇富麗,豪奢氣象,勝似皇宮,李逸暗暗嗟歎。進了幾重門戶,到

了宴會的大廳,忽見陽太畢站在階上迎賓,李逸心道:「在突厥的武士大會中是他招待

我的,現在又是他來了。」暗暗盤算應付的方法。

  長孫泰在禁衛軍中已做到了三品驍騎都尉的官職,在當日赴會的軍官之中,除了三

四個人之外,就以他的軍階最高了,陽太華首先和他見禮,李逸混在人叢之中,向他點

了點頭,便想混過。陽太華眼光一瞥,見李逸似乎有點相識,忽然問道:「這位大人還

未見過?」長孫泰沒法,只得說道:「這位是新來的禁衛軍張隊長。這位是東門校尉陽

大人,魏王爺跟前的紅人。你們兩位多多親近親近!」陽太華伸出手來,道:「張大人,

幸會!幸會!」

  李逸知道他是想試試自己的功夫,上次在突厥武土大會中陽太華也曾這樣試過他的,

當時他運用正宗的內功抵禦,幾乎給他看出來歷,這次李逸胸有成竹,神色不變,毫不

遲疑的就伸手與他相握。

  陽太華練的是一種邪派內功,雙掌一握,只聽得「嚓」的一聲,李逸急忙抽出手來,

蹌蹌踉踉的倒退幾步,雙掌連搓,湊近口邊呵氣。陽太華也晃了兩晃,他們腳下所踏的

青磚,已碎了兩塊。

  原來在雙掌相交的時候,陽太華玄功一運,手掌登時變得似熾熱的火炭一般,李逸

若以精純的內功抵禦,自可無妨,但他有過上一次的經驗,不願被陽太華識破,這一次

純以剛猛的掌力反擊,絲毫不露出自己曾練過內功,這樣一來。李逸的手掌登時似被烙

過一般,起了兩道紅印。而陽太華吃他的掌力一震,也自拿樁不穩。

  李逸拱手說道:「陽大人好武功,佩服,佩服!」他啞著嗓子說話,裝出喉嚨焦渴

的模樣,陽太華果然聽不出來。心想:「這人原來練的是外家功夫,功夫雖然不弱,到

底是二流角色,做一個禁衛軍的小隊長,也算得是適當的了。」當下也拱手說道:「閣

下的金剛掌力,練到這樣的地步,也很不錯了。請進裡面去坐!」

  堂中賓客如雲,十之七八都是軍官,長孫泰一看,羽林軍中好幾個高級的軍官也都

在座,心想:「被武承嗣拉攏的人,倒還真不少呢!」長孫泰與幾個高級的軍官同席,

李逸與白元化另坐一席,同席的有一半是長孫泰所約來的人,其他的一半雖然都不認識

李逸,但有白元化他們替李逸掩飾,那些人果然把李逸當作新到任的禁衛軍軍官,沒有

誰起疑心。

  坐定之後,武承嗣步出中堂,身邊有一個道士,戴著燦爛的金冠,還有一個老儒生

裝束的人,手裡拿著一把折扇,有人低聲說道:「金冠道人和牛先生也來啦!」李逸雖

然不知道二人的來歷,見眾人這樣注意他們,料想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武承嗣一到,

眾軍官紛紛起立,武承嗣滿臉堆歡,舉杯說道:「難得各位光臨,請不必拘束,盡情歡

飲。我先向各位敬酒三杯。」眾人紛紛說道:「不敢當,不敢當!」武承嗣笑道:「朝

廷最近打了個大勝仗,突厥大汗已遣使求和,這第一杯酒是祝福之酒,各位豈可推辭?」

干了第一杯,武承嗣又道:「第二杯酒祝天後陛下萬壽無疆!」眾軍官歡呼萬歲,把第

二杯乾了,李逸心想:「武承嗣私通突厥,陰謀篡位,難為他還敢說出這兩句話來,臉

上半點不紅,當真是老奸巨猾。」又想道:「看這情形,軍官們對武則天確是一致效忠,

怪不得武承嗣,不敢輕舉妄動。」

  武承嗣舉起第三酒,道:「這一杯麼……」略作沉吟,似是正在想一個勸酒的藉口,

陽太華朗聲說道:「魏王輔佐天後陛下,功在國家,這一杯麼,就祝魏王千秋萬歲,事

事如意,都干了!」眾人轟然稱是,紛紛干酒,李逸暗暗罵聲,「無恥!」以袖掩杯,

悄悄把酒潑了。武承嗣哈哈大笑,說道:「小王何德何能,全靠各位扶持,今後要仰仗

各位的還多呢!」魏王府的總管崔九霄接著說道:「今日之會,高人雲集,尤其得到金

冠道長與牛先生前來,更是增光不少。機會難逢,我想請他們二位顯露幾手功夫,讓我

們瞻仰瞻仰!」

  金冠道人知道武承嗣的心意,是想要他們顯露絕技,懾服群雄,教這些軍官將來不

敢背叛,便首先站了出來,說道:「今日躬逢盛會,理該湊湊熱鬧,貧道有一手不成氣

候的功夫,聊博王爺和各位一笑。」

  說罷便請王府中的執役將各處窗戶都關起來,只見他站在當中,忽地長嘯一聲,在

座諸人都覺得徽風颯然,掠面而過,隨即聽得窗戶格格作響,周圍一看,所有的窗戶都

已打開了。眾人大驚失色,試想在這個可以容納千人的殿堂中,足有幾十個窗戶,他只

是一聲長嘯,便令窗戶全部打開,這氣功的厲害,當真是匪夷所思!

  李逸也自心頭一凜,想道:「這賊道的氣功,雖然未到爐火純青的境界,但已在我

之上,看來今日擒奸之事,險阻定多!」

  金冠道人笑道:「牛兄,輪到你了!」牛先生輕搖折扇,走出場來,笑道:「我可

沒有你這樣高明的功夫,只好來一個狗尾續貂,將你弄熄滅的燭火重燃上吧。」原來在

各處窗戶的旁邊,都燃點有巨燭,光耀華堂,金冠道人在用氣功推開窗戶的同時,也同

時弄熄了燭火。李逸之所以認為金冠道人的氣功還未到爐火純青,就是為此。

  只見牛布衣長袖一揮,折扇一搖,他袖中飛出數十點流星,那是他獨有的睹器流星

火焰彈,體積極小,被他折扇撥了幾撥,四散飛開,每一顆火焰彈剛好落在一支巨燭上,

霎時間就把幾十支巨燭都點燃了!這種暗器的功夫眾人哪裡見過?登時又是暴雷般的一

片彩聲。

  待到喝彩聲靜下,武承嗣又微笑說道:「兩位先生的武功真是出神入化,佩服,佩

服!陽校尉,你也是新來的人,上任還未有幾天,和許多朋友都未見過,咱們今日是以

武會友,你也露一手吧!」

  陽太華知道武承嗣存心將他捧起來,心中得意之極。卻故作謙虛的說道:「珠玉在

前,卑職焉敢獻拙?不過王爺有命,我也不敢推辭。待我想想,用什麼來向各位請教呢?」

想了一想,笑道:「喝了幾杯酒有點熱了!請恕我無禮,脫這件衣服吧。」忽地將脫下

的衣服揉成一團,合在掌中。

  只見他雙掌急搓,片刻之間,便有火花從他的指縫中飛出,金冠道人點頭微笑道:

「好功夫,好功夫!」陽太華雙掌一張,但見黑煙滾滾,火光耀眼,那團衣服已變成了

一個火球,迅即燒掉,陽太華拱手說道:「獻拙了,請各位不要見笑!」

  陽太華所炫露的這手功夫,雖然還及不上金冠道人和牛先生那樣的神奇,卻也非同

小可,須知鑽木取火也得費好大一會功夫,而他以雙掌摩擦所發生的熱力,片刻之間便

能燃燒衣物!這種邪門的掌力也算得是相當怪異了。

  眾軍官知道他是武承嗣的人,兼之他這手功夫確實也還不錯,便紛紛給他鼓掌喝彩。

牛布衣哈哈笑道:「陽大人,你的功夫漂亮得很,就可惜毀了這件衣裳了。」

  武承嗣微笑道:「催總管取一件錦袍來賜校尉。」陽太華披上錦袍,得意洋洋的走

過去向武承嗣道謝。

  武承嗣又道:「今日還有幾位新來的朋友,請大家不要客氣,將各自拿手的本事抖

出來瞧瞧。」

  陽太華的目光注視到李逸身上,王府總管崔九霄便走到李逸席前,說道:「這位是

張大人嗎?以前還沒有見過。」白元化代他答道:「這位張兄是最近才到禁衛軍的,他

是長孫都尉多年的好友,目前雖屈居禁衛軍隊長之職,本領委實不錯。」崔九霄道:

「是長孫都尉保薦的人,當然不會錯了,便請張大人略顯功夫,讓我們開開眼界!」

  李逸站了起來,啞著嗓子說道:「白大人給我臉上貼金,其實我只會幾手粗笨的拳

腳。」崔九霄道:「張大人不必客氣了,王爺也等著瞧你的功夫呢。」李逸苦笑道:

「那麼,我這個醜媳婦可要怕看見家姑了。」

  座中還有好幾位禁衛軍的軍官,都不認識李逸,只當他當真是長孫泰最近引來的新

人,還未曾正式與同僚會面的。大家都有點好奇,紛紛將眼光注視他,看他有什麼本領。

程建男投進魏王府,還末封有官職,混在執役的王府武士群中,這人心思細密,見這個

軍官的神色有異,便也目不轉睛的盯著李逸。

  李逸站在場心,作出一付苦口苦臉的神氣,說道:「哎呀,我這幾手三腳貓的功夫

怎麼拿得出來呢?我當真是只會幾手拳腳,像他們幾位單獨就可以表現的神通!我可拿

不出來!」崔九霄道:「那麼,就請一個人出來和你合演一套拳腳吧?」李逸道:「我

剛才看到陽大人那手功夫,仰慕得很,但是還有點懷疑,不知在對掌之際,它能不能燒

焦別人的皮肉,我想向陽大人領教推掌的功夫,不知道陽大人肯不肯賜教?」此言一出,

眾軍官大為驚愕,聽李逸起初的說話,很是客氣,想不到他會突如其來的向陽太華指名

挑戰!

  陽太華先是一怔,繼而笑道:「今日之會,本來就是以武會友,彼此切磋,有何不

可?」心想:「我剛才令他吃了一點小虧,他的同僚也都看了出來,他新任軍官,面子

上當然過不去了。他的金剛掌力未得施發,想必心中還不服氣,要來找回面子。好,他

既然不知進退,我就正好拿他揚威立萬!」陽太華在李逸入門之時,就試過他的本領,

自忖有絕對的把握勝他,當下客氣話也不多說一句,便即欣然離座。

  李逸聲明是要比試推掌的功夫,這正合陽太華的心意,雙掌一粘,立即默運玄功,

施展他的邪門掌力,掌心發出騰騰熱氣,李逸似乎是禁受不了,額角沁出黃豆般的汗珠,

陽太華心道:「我非令你求饒不可!」當下更催緊掌力,掌心的熱度也越來越高!

  但覺對方的掌力竟是毫無反應的朕兆,也未嗅到皮肉被燒焦的臭味,自己那樣強勁

的掌力,卻似打到棉花上一般,既無反抗也未震動對方分毫,陽太華心頭一凜,想道:

「莫非這人身懷絕技,故意來誘我上當的麼?」心念未已,忽覺對方的掌心生出一股粘

力,將他的雙掌牢牢粘住,進是不能,退亦不得,陽太華大吃一驚,心想:「我只道他

練的是外家功夫,怎的內功也深厚如斯!而且竟似乎是峨嵋心法!」定睛一看,越看越

覺得這人似是在哪裡見過一般,驀然間心中省悟:「莫非他是李逸?」可是陽太華這時

看出,已經遲了,李逸的內力已從掌心吐出,綿綿密密,不但吸住了他的雙掌而且反衝

過來,這等高手比拚內功,實是非同小可,哪容得他分出心神說話!陽太華真是做夢也

想不到李逸這樣大膽,竟敢喬裝軍官,闖進武承嗣的王府,心中叫苦不已!

