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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俠、天驕、魔女》第1章
第 五 回 妖狐兔脫心何狠 魔女鷹揚氣正豪

  耿照自悔自責,再也不敢正面接觸那魔女的目光。暗自想道:「這魔女只怕當真是

會邪法的,她分明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但只要你看了她一眼,你就會有奇異的感覺。

覺得她是尊嚴高貴的令人又敬又畏,她說的話,也好似迫著你非信不可,真是邪門,唉,

連姐姐對我這樣好,我只要對她有一絲一毫的懷疑,那就是天大的罪過!」

  連清波冷笑道:「其實你何必費盡心力去找證人?證人找了出來,又不能證明是我。

你要誣陷我,憑你的一張利嘴已足夠了!」

  蓬萊魔女斥道:「住口!」忽地向耿照一指,喝問道:「這是什麼人?何以會跟你

在一起?」連清波道:「你管不著。」

  蓬萊魔女道:「我勸你實說了吧,否則你就多連累了一條性命!」連清波面色倏變、

回頭看了耿照一眼,似乎被那魔女嚇住,正在為耿照擔憂,因而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

耿照的身份說出來,好保存他的性命。

  耿照又是感激,又是憤怒,感激連清波的好意,憤怒那魔女的強橫,正要挺身而出。

忽見那魔女的一個侍婢走了出來,朗聲說道:「我知這個人是誰,他名叫耿照,三天前

殺了薊城的兵馬司都監,要投奔南宋的。金人正懸了賞格捉他,小姐,你看這張緝捕

狀」」

  原米耿照殺官逃跑之事發生後,官府已畫了他的圖像,張掛在各處通衢大道,懸了

重賞來捉拿他了。耿照這幾天躲在騾車中,走的又是山路小道,懸賞緝拿他的圖像,他

自己倒沒有看見,蓬萊魔女這個丫頭昨日路過曲城,卻揭了一張下來。

  這丫頭又道:「我已查探清楚,這人是躡雲劍耿仲的兒子,和黑道絕無關係。」

  蓬萊魔女面有奼色,「哦」了一聲,說道:「躡雲劍耿仲的兒子?」忽地柳眉一豎,

指著耿照道:「你既是耿仲的兒子,為何不知自愛,辱沒祖宗?」耿照勃然大怒,說道:

「你、你、你、你說什麼?我怎的辱沒祖宗了?」他本來要罵那魔女胡說八道的,但被

那魔女的容光所懾,不知怎的,卻罵不出來。

  蓬萊魔女冷冷說道:「看你也是個有血氣的男兒,為何與上面妖狐混在一起,這還

不是辱沒祖宗嗎?」那丫頭笑道:「我看他是貪圖女魚。」

  耿照再也忍耐不住,罵道:「你胡說八道!連姐姐,她、她……」蓬萊魔女道;

「她怎麼啦?」那丫鬟「噗嗤」一笑,又道:

  「你看,才不過和人家相識幾天,就姐姐弟弟的叫起來了,還說我冤賴你嗎?」耿

照漲紅了臉,訥訥說道:「她可不是你們這一種人,她是個俠義的強盜。」此言一出,

蓬萊魔女的那八個丫鬟,都大笑起來。

  蓬萊魔女拂塵揮了一道圓圈,指著那一堆瓦礫,冷冷說道:

  「擺在面前的就是十六條人命,一片瓦礫場,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是『俠義道』

應該下的嗎?」她語氣嚴峻,不怒而威。耿照又驚又急,大聲說道:「你怎麼可以一口

咬定是連姐姐干的,我知道決不是她!」連清波道,「照弟,你何必替我分辯,她不過

想找個藉口殺我罷了。」耿照叫道:「不,咱們縱然給她殺了,這是非也總要分明!」

  蓬萊魔女的眼光移到耿照身上,又冷冷說道:「哦,聽你的口氣,你是知道誰幹的

了,那是誰人?」耿照面對她冰冷的目光,不由自己地打了一個寒噤,心裡想道:「瞧

她這副神氣,抓著了兇手,只怕當真會說到做到!將那兇手剖腹剜心!」當下說道:

  「不錯,我是知道,但我不說,你殺了我也不說!」話出之後,自己也暗自奇怪,

心裡頭自己問自己道:「難道我對表妹還存有情意?為何要這樣激動地替她掩飾?」

  蓬萊魔女冷笑道:「該殺的我決不容情,不該殺的我就不動她毫髮,你當我是胡亂

殺人的麼?你不說也罷,我已經知道你疑心誰了。」耿照心頭一震,只聽得那蓬萊魔女

又問他道;「據我所知,你的父親耿仲和金剛手秦重是很要好的朋友,想來你該熟悉秦

家的事情。」那蓬萊魔女還未知道秦重就是他的姨父,卻令得耿照又是大吃一驚,訥訥

說道:「秦重?他,他,早已死了!」蓬萊魔女道:「我知道他是給仇家殺了。我現在

還沒工夫理他的事情。我只是要問你,他有幾個女兒?」耿照道:「你問這個幹嗎?他

只有一個女兒!」心裡暗暗奇怪,這蓬萊魔女的消息何以如此靈通?他殺死姨父不過是

三日前的事情,她就已經知道了。但她卻又不知道他就是兇手。

  蓬萊魔女自言自語道:「哦,這就更加不對了。明珠,你來說說你和那位秦姑娘的

遭遇。我不願意有人受到冤枉。」

  一個丫鬟應聲站了出來,說道:「昨晚我和珊瑚姐姐,奉了小姐之命,一個向北,

一個向南,搜查兇手。拂曉時分,我在犀牛角碰上一位長得很漂亮的大姑娘,大約十七

八歲,梳著兩條辮兒,相貌和這位小帥父描繪的那個女賊差不多,我就上去和她動手,

她見我突如其來。很是驚詫,問我為什麼要害她,我不說話,只是用最凶狠的招數迫她,

迫得她終於發出暗器。」蓬萊魔女道:「好,你做的對。她發的是什麼暗器?」那名叫

明珠的丫鬟道:「果然是透骨釘!」耿照心頭大震,心想:「難道當真是弄玉干的?她

已落到了蓬萊魔女的手中?」心念未已,只聽得那丫鬟已是笑道:「她一發出透骨釘,

我就知道是我弄錯了。天寧寺的老和尚不是她殺的!」

  耿照聽得莫名其妙,心想:「弄玉已然使出了獨門暗器,天寧寺的許多和尚,也正

是在她的獨門暗器之下喪生的,怎麼反而說不是她殺的呢?」

  只聽得那丫鬟接著說道:「她的透骨釘打得很準,認穴也不差毫釐,但勁道卻稀鬆

平常,她連發三枚透骨釘都給我接下來了。我想,以她這樣的功力,決計不能傷害天寧

寺的主持四空上人。莫說四空上人,那幾個有頭面的大和尚,只怕也司以輕易接下她的

暗器。」蓬萊魔女問道:「那麼她的劍法如何?」那丫鬟笑道:「說到劍法,那就更稀

松平常了。她的劍法倒是青城派的正宗劍法,可是她大約是初出道的雛兒.從未有過對

敵的經驗的,慌慌張張地使出未,破綻百出,其中的兩招『大漠孤煙直』和『長河落日

圓』,更根本不成規矩,該直的不直,該圓的不圓。總之,只憑著這手劍法和暗器功夫,

要殺盡天寧寺的十六名和尚,那就等於要三歲的孩子去搬動大山,絕不可能!」

  蓬萊魔女沉吟片刻,說道:「這麼說,她的處境可危險得很呀,你有沒有把天寧寺

的事件告訴她?」

  那丫鬟道:「我當時也是這麼想:她的本事如此不濟,卻有人冒充她去殺人放火,

當然是和她有仇的了。但何以那人卻不直接殺她,這內裡定有古怪,說不定怎樣折磨她

呢。我既然試出她不是兇手,那就應該提醒她才對。」

  「於是我把那三枚透骨釘還了給她,向她道歉,然後問她,認不認得天寧寺的老和

尚?」

  「她最初不相信我,我說:『以我的本領要殺你是易如反掌,何必要使什麼詭計使

你上當。』她這才告訴我,她果然是要到天寧寺去的,天寧寺的主持是她父親的朋友。

我對她說,天寧寺的和尚都給人殺光啦,勸她離開此地。她半信半疑,我就索性送了她

一匹坐騎,陪她到天寧寺去看,她這才驚慌起來。」

  「她相信了我對她並無惡意,這才說出她姓甚名誰,原來正是秦重的女兒秦弄玉,」

  耿照聽得心頭大震,他本以為只有他一個人是明白這件事情的真相的,但聽了這丫

鬟的話,證實了秦弄玉不是兇手,這就反而令得他如墜五里霧中了。「誰是真正的兇手

呢?在此之前,她根本就未在江湖行走,決計不會與人結仇,為何卻又有人要旨充她殺

人放火?」種種疑問,盤桓心中,百思莫得其解。

  那丫鬟繼續道:「後來我又盤問她,始知她的父親在三日之前,也被人殺了。她現

在是個無家可歸的孤兒。但奇怪得很,我間她的殺父仇人是誰,她又不肯說。後來,我

只好勸她走得越遠越好,她就騎了我送她的那匹桃花馬走了。」

  耿照不由得又是心頭一震,想道:「我就是她的殺父仇人,她卻不肯說出我的名字,

這是什麼緣故?難道她還沒有將我恨透麼?她這一走,不知又到了什麼地方?以後,恐

怕更難見面了,我的心中還存有無數疑團,只怕也永遠沒有水落石出之時了。唉,她究

竟是不是我的仇人,我殺了姨父,是對了,還是鍺了?」

  蓬萊魔女道:「啊!你讓她走了?你怎的不把她留下?」那丫鬟道:「我並不知道

她的爹爹秦重是小姐認識的人,不敢將外人引進咱們的山寨。」

  蓬萊魔女道:「她既然走了,那也就算了。反正事情已經清楚、無須再請她未與這

妖狐對質了。」說到此處,驀地喝道:

  「玉面妖狐,你還不認麼?」

  連清波冷笑道:「你要我認什麼?」蓬萊魔女道:「我的侍女已證明了天寧寺的和

尚不是那位秦姑娘殺的了,在這一帶,有本領能夠殺掉四空上人的女子,除了你還有

誰?」

  連清波曼聲說道:「還有一位呢,你忘了?」蓬萊魔女道:

  「還有誰?」連清波緩緩說道:「你忘了你自己了,我看你的本領,就足夠殺掉四

空上人!」

  蓬萊魔女冷笑道:「玉面妖狐,你抵賴不了,和我耍無賴麼?」連清波道:「今日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我勸你也不必多花精神去找殺人的藉口了,這不似你平素的行

徑。」

  蓬萊魔女冷笑道:「你懂得什麼?好吧,你既然急於送死,那就上來吧。是你一個

人呢,還是你們一夥上呢?」

  那群強盜面面相覷,誰也不敢答話。連清波也冷冷說道:

  「是你一個人呢?還是你帶米的八個丫鬟齊上?」

  蓬萊魔女拂塵一揮,說道:「明珠、珊瑚,你們八人各自把守一方,決不准他們逃

走一個。若然他們都來圍攻我,你們也不必動手,我自會發落他們。只是他們若要逃跑

的話,我一個照顧不了,你們就要替我動手,哪個逃跑就把哪個的腳打斷,明白了麼?

複述一遍!」那名叫明珠的丫鬟道:「明白了。他們不逃,我就不出手。誰若要逃,我

就把他的腳打斷!」她的身份似乎是八個丫鬟之首,複述了小姐的命令之後,立即指揮

七個丫鬟,各自佔了一個方位,將連清波的人四周圍住。

  連清波冷笑道,「你佈置好了,這可該動手了吧?」蓬萊魔女道:「亮劍吧,我遠

來是客,讓你三招!」連清波格格笑道:

  「你讓我三招?這又何必呢?我可並不想佔你便宜。」耿照正自心想:「連姐姐果

然驕傲得緊,不肯稍失身份。」哪知心念未已。

  連清波忽道:「但你既要如此,我也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唰的一劍,便即刺出!

  前面那一段話她緩緩道來,人人都以為她會有一番做作,不肯要蓬萊魔女讓招,哪

知她最後兩句話說得飛快,忽然一反原來的口氣,話猶未了,立刻便使出了殺手絕招。

  她們二人本來迎面而立,距離不到三尺,連清波驟然發難,劍光如練,直插蓬萊魔

女胸口的天樞穴,這一劍突如其來,人入意想下到,連耿照也不覺失聲驚呼。

  就在這間不容髮之際,蓬萊魔女柳腰一折,身形後抑,儼如舞蹈中的一個身段,柳

腰輕擺,貼地迴旋,舞姿美妙之極,但卻是上乘武功中最難運用的「鐵板橋」功大!

  在眾人駭叫聲中,只見劍光一閃,恰好從篷萊魔女的面門削過,這一劍若是削低半

寸,就不難將蓬萊魔女的鼻子削平,但她們二人,一個攻得快,一個避得快,待到連清

波發覺這一劍削得稍高,蓬萊魔女早已一個滑步回身,繞到她的側面,她哪還有餘暇修

改劍招?

  蓬萊魔女滑步回身,幾乎是與連清波擦肩而過,這時連清波的劍招已經使老,急切

間收不回來,蓬萊魔女倘若乘虛而入,只一抓就可以抓碎連清波的琵琶骨,但蓬萊魔女

卻並不如此,當地與連清波擦肩而過時,只是輕輕一笑道:「可惜,可惜,你這一劍落

空了,再來,再來!」

  連清波面紅耳赤,一言不發,唰的反手一劍,又攻過去。蓬萊魔女的一個丫鬟「碎」

了一口,低聲罵道:「不要臉!」耿照聽了,好生難過,但隨即為他的「連姐姐」想出

辯護的理由,心裡想道:「對付這等心狠手辣的魔女,正如連姐姻所說,不是你死,便

是我亡,哪還能夠講究什麼光明磊落的過招?」但他從這一招看來,雖然不過僅僅一招,

亦已可以看出蓬萊魔女的武功。

  確是比連清波高明了不知多少,只怕連清波縱然不擇手段,也難以勝她。

  這一次蓬萊魔女早有準備,連清波的劍勢雖然比第一劍更為凌厲,她長袖一拂,並

不觸及連清波的身體,已把她的青鋼劍引出外門。連清波突然煞住腳步,按劍不動,蓬

萊魔女笑道:「還有一招,怎麼不發?」

  連清波低聲說道:「你的功夫果然高明,佩服,佩服!」說到最後那「佩服」兩個

字,突然櫻唇一張,幾根細如游絲的銀光,電射而出。但除了蓬萊魔女之外,旁邊的人,

卻什麼也沒瞧見。

  原來這是連清波苦練而成的一項絕技,可以從口中吐出毒針,殺人於無形!她先含

了解藥,不怕受毒,藏在口中的毒針,則用真氣噴出,可以射到丈許之外,現在她和蓬

萊魔女的距離不過三尺,估量蓬萊魔女縱有天大神通,也是決難避過的了。

  聽得蓬萊魔女「呸」的一聲,那幾根細如游絲的銀光一閃即滅,迅即身形一晃,連

清波的第三招「白虹貫日」又刺了個空。原來她早已知道連清波有口吐毒針的絕技,連

清波櫻唇一張,她也一口真氣吹去,她的內功比連清波還要深厚得多,這一吹就把連清

波的毒針吹得無影無蹤:這還是因為她有言在先。說過要讓連清波三招方纔還手,所以

只是把毒針吹向上空,要不然若是反射回來,只怕連清波自己就要先受毒針之害。

  蓬萊魔女冷笑道:「你還有什麼陰毒的暗器?要使就得趕快,否則就沒有機會了。

須知三招已過,我不能再讓你了。」連清波紅了雙眼,似是拼著豁出性命一般,一柄長

劍舞得呼呼風響,狂風暴雨般地猛攻過去。

  蓬萊魔女一聲長嘯,說時遲那時快,手中已多了一柄拂塵。

  只見她輕輕一拂,塵尾竟是聚而不散,倏然間就向連清波的寶劍捲來。連清波也是

個武學行家,一看就知道她這一拂之下,實是藏有極強的潛力,但她恃著自己這柄寶劍

鋒利無比,也並不怎樣畏懼,當下青鋼劍揚空一展,化成了值銀虹,使出最剛猛的劍招,

意欲將對方的鐵拂塵硬生生削斷。

  只聽得「噹」的一聲,蓬萊魔女倒持拂塵,塵桿一震,連清波虎口一麻,寶劍幾乎

掌握不住。她的拂塵不知是什麼做的!

  連清波的寶劍竟然削之不斷。

  蓬萊魔女喝道:「你也接我一招!」塵尾忽地散開,根根如刺,萬縷千絲的塵尾,

好像變成了無數利針,罩將下來,一招之內,遍襲連清波全身的三十穴道大穴。

  這種拂塵刺穴的功夫連清波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一驚之下,早已有十二處穴道

給蓬萊魔女的塵尾刺傷。

  幸而連清波的內功造詣亦是不凡,一覺不妙,瞬息之間,已是運氣封了全身穴道,

腳下「倒踩七星」,去勢如箭,脫出了拂塵籠罩的範圍。

  可是,她雖然封了穴道,得以逃腫性命,但被刺之處,亦已皮破血流,一件薄紗輕

羅,儘是點點斑斑的血跡。耿照觸目驚心,手按劍柄,就想衝出去助戰。連清波那個名

叫沉香的丫鬟,忽地將他接著,低聲說道:「小姐吩咐過了,無論如何,不准你動手。

再說,你也絕非那魔女之敵,要上去白白送死?」耿照大為感動,心想:「她是早知魔

女厲害的,她自己性命難保,卻還處處照顧著我。」其實耿照何嘗不知道魔女武功遠勝

於己,自己上去乃是自白送死,但他為了感激連清波之恩,早已心甘情願,決意為連清

波而死。只是,他雖然有此心意,但被那丫鬟按著,卻是動彈不得!

  心念未已,忽見平地上突然湧起一片紅霞,卻原來是連清波解下束腰的紅綢帶,當

作軟鞭來使,向蓬萊魔女捲去。這時她一手揮利劍,一手舞紅綢,兩件兵器,一柔一剛,

配合得妙到極致。劍光如雪,綢影如虹,再加上蓬萊魔女衣袂飄飄,冰肌似玉,拂塵飛

舞,儼如潑墨,幾種不同的顏色,混合起來,端的是好看之極!假如有一個陌生人剛剛

來到,乍眼一看,只怕還會以為她們是在合演一場美妙的舞蹈,卻怎知在這翩翩妙舞之

中,卻藏著無限凶險的招數,處處透露著殺機。

  耿照見連清波似乎漸漸支持得住;心中稍稍放寬。忽聽得蓬萊魔女讚了一個「好」

字,隨即又歎了口氣,叫道;「可惜,可惜!可惜你玉面妖狐,練成了這身功夫,卻拿

來害人!看你修為不易,我本有意饒你一命,但現在卻不能饒你了!」話聲未了,拂塵

一抖嗤嗤作響,竟在漫天的劍光綢影之中,直「刺」進去,連清波尖叫一聲,連連後退,

衣裳上點點斑斑的血跡,更密更濃了!

