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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蹤俠影錄》第7章
第二十九回 觸景傷情窮村嘶駿馬 神機妙算泥沼陷追兵

  寒風颯颯,張丹楓與雲蕾相對而立,各自無語各自淒涼。澹台滅明搖了搖頭,輕輕歎

息,忽在張丹楓的耳邊低聲說道:「你拋得下大明九萬里錦繡河山,難道就拋不開一個女

子?」張丹楓心頭一震,道:「什麼?」澹台滅明道:「你的父親指你重光大周,你為了不

讓中華萬里的錦繡河山淪於夷狄,冒了多少艱危,獻寶獻圖,挽救了大明天下。你帝王之業

尚自可棄還有什麼恩怨不能拋開?」張丹楓怔了一怔,道:「我視帝王如糞土……」澹台滅

明緊接著道:「祖國河山待你回。」張丹楓面色倏而一變,由白轉紅,澹台滅明的聲音雖然

不大,卻如在他的心上響起了一個焦雷,這霎時間,他想起了自己從漠北趕往江南,又從江

南重回漠北,歷盡萬水千山,經過無窮劫難所為的是什麼?還不是為了自己一番壯志,為了

保全中華的錦繡河山,為了要使中國和瓦刺永息干戈,四鄰和睦。這番理想而今即將實現,

自己卻這樣頹唐!張丹楓本是聰明絕頂,極能分辨是非之人,如此一想,頓覺胸中熱血沸

騰,不能自己,神志立即清醒,咬一咬牙,忽而說道:「澹台將軍,多謝你來接我,咱們走

吧。」向師父、師叔伯們行了一禮,眼光從雲蕾面上一掠而過,急急轉身便走。背後傳來了

謝天華與葉盈盈的歎息之聲。雲蕾頹然坐在地上,眼淚流不出來。好在張丹楓不敢回頭,若

然回頭,只要望她一眼,兩人只恐就要痛哭相擁,誰也不忍走開。

  張丹楓與澹台滅明走到山下,日頭已落,星星正在天邊眨眼,兩人就在山腳的獵戶人家

借宿一晚。第二日一早,張丹楓在山腳尋到了他的那匹照夜獅子馬,那匹馬真是寶馬,張丹

楓在山上逗留了差不多十日,它在山下自覓水草,竟然一直等著主人,沒有離開,一見主

人,便嘶叫跳躍,歡欣之極。張丹楓攬著馬頸,想起了與雲蕾並馬馳驅的情景,又不禁淒然

淚下。

  澹台滅明道:「有此寶馬,咱們不須十日,便可趕回都城啦。」張丹楓道:「瓦刺京城

近事如何?」澹台滅明道:「外表雖然平靜,其實卻是山雨欲來。」張丹楓道:「怎麼?」

澹台滅明道:「阿刺知院聯絡各部,欲起義兵。也先急欲與中國講和,我離開都城之日,聽

說大明朝廷已派出講和的使者了。但願這使者能在他們兩方交兵之前來到,否則仍恐有

變。」張丹楓道:「我父親呢?」澹台滅明道:「他已辭了宰相職位,現在專候大明的使者

到來。」張丹楓道:「他還沒有決心回國嗎?」澹台滅明搖了搖頭道:「現在誰也不敢勸

他。他留在瓦刺都城,雖說已無職位,也先仍是不放心他。久住此間,只恐必有危險,看來

只有你動勸他了。」

  張丹楓聽了,想起自己這幾日失魂落魄,必乎誤了大事,心中暗呼慚愧。跨上寶馬,立

即趕路。

  一路之上,澹台滅明都不敢和他提起雲蕾,馬行迅速,中午時分,經過唐古拉山南面峽

谷愕羅族的聚居之地,十多天前張丹楓曾與雲蕾拜會過該族的酋長,草原上有些牧人還認識

他遠遠跟他招呼,張丹楓急忙快馬加鞭,疾馳而過,累得澹台滅明趕了好一會子才趕得上。

  澹台滅明不知就裡,笑道:「丹楓,你人緣倒很好啊!」張丹楓在黯然不語。忽聽得馬

嘶之聲,那匹「照夜獅子馬」突然放慢腳步,嘶嗚相應。張丹楓舉頭一看,只見道旁一間破

破爛爛的泥屋,屋子外邊的枯樹上,正繫著雲蕾那匹紅馬,原來正經過雲蕾的家,雲蕾因要

扶持老父上山,乘馬不便,所以將它留在家裡。兩匹馬相對嘶鳴,四蹄跳躍,澹台滅明好生

奇怪笑道:「這是誰人所居?瞧不出這間破屋的主人倒養有一匹千里良駒。丹楓,怎麼,怎

麼你的馬兒……」正想說「怎麼你的馬兒倒好像與它是多年的老友似的?」忽見張丹楓面如

灰土,眼中含淚欲滴,澹台滅明大為驚駭,急忙停口不語。只聽得張丹楓長長歎了口氣,仰

天吟道:「那堪重過傷心地,黃葉西風總斷腸。呀呀,馬猶如此,人何以堪?」破屋內忽然

傳出人聲似是屋內的主人正要趕出來,張丹楓忽地重重一鞭,打在白馬背上,這匹馬相隨張

丹楓多年,未嘗受過主人如此鞭打,立刻放開四蹄疾跑,勢如奔雷逐電,把澹台滅明遠遠甩

在後面。澹台滅明搖了搖頭,叫道:「丹楓,你心裡不痛快,何苦作賤畜生?」張丹楓痛哭

失聲,輕扶馬背,這馬一放開了腳步,哪收得住,片刻之間,跑出了十多里路,待得澹台滅

明趕上來時,只見張丹楓已收了眼淚,停在一間道旁的酒肆門前。澹台滅明雖然見張丹楓的

狂態,也為他今日的大失常態而擔心,停馬問道:「丹楓,你怎麼啦?」

  張丹楓大聲道:「來來,咱們且在這裡痛飲一場。」澹台滅明道:「咱們還要趕路。」

張丹楓笑道:「有酒便當一醉,醉了正好趕路。澹台將軍,你今日怎的這麼不爽快?」不由

分說,將澹台滅明拉入酒肆,叫道:「有馬奶酒麼?」馬奶酒是蒙古最普通的賤價酒,酒肆

主人翻起了一雙白眼,道:「馬奶酒有的是,你要多少,請先付錢。」張丹楓大聲叫道:

「打六七斤來。」啪的將一錠大銀丟到酒櫃上,道:「這是酒錢,都把給你,休得囉唆,俺

不喜歡你白眼看人,你知道麼?」酒肆主人嚇了一跳,趕忙換了一副笑臉,心中卻道:「這

小伙子原來是先在別處喝醉了。」

  這間小酒肆的馬奶酒釀得又酸又澀,澹台滅明喝了兩口就皺起眉頭,只見張丹楓如長鯨

吸川,一連盡了六七大碗,連連叫道:「好酒,好酒!」醉眼迷離中雲蕾的影子不住晃。

  張丹楓記起初與雲蕾締交之時的情景,那時自己亦曾飲了一大葫蘆的馬奶酒,狂歌痛

哭,披心相見。而今回首前塵,伊人已杳,禁不住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澹台滅明只喝了幾口,眼看那六七斤酒都快要被張丹楓一人喝完。澹台滅明連連催道:

「好啦,應該走啦。」張丹楓苦笑一聲放下酒盅,忽聽得外面又有馬嘶之聲,有人叫道:

「翠鳳,你瞧,真是張丹楓的那匹照夜獅子馬!」

  只見一男一女飛步入來,走在前面的是周山民,後面的是石翠鳳。周山民道:「丹楓我

找得你好苦,卻想不到在這裡相見。」石翠鳳卻「咦」了一聲,驚詫說道:「丹楓,雲蕾姐

姐呢?她怎麼不和你一道?」

  張丹楓搖搖晃晃吟道:「人有悲歡離合,有月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你留不住她,我

又怎能留得住她。呀,呀,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石翠鳳只道張丹楓拿她的舊事來開

玩笑,取笑她以前誤將雲蕾當作男子,癡纏雲蕾之事,雙頰通紅啐了一口道:「人家有正經

事找你,你卻胡說八道!」

  張丹楓霍然一驚,酒意醒了幾分,問道:「你們怎麼到此地找我?」石翠鳳笑道:「我

們到了雲蕾姐姐家中,見到雲伯母了。你和雲蕾姐姐是不是鬧了彆扭?伯母說你本來是和雲

蕾一同來找她的,後來卻獨自走了。她又說蕾姐姐前幾天剛和她父親出門,我還以為他們是

找你呢。」張丹楓道:「怪不得我適才路過之時,好像聽得裡面有幾個人說話的聲音,原來

是你們。」石翠鳳道:「我們剛剛尋到,才坐得一會兒,就聽得你那匹寶貝馬兒的叫聲,我

們趕出來,你已經去得遠了。我們急急追趕,趕到現在才追上你們。咦,說來我倒要問你

了,你就算和雲蕾姐姐鬧了彆扭,也不該如此無禮,怎麼過其門而不入呢?雲伯母多可憐,

你也該去看看她。」

  張丹楓倏然變色,眼如定珠,垂首胸臆。石翠鳳好生奇怪道:「雲蕾姐姐性情最為和

順,一定是你得罪了她,所以她才不理你。什麼事兒,說給我聽聽,我替你向她賠罪。」格

格地笑個不休。澹台滅明急忙插口道:「你先說正經事吧,你還沒有告訴我們,是誰告訴你

雲蕾的住址?」石翠鳳笑個不休道:「這不是正經事嗎?」猶待取笑,忽見張丹楓面色慘

白,久久不語,怔了一怔,急忙收口。

  周山民道:「明朝已派出使臣,就將到瓦刺來談和了。」澹台滅明道:「這個我早已知

道。」周山民道:「你猜使臣是誰?」張丹楓定了定神,忍不住問道:「是誰?」周山民

道:「就是雲蕾的哥哥!」張丹楓呆了一呆,想起雲重素來對自己含有敵意,如今一來,自

己和雲蕾的事情更絕望了。石翠鳳問道:「怎麼,你不高興嗎?」張丹楓道:「高興還來不

及呢!雲重做使臣,那是最好不過了!」

  張丹楓所說的倒非虛偽之語,而是出自肺腑。須知雲重的爺爺當年出使瓦刺,牧馬胡邊

受盡折磨。而今中國由弱轉強,由他的孫兒再來出使,這真是最痛快之事。何況雲重一心為

國剛強能幹,比他的爺爺猶勝幾分,由他出使,可見于謙知人之明。張丹楓雖覺雲重對自己

的誤會之深,甚是遺憾,但那是私事,故此聽得雲重出使,雖禁不住呆了一呆,卻為國家深

慶得人。

  周山民道:「雲重經過雁門關之時,曾與我們相見,是他托我去向他的母親報信,請她

老人家到瓦刺京城相會的。想不到他的父親還活著。伯母說,她等到雲蕾回來時,再和他們

父女一同上京。不必我陪了。」張丹楓聽到「雲蕾」二字,身軀微微顫抖,周山民瞧了他一

眼,又道:「雲重帶了十八名御前侍衛做隨從,另外還有幾位女子隨行。」澹以滅明奇道:

「什麼,還有娘兒們隨行?」周山民笑道:「澹台將軍,聽說隨行的就是你的妹子芳名叫做

澹台鏡明的。」澹台滅明喜道:「哈她也來了。想是我的堂叔她的父親洞庭莊主叫她來接我

的。」周山民道:「一點不錯,恭喜你們,你們都可以回國了。」歇了一歇,又道:「那幾

個女子都是你們澹台村的人,是你的妹子叫她們同來作伴的。」澹台滅明心道:「鏡明這小

妞兒倒想得周到,想是不願孤身與雲重一起,以免貽人口實。呀,丹楓如此鬱悶,若然將鏡

明許配與他,倒是兩全其美。」正自遐思只聽得周山民又道:「他們是天朝的使節,一路有

人接待,每天只能走五六十里。也許還要十多才能到瓦刺京城呢。我倒是為他們擔心。」張

丹楓道:「怎麼?」周山民道:「兩國在戰亂之後,到處都有黑道的人物崛起。雲重雖然帶

了十八名御前侍衛,也得提防發生意外。在雁門關內,有我們傳下了綠林箭可保無事。到了

雁門關外,那就非我們之力所及了。」澹台滅明道:「這次是也先有心向明朝談和,明朝的

使臣若在瓦刺境內出事,他也難以下台。」周山民道:「話雖如此,但也先奸狡,中外皆

知,心腹難測。何況瓦刺也在四分五裂之中,未必都聽也先號令。瓦刺的綠林大盜那更不用

說了。還是小心提防的好。我就是想和你們商量,要不要派幾個得力的人去接他們呢?」

  張丹楓一直默默不語,聽說至此,忽然叫道:「周大哥,石賢妹,我敬你們一碗酒!」

端起大碗,一飲而盡。周山民、石翠鳳愕然看他,只見張丹楓喝完之後,將碗一摔哈哈笑

道:「周大哥,我的小馬快,先走一步了。你放心,我擔保雲大哥平安到達瓦刺京城!」飛

身上馬,那馬一聲長嘶,放開四蹄,立刻絕塵而去。澹台滅明的坐騎是蒙古最佳的馬種,猶

自趕它不上,周山民與石翠鳳的馬那就更不用說了。

  三日之後,張丹楓回到瓦刺京城,但見街道上行人熙來攘往,紛紛擾擾,爭購糧食。原

來是他們聞得風聲,生怕也先太師與阿刺知院開戰,故此先把日常所需要的物品囤積起來。

張丹楓心中歎道:「若然天下昇平,永無戰事,那可多好!」又想道:「戰氛瀰漫,戰機緊

迫,也先更要急於與中國謀和了。看來雲重的運氣要比他的爺爺好得多,這次他定可不辱使

命,順利締和,並將他們的皇帝老兒接回去了。」回到家中,只見家人稟道:「少爺,你現

在才回來,老爺日日都在盼望你呢。老爺這幾日都躺在床上,不住地叫人出去探望,看你回

來沒有呢。」

  張丹楓吃了一驚,急忙趕往書房,只見父親獨自一人,坐在書桌旁邊寫字,聽到人聲,

問道:「是誰?」張丹楓鬆了口氣,應道:「是我。爹,你沒事麼?」張宗周回過頭來,

道:「澹台將軍呢?」張丹楓道:「他的馬慢,大約要到明天早上才能到家。聽家人說,你

老人家點不舒服,是什麼病?請的是哪位大夫?」張宗周道:「難得你這樣掛念我。也沒有

什麼,是老毛病,這半月來天氣不好,落了十幾天雨,前日才放晴,我的膝蓋關節又作痛

了。」張丹楓道:「為何不請大夫?」張宗周笑道:「我正要說給你聽,你在石室中帶回那

幾本彭和尚的札記真是有用。原來其中還有醫治關節疼痛的療法,據書上說,就算手足跛

了,也可以用柳枝接骨之法配以針灸治療,將它醫好呢。」彭和尚當年每到一處地方都寫下

隨筆,其中有風土人情,有就著山川形勢而談到用兵的議論,有各地的見聞和收集的各種民

間驗方,林林總總,所記甚雜。留在石洞之中的本來是斷簡零篇,張丹楓拿了回來之後加以

整理,輯成專書,留在家中,給父親閱覽。如今聽父親說起,這才記得其中果然有這一條,

心中一動,問道:「爹爹,你試過沒有?」張宗周站起來走了幾步,又伸腳踢了幾下,道:

「我是昨天才試用他的療法的,叫人在腳板的穴道上刺了幾針,果然今日便能走動了。」張

丹楓道:「這樣靈驗,可真是了不得。這本書我可得再仔細地讀一讀。」張宗周道:「彭和

尚是我們大周的國師,做過兩個天子的師父,學究天下,當然是非同小可,你是應該仔細地

讀讀。」在書案上抽出那本書,交與了張丹楓,叫他在自己身邊坐下,喝了口茶,笑道:

「聽說明朝的使者就要來,我可放下心了,但不知來的是誰?若然能像當年的雲靖,那就好

了。」說著,說著,聲調忽轉蒼涼,張丹楓知他是想起當年之事,心中內疚。這霎那間,雲

澄憔悴的顏容,雲重倔強的形貌,雲蕾楚楚可憐的樣子,一一在心頭泛起,想道:「我爹爹

雖然欲解前仇,但這冤仇卻如何解得?」

  張宗周道:「丹楓,你想什麼?」張丹楓勉強一笑,道:「沒什麼,我也在猜明朝的使

臣是誰呢。」他起初本想把雲重出使之事告知父親,但轉念一想,雲澄父子對自己一家的怨

憤如此之深,只怕將來難以相諒,若然如實告知父親,他定更為傷心,更多自疚,故此忍

住。

  兩父子沉默一陣,張丹楓道:「爹,你的心意還沒改?」張宗周自是知他所指,苦笑

道:「到明朝的使臣來後,你就跟他回國。但不准你作明朝的官。」張丹楓道:「爹爹你

呢?」張宗周道:「我此生只有夢中回到江南了。唐詞人韋莊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

腸。我是老亦不還鄉,皆因怕斷腸。丹楓你休得再提!」張丹楓打了一個寒噤,感覺到父親

心如槁木,縱是春順大地,東風吹拂,也難以發芽,一低頭,只見書桌上的一張詞箋墨跡未

干,那是陸游《沁園春》詞的前幾句:「孤鶴歸飛,再過遼天,換盡舊人,念纍纍枯塚,茫

茫夢境,王侯螻蟻,畢竟成塵。」想是因為自己進來打斷,所以沒有寫完。父親心情如此衰

颯,張丹楓不禁在心中歎了口氣,欲說還休。

  這一晚張宗周斷斷續續做了好幾個夢,夢中遊遍江南……天亮醒來,鄉思更濃,悲思更

甚。忽聽得家人敲門報道:「澹台將軍和少爺向大人請安。」張宗周立即披衣而起走進書

房,見澹台滅明已在那裡相候,張丹楓立在一邊。張宗周道:「澹台將軍,你回來了?丹楓

真不懂事,就是他急著要回來見我,也不遲在這一日半日,他恃著馬快,把你撇在後面,實

是不應該。」張丹楓心內一酸,心道:「爹呀,你哪知道我匆匆回來就是為了要再匆匆離

去。」

  澹台滅明道:「啟稟主公,公子想與我趕到南邊,馬上就走,特來向主公告辭。」張宗

周吃了一驚,道:「什麼?才回來了又要走?」澹台滅明道:「聽說明朝的使臣已進入瓦

刺,我們意欲前去接他。」張宗周道:「你認得明朝的使臣嗎?」澹台滅明早得了張丹楓的

囑咐,搖了搖頭道:「雖不認得,但上次公子回國,我隨阿刺出使,都曾得到明朝於閣老於

謙的招待,聽說這位使臣是于謙親自挑選的人,禮尚往來,我們似該前去接他,以免他在途

中發生危險。」說話之時,只見張丹楓眼中隱有淚珠,澹台滅明知道小主人的心事,也正是

為了小主人,這才第一次向主公說謊。澹台滅明看了張丹楓一眼,心中亦感辛酸難過。

  張宗周緩緩站起,手捋斑白的鬍鬚,歎了口氣道:「我已老了,不能再為中國盡力,你

們年輕,自有抱負,好吧,你們走吧!」張丹楓淚珠滾下,平時雖覺父親與自己有所距離,

但這一霎那,兩父子卻是心意相通。張丹楓抱了父親一下,道:「爹爹,你自己珍重!」轉

身便走出書房。

  背後隱約聽父親吟道:「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

首月明中。」張丹楓不敢回頭,與澹台滅明急急走出大門,跨上馬背便走。

  他們心急如焚,要趕往南邊迎接明朝的使者。明朝的使者雲重也是心急如焚,要趕到瓦

刺京城會見他們。

  雲重他們是新年的第二天離開北京,這時走了一個多月,已深入瓦刺國境。冬去春來,

積雪初融,山野間已有了一點綠意,這日他們走過山嶺綿亙的荒原,數十里不見人家,山頭

上只偶然見有幾隻兀鷹低飛覓食,山坡一片黃土,只偶而見有幾枝稀稀疏疏的榆樹,抽出新

芽。澹台鏡明歎道:「想不到蒙古地方荒涼如此,不說江南,即在北京,桃花也已開了。」

有一個到過蒙古的隨從笑道:「這地方還未算荒涼,到了北邊,雪地冰天,那才荒涼呢。蘇

武牧羊的北海邊,別說人煙,連鳥兒也見不著,渴了只喝雪水,餓了就只有一味烤羊肉

吃。」雲重聽他提起「蘇武牧羊」,不禁想起爺爺,心中悲憤黯然不語。澹台鏡明溫柔地望

了他一眼,笑道:「這裡還有一些野草和山洞,馬兒可以歇息,我看咱們今夜只能在此地扎

營了。」雲重忙道:「對啦,反正今日不能走過這個荒原,明日再走吧。你初到蒙古,定是

很不習慣了。早點休息。」澹台鏡明道:「也沒什麼,就是手腳長了凍瘡,有點麻煩,慢慢

也習慣了。」其實她對蒙古的氣候還未習慣,對雲重的脾氣卻已慢慢習慣了。雲重是個硬直

的漢子,雖然沒有張丹楓那一份風流瀟灑,但對她卻是體貼入微,關心之處,毫不掩飾地表

露出來。

  雲重選了一處背風的山坳地方安下帳幕,與隨從拾了一些枯枝生起火來,吃過晚餐之

後,雲重走進澹台鏡明的帳幕陪她談話解悶。澹台鏡明忽道:「張丹楓與你的妹妹若然是知

道了咱們到來,不知多歡喜呢!山民哥哥前去報信,想來已見著他們了。咱們到了瓦刺,總

有幾天耽擱,才遞國書,你看要不要先到張家去找他們?」雲重「哼」了一聲,道:「你到

張家找誰?張丹楓或者會在家中等你,雲蕾若住在張家,那就不是我的妹妹。」澹台鏡明噗

嗤一笑,小指頭戳了他一下笑道:「你這個牛脾氣幾時才改?有什麼不共戴天之仇值得如此

耿耿於心呢?這次若不是虧了張丹楓,於閣老也不會知道瓦刺的內情,兩國之間,也不會這

樣快便同意談和,全虧了他,才有你這個議和的使者呢!」雲重給她說得低下了頭,想起張

丹楓果然是一片丹心,為了中國,默然不語。但心中仍是不希望妹妹住在張家。澹台鏡明又

道:「這次到了瓦刺,你實在應該先見見丹楓,謝一謝他。」雲重道:「於閣老有書信與

他,我當然與他相見。只是我兩家仇深如海,看在他這次為了大明江山奔波出力的份上,我

可以不計前仇,但要我與他化敵為友,那可辦不到!」

  澹台鏡明微微一笑,豎起小指頭又在他的額角戳了一下,道:「虧你是大丈夫,氣量如

此狹小,還不及我等女流之輩,我們與你的朱家天子也是世仇,我們守了幾代的珍寶,結果

還不是都拿了出來獻給朝廷。張丹楓若是記仇,他也不會設謀劃策,要於閣老去接皇帝老兒

回來了。」澹台鏡明心直口快,侃侃而談。雲重心頭一震,思潮動盪,心道:「難道我就不

如張丹楓?」這霎那間,羊皮血書的陰影又遮上來,雲重心緒紊亂苦惱非常,低下頭只顧把

烤熟的羊腿撕開來吃。

  澹台鏡明正欲再說,忽見雲重伏在地下,面色大異,澹台鏡明奇道:「你做什麼?」雲