  李逸的內功比陽太畢精純得多,漸漸旁邊的高手看了出來。程建男更是留心注視,

他起初見李逸汗下如雨,似乎陽太華的取勝只在指顧之間,哪知還未到一盞茶的時刻,

形勢便完全掉轉,李逸氣定神閒,陽太華卻是神色大變,汗濕重衫!程建男這人武功雖

不很高,但卻機靈得很,他見過一面的人,很久都不會忘記,這時也懷疑到這個軍官是

李逸喬裝的了,但李逸進來的時候,卻是有好幾個禁衛軍軍官陪同他的,程建男雖然越

想越疑,一時間卻還未敢揭破。

  再過片刻,又見陽太華頭上冒出熱騰騰的白氣,神情越來越狼狽了。武承嗣也發覺

有點不好了,眉頭一皺,對程建男道:「你去勸他們罷手吧!」就在這時,只見陽太華

已搖搖欲墜,程建男領了命令,再無顧忌,見此情形,化解不及,倏的便飛出一顆鐵菩

提,暗襲李逸的穴道,忽聽得「噹」的一聲,在另一席上飛出一個酒杯,和那顆鐵菩提

撞個正著,登時粉碎!

  飛出酒杯的這個人正是白元化,他的暗器功夫遠在程建男之上,第一個酒杯碰跌了

程建男的鐵菩提,第二個酒杯接著飛來,打中了程建男的曲池穴,程建男雙膝一軟,跪

倒地上,攀著武承嗣的這張桌子沉聲說道:「這個姓張的軍官是李逸冒充的!」這時屋

子裡鬧成一片,程建男說話的聲音,只有武承嗣和他旁邊的幾個親信的武士聽到。

  武承嗣叫道:「反了,反了!是誰搗亂,快查出來!」話猶未了,場中李陽業已分

出勝負,王府總管崔九霄正想出去勸解,還未曾走近他們,忽見李逸已把陽太華舉了起

來,旋風一舞,振臂拋出,白元化一把接著,立即把他反縛起來?

  這一來更是全場哄動,武承嗣忽地喝道:「這兩個人乃是突厥奸細,快給我將他們

拿下!」他指著的是李逸和白元化二人。武承嗣這時已知道李逸的身份,他想繼承姑母

的地位,除了太子是他的大敵之外,李逸也是有所頤忌的人,所以武承嗣不能再藉口李

逸是王孫而逮捕他,他料到李逸不敢表明身份,因此接納了程建男之計,將李逸誣為奸

細,連帶扯上了白元化。

  武承嗣此言一出,眾軍官大吃一驚,有七八個王府的武士奔出場來,長孫泰喝道:

「且慢!」掏出了李明之給他的那張「海捕文書」,(不限地點,不限時間的緝捕罪犯

的公文,各處官府,都要協助。)揚了一揚,朗聲說道:「王爺你弄錯了,這裡確有兩

個突厥奸細,但卻不是他們。」武承嗣面色大變,喝道:「是誰?」長孫泰道:「一個

就是這位東門校尉陽太華,另一個是你旁邊的那個程建男,他又是江湖上著名的匪幫—

—伏虎幫的少幫主!這裡是李都尉頒發的,捉拿這兩個奸賊的海捕文書,請王爺看,便

知端詳!」說罷便將那張「海捕文書」交給他身邊的一個武士,一手傳一手遞上去給武

承嗣,傳到哪一個武士的手中,都不免瞥了一眼,旁邊的軍官也都伸長頸子來瞧,文書

上的大紅宮印,李明之親筆字跡,那些軍官大都見過,知道這張文書絕不會是假的了,

登時哄鬧的氣氛又靜止下來,軍官們都給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嚇住了!

  武承嗣接到文書,瞧了一眼,「哼」了一聲,將它撕得稀爛,拍案罵道:「胡說八

道,這兩個人都是我提拔的,我素來知道他們,怎會是奸細?你快把陽校尉放了!」長

孫泰忍著氣躬腰說道:「李都尉的命令卑職不敢有違!」武承嗣喝道:「李明之的命令

你不敢違抗你就敢違抗我的嗎?好,天大的事情有我擔當,你們給我將陽校尉搶回來,

再把那兩個奸細縛了!」

  武承嗣這次所宴請的軍官,大多數是屬於禁衛軍和羽林軍的,李明之是禁衛軍統領

的玄屬長官,羽林軍雖然不歸他管轄,但也是有關係的上司,長孫泰持有李明之的命令,

那些軍官既不敢得罪武承嗣,更不敢違抗自己的上司,因此十之八九都在袖手旁觀。

  長孫泰是禁衛軍的高級軍官,王府的武士也有點顧忌,不約而同的都奔向李逸,李

逸喝道:「放著奸細在這裡,你們不去捉,來做什麼?可休怪我無禮!」一個武士飛過

來一柄流星劍,被李逸使出金剛指力,一抓抓著髓頭,反蕩回去,哨哨兩聲,登時把另

外兩個武士的刀劍磕飛,迅即又飛起一腳,踢中了近身的一個武士膝蓋。有兩三個羽林

軍軍官想討好武承嗣,也出來參加圍攻李逸,白元化喝道:「你們怎麼打起自己人來了?

你們難道當真把我當成奸細麼?」白元化是從禁衛軍出身,當上了羽林軍一個相當高級

的軍官的,同僚們深知他的底細,絕對不會相信他是突厥的奸細,聽他一喝,都停了下

來。長孫泰約來的人這時也紛紛挺身而出,一面攔阻不明事理的軍官,一面幫助李逸抵

御王府的武士。

  程建男與陽太華休戚相關,見王府的武士也不敢去救人,便衝了出來,向長孫泰攻

擊,長孫泰喝道:「你來得好!」拔出長劍,一招「神龍出海」,分心便刺,長孫泰的

劍術是家傳絕技,即在禁衛軍中也是數一數二的好手,這一招「神龍出海」剛猛無倫,

程建男雙筆一架,震得胳膊酸麻,不敢再行硬接。他所長的是點穴功夫,但長孫泰的長

劍展開,週身風雨不透,氣力又大,程建男根本欺不進身去,點穴的功夫也就毫無作用,

數招一過,窘態畢露。

  武承嗣大怒喝道:「我養你們幹什麼的?還不趕快去捉賊救人,李明之算得什麼東

西,你們就怕了他麼?天大的事情有我擔當!有哪個敢攔阻的,管他是誰,一併拿下!」

王府的武士被他這麼一喝,這才急急而出,但仍然是大多數去參加圍攻李逸,只有一小

半奔去救陽太華。長孫泰喝道:「我奉命捉拿奸細,誰敢阻撓,休怪我劍下無情!」刷

刷兩劍,將最先奔到的兩個武士刺傷,白元化的飛刀也傷了幾人,眾武士到底對長孫泰

有點顧忌,只是團團的將他們圍著,還不敢真個動手。說時遲,那時快,長孫泰已是一

腳把程建男踢翻,白元化將他按著,迅即點了他的穴道!掌中扣著三柄飛刀,一腳踏著

陽太華,一腳踏著程建男,火眼金睛的盯著王府武士!

  武承嗣怒道,「崔總管,你出去督戰!」就在此時,李逸又用大擒拿手法摔倒了兩

人,與兩個禁衛軍軍官並肩衝出,忽聽得呼的一聲,突然現出了一團金光,原來是金冠

道人將他的金冠飛出!

  金冠道人本來是個獨行大盜,二十年前,縱橫陝甘道上,所向無敵,武則天執政之

後,嚴刑峻法,誅滅強梁,金冠道人為了逃避緝捕,隱性埋名,投入涼州白馬觀中做個

道士,前任觀主死後,他霸佔白馬觀自為觀主,武承嗣訪知他的來歷,以卑辭厚禮,請

他入親。他躲避了二十年,料想緝盜的衙司不會再注意他了,兼以有武承嗣的庇護,遂

放膽出山,準備扶助了武承嗣登基之後,他便要還俗再享榮華。

  金冠道人在這二十年中練成了道家的天一罡氣,又練了一種極厲害的暗器,能以金

冠殺敵,所以自稱金冠道人,這時他見王府的武士處在下風,即將潰敗,有意在武承嗣

面前,賣弄神通,一出手便飛出了他的獨門暗器。

  金冠飛出,聲勢甚是驚人,但見一團金光,隱隱挾著風雷之聲,在眾人頭頂呼呼旋

轉,王府的武士知道厲害,四散避開,幫李逸抵禦武士的一個禁衛軍軍官抬頭一看,恰

恰碰著那金冠斜飛襲來,但聽得慘叫一聲,這軍官的一隻手臂已被金冠削去。原來這金

冠不但帽沿鋒利,內裡還藏有十二柄匕首,有如鋸齒,可以絞人首級。這軍官僅被削去

一條手臂,已算是不幸中之大幸。金冠削斷了那軍官的手臂之後,仍然盤旋飛行,倏的

就飛到李逸面前,李逸大怒,拔出寶劍,喝道:「大膽妖道,助紂為虐,吃我一劍!」

李逸的寶劍可以斷金切玉,宛如灑下滿天刀雨!王府的武士和軍官們都有幾人受了傷。

金冠道人損了金冠,又驚又怒,大吼一聲,立即跳出場來,撲向李逸。

  赴宴的軍官中也有許多人大吃一驚,他們認得這把寶劍乃是以前太宗皇帝的佩劍,

後來賜給李逸的,李逸十四歲離開宮廷,這時正是三十出頭的中年,那些老年的軍官依

稀還記得他當年的容貌,這時仔細一看,李逸的面貌雖然大大改變,但仍有一兩點特徵,

他們還可以認出來。這些軍官雖然不敢當場認他,但卻不再相信他是突厥的奸細了。

  金冠道人奔出場心,衝著李逸一聲長嘯,李逸但覺心靈一震,幸而他在天山潛修八

載,內功的根基亦已相當深厚,金冠道人的天一罡氣傷不了他。李逸笑道:「你鬼叫什

麼?」寶劍一揮,寒光電閃,一招「八方風雨」,登時將金冠道人的身形籠罩在劍光之

內。金冠道人大怒喝道:「好小子,你恃著有一把寶劍,就以為可以在老道面前逞能了

麼?且叫你知道我的厲害。」取出一對銅錢,雙錢一合,轟躡之聲,有如雷鳴,廳內數

百軍官,耳鼓都給震得嗡嗡作響!李逸揮動寶劍,「哨」的一聲,劍光流散,李逸但覺

一股大力壓來,不由得倒退三步。金冠道人的功力在李逸之上,李逸的寶劍被他一震,

幾乎脫手飛去,但雖然如此,金冠道人的一面銅錢也給他劃了一道裂痕。

  金冠道人一舉手便破解了李逸的劍招,哈哈大笑,雙跋一合,又以泰山壓頂之勢攻

來,李逸試出了他的功力,不再硬接,腳尖一點,騰身飛起,寶劍在他銅錢偏旁掠過,

劍鋒一轉,倏然間便是一招「劃破天河」,劍鋒與銅跋一擦,登時又是一片斷金切玉之

聲,寶劍所抖起的寒光,就如黑夜繁星,千點萬點,玄灑下來!這一招李逸雖然仍是給

他擊退,但雙方的勁力是正面接觸,李逸所受的壓力便大大減輕,而金冠道人也感到了

寶劍的威脅。

  李逸仗著輕靈精妙的劍法與金冠道人周旋,雖然仍處下風,但已可以勉力支持,這

兩人展開惡戰,周圍三丈之外一片劍光,千重錢影,其他的人哪裡插得進去?

  王府總管崔九霄出來督陣,率領武士,將長孫泰這一班人圍得風雨不透,崔九霄便

待去搶救陽太華,白元化一腳踏著陽太華,一腳踏著程建男,右手一揚,飛出了三柄飛

刀,崔九霄是王府有數的高手,所使的鐵拂塵是江湖上罕見的外門兵器,白元化飛刀擲

到,給他一拂,兩柄落地,一柄飛開,旁邊的一個武士閃避不及,給飛刀刺傷,崔九霄

雖然不俱飛刀,也給阻了一阻。自元化大喝道:「你要搶人,我就把兩具屍體給你。」

崔九霄怕他踏死了陽太華,果然不敢硬來。只好指揮武士,向長孫泰狠狠攻擊,心想把

長孫泰捉了,逼他下令,不怕白元化不依。

  長孫泰大喝道:「各位同僚,我奉了李都尉的海捕文書。請各位協同捕賊!」李明

之是禁衛軍的頂頭上司,這時軍官們又知,李逸絕非奸細,有一部分人便出來幫長孫泰

作戰,但大部分人還是怕承嗣的威勢,仍然袖手旁觀。這樣一來,形成了王府武士與禁

衛軍官的混戰局面。武承嗣大怒道:「反了,反了!」立在他旁邊的牛先生笑道:「王

爺不必生氣,待我將這些犯上作亂的叛徒擒來便是!」他是暗器的大名家,在六七丈外,

飛出了一把梅花針,在那樣混亂的場面中,梅花針竟似是認得人似的,專打禁衛軍官,

片刻之間,竟有四五個武功稍弱的軍官給梅花針射中了穴道,登時倒下,被王府的武士

捉了去。正在鬧得不可開支,忽聽得一聲斥喝:「都給我住手!」竟然是個女子的聲音!