  耿照看得驚心動魄,氣也喘不過來。就在這時,忽聽得連清波一聲喝道:「不是你

死,便是我亡!」身形一起,如箭離弦,直衝過去,紅綢飛舞,欠矯如龍,倏地又化成

了千重波浪,一圈圈的向前推進,耿照認得這一招正是「八方風雨會中州」。賽尉遲北

神鞭曾用過這一招打傷他,而連清波則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用這一招打敗了北

神鞭。

  現在連波清在性命交關的當口,又再使出這一招殺手神招,更配合了手中的寶劍,

比起斗北神鞭的那次,更見攻勢凌厲,駭人心魄。

  但見紅綢捲去,果然把蓬萊魔女的拂塵束住,耿照大喜如狂,高聲喝彩。哪知彩聲

剛自出口,卻忽聽得「嗤嗤」之聲不絕於耳,卻原來蓬萊魔女默運玄功,將萬縷於絲的

拂塵尾,根根都似變作了鋼針,竟把那條紅綢刺了千瘡百孔!同時她雙袖輕揚,瞬息之

間,拂開了連清波的連環三劍!

  眼看蓬萊魔女的拂塵就要脫困而出,連清波驀地一聲長嘯,耿照忽覺手腕一鬆,只

見連清波那兩個丫鬟,都已跑上前去,齊聲喝道:「魔女納命!」沉香把手一揚,飛出

了一團紅霧,紫玉則打出了一件奇形暗器,黑漆漆的似個橢圓形的欖,但卻有一尺來長,

這暗器飛到蓬萊魔女身前,「波」的一聲,猛地炸開,飛出了九柄精光閃閃的銀梭,每

柄只有三寸長,都射到蓬萊魔女身上。與此同時,未曾受傷的那黃衣人,也是一聲大喝,

飛出了一柄大多長的鐵抓,抓到了蓬萊魔女的後心!這三人同時發動,同時攻到,顯然

是事前訓練好的。

  原來連清波早已知道蓬萊魔女的厲害,今日之戰也早已在她意料之中,她肉忖只憑

著本身的武功,決難勝得過蓬萊魔女。

  因而早就處心積慮,安排下克敵制勝的妙法。

  她把兩件厲害的暗器,教會了她的兩個貼身侍女。沉香飛出的那團毒霧名為「桃花

瘴」,是用苗疆中的瘴氣加上幾沖毒藥煉成的毒霧,只要吸進一絲瘴氣,五臟便要受毒,

人也立即昏迷。紫玉用的那件奇形暗器名為「九子母陰梭」,一發兒枚,而且是到了敵

人身前,「子梭」才從「母梭」中炸裂飛開,可以攻敵人個措手不及。

  這兩件暗器雖然厲害非常,陰毒無比,但以蓬萊魔女的武功,只憑暗器還是決計傷

她不了。連清波也早已想到這層,所以她要先拼著本身受傷,死命纏著蓬萊魔女,叫她

騰不出於來對付暗器。連消波還怕不能制敵死命,事前又吩咐了她的兩個忠僕,聽她的

嘯聲為號,各以鐵抓和流星錘向蓬萊魔女襲擊,配合暗器的進攻。這兩個忠僕,就是剛

才口出大言的那兩個黃衣人了。可惜其中之一沉不著氣,蓬萊魔女剛現身的時候,他就

上前襲擊,給蓬萊魔女的侍女用「沾衣十八跌」的功夫摔暈,因而不能助戰。

  連清波所定的計劃雖然缺了一人,但那人本領最低,不過是用作一枚輔助進攻的棋

子,缺少了他,無關輕重,影響不大。

  這時,蓬萊魔女的拂塵被連清波的紅綢束住,九子母阻梭在她面前炸卅,那黃衣人

的鐵抓又已抓到她的後心,當真是性命懸於俄頃,危急之極!而且就在這一瞬時,那團

毒霧,也已將她全身罩住,蓬萊魔女突然感到一陣噁心,頭昏目眩。

  好個蓬萊魔女,就在這性命俄頃之際,顯出了卓絕非凡的功大,瞬息之間,就閉了

全身穴道,也閉著了呼吸。只聽得「錚錚」連聲,她左手雙指疾彈,已把奔向上盤的三

枚銀梭彈開,信手一抄,又把奔向中盤的三枚銀梭抄到手中,一個移形換位。

  奔向下盤的那三枚銀梭又都從她的腳底貼地射過去了。

  就在她以移形換位的功夫避開銀梭之際,那鐵抓呼的一聲,恰好貼著她的纖腰擦過,

她衣袖一拂,使出借力打力的功夫,那條鐵抓登時轉了個方向,正抓著沉香的腳踝。沉

香尖叫一聲,撲倒地上。蓬萊魔女把手一揚,將接在乎中的那三枚銀稜打出,把紫玉釘

在地上。那黃衣人收不著勢,鐵抓抓傷了自己人,又不免大吃一驚,紫玉撲倒,那黃衣

人登時也變了滾地葫蘆!

  蓬萊魔女一聲斥叱,倏然間拂塵脫困而出,連清波那條綢帶片片碎裂,她匕身一驚,

抑塵揮了一圇,萬縷千絲,齊向連清波罩下。

  忽地一道長虹,從連清波手中飛出,原來她己自知難以倖免,於是抱著個「與敵偕

亡」的心情,將寶劍脫手擲出,作最後的一擊!

  這一擲是她平生功力之所聚,長虹疾射,隱隱帶著風雷之聲,確是不容小覷,蓬萊

魔女也不禁倏然止步,將拂塵反手一圈。

  蓬萊魔女的功力究竟是比連清波高出許多,拂塵一圈,登時把那道長虹圈住。蓬萊

魔女這時已遠離了毒霧的威脅,她閉了呼吸多時,胸中早已煩悶不堪,這時方始吐出了

一口濁氣,她一聲冷笑,將連清波那柄寶劍,拿到手中,喝道:「玉面妖狐,你這柄劍

不知曾雷了多少人,好,現在我就要用你的這柄劍來碎割你!」

  連清波見寶劍也被敵人奪到了手中,饒她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女,這時亦已嚇得

魂飛魄散,正待再取出另一件厲害的暗器,說時遲,那時快,蓬萊魔女己是一躍而起,

宛如譏鷹撲兔,人在半空,衝刺下來,一招「鷹翔隼刺」,右手拂塵凌空罩下,左手長

劍,也徑刺連清波的背心!

  拂塵離開連清波的頭頂還有尺許,連清波已受那股勁風撲倒,恰恰倒在耿照的身邊,

眼看蓬萊魔女那一劍也就要刺下來,連清彼性命不保!

  耿照忽地大叫一聲,和身撲上,將連清波的身體蓋著。他明知自己的武功比敵人差

得太遠,倘要抵抗,無異以卵擊石,一時情急,無暇思量,便用出了這個笨法子,將自

己的身體來掩蓋連清波,拼著豁出性命,代連清波受蓬萊魔女這一劍。劍氣森森,頭頂

一片沁涼,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之間,耿照的心中,只是想道:「連姐姐曾救了我的性

命,我這條性命就還了給她吧。但盼望她能逃出魔掌!」

  耿照這一著倒是大出蓬萊魔女意外,幸而她的劍法也已到了收發隨心的境界,就在

劍尖距離耿照頂心只有三寸之際,倏然收住,迅即將拂塵一插,騰出右手,一把抓著耿

照的後心,將他提了起來,喝道:「你這傻小子,值得為這妖狐送命麼?」

  蓬萊魔女被耿照所阻,稍微一緩,就在這瞬息之間,連清波已是使出「燕青十八翻」

的功夫,滾出了數丈開外,她猛地一咬銀牙,心中想道:「此時此際,我也顧不得他

了!」把手一揚,只聽得「蓬」的一聲,一團火光突然爆炸開來,濃煙遍佈,煙霧之中,

還有無數細如牛毛的金光閃爍,雜著「哇嗤」聲響!

  耿照突然感到一股極難聞的氣味,從鼻孔裡直鑽進來,登時頭暈目眩,神智迷糊。

原來連清波所使的這個暗器、乃是邪派中最陰毒的一種暗器,名為「毒霧金針烈焰彈」

比沉香的那「桃花瘴」還厲害猖多。

  蓬萊魔女想不到她還有這樣厲害的暗器,留到最後關頭才用,大吃一驚,叫聲:

「不好!」提著耿照,一個「細胸巧翻雲」,以絕頂輕功,倒縱出三丈開外。就在這一

剎那間,耿照忽覺脅下一麻,忍不住張口呼叫,又吸進了兩口毒氣,登時完全暈了過去,

不省人事。也就在這剎那之間,連清波也已逃之天夭了。蓬萊魔女的侍女攔她不住。

  蓬萊魔女那個名叫明珠的丫鬟說道:「可惜,可惜!」要知以蓬萊魔女的功夫,倘

若她只是單身一人,並無負累的話,連清波的暗器再厲害,她也可以從容應付,焉能容

得玉面妖狐漏網,現在她為了救護耿照,只好跟睜睜地看敵人逸去。而且她自己雖沒受

傷,耿照卻中了毒,脅下還青了兩枚梅花針。這丫鬟的兩聲歎息,就是因此而發的。

  蓬萊魔女笑道:「救人要緊,玉面妖狐就讓她暫作漏網之魚吧。她逃得過一次逃不

得第二次,總有一次撞在我的手上。」那丫鬟說道:「這小子未必是好人,他這樣捨命

地護那妖狐,早已是著了那妖狐的迷了。」蓬萊魔女道:「話可不能這樣說,他到底是

躡雲劍耿仲的兒子,而且是要投奔南宋的,憑這兩點,就該救他的命。至於他何以著那

妖狐的迷,以後再審他吧。」當下吩咐丫鬟,將那一大群強盜都押回山寨。

  暫且按下連清波不表。且說耿照昏述之後,也不知過了多久,待到醒來,只覺被暖

香濃,原來正是睡在一張床上。耿照爬了起來,迷迷糊糊地張目四望,只見自己好像是

置身在一間書房之中,房間佈置甚為古雅,靠壁一張書櫥,四邊懸掛字畫,還有一些古

董擺設,書案上燃著一爐香,幽香細細,吸進鼻中,十分舒服。耿照大為詫異,心想:

「這是什麼地方,我怎的到了這兒來了?」

  他竭力思索,漸漸想起了前事,「連姐姐帶我一道去會那蓬萊魔女,連姐姐和那魔

女惡戰,後來魔女要殺她,我用自己的身體去掩蓋她,後來,後來忽地有驚雷裂石的響

聲,以後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哎,莫非我已受了傷,被那魔女擒獲了?這裡就是魔窟?

她怎的還留著我不殺呢?」耿照想到此處,一陣迷茫,但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也就

不覺得怎麼害怕。

  他定下了心神,再向四周圍觀望,只見牆壁正中,掛有一幅字,書法鐵劃銀鉤、龍

飛鳳舞,寫的是一首同,詞道:「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

黯消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誅泗上,絃歌地,亦鐔腥。隔水氈鄉,落日牛

羊下,區脫縱橫。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念腰間筋,匣中劍,

空埃矗,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干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

冠蓋使,紛馳騖,若為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

膺,有淚如傾。」耿照心道:「原來是張於湖(張孝祥)的六州歌頭。」吃了一驚,心

裡暗暗奇怪。

  當時詞風極盛,不但南宋是詞人輩出,金人中也有不少詞章好手。例如當時的金主

完顏亮就是一個喜歡填詞,而且填得很不錯的金人。由於當時的文學風氣使然,幾乎販

夫走卒,都能吟誦幾句名家的詞句,稍為富貴的人家,懸掛有同家的字畫,更是尋常之

事,無足為怪。

  但這首詞卻有不同,它的作者張孝祥(於湖)正是當時南宋的狀元,在紹興二十四

年廷試第一,官拜中書舍人之職。他這首詞上半闕是傷感中原淪陷,痛恨金人蹂躪自己

祖國的土地的。如「誅泗上,絃歌地,亦鐔腥。」幾句,就深深地表示了對金人的憤恨。

下半闕則是感慨南宋的只知偏安自侃,以致中原父老,盼望旌旗,如大旱之望雲霓。

  耿照看了此詞,不禁心裡想道;「這裡是金國的地方,蓬萊魔女是個窮凶極惡的女

強盜,她家裡卻掛有南宋狀元所寫的這首詞,咦,難道她也是一個心存故國,盼望王師

恢復中原的義土?並不是一個只知殺人放火的女強盜了?」

  耿照從出生以至成年,一直就是生活在金人統治的地方,根本不知道祖國的情況。

讀了這首詞,又不禁憂疑重重,心裡想道:「張於湖是南宋狀元,從他的詞中透露,宋

室君臣,似乎只求偏安自保,無意收復中原,不但如此,而且還與金國使節往來,媚敵

苟安,大失民望呢!唉,這是真的還是假的?他是狀元,又是現任官吏,若非有些事實,

他又怎敢在詞中胡說?」

  耿照再念一遍後半闕那幾句:「干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騖,

若為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百感叢生,竟也不覺潸然淚下。

  心裡驀然想道:「若然南宋果然如此不思振奮,只圖偏安。

  我將爹爹的遺書送去,那也只是白費精神了。唉,但願不是如此。」想到了父親的

遺書,不自覺地用手一摸,登時心頭卜卜亂跳,他那封遺書已經失了。

  正在驚慌,忽聽得腳步聲響,門開處,一個丫鬟走了進來,望了他一眼,笑道:

「你已經醒了?好,看你的氣息,你中的毒已經消散了。怎麼,你還想念你那位連姐姐

嗎?」

  耿照正是滿肚皮悶氣,也不管對方是個少女,便搶白她道:

  「我想不想念她,你管不著!」

  那丫鬟冷笑道:「我當然管不著。可是要不是我們小姐救你,你早已活不成啦!你

看這是什麼東西?」她隨手在床前的小几上,拈起了一個小巧玲瓏的金盤,金盤裡有幾

根金針。那丫鬟道:

  「你知道這是什麼東西?這就是你的連姐姐打在你身上的喂毒金針了。我們用磁石

給你將它吸出來的。還有你吸進的毒霧,也幸虧我們的小姐取了解藥才給你解了的。」

  耿照恍然大悟:「原來那驚雷裂石般的巨響是連姐姐放的暗器,那時候我被那魔女

抓著,想必是給她誤傷了。」他為了感激連清波的恩情,本來就已是「拼將一命酬知己」

的,所以這時聽說自己身上中的乃是連清波的毒針,心中一點也不怨恨,反而暗暗歡喜,

想道:「連姐姐的暗器如此厲害,料能逃脫魔掌了?

  唉,只要她保住了性命,我縱然受到什麼折磨,也是心甘。」

  那丫鬟見他面露笑容,大惑不解,問道:「你笑什麼?中了暗器,幾乎喪命,還高

興麼?」耿照道:「不錯,我心中就是高興!她的暗器越是厲害。我就越是高興!」那

丫鬟怒形於色,冷笑說道:「你這渾小子真是至死不悟,要不是我們小姐再三吩咐,真

悔不該救你。好,就讓你高興吧。我們小姐現在要見你了,你隨我去吧!」

  耿照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心中想道:「好,她要見我,我就見她,看她將我如何

發付,士可殺不可辱,倘若她要將我折辱的話,我就自斷經脈而亡。」他打定了主意,

泰然自若,毫不躊躇地就隨那丫鬟前往。

  走過了一道長廊,進入了一所大廳,只見蓬萊魔女端坐正中,被捉米的那一大群強

盜半在四邊,個個臉上都露著驚惶的神氣,那氣氛就似是在刑部人堂之上,一群罪犯正

在等待定刑,為自己的生存而惴惴不安。

  那丫鬟道:「姓耿的小於帶到了,請小姐發落!」蓬萊魔女揮手道:「叫他坐在一

旁,容後再問。」耿照「哼」了一聲,大馬全刀地坐了卜去。

  只聽得蓬萊魔女向那群強盜大聲問道:「你們說是不說?你們竟是甘心給那妖狐為

奴麼?」忽地向一個強盜一指,喝道,「朱同,你跟那妖狐最久,難道你也不知道她的

來歷麼?」

  那強盜身材高大,但給蓬萊魔女一指,登時便似矮了半截,隨後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顫聲說道:「我委實不知道她的來歷。

  當初她是派了兩個丫鬟來到我的山寨,要我降伏的,我打不過她的丫鬟,只好每個

月給她進貢,其實我心裡是不樂意的。這幾年我也不過只見過她三次,我只知道她的綽

號叫『玉面妖狐』。」

  蓬萊魔女接連問了兒個人,都是差不多的回答,只不過有幾處山寨,連清波派去招

降他們的使者不是丫鬟,而是另外兩個男僕而已。

  蓬萊魔女眉頭一皺,說道:「她是漢人還是胡人你們也不知道麼?」有幾個強盜答

道:「她那兩個男僕的相貌倒是像胡人,她本人是胡是漢,我們卻看不出來。我們只知

每月給她進貢,除此之外,怎敢多問?」耿照心中一凜,想道:「這魔女怎的會懷疑連

姐姐是個胡人?」正是:

  拼將熱血酬知己,哪識妖狐是敵人。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第 六 回 迷霧重重真亦幻 恩仇種種是耶非

  蓬萊魔女凜若冰霜,不理這班強盜,回頭過來,吩咐一個丫鬟道:「你給我把玳瑁、

珊瑚二人叫來。」

  過了一會,只見一個絳衣玄裳的少女,匆匆忙忙地隨那個丫鬟來到,耿照認得她正

是用「沾衣十八跌」的武功震翻那個黃衣人的丫鬟。

  蓬萊魔女道;「珊瑚呢?」那丫鬟道:「珊瑚姐姐正在為那小妖狐施術急救,要過

一會兒才來。」耿照聽得「小妖狐」三字,心裡一驚:「難道連姐姐終於不能逃脫嗎?」

  蓬萊魔女道:「玉面妖狐的那兩個男僕怎麼樣了?」

  那絳衣玄裳的少女名叫玳瑁,乃是蓬萊魔女的八個貼身丫鬟之一,奉命押解那兩個

男僕的,答道:「玉面妖狐狠毒之極。

  她逃走之時,還未忘記殺人滅口,用毒霧金針烈焰彈將她那兩個男僕炸得重傷。其

中一人,就是給我震翻的那人,因為不能走動,當場身死。另外一人,到了半路,因為

痛苦不堪,自己咬斷舌根死了。什麼也沒有問出來。」

  剛說到這裡,忽聽得一陣「荷荷」的聲音,從外面傳來,聲音如同野獸嗥叫,悲慘

之極,聽得令人毛骨悚然。

  只見又是一個絳衣玄裳的少女,將一個彼頭散發、口吐白沫的女子押了上來,耿照

認得口吐白沫的這個女子乃是連清波的丫鬟沉香,這個押解著她的少女,想必就是蓬萊

魔女的那個名叫珊瑚的貼身婢女了。

  珊瑚神情激動,叫道:「小姐,你看,玉面妖狐何等狠心,將服侍她多年的小妖狐

也治成了這個樣子,我已用盡辦法,給她服下了九天回陽散,給她施用了金針刺穴木,

我的本事,是不能救她啦。小姐,你看看她,還有什麼辦法可想?好壞也得問出她幾句

話。」

  耿照這才知道她們剛才口中的「小妖狐」乃是指連清波那兩個貼身婢女,聽她們的

口氣,連清波本人則是已經逃走了,心中的一塊大石頭這才放了口來。可是目睹沉香的

慘狀,口沫橫飛,「荷荷」胡叫,竟似一個白癡,心中也是十分難過。一串疑問,橫塞

胸臆,暗自想到:「當真是連姐姐將她治成這個樣子的?