重一躍而起,道:「有大隊的軍馬向這邊來!」話猶未了,只聽得嗚嗚的號角之聲,接著是

尖銳的羽箭破空之聲,掠過帳篷。侍衛進來報道:「前哨發現有一隊人馬,向咱們這裡散

開,四面包圍,黑夜之中,不知人數多少,也不見旗幟番號。請雲大人下令如何對付!」雲

重道:「荒山野谷,來的定然是劫營的強盜,你們十八人離開帳幕,兩個一組,各自掩蔽,

一見人影,立刻用弓箭射他。」侍衛應命出去。澹台鏡明道:「你呢?」雲重道:「你們都

到我的帳幕中。」澹台鏡明道:「你不出去嗎?」雲重道:「我手持使節,身懷國書,帳幕

中有致送瓦刺國君的禮物,如何能擅離此地。你所帶的幾位女兵,在黑夜之中也不便外出御

敵,不如與我一同鎮守帳中,諒這些山野草賊,也沒有什麼能耐。」澹台鏡明聽了,心中暗

暗感激,雲重說的要保護帳中的朝廷禮物固是實情,但還有一個原因他未明言,而澹台鏡明

自己知道的卻正是為了她們。一者怕澹台鏡明的女兵在外面走散,被賊人掠去玷辱;二者是

澹台鏡明這幾日凍瘡發作得很厲害,手腳關節也隱隱作痛,行動不很利落,故此雲重要她留

在帳中,禍福與共。

  佈置方竣,賊人已大舉襲來,只聽得外面流矢嗤嗤之聲,不絕於耳,接著是一片衝殺聲

音,四處響起了金鐵交鳴之聲,接著是呼號奔跑之聲。雲重笑道:「這些賊人嘗到厲害

了。」雲重伏地聽聲的本領甚是高明,聽外面的聲音,已知是賊人受了挫折。

  雲重正在與女兵說笑,忽聽得「嗤」的一聲,一篷藍火,在帳幕外面燒燃起來。雲重叫

道:「不好!」急忙出去撲火,帳幕一揭,外面驟的一股勁風刮進,四五個蒙面人一同闖了

進來。這幾個人借蛇焰箭的響聲作為掩護,居然教雲重不能事前發覺,輕身的功夫,確是不

同凡俗。

  這幾個蒙面人身手矯捷,一衝進來立刻向雲重施展殺手,雲重大喝一聲,反手一掌,將

一個蒙面人打得飛出帳外。

  雲重的大力金剛掌左右開弓,左掌一發,右掌繼出,忽然一掌打空,正面的那個蒙面人

十指一屈,摟頭便抓,竟是大力鷹爪的功夫。雲重吞胸吸腹,左掌一收往裡一切,那人

「噫」了一聲,沉掌一截,在帳幕的牛油燭光之下,只見這人的手掌幻成暗紫的顏色,雲重

吃了一驚,一個飛身旋步,騰的一腳將側面一個蒙面人踢了一個觔斗,避開了那一抓之勢,

這時澹台鏡明也已拔出佩劍,與另外那幾個蒙面人混戰。

  雲重叫道:「提防他們的爪子,狗爪子有毒!」正面的那個蒙面人似乎是個老者,嘿嘿

冷笑,與另一個使鋸齒刀的傢伙夾攻雲重。雲重邊打邊瞧,只見澹台鏡明與那兩個蒙面人也

鬥得正烈,其中一個身材好熟似乎在哪兒見過一般,甚為了得,所用的也是赤砂掌夾以鷹爪

功,但掌法怪異,似乎比面前這個老者還勝幾分。澹台鏡明使開家傳的南嶽劍法,輕靈沉

穩,兼而有之,也盡抵擋得住,只是她行動不大方便,跳躍之際,微顯呆滯。那兩個蒙面人

迅即看出了她弱點所在,雙掌一刀,專攻下盤,戰到分際那個蒙面人突然使了一記怪招,掌

系面門,澹台鏡明橫劍一封,他突然向地下一倒,雙掌一伸,就拿澹台鏡明的纖足。澹台鏡

明飛腳便踢,被他抓著左足足跟,猛地一送,澹台鏡明凌空飛起,說時遲,那時快,他的同

伴手舞單刀摸出飛索,向前一抖,立刻上前,意欲生擒。

  雲重這一驚非同小可,奮起神力,大喝一聲,呼的一掌掃去,不惜與那蒙面老者的毒掌

硬碰。這一掌有開山劈石之勢,若然硬碰,雲重最多中毒,那老者的手臂非折斷不可,那老

者不敢硬接,退後一閃,另一個蒙面人的鋸齒刀剛到,被雲重左手抓著刀柄,硬拖過來,右

掌一劈,立刻將他劈得頭顱破裂。

  兩邊動作都是快如閃電,雲重擺脫了那兩個蒙面人,正欲奔前,忽聽得慘叫一聲。原來

澹台鏡明雖因凍瘡發作,關節作痛,輕功受了影響,但根底還在,她被那個蒙面人抓著足根

一送,就借這一送之勢,一觸帳頂,立刻在半空中一個翻身,凌空下刺。這一劍有如鷹隼俯

啄,又狠又準,使單刀的蒙面人竟被她一劍刺穿了咽喉。飛索拋出,也剛好彈在她的身上。

  施暗算的那個蒙面人剛剛站起,雲重的掌勢已如排山倒海般地攻來,那蒙面人哪裡敢

接,嚇得面無人色,連連後退。那蒙面老者急忙在後夾攻,掌挾腥風,硬抓雲重的肩頭,雲

重呼的一掌,正要得手,忽覺肩頭微痛,迫得縮肩沉肘,掌鋒一偏雖是仍然打中那個蒙面

人,但掌力已卸了一半。但饒是如此,那蒙面人也幾乎爬不起來。

  雲重躍出兩步,無暇追擊那個被自己打傷的蒙面人,先來察看澹台鏡明。那蒙面老者

「哼」了一聲,抓起那個受傷的同伴,立刻衝出帳幕。

  澹台鏡明已自行解了繩索,笑盈盈站了起來笑言道:「好險!」雲重道:「沒什麼

嗎?」澹台鏡明道:「沒什麼。」雲重眉頭一皺,道:「你把靴子脫了,嗯,將襪子也脫

了,讓我看看你的腳板。」澹台鏡明面上一紅,道:「幹什麼?」雲重道:「前次我在太湖

山莊,受了紅髮妖龍的毒掌所傷,是你服侍我,現在該輪到我來服侍你了。」澹台鏡明道:

「我隔著靴襪,被他抓了一下,就受傷了麼?」意頗不信,脫開靴襪一看只見腳板上果然有

金錢般大小的紅印。雲重道:「好厲害。幸好有靴襪隔著。」拿起澹台鏡明的佩劍,在紅印

周圍劃了一個圓圈,將毒血擠出,敷上了行軍所用的消毒散,道:「你且歇歇,明兒看傷勢

如何,再替你治。」雲重說得甚似輕描淡寫,其實心中卻是焦急非常。他用的不是對症的解

藥,雖然毒血已經擠出,這藥也有消毒之功,但到底放心不下,生怕殘留的毒氣,會在裡面

作怪,雖不致死,也可能令她足跛殘廢。

  澹台鏡明卻似毫不在乎,眉眼盈盈,芳心正自無限欣慰。雲重的小心服侍,關切之情,

溢於辭表。澹台鏡明大為感動,禁不住心中想道:「比起張丹楓來,他雖然稍為粗魯,但對

我的一片真誠,卻也不在張丹楓對雲蕾之下。」笑對雲重說道:「你不要只顧我,你也被那

蒙面老賊抓了下呢。」雲重答道:「我穿有護身的鎖子黃金甲,不妨事的。」將戰袍脫下了

一看只見護身甲也被抓裂了一處,幸而未傷皮肉。澹台鏡明咋道:「這蒙面人好厲害,功力

比暗算我的那個高得多。」

  談話之間,女兵已把被蛇焰箭引起的小火頭撲滅,過了片刻,只聽得廝殺之聲漸漸靜

止,只有在空中呼嘯的羽箭之聲,還在此起彼落。衛士進來報道:「托雲大人的洪福,賊人

已經退了。」雲重道:「都退了嗎?」衛士道:「他們似乎是扼守著四面的高地只向我們放

箭,卻不衝過來了。」雲重道:「他們強攻不成,想是要困斃我們,你們仍要小心,不可松

懈。有人受傷沒有?」衛士道:「只有兩人受了箭傷,一人受了刀傷都不嚴重。」雲重道:

「將他們扶進帳來,叫女兵替他們包裹傷口。」雲重所帶的十八個侍從,都是御前的一二等

侍衛,個個武功高強,一可當百,所以比對之下,損失甚微。

  女兵們手忙腳亂,剛剛替三個受傷的戰士紮好傷口,只聽得衛士又進來報道:「賊兵在

山頭上燒起火堆,黑煙沖天,不知何故?」話猶未了,又聽得外面尖銳的號角之聲響了起

來。

  號角急響,但卻並無賊人衝來。雲重道:「不好,他們點燃烽火,吹起號角,定是招集

援兵,只怕拂曉之前,還有一場惡鬥。」叫隨從們仍按以前的戰鬥部署,兩人一組,散在帳

幕四邊。

  賊兵的號角響了一陣又停下了,只有火煙隨風飄來,外邊一片寂靜。雲重上前仔細察視

澹台鏡明問道:「好一點麼?」澹台鏡明道:「舒服多了。」秀眉一豎,忽道:「我看這些

賊兵,不是普通的強盜。」雲重:「怎麼?」澹台鏡明道:「若然是志在偷營劫物的普通強

盜,他們也不必蒙著面孔了。」雲重道:「你以為是蒙古兵麼?休說也先不敢如此膽大妄

為,那三個被我們打死的蒙面人,我已叫人檢查過了,都是漢人。」澹台鏡明道:「那他們

為何要蒙著面孔?蒙古境內,又怎會有這許多漢人強盜?」雲重眉間一皺,忽地說道:「他

們是怕被我們認得,用毒手傷你的那個蒙面人身形好熟,我似乎是在哪裡見過似的。」澹台

鏡明道:「你再想一想。」雲重道:「哦我記起了,那是我在校場比武,奪武狀元之時,所

見過的。只是那時來比武的舉子甚多,我又沒有和他交手,卻想不起他到底是誰。」

  歇了一歇,雲重歎息道:「可惜剛才沒有將他擒著。」剛剛說到此處,帳篷忽然如受重

物所壓,凹隱下來,雲重大驚躍起。只見帳篷陡地裂開一個大洞,一個人丟了下來,正是那

個傷了澹台鏡明的蒙面傢伙。雲重叫道:「是哪位高人在與我相戲?」忽見從裂口處又躍進

一人,哈哈笑道:「我替你將惡賊擒來怎說相戲?」澹台鏡明喜極而呼,原來來的竟是張丹

楓。

  雲重睜大了眼,做聲不得,心道:「張丹楓端的神出鬼沒不可思議。」張丹楓道:「你

將他的面具拉下一看。」那蒙面人似乎是被張丹楓點了穴道,摔倒地上,動彈不得。雲重拉

下他的面具,原來卻是沙無忌。雲重記得他在校場比武之時被鐵臂金猿的師倒陸展鵬打下擂

台的,當時只以為他是一個普通的舉子,卻料不到他是縱橫兩國邊境的大賊。

  雲重怒氣沖沖,道:「張兄,你把他穴道解開,待我審問他。」張丹楓一笑,道:「他

們已來了援兵,還有高手相助,就要再來進攻,哪有時間容你細細審問?」澹台鏡明知道張

丹楓智計多端,沙無忌又是他所擒來必知底細,立刻說道:「張大哥,咱們人少,只恐不耐

久。還要請你設法。」張丹楓道:「雲兄,那就請恕我毛遂自薦,借箸代籌了。」雲重此時

對張丹楓亦是甚為佩服,道:「請你施令便是。」

  張丹楓道:「立刻撤走!」雲重道:「黑夜之中,不知敵人虛實,又有婦女,撤走豈不

更為危險?」澹台鏡明微笑道:「張大哥必有高見。」雲重默不作聲。張丹楓道:「你將要

交與瓦刺的禮物,都放在一匹馬上。叫其他的人都棄了馬匹,隨我衝出,保你毫無傷損,而

且可立大功。」

  雲重半信半疑,瞧了澹台鏡明一眼,澹台鏡明道:「你不必為我擔心,我能走路。」一

躍而起。張丹楓道:「原來是澹台妹子受了傷麼?既能走動,便走無防,過一個時辰,我替

你治。」叫女兵選了一匹好馬,將厚絨包著馬蹄,把要帶的東西都放在馬背上。雲重也叫侍

衛出去傳令,一個傳遞,不一會,十八名隨從都集中起來,捲起帳篷,背起傷者,悄悄地隨

著張丹楓撤走。臨走之時,張丹楓叫他們在每匹馬的屁股上都插上一刀,那些馬負痛狂嘶齊

向敵人的陣地衝去,威勢極是嚇人,黑夜之中,敵人只以為他們反攻偷襲,慌忙迎戰。張丹

楓趁著敵人混亂之時,已帶著眾人躡手躡腳地排成一條散兵線從西邊的一條小路衝出。

  每個人都有輕功的底子,馬蹄包上厚絨,走路也無聲音,又是在混亂之中,敵人竟沒發

覺。走了一陣,雲重奇道:「這條路怎麼沒有敵人把守?」張丹楓笑道:「這條路沒有出

口,是個絕地,有十來個哨兵給我結果了。小心,下面一段路越來越險了。」兩旁山石嶙

峋,荊棘遮道,張丹楓手持寶劍,牽著馬匹,領先開道,眾侍從都是一身武功,披荊斬棘,

不一刻就到了外面。月黑風高,只有幾點疏星,黑黝黝的看不清外面的地形,但覺得外面是

一大片寬闊的草地,似乎是兩山之間的峽谷。

  雲重噓了口氣,道:「沖是衝出去了,但縱馬之計,只能騙過一時,前面有大山擋路,

黑夜之中如何越過?終須給他們發覺。」張丹楓笑道:「我正要引他們到此地來。」指揮眾

人搶上高地埋伏。過了一刻,只見火光蜿蜓,有如長龍,果然是賊兵發現,追蹤前來。張丹

楓待敵人踏入草地忽地哈哈大笑,笑聲一發,四面山鳴谷應,黑夜之中,敵人不知道他們躲

在何方,四處亂撲,驟然間,忽聽得呼號救命之聲四起。張丹楓喝道:「將石頭滾下,打這

些王八羔子!」山上多的是磨盤大的岩石,尋常人數人推之不動,雲重的侍從卻個個都有數

百斤氣力,一聲令下,大石紛紛向山下滾去。火把光中,只見賊兵在草地上掙扎亂滾,十之

八九都好像矮了一截似的,站不起來。亂石一滾,壓在身上,更是慘不忍睹。

  雲重仔細看時,只見草地上泥漿有如沸了的水一般,層層湧起。原來下面竟是一個大沼

澤,上面覆著綠萍,黑夜望去就像一大片毛茸茸的草地。賊人陷在沼澤之中,已是難於掙扎

出來,給石頭滾中的更是斷手折足,立遭沒頂。雲重大吃一驚,原來他們剛才竟是從沼澤邊

緣通過,要不是張丹楓熟識地形,黑夜之中,定然失足。

  澹台鏡明道:「饒了他們吧。」張丹楓下令停止滾石,卻對雲重笑道:「嘍兵呵恕,首

惡難饒。我和你去捉他們一兩個人。澹台妹子,你在這裡稍待片刻。」

  張丹楓帶雲重從山坡繞出,這時從沼澤中掙扎得脫的賊兵已是潰不成軍,紛紛逃走,

張、雲二人悄悄掩出,只見適才那蒙面老漢和另一個蒙面人殿後,一路吆喝,要亂軍聚合。

張丹楓與雲重陡地跳出,張丹楓向那蒙面老者一劍刺去疾若飄風,那老者向旁一閃,呼的一

掌橫掃,豈知張丹楓身法比他更快,似是早已料定他的退路,劍鋒一偏,恰恰刺中他的肩

頭,那老者一掌劈空,早已失了重心,又中了一劍,立刻一個倒栽蔥跌在地上,張丹楓一把

抓著他的衣領,像麻鷹捉兔一樣將他提起來。雲重撲向那蒙面人,反手一掌也正打著,卻聽