第三十一回 歷劫了無生死念

  李逸心頭一震,想不到來的竟是武玄霜!高手比拚,哪容得稍稍分神,就在這時,

金冠道人雙跋一合,竟把李逸的寶劍夾在當中,勁力一發,李逸虎口流血,把恃不住,

嗆嘟一聲,寶劍墜地!金冠道人正要再傷李逸,忽覺背後微風颯然,金冠道人雙跋一旋,

反手劈去,武玄霜斥道:「你敢違抗我的命令!」金冠道人突覺氣氛有異,那鬧哄哄的

場面,忽然間變得寂靜如死,簡直連一根針跌在地下都聽得見響,不由得心中一凜,說

時遲,那時快,只覺虎口一麻,兩面銅跋已給武玄霜劈手奪去!本來以金冠道人的武功,

雖然敵不過武玄霜,最少也可以抵敵四五十招,但他在惡戰之後,加以心神一亂,立即

被武玄霜乘虛而入,點了他的穴道。

  武玄霜「哼」了一聲,冷笑說道:「原來是你這個妖道!」一掌擊出,將金冠道人

震出三丈開外,立即喝令禁衛軍的軍官把他縛了。

  李逸呆若木雞,目光相接,只見武玄霜泛出一絲笑意,輕聲說道:「你回來了。」

李逸點了點頭,彎腰拾劍,再抬起頭時,武玄霜已走過去了。

  軍官們和王府武士都認識武玄霜,見她突如其來,料想必是奉了武則天皇帝的命令,

誰人還敢動手?只有牛先生不認得她,但也覺情形有異,混亂中忽聽得武承嗣悄悄吩咐

他道:「你把陽程兩人殺死,趕快逃走!」軍官和武士們兩邊分開,讓出一條路口來,

牛先生聽了武承嗣的吩咐,悄悄退下,道人武士叢中,就在這時,武玄霜也已走到武承

嗣的面前。

  武承嗣裝作不知,起立說道;「妹妹,你來得正好。這裡有兩個突厥奸細,我正要

捉他們。請你助我一臂之力。」武玄霜道:「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那兩個奸細不是

已經捉住了嗎?」武承用道:「誰?哎呀,那兩個不是奸細,這兩個才是呢!」武玄霜

道:「長孫泰,你的海捕文書帶來了沒有?李都尉命令你緝捕的奸細是誰?」長孫泰大

聲說道:「要緝捕的是陽太華和程建男,幸不辱命,已經拿下來了。但魏王不肯放走,

海捕文書也給他撕爛了。」

  武玄霜柳眉一豎,道:「哥哥,你怎麼說?」武承嗣雖然是武則天的親侄兒,但他

深知姑母寵愛這個堂妹遠在自己之上,一向都對她有點懼怕,被她追問,慌忙辯道:

「李明之想必是有點誤會了,這陽太華是東門校尉,怎會是奸細呢?」武玄霜道:「你

說他不是奸細,你和天後陛下說去,我奉了陛下的詔書,說他二人罪情嚴重,天後陛下

要提他們入宮親自審問。你要替他們辯護,那麼就一同去吧!」

  武玄霜取出詔書,武承嗣嚇得面如土色,想不到事情已鬧到則天皇帝的面前,李明

之的命令他可以不理會,皇帝的詔書他焉敢不遵?這剎那間他轉了好幾個念頭,忽地拍

案罵道:「哼,你這兩個奸細竟然敢混到王府來,騙得我好苦!自己是奸細,卻還誣賴

別人,真真可恨!左右,將他們押上來,替我重重的打他們一頓!」

  白元化和長孫泰也想到武承嗣是為了解圍,但一想武承嗣已肯低頭,承認了陽程二

人乃是奸細,他到底是個王爺,多少也得給他一點面子,白元化便移開腳步,把陽程二

人抓了起來,交給了一個王府武士。

  有武玄霜在此,長孫泰料想不至於有什麼變卦,哪知武承嗣的話,實在是暗示牛先

生手下的。武玄霜道:「不必在這裡責打了,解進宮裡再審問吧。」話猶末了,忽聽得

兩聲慘叫,原來是牛先生混在武士叢中,暗下毒手,兩枚喂有劇毒的透骨釘,射入了陽

太華和程建男的心房!

  這一下發生意外,長孫泰剛省悟是武承嗣殺人滅口,忽見金冠道人也爬了起來,往

外便跑,原來他的氣功造詣非凡,運氣沖關,恰恰在這個時候,自己解開了穴道。長孫

泰一掌擊去,「篷」的一聲,正中他的背心,金冠道人穴道方通,尚未能運功反擊,但

長孫泰這一掌卻也打他不倒,他順著掌勢,向前衝得更急,轉眼間已出了大門。

  白元化認出暗下毒手的是牛先生,一抖手飛出兩柄飛刀,金冠道人中了一刀,搖搖

欲墜,另一口飛刀觸及牛先生的身體,卻「哨卿」一聲,跌下地來。原來牛先生練有

『沾衣十八跌」的上乘武功,他和金冠道人不同,他未曾受傷。功力無損,飛刀雖然擲

中了他,卻連他的布衣也沒有刺穿。

  李逸飛身便追,只聽得武承嗣大喝道:「可惱,可惱!是誰暗殺了欽犯?將他斃了!」

登時一陣亂刀,將那個武士砍死。真兇牛先生則已逃出大門。李逸腳步不停跟著追出,

背後隱隱傳來了長孫泰的叫聲:「李兄,回來!」

  李逸心中一動,佯作不聞,仍然緊追不捨,原來他一方面固然是為了要追牛先生,

另一方面,卻也是藉此機會,避開了在這種尷尬的場面之下與武玄霜相敘。

  禁衛軍也有幾個高手追出來,但追了一會,便逐漸落後,只有李逸還在牛先生身後,

片刻之間,追到了僻靜的所在,牛先生忽地冷笑道:「李逸,武則天也是你的仇人,你

何苦為她賣命?」反手一揚,一大片細如牛毛的梅花針化成了一篷銀雨,向李逸罩下來,

李逸揮動寶劍,只聽得嗤嗤之聲,不絕於耳,梅花針投入劍光圈中,都給絞成粉屑!

  牛先生雙指一彈,「錚」的一聲,又發出一枚透骨釘,透骨釘的份量比梅花針沉重,

勁力也當然大得多,竟然穿過劍光織成的光幕,李逸揮劍將它打落,也自覺得虎口一麻,

劍尖震動得嗡嗡作響。透骨針從他鼻尖飛過,隱隱聞得一股腥風。

  李逸大怒,飛身一掠,一招「鵬搏九霄」,劍光如練,凌空刺下,牛先生早已脫下

身上的長衫,當成兵器使用,揚空一卷,李逸的劍尖在他的布衣上一滑而過,勁力竟然

使不出來,牛先生卷不著他的寶劍,亦是心中一凜。

  說時遲,那時快,李逸倏的又變招刺出,這一招用的是內家陰柔之力,牛布衣的長

衫一震,兩股陰柔之力一粘,李逸的寶劍鋒利非常,但聽得「嗤」的一聲,牛布衣的長

衫開了一道裂縫,急忙後退,李逸喝道:「哪裡走?」一招「橫指天南」,跟蹤追擊,

牛布衣喝道:「你真個要給武則天賣命?」忽地又發出一宗暗器,形似圓球,嗚嗚作響,

距離極近,閃避不開,李逸一劍將它劈破,突然間飛出許多黃豆般大小的跌蓮子,有如

冰雹亂落,李逸揮起一圈銀虹,騰身拔起,但覺肩頭微微一麻,已給一顆鐵蓮子打中。

  牛先生哈哈大笑,喝道:「你還敢追麼?」一揚手一個圓球又飛過來,李逸斜刺閃

開,牛布衣冷笑道:「你雖然學了乖,可惜仍末學全!」揚手一柄飛刀,將那圓球擊破,

鐵蓮子又紛紛向李逸射來。

  忽聽得「呼」的一聲,突然間從屋頂上跳下一個人,手執一面大旗,大旗一展,將

鐵蓮子全都捲去,就在這時,李逸已給了牛先生寶劍一招「驚濤拍岸」,向他下三路卷

到,牛先生的長杉疾忙往下一裹,就在這一剎那,手執大旗的那個武土已如飛趕至,大

旗揮舞,反而把牛先生的長衫裹住,牛先生的腳跟中了李逸一劍,登時被那個武士的大

旗捲了起來,只聽得他一聲慘呼,武士將旗抖開,把牛布衣擲落地下。他被那武士的大

旗緊緊一束,肋骨斷了兩條,人也早已暈了。

  這個武士原來是神武營三大高手之一的秦湛,李逸以前冒名投軍,曾和他同過事,

秦湛生擒了牛先生,望了李逸一眼,叫道:「咦,你是誰,咱們好似在哪裡見過似的?」

李逸改了面容,他一時認不出來。李逸道:「我姓張,前才來的。你把這廝送去給李都

尉吧,我也該回去覆命了。」秦湛正想問他覆什麼命?李逸已展開陸地飛騰的輕功身法,

如飛跑了。秦湛頗感奇怪,他做夢也想不到是李逸,為了怕他認出,避開他的。

  李逸回到長孫泰的府邸,長孫泰尚未回來。李逸獨坐書房,心亂如麻,想起了上官

婉兒又想起了武玄霜,正自神思迷想,忽地有人揭開簾子,走入他的房中。

  掛在牆上的圓鏡現出一個少女的影子,李逸心頭一震,顫聲叫道:「玄霜!」武玄

霜笑道了:「你想不到是我吧?我也想不到你會回來,敏兒好嗎?」李逸道:「好,夏

侯前輩已答允收他為徒了,這孩子他也很掛念你。」

  武玄霜坐了下來,向李逸望了一眼。柳眉微贊,問道:「你受了點傷?」李逸道:

「不錯,是中了牛先生的一粒鐵蓮子,不算厲害,鐵蓮子雖然是有毒的,但已給我運內

力將毒逼出來了。」武玄霜取出一粒碧綠色的丹丸,說道:「這是我師兄所煉的碧靈丹,

能解百毒,我怕你餘毒未清,小心為上,你就再服一粒吧。」

  李逸深感她關切之情,雖然覺得憑著自己的內功,可以不必再要解藥,還是依言服

了。兩人目光相接,萬語千言,不知從哪裡說起?過了半晌,武玄霜道:「你回來已有

多天,長安是比以前好了還是壞了,你總可以瞧出一些來吧?」李逸默然不語。武玄霜

道:「其實不管是好是壞,總勝於托庇異國,老死異鄉。」李逸歎了口氣,說道:「也

許將來我會帶敏兒回來,但長安卻不是我久居之地。我想見了婉兒一面之後,我就要離

開這裡了。」

  武玄霜忽然低聲問道:「有一句話我不知該不該問你?」眼光中顯露著異樣的表情,

李逸心頭一跳,道:「咱們現在還有什麼話不可說的?說吧!」武玄霜道:「你不過剛

入中年,敏兒也還要人照顧,死者已矣,你可曾想過續絃麼?」李逸心弦顫動,輕輕搖

了搖頭,武玄霜歎口氣道:「婉兒絕代才華,又是自幼和你一起長大的,你們本來可以

是一對天生佳偶。」李逸這才知道她原來是撮合婉兒,更覺心亂如麻,過了半晌說道:

「有一個人很愛慕婉兒,你知道嗎?」武玄霜道:「知道,是長孫泰。但婚姻之事,豈

能勉強,婉兒尊敬他,但卻不願意嫁他。」李逸道:「前幾天我得到婉兒一首詩,看詩

中的意思,她似乎要嫁給一個她所不願意嫁的人,有這回事麼?」武玄霜道:「你若是

和婉兒結合,你們兩人都可以終生快樂。若是你不娶她,也許她會嫁給一個她所不歡喜

的人。」李逸道:「婉兒怎會做她不願意做的事?」武玄霜道:「她不喜歡這個人,但

卻是願意嫁給他的。除非你娶她,否則她一定會嫁給這個人,而且也一定是終生鬱鬱不

歡,你再仔細的想想吧!」

  李逸的腦海中浮起了長孫壁的影子,心想:「壁妹屍骨未寒,我怎忍另談婚嫁?」

武玄霜道:「也罷,你一時委決不下,讓你先見了婉兒也好。不過,我希望你在見到婉

兒的時候,先要打好了主意,婉兒一生的命運,就要看你如何處理了。好,你今晚就去

見她吧!」

  李逸怔了一怔,說道:「今晚可並不是長孫泰入宮輪道之期啊!」武玄霜道:「我

帶你進去。」李逸吃了一驚,道:「你帶我去?」武玄霜道:「不錯。你藏在我的車子

裡,誰也不敢搜查,神不知鬼不覺的就進去了。」李逸道;「你姑姑知道了沒有?」武

玄霜道:「我當然不會告訴她。」李逸神色躊躇,武玄霜道:「你若今晚不去,以後再

找機會就難得多了。」李逸道:「為什麼?」武玄霜道:「你今日在魏王府大鬧一場,

天後陛下現在還無暇查問詳細情形,將來一定有人告訴她的。」

  李逸心頭鹿撞,只聽得武玄霜又道:「我已和婉兒約好,入宮之後,你躲在我的房

中,二更時分,她來會你。我去絆住姑姑,有什麼事我可以替你們遮掩。你趕快換過一

身衣服吧,後宮可是不許男子進去的啊,你最好扮成一個宮女。」李逸道:「男子漢大

丈夫豈能易弁而欽,我不扮宮女。」武玄露笑道:「這有什麼打緊,當今的皇帝尚且是

女人,你卻還是重男輕女。好吧,我也不勉強你,不過,這身武士的服飾是要換的,我

總不能帶一個武士進我的閨房呀。這樣吧,你打扮成小太監的模樣,和我同車入宮。」

她早就準備了一套官女的宮裝和一套太監的青衣小帽,現在李逸不願改扮宮女,她就把

那套太監的服飾給他,笑道:「委屈你一下子,換好了衣服,就請出來。」說罷便走出

房間去了。

  李逸一片茫然,心中只是盤旋著一個念頭。「我今晚要見婉兒,要見婉兒!」長孫

泰忽地走了進來,將門輕輕掩上,說道:「玄霜已經和你說好了?」李逸道:「說好了,

我今晚就見婉兒!咦,你是幾時回來的?武承嗣的事情,武則天怎樣發落?」長孫泰道:

「我是和武玄霜一道回來的,我知道她已經替你安排好了。武承嗣的事情你不用擔心,

張相國已經遞上奏折,又有武玄霜作指證,料想武承嗣這番難逃公道。」

  李逸匆匆的換過衣裳,回過頭來。長孫泰一片悵憫的神情,歎口氣道:「李兄,你

對壁妹生死不忘,我感激得很。但死者不能復生,敏甥也要人照料。眼前有合道的人,

我勸你還是續絃的好。」頓了一頓,又道:「婉兒一直將我當作兄長看待,壁妹死了,

我就只有她一個妹妹了,我不願意婉兒抑鬱而終,我失掉了一個妹妹,不能再失掉她了。

唯有你可以令她快樂,我也但求她得到快樂。李兄,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吧。」李逸點

點頭道:「我明白,不過,不過——」長孫泰道:「不要再說什麼不過了,你們快樂,

我就快樂。一切都要為婉兒著想。好吧,你換好衣裳了,快些出去吧!」

  長孫泰眼有兩顆晶瑩的淚珠,急忙舉袖拭去,但李逸已在鏡中瞧見了。李逸回過頭

來,緩緩說道:「泰兄,你放心,我不會令你失望的。」這說話模稜兩可,但長孫泰已

無暇推敲了,緊緊握著他的手道:「你明白我的心意就好,好了,你去見婉兒吧!」

  李逸藏在武玄霜的車子裡,一路馳入宮門,車輪疾轉如飛,李逸的心也似隨著車輪

轉動。長孫泰的意思明白得很,乃是希望他與婉兒結合,寧願自己默默忍受哀傷。李逸

心亂如麻,他不忍長孫泰傷心,但也不願婉兒鬱鬱終老。「婚姻之事,豈能勉強了,她

真正歡喜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你啊!」武玄霜剛才的說話又在他的耳邊響起來,他知

道婉兒的性格,她不願嫁長孫泰,勸也沒有用的。可是剛才聽武玄霜的說話,若是他不

娶婉兒的話,婉兒一定會嫁給另一個人,這個人不是長孫泰,她雖然不歡喜這個人,但

卻願意嫁給他!」這是什麼原故呢?饒是李逸絕頂聰明,卻也百思不得其解。

  李逸藏在車廂後面,不能和武玄霜交談,他望著武玄霜的背影,不禁心亂如麻,他

愛惜上官婉兒的絕世才華,要是婉兒沒有歸順武則天,而自己當年又迫於形勢,不得不

與長孫壁結婚的話,也許他早已與婉兒結合了。然而現在——唉,轉眼將近十年,十年

來的變化又是如此之大!他在婉兒之後碰到了武玄霜,在武玄霜之後又碰到了長孫壁,

更想不到的是與長孫壁成為夫婦,而長孫壁又是為他死的!

  往事歷歷,重上心頭,李逸望著武玄霜的背影,不禁幽幽的歎了口氣。現在長孫壁

已經死了,他本來決意獨身終老了,誰知又碰到了這樁事情。上官婉兒才華絕世,他又

怎忍見她綵鳳隨鴉?婉兒和武玄霜的影子同時在他腦海中泛起,婉兒和他的性格較為相

投,而玄霜對他的感情則更為深厚,李逸又是一陣迷茫,但儘管仍在躊躇,那獨身終老

的決心已是有點動搖了!

  武玄霜的座車毫無阻礙的獨入後宮,武玄霜在宮中住的時間很少,她喜歡清靜,武

則天在太液池邊的竹林裡撥了一所住宅給她,因為不常住的原故,服恃的官女只有幾個

人,其中兩個還是她帶來的心腹婢女,李逸扮成一個太監的模樣隨她進去,並沒有引起

怎麼注意,其時已是黃昏時分,武玄霜將李逸安頓房中,吩咐了心腹婢女幾句,便出去

了。

  李逸獨處房中,聽宮中玉漏已近二更,心頭怦怦跳動,過了一刻,忽聽得有腳步聲

傳來,好似不止一個人,李逸怔了一怔,慌忙逃到帳後,接著聽得一個嬌柔的聲音笑道:

「玄霜表姐的住處真不錯呀!」

  來的是武則天和她的女兒太平公主,李逸大吃一驚,心道:「難道她們已經知道我

在這兒?是誰把風聲洩漏出去了。」但聽得武則天笑道:「你看她的房中圖書滿架,裝

飾雖然簡單,卻比你高雅多了。」太平公主道:「玄霜表姐文武雙全,我怎能與她相比?」

武則天道:「嗯,你真該向你的表姐和婉兒多學一些東西。」太平公主應了一個「是」

字,說道:「媽,其實我更想跟你多學一些治國平天下的本領。」武則天道:「你有這

個志願也未嘗不好,治理國家最緊要的是大公無私,用人唯賢,還應該體恤百姓。做皇

帝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看你近幾年來越來越貪圖享受了,聽說你最近要京兆尹給

你徵集,大修駙馬府,有這回事嗎?」

  太平公主低下了頭,說道:「咱們帝王之家,女兒就是多造一座府邸,也小是什麼

大事。只是事前沒有明稟母后,這是孩兒的過錯。」武則天道:「胡說,你是我的女兒,

更應該自知檢點,帝王之家,就可以胡作非為嗎?你建造私人府邸,怎可以動用京兆尹

來徵集民快,你這是亂了朝廷的法度,你知道嗎?尤其現在是戰爭過後,更不可勞民傷

財。」太平公主面色大變,說道:「母親責備的是,孩兒停止修造便是。」

  武則天喘了口氣,續道:「還有人密告你督官賣爵,任用私人,竇懷貞、蕭至忠等

人都是憑藉你的勢力得官的。」太平公主大吃一驚,忙道:「媽你不要聽別人的閒話,

孩兒絕沒有督官賣爵的事情,孩兒引進一些人也不過是為母親分勞罷了。婉兒不是也推

薦過姚崇、宋景都等人麼?」武則天道:「姚崇、宋景都是有才能的賢人,竇懷貞等豈

可與之相比?」太平公主道:「竇懷貞不是也有相當才幹嗎!」武則天道:「不是我見

他們有點才能,我早就把他們貶滴了。他們對我諂媚奉承,我一看就知道他們是心術不

正的小人。」

  太平公主不敢吭聲,武則天歎了口氣,說道:「我以前對待你的幾個哥哥很嚴厲,

有人說我沒有骨肉之情。其實我無非是想為你們好啊!」太平公主低聲道:「媽,我知

道。」武則天道:「我忙於國事,對你們的管教其實已是失之過寬了。我現在已是八旬

老婦,精神不比從前,對你們更縱容了些,這是我的過錯。唉,要不是我管教不嚴,怎

會鬧出武承嗣這樁事情。」

  太平公主道:「承嗣表哥一時不察,被奸細混入他的王府,還望母親從寬發落。」

武則天道:「不用你管,我自有分數,咦,婉兒怎麼還不來呢?」聽了這話,李逸又是

心頭一震,「莫非她已經知道了我與婉兒在這裡約會?」

  太平公主道:「婉兒不在她自己的屋子,一定是到這裡來了,母親你就再坐一會;

看看孩兒料得准麼?」武側天笑道:「這點鬼聰明我相信你還有,不過婉兒一定料不到

玄霜不在這兒,她見了我,亦當意想不到吧!」聽她們的口氣,似乎武則天已找過婉兒

一次,找不到才到這裡來的。李逸稍稍安心,但武玄霜到哪裡去了?武玄霜本來對李逸

說過,她是要去絆住武則天,讓他們的幽會不受驚擾的,何以現在武則天來了,武玄霜

卻不隨來?想至此處,李逸又不禁心頭惴惴。

  過了一會,門外有輕微的腳步聲,太平公主微微一笑,意思是說:「媽,你看我料

得多誰!」果然揭簾而入的正是上官婉兒。武則天哈哈笑道:「婉兒,我等你許久了。」

  上官婉兒大為驚愕,極力忍住,不讓神色上表露出來,她向武則天行過了禮,問道:

「天後陛下可有什麼事情要我辦麼?」武則天道:「正是有件緊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孩兒,你且退下,過一會再來。」太平公主內心妒忌,卻不敢吭聲。

  太平公主走後,武則天笑道:「婉兒,你今晚面色有點不對,為的什麼?」婉兒心

頭一凜,說道:「沒什麼呀,也許是昨晚睡得不好吧。」李逸從帳後偷窺,見婉兒顏容

慌恢,暗暗痛心。

  武則天道:「這幾天事情較多,辛苦你了,承嗣的案件,卷宗你弄好沒有?」上官

婉兒道:「已整理好了,就等陛下過目。」武則天道:「承嗣送來的請罪奏折怎麼說。」

婉兒道:「他說不知道那兩人是奸細,自認失察之罪。那兩人已經死了,無可對質。」

武則天又問道:「玄霜指證他曾派遣密使,私通突厥,他的折子裡怎樣自辯?」婉兒道:

「他說突厥大汗要求和親,想把女兒嫁給他的兒子淮陽王延秀,他派去的人不過是談和

親的事情,那時戰爭尚未發生,後來戰事一起,他的僻者回不來,是否迫於淫威,歸順

了突厥,那他就不知道了。他沒有稟陛下,自認專道之罪。」

  武則天冷笑道:「他倒善於避重就輕!」想了一會,說道:「婉兒,你給我起草一

封詔書,將武承嗣的各種職權盡皆解除,並罰傣年,只保留他魏王的封號。」

  婉兒以為武則天定要大發脾氣,重責武承嗣的,哪知竟大出她意料之外。武則天瞧

了她一眼,笑道:「婉兒,你心裡一定不服,說我袒護自己的侄兒了?」婉兒默不作聲,

索性給她來個默認。武則天道:「婉兒,你很忠直,我就是歡喜你這個脾氣。魏王罪大

罰輕,難怪你不服氣,可是事至如今,我也只能這樣!」

  武則天歎了口氣,繼續說道:「我這幾年精神不夠,一個人年紀老了,對兒女、對

侄兒又不免溺愛一些,顯兒和承嗣都想在我死後,繼承我的帝位,他們各自結黨營私,

我早已知道了。錯在我自負過甚,料想他們翻不出我的掌心,沒有及時制止他們。現在

他們的羽翼部已長成了。去年,我權衡輕重,立了顯兒做太子,承嗣生了怨妒之心,這

我也知道的。他派遣使者勾通突厥的事情,雖然沒有真憑實鋸,只有玄霜的一面之辭,

但依我看來,多半也是真的,我應該殺了他!但這事情一揭開來粘連極廣,絕不是只殺

了承嗣一個人就可以了事的,我老了。魄力遠不及年少之時,而且又在和突厥大戰過後,

國力消耗過甚,我不想再惹起任何亂事了,不論規模大小,我都要避免。所以我只攘奪

承嗣的各種職權,讓他役有力量造反,我的苦心,你明白嗎?」

  婉兒呆了好一會子,點點頭道:「我明白了。」武則天道:「這兩天我沒有功夫看

群臣的奏折,有什麼緊要的你揀幾件說給我聽聽。」婉兒道:「也沒有什麼緊要的,只

是崔告味、袁恕己二人合上一個奏折,是對陛下有所勸諫的。」武則天道:「他們二人

是正直的人,既有勸諫,那一定是我做錯了什麼事了,這還不緊要嗎?趕快說吧!」婉

兒道:「他們勸諫兩件事情,一件是請陛下停止修造佛寺,他們說去年修造同福寺,又

建佛教的「天摳」,用了銅鐵兩百萬斤,耗費錢財工力太多,請陛下體恤民艱。」武則

天驚然而驚,說道:「用了這麼多鋼鐵,辦事的人竟然沒有告訴我!這是去年我在病中,

他們替我『祈福』,而建造的,當時我想這也無可無不可,一時考慮未周,便答應了,

想不到他們得了我的旨意,便大興土木,耗費民力,唉,剛才我還責備我的女兒修駙馬

府呢,豈知我的錯比她還大!真是令我痛心!還有一件是什麼?」

  婉兒躊躇片刻,說道:「他們請陛下遠小人而近君子。」武則天吃了一驚,道:

「他們指的小人是誰?」婉兒道:「指的是張易之和張昌宗,他們說二張是陛下的壁臣,

留在官中,易滋物議,請陛下驅逐他們出官!」武則天道:「我見他們二人懂得音樂,

的確是把他當作壁臣看待,留在官中解悶的。我是一個老太婆了,本來以為不會有什麼

閒話的。晤,但他們說得也對,二張並不是正派的人,要防備他們持著我的寵愛而賣弄

權勢,好吧,我明天遣散他們便是。唉,不是有人勸諫,我這一生真不知還要做錯多少

事情!」

  婉兒道:「陛下一生中做的好事也難於勝計!」武則天搖了搖頭,說道:「好事是

應該做的,不值得提。嗯,婉兒,現在輪到我和你說了!」

  武則天說這幾句話的時候,神色顯得非常沉重,婉兒心頭一凜,說道:「陛下有什

麼吩咐?」武則天道:「不,我這次是來求你的!」婉兒嚇了一跳,急忙說道:「陛下

言重了,婉兒待罪之身,得陛下托以腹心,若有差遣,萬死不辭!」

  武則天道:「不,我更感謝你。這十年來你幫忙我做了許多事情,最懂得我心事的

人恐怕也只有你了。」歇了一歇,歎口氣道:「人生七十古來稀,我今年已經是八十幾

歲了,自知來日無多,說句笑話,我已是一隻腳跨進墳墓裡的人了!」

  婉兒望著武則天衰老的顏容,聽著她淒涼的聲調,想她一代雄才,開天闢地以來的

第一位女皇帝,最終也不免歸於黃土,心頭不禁一陣傷感,忍淚說道:「陛下精神健爍,

何為出此不祥之言!」

  武則天淒然一笑,緩緩說道:「人總是要死的,我活了這一大把年紀,多少也做了

一些前人所未做過的事情,就是死了,也沒有什麼遺憾。但是國家大事,我仍未能放心,

所以要求你來分挑我的擔子。」

  婉兒惶恐說道:「陛下這話折殺我了。」武則天正容說道:「婉兒,你聽我說,我

今晚和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心腹之言。」喘了口氣,繼續說道:「你跟了我這麼多年,

應該知道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死了之後,我卸下的擔子不知誰能挑起?我本來想過要

把帝位讓給狄仁傑的,可惜推位讓賢的事情只能見之千古代,現在是一家一姓的觀念已

經深入人心,我拗不過這幾千年來的觀念,所以我這個心願也只好永遠擱在心頭,除你

之外,對任何人都未曾透露。」

  婉兒道:「太子為人忠厚,陛下當政以來,又提拔了許多賢人可以輔佐他,也不必

過於多慮。」武則天苦笑道:「我的幾個兒子都是庸才。太子較為忠厚,卻不是能夠擔

當大事的人。我的幾個侄兒更不是好東西。我的女兒,唉,她想學我只學到我的皮毛,

她貪權募勢,如果我死之後,沒人管她,更恐怕將來會弄出禍患。」

  武則天喝了口茶,連連喘氣,婉兒道:「陛下你歇歇再說吧。」武則天道:「不,

我現在不說,將來就沒機會說了。今天鬧出的武承嗣案件,更令我對兒女、侄兒失望傷

心,我死之後,是隨時會發生變禍的!所以我求求你,求你做我的媳婦!太子可好可壞,

有你做他的內助,我死了才能安心!」

  李逸藏在帳後,聽到這話,有如焦雷轟頂,他這時才恍然大悟,原來婉兒碰到的是

這個難題,她所不喜歡的但又可能嫁給他的人乃是太子!

  婉兒面色唰的一下變得蒼白如紙,好久,好久,都未曾答武則天的話。本來,這件

婚事,在一年之前,武則天就曾經叫玄霜和太平公主向她示意過了,但武則天親口向她

提親,這還是第一次。

  武則天輕輕撫摸婉兒的秀髮,眼光中充滿愛憐和期待,歎口氣道:「我的兒子是個

庸才,這頭婚事實在是委屈你的,若然另有良策,我也不想你嫁給他的。但為了大局著

想,我還是希望你做我的媳婦。你跟我多年,熟悉政事,我的擔子,也只有你能挑起來。

你不但可以輔佐我的兒子,將來李武兩姓的糾紛,你也是最好的調停人。」

  婉兒眼角沁出晶瑩的淚珠,緩緩說道:「陛下,多承你看得起我,我也感激你對我

的期望,對我的信託,但這件事情,我還得想想。」

  武則天抽出手絹,親自替她拭去了淚珠,凝眸對著她說道:「婉兒,你是不是另有

心上的人?」

  婉兒避開她注視的眼光,搖了搖頭,心頭卻泛起了李逸的影子,「他來了沒有呢?

我心上有他,他心上有沒有我呢?」天後一生的婚煙也極不如意,她實在是為了國家犧

牲了自己的婚煙幸福的,我是不是也應該走她所走過的路呢?」婉兒心亂如麻,一時間

實是委決不下。

  武則天翻了翻桌上的一宗文件,忽道:「李逸已經回到長安,你知道了麼?」帳後

的李逸與待立在她旁邊的婉兒,同時心中一震,只聽得武則天繼續說道,「今天在承嗣

王府捉拿奸細,也有他的一份,禁衛軍的幾個統領都來向我報告了。」

  武則天歇了一歇,歎了口氣,續道:「李逸是個人才,可惜他以前一直把江山看作

他李家之物,對我成見太深,不知他現在有些改變沒有了。聽說你小時候和他很好。若

是他願意輔佐太子,那麼我可以封他做個親王,讓你做他的王妃。」

  婉兒心情激動之極,低下頭來,好像是自言自語的說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心上早已另有人了。」

  武則天道:「是麼?我還未知道呢。其實,對我來說,我當然是最希望你做我的媳

婦,現在的情勢已經迫得很緊了,我大約也活不了多久了,婉兒,我在等待你的回復!」

  婉兒想了一想,答道:「陛下,請你給我三天的期限。」武則天微笑道:「好,三

天我大約還可以待得到吧。」說了這一句話,她接著就按了按桌上的金鈴,喚一個宮女

進來,問道:「玄霜回來了沒有?」

  那宮女回道:「她們已到凌波宮問過了,郡主還沒有回來。」武則天皺起眉頭,自

言自語道:「奇怪,難道當真會發生什麼事情?」揮手叫那宮女退下,神色之間,似乎

顯得甚是不安。

  婉兒禁不住心頭一凜,她跟了武則天將近十年,很少見武則天有過這樣的神色,她

還記得就是在徐敬業造反的時候,武則天也還是談笑自如,難道在這太平的日子,會突

然發生比徐敬業造反吏大的亂子不成?

  婉兒問道:「玄霜姐姐真的不在宮中嗎?」武則天道:「我聽說有部份禁衛軍不穩,

是我差遣她向李明之打聽去了。」婉兒吃了一驚,這才知道了武玄霜何以不在武則天身

邊的原因,也明白武則天何以要那麼著急向她提親了。

  婉兒想了一想,說道:「李明之是陛下的親信,禁衛軍和羽林軍的軍官也都是擁戴

陛下的可靠之人,或者那消息是謠傳的吧!」武則天搖了搖頭,說道:「有些事情往往

是難於預料,你越以為不會發生的,可能就會發生,我還是回去看看的好。」

  武則天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婉兒扶著她,剛剛走到門口,忽見太平公主匆匆跑來,

叫道:「媽,不好啦,有軍士嘩變,已經打進宮來了!」武則天道:「是誰率領的?」

太平公主道:「不知道!外面很亂,媽,你最好暫時不要出去,我已經叫張易之兄弟調

動宮中的宿衛軍士了。」

  武則天斥道:「胡說,這時候我不出去,還有誰能夠制止他們?張易之兄弟懂得什

麼,你胡亂叫他調動宿衛,違反我的法度,你還未知罪麼?」太平公主慌忙跪下來叩頭,

道:「母后陛下,我是為了你啊!」

  武則天怒道:「你就是知道給我多添麻煩!婉兒,你陪我去,我親自處埋這件事情!」

事到臨頭,武則天登時好像換了個人,反而精神奮發,鎮定起來,李逸也不禁暗暗佩服,

他對軍士嘩變的事情,也覺得大出意外。

  婉兒扶著她剛邁出一步,忽地又有兩個武士跑來,大聲稟道:「叛軍已經打破了朱

雀門,衝到了凌波殿啦!兩位張大人也都給叛軍殺了!」他們所說的「兩位張大人」指

的乃是張易之和張昌宗,武則天喝道:「二張有罪,也應該讓大理丞去依法審問才是,

怎麼可以擅殺呢?另外還殺了什麼人沒有?」那兩個武士道:「宮中混戰,有許多宿衛

已在亂軍中被殺死了!」武則天道:「是誰帶領叛軍?」那兩個武士道:「有張相國、

桓彥范、敬暉、崔玄味、袁恕己等人在內!」

  武則天面色大變,頹然說道:「連他們也背叛我麼?」這些人都是她相信的正玄大

臣,聽說他們率領叛軍打入宮廷,她心中自是難過之極。其中崔亥味、袁恕己二人是婉

兒向武則天推薦過的,婉兒聽了,也是惶恐不安。

  其實這些人倒不是要反對武則天,而是要迎立太子。他們見武則天年老,二武掌權,

心中早已有了隱憂,這次鬧出了武承嗣的案件,他們都是出頭彈刻武承嗣的人,見武承

嗣雖被削去職權,卻仍然穩坐王府,他們自是更為憂慮,生怕武則天一旦死去,二武爭

權,國事便要弄到不可收拾,因此只有趁這時機發動兵變,用快刀斬亂麻的辦法,請武

則天退位,迎太子回朝,恢復李唐正統。

  武則天尚未知道他們的來意,但想了一想,立即又恢復了自信,毅然說道:「我不

信這些人會傷害我,婉兒,你扶我出去,讓他們見我!」太平公主叫道:「母后陛下,

俗語說得好,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也許你所親信的人,也正就是要害你

的人,事到如今,你還一味相信外人麼?宮中危機四伏——」頓了一頓,那兩個武士突

然喝道:「誰,這屋子就伏有刺客!」前面的武士把手一揚,倏地一柄匕首向帳後擲去!

  以李逸的武功本來不至於被他暗算,但他聽得宮中發生變亂,婉兒就要跟著武則天

出去,他也是大受震憾.他全付心神都放在聽武則天和婉兒的談話上,猛聽得金刃破空

之聲,躲閃已來不及,那柄匕首穿過了帷帳,在他左臂上劃破了一道傷口。

  另一個武士拔出腰刀,立刻撲向李逸,忽聽得「哨」的一聲,那柄腰刀斷為兩截,

太平公主叫道:「婉兒,你——」原來是上官婉兒用武則天送她的那柄匕首削斷了這武

士的兵刃。

  武則天驀地喝道:「都給我住手!」太平公主叫道:「母后陛下,你要問問婉兒,

為、為什麼——」話未說完,武則天已揮手止住了她,喝道:「不許多嘴,嗯,是你回

來了?你是要見婉兒的麼?」後面這兩句話是向李逸說的。

  李逸跨上一步,而對著武則天和婉兒,一時之間,不知說些什麼才好?武則天接著

說道:「可惜現在已經沒有時間讓你們說話了,你回來了很好,待我處理了這件事情,

再讓婉兒和你短敘」。

  婉兒忽地叫道:「哎呀,你受傷了!這是有毒的暗器,這,這怎麼好?」李逸的傷

口流出帶著腥臭氣味的黑血,這時聽得婉兒這麼一喊,登時覺得整條手臂麻癢癢的,心

頭也欲作嘔!