  為什麼?為什麼?難道也是誤傷了的?何以都是誤傷了自己人?

  哪有這樣湊巧?連姐姐豈能這樣狠心辣手?哎呀!莫非是她們故意說謊?是她們下

的毒手,都賴在連姐姐身上,故意說給我聽的,要我相信連姐姐不是好人。」但看那小

婢珊瑚的激動神情,卻又不似說謊。

  蓬萊魔女走到沉香的面前,凝神注視,似乎在潛心研究,看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挽救。

  珊瑚冷靜了一些,繼續說道:「這兩個小妖狐都中了她們主子的毒什,年紀較大的

那個,給毒針插正心房,已經死了。這個小妖狐是後腦中了毒針,唉,看來縱能救活,

也難免變成白癡了。」

  蓬萊魔女凝視了好一會,忽地歎口氣道:「毒入腦髓,無法救了。且待我試試,看

看是否能令她清醒一時。」她驕指伸出,向沉香後腦枕的「天戶穴」一點。

  這「天戶穴」乃是腦神經中樞所在,陷在昏迷狀態中的人,倘若此處穴道被點,會

因腦神經突然受到刺激而清醒過來,但隨後不久就要死亡,所以這雖然是對昏迷者最易

見效的急救術,卻從來無人敢於使用。但因沉香反正己是不能救活,蓬萊魔女只想她能

清醒片時,問她幾句話,無可奈何,才施用此法。她手指點下之際,心中也個禁惻然。

  沉香尖叫一聲,蹦跳起來,兩隻眼脯,睜得又圓又大,直勾勾地叮著蓬萊魔女。耿

照看得毛骨悚然,連忙掉過了頭,不敢再看。

  忽聽得沉香厲聲叫道:「小姐,你,你好狠!我服侍了這許多年,你,你——」蓬

萊魔女柔盧說道:「我不是你的小姐,你醒醒,姐姐,你的小姐是誰,是從哪裡來的?

她的老巢又在哪幾?你都說給我聽,我會替你報仇!」

  沉香又瞪了一會眼睛,叫道:「哦,你不是小姐?你是蓬萊魔女,你是削了我頭髮

的那個魔女!」蓬萊魔女道:「不錯,你想起來啦!」

  沉香連連後退,似乎對蓬萊魔女猶有餘怖,忽地又尖聲叫道:「不對,不對,你和

小姐都是要害我的,我不上你們的當!

  你也沒有本領給我報仇。小姐,小姐,你好狠啊!我變作厲鬼也不饒你!哈哈,對

了,對了!我就是用這個法子報仇,我變了厲鬼,拘你的魂,奪你的魄,抓你去見閻

工!」

  剎時間她又似喝醉了酒,神智迷糊,手舞足蹈,蹌蹌踉踉地向蓬萊魔女抓來,蓬萊

魔女輕輕閃過,她抓了幾抓,沒有抓中,忽地如瘋如狂,雙手向自己頭皮亂抓,登時頭

發盡都脫落,頭皮也一片一片抓了下來,神情卻似得意之極,不住叫道:「抓你去見閻

王,抓你去見閻王!」

  蓬萊魔女不忍見她多受痛苦,柔聲說道:「你去吧,我會替你抓她去見閻王的。」

雙指在她太陽穴一彈,只見她登時直立不動,再無氣息。但兩隻眼睛卻還是睜得大大的

沒有閉上。轉眼之間,七竅之中都流出了血來。在座的群盜,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家

伙,但見了如此恐怖的神情,人人都是不禁心裡發毛。

  蓬萊魔女的兩個侍女上未,將沉香的屍體抬了出去。

  帶領耿照前來的那個丫鬟,忽地指著他罵道:「你看見了麼。

  你看見了麼?你現在還能笑得出來麼?要不足我們小姐及早救你,你也要像她這樣

死去!虧你還說高興呢!你笑呀,你笑呀!

  你笑給我看看!哼,你這不識好歹、沒有良心的東西!」

  耿照十分難過,低下了頭。他的難過,並不是由於那丫鬟的一頓臭罵,而是為了慘

死的沉香。心裡想道:「但求連姐姐能夠脫身,我是願意死在她的暗器之下的。但沉香

可不願意死啊!

  我中暗器的時候,已是落在魔女的手中,連姐姐要與魔女拚命,自難免殃及池魚,

我不怪她。但她為什麼要殺掉自己的丫鬟和忠僕?難道是當真為了滅口?唉,這丫鬟臨

終之際,口口盧聲詛咒她,那是將她恨之入骨了!」

  蓬萊魔女道,「不要罵了,叫他上來,待我問他。」那丫鬟道:「對,這姓耿的一

定是那妖狐的情人,他中了那妖狐的暗器,還高興得很呢。我看他一定知道妖狐的底細,

只怕比她那兩個丫鬟還要清楚。」

  耿照聽那丫鬟說他是連清波的情人,面上一紅,罵道:「胡說八道,連姐姐是,是,

是……」他本想如實說出,連清波是怎樣於他有恩,是他的恩人,但轉念一想,自己的

秘密何必說與魔女知道,因而這「恩人」二字,到了口邊,卻吞吞吐吐地未曾完全吐出。

  蓬萊魔女似乎甚不耐煩,說道:「我不管她是你的什麼人,情人也罷,仇人也罷,

恩人也罷,親人也罷,總之,你既然知道她的來歷,就應該對我說出來!」

  耿照冷笑道:「你把我當作犯人,要迫問我的口供是不是?

  你乾脆把我殺了吧!」他挺直身子,站在蓬萊魔女面前,雙唇緊閉,任憑那些丫鬟

恐嚇喝罵,再也不肯開言。

  蓬萊魔女怔了一怔,笑道:「這小子倒很倔強。」揮一揮手,叫那些丫鬟退下,柔

聲說道:「你都親眼瞧見了,凡是知道她底細的人。哪管是服侍她多年的丫鬟,她都狠

得起心腸,下得如此毒手,你本來也要被她害死的,如今僥倖逃脫,你還要給她掩飾

麼?」

  耿照仍是閉口不言,蓬萊魔女歎道:「可惜,可惜,可惜了你父親的半世苦心!」

耿照不由得心中一凜,跳了起來,叫道:

  「你說什麼?」蓬萊魔女道:「你父親少年的時候,本來是個名震江湖的大俠,他

為了光復故國,不惜屈志降心,假意投順金人,他半世苦心,留下了一份遺書給你,本

意叫你做個忠臣義士,誰知你卻迷戀美色,迷上妖狐!倘若你不知道她的來歷那猶罷了,

而你又是分明知道的。你不思報國,卻迷上異族的妖狐,你說,你對得住死去的父親麼?

你忠貞智勇的父親,卻有你這樣不成材的兒子,唉,這豈不是可惜呀,可惜!」

  耿照叫道:「原來我爹爹的遺書,是你搜去了,快拿來還我!」蓬萊魔女道:「你

這樣護那妖狐,我怎放心將這份遺書還你?怎麼,話己至此,你還要為那妖狐掩飾麼?」

  耿照怒道:「連姑娘分明是大漢的女中英傑,你怎可含血噴人,罵她是異族妖狐!」

他臉皮嫩薄,在那些丫鬟的取笑之下。

  不知不覺地將連清波改稱「姑娘」,不呼「姐姐」。那些丫鬟聽了,掩口微笑。

  蓬萊魔女冷冷說道:「怎見得她是大漢的女中英傑?」耿照朗聲說道:「你不過想

知道連姑娘的來歷而已,好,我就盡我所知,將她的來歷告訴你。我不是怕你的恫嚇,

我是要給她辯白,你明白麼?」

  蓬萊魔女笑道:「其實,你把你自己所知的都說出來,這不但是替你的連姐姐辯白,

也是替你自己辯白,你明白麼?沒人說你害怕的,你無須顧慮,說吧!」蓬萊魔女正說

對了耿照的心思,耿照不由得又是心中一凜,想道:「好厲害的魔女,終於還是把我的

話套出來了。但連姐姐身家清肉,來歷光明,我說出來,也好叫你們自知理虧。」

  當下耿照便即說道:「連姑娘是信州人氏,她的父親是信州有名的拳師,怎扯得上

與胡人有關?」蓬萊魔女道:「你怎麼知道?」耿照道:「我外公楚大雄也是信州拳師,

楚、連二家乃是通家之好。因此,因此……」蓬萊魔女微笑道:「因此你才與連清波姐

弟相稱,是麼?」耿照臉上一紅,大聲答道,「不錯,這義有什麼可笑的呢?」

  蓬萊魔女道:「你們兩家交好,這是你母親告訴你的麼?」耿照證了一怔,說道:

「這是她親口告訴我的。你們不相信她,我相信她!」

  蓬萊魔女忽地向一個滿面虯鬚的漢子一指,說道:「你是信州人,你可知道信州有

個姓連的拳師麼?」那虯鬚漢子站了起來,說道:「信州沒有姓連的,更不用說是什麼

姓連的拳師,楚大雄拳師倒是有的。」另一個漢子也站起來道:「姓連的很是稀少,據

我所知,這是一個冷僻的姓氏,好似只有嶺南一帶才有此姓。」那虯鬚漢子繼續說道:

「我記起來了,有一次我聽得她的丫鬟喚她作赫連姑娘。想是這小子糊里糊塗,粑一個

『赫』字聽漏了。」蓬萊魔女冷冷說道:「赫連?哎,這可是個胡姓啊!」

  耿照呆了一呆,滿面怒存,大聲說道:「姓赫連也好,姓連也好,她總是金國的御

犯,與金虜作對的我輩中人!」蓬萊魔女道:「哦,她怎麼與金虜作對?」

  耿照道:「她上月在金國京都,殺了金國的四名軍官,後來又在密雲殺了金國的兩

個禁衛軍軍官和一個蒙古使者。」蓬萊魔女道:「那兩名軍官,是被派去迎接蒙古來的

使者的,可對?」耿照詫道:「原來你都已知道了。你既然知道,那麼連姑娘是哪一種

人,你還有猜疑麼,我看你書房裡桂有南宋狀元張於湖寫的六州歌頭,想來你也是抗金

的女英雄?何以你容不下志同道合的連姑娘?卻務必要將她置於死地?」

  蓬萊魔女笑道:「這也是玉面妖狐告訴你的嗎?」耿照道:

  「不錯,難道也是假的?」蓬萊魔女道:「玳瑁,你來說說這一件事。」

  玳瑁說道:「上月我奉了小姐之命,打聽那蒙古使者的行蹤,金國派了兩個禁衛軍

軍官迎接使者,我在密雲綴上了他們。

  「那晚我偷偷進了使者的行署,打聽他們的秘密,我躲在樑上,還未到一盞茶的工

夫,忽聽得似是有人在耳邊悄悄說道。

  『小姑娘小心了,有鼠子要來咬你!』我吃了一驚,四顧無人,就在這時,那蒙古

使者驀地一聲喝道:『下來!』

  「這使者的劈空掌好不厲害,幸而我早得高人提醒,及時將身子挪開了兩尺,只聽

得『喀喇』的一盧響,那條橫樑,竟然當中折斷,就如給刀斬斧劈一般,要不是我早已

避開,絕難抵擋他這股掌力!」

  耿照聽得駭然,想道:「這丫鬟懂得沾衣十八跌的上乘武功,還抵擋不了這股劈空

掌力,那蒙古使者的功為之高,豈非不可想像?」

  玳瑁接著說道:「眼看我的行藏就要敗露,忽聽得有人哈哈大笑:『我就在這裡,

你們都瞎了眼嗎?』房子裡突然多了一個人,也不知他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那是個書生模樣的中年人,雙眼朝天,站在房子當中,面向著那蒙古使者哈哈大

笑,這一下,登時把他們的注意都吸引過去。

  「那蒙古使者喝問:『你是誰?』那書生笑道:『我是催命閻羅!』那蒙古使者一

掌劈去,兩人距離三尺,那書生正面抵擋這股猛烈的劈空掌力,衣角都未曾飄起,倒是

那蒙古使者搖搖欲墜,哇的就是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這一來,那兩個禁衛軍軍官也都慌了,各自亮出兵器,就向那書生斫去,這兩個

軍官的武藝也好生了得,身手矯捷之極,其中一個使刀,一招七式,瞬息之間,就斬了

十三刀,用了九十一個式子;另一個使判官筆的,一筆橫拖,便連點那書生的帶脈八處

大穴!」

  耿照心道:「這丫鬟也好生眼利,竟然在那瞬息之間,看得這樣清楚。」蓬萊魔女

微笑道:「這麼說,在江湖上也算得是二流頂的高手了。」

  玳瑁繼續說道:「他們快,那書生更快,他們狠,那書生更狠!呀,我跟小姐出道

以來,也曾見過幾次大陣仗,卻從未曾有一這樣驚心動魄的,那書生出手之重,出手之

快,簡直是匪夷所思。使刀的那個,斬到第十三刀,就給那書生挾手將他的單刀奪去,

轉眼另一個軍官的判官筆也給他打落了。那書生刀劈兩軍官,掌斃了蒙古使者,前後只

不過是喝兩口茶的時間!

  們其中的凶險,卻是難以形容,令人畢生難忘1」蓬萊魔女好勝心起,忽地問道,

「你說得這樣厲害,那麼伙你看來,我比他如何?」你不必奉承我,實話實說吧。」

  玳瑁答道:「小姐武功精深博大,婢子雖服侍多年,常蒙指點,卻實是未窺藩籬;

那書生來去如風,殺人如草,本領也是深不可測。婢子有多大道行,怎敢妄自談論?」

這番話答得甚是得體,但她將那個書生與蓬萊魔女相提並論,顯然在她的心目之中,那

書生的武功絕不在她的小姐之下。

  蓬萊魔女笑道:「我自出江湖以來,從未遏過對手,實在乏味得很。聽你這麼說,

這書生算得是當世能人,我倒想會他一會了。後來怎麼樣?」

  玳瑁說道:「後來我就向他道謝,並請他留下姓名。他仰天大笑,朗聲吟道:『昂

頭天外笑,湖海一書生,但識狂歌客,何須問姓名?』狂歌大笑聲中,轉眼就不見了他

的蹤跡!」

  蓬萊魔女忽地拍掌叫道:「我知道了,這書生定是『笑傲乾坤』狂俠華古涵。

  玳瑁詫道:「他綽號『笑傲乾坤』,這綽號確實是狂得很.足當『狂俠』之名,但

我以前怎的從未聽過這個名字?他是什麼來歷?」

  蓬萊魔女笑道:「本領越高的人,他的名字越是不易為人所知。這書生遊戲風塵、

如神龍之見首不見尾,等閒之輩,焉能知道他的來歷?我也是不久之前,才知道有這麼

一個人的。當時我聽得那位前輩說他的奇行異事,心裡還不怎麼相信;但如今聽你所說,

你已在密雲目睹其人,親眼見到他的本領了,這就不由我不相信了。嗯,奇怪呀奇怪!」

玳瑁莫名其妙,不懂她小姐連說這兩聲「奇怪」是什麼意思?她心裡倒也是奇怪得很,

暗自想道:「小姐待我,有如姐妹,她既然早已知道有狂俠此人,何以卻從未向我道及?

上次我在密雲歸來,將經過稟告了她,雖沒今天說得仔細,但也道及了那書生的卓絕武

功:何以當時小姐又沒有說出是他?」玳瑁心中疑惑不已,但究竟是婢女身份,雖有所

疑,卻不敢多問。

  但那玳瑁的懷疑卻還不如耿照之甚,耿照不但是懷疑,簡直是惶惑了,心裡想道:

「這丫頭所說,如果不是編造出來的謊話,那就是連姐姐欺騙我了。她為什麼要掠人之

美,將別人的事情說成是自己的?」

  心念未已,只聽得蓬萊魔女已是冷笑道:「你聽到了麼?這件事情決無懷疑是狂俠

華谷涵干的了,與玉面妖狐有何相干?你還要為這妖狐說好話麼?」

  耿照說道:「好,就算這是假的,但還有一件事是我親身遭遇的,我在薊城被武士

圍捕,就是她殺掉了許多武士,暗中幫助我脫險的,這總不能說是假的了吧?」蓬萊魔

女道:「哦,有這樣的事嗎?請你詳細說說當時的情形,她是怎樣暗中助你?」

  耿照望了群盜一眼,心意躊躇,沉吟下語。蓬萊魔女何等聰明,早知具意,當下說

道:「珊瑚,這兒沒他們的事了,你將他們都押下去吧。你可以將我的意思先曉諭他們,

讓他們慎重考慮,待他們想清楚了,我再召見他們。」聽她的口氣,似乎並不想就要他

們的性命,而只是想收服他們。群盜看出了一線生機,不禁喜形於色,都俯首貼耳地跟

著那個丫鬟走了出去。

  耿照心想:「我父親的遺書已在她的手中,我的秘密她也早已知道了十之七八,索

性就對她說了吧!」不知怎的,耿照本來是把蓬萊魔女當作敵人的,到了此時,卻感到

她有一股不可抗拒的戚嚴,同時也今人感到可以信賴。

  蓬萊魔女聽他講了在薊城的這段經過,忽地冷冷說道:「依你說來,你那晚回到家

中,你的母親和家人王安、小鳳都已先給人害死了。玉面妖狐縱使是暗中救你,那也是

後來的事了。這中間難道沒有可疑之處?你就這樣相信玉面妖狐?」

  耿照大心一驚,叫道:「你說什麼?你、你、你意思是指連姑娘是兇手麼?」蓬萊

魔女道:「我並無事實可以證明,但照玉面妖狐的行徑,她做出這等事來,也不足為怪。

她不是已曾對你屢次說謊麼?」

  耿照叫道:「不,不對。這未免太過不近情理!若然她當真就是殺害我母親的兇手,

她何必還要兩次三番救我的性命?」那小丫鬟珊瑚笑道:「或許她看上你這個小白臉

呢?」耿照怒道:

  「你、你、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怎,怎可以老是把別人的義俠行為,

往歪處設想?」珊瑚捧腹大笑道:「我還是第一次聽得有人這樣稱讚玉面妖狐。哈哈!