得聲如敗革那人晃了一下,竟未跌倒,原來他裡面穿有護身的犀牛皮套。雲重一掌將他的皮

套震裂,左右開弓,第二掌跟著連環疾掃,那人哼了一聲,駢指向雲重腰間一戳,迅即反身

一腳,腳尖上挑雲重的手腕。這兩招用得狠疾非常,竟是西藏天龍派的上乘武功,那一戳一

踢本不稀奇,但連接兩招卻教人非閃避不可,雲重只得撤掌護身,那人溜滑之極,立刻逃

跑。

  張丹楓擒了那個蒙面老者,轉過身來對個正著,那人猛發一拳,張丹楓將蒙面老者往前

一擋,一個閃身,左手一揚,只聽得那蒙面老者殺獵般地喊將起來,中間雜有尖銳的叫聲,

卻是那逃走的蒙面人所發。張丹楓哈哈大笑,看那蒙面老者,卻已經被同伴的拳頭打得暈死

去了。

  雲重指著那逃人的背影道:「這人的武功最強,只稍遜於我輩,在今晚來暗襲的敵人

中,以他最為高明了。張兄何故放他逃走?」張丹楓笑道:「當捉便捉,當放便放,這個人

嘛,還是放他逃走的好。」雲重覺他故弄玄虛,頗為不悅,但又怕他另有神機妙算,只有不

再詰問。

  兩人回轉原來的地方,還未到一頓飯的時刻。澹台鏡明讚道:「好極!關公杯酒斬華雄

亦不過如斯!」張丹楓道:「好啦,今夜沒事了,他們可以安安靜靜地睡一覺啦。至於你

我,可還有些未了之事,雲兄,現在是該你升堂審問了。」叫眾人搭起帳篷,各自歇息,他

和雲重、澹台鏡明三人卻用冷水噴醒那個蒙面老漢,扛進帳幕。

  張丹楓早料到是誰,拉下面具一看,果然是沙無忌的父親沙濤。張丹楓冷笑道:「你叛

友求榮,通番賣國,百死不足以蔽其辜,今夜之事,幸早在我的意料之中,否則兩國之間,

豈不是又給你攪起一場戰事?」雲重也喝道:「大明的使者與你何冤何仇,你何故要將我們

殺害?快快從實招來,否則有你苦吃。」沙濤叫道:「我完全無意將你們殺害,更非想挑起

兩國干戈。」雲重道:「那你為何帶領嘍兵前來偷襲?」沙濤道:「這、這……」訥訥不敢

出口。張丹楓冷笑一聲,道:「你說不說?」駢起雙指,向沙濤脅下一戳,沙濤頓感有如千

百銀針刺體,痛苦難當,道:「你饒了我吧,我說,我說。」張丹楓向他的相應穴道一拍,

解了這獨門點穴的功夫,道:「若有半字虛言,再叫你挨我一指。」沙濤道:「是也先指使

我的。」雲重吃了一驚,道:「胡說。」沙濤道:「也先本意叫我們將你擄去,然後再由他

派兵救回。偽作是官軍打賊,這樣你便落在他的掌握之中,不由你不對他感恩戴德。」雲重

一時之間尚想不通,張丹楓笑道:「這計策好毒,真是一石三鳥之計。第一是先折你天朝使

者的威風,叫你掃盡顏面。」澹台鏡明道:「他將你救回,你落在他的手中,等於是俘虜的

身份,說話也不響啦。」張丹楓道:「這樣,在締和之時,他便也佔盡便宜提出屈辱的條

件,你在他的掌握之中,硬也硬不起來啦。當然這都是他的一廂情願。」雲重仔細一想,自

歎腦筋遲鈍,不及張丹楓和澹台鏡明的心思靈敏。

  張丹楓道:「也先派來的官兵,和你們在什麼地方相約碰頭?」沙濤道:「就在前山山

口。」張丹楓道:「果然你並無虛言,好,饒你不死。」在他身上拍了兩下,將他的琵琶骨

震碎,把他的氣力全都破去,叫他終身殘廢,縱有毒掌,也不能運用傷人。又將沙無忌提

來,也依法炮製,將他們二人推出帳外,叫他們自己覓路逃生。

  雲重道:「明兒如何應付瓦刺的官兵?」張丹楓道:「你先好好地睡一覺,養足精神,

自能應付。總之你絕不會丟臉便是。」澹台鏡明道:「張大哥神機妙算,真是人所不及,怎

麼事事都像在你的意料之中?你難道有未卜先知的本領?」雲重也有許多疑惑,想請張丹楓

解釋,張丹楓一笑擺手道:「天機不可洩漏,明兒一早,你們全都知道,何必著急。雲兄,

你們都該睡啦。」

  雲重滿肚皮納悶,正想去睡,張丹楓忽道:「我幾乎忘了一事,你且等一會兒。澹台妹

子,你的腳感覺如何?」澹台鏡明試走兩步,道:「好像有點不能用勁。」捲起褲腳一看,

雲重驚呼道:「腿肚子都紅腫啦,丹楓,你不是說有辦法包她治好?」張丹楓道:「不錯,

但要你給她來治。」取出一枚銀針道:「你在她腳跟湧泉穴刺兩針,再在尾閭的鳳尾穴刺兩

針,明兒一早,紅腫便消,好,你不必著忙,我再詳細教你針灸之法。」指手畫腳地說了一

遍,又道:「瓦刺氣候不好,許多人都會得關節疼痛之症,我這針灸之法,不但能治筋骨麻

痺,連腳跛了都能治好,雲兄,你不可不學。」雲重心道:「她又不是腳跛,要你這樣羅

唆?」對張丹楓的絮絮不休,甚感心煩,道:「改日再學也不遲。」張丹楓道:「非學不

可!你怕麻煩是不是?好,我將這秘本都交給你啦。澹台妹子,你非督著他學不可。」摸出

一本書,將其中之一章撕下,硬塞到雲重的手中。雲重大為奇怪。正是:

  深心君不識,好意後來知。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力抗金牌捨生救良友 身填炮口拚死護檀郎

  澹台鏡明心思靈敏,見張丹楓一定要將那幾頁醫書塞到雲重手中,料知其中必有緣故,

笑道:「既然是張大哥一番好意你就接下吧。」雲重最聽她話,見她這麼一說也就拿了過

來,心中卻是暗暗奇怪。

  張丹楓道:「好啦,你快替澹台妹子治傷,我不打攪你們啦。」一笑掀簾而出。

  第二日一早,張丹楓便把雲重喚醒,問道:「澹台妹子的傷勢如何?」雲重笑道:「你

所傳的那針灸之術,真是神奇極了,下針之後,不過半個時辰,她已能行走如常了。」張丹

楓道:「那麼咱們現在便拔隊出發,還有一場好戲在後頭呢。」雲重滿肚皮納悶,不知張丹

楓何以會知道他們昨夜遇難,更料不到他還有什麼神機妙算,只好任從他來擺佈。

  十八名跟隨雲重出使的衛士,在昨晚那場激烈的戰鬥中,只是輕傷了三人,都能騎馬。

沙濤的賊兵,一半陷在沼澤之中早已慘遭沒頂,丟下的馬匹,遍地都是,雲重叫隨從選了二

十多騎好馬,列隊走出谷。

  剛出前山便聽得遠處有馬隊奔馳,還隱隱雜有呼叫之聲。雲重奇道:「好像是一隊潰

兵。」張丹楓笑道:「好戲就要登場,你等著瞧便是。」轉過一個山坳,忽見前面塵頭大

起,一隊蒙古兵迎面而來,只有二三十騎的樣子,衣甲不全,馬嘶人喘,軍容凌亂,顯然是

曾打了一場敗仗。

  雲重驚疑不定,只見前面的一名蒙古軍官,依著中國武士的禮節,在馬背上抱拳說道:

「雲使臣駕臨敝國,我們有失迎接,請使臣恕罪。」雲重道:「你們是什麼人?」那軍官

道:「我們是奉太師之命,接使臣到敝國京城的。呀,張公子也在這裡?那好極了。」這軍

官正是也先帳下的第一武士額吉多,他見著了張丹楓,不由自己地顯出尷尬的神色,雖然寒

冷,額上卻沁出汗珠。

  張丹楓微微一笑,道:「你們的太師照料得真是周到。」策馬上前,驀然伸手一抓,將

額吉多旁邊的一名軍官硬生生地從馬背上倒拽過來。那軍官也好一了得,被張丹楓出其不意

地從馬背上抓起,身子騰空,還居然踢出兩腳,但迅即被張丹楓點了麻穴,不能動彈。

  這一下大出眾人意外,額吉多喝道:「張公子,你豈可如此無禮!」張丹楓雙手一撕,

將那軍官的軍衣撕下,又剝開了他裡面所穿的護身皮套,將他一旋,露出背脊,只見背脊上

刺著一個草書的「賊」字。張丹楓大笑道:「是誰無禮?你也曾讀過中國之書,這個賊字你

認得嗎?幸虧我早做下記號。」將那軍官一扔,雲重身邊的衛士急忙接過。張丹楓道:「雲

使臣這□就是昨晚脫逃的那個蒙面賊人,名叫麻翼贊,又是瓦刺太師帳下的武士,你帶著

他,送回給也先吧!」

  額吉多大吼一聲,拔刀便斫,張丹楓舉劍相迎,擋了幾招忽而縱聲大笑道:「你昨晚受

的苦頭還不夠嗎?你願落在我的手中還是願落在你太師仇家的手裡?」額吉多怔了一怔罵

道:「昨晚的事情原來都是你小子從中搗鬼!」一招「力劈華山」刀鋒直落,一副拚命的神

氣,張丹楓暗運內勁,借力反削,舉起白雲寶劍向上一撩,只聽得叮噹一聲,刀劍相交,額

吉多的厚背斫山刀的刀頭竟然斷了!額吉多撥刀便走。張丹楓笑道:「你走也走不掉啊,你

瞧是誰來了。」

  只聽得一聲馬嘶,馬蹄急響,遠遠望去,只見一團白影,轉眼之間,便到了面前,端的

是聲如奔雷,勢如閃電,澹台鏡明一聲歡呼,大叫「哥哥」,原來來的乃是澹台滅明,他的

坐騎正是張丹楓的那匹照夜獅子馬。

  額吉多嚇得魂飛魄散,剛叫得一聲:「澹台將軍……」澹台滅明大笑道:「賊□烏,今

日叫你識得俺澹台滅明!」劈面一拳,將額吉多擊倒。澹台滅明在也先下令圍困張宗周的府

邸之時,曾受夠了額吉多的氣,而他辭了官職,無所顧忌,這才洩了心頭之憤。

  額吉多的殘兵雖然還有二三十騎,但誰不知道澹台滅明乃是瓦刺國中的第一員虎將,被

他一喝,膽子小的有幾個竟然倒撞馬下,其他全都逃了。澹台滅明將額吉多綁個結實,澹台

鏡明正待和他敘話,忽見前面又是塵頭大起。雲重驚道:「也先居然敢如此妄作胡為,派了

大軍來嗎?」澹台滅明笑道:「這不是也先的兵。」片刻之後,那隊人馬來到,經過澹台滅

明引見,原來是瓦刺一個部落的酋長,這個部落的老酋長被也先所殺,強迫現在的酋長歸

附,至最近也先與阿刺互相爭權,這個部落自然而然地投了阿刺。額吉多本來帶有五百名精

銳騎兵,昨晚被這個部落偷襲,幾乎全軍覆沒。剛才逃走的二三十騎,也都給他們活捉了。

  兩下一說,雲重這才知道其中的原委。原來張丹楓與澹台滅明南下迎接雲重,在半路上

見著額吉多這支軍隊移動,張丹楓夜探營帳,恰巧碰著額吉多與沙濤商量計謀,傳達也先的

密令,叫沙濤劫持中國的使臣,再由額吉多出頭相救。張丹楓正愁人少,難以一面抵擋額吉

多的五百精兵,一面抵擋沙濤的賊眾,與澹台滅明一說,知道附近的部落就是也先的仇家,

於是定下妙計,由張丹楓去引沙濤的賊兵陷入沼澤,由澹台滅明乘他的寶馬去說服那個部落

的酋長出兵。兩下湊合,果然一舉奏功。

  至於那個武士麻翼贊本和額吉多一夥同來,他是在沙濤初次偷襲雲重的帳幕失利之後,

看到信號煙火,前來相助的。不料卻被雲重一掌震裂他的護身皮套,張丹楓乘機用飛針從裂

口打進,在他身上刺了大大的一個「賊」字。而今被當場拆穿,將他捉獲,自是無話可說。

  那部落的酋長和雲重相見,互獻「哈達」(一種絲絹手帕表示對客人的尊重)。雙方協

定,除了額吉多和麻翼贊由雲重帶走之外,其他擄獲的人馬武器,都歸那個酋長。雲重隨從

的馬匹,這時也都已截獲,所有物資無一遺失。那酋長得澹台滅明之助,打了一個大大的勝

仗,又獲得數百匹馬與許多武器,非常滿意,一再道謝,並自動護送了雲重一程。

  送出山口,那酋長領兵回去,雲重一行,繼續趕路。這時已是中午時分,陽光普照,寒

氣頓消,雲重攬轡揚鞭,意興甚豪,對張丹楓道:「昨晚全虧了你,也先想給咱們一個下馬

威豈知反給咱們拿著了他的把柄。」張丹楓微微一笑。澹台鏡明道:「雲大哥,昨晚你指揮

若定,咱們得免災難,你的功勞也不小呀。」策馬傍著雲重,並轡而行。澹台滅明看在眼

裡,心中笑道:「原來這小妮子早選中了心上之人了。」看他們二人親密的樣子,想起張丹

楓失意的遭遇,不禁暗暗為少主傷心。

  張丹楓也自有點黯然神傷。雲重正在興頭忽然問道:「蕾妹呢?她怎麼不和你同來,獨

自一人留在瓦刺京城嗎?」這話他早已想問,只因昨晚一夜紛擾,直至如今,才有時間閒話

家常。

  張丹楓呆了一呆,強自抑著心頭的激動,淡淡說道:「嗯她沒有同來,她回家探望母親

去了。」雲重大喜道:「不知我的母親可還在世嗎?」澹台滅明道:「聽說令尊也早已回家

去呢。雲大人,這次你們閤家團圓,真是喜上加喜呀!」雲重喜極若狂叫道:「真的?」澹

台滅明道:「這還能有假?只是--」忽見張丹楓向他瞟了一個眼色,下面的話立刻嚥住。

雲重道:「只是什麼?」澹台滅明道:「只是路途遙遠,他們不知能否趕來和你相見。」雲

重笑道:「我就是在瓦刺京城多留幾天,也要等候他們。」見張丹楓神情冷漠,頗為不悅,

心中想道:「是了,我們雲家與他們張家本來就是世仇,他聽說我父親還在人世,自然不高

興了。呀,這人胸襟氣度,本來豪邁,但在這關節上頭,也未免顯出氣量狹窄了。也好,這

樣我就可少擔一重心事,他和阿蕾不分開也得分開了。」

  經過了這一場災難之後,雲重對張丹楓的憎恨又減輕了幾分,甚至可以說,他已經根本

不將張丹楓當作仇人看待了。只是對兩家的仇恨,還有點看不開,不願雲蕾和他結合。經過

了這一場災難之後,一路上也就平安無事,不必細表。走了十多天,到了瓦刺京城,雲重停

下馬來,遙望瓦刺京城,心中無限感慨,想起自己幼年,曾在瓦刺度過最辛酸的歲月,而今

貴為使臣,衣錦重來,在揚眉吐氣之際,想起自己三代在瓦刺的遭遇,不自覺地落下淚來,

也不知道是歡喜還是悲傷。

  只聽得三聲炮響,城門大開,瓦刺國王早就接到了中國使臣到來的消息,派出專使歡

迎。也先也派出人來迎接,他們不見額吉多的那隊騎兵護送,大為奇怪。他們做夢也料想不

到,額吉多和麻翼贊早變成了俘虜,現在正被囚在密不通風的騾車之中。至於張丹楓和澹台

滅明,一聽到迎賓禮炮,早就飛馬跑開,避開正門,從第二個城門進城,回家去了。

  也先等候明朝使臣的消息,正是坐臥不安,聽得回來的人報道,明朝的使臣帶了十八名

隨從,還有幾名女眷,個個人強馬壯,袍甲鮮明,全不似預料中的受到襲擊,衣甲不全,馬

疲人倦的樣子。至於額吉多連同的五百騎兵,更是連一個影子也見不到。也先吃了一驚,大

感莫名其妙,心道:「額吉多與麻翼贊武功高強,人又精明,還有五百騎兵與沙濤的嘍兵相

助,絕無失手之理。縱算失手,也總該有人逃回報信,怎的卻一個也不見!難道這明朝的使

者是天神不成?」百思不解,整晚無眠,第二日一早,便派人到客棧請使臣到太師府中相

會。

  也先是瓦刺的太師,又自己委任自己做這次議和的全權大臣,依照禮節,雲重也當去拜

訪他。於是帶了四名隨從,還帶了一輛騾車,前往拜會。

  也先一早起來相候,好不容易等到將近中午時分,才得到衛士的報告,說是明朝的使臣

已經來到,還跟有一輛騾車。也先心中暗暗納悶,想道:「難道他們帶了一騾車的禮物來,

這些禮物一定是笨重的東西了。」立刻打開中堂,將侍從留在階下,請使臣登堂相見。

  雲重相貌軒昂,意態凝重,在兩行衛士的刀槍劍戟叢中穿過,傲然不懼,一步一步,踏

入中堂,也先一見,不覺呆了。這人的相貌,好似在哪兒見過一般!這一剎那間,另一個明

朝使臣的影子突然從心頭掠過,那是三十年前的雲靖,在瓦刺牧馬二十年的明朝使臣,那不

屈不撓、傲然挺立的影子,和眼前這個少年簡直一模一樣。

  雲重上前相見,送上中國皇帝的禮物,無非是玉如意漢白玉之類,那是兩國往來的禮

節,作為對別國大臣的一種敬意,雖然也是貴重之物,但卻並非特別的珍寶。雲重向也先轉

達皇上的問候,不亢不卑,完全適合大國使臣的身份。也先請都姓名,聽說也是姓「雲」,