  太平公主呆了一呆,忽地掏出一個小巧雅致的玉瓶,倒出兩顆丸藥,說道:「這是

大內的七寶靈丹,能消百毒,你趕快給他服下。」一邊說話,一邊捉著婉兒的手,把那

兩顆丹藥倒在她的手中。

  上官婉兒哪裡知道公主正打著歹毒的主意,原來太平公主自小看慣她母親做皇帝的

神氣,心中非常羨幕,也想學她母親的榜樣,可惜地母親卻把帝位傳給了她的哥哥。武

承嗣知她心意,極力巴結她,答應將來扶助她,就算做不到女皇帝,也可以幫她掌握大

權,操縱朝政,因此太平公主反而與武承嗣結成了一黨。她甚有心計,平日和婉兒非常

接近,博取母親的歡心,因此武則天和婉兒都沒有疑心她。武則天雖然發覺她行事任性,

也只當她是被縱容慣了,恃寵生嬌而已,想不到她懷有那樣大的野心。

  太平公主既然和婉兒日夕相處,婉兒的心事也就瞞不過她,這次她知道李逸已回到

長安,料想李逸必定會冒險入宮探望婉兒,就叫心腹的太監宮女,暗地裡注意上官婉兒

和武玄霜,果然給她探聽到了武玄霜帶一個小太監進來的消息,武玄霜和婉兒的交情,

太平公主深知,聽到這個消息,立即便起了猜疑,所以她才縱恿母親到武玄霜的房中等

候婉兒。

  就在武則天和婉兒密談的時候,她卻出去拷問武玄霜的宮女,那宮女見是公主,又

知道她與婉兒素有交情,便把秘密說了。太平公主叫手下將那宮女看管起來,不許洩漏

消息,一面召集了自己的心腹武士來,恰巧叛軍打進宮中,她便趁此機會,以搜索奸細

為名,搜出了李逸。她本以為連上官婉兒都可以一併扳倒的,哪知她母親不但絲毫沒有

責備婉兒,對李逸也似乎甚有好感,聽她的口氣,甚至還要將李逸留下來。太平公主一

想,婉兒的聰明才智在她之上,若再加上一個李逸,自己將來一定要受他們壓制,於是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竟把隨身攜帶的毒藥冒充七寶靈丹,交給了婉兒。

  這時武則天正在催婉兒陪她去應付兵變,時機緊迫,不容婉兒仔細思量,而且她做

夢也想不到太平公主存心要害李逸,得到「靈丹」,如獲至寶,立即給李逸服下。

  只聽得外面奔跑呼號之聲,漸來漸近,又有兩個太監進來稟告,說是叛軍已打進了

乾元宮,武則天道:「婉兒,你害怕嗎?」婉兒道:「在陛下身邊,我什麼都不害怕。」

武則天道:「既然不害怕,就趕快吧,還等什麼?」

  在這樣緊急的關頭,婉兒當然要陪著武則天,她含著眼淚,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

望著李逸,想不到費盡心力,才把李逸弄進宮來,竟不能聽他說一句話!

第三十二回 經霜方顯傲寒心

  李逸忽地感到眼睛發黑,一股冷意直襲心頭,暈眩中隱約似見到太平公主與那兩個

武士相視而笑,李逸心頭一動,急忙運了一口真氣,奔上兩步,叫道:「婉兒!」婉兒

回頭一看,見他面色有異,吃了一驚,問道:「你怎麼啦?」李逸道:「我與你一同出

去!」武則天厲聲說道:「不行!我不要旁人捲入這個漩渦!」李逸道:「我也不想卷

入漩渦,但我不能留在你的宮中。」上官婉兒還未想到是毒藥發作,只道是他受傷之後,

血還未止,雖有「解藥」,卻仍然支持不住,心想:在亂軍之中,叛軍和宮中的宿衛都

認不得他,出去固然危險,留在這兒,給亂軍撞到,也有性命之憂,便向武則天說道:

「天後陛下,他既不願留在宮中,就讓他從地道出去吧!」武則天道:「也好,就讓如

意來照料他並護送他出去!李逸,這是為你而特別破例,你可不要洩漏了宮中的秘密!」

她扶著婉兒的肩頭,口中說話,腳步卻一刻不停,說完了這段話,她們已走到兩道的轉

角處了。上官婉兒最後還回頭一望,眼角掛著晶瑩的淚珠。

  李逸目送婉兒的背影,走過轉角就不見了,他心中一陣陣絞痛,一個宮女如飛奔來,

轉眼間就到了他的跟前,笑道:「殿下,你還認得我麼?」這宮女正是武玄霜的心腹婢

女,曾隨過武玄霜大鬧峨嵋山英雄會的那個丫環如意。

  太平公主和那兩個武士本想待武則天走後,就把李逸殺了的,卻不料武則天把如意

叫來照料他,他們都知道這個丫環的本事,當然不敢動手。太平公主佯作關懷,詐笑說

道:「李逸,你好好養傷,亂事過後,早些進宮,婉兒還在等著你呢!」

  李逸道:「多謝公主好心,我不會再進官來了!如意,咱們走吧!」如意把大床移

開,揭開了一塊石板,現出洞口,原來地道就在下面。宮中為了防備危急時逃難之用,

修了許多條可以通到外面去的地道,這是其中之一。武則天不惜讓他使用這條地道,確

實是對他特別看待了。

  如意向太平公主行了個禮,說道:「公主若見我家小姐,請告訴她是我護送殿下出

宮。」太平公主道:「好的,你放心走吧!」她好像有什麼急事似的,一說完就和那兩

個武士急急忙忙走了。

  如意和李逸走下地道。李逸拔出寶劍,藉著寶劍的光華認路,走了六七步石級,忽

地又覺頭暈目眩,五臟六腑好似要翻轉來似的,一個失足,竟從石級上滾下,如意大吃

一驚,急忙將他扶起,問道:「殿下,你受了重傷嗎?」

  李逸深深的吸了口氣,說道:「不礙事,咱們快點走吧!」其實這時他體內的毒藥

已經發作,毒氣正循著他的手少陽經脈攻上心房,幸虧他在入宮之前,曾服了一顆武玄

霜給他的碧靈丹,雖然不是對症的解藥,時間也隔得過長,但總是增加了他身體抗毒的

能力,他仗著精純的內功,將真氣運了一轉,將要攻到他心房的一條黑線,又漸漸逼到

手腕以下。

  這時李逸也起了疑心:「難道太平公主給我的不是能解百毒的七寶丹,反而是另外

一種厲害的毒藥麼?」

  如意貼在他的身邊照料他,說道:「小姐本來要帶我到禁衛軍去的,走出了清華門,

小姐不放心,又叫我回來。想不到你果然給他們發現了,真是好險!你可知道你是怎麼

給發現的嗎?」

  李逸心頭一動,問道:「怎麼回事。」如意道:「我一回來,就聽到公主在拷問宮

女,你躲在小姐房中的秘密,是那宮女洩漏的,後來公主就帶了那兩個武士進去,我以

為公主一定對你不懷好意。現在看來,她對你還像不錯,或者是我瞎疑心了。嗯,你的

傷是怎麼受的?」

  李逸聽了這話,登時恍然大悟,心道:「原來太平公主果然是想把我置之死地,要

不是武則天差遣如意送我出宮,只怕我早已做了糊里糊塗的冤鬼了。」

  如意聽說他是中了那武士的毒藥飛刀,大吃一驚,說道:「那武士是公主的親信,

她明明知道躲在房中的是你,還讓她的武士傷你,哎呀,這事情不妙,咱們快走,快走!

提防有人追來!」

  兩人急步如飛,跑了一會。那地道黑黝黝的,除了他們的腳步聲之外,再也沒有其

他聲息,李逸稍稍放心,說道:「如意,謝謝你!」

  如意笑道:「謝我做什麼,你應該多謝我們的小姐!」李逸道:「是啊,你們的小

姐已經救過我幾次了,我還得好好謝她。」如意道:「你知道就好!我只當你心上沒有

小姐呢。你可知道,這九年來她一直是在等待你啊!」

  李逸心弦顫抖,想起武玄霜對自己確是海樣情深,在她決意要撮合自己和婉兒婚事

的時候,心中不知蘊藏了多少痛苦!但她為了婉兒的幸福,竟不惜犧牲自己,甘願作個

紅娘,這又是何其可佩!

  李逸心情動盪,登時毒氣又升上來。他急忙強攝心神,繼續前行,走了一會,到了

地道的盡頭,忽聽得有軋軋的聲響,如意叫聲:「不好!」一抖手,飛出了兩點寒星,

拉了李逸,急急忙忙的向地道口撲去!

  只聽得外面「哎喲」一聲叫喊,就在這剎那間,李逸和如意已到了地道口,如意伸

手一按樞紐,開了石門,但見一面千斤閘正在急速降下。

  原來宮中修造這些秘密地道的時候,為了預防出口處給敵人發現,都裝有一面千斤

閘,危急之時,可以把千斤閘放下,堵死洞口,隔斷道兵,好讓裡面的人,轉回宮中。

再從第二條地道逃走,千斤閘非人力可能移動,須用轆護升降,這時外面正有兩個武土

扯動轆轤的鋼索,將千斤閘放下來。其中一個武士被如意的暗器打中手腕,迫得鬆手,

要不然這千斤閘早已落下來了。

  如意一俯身從下面滾了出去,李逸遲了一步,那千斤閘離開地面已是不到三尺,李

逸平躺地上,運了全身功力,向上一托,立即似箭一般的射出,他雙手剛一鬆勁,但聽

得轟隆一聲,那個千斤閘已經落了下來,真是險到極點!

  李逸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那兩個武士亦已從城牆跳下,這地道通向皇城外的

一處僻靜所在,李逸見只有兩個武士,稍稍放心,但抬頭一看,卻又不禁心頭一凜。這

兩個人正是李逸以前在神武營時候的同僚,一個叫崔仲元,是劍術名家謝補之弟子,未

入神武營以前,在北五省就大大有名,另一個名叫周大年,也是個內家高手。李逸當年

冒嵋山武士張之奇之名,參加神武營的選拔試,就是和他們同一場考取的。當時周大年

曾顯露過踩豆成粉的武功,而崔仲元則以一套「靈猿劍法」懼服群雄,後來神武營的都

尉李明之要李逸和他比武,李逸劍下留情,故意讓他打成平手。

  這兩個人的武功僅在神武營三大高手之下,李逸若然未曾受傷,自是應付得了。但

現在中了劇毒,那就殊無把握了。

  只聽得崔仲元哈哈笑道;「李逸,你還想逃得了嗎?來,來,來,來,咱們再來比

劃比劃!」李逸道:「崔兄,你我無冤無仇,何以苦苦相逼?」崔仲無道:「你與我無

冤無仇,與太平公主有仇,公主不肯饒你,你做了冤鬼,到閻王老子那裡控訴她吧,我

是奉了主人之命,你須怨我不得。閒話少說,亮劍吧,咄,你在神武營時候的威風哪裡

去了?」原來這兩個人,從神武營轉到宮中當了宿衛之後,太平公主知道他們本領高強,

就把他們收為心腹的武士。他們現在正是奉了公主之命,來取李逸和如意的首級的。

  李逸被他逼得無路可走,勃然火起,冷笑說道:「好吧,崔林元,咱們便再較量一

次劍法,這次可不比在神武營的時候了,咄,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崔仲元大笑道:

「這個何須再說!」唰一劍,便刺過來!

  李逸吸了口氣,一個「回身拗步」,劍如飛鳳,斜斜削出,只聽得「噹」的一聲,

崔仲元的劍鋒已損了一個缺口,崔仲元又驚又喜,驚的是李逸寶劍鋒利,喜的是他已試

出了李逸的內力大不如前,心中想道:「太平公主果然沒有騙我,他的確是已經中毒受

傷!」要知崔仲元本是李逸的手下敗將,要不是他知道李逸中毒受傷,他是怎麼樣也不

敢來的。

  另一邊,如意和周大年也交上了手,周大年剛才中了她的暗器,雖然僅僅是劃破了

皮肉,但也是個成名的人物,吃了一個小丫環的虧,這口氣以是忍不下來,他用的是一

條軟鞭,一出手便是「回風掃柳」連環三鞭的絕技,唰,唰,唰,呼呼風響,捲起了一

團鞭影,如意用了一招「一鶴沖天」的身法,唰的一聲,周大年的第一鞭貼著她的鞋底

掃過,如意在半空中一個翻身,俯衝下來,手上已多了一把青銅劍,鞭劍相交,周大年

的長鞭給她撥開,如意也趁勢倒縱開去,周大年的第二鞭又給她化解了,待到周大年朝

第三鞭掃來,如意已解下了束腰的紅綢,紅綢揮舞,儼如一片紅霞,疾捲而來,將周大

年的長鞭裹住,右手長劍一伸,便來刺他手腕,周大年內力透過鞭梢,運勁一揮,呼的

一聲,軟鞭有如蚊龍出海,倏然間脫出重圍,剛好把如意那一劍攔住。

  如意的心頭一凜,想道:「這傢伙比英雄會上的那些什麼寨主、掌門還要難鬥得多!」

周大年更吃驚不小,他有三十年以上的內家功力,憑著這條虯龍鞭也曾打遍大江南北,

想不到今日碰到了勁敵,這個勁敵卻不過是個年紀輕輕的丫環!