想不到妖狐竟變成了君子,又變成了義俠啦!」

  蓬萊魔女說道:「珊瑚,不許你這樣口角輕薄。耿照,你也不用暴跳如雷。咱們都

不要先存成見,總得查個水落石出。」

  耿照早已認定他的表妹是殺母仇人,只因這是他有生以來所受的最大創傷,他實在

不願向人提起,在剛才敘述之時,也瞞過了與表妹反目成仇這一節。但這時,他激動已

極,不由便衝口說道:「不勞費心,事情早已水落石出了。我母親是給人點了笑腰穴死

的,家人王安、小鳳是中了透骨釘死的。這是秦家的獨門手法和獨門暗器!」

  蓬萊魔女微噫一聲,說道:「這麼說,你是懷疑金剛手秦重了?」那丫鬟忽地叫起

來道:「我前日碰到秦重的女兒,她說她的父親給人殺了,莫非就是你這小子殺的?」

蓬萊魔女笑道:「秦重何等功夫,焉能給他殺掉?殺秦重的必是另有其人,你不可胡亂

猜疑。」耿照本待直認不諱的,但聽蓬萊魔女這麼一說,心念一動,便臨時改變了主意。

  耿照心裡想道:「她書房裡雖然掛有南宋狀元所寫的詞,但她究竟是何等樣人,我

仍是毫無所知,何必把一切都向她吐露?

  且聽她如何說法。」

  只聽得蓬萊魔女緩緩說道:「有一件事情,也許你還未知道,秦重與南邊的一位義

軍首領旱有聯絡,那位義軍首領請他前往相助,秦重也已答應了,並約好了日期。但卻

遲遲不見他來。那位首領大哥知道我這次要路過薊州,曾托我去向秦重促駕。哪知我還

來不及去見秦重,他已遭了橫死。你想想,秦重是個心懷壯志的義士,他焉能暗害你的

母親?」

  耿照聽得又是心頭一震:「難道我是當真殺錯了人?」當下說道:「但那點笑腰穴

的手法和獨門暗器透骨釘分明是秦家才有,這又如何說呢?」

  蓬萊魔女笑道:「不錯,這兩樣功夫乃是秦家的家傳絕技,但倘是武學高明之士,

一理通百理融,也不見得就不會使這兩種功夫?你瞧——」忽地伸指向耿照遙點一指,

耿照只覺腰間麻癢之極,不由自主的失聲大笑,蓬萊魔女再遙點一指,解開他的穴道,

耿照透了口氣,這才收得住笑聲。

  蓬萊魔女道:「你瞧,這是不是點笑腰穴的手法?倘若我不給你解穴,你此時早已

要笑得氣絕而亡。可見這並不是只有案家的人才會使用,」耿照不禁大為駭驚,這蓬萊

魔女能在距離數尺之外,使出隔空點穴的本領,點別人的笑腰穴,比他的姨父又不知要

厲害多少倍了。

  蓬萊魔女繼續說道:「玉面妖狐的本領比我差不了多少,焉知她不懂得這門手法?

至於透骨釘,她更會使用的了。天寧寺的和尚,不就是曾有多人死在她的透骨釘之下

嗎?」

  耿照忍不住說道:「天寧寺的血案決不是她幹的,我不明白你們何以定要一口咬定

是她。在那三夭兩夜之中,她始終沒有離開過我,難道她有分身之法不成?」

  蓬萊魔女詫道:「這是真的?」耿照怒道:「我何必騙你?」當下將他怎樣被北神

鞭打得重傷,連清波怎樣來救他、怎樣駕車陪他前來天寧寺等等事情都對蓬萊魔女說了。

  那小丫鬟珊瑚忽地笑道:「她當真是片刻都未曾離開你嗎?

  好親熱喲!你睡覺的時候呢?」耿照面上一紅,說道:「你問得無禮,我不答你!」

蓬萊魔女道:「珊瑚,不可胡亂對他取笑,」耿照訕訕的甚是不好意思,說道:「其實

只要你們好好地問,我也不怕對你們說。她那兩晚都是給我在林中守夜。要知我那時傷

還未好,又是金虜所要追捕的逃犯,隨時都有可能遇險。」

  蓬萊魔女頗有詫意,沉吟不語。過了一會,笑道:「我本以為已弄明內了,給你這

麼一說,倒教我又糊塗了。」

  耿照慍道:「事情本來是明白的,只是你對她有了成見而已。」那小丫鬟珊瑚冷笑

道:「我看你才是執迷不悟,著了妖狐的迷了!」

  蓬萊魔女道:「你們不必鬥嘴,慢慢總可以查個水落石出。

  我看他也不是有心為那妖狐隱瞞,而是確實不知她的來歷。好,現在暫且不提妖狐

的事,你父親這份遺書,先還給你吧。」

  耿照接過遺書,蓬萊魔女忽又問道:「你既然把你父親的遺書看得比性命還要寶貴,

卻為何把來與那妖狐看了?」耿照怔了一怔,亢聲說道:「誰說我與她看了?」

  蓬萊魔女道:「你自己看看,書中多了什麼物事?」耿照把那幾頁遺書一頁一頁的

翻過去,茫然說道:「哪有什麼物事?」蓬萊魔女道:「再仔細瞧瞧!」耿照忽地「咦」

了一聲,原來在最後一頁的夾縫中,發現了一根頭髮。

  蓬萊魔女道:「你把這根頭髮拈起來,你礁,這不像是男人的頭髮吧?」耿照心想:

「焉知不是你自己的頭髮?」

  蓬萊魔女似是已猜到他的心思,笑道:「你與玉面妖狐相處了幾天,還未曾留意到

麼?她的頭髮是捲曲的,和我的全不相同。」

  耿照一看,那根頭髮果然是捲曲的,心裡懷疑不定,但隨即想道:「天下頭髮捲曲

的女子不止一人,怎知她是從哪兒弄來的?單憑這根頭髮,豈能證明就是連姐姐偷看過

了?而且她曾救了我的性命,又是與金虜為敵的俠盜,即算讓她偷看,亦是無妨,這魔

女不也偷看了麼?」耿照性情耿直,本來還想與蓬萊魔女爭執的,但想到自己是她的俘

虜身份,得她發還這份遺書,已屬喜出望外,當下也就不願多事,默然不語。

  蓬萊魔女笑道:「你直到現在,大約還是把那妖狐當作自己人吧?好,這也由你。

我只問你,你今後打算如何?」

  耿照昂頭說道:「要是你肯放我,我當然要前往江南,設法將這份遺書呈與宋皇。」

  蓬萊魔女歎了口氣,說道:「你父親的苦心令人敬佩,只伯這份遺書毫無用處!南

宋自岳少保(岳飛)被秦檜害死之後,一直是好邪當途,君庸臣懦,只求苟安。珊瑚,

你到過臨安,你把那首流傳人口的詩,念給耿相公聽聽。」

  珊瑚念道:「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薰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

州!」耿照一聽,心裡涼了半截。

  蓬萊魔女道:「臨安風氣如此,直白他說,南宋根本就是個沒出息的小朝廷!你將

這份遺書送去,只怕非但不能見用,甚而要被好人殺害也說不定!其實恢復神州,也不

一定要指望這沒出息的小朝廷。我看,你不如留在我這兒吧,你意下如何?」

  耿照道:「這份遺書是我爹爹畢生的心血,他臨終時閨下話語,要我長大之後,務

必將它送到臨安,我豈能違背他的遺囑,令他泉下不安?不管趙宋天子是好是壞,我的

未來是禍是福,我都要盡力而為。柳姑娘,你的好憊請恕我不能從命了。」

  蓬萊魔女道:「好,人各有志,你既然抱定了孤臣孽子的心腸,明知其不可為而為

之,那我也不願勉強你了。只是你的傷勢尚未全好,待傷好了冉走如何?」

  耿照聽蓬萊魔女肯讓他走,心上的一塊大石頭方始放了下來。那小丫鬟笑道:「我

們的小姐對你真算得特別客氣了,你還不拜謝?」蓬萊魔女微曬道:「他怎能與那班強

盜相提並論?」耿照雖是倔強,但想到蓬萊魔女總算是對自己有恩,因而也就心甘情願

地向她施了一禮,道了一個「謝」字。那小丫鬟格格地笑了起來。

  珊瑚道:「那班強盜如何處置?」蓬萊魔女道:「你將他們帶上來吧。」過了一刻,

珊瑚、耿渭這兩個丫鬟將群盜押上,蓬萊魔女問道:「你們想清楚了沒有?你們願意跟

隨玉面妖狐還是願意跟我?」

  群盜異口同聲他說道:「我們以前都是受了妖狐的威迫,不敢不從,小姐替我們趕

跑了妖狐,我們都是感激得很,願聽差遣,執鞭隨蹬。」

  蓬萊魔女冷冷說道:「你們當真都是口服心服了嗎?我削了你的鼻子,割了你的耳

朵,你們兩人也毫無怨言麼?」她指的就是耿照昨日在路上所見的,那兩個來迎接連清

波的強盜。

  那兩個強盜抖抖索索他說道:「小的但求免死,怎敢怨恨女俠?」蓬萊魔女冷笑道:

「你們也知害怕廠麼?你們平日殘殺無辜,可曾想到別人也是一條性命麼叩?」原來這

兩人乃是綠林中著名嗜殺的魔頭。

  那兩個強盜面如死灰,「卜通」跪下,囁囁嚅嚅地說道:

  「求女俠恕罪,小的願意在女俠麾下,執役為奴。」

  蓬萊魔女「哼」了一聲,說道:「你們平日的威風哪裡去了?

  哼,像你們這樣的人給我做奴才也不配。

  「我知道你們二人是玉面妖狐最得力的手下,有一次你們和滄州的李麻子搶地盤,

那李麻子是滄州義軍首領王鐵槍的部下、你們勢力不及他,就向金兵暗通消息,讓金兵

將他們的山泰攻佔了,你們則跟在後面揀便宜,有這事麼?」

  這件事非常秘密,那兩個強盜想不到蓬萊魔女竟會知得這樣清楚,嚇得噤若寒蟬,

只是磕頭。蓬萊魔女喝道:「這是不是玉面妖狐給你們的命令,要你們這樣幹的?」

  耿照捏著一把冷汗,一顆心撲騰撲騰的幾乎要跳了出來,他豎起耳朵聽那兩個強盜

說話,連清波是友是敵,就要全看這兩個強盜是如何回答了。

  蓬萊魔女喝問之後,寂然無聲,那兩個強盜竟然沒有回答,他們本來是伏在地上磕

頭的,這時也似乎變成了僵硬的石像。珊瑚、玳瑁兩個小丫鬟走近去一看,失聲叫道:

「這兩個惡賊死了!」原來他們聽得蓬萊魔女罵他們連做奴才也不配,早已嚇得膽破心

裂,蓬萊魔女後來的問話,他們根本沒有聽見,就嚇死了。

  蓬萊魔女冷笑道:「唯殘暴者最怯懦,這句話當真說得不錯。

  拖他們出去,丟下山谷去餵狼!別讓他們弄污了我的地方。」

  群盜個個嚇得面如土色,蓬萊魔女說道:「你們不必害怕,我賞罰最是分明,以你

們平素的行事而論,也是壞事做得多,好事做得少,但還不至於像這兩個狗賊的奸惡邪

暴,我可以饒了你們,只要你們聽我的話。」

  群盜滿口道:「願聽女俠吩咐!」蓬萊魔女道:「我與你們約法二童,一不許為害

地方,濫殺無辜;二不許姦淫擄掠,搶劫百姓小民,只准劫富濟貧,殺官洗庫:三要同

抗金兵,一接到我的令箭,便要遵命而行,你們都依得麼?」

  篷萊魔女說一句,那些強盜們就應一句,蓬萊魔女冷笑道:

  「你們答應得這樣輕易,可別要陽奉陰違才好。我現在放你們回去,一不要你們的

地盤,二不要你們進貢什麼脂粉錢,但倘若給我查出有哪一個違背約言、我下手絕不留

情,這兩個人就是你們的榜樣。」

  群盜都道:「不敢,不敢。我們絕不敢違背與大俠的約言。」他們最初落在蓬萊魔

女手中的時候,本以為是有死無生,想不到蓬萊魔女竟然不殺他們,而且不要他們進貢,

就肯放他們回去,困此每個人都是在驚惶之中,又感到意外的歡喜。

  耿照在旁邊看了蓬萊魔女這番處置,也不禁暗暗心折,心裡想道:「連姐姐和她同

是強盜頭子,這班強盜對她們也都是同樣懼怕,但看來兩人的行事卻甚不相同。這蓬萊

魔女竟似乎要正派得多。」又想道:「聽他們的話,連姐姐本人是否與金虜為敵,沒人

說得出實在的情形。但最少他們並沒有奉過連姐姐的命令去抗拒金兵。而這個蓬萊魔女

卻確實是個抗敵保民的俠盜。」想至此處,對連清波的信心,不禁漸漸動搖,對蓬萊魔

女則益增佩服。

  蓬菜魔女遣散了群盜之後,對耿照道:「你也該歇息了,養好了傷,我便讓你下

山。」當下叫原來那個丫鬟送他回去。

  那小丫鬟服侍得甚為周到,服侍他吃了晚飯,臨走的時候,還給他添上了一爐香。

可是雖然是被暖香濃,耿照卻哪裡睡得著覺。

  連日來他經過不少奇遇,而每一件奇遇,都給他多添了了一重疑雲,令他輾轉反側,

不能成寐。他雖然閉上眼睛,情緒卻總是不能穩定下來,表妹秦弄玉、連清波、蓬萊魔

女,這三個少女的影了,一個接著一個,走馬燈似的在他眼前晃過。這三個少女,一個

是他的多年情侶,一個是他的救命恩人,還有一個則是他剛剛相識的女俠。這三個少女

的身份及與他的交情都各個不同,但有一樣相同的是:對這三個少女,他都感到難以捉

摸,弄不清楚她們究竟是何等樣人了。表妹是否是他的殺母仇人?連清波是友是敵?這

兩個問題,在未遇見蓬萊魔女之前,他自己的心裡本是有了答案的,但聽了蓬菜魔女的

一席話,他本來已經有了的答案,登時又變成了懸疑,只覺得似乎什麼人都不呵信任了。

但蓬萊魔女就可以信任了嗎?他自己發問,隨即一片茫然。他不敢肯定。可以肯定的是,

不管如何,蓬萊魔女總是一個人間罕見的奇女子。他心裡想道:「她雖有魔女之名,但

這個魔女倒似乎很講道理。」

  耿照輾轉反惻,心事如潮,直至將近天亮的時候,才朦朦朧朧地睡了一覺。

  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的時分。昨日那個小丫鬟早已把早點端來,是稀粥和四樣

精美的小萊。耿照見她慇勤服侍,甚不是好意思,不免向她道謝。那丫鬟笑道:「若是

別人,似你和那妖狐這麼親熱,我們的小姐早已把他一刀殺了。你是沾了你死人的爹爹

的光,我們的小姐深知你爹爹的來歷,後來又在你的身上發現你爹爹的遺書,這才對你

另眼相看的。」耿照的父親因為懷抱苦心,屈身事仇,自己的來歷,連兒子也是瞞著的。

待到他的母親將那份遺書轉交給他的時候,從母親的口中,他才約略知道了一些關於父

親的事情,但也還說不上是「深知」。因此現在聽了這小丫鬟的說話,心裡便感到甚為

奇怪,暗自想道:「這蓬萊魔女大約比我大不了多少,她又怎會深知我爹爹的來歷?」

他這樣的想著,不知不覺就微微一「噫」,說出了一聲「奇怪」!

  那小丫鬟笑道:「你是奇怪別人喚我們的小姐作魔女麼?」耿照心裡想的,本來是

不這個,但對於柳清瑤何以有魔女之名,他也頗感興趣,於是隨口應道:「是呀,我看

你們的小姐倒也頗能分辨是非,很講道理的呀,怎麼會得了個蓬萊魔女之名?」

  那小丫鬟笑道:「最初人家本來是叫她作『蓬萊仙子』的,後來見她嫉惡如仇,黑

道白道上的人物,有不少吃了她的大虧,於是『仙子』就變成了『魔女』了。說來也好

笑,小姐這『魔女』的綽號,是從她剝了鍾家兄弟的皮後,才開始從江湖上傳開的,你

可要聽聽這個故事,」

  耿照好奇心起,說道:「只怕耽擱你的工夫。」那小丫鬟道:

  「我反正沒事,就說給你聽聽。那鍾氏兄弟是陝甘道上的巨盜,身材魁偉,武藝高

強,生性風流。不過他們倒非一般普通的採花賊可比,他們恃著風流手段,在綠林中拈

花惹草,也自有一些淫娃蕩婦,送上門來,於是他們越發自負,以為天下的美女都會對

他們傾心。那年他們見了我家小姐,兩兄弟竟然不知死活,膽敢轉我家小姐的念頭,不

約而同都來向我家小姐求婚。我家小姐也妙,不動聲色,不置可否,卻約他們兩兄弟同

時到來,對他們說道:『我曾詐下心願,我的丈夫,必定要本領能夠勝我,我才嫁他,

你們既然向我求婚,就非得與我比試不行。』那兩兄弟面面相覷,小姐又笑道:『你們

不必禮讓,最好是同時上來,我若輸給你們,就都給你們作妻子。』那兩兄弟雖是風流

浪子。聽她這樣回答,也不覺大為尷尬,老大頓了頓足,說道:『老二,讓給你吧!』

我們的小姐一聲冷笑,說道:『你既然來到,那就不能走了。你不動手,我先動手。』

僻噼啪啪,就打了老大幾記耳光,老二見勢頭不對,他們兩兄弟雖然有時爭風,手足的

感情倒還很好,於是老二也上去相助哥哥。他們二人哪裡是小姐的對手,給小姐戲侮個

夠,一聲笑道,『憑你們這兩個癩蛤饃也敢動我的念頭。好吧,你們兩人都留下來吧!』

就這樣,把鍾家兩兄弟都剝了皮,他們帶來的隨從,也一個不留都給小姐殺了!」

  耿照聽得毛骨悚然,心想:「這兩兄弟固然咎由自取,但蓬萊魔女的手段也未免太

狠辣了。」

  那小丫鬟道:「自此之後小姐這『魔女』的綽號,就在江湖上傳開,人人見了她都

心驚膽戰,不敢再說半句不敬的話。但有一樣奇怪的是,經過了這次事件之後,我們的

小姐倒好似收斂了一些,不大肯亂殺人了。」

  那小丫鬟又道:「我們小姐這樣的脾氣,將來不知怎麼嫁人呢?」耿照笑道:「要

找一個武功比她強的男子,只怕也確實是很難了。」那小丫鬟道:「這也未必,聽玳瑁

姐姐說,她在密雲碰見的那個書生,就是那個叫做什麼『笑傲乾坤』的狂俠,武功也似

不在小姐之下,就不知他長得是俊是醜,倘若也是個美男子的話,就可以和小姐匹配

了。」

  剛說到這裡,忽聽得一陣洪亮的笑聲,從外面傳來,隨即聽得有人叫道:「有敵人

闖寨,快去通報小姐!」那小丫鬟吃了一驚,說道:「莫非當真是一說曹操,曹操就到?

你聽聽這是男子的笑聲!」耿照不知不覺的就跟那丫頭跑出去,心裡想道:「這定是笑

傲乾坤華谷涵來了,且看看蓬萊魔女怎樣對付他?」正是:

  縱橫四海天魔女,引出求凰怪客來。

  欲知來者是否狂俠華谷涵,請看下回分解。

第 七 回 孤兒隱俠連心苦 破布殘箋觸眼愁

  耿照向著那笑聲的方向奔去,到了蓬萊閣附近,便給一個奇怪的景象吸引住了。

  這蓬萊閣是蓬萊魔女日間作息的地方,前面是個院子,再前面是一片草地,兩旁有

許多花樹,院於兩側各開有一個月牙形的拱門。耿照站在一邊拱門,從另一邊拱門看出

去,只見一個怪人正在草地上大翻觔斗,旋風般地就要翻進院子裡來。

  這怪人的觔斗一個接連一個,翻得實在快得難以形容,根本就看不清他的面貌,後

面有一大群人嗆喝著追趕他,飛刀、飛鏢、鐵蓮子、鐵激勵等等各式各樣的暗器,紛紛

向他身上招呼。可是他的觔斗,忽而向東,忽而向西,飛蝗般的暗器,竟沒有一枚打得

中他,因而互相碰擊,成了滿空暗器交織穿梭的奇景。

  兩旁的花例,伎頭的花朵給暗器打得紛紛落下,宛如灑下滿天花雨。

  蓬萊魔女倏地現身,站在台階上喝道:「什麼人這樣無禮,珊瑚、玳瑁,給我將他

拿下。」珊瑚、玳瑁應聲而出,把守著拱門,這二人乃是蓬萊魔女最得力的侍女,外邊

吆喝追趕著的人,見她們出來,料想那怪人決難逃脫,不約而同便都止手。

  眨眼之間那怪人已翻到拱門,珊瑚、玳瑁同聲嬌斥,珊瑚一劍刺去,玳瑁展開拂塵,

一招「亂拂飛花」,萬縷乾絲,向那怪人罩下。

  那怪人的觔斗翻得飛快,首尾相連,形成了波浪形的一個個圓圈,珊瑚那一劍正插

進圓圈當中,本以為是非中不可,卻不料只聽得「錚」的一聲,突然覺得劍柄一緊,卻

原來是給那怪人一指彈開,彈開之後,又恰恰給耿渭的拂塵纏上。說時遲,那時快,那

怪人早已一個觔斗翻過了拱門。

  蓬萊魔女柳眉一豎,斥道:「給我躺下!」中指一伸,虛空一戳,只聽得嗤嗤聲響,

她和那怪人的距離在三丈開外,但只是這麼虛空一點,到怪人便似著了暗器一般,「哎

喲」地叫了一聲,一個觔斗翻過一邊,果然躺在地上。

  可是他隨即一個「鯉魚打挺」,便翻了起來,站在蓬萊魔女的面前,哈哈大笑。

  耿照這時才看清楚了那怪人的面貌,只見他一張馬臉,臉色灰白,一雙眼珠也自得

好不駭人。耿照大失所望,心裡想道:

  「這個人難道就是那個笑做乾坤華谷涵嗎?怎的長得如此醜怪?

  玳瑁不是說他是個書生的嗎?卻哪裡有半點書生的文雅氣息?」

  珊瑚、玳瑁這時也給這怪人醜陋的面貌嚇住了,尤其玳瑁,更是駭異之極,她最初

本來也有點懷疑這怪人是狂俠華谷涵的,現在一看,這才發現是個從來未見過面的陌生

人,不禁失聲叫道,「你是誰?」那怪人裂嘴一笑,不答玳瑁,卻衝著蓬萊魔女笑道:

「柳姑娘該知道我吧?」

  蓬萊魔女冷冷說道:「白修羅,你笑什麼?你以為我當真沒有本領叫你躺下嗎?」

  此言一出,耿照不知道自修羅的來歷也還罷了,珊瑚、玳瑁這兩個丫鬟可是不禁大

吃一驚。原來江湖上有一對怪人,乃是孿生兄弟,哥哥通體皆自,弟弟卻剛好相反,長

得似個黑炭頭。這兄弟二人的本領都極高強,縱橫江湖。任性而為,對黑道白道全不買

帳,他們的武功,出於天竺一脈,與中土各派都不相同。沒入知道他們姓甚名誰,來自

何方,但見他們武功高強,好惡隨心,行事怪僻,因此就他們兄弟的形貌,給他們取上

個綽號。將哥哥喚作「白修羅」,弟弟喚作「黑修羅」。修羅乃是梵語中」魔王」的意

思。

  珊瑚心裡想道:「原來這怪人是白修羅,他們兄弟一向是同在一起的,今天卻單獨

來了。江湖上都說他們武功怪異,果然名不虛傳。小姐隔空點穴的功夫,竟然也奈何他

不得。」

  白修羅笑道:「我來的時候,主人曾事先吩咐我道:『聽說那蓬萊魔女的隔空點穴

功夫十分厲害,你可以試試她的功力如何?』他是早已料到你不屑與我近身動手,要施

展這門功夫的了。

  果然給我的主人料個正著,也幸虧如此,我早就有了防備。」

  蓬萊魔女不由得大大驚奇,她倒不是驚奇白修羅的本領高強,固然自修羅的本領確

是不錯,但蓬萊魔女自間還可以勝得過他。蓬萊魔女驚奇的是:這白修羅竟然有個主人。

蓬萊區女心裡暗道,「黑白修羅乃是大不怕地不怕的兩個魔頭,什麼人竟能夠收服了他

們,叫他們甘心情願地認作主人,這倒真是咄咄怪事。」

  白修羅在笑聲中解下一條腰帶,閃閃有光。蓬萊魔女一看,就知是白金絲編織的。

白修羅笑道:「我主人說,你的隔空點穴功夫,若是在三丈之外出指,多半是要點我腰

間的愈氣穴,那是真氣最難運到的地方,因此他給了我這條腰帶防襲。倘若不靠這條腰

帶,只憑我的閉穴功夫,只怕今天當真要在你面前栽個大大的觔斗了,柳姑娘,你的功

夫果是高明,看來也差不多可以及得上我的主人了。」

  蓬萊魔女暗暗生氣,冷笑說道:「你的主人是誰?他專為叫你試我的功力來的嗎?

他為什麼自己不來?」

  白修羅笑道:「這倒不是,他是專誠叫我送賀札來的。順便試試你的功力如何而

已。」

  蓬萊魔女道:「你的主人到底是誰?我有什麼喜慶之事,要他來送賀禮?」

  白修羅道:「我的主人是笑做乾坤華谷涵,他說你收服了冀北群盜,可喜可賀,所

以就差我給你送賀禮來啦!」蓬萊魔女聽了,又驚又喜,心裡想道:「原來他的主人乃

是華谷涵,這就難怪了。其實我也應該早就想到,除了是他,還有誰能收服黑白修羅?」

  只見白修羅取出一個檀香匣子說道;「這是我家主人送給柳姑娘的賀禮,請你賞面

收下。」珊瑚道:「小姐,要我給你看是什麼東西嗎?」便要上來代接,蓬萊魔女擺擺

手道「不必了。」坦然的從白修羅手中接過,隨即當面打開。

  原來江湖上顧忌甚多,珊瑚乃是怕匣中藏有機關,例如毒箭、毒藥之類,故此有此

一問。她是想代稜了這匣於之後,拿到後面,用飛刀破開。她的飛刀本領,盡可以只輕

輕劃開匣子而不損壞裡面的東西,倘若匣子裡沒有什麼古怪的物事,再拿來交給小姐。

要知江湖上險詐多端,借口送禮,暗箭傷人之事,在所多有,而接禮之人,在接到陌生

者的禮物之後,也多是先支給親信的手下,先行檢驗,這是江湖上的通例。珊瑚雖然知

道狂俠華谷涵決不是卑鄙小人,但對白修羅卻不敢過於相信,是以要循例行事,哪知卻

給小姐拒絕,當下有點訕訕的不好意思,退了下去。

  蓬萊魔女打開匣子,只見金光恤然,原來裡面藏的是一個小巧玲瓏的金盒,蓬萊魔

女不覺一怔,心想:「華谷涵送的禮物怎的這麼俗氣?」珊瑚、玳瑁二人也不禁暗暗好

笑,想道:「我家小姐什麼珍貴的珠寶沒有見過,倘若白修羅的主人當真是華谷涵,這

華谷涵千里迢迢的差遣專人送來這樣小小的金盒,也未免太小家氣了。」但那金盒的手

工甚為精緻,上面刻一隻展翅欲飛的鳳凰,栩栩如生。蓬萊魔女雖嫌金盒俗氣,也拿在

手中把玩。

  白修羅道:「金盒裡還有東西,請小姐過目。」蓬萊魔女笑道,「你家主人並非綠

林人物,錢財得來不易,何必這樣破費?」她只當金盒裡定然是藏看什麼珍珠寶貝之類,

哪知打開一看,不覺大出意外!

  金盒裡只有三樣東西,第一件是一張殘舊的黃紙,蓬萊魔女拿起米一看,紙上寫的

竟是自己的名字,另一行有八個字:甲午、丁卯、辛亥、庚辰。

  蓬萊魔女小覺呆了一呆,原來這正是她的生辰八字,「我的生辰八字除了我的師父

之外,無人知道。這張黃紙華谷涵哪裡得來?他給我送來我自己的八字,這又是什麼意

思?」她奇怪之極,心裡忽地感到一陣顫慄。

  再拿起第二件東西一看,這東西更古怪了,是一片褪了色的破布,上面還有幾點血

漬,蓬萊魔女將這片破布翻來覆去地仔細端詳了好一會,面色忽然大變。珊瑚、玳瑁心

裡想道:「狂俠華谷涵當真是狂得可以,送來破布殘箋,那不是有意戲耍小姐嗎?這樣

無禮,怪不得小姐要生氣了。」

  但蓬萊魔女卻井沒有生氣,她再拿起第三件東西,是兩顆鮮艷悅目的紅豆,連在一

起的。好生的紅豆,甚為難得,但除了這點之外,卻沒有什麼古怪。

  紅豆又名相思豆,唐朝名詩人王維有五言絕句道:「紅豆生南同,春來發幾枝。願

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這一首詩,三尺童子俱能琅琅上口,珊瑚、玳瑁這兩個丫鬟,

當然都是念過的了。心裡便不禁想道:「狂俠華谷涵送來兩顆紅豆,莫非是有求凰之

意?」她們與蓬菜魔女份屬主婢,情如姊妹,對小姐的終身大事自是關懷,於是暗暗留

心蓬萊魔女的神態。

  只見蓬萊應女柳眉微蹙,低首沉吟,既不似喜悅,也不似氣惱,卻似一派驚疑,又

有點茫然的神態。原來這兩顆紅豆是她小時候親手從枝頭上摘下來的,紅豆上還有她的

指甲痕。那時她根本不懂得什麼叫做相思,只是覺得這兩顆相連的紅豆好玩,就將它采

下,珍藏起來。後來不知怎的失了,她也並不怎樣放在心上。卻不料自己小時候失落的

玩物,如今卻被別人當作禮物送來,又回到自己的手中,蓬萊魔女越想越覺奇怪:「這

兩顆紅豆怎會落在華谷涵手中?」

  金盒裡這三樣「禮物」,每一樣都是古怪透頂,尤以那片破布,更令得蓬萊魔女心

中震撼。她將這三樣禮物再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驀地向白修羅問道:「你主人叫你將

禮物送來,可有什麼話說?」聲音竟是微微顫戰。

  白修羅道:「主人只是叮囑我將禮物送到,別的就沒有什麼吩咐了。柳姑娘若是感

到奇怪,就請移玉駕,前去問他。」蓬萊魔女道:「他為什麼自己不來?」白修羅道:

「這我就不知道了。」蓬萊魔女惱道:「他無端給我送禮,自己又不肯來,連書信也沒

有一封,好大的架子,真是豈有此理!」

  白修羅哈哈大笑道:「你不知道我的主人叫做笑做乾坤嗎?

  當今之世,有幾人放在他的眼中?他送禮給你,那已經是非常看得起你了,你反而

責備他失禮,哈哈,敢情你比我的主人還要驕傲?」看來這白修羅對主人實是忠心耿耿,

竟敢在江湖上聞名喪膽的蓬萊魔女面前為主人大聲抗辯。

  珊瑚、玳瑁都捏了一把汗,擔心蓬萊魔女一怒之下,會把禮物擲回,或者將白修羅

扣押。卻不料蓬萊魔女的面色巨而緩和下來,淡淡說道:「當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在

我的面前也是一派狂氣!」

  白修羅道:「我只負責把禮物送到,你高興也罷,不高興也罷,禮物你已經收下,

我可要回去交差了。」說完便走。蓬菜魔女的幾個侍女都把眼睛望著她,等她的指示。

蓬萊魔女卻一聲不響,並不阻攔白修羅。

  白修羅走後,蓬萊魔女的面色越發陰沉,捧著金盒,在屋子裡繞了幾個圈子,似是

心事重重,卻又不願和人商量。珊瑚、玳瑁服侍她多年,從未見過她這樣神態,心裡有

點害怕,可又不敢問她。蓬萊魔女忽地拋下眾人,獨自走回房中,珊瑚想跟她進去,只

聽得「砰」的一聲,蓬萊魔女已把房門關上了。珊瑚討了個老大沒趣。

  蓬萊魔女關上房門,將金盒擱在桌上,對那三樣東西發了一會呆,惘惘然暗自沉思:

「我是一個不知身世來歷的孤女。我師父說,他當年是在路邊的亂草叢中發現我的。那

是十八年以前的事情了,那一年冬天,他正在趕往四川赴一個朋友的約會的途中,大雪

下得正緊,忽然聽得路旁有嬰兒的哭聲,嗯,真是無巧不巧,我恰好在他經過之時啼哭,

要是沒有那一聲哭聲,我早已不能活在人世了。

  「我師父發現是個給大雪凍得幾乎冷僵了的棄嬰,心裡好生憐惜,就把我抱了起來。

我那時還是未足週歲的在襁褓中的嬰孩,其實說是『襁褓』那還不對,我只不過是被一

件破舊長衫包裹著的棄嬰。呀,我的父母為什麼這樣狠心,大雪夭,只將一件破舊長衫

包裹著我,就把我拋棄了?

  「我不會說話,當然不能告訴他我的來歷。於是師父在我身上搜索,看看我的父母

可給我留下什麼東西。在那個戰亂的年月裡,父母拋棄嬰兒,事屬常見,不足為奇。但

一般的情形,做父母的除非不會寫字,否則總會將嬰兒的身世來歷,以及自己的姓名住

址,詳細列明,希望有人拾到,將來還有團聚的機會。

  「我的師父在那件長衫的袋子裡,果然找到了一張字條,但只是簡簡單單的幾句話,

希望過路的仁人君子將我撫養。除此之外,就只是寫著此女名柳清瑤,何年何月何日何

時生了。我父母姓甚名誰,家住何方,竟然都沒寫上。

  「我師父是個風塵隱俠,性情怪僻,但對我卻是鍾愛非常。

  他有一個兒子,比我大六歲。他將我當作女兒一樣撫養,但他卻不要我叫他做爹爹,

他傳授我武功,只要我叫他做師父。我長大之後,才明白他的這番心意。」

  蓬萊魔女想至此處,面上一紅,「我那師哥人很聰明,對我也很體貼,每天跟我練

武、玩耍,我也一直將他當作哥哥。可是不知怎的,他在十六歲那年,忽然棄家遠走,

此後沒有回來。

  我師父很是生氣,說他不學好,跟一個壞人跑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師父沒有

說,我也不敢問。有一次他的一位老朋友來看他,說起他的兒子在江湖上結交匪人,胡

作非為,他氣得不得了。過後他痛飲一場,喝得大醉,醉後吐露真情。原來他本意是要

我做他的媳婦,但不料發生了如此意外的變化,這事情也就不必提啦。他還說他已決意

不認師哥作兒子了,吩咐我,從今之後,倘若見到師哥,也不許再理睬他。

  「這件事情過後,他對我更是疼愛異常,將他全副武功,都傾翼傳授給我。並且費

盡心力,廣托友朋,查訪我的生身父母是何來歷,是否還在人間?可是我的父母留下給

我的就只一件破長衫和那張字條,此外毫無線素可尋。只憑這兩樣東西,哪能在茫茫人

海之中,查探出我父母的下落?」

  父母留下給她的那兩件東西,在她成人之後,師父便交與她保藏了。在事一幕一幕

從心頭閃過,蓬萊魔女定了定神,從箱底下找出那兩件她珍藏了多年的東西,先拿起那

張字條,最後那一行開列著自己的生辰八字:甲午、丁卯、辛亥、庚辰。蓬萊魔女再展

開狂俠華谷涵送給她的那張黃箋,黃箋上寫的也是這八個字,仔細對比,字跡完全一樣。

顯然是出於同一個人的手筆,開列這兩張八字的人,還有誰呢,當然是她的父親了。

  蓬萊魔女再抖開那件破舊的長衫,長衫的後心破了一塊,據師父說,最初發現的時

候就是如此的。蓬萊魔女拿起狂俠華谷涵送給她那片破布,往長衫上一湊,剛好補上。

這證明了:這片破布就正是從她父親這件長衫上撕下來的。

  蓬萊魔女對這兩件東西,每在無人的時候,就偷偷拿出來看,已不知看過多少遍了。

父親的筆跡,長衫的大小形狀,早已深印腦中。所以剛才當她一打開白修羅送來的金盒,

看到華谷涵的「禮物」,就禁不住心頭大駭。但當時還覺得這事太過怪誕離奇,令人難

以相信。因此儘管她當時已可以肯定黃箋上開的八字是她父親的筆跡,而那片破布也是

從那件長衫上撕下來的,但還是要拿來對一對。現在已經對過了,結果也證實了,毫無

可以懷疑的餘地!

  「華谷涵怎的會得到這兩樣東西?這且不問。他既然有我父親的東西,又給我送來,

嗯,他一定知道我的身世來歷!