  這一來兩人都不敢有些輕敵,但如意為了要照顧李逸,卻不免分了心神,激戰中忽

聽得崔仲元一陣狂笑之聲,如意扭頭一看,但見李逸臂膊上一片血紅,似乎是已中了敵

人的一劍。如意叫道:「殿下別慌,我來啦!」飛身一縱,周大年如何肯放過她,長鞭

一揮,鞭梢掃中了如意的腳踝,如意一跤摔倒,急忙一個鯉魚打挺,翻了起來,周大年

的長鞭,已似暴風驟雨般的襲到,如意被他困住,竟然脫不了身。

  李逸叫道:「你小心應付敵人,我不礙事!」其實他中的那一劍正在左臂的「曲池

穴」之處,一條手臂已是不能動彈。崔仲元一劍得手,攻得更猛,李逸運了一口真氣,

故意賣個破綻,讓他欺近身來,猛地一招「李廣射石」,劍光起處,如箭離弦,這一招

敗中求勝,精妙之極,只聽得唰的一聲,崔仲元的肩頭,也中了一劍,李逸暗叫可惜,

若是他內力充足,再深三寸,這一劍就可以把對方的琵琶骨刺穿!

  李逸中了劇毒,全仗著一口真氣,護著心頭,這時也強運玄功,拚盡全力。一劍傷

了敵人,本身亦已支持不住,忽地感到眼前一片模糊,一種麻痺的感覺,漸漸從左臂延

及全身,不由得蹌蹌踉踉的倒退幾步。

  崔仲元見此情形,心中大喜,疼痛也都忘了,哈哈大笑,又撲上來,交手數招,李

逸的小腹又中了一劍,被劍鋒劃破了三寸來長的傷口,鮮血沮沮流出,他雖然極力咬牙

忍著,也不禁哼出聲來。

  如意這時也正到了吃緊的關頭,她的本領本來不弱於周大年,但心神一亂,卻連連

遭受險招,這時忽地聽到李逸呻吟的聲音,心頭一震,周大年大喝一聲:「著!」長鞭一

揮,倏地將她捲了起來!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周大年得意的笑聲剛剛發出,忽聽得如意也喝一聲「著!」

將手中的長劍化成了一道銀虹,倏然間便脫手擲出!這一招是與敵偕亡的殺手絕招,非

到最危險時候,決不輕易使用,周大年做夢也想不到敵人已被他的長鞭捲著,屆然還有

這一招殺手!他捲著敵人,順著鞭勢,往後一折,接著再向前摔出,就在他剛剛要摔出

的時候,猛見劍光一閃,冷不及防,就被劍鋒穿過了他的咽喉!

  周大年大叫一聲,長鞭一甩,往後便倒,但這一甩乃是他畢生功力所聚,如意被他

一甩,登時也暈倒地上,失了知覺!

  激戰中的李逸和崔仲元聽得他們淒厲的叫聲,心頭一震,不約而同的停了下來,眼

光一瞥,崔仲元見同伴喪命,固然是大大吃驚,李逸見如意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只道她

也已活不成了,更是感到完全絕望!ˍ

  崔仲元叫道:「你再不棄劍投降,就要跟他們一同走了!」李逸待他撲上前來,驀

地一聲喝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寶劍一揮,登時抖起了數十朵劍花,儼如黑夜

繁星,殞落如雨,崔仲元一聲慘叫。滾出了數丈之外!原來李逸趁這時機,早已運了一

口真氣,將內力透過劍尖,蓄勁待發,待崔仲元撲到,他突然間便展出殺手,這一把名

為「銀河星落」,正是峨嵋劍法中最精妙的一招,崔仲元也是在受傷之後,如何招架得

了?一招之內,身上受了七處劍傷。

  李逸這一劍刺出,耳中聽得敵人淒厲的喊聲,精神一鬆,登時感到地轉天旋,眼睛

發黑,全身麻痺,癱在地上,一點氣力也沒有了。

  過了片刻,只見崔仲元忽地蠕蠕而動,向著他慢慢的爬過來,原來他身中七劍,雖

然傷得極重,卻還未曾斃命!

  崔仲元在地上慢慢移動,一寸一寸的向著李逸的方向爬來,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

近,漸漸李逸可以聽到他沉重的喘氣的聲息,感到他劍鋒的寒意了!李逸感到了死亡的

恐怖,心頭一片蒼涼,上官婉兒、武玄霜、他的兒子,一個一個影子從他心頭掠過,他

不是怕死,而是還不願意死啊!

  就在這剎那間,忽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叫道:「李逸,李逸!」李逸心頭一震,

「這是我的幻覺呢,還是她真的來了?」他正要掙扎著抬起頭來,崔仲元忽地大叫一聲,

滾到他的跟前,一劍就向他心房扎去!

  李逸眼睛發黑,心中叫道:「完了!完了!」然而奇怪得很,他並沒有感到特別疼

痛,也好像還有知覺,迷糊中隱隱感到一隻溫暖柔軟的手掌輕輕的撫慰著他,面頰上感

到露珠的清涼,這絕對不會是那個兇惡的敵人,呀。這不是作夢吧?他用力眼開了眼睛,

陡然間發現一個白衣少女站在他的面前,他驚喜交集,叫了一聲,由於心情過份的激動,

登時暈了過去。

  這個少女正是武玄霜,她是回宮之後,聽到宮女的報告,知道李逸已從地道出去,

匆匆忙忙的趕來的,就在那千鈞一髮的時候,她將崔仲元一腳踢開,救了李逸。李逸面

頰上感到的清涼,正是她滴下來的淚水。

  待到李逸慚復知覺的時候,已是回到了長孫泰的家中,他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武玄

霜坐在他的身邊,正在用一方手絹拭淚。

  李逸吸了口氣,但覺胸口隱隱作悶,真氣已是不能運轉自如,他心頭顫慄,然而他

所盼望的人兒畢竟是在他的身邊了,因此在死亡的恐怖中也感到了歡欣,他低聲說道:

「玄霜,多謝你又一次的救了我,我,我,咳——」武玄霜微笑道:「不要多說話,安

心的靜養吧。我這裡有兩顆碧靈丹,你過兩個時辰服食一粒。」她掏出銀瓶放在床頭上,

李逸感到一股暖意,好似電流般的通過他的全身,但他也感到了武玄霜的微笑,竟是異

樣的淒涼!

  李逸仍然禁不住問道:「如意呢?」武玄霜道:「她沒有死,我也將她救了。」李

逸道:「請你代我向她道謝。」武玄霜道:「你不要再想旁的事情,聽我的話,安心靜

養吧。」李逸凝望著她,好像心中懸掛看什麼事情想問她的神色。武玄霜知他心意,柔

聲說道:「我都告訴你吧,讓你放心。亂事已經過去了,婉兒和天後陛下都還活著。太

子這兩天就會回來,天後陛下已經下詔退位,讓太子做皇帝了。江山已是交還給了你們

李家,你應該可以滿意了吧?」

  武則天退位的消息,李逸若是在前幾年聽到,一定會歡喜得跳躍起來,現在聽到,

心情卻反而更灰暗了。忽聽得房門外有腳步聲走來走去,武玄霜道:「長孫泰回來了,

我還有點事情要到宮中一趟,你安心靜養,明天我再來看你。」

  李逸挪動身軀,想倚著床柱,目送她的背影,忽地感到腹中陣陣劇痛,四肢亦已完

全麻痺,力不從心,李逸心頭一片寒冷,武玄霜的影子已經從他的眼簾消失了。唉,以

後還可能再見到她嗎?

  李逸掙扎著抓到放在床頭上的那個銀瓶,吞了一粒武玄霜送給他的碧靈丹,痛苦是

減輕了,但呼吸仍是未能舒暢,想運轉真氣,那更是不能了。原來太平公主騙他服下的

那顆「解藥」,是孔雀膽和鶴頂紅兩樣最厲害的毒藥合成的,又經過一場惡鬥,精力消

耗殆盡,雖然有碧靈丹,也不過僅能苟延殘喘而已。

  長孫泰走了進來,他還未知道危機這樣嚴重,李逸剛服下了碧靈丹,氣色甚好,長

孫泰走到床前,說道:「聽說你受了傷,我匆匆忙忙的趕回來,不太緊要吧?」李逸道:

「還好。昨晚張柬之、桓彥范他們帶兵入宮,你也有去吧?」

  長孫泰歎口氣道:「我是臨時被李都尉招了去的。早知如此,我也不會去的。」李

逸道:「怎麼?」長孫泰道:「其實我們都不是想反對天後陛下,只是想太子早日登基,

可以消除武承嗣作亂的野心。」李逸道:「我明白你們的用心,武則天的年紀確實是太

老了。」長孫泰道:「就是為此,我們不想天後陛下太過操勞國事,希望她卸下擔子,

安享晚年。這番用心,其實還是為了敬愛她的。哪知她看到我們,傷心到極,我當時在

張相國的身邊,看見她將退位的詔書交給了張相國,雙手顫抖,只說了幾句話:『你們

好自為之,但願你們輔佐太子,治理國事,比我更好!』張相國眼中滿是淚水,天後陛

下不等他說話,就扶著婉兒回去了,聽說她一回去立刻就病倒了!」

  李逸道:「武則天一生掌慣大權,她是這樣倔強的女人,當然不甘心被別人逼她放

棄權力。」長孫泰道:「當時我們也難過得很,但想到亂事或者可以因此防止,也還值

得。」

  李逸歎了口氣,說道:「這次的亂事是過去了,以後的亂子恐怕會鬧得更凶呢。」

長孫泰吃了一驚,道:「怎麼?」李逸道:「武則天死後,太平公主更沒有人管得住她

了。她沒有她母親那份才幹,卻有她母親那份野心,手段的毒辣,則還在她母親之上,

太子不會是她的對手的!」長孫泰也約略知道太平公主的厲害,不禁大為焦急,搓手說

道:「這怎麼好?這怎麼好?」

  是呀,這怎麼好?長孫泰焦急的聲音也引起了李逸心弦的顫動,這時他才深刻的體

會到武則天的心情,明白她為什麼那樣著急要求婉兒做她的媳婦了。

  長孫泰用惶惑的眼光望著他,問道:「李兄,你想什麼?」李逸低聲說道:「我見

到婉兒了。」長孫泰心頭一震,他本來早就想問關於婉兒的事了,由於一連串的意外發

生,直到現在才談到她。

  李逸歎了口氣,繼續說道:「我也見到了武則天了,她們兩個人在一起。」長孫泰

急忙問道:「婉兒怎麼樣?」李逸道:「她很可憐,嗯,也許不是可憐,而是一付沉重

的擔子,令她感到惶恐。」長孫泰喃喃自語道:「沉重的擔子,嗯,這是怎麼回事?」

李逸道:「不久你就會明白的。唉,我現在想透了,一個人總得捨棄些什麼東西,說心

裡話,對婉兒的事情,我是不滿意武則天的。但也許她看得比我們遠些,她要婉兒跟著

她的路走,對與不對,我可就不敢說了。但最少武則天也並不是完全為自己著想的。不

論怎樣倔強的人,有時也難免要讓自己受到一些委屈,捨棄一些東西。泰兄,你明白了

吧?」

  長孫泰好像有點明白,再想一想,禁不住顫慄起來,他不敢再問下去了。李逸經過

了一番激動,臉色又蒼白起來。長孫泰道:「你歇一會吧,我給你端茶來,這是玄霜求

御醫開的方子。」

  李逸心事如潮,暗暗歎息,過了一會,忽聽得腳步聲響,李逸正在想道:「泰兄怎

的這樣快又來了?」抬頭一望,忽然發現進來的是個女子,她是上官婉兒!