  「我師父為我尋訪生父生母,多少年來,半點蛛絲馬跡也找不到,只道在這世界之

上,已無人知道我父母是誰了。想不到居然還有一個人知道,呀,我一定要向那華谷涵

問個明白!」

  蓬萊魔女是早知道狂俠華谷涵這個名字的了。她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還有

一段故事。她對著華谷涵那三樣禮物發呆,這一段往事,義再一次在她的心頭浮現出來。

  那是兩年之前,她開始得了「蓬萊魔女」這個綽號,威名遠震江湖的時候。她有一

個好友,是南陽武學名家雲仲玉的女兒,名叫雲紫煙,有一次派了她的一個同門師妹前

來見她,請她幫忙:說是雲家父女遭遇橫禍,有一個人無理取鬧,要迫雲紫煙做他的姬

妾,倘不答應,就要一路糾纏,令雲家父女無法在江湖上立足!

  蓬萊魔女聽了大為驚駭,要知雲仲玉的武功極高,雲紫煙除了家傳武藝之外,並曾

在峨嵋無相神尼門下學藝三年,劍法高強,亦是非同小可,怎會有人敢這樣無禮地迫害

他們,而且他們又是這樣懼怕此人,要來請自己前去相助?於是急忙問雲紫煙的師妹,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可知道這個人是誰?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有一天雲紫煙在路上碰見一個華服少年,雲紫煙起初也沒有

怎樣留意他,後來見他一直跟在後面。

  不禁心中有氣,向他多看了兩眼。那少年就索性追了上來,言辭輕薄,向她挑逗。

雲紫煙性烈如火,最恨無行少年,立即勃然大怒,罵那少年道:「你這賊子瞎了眼睛啦,

也不打聽姑娘是什麼人,癲蛤蟆想吃天鵝肉,你再敢無禮,我就把你的招子廢了。」那

少年哈哈笑道:「我這雙眼睛正要留著看你這樣的美人兒,我還沒有飽餐秀色,你讓我

多看一會,再把它廢了成不成?」

  雲紫煙幾曾受過這樣調戲,大怒之下,不假思索,當真便施展神彈絕技,要打瞎他

的眼睛。

  哪知這少年極為了得,把雲紫煙的七顆連珠彈都接了去,雲紫煙拔出劍來,與他相

鬥,不過十招,他就把她的寶劍搶了,雲紫煙怕受他侮辱,跳上懸崖,大叫道:「你再

上前一步,我就跳下去。我死了,你也活不成。我父親是南陽雲仲玉,定然為我報仇,

把你碎屍萬段。」那少年笑道:「你這樣的美人兒,我怎捨得迫你死呢?我要你心甘情

願嫁我。」雲紫煙拼著一死,破口大罵,那少年卻把寶劍擲還給她,冷笑說道,「你說

我是癩蛤蟆,好,我這癲蛤蟆卻們要食你這塊天鵝肉,你等著瞧吧!」他扔下了這幾句

話,竟自揚長去了。

  雲紫煙還以為那少年是給她父親的名頭嚇退的,她回家告訴父親,父女二人都是極

為生氣,雲仲玉正要親自出馬,查探那少年是誰,要剜掉他的眼珠,打斷他的雙腿,替

女兒出一口氣。哪知第二天那少年已是不請自來。

  那少年按照江湖規矩,先遞上拜帖,當時他人未進來,雲家父女還不知道是他,只

見拜帖上的具名是「晚輩公孫奇」,雲仲玉從沒聽過這個名字,膽他交遊極廣,只道是

哪位好友的門人弟子,便請他進來相見。

  那公孫奇倒也彬彬有禮,竟向雲仲玉行起叩拜的大札,雲仲玉連忙將他扶起,問他

來意。那少年道:「晚輩昨日與令嬡道上相遇,深心仰慕,不揣冒昧,意欲高攀,想娶

令嬡作我的姬人,待以平妻之禮。特來求老伯俯允。」

  雲仲玉這才知道他就是昨日調戲自己愛女的那個少年,聽了他這番話,更是氣得七

竅生煙,再不答話,一掌便向他的天靈蓋劈下。

  雲仲玉有大力金剛掌的功夫,掌力猛烈,足可裂石開碑,滿擬這一掌就要把那少年

打得腦漿迸流。

  哪知一掌打下,只覺觸手如綿,陡然間,一股強烈的力道猛震回來,以雲仲玉這樣

的武功,也禁不住蹌蹌踉踉連退數步。

  那少年笑道:「老伯請站穩了。」身形一晃,就到了他的跟前,要來扶他。

  雲仲玉下由得心頭大駭,原來這少年用的是最上乘的「借力打力」功夫,把雲仲玉

那一拿之力,全都反震回去,打在雲仲玉身上。雲仲玉是個武學大行家,哪敢讓他再觸

著自己的身子,當下使出平生本領,以剛柔兼濟的一招「雲手」,封住了對方的掌勢。

  雲紫煙這時已聽得是那少年的聲音,出來助戰,父女聯手,一劍雙掌,與那少年拼

命,兀是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

  那少年一掌震退了雲仲玉,劈手又奪了雲紫煙的寶劍,冷冷說道:「我要吃你這塊

天鵝肉那是易如反掌,但我不願親家變作仇家,雲仲玉,我要你心甘情願地將女兒送給

我。今日你已見過我的本領了,以我的人才,做你的女婿有何不配?你父女倆再仔細商

量吧,我給你二日期限,三日之後,我再來討回音。」說完之後,把雲紫煙的寶劍插在

門頭,又揚長而去。

  雲仲玉交遊極廣,本來可以廣邀武林朋友給他助拳。但他是個大有身份的人,這樣

的事情說出去實在有傷體面。三日的期限短促,轉眼就來到了。雲仲玉無奈,只好攜女

兒到一個好友家中暫避,這人與他肝膽相照,武功也不相上下,讓他知道,也不怕為他

恥笑。

  那少年的消息靈通之極,到了那天,竟然又尋上門來,將雲仲玉的好友也一同打敗,

這還不算,還把他的家也搗個稀爛。

  臨走時說道,「我勸你別連累朋友了,你走到哪裡,我就追到哪裡,非得你兩父女

親口答應婚事不行!好,這一次我再給你寬些期限,十天之內,來討你的回音。」

  雲仲玉一世英名,想不到在垂暮之年,竟給一個後生小子大加戲侮,迫得無路可走。

他一氣之下,幾乎就要自殺,幸虧那位朋友勸止。幾個人商量,揣測那少年的用意,似

乎不但是要報復雲紫煙罵他那句「癩蛤蟆」之仇,而且分明是有意追得雲仲玉在江湖卜

無處立足。雲仲玉一生行俠仗義,朋友極多,仇人也很不少,看這情形,這少年很可能

是他的一個仇家請出來,請他故意與雲仲玉為難的。這少年自稱公孫奇,雲仲玉和他那

位朋友都是交遊廣闊的人物,但對這「公孫奇」的來歷多方查探,卻竟是毫無所知。

  雲仲玉又不願張揚出去,他們再三商量之後,只有兩個辦法可行,一個是逃到峨嵋

山去,求雲紫煙的師父無相神尼庇護,但路途人遠,雖有十天期限,也絕不能趕到峨嵋:

另一個辦法,是雲紫煙想起的,那就是請她的新交好友蓬萊魔女相助。

  雲紫煙的師妹奉命而來,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蓬萊魔女,求蓬萊魔女拔刀

相助。

  蓬萊魔女聽了,大為驚駭,還不只是因為那少年的手段之狠,本領之強,而是因為

她已知道了那少年的來歷。

  那名叫公孫奇的惡毒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師父公孫隱的獨子,小時候天大和

她在一起練武玩耍的師哥。

  雖說她的師父早已不認這個兒子,並曾吩咐她,叫她也不要再理睬這個師哥,但蓬

萊魔女對這位師哥總還是有點關心,自出師門之後,也早就暗中打聽過他的消息。

  蓬萊魔女受師恩深重,每當她想起師父老年失子。總不免替師父難過,因而她私下

抱了一個心願,希望能夠見到她的師哥,勸他改邪歸正,回家向父親認罪,父子重好如

初。可是她兩年來闖蕩江猢,多方打聽,卻絲毫沒有得到師哥的消息。

  正因為她抱著這個心願,所以當她聽到了師哥作惡的消息之後,一方面固然是暗暗

痛心:「師哥果然是結交匪人,胡作非為。」一方面也抱著希望:「我見了師哥,把師

父怎樣為他難過的事情一一告訴他,倘若他還有大良,想來也應悔過了。」

  當然她不會向雲紫煙的師妹說出,這公孫奇就是她的師哥,只是一口應承,立即和

她趕回去援救雲家父女。

  可惜路途遙遠,她們二人雖然兼程趕路,到了南陽雲仲玉那個朋友的家中,已經是

遲了一夭,過了公孫奇與雲仲玉相約的期限了。

  蓬萊魔女惴惴不安,以為雲紫煙已給她的師哥攜去,或者最少已是受了一場侮辱與

折磨了。

  哪知雲家父女滿面笑容地出來迎接她,向她道翻之後,說道:「好了,好了,那惡

少年公孫奇已給人趕跑了,從今之後,他是不敢再來糾纏我們了。但你遠道而來,拔刀

相助,這番好意,我們還是一樣銘感於心。」

  蓬萊魔女聽了,不由得又是大為驚詫,急忙間雲紫煙,是什麼人將公孫奇趕跑的。

  雲紫煙道:「我們給他迫得無路可逃,毫無辦法,劉伯伯(雲仲玉的那個朋友)只

好多約了兩位知己,陪我們父女,坐在家中,等候橫禍的到來。那時我們唯一的指望只

是柳姐姐你能夠及時趕到,否則我們只有大伙和他拚命了。

  「中午時分,那惡賊果然來了,他一來就聲言,這次我爹爹若是依然不肯允婚,他,

他,他就要強搶了。我們大伙和他惡鬥,那惡賊端的十分厲害,片刻之間,劉伯伯和他

約來的兩位友人,都已受了重傷。

  「我爹爹歎了口氣,說道:『好女兒,咱們不能量辱,無論如何,也要保住雲家的

清白。』我知道父親的意思,正要橫劍自刎,就在這千鈞一髮之時,忽然聽到了一陣笑

聲。」

  雲紫煙的師妹詫道:「一陣笑聲?哦,莫非是咱們的笑師叔來了嗎?」她們的師父

峨嵋無相神尼有個同門師弟,武功極高,對人和氣,笑口常開,因此人人稱他為「笑和

尚」,他本來的姓名法號,反而沒人知道了。雲紫煙等一班同門師姐妹也都習慣了這樣

叫他。

  豈知雲紫煙搖了搖頭,說道:「不是笑師叔,是一個咱們從未見過的陌生人,此人

的武功之高,當真是深不可測,依我看來,絕不在咱們的笑師叔之下。」

  她的師妹駭然問道:「是哪位老前輩?」

  雲紫煙笑道:「是一個看來還不到三十歲的中年書生。」她停了一下,繼續說道:

「一陣笑聲過後,這書生突然出現,搖著一把折扇,指著那惡賊罵道:『你作惡多端,

終於給我撞上了。看在你父親的份上,這次我還不想要你的性命,快快給我滾開。』

  「那惡賊對這書生似乎頗為忌憚,說道:『你是什麼人,何必來此多管閒事?』

  那書生道:『你管我是什麼人?你不服氣,盡可和我打上一架。我若輸給了你,立

即撒腿便跑,你若是輸了給我呢?』那惡賊道:『從今之後,不再踏進山東半步。』那

書生道:『還不許再糾纏雲家父女。』那惡賊冷笑道:『你有本領將我打敗,一切依

你。』那書生笑道:『好,我就是要你這一句話,我也不怕你違背諾言,我自有本領整

治你。來吧!』

  「那惡賊在腰間一拍,突然手中多了一柄軟劍,原來他是把軟劍當作腰帶,纏在腰

間的。他和我們搏鬥的時候,從來沒有用過兵器,如今一見這個書生,就要動用軟劍,

顯見在他的心目之中,早已認定那書生是個勁敵。

  「能夠當作腰帶的軟劍,當然是百練精鋼,練成了可作『繞指柔』的寶劍,那書生

雙手空空,除了一把忻扇之外,別無兵器,我們都是深知那惡賊的厲害的,不禁暗暗為

他擔心。

  「我們心念未已,他們兩人已在交手,說也奇怪,那書生竟然就用這把折扇,硬擋

他的寶劍。只聽得那惡賊劍尖抖動,嗤嗤有聲,我們在旁邊的都覺得冷氣森森,寒風撲

面,好不厲害!

  可是那惡賊連刺了數十劍,每一次劍尖觸及那書生的折扇,都好似有一股潛力牽扯

他的寶劍似的,總是滑過一邊。那書生一把折扇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招招都是政向那

惡賊的要害穴道。

  不過片刻,那惡賊已是只有招架之力,毫無還手之力。」

  蓬萊魔女聽了,也不禁駭然,心中想道:「這書生用的是最上乘的卸力功夫,我雖

然也懂得這門功夫,但要像他這樣,用一把折扇,就能卸開我師哥的凌厲劍勢,只怕也

未必能夠。想不到武林中竟有這樣一位人物!」

  雲紫煙接著說道:「他們惡鬥了大約一炷香時刻,那書生忽地又是一聲長笑,聲如

金石,震得人耳鼓嗡嗡作響,我急忙堵住耳朵。笑聲未了,只見那書生的折扇倏地張開,

向那公孫奇面門一扇,那惡賊似乎被他激怒,逕自一劍刺去,那書生大喝一聲『撒手』,

扇子一翻一覆,倏地一個盤旋,手法快如閃電,我們還未曾看得清楚,只聽得那惡賊大

叫一聲,兩人的身形已是倏地分開,那惡賊的寶劍果然已到了那書生的手中,也不知他

是怎樣搶過來的?

  「那惡賊撤腿便跑,書生哈哈笑道:『誰要你這破銅爛鐵,拿回去吧!』將那柄寶

劍擲出,儼如一道長虹,向那惡賊的後心飛去,那惡賊反手一接,卻接不著那書生的勁

道,『卜通』的就摔了一跤,我氣他不過,正要上去給他一劍,那惡賊也真了得,一個

『鯉魚打挺』,早已翻起身來,拾起寶劍,越過圍牆了。他跌倒、爬起、拾劍、越牆,

四個動作,一氣呵成,不過是轉眼之間的事情。那書生歎口氣道:『可惜你一身武功,

卻不學好。這次由你去吧,下次撞在我的手上,可不能輕饒你了!』那惡賊叫道:『你

別猖狂,至遲三年,我必來向你領教!』說到『領教』二字,那聲音最少己在一里開外!

書生搖了搖頭,他贏了那個惡賊,卻反而笑容盡斂,神色黯然。」

  雲紫煙的師妹道:「可惜,可惜,便宜了這個惡賊。那書生姓甚名誰,你們可有問

他麼?」

  雲紫煙道:「我們父女當然是立即向他道謝,問他姓名。那書生卻不回答,只是仰

天大笑,朗聲吟道:『昂頭天外笑,湖海一書生,但識狂歌客,何須同姓名?』狂歌大

笑聲中,轉眼之間,已是走得無影無蹤!」

  雲紫煙的師妹又說了幾聲「可惜」,「這書生幫了咱們這樣大忙,咱們竟然連他的

名字都不知道。」

  雲紫煙笑道:「他雖然沒有說,不過劉伯伯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蓬萊魔女與雲紫煙的師妹同聲問道:「他是何人?」雲紫煙道:「劉伯伯說這人定

然是『笑傲乾坤』狂俠華谷涵。」

  蓬萊魔女詫道:「狂俠華谷涵?這名字我倒沒有聽過。」雲紫煙的師妹笑道:「這

書生的行逞確是有幾分狂氣。」雲紫煙道。

  「據劉伯伯說,狂俠華谷涵出現江湖,也不過是這幾年間的事情。

  他到處打抱不平,有如神龍之見首不見尾,知道他的姓名的人極少。劉伯伯也是聽

得一位老前輩說的,這位老前輩和他有點交情,但亦是只知道他的姓名,不知道他的來

歷。」

  這就是蓬萊魔女第一次聽到華谷涵這個名字的經過。想不到就是這個華谷涵,現在

給她送來了這三樣古怪的禮物!這段往事在她心頭掠過,她不禁又看著這三樣禮物發呆

了!正是:

  芳心早幻檀郎相,亦狂亦俠亦溫文。

第 八 回 笑傲乾坤狂士氣 歌殘金縷女兒情

  蓬萊魔女闖蕩江湖雖然不過短短數年,但在這數年之中,她收眼群盜,威懾金虜,

掙來了令人聞名喪膽的「魔女」名頭,當真是經過了不知多少大風大浪,見過了不知多

少異事奇人。但卻從來沒有一件事情,比得上今日之事令人感到奇怪!她對狂俠華谷涵

那三件禮物獨自發呆,心裡想道:「他是一個我從來沒有見過面的陌生人,但這個陌生

人卻又似乎是在這個世界上最熟悉我的人,他知道我的生身秘密,知道我的武功底細,

我小時候失落的玩物也在他的手上,這真是奇事!」她接著又想到:「還有我那師哥,

我尋訪多年毫無消息的師哥,這狂俠華谷涵也似乎是熟悉他的。要不然他那一次義救雲

家父女,也就不會輕易放過我的師哥了。看來,我著想得知師哥的消息,也只有去問這

個華谷涵了!嗯,那件事情是兩年之前發生的,我師哥當時曾發出誓言,說是至遲三年,

就要再覓華谷涵較量,今年恰好是第三年了。我的師哥他是改好了呢?還是依然為非作

惡?華谷涵會不會再饒他一次呢?」

  要知蓬萊魔女平生只有兩個心願,一是找尋自己的生身父母,另一件就是勸師哥改

善回頭,這兩佯心願,看來都需要華谷涵的幫助,否則決難完成。

  她把那三件禮物一一放回金盒之中,最初拈起來的是那兩顆相連的紅豆。她從來沒

有見過華谷涵,但不知怎的,腦海中卻忽然浮出他的「影子」,這是憑著雲紫煙、玳瑁

等人的描繪,想像出來的狂俠華谷涵。她所想像的幻影是個溫文俊雅的書生,神情瀟灑,

帶著幾分狂氣,一片豪情,似乎正在她的面前,手拈紅豆,向她微笑。「哎,他送我這

對紅豆,難道只是因為他偶然拾獲,知道是我的東西,才送回來的嗎?是不是還有另外

的意思?」想至此處,蓬萊魔女的面上不禁一陣發燒。

  珊瑚、玳瑁這兩個丫鬟和耿照還在外面的客廳,等蓬萊魔女出來,等得已有點兒焦

急了。珊瑚、玳瑁竊竊私議,她們跟隨了蓬萊魔女幾年,從來未見過小姐今日這樣失魂

落魄的樣子,珊瑚道:「都是那狂俠華谷涵不好,送來這些古怪的東西,害得咱們小姐

神魂顛倒!」玳瑁噗嗤一笑,說道:「神魂顛倒?你這話要是讓小姐聽見,可不得了,

一定要掌你的嘴巴。」珊瑚道:

  「這可不見得,我看她是著了狂俠華谷涵的迷了,也陣地正在歡喜呢,還會打我?」

玳瑁笑道:「那不很好嗎?難得小姐喜歡上一個人,你為何反而怪華谷涵害她?」珊瑚

道:「誰知道那狂俠是否真心?你看他送來的是什麼東西,一片破布,一紙殘箋,還有

一對紅豆,紅豆還可說是表示愛慕之憂,但那破布殘箋又是什麼意思,這不是有心和咱

們的小姐開玩笑嗎?」

  玳瑁道:「我也奇怪,小姐竟沒有生氣,反而似是坐立不安,倒令我擔憂了。」珊

瑚道:「她今日的神態,大異尋常,對咱們也似乎顯得生疏了。這都是狂俠華谷涵的不

好。」玳瑁不由得又是噗嗤一笑,說道:「原來你是在呷華谷涵的醋,埋怨小姐為了他

而疏遠了你。傻丫頭,真不懂事,難道為了咱們和小姐的情份,你就不許她和男子親近

嗎?等到你也有了意中人的時候,只怕你也要和我生分呢!」珊瑚嗔道:「好呀!開玩

笑竟開到我的頭上來了,看我不撕破你的嘴。」

  耿照被冷落一旁,甚是無聊。他是想等蓬萊魔女出來,向她道謝的,在禮貌上不方

便即行走開,正自發悶,那兩個丫鬟的嘻笑聲忽然靜止,只見蓬萊魔女已經走了出來。

  蓬萊魔女雖是滿懷心事,卻也未忘主客之禮,當下便與耿照招呼,問道:「你今日

覺得好了點吧?」耿照道:「好得多了,謝謝你。」蓬萊魔女看了看他的面色,說道:

「不錯,是好得多了。但餘毒還未全消,只怕你還得在這兒多耽擱兩天。」又道:「我

有點事情,要到外面走一趟,請你不要責怪我怠慢了你,你安心在這兒養傷,傷好了再

走。珊瑚,我走了之後,你替我好好照料耿相公!」

  玳瑁問道:「小姐,你上什麼地方?要攜帶什麼東西,要哪幾個人跟你去,請你吩

咐。」蓬萊魔女道:「這次我是單獨出門,不必你們跟隨,行李我早已收拾好了。」珊

瑚忍不著問道:「小姐,你可是要去會見那位狂俠華谷涵嗎?」蓬萊魔女臉泛微紅,說

道:「人家送了禮物給我,我應該去回拜他。」珊瑚甚是不以為然,心裡想道:「這不

是失了身份嗎?人家只是遣一個僕人送禮來,你卻親自去回拜,縱然你真是私心戀慕,

也應該稍有矜持。」要知珊瑚與她的主人性情相投,都是驕傲慣了的,如今見小姐不惜

委屈自己,先去拜會人家,不覺一面是暗暗奇怪,覺得這不似小姐平素的行徑;一面又

暗暗為小姐不平,覺得是狂俠華谷涵的驕傲壓過了他。但她知道小姐的脾氣,一決定了

什麼事情,便是永無更改,因此心中雖不以為然,卻也不敢多言一句。

  蓬萊魔女道:「我走了之後,玳瑁替我主持寨裡的事情。待耿相公傷好之後,珊瑚,

你替我送耿相公一程,要送出河北境外方可。」

  耿照甚覺不安,說道:「我傷好了自己會走,不必麻煩珊瑚姑娘了。」蓬萊魔女道:

「你忘了你是金虜朝廷的欽犯嗎?你要是單獨一人,再碰上什麼北宮黝之類的敵人,誰

給你應付?到了河北境外,追騎莫及,方無可虞。你以前是官家子弟,現在則是江湖兒

女,江湖兒女素來不拘小節,這點你要學學。」耿照暗暗道了一聲慚愧,自慚武藝低微。

  蓬萊魔女又道:「耿相公,我還有一樣東西給你。」取出一枝只有七寸長的短箭,

與尋常的箭大不相同,碧綠晶瑩,觸手生涼,原來乃是玉質。蓬萊魔女說道:「這是我

號令綠林的令箭,大河南北有點來頭的綠林人物,大概都會認得我這令箭。珊瑚負責將

你送出河北,以後你就要單騎南行了。有這枝令箭,倘若遇上強盜,你拿出來與他們看,

使可無憂。要是他們不認得此箭,那就多半是本事平庸的小賊,你也可以對付得了。耿

相公,但願你這枝箭只是備而不用,一路平安,抵達江南。」蓬萊魔女一番好意,耿照

只好鄭重道謝,將令箭收下。

  蓬萊魔女又吩咐了珊瑚、玳瑁幾句,便即獨自一人,離開山寨,去尋訪那「笑傲乾

坤」狂俠華谷涵,暫且按下不表。

  且說蓬萊魔女走後,耿照也很想早日離開,無奈他中毒甚深,傷還來愈,只得在山

寨裡住下。晃眼又過了幾天。當他初來之時,珊瑚、玳瑁都以為他是玉面妖狐連清波的

情人,對他甚為不滿,也曾屢次冷嘲熱諷;後來經過了那日的訊問,這兩個丫鬟心裡知

道他是受了玉面妖狐的騙(雖然他自己卻還心存疑問,不敢完全相信連清波就是壞人。)

對他的辭色便大大不同。尤其那個珊瑚,因為受了小姐臨行之托,對他更是細心照料。

這丫鬟有幾分驕縱,也有幾分豪爽,頗具小姐之風。與耿照相處數日,漸漸稔熟,說話

也很投機。

  這一日耿照的傷已好了八九分,他仍然是住在蓬萊魔女那個書房,這日對著牆壁上

那幅張於湖所寫的「六州歌頭」,心事重重,思如潮湧,忽聽得腳步聲響,卻原來是珊

瑚推門進來,端藥給他喝。

  珊瑚待他喝過了藥,笑著問道:「耿相公,你剛才一個人在這裡似是發呆,你心裡

想些什麼?」耿照道:「沒什麼,我想明天動身。」

  珊瑚道:「哦,你明天就要動身?」忽地一掌向耿照拍去,耿照吃了一驚,叫道:

「你幹什麼?」珊瑚那一掌來勢甚凶,學武之人,突然受到襲擊,本能的會出手抗禦。

「啪」的一聲,雙掌相交,耿照身形搖晃,蹌蹌踉踉地退了幾步,珊瑚又再一掌拍來,

與耿照的手掌接觸,卻忽地輕輕一按,拉著他的手,扶穩了他。格格笑道:「不錯,你

的氣力已差下多完全修復了,我可以讓你明天動身了。」耿照這才知道珊瑚這兩掌,乃

是試他好了沒有的。這時已是傍晚時分,珊瑚又笑道:「耿相公,恭喜你的傷好了。藥

是不必再吃啦,我給你弄幾樣可口的酒菜,給你慶賀。」過了一會,果然弄來了幾個精

致的小菜,還有一壺美酒。

  耿照好生過意不去,他知道珊瑚是蓬萊魔女的心腹侍女,與小姐情如姐妹,他也一

向沒有把她當作丫鬟看待,便邀她同飲。

  酒意漸濃,珊瑚道:「古人以漢書下酒,婢子拙學寡文,不識漢書,給你舞劍助興

如何?」耿照道:「妙極!」解下所佩寶劍,交與珊瑚。

  寶劍揮動,只見寒光四射,花雨繽紛,端的是矯若游龍,翩如驚鴻。耿照禁不住擊

節歇道:「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狙喪,天地為之久低昂。耀

如翌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這幾句是唐朝

大詩人杜甫,在長詩「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中的幾句,對公孫大娘的劍術,讚揚

備至。耿照歌此,即是把珊瑚的劍術,上比公孫大娘。

  珊瑚嫣然一笑,說道:「謬讚了!」劍法一變,身形婀娜,柔腰貼地,宛如燕子掠

波,蝶舞花影,劍法頓然從剛健而變為婀娜。珊瑚說道:「婢子也給公子歌一闕新詞佐

酒。」她挽了一朵劍花、劍尖指著對面牆壁懸掛的那幅「六州歌頭」說道:「張於湖這

一首六州歌頭蒼涼沉鬱,我給你歌另一首溫婉清麗的六州歌頭。」

  只聽得她曼聲歌道:「東風著意,先上小桃枝。紅粉膩,嬌如醉,倚朱扉。記年時:

隱映新妝面,臨水岸,春將半,雲日暖,斜橋轉,夾城西,草軟莎平,跋馬垂楊渡,玉

勒爭嘶。認蛾眉,凝笑臉,簿拂胭脂,繡戶曾窺,恨依依。共攜手處,香如霧,紅隨步,

怨春遲。消瘦損,憑誰問?只花知。淚空垂。舊日堂前燕,和煙雨,又雙飛。人自老,

春長好,夢佳期。前度劉郎,幾許風流地,花也應悲。但茫茫蒼靄,目斷武陵溪,往事

難追。」

  這首詞雖然也是調寄「六州歌頭」,意境卻與張於湖的那首大不相同。張詞是直抒

志士胸臆,此詞則是婉訴兒女情懷。詞中是寫一雙癡情兒女,在無可奈何中分手,追思

往事,不勝淒婉。與珊瑚那妙曼溫柔的劍舞配合起來,真是歌舞雙絕。耿照聽得心頭如

醉,不由得想起表妹秦弄玉來,暗暗歎了口氣。

  珊瑚經緩收了舞姿,交還寶劍,問道:「公子何以臉有不悅之邑,敢想是我的劍舞

太壞了。」耿照笑道:「你歌舞雙絕,以此佐酒,勝過漢書萬倍。只是我多飲了幾杯,

又聽了你的歌辭,不禁想起一些往日的親友。」珊瑚又嫣然一笑,說道:「哦,原來如

此。你想的誰人,可是想那玉面妖狐?」耿照佯怒道:「你又來取笑了,他日我告訴你

的小姐。」珊瑚笑道:「婢子謝罪,相公,你可別生氣啦,以後我再也不提那妖狐就

是。」

  耿照心裡正想:「此女能文能武,劍法精妙,又解詩詞,不知何以卻做了人家的婢

女?」這話他當然不方便問,正在思想,珊瑚卻忽地向他問道:「耿相公,你今年幾

歲?」

  耿照心頭一跳,驀地想起了連清波來,當日連清波與他初會之時,她也向他問過年

歲。耿照暗自想道:「莫非是她也想與我結為兄妹?」當下答道:「我今年虛度十八春

了。」

  那壺美酒早已給他們喝得乾乾淨淨,珊瑚又添上一壺,再喝了兩杯,醉顏酡紅,忽

地幽幽歎了口氣。耿照禁不住又是心頭一跳,問道:「珊瑚,你心裡有什麼不痛快之

事?」

  珊瑚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嗯,那也不必去說它了。」耿照亦已有了六七分

酒意,細品味「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這一句話,觸起自己慘痛悲傷的種種遭遇,不禁

悲從中來,難以斷絕,默默無言地陪著珊瑚又喝了幾大杯。

  珊瑚忽道:「耿相公,你可知道我為何問你年歲?」耿照道:

  「不知道。」珊瑚黯然道:「我有一個青梅竹馬的知交,要是他還活在人間的話,

今年也是十八歲。」耿照道:「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你和他既是知交,怎的連他的生

死存亡都不知道?」珊瑚道,「他也像你一樣,是個有志氣的青年,本是我的鄰居,四

年前忽然遭遇了一場橫禍、從此就再也不知道他的消息。嗯,他不但和你同年,連相貌

也有幾分相似;所以我見了你,就不禁想起他來了。」珊瑚本是說過不欲提的,但終於

還是把她的「傷心事」透露出一點端倪。

  耿照心道:「原來如此,她是酒人愁腸,傷懷念舊,並非想與我結為兄妹。」對珊

瑚的身世,不覺起了幾分好奇之念。但他是個厚重的人,雖然有了酒意,卻也還知道江

湖的避忌,心想:

  「每個人都有他的秘密,我自己的身世秘密也是不願向人吐露的,何必問她。」

  珊瑚道:「耿相公,你可是在想什麼?」耿照道:「沒什麼。」珊瑚斜著眼睛看他,

忽地笑道:「不對,耿相公,你一定是有著什麼心事,大約因為我是婢女,不願對我說

吧。」耿照這時確實是被珊瑚勾起了心事,原來他是由珊瑚的遭遇而想到自己的遭遇,

想到了自己與表妹秦弄玉也是由於一場橫禍而彼此分離,而巨直到如今,還不知表妹是

敵是友。這遭遇比珊瑚的更不幸了。

  他雖然不知道珊瑚所遭遇的是什麼橫禍,但最少她還在懷念「那個人」,言語中對

那人充滿愛意,顯然不似自己與表妹一樣,已成了仇人。

  耿照與珊瑚相處了這幾日,由於珊瑚性情爽朗,相處幾日,已如多年老友一般。耿

照也從沒有將她當作婢女看待。可是雖然如此,他也還不願意把自己的心事向她傾吐。

當下給她言語擠兌,一時大急,急忙說道:「你的武功,比我高明十倍,我怎,會因為

你是婢女看輕你呢?我是在想——」珊瑚道:「想什麼?」耿照隨口說道,「我是在想

——嗯,聽你這麼說,你不是從小在柳家長大的了。」這句話是他無話可說,臨時隨便

想起來的,說出來後,忽然覺得不妥——這豈不是刺探她的身世秘密了?

  珊瑚倒沒有嫌他冒昧,爽爽快快的便回答道:「不錯,我本來不是自小就給人家做

婢女的。不瞞你說,這婢女是我自願做的。」她又喝了一杯,接續說道:「我遭遇橫禍

那年,剛是十三歲,孤身女子,無靠無依,幸得高人指點,這才投靠到公孫隱門下,情

願做他家的婢女的。」耿照說道:「你的小姐不是姓柳麼?這公孫隱又是何人?」

  珊瑚笑道:「我事先沒有向你說明,怪不得你弄糊塗了。這公孫隱是武林中一位有

大本領的老前輩,我們的小姐就是他的徒弟。」耿照這才明白,說道:「哦,原來如

此。」

  珊瑚接著說道:「這公孫隱本領極高,性情又極怪僻,他早年縱橫江湖,中年過後,

卻忽然卦刀歸隱,很少與江湖人物往來。我幸虧得高人指點,才找到了他。他本來不想

收我的,恰好那大小姐也在家中,小姐與我一見,就很投緣,是她要公孫隱收留我的。

公孫隱無兒無女,只有小姐這個心愛的徒兒,對她的話百依百順,就說:『好,讓你有

個伴兒也好。』從此以後,我就一直服侍小姐啦。」

  珊瑚道:「這些事情,你可不要向外人說。公孫隱不願意人家知道他。」耿照道:

「你放心,我絕不會向旁人亂說。」珊瑚笑道:「我就是因為相信你才對你說的。我跟

小姐的時間最長,玳瑁後我一年進門,至於其他幾個侍女,則是小姐出道以後才陸續收

下的了。所以小姐對我和玳瑁兩人,感情最好。她這次派我送你,那是對你十分看重的

了。」耿照道:「多謝你家小姐,更多謝珊瑚姑娘。」

  珊瑚瞅了耿照兩眼,說道:「你這人客氣得緊!」忽地格格嬌笑,眼角卻又有晶瑩

的淚珠,耿阻道:「姑娘,你喝得多了!

  該歇息啦!」珊瑚醉態可掬,舉杯吟道:「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好,

我聽你的活,你也別喝啦!」這時候耿照的酒意也已有了七八分了。

  珊瑚收拾了杯益,服侍耿照上了床這才走開。耿照酒意上湧,心事如潮,想起了秦

弄王,想起了連清波,最後也想起了珊瑚。心中想道:「這珊瑚的遭遇與我倒也有點相

同,卻是可憐。」想了一會,酒力發作,倦極欲眠,也就朦朦朧朧地睡著了。

  一覺醒來,已是紅日當窗,珊瑚已在房中催他起來。耿照收拾好行李,便與珊瑚一

道出去,向玳瑁辭行。玳瑁對他們打量了好一會兒,忽地「噗嗤」一笑。

  珊瑚詫道:「你笑什麼?」玳瑁道:「你這身衣服——」珊瑚道,「怎麼啦?這是

我平日穿著的衣裳,有什麼可笑?」玳瑁道:

  「你為何不喬裝男子?」珊瑚道:「扮作男子,走一步路都的留神露出破綻,我受

不了拘束。」又道:「我伯什麼,倘若有人敢來戲侮我,那就是他嫌命長了。」玳瑁笑

道,「你武藝高強,當然不怕強徒欺侮,但你就不伯、不怕——」珊瑚道:「怕什麼?」

玳瑁噗嗤一笑,說道:「你仍是女孩兒家裝束,和耿相公一路同行,不怕人家當你們是

對小夫妻麼?」

  珊瑚這才知道玳瑁是兜著圈子來笑話她,不禁大發嬌嗔,扭著玳瑁道:「豈有此理,

你這丫頭瘋言瘋語,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我奉小姐之命送耿相公,光明磊落,怕什麼別人閒話?」玳瑁給她扭得喘不過氣來,

忙道:「好姐姐,你饒了我吧。我不敢再亂說了。說正經的,我還有一件事要拜託你

呢。」

  玳瑁生性頑皮,她和珊瑚是一向開玩笑開慣了的,珊瑚性情爽朗,雖然也有點難以

為情,還不覺得怎麼,耿照可漲紅了臉,幾乎就想提出獨自下山,不必珊瑚送他。但轉

念一想,如此一來那就更著了痕跡,顯得自己太過小氣,把玩笑當真了。只好啞聲不響,

躲到一旁。

  玳瑁道:「我拜託你一件事情,你回程之時,請順路到我的老家一看:看我的兄弟

回來了沒有。」珊瑚道:「有什麼酬勞?」玳瑁在她的耳邊小聲說道:「我給你做媒。」

這句話耿照沒有聽見,珊瑚又跳起來,伸手就要撕她的嘴,玳瑁忙道:「別鬧,別鬧。

我給你繡兩個荷包。」珊瑚道:「這才像話。」不覺又歎了口氣,說道,「你還有老家,

我是連老家也沒有了。」玳瑁道:「珊瑚姐姐,你不用傷感,他們男子漢常說:大丈夫

何患無家?你是巾幗英雄,我就套用他們男人的這句口頭禪送你,女英雄何患無家?」

珊瑚道:「多謝,可惜我不是女英雄。」忽地體會到玳瑁這句話話中有話,實含深意。

只是「多謝」二字已經出口,惱也不是,氣也不是,只好再瞪了玳瑁一眼。

  玳瑁笑道:「耿相公,我和珊瑚姐姐是一向說笑慣了的,你別見怪。」向耿照賠了

個罪,耿照啼笑皆非,也只得向她還了一禮.玳瑁直送到山下,這才與他們道別。

  耿阻小時候常與表妹在一起玩耍,但和一個非親非故的女子結伴同行,這還是第一

次,再加上玳瑁的那一番取笑說話,心裡頭便不免有點疙瘩,總覺得難為情。幸好珊瑚

倒是落落大方,一路上和他說說笑笑。少年人胸襟坦蕩,不久,耿照也就拋開了顧慮,

恢復了自然,不再把玳瑁的話放在心上了。

  兩人一同趕路,不感寂寞,不知不覺,夭色黃昏,珊瑚認得路,帶他到一個小鎮,

向二家客店投宿。

  那掌櫃瘴頭鼠目,樣貌猥瑣,歪著眼睛問耿照道:「我們只有一間上房,一兩二錢

銀子一天,你要不要?」耿照道:「只有一間房子,那不行啊!」掌櫃的睨他一眼,帶

著詫異的神情,怪聲怪氣地問道:「你們不是小兩口子麼!」耿照漲紅了臉,忙搖手道:

「不是,不是。」珊瑚掏出一錠大銀,噹的一聲,在櫃檯上一拋,說道:「我們是兄妹

二人,最好你給我們兩間相連的上房。這一錠雪花銀先付房飯錢,多下來的賞你。」這

一錠銀子足有十兩,掌櫃的眉開眼笑,忙不迭地打躬作揖道:「小人無知,說錯了話,

相公恕罪,哈,巧極了,恰好有兩間相連的上房,客人剛剛搬走,我一時沒有想起來,

正好讓給你們。相公,你高姓大名,從哪兒來,到哪兒去!」耿照胡亂說了兩個名字,

與珊瑚認作是一對兄妹到外縣探親的,在旅店的登記簿上寫了。

  兩人關上了房門,珊瑚笑得彎下了腰,說道:「這掌櫃見咱們年紀輕輕,敢情是當

咱們是私逃出來的,私逃出來的……嗯,他擔心咱們沒銀子付房飯錢。」耿照也猜到那

掌櫃的對他們起疑,因為他們的舉止不似夫妻,一男一女,同在一起投宿,那就無怪人

家誤會是私奔的男女了。但珊瑚口沒遮攔他說了出來,耿照又不禁紅了一次臉。

  珊瑚道:「耿相公,為了避免人家多問,我冒認你作哥哥,你可怪我高攀了麼!」

耿照道:「你若不嫌我武藝低微,我正想高攀,與你結為兄沫。」珊瑚道:「那豈不忻

煞我了!」耿照道:「你是個好人家的女兒,樣樣都遠勝於我,只怕我配你不起。」珊

瑚道:「相公這麼說,我只好依從你了。」問了耿阻的出生月日,恰好比她大兩個月,

珊瑚改口喚了一聲「大哥」,耿照也叫了她一聲「妹子」。兩人撮土為香,拜了八拜。

耿照感激她的照料,又想到結為兄妹,今後同行,就可以避免許多尷尬,因此這番結拜,

實是出於他的誠意。但結拜之後,卻不禁想起另一位「義姐」連清波來,心想:「連姐

姐不知現在何方?唉,她到底是友是敵,迄今也是尚未分明。」

  珊瑚道:「大哥,你想什麼?」耿照知道她對連清波惡感甚深,不願向她提起,便

道:「我看這掌櫃的不似好人。」珊瑚道:

  「你儘管安睡,我今晚多加小心便是。」這兩間房子有門相通,珊瑚把門打開,說

道:「有什麼事情,你可以叫我。」與耿照道過晚安,各自安歇。

  耿照初出江湖,他一向聽人說道江湖險惡,加上對那掌櫃的印象不佳,頗有點疑心

這是一家黑店,胡思亂想,在床上翻來覆去,老是睡不著覺。睡到半夜,忽聽得有悉悉

索索的聲音。耿照心頭一凜,便跳下床來。就在這時,忽覺微風颯然,房中已多了一個

人。

  耿照嚇了一跳,那人低聲說道:「是我。」原來乃是珊瑚。珊瑚擦燃火石,點亮了

燈,問道:「什麼事情?」耿照道:「我聽得似是有夜行人的聲音。咦,你聽……」珊

瑚忽地「噗嗤」一笑,說道:「這不是人。」忽見游絲般的金光一閃,「吱」的一聲,

牆角竄出一隻老鼠,跳了兩跳,寂然不動,原來已被珊瑚的梅花針打死。

  珊瑚笑道:「不用害怕了,安心睡吧。」耿照滿面通紅,抱歉道:「我大驚小怪,

連累了賢妹不得安枕。」珊瑚道:「你初次行走江湖,難免心裡緊張,以後就會慣了。」

珊瑚走後,耿照吹熄了燈,再上床睡覺。忽又聽得悉悉索索的聲音,耿照心道:

  「這房間裡的老鼠真多。」這次他當然不會再大驚小怪,驚動珊瑚,雖然覺得老鼠

討厭,已不放在心上,不久就熟睡了。

  珊瑚在自己的房裡也聽到了這個聲音,她可是大吃一驚。要知珊瑚雖然是與耿照同

一年齡,但她的江湖經驗卻不知比耿照豐富多少,老鼠走動的聲息和夜行人的聲息,一

進她的耳朵便能分辨出來,這次的異聲正是夜行人的衣襟帶風之聲!

  珊瑚怕耿照害怕,不想去叫醒他,輕輕打開窗門,便跳出去。她輕功超妙,落地無

聲,這時耿照已經睡著,絲毫沒有察覺。

  珊瑚跳上屋頂,遠遠望去,隱約還可看見東南角有個淡淡的人影,珊瑚飛越幾重瓦

面,那人的輕功不在她下,追了一會,始終保持著原來的距離,對方是男是女,是老是

少,都看不分明,始終只是一個朦朧的影子。珊瑚驀地一驚,心道:「莫要中了敵人調

虎離山之計!」急忙回來,先到耿照房中,只聽得耿照鼾聲大作,睡得很是安詳。珊瑚

這才放下了心上的石頭,回到自己房中睡覺。可是她這一晚卻整晚不敢闔上眼睛。

  第二日一早起來,兩人離開了那家客店,又匆匆趕路。耿照見珊瑚滿眼紅絲,大是

過意不去,說道:「那些老鼠真是討厭,咋晚吵醒了你,你後來就睡不著了嗎!」珊瑚

道:「沒什麼,我們在江猢上闖蕩慣了的,睡一會兒也就夠了。」她怕耿照擔憂,始終

沒有將昨晚發現夜行人之事告訴他。

  幸喜以後接連幾天,一路平安無事。耿照得珊瑚遇事指點。

  也增長了許多江湖見識,對她更為感激。

  這一天到了武邑,己是冀魯交界的地方,依照蓬萊魔女的吩咐,珊瑚將他送出河北

境外,兩人便要分手了。耿照不覺有點依依不捨,說道:「過了武邑,咱們便要各自東

西了,珊瑚妹子,我請你喝一杯酒,聊表愚兄一點心意。多謝你一路辛勞。」珊瑚笑道:

「咱們兄妹還講什麼客氣!不過,到了此地,我也應該和你喝一杯餞行了。」

  武邑面向狼牙山,背靠塗陽河,兩人進了縣城,便選了一家臨河的酒樓,上去喝酒。

武邑是冀魯兩省交通要道,灑樓上客人頗多,兩人喝了幾杯,忽見一個抱著琵琶的小姑

娘,牽著一個盲眼的老人走到他們的座頭,那老人說道:「請大爹幫幫忙,讓俺這小妞

兒孝敬你老一支曲子。」耿照見他可憐,給了他一兩碎銀,說道:「好,你就隨便唱一

支吧。」

  那小姑娘調好絃索,曼聲唱道:「柳陰直,煙裡絲絲弄碧。

  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

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這是前代詞家周美成(周邦彥)長詞「蘭陵王」的第一折,有一段膾炙人口的故事,

周美成是宋徽宗時候的一個小京官,和當時的名妓李師師相好,據說有一晚周美成正在

李師師家裡,忽然徽宗皇帝也「臨幸」李師師家,周美成慌了、遂藏匿李師師床下。皇

帝攜來鮮橙,說是江南剛剛進貢來的,請李師師嘗新。過後周美成寫了一首「少年游」

詞,詞道:「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竺。

低聲問:

  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詞中將皇帝與李師

師在閨房的笑謔情景,寫得歷歷如繪,後來徽宗皇帝也見到了這首詞,問出是周美成所

作,勃然大怒,把周美成貶出國門.過了兩天,徽宗又去訪李師師,李師師不在,等了

好久,她才回來,說是送周美成去來。徽宗問:「他臨行曾有詞否?」李師師道:「有

蘭陵王詞,把這首詞又唱給徽宗皇帝聽。徽宗聽了大喜道:「邦彥終是不忘故君。」遂

把他召回,任他為「大晟樂正」。

  這首詞一面是恨別傷離,一面是眷懷故國,正合耿照此時的心境,心頭悵觸,不禁

又喝了幾杯。只聽得那歌女又續唱第二折道:「閒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

梨花偷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蒿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耿照想起了那晚和矚瑚在書房對飲的情景,悵然說道:「咱們今日分手之後,當真

是一個天南,一個地北,只怕不能再見面了。」珊瑚道:「大哥,但願你一路多多保

重。」他們二人長路同行,感情一天厚過一天,雖然不一定是男女戀慕之情,但在這即

將分手之時,兩人都是禁不住充滿傷感。

  就在他們心中都是悵悵惘惘的時候,忽聽得隔座有人大聲說道:「靡靡之音,令人

愁煩。西門大哥,你臨行在即,孟大哥,煩你擊築,請西門大哥再給我們高歌一曲如

何?」

  珊瑚神色不悅,心裡惱道,「哪裡來的惡客,出言無狀!」把眼望去,只見鄰座四

個客人,都是粗豪漢子,其中一人,虯鬚如戟,相貌尤其特別。這時那歌女還有一折尚

未唱完,耿照笑道:「不必唱了,秦箏燕築,難得一聞,咱們適逢其會,當聆高人雅

奏。」

  原來」築」乃是一種古樂器,從前戰國七雄紛爭的時候,荊軻奉燕太子丹之命,往

刺秦皇,他的好友高漸離便曾擊築給他送行,一曲「西風蕭蕭易水寒,壯土一去不復還」

流傳千古。自高漸離之後,這種樂器已漸漸失傳,到了宋代,更罕能一見。所以耿照聽

得鄰座的粗豪客人,要奏這種古代失傳的樂器,不禁引以為奇。

  只見一個黃衣漢子將一件狀若鳳尾琴的古拙樂器擺在桌上,笑道:「西門大哥的狂

吟才真正是難得一聞,今日一別,後會無期,為了拋磚引玉,小弟只好獻拙了。」這人

狀貌粗豪,說話卻是甚為文雅。

  這人套上了銅指環,輕輕一撥,只聽得掙錚淙淙,樂聲高亢,響遏行雲。耿照心道:

「果然是個高手。」就在這時,那虯鬚漢子站了起來,放聲歌道:「金樽清酒斗十千,

玉盤珍筵值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歌的是唐朝大詩人李白的

「行路難」,歌聲激越而又沉鬱蒼涼,耿照只聽了幾句,便不禁大大吃驚,心道:「風

塵之中多異人,看來此人就是個不尋常的人物!」他卻不知,珊瑚比他吃驚更甚。耿照

只是欣賞那人的歌聲,珊瑚卻從那人的狂歌之中,聽出他是個內功深厚的武學高手。

  那虯鬚漢子的歌聲打了幾個轉折,越拔越高,唱到「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

滿山。」忽地聲音一瀉而下,宛如游絲裊空,一變而為閒適飄逸的意境,接著唱下去道:

「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但接在這兩句之後,聲音又突然渾厚悲慷,更

顯得蒼涼沉鬱,「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一連四句短句,聽得令人幾乎

忍不住要跟他狂歌高吟!忽地又是聲音一變,從沉鬱蒼涼,變得激昂慷慨,將李白「行

路難」的最後兩句唱了出來:「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這兩句一唱,將

蒼涼氣氛一掃而空,聲如金石,當真似是直上雲霄,聽得人血脈沸騰而又心胸開闊,耿

照不禁擊節叫了一個「好」字,就在這時,忽聽得「錚」的一聲,那黃衣漢子椎築而起,

樂器上的絃線已斷了一根,那虯鬚漢子的歌聲,也倏然停了。

  那虯鬚漢子抱拳作了個羅圈揖,向耿照這張桌子投了一眼,笑道:「下裡狂歌,貽

笑大方了!」

  坐在主位的那個漢子道:「孟兄之築,西門兄之歌,堪稱並世雙絕,今後不知何時

方能有此耳福了。」另一個漢子道:「聽說笑傲乾坤華谷涵的狂笑,也是當世一絕,西

門兄此行,不知能否會見此人?要是碰著此人,一個高歌。一個狂笑,倒可以較量一番,

為武林添一佳話。」耿照聽了,心頭一動,暗自想道:

  「蓬萊魔女曾經說過,狂俠華谷涵此人,遊戲風塵,有如神龍之見首不見尾,當今

之世,知道他的名字的,只是有限幾人,怎的這一些人也知道他的名字?聽他們的口氣,

難道竟都是武林中大有身份的人物?」

  那虯鬚漢子道:「陸兄弟過譽了,我怎敢與笑傲乾坤相比,不過,我聽說他是當世

奇人,倒很想與他一會。」那姓陸的漢子道:「西門兄無乃大謙,焉知這姓華的不是浪

得虛名?耳聞是假,眼見方真。前日有人從薊州來,發現他的僕人白修羅曾在該處出現,

想來華谷涵也可能在那一帶,吾兄路過薊州,不妨打聽打聽。」那虯鬚漢子笑道:「我

此行吉凶禍福,尚難預料,雖有與笑傲乾坤相會之心,卻無此閒情逸致了。」

  那坐在主位的漢子道:「西門兄一向豪氣干雲,怎的今日說出這等喪氣的話,該罰

三大杯!」虯鬚漢子笑道:「吉凶禍福,人所難惻,我說的是老實話,卻並非畏怯,並

非喪氣!」但他雖然辯解,卻仍默飲了那三杯罰酒。又一個漢子道:「這也是真話。

  嗯,人間本是多歧路,如此江湖不忍看。怪不得西門兄要高歌『行路難』了。」那

主人笑道:「西門兄既高歌『行路難』,不如不去也罷。留在此間,咱們兄弟再作平原

十日之飲!」那虯鬚漢子哈哈大笑道:「多謝主人盛情,但這條路還是非走不可。」

  那擊築的漢子忽道:「主人該罰三大杯!」那坐在主位的漢於詫道:「為何該罰?」

擊築的那漢子道:「你聽不出西門兄的歌意,李白這首『行路難』不錯是說行路之難,

但歧路險途,絕難不倒英雄豪傑!那首歌最後兩句怎麼說的?『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

雲帆濟滄海!』對『長風破浪』的豪士,行路又何難之有?主人不解歌意,還不該罰?」

  那坐在主位的漢子也哈哈大笑道:「好,該罰該罰!請闔座陪我同飲三杯,祝西門

兄長風破浪,直掛雲帆濟滄海!」

  眾人豪興勃發,欣然舉杯,同聲說道:「好一個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大家干了!」

  虯鬚漢子一飲而盡,擲杯笑道:「多謝眾兄弟給我餞行,我該走啦!大家都別送

了!」就在眾人大聲祝賀他「長風破浪」之聲中,離開座位,大踏步走下酒樓。

  珊瑚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虯鬚漢子,耿照雖然也覺得那漢子是個異人,對他甚為注意。

但耿照究竟是個官宦人家的子弟,習慣講究禮貌,心裡想道:「一個女孩兒家這樣定了

眼睛望男人,容易惹人誤會,最少也有失禮之嫌。」心裡覺得不妥,卻又不好對珊瑚明

言,便拿起酒杯碰一碰珊瑚的酒杯說道:「賢妹,咱們再喝兩杯,也該走啦。」珊瑚心

不在焉地拿起酒杯「嗯」了一聲,酒杯並未沾唇,又放下了。這時,那虯鬚漢子正從他

們的座位旁邊經過,也不知珊瑚是否聽到耿照說些什麼,總之她的全副精神,似乎都已

放在那虯鬚漢子身上。

  那虯鬚漢子走下酒樓,身軀微俯,露出掛在腰帶上的一個繡荷包,這荷包是用五色

絲線所繡,鮮艷奪目。當時的風氣,出門人的銀錢都是放在「褡褳」(包袱)裡面,只

有富貴人家的子弟才用荷包,放一些自己心愛的零碎東西。這漢子帶著一個繡荷包,與

他的豪客身份,實在是大不相稱。不過耿照欠缺江湖閱歷,他自己又是富貴人家,多精

致的繡荷包也是見慣了的,對這豪客的荷包,雖也感到「搶眼」,卻並不怎樣放在心上。

  珊瑚突然間把一雙眼睛,睜得又圓又大,竟似呆了,耿照見她神情有異,正自莫名

其妙,珊瑚忽地「啊呀」一聲,叫了出來,他們所佔的是一個臨窗的座頭,耿照來不及

問她,只見珊瑚已驀地推開窗門,就從窗口跳了下去。

  酒樓上的客人嘩然大呼,耿照也嚇得慌了,忙著便要下樓追趕,店小二大叫道:

「喂,喂,你們還沒有付錢哪!」登時湧上幾個人來,要揪耿照,耿照急忙取出一錠銀

子,說道:「不必找了!」顧不得再顧禮貌,推開眾人,索性也從窗口跳了下去。酒樓

上議論紛紛,有人說道:「這兩個男女準是私奔的、敢情是碰到了熟人,跳樓逃跑!哈

哈,真是為了戀情,性命也不顧了。」這些難聽的話,好在耿照沒有聽見。

  耿照跳下街心,只見珊瑚已跨上馬背,往前疾馳。耿照也急忙上馬追趕,珊瑚這時

才發現耿照在她的後面,回頭說道:

  「大哥,對不住,我有要緊事,一時忘記招呼你啦!」耿照聽了,心裡滿不是味兒,

但也因此驚疑不定,要知珊瑚一路之上,對他都照料得十分周到,現在卻忽然拋下了他,

連打個招呼都忘記了,可見這件事情,在珊瑚心目之中,一定是比護送耿照還重要得多。

  耿照縱馬疾馳,好不容易追上了珊瑚,連忙問道:「瑚妹,什麼事情?」珊瑚只說

了一個「追」字,耿照道:「到底追誰呀?」珊瑚道:「追那個虯鬚漢子,快,快,追

上他再說!」耿照懷著悶葫蘆,只好跟著她跑。好在虯鬚漢子沒有走礙多遠,追了一會,

到了郊外,便發現那漢子正在路上。正是:

  不知何事縈懷抱,欲間伊人意悄然。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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