  李逸失聲叫道:「是你來了?」婉兒將一碗藥茶放在床頭上,坐在他的床前,低聲

說道:「你既然回來了,我怎能不來看你呢,你的傷好了點嗎?」她眼光一瞥,忽然發

現李逸枕邊有一方手帕,滿是淚痕,她認得這是武玄霜的東西,這剎那間,她的心頭忽

然感到非常沉重!

  李逸定了定神,說道:「好得多了。」他不願意說出真相,免得婉兒為他傷心。他

知道若是說出了太平公主下毒的事情,婉兒一定會與她決裂的,當然也就不會嫁給太子

了。太平公主在宮廷中有極大的勢力,現在武則天又已病倒,婉兒沒有支持,縱使有武

玄霜幫他,也是鬥不過公主的。而且他不願為了自己,再引起什麼變亂了。

  這時他也注意到了婉兒的神情,心頭一動,拿起了那方手帕道:「玄霜姐姐也來過

了。這方手帕想必是她留下的,就托你帶去交還她吧。」婉兒心亂如麻,淒然笑道:

「不必了,還是你留著吧,我想她總會再來看你的。」

  要知武玄霜雖然是對李逸一往情深,但因為她和婉兒情同姐妹,她自從和婉兒結識

之後,便知道婉兒愛的也是李逸,因此她從不曾將自己的心事在婉兒跟前表露。不過,

婉兒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日子久了,她也隱約猜到一些,如今見了這方滿是淚痕的手帕,

她更是完全明白了:「原來玄霜姐姐對李逸的刻骨相思,也是和我完全一樣!」霎時間

心亂如麻,想起玄霜對她的情意,不禁潸然淚下。

  李逸拉著她的手道:「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我這次得和你見面,已經是心滿

意足了,婉兒,你也不必傷心。月有圓缺,人有離合,世上的事情,本來不是樣樣都盡

如人意的。」

  婉兒緊緊握著他的手道:「只要你滿意我也就滿意了。」李逸何等聰明,當然聽得

出她的話意,婉兒是為他和玄霜而祝福,想是她認為自己已經決定和玄霜結合了。李逸

心中一陣酸痛,卻不辯解,緩緩說道:「在十年前,我聽到你做了武則天記室的消息,

當時曾經很是悲傷,甚至還恨過你!現在我卻是佩服你了。你有志氣,有才華,本來應

該做一番事業,武則天也是值得你替她效力的人。」婉兒微笑道:「你的看法也終於改

變了。嗯,那你今後打算怎樣?該留下來了吧?」李逸心中一陣劇痛:「我已將不久於

人世了,哪裡還談得到將來?」但他極力壓制著心底的悲傷,不讓婉兒看出他病情的嚴

重,提了口氣,繼續說道:「人各有志,現在太子即將復位,我的心願已了。今後我將

以閒雲野鶴之身,在江湖上度過一生!」婉兒心中一動,想道:「玄霜姐姐曾對我說過,

在亂事過後,等到天後陛下歸天,她也將從此流浪江湖,不再顧問朝廷之事了。嗯,你

們二人志同道合,能結為終身伴侶,在江湖上行俠仗義,你們的歡樂也就是我的歡樂了。」

婉兒此時心意已決,玄霜曾經為了她而想犧牲自己的幸福,如今她也願為玄霜而犧牲自

己的幸福了。

  婉兒緩緩起立,淒然笑道:「天後陛下如今也是臥病在床,我要回去看她了。咱們

今後恐怕未必可以再相見了,你、你好自保重吧!」她將李逸那張古琴移到床頭上,調

好琴弦,黯然悲歌:「可憐瑤台樹,灼灼佳人姿,碧華映朱實,攀折青春時。豈不盛光

寵,榮君白玉輝。但恨紅芳歇,調傷感所思。」歌既終,淚盈於睫,歇了一歇,琴聲再

起,繼續歌道:「玄蟬號白露,茲歲已蹉跎,群物從大化,孤英將奈何?瑤台有青烏,

遠食玉山禾。崑崙見玄鳳,豈復虞雲羅。」錚然聲響,琴弦斷了兩根,婉兒推琴而起,

背影冉冉而沒。

  婉兒彈的這兩首歌詩,第一首是悲歎自己命運的不幸,本來以為可以在自己青春未

消逝的時候,找得如意的配偶,同享碧華的(碧華映朱實,攀折青春時。豈不盛光寵,

榮君白玉墀),哪知一陣無情的風雨,摧殘了正在盛開的花朵,剩下的便只有無可奈何

的惆悵與悲哀(但恨紅芳歇,凋傷感所思。)!第二首是羨慕李逸與武玄霜的遠走高飛,

四海逍遙,名山偕隱,從此不用憂慮人間的羅網,做一對稱心如意的夫妻(搖台有青鳥,

遠食玉山禾。崑崙見玄鳳,豈復虞雲羅。)

  餘音裊裊,李逸卻暗自淚咽心酸,想道:「婉兒,婉兒,你哪裡知道我的心意啊!」

轉又想道:「這樣也好,她可以放開我而嫁太子了。」李逸之所以要瞞著病情,並由她

誤會,為的就是這個原因。他拭乾眼淚,心頭漸漸平靜下來,露出了一絲微笑。

  長孫泰守候病房外面,心中正自忐忑不安出,忽見婉兒滿臉都是淚痕,長孫泰吃了

一驚,叫道:「婉兒,你怎麼啦?」婉兒揮袖說道:「我要走啦,你進去看護他吧,嗯,

你今後也不必入宮探望我了,你對我的好處,我會永遠記得的!」

  婉兒走了,長孫泰十幾年的癡情眷戀,等到的就是這幾句話,長孫泰心頭絞痛,一

片茫然,「啊,原來婉兒對李逸是這樣情深!但她為什麼如此傷心?是李逸說了些什麼

話令她心碎?」

  長孫泰進入病房,見李逸神色安靜,不似鬧過什麼風波,李逸說道:「泰兄,你精

神好像不大好,連日勞累,你也該早點安歇了。我剛才吃了藥,好了許多,你不必掛心。」

長孫泰心想:「且待他病好之後,再問他吧。」

  哪知過了一晚,李逸非但不見好轉,反似越來越沉重了,長孫泰一早起床,便去探

望他,只見他已在昏迷的狀態之中,時不時發出模糊的譫語,好像是在呼喚武玄霜的名

字,又好像是在呼喚婉兒。

  長孫泰大為震驚,想不到他的病情會突然間沉重如斯,他不能離開李逸,只好將個

家丁喚來,差遣他去通知白元化,叫白元化趕快去找武玄霜來。

  就在這時,忽聽得有鼓樂之聲,從街外傳來,那家丁說道:「宮中今天辦喜事。大

清早就有小黃門來通知了,說是要所有的大內侍衛,在午時之前,都到官中報到。聽候

調遣,老爺,你自己不去麼?」長孫泰怔了一怔,問道:「娶西宮娘娘?是哪一家的,

你可知道?」那家丁悄聲說道:「聽說就是昨天來過這裡的那位上官小姐!」

  原來這是武則天的主意,她要在未死之前,看見婉兒成為她的媳婦。婉兒的正式封

號是「昭容」,並非西宮,但因為武則天對她特別看重,迎親時的儀仗禮節,都不過僅

次於王后一等,所以小黃門往各處通報,就把她稱作了「西宮娘娘」。婉兒昨天來見李

逸,尚在躊躇,待到見了武玄霜的手帕,心意始決,回宮之後,便接受了武則天的封旨,

第二天就辦喜事,九城奏樂,內外同歡。

  長孫泰聽了家丁的報告,想起婉兒昨日的神情,方始恍然大悟,暗自傷心,他吩咐

家丁道:「我要照料病人,今天不能入宮了,你仍然照我的吩咐,拿這封信去見白大人,

並請他代我向總管大人告假。」

  遣走了家丁,長孫泰再去看望李逸,李逸也好似為外面的樂聲所驚醒,雙眸半啟,

問長孫泰道:「是誰家娶親?鼓樂喧天,想必不是尋常百姓?」長孫泰忍著眼淚,搖了

搖頭,低聲說道:「我不知道!」李逸迴光反照,神智忽然特別清醒起來,長孫泰悲痛

的神情落在他的眼中,他淒然笑道:「你不知道?我可知道了!這樣的收場不很好嗎?

婉兒的心中有你、有我,她也有她自己的路要走,你又何必傷心?」

  李逸的聲音漸漸低弱下來,說完了這一段話,已是氣若游絲,長孫泰嚇得手足無措,

急忙抱著他的身子,在他的耳邊喚道:「殿下!我已派人請玄霜來了,你等等她吧。」

  忽聽得武玄霜就在旁邊說道:「讓我來看看他。」原來武玄霜已經來了,長孫泰尚

未知道。

  李逸精神一振,抬起頭來,只見武玄霜滿面淚痕,柳眉深鎖,李逸微笑道:「你哭

什麼,世上哪有百年不散的筵席?婉兒有了歸宿,我已心安……」換了口氣,再繼續說

道:「只有你的恩情,我尚未能報答,而且還要將身後的事情來麻煩你……」武玄霜咽

下眼淚,緊握著他的手道:「你說吧!」李逸的脈象已經散亂,這時武玄霜也絕望了。

  李逸斷斷續續的說道:「這,這把劍請你帶給我的敏兒,他長大了,你帶他回中國

來!」武玄霜垂淚道:「我真不該叫你回來!」李逸道:「不,不!我一點也不後悔,

我回來後,看到了一些令人擔憂的事情,但也看到了更多令人興奮的事情,我現在明白

了,個人實在算不得什麼,咱們的國家是有希望的!」聲音突然又微弱下去,武玄霜凝

神聆聽,李逸說道:「我不放心的只有你,嗯,你的師兄。他、他,為人很好……」話

未說完,便嚥了氣!

  武玄霜心痛如割,反而哭不出來,她拿了李逸那把寶劍,心中說道:「我一定不會

辜負你的,你是生是死,我都對你一樣!」她走出大門,後面方始傳來長孫泰的哭聲。

  物換星移人事改,李逸死後,匆匆又是一年,在這一年當中,武則天傳位給了兒子

之後,不久就病死了,上官婉兒做了皇帝的「昭容」,太平公主的勢力越來越大,長孫

泰升了一級,做到禁衛軍的副都尉,只有武玄霜早已離開長安,不知去向。

  天山的南高峰上,李逸的兒子在等看他的父親回來,他已經是十幾歲大的孩子了,

比起以前更懂事得多,這一天他跟裴叔度在山前練劍,居然將一套很複雜的劍法使得中

規中矩,裴叔度滿懷歡喜,說道:「要是你爹爹見了,不知道該多高興呢!」

  李希敏把劍一收,忽地問道:「叔叔,我的爹爹怎麼還未回來?他說過最多一年便

回來的,現在已經過了一年又三個月了。」斐叔度道:「從長安到這裡有幾萬里路,稍

有阻誤,便不能依期回來了。而且也許他還有旁的事情呢?」李希敏過:「不,我爹爹

從來不會騙我的……」話未說完,裴叔度忽地失聲叫道:「咦,那邊有人來了!」他定

睛一瞧,默然似觸電一般,渾身發抖。

  李希敏箭一般的射出去,叫道:「爹爹!爹爹!呀,姑姑!」武玄霜白衣如雪,腰

間懸著李逸那把寶劍,眼角有晶瑩的淚珠。

  李希敏撲進她的懷中,問道:「姑姑,你果然沒有忘記我!你在長安可見到我的爹

爹麼?咦,這把劍是我爹爹的!」武玄霜道:「你爹爹麼?他,他不回來了!」

  李希敏睜大了眼睛,在他稚弱的心靈中,隱隱感到了不幸。武玄霜道:「你爹爹要

你聽我的話,我帶你回中國去,你願意跟我麼。」李希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哽咽

說道:「姑姑,我聽你的話!」

  裴叔度低聲說道:「這真是料想不到,料想不到,師妹,你不留下來麼?我,我也

可以幫助你照料孩子!」他在傷心之中突然鼓起了勇氣,說出了久已想說的話,心情似

繃緊的弓弦,等待師妹的回答。只聽得武玄霜顫聲說道:「師兄,多謝你的好意,我的

心已經死了,今後我只有和這孩子相依為命了。我答應過他的父親帶回去的,不想再麻

煩你了。夏侯前輩呢?」裴叔度道;「夏侯前輩往北天山找符不疑去了,他已傳授了這

孩子的內功心法。」武玄霜道:「那麼我只好等待將來見面的時候再向他道謝了。師兄,

本門的劍法待你發揚光大,你,你善自珍重!」裴叔度失望傷心,心頭冰冷,淚影模糊

中,遙望武玄霜攜著孩子,已去得遠了,遠了!正是:

  人間無限傷心事。死別生離兩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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