心裡先吃了一驚,強笑說道:「真巧極了,三十年前來的那位使臣,也是姓雲。」雲重笑

道:「還有更巧的呢!三十年前是爺爺出使,三十年後是他孫兒出使,請教太師,這也算得

是個佳話吧。」也先面色倏變,急忙乾笑幾聲,道:「佳話,佳話!」驚惶失色,手足無措

的神情,都表露了出來。雲重得意之極,哈哈一笑,逼緊一句道:「我這次出使,事先也學

會了養馬的本事,必要之時,也準備在貴國久留呢!」

  也先尷尬之極,連連乾笑道:「雲大人真愛說笑話,哈哈雲大人真愛說笑話!」咳了一

聲,撚鬚說道:「雲大人此次出使,敝國有失遠迎,老夫在此告罪了。雲大人遠涉關山,一

路上辛苦了,辛苦了!」也先說此番話,一來是想扭轉話題,二來是想側面試探他路上有否

出事。雲重冷冷一笑,道:「也沒什麼,只是踏入貴國國境之後,偶而遇過幾個小賊。」也

先嚇了一跳,隨即想道:「若是幾個小賊,那就不會是額吉多他們了。」連忙說道:「在什

麼地方遇的賊人?雲大人記得麼?那些地方官有虧職守,待我立刻將他們撤職查辦。」雲重

笑道:「不必了,反正我也沒有絲毫損失,我私人還有一點不成敬意的禮物要孝敬太師。」

也先眉開眼笑,道:「雲大人何用這樣客氣。」雲重道:「請太師准我的隨從將車上的禮物

拿上廳來吧。」也先心道:「我所料不差,車上裝的果然是禮物。這些粗重的禮物,諒也不

是什麼好東西。」但這到底是中國使臣的禮物,自己正愁此人倔強,難以對付,難得他竟先

對自己表示敬意,那自然是大增光彩。因此也先對禮物的貴重與否,倒在其次,滿懷高興地

一面謙讓,一面叫人閃開一條道路,讓雲重的侍從將禮物扛上廳來。

  雲重微微一笑,也先放眼看時,只見雲重的四個隨從,扛著兩個麻袋,走上廳來。也先

還以為裡面裝的是中國的土產,暗笑雲重出手寒酸,麻袋在地上重重一頓,忽聽得「哎呀」

一聲,在裡面傳了出來,袋口一開,兩個被捆縛得像傻子一樣的人滾在地上,其中一個還袒

胸露背,背脊上露出了一個草書的「賊」字。雲重笑道:「就是這一點不成敬意的禮物,請

太師笑納!」

  這兩個人不問可知,自是被俘虜的額吉多與麻翼贊,他們被囚在麻袋之中多日,頭昏腦

脹,忽被解開穴道,驟見光亮,急忙跳起,第一眼就瞧見也先,還以為是自己人解救的,不

禁狂喜叫道:「太師--」

  也先驟吃一驚,但他乃一代奸雄,瞬即之間,便猜到了這是怎麼一回事情,面色一沉,

立刻喝道:「你們這兩個小賊居然敢冒犯天朝使者,來人呀,先拉下去打三百大板,再打進

天牢,讓我裁處。」額吉多、麻翼贊嚇得魂飛魄散,只聽得同伴衛士轟然大喝,將他們的聲

音掩蓋過去,連拖帶拽地把他們拉進後堂。

  雲重又是微微一笑,道:「太師日理萬機,值不得為兩個小賊費神,所以我敢於越俎代

□,將他們擒獻。」也先面色漲得通紅,道:「這兩個小賊,真是丟了我的面子。咳咳,一

定要重重處罰,重重處罰!」雲重一言不發,只是冷冷地看著他讓他自說自話。也先越說越

慌,須知這二人是他帳下數一數二的武士,還帶有五百鐵騎,尚有沙濤協助,竟然給雲重輕

描淡寫地全都解決,還活捉了來,也先怎得不驚?更兼雲重看著他的那副神氣,就像審問一

般,也先自說自話,說到後來,面色由紅轉白,簡直不知所云。

  雲重見也先窘態畢露,心中暗笑道:「今日已弄得他夠受的了,且罷,不必再逼他了,

也免得他老羞成怒,反而橫生枝節,誤了和談。」於是微微一笑,道:「一國之內良莠不

齊,有幾個小賊,亦是尋常之事,太師不必介懷,咱們還是商談和約吧。」也先鬆了口氣,

道:「雲大人說的是。」雲重取出一本小折,遞過去道:「這是我們的和約草案,請太師過

目。」那是于謙擬定的和約,主要內容很簡單,無非各保疆土,平等相待,雙方永不再動干

戈之類。附款是留在瓦刺的中國「太上皇」(即被俘的明英宗祈鎮),必須立即送回。也先

略略一看沉吟不語。他本來另訂有一份草案,仿以前宋朝和遼金兩國所訂的和約前例,要明

朝國君自居於小輩,與瓦刺締為「叔侄之國」,並要每年繳納三百萬兩銀子,五萬匹綢緞,

總之想占中中的便宜。卻想不到弄巧反拙,他費盡機謀,原欲把明朝的使臣玩弄於股掌之

上,卻反而被明朝的使臣拿著了他的把柄。這時被雲重的威儀鎮懾,也先有如被沖敗了的公

雞一樣,自己所擬訂的草案,放在袋中,竟不敢摸出來。雲重正容說道:「中國是禮儀之

邦,而今意欲與貴國締為兄弟之國,以往之事,一概不咎,這和約兩不吃虧。若太師堂有三

心兩意,以為中國可欺,那麼我們邊關亦有十萬雄兵,也可以和太師周旋一下。」雲重的話

說的有柔有剛,極為得體。也先上次侵入中國,雖然在土木堡大獲全勝,俘虜了明朝皇帝,

但接著就在北京吃了一個大敗仗,被趕出雁門關,說起來這場戰事,互有勝敗,誰都不能以

戰勝國自居。明朝提出的和約實是公允之極。也先盛氣已折,心中想道:「這使臣難以對付

得極,簡直比當年他的爺爺還要厲害,再拖延也討不了便宜。」更兼又要顧慮到阿刺的內

憂,於是只好接過雲重的草案,約好待瓦刺國王過目之後,再定期商談。

  和議談得甚為順利,不過十天,雙方都已同意簽字,就以中國所提出的和約為依據,只

不過改了些個別的字句。雙方談妥:在和約簽訂之後的第二日,就由明朝使臣迎接他們的

「太上皇」回國,這時被俘的皇帝祈鎮亦已遷出囚房,被安置在瓦刺皇宮之中,待以國君之

禮了。在和議商談的期間中,張丹楓曾派人送信給雲重,邀雲重到他家中一敘。雲重記著世

仇,雖然對張丹楓已無恨意,但亦不願前往。張丹楓也沒有來看他。

  轉瞬便到了明朝使臣離開瓦刺的前夕。這一晚雲重興奮非常,在客棧中踱來踱去,睡不

著覺。在另一處地方,也有兩個人興奮非常,睡不著覺。這兩個人便是張丹楓和他的父親,

不過他們父子的心情又各有不同。張宗周是在興奮之中又帶有極深沉的悲涼,這時,正在花

園裡倚著欄杆和張丹楓說話。

  這幾日來,張宗周似枯槁的樹木一樣,春風雖已吹拂大地但枯樹上卻沒有一枝新芽,一

片綠葉。他把自己關閉在書心之內,連兒子也很少說話,對明朝使者到來的消息,他也絕口

不提,這反常的沉默,家中的人都為他擔心,張丹楓本來想去拜會雲重,也為了父親,不敢

離開家門半步。

  這一晚,張宗周突然將兒子喚來,父子倆在花園中徘徊漫步,久久不語,看看月亮已升

至中天,張宗周歎了口氣吟道:「今夜園中月,明年只獨看。」斜倚欄杆,遙望雲海,似首

想透過雲海,看到他夢中遊遍的江南。張丹楓淚咽心酸,叫道:「爹爹。」張宗周淒然一

笑,忽然問道:「聽說和約已簽,明朝的使者明天便要回國了,是麼?」這還是第一次問及

明朝的使者。張丹楓道:「是的。」張宗周道:「這位使臣也是姓雲的,是麼?」張丹楓

道:「是的。」他心中已想過千遍萬遍,雲重既不願見他父親,他也不敢將雲重的身份告訴

老父。張宗周道:「這位使臣不辱使命,比當年的雲靖還強!」他還未知道這位使臣就是雲

靖的孫子。張丹楓含笑點了點頭,張宗周忽道:「楓兒,那麼你明天也該走了!」

  張丹楓心中一震,這願望他已想了多年,但而今從他的父親口中說出來,他的心頭卻有

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他知道得很清楚,若然自己明天一走,那就是和父親永無再見之期了。

生離死別,昔人所悲,何況是自己的生身老父!張丹楓抑住了心頭的顫動,明知父親不會答

應,仍然問道:「爹,那你呢?」張宗周成色一沉,忽而又笑道:「你的東西我都已替你收

拾好了,這是最後一次照料你了。」張丹楓心情激動,衝口說道:「爹,你不走那我也留在

這兒伴你。」張宗周柔聲說道:「不你要走!你年紀還輕吶。澹台將軍和你一同走,我已經

告訴他了。」

  張丹楓道:「澹台將軍也走?……」下面的一名「那麼你豈不是更孤單了?」說不出

來,張宗周微笑道:「是的,澹台將軍--」忽見面前人影一閃,澹台滅明奔到面前。張宗

周笑容未斂,正想說道:「話說曹操,曹操就到。」只聽得澹台滅明氣吁吁,顫聲說道:

「主公,不好了!」張宗周從來未見過澹台滅明這樣慌張,問道:「什麼事情?」澹台滅明

道:「咱們的府邸已被人包圍了!」張丹楓凝神一聽,果然聽出了外面的人聲。張宗周還是

神色如常道:「那麼咱們就出去瞧瞧。」

  張丹楓與澹台滅明跳上牆頭,只見府邸四周圍了幾層,對著正門還有一尊紅衣大炮!蒙

古人最先把火藥運用到戰爭上,當年橫掃歐洲,就仗著火器之力不小,想不到而今竟用來對

付張家。在紅衣大炮的後面,一排並列著三騎健馬,那是額吉多麻翼贊和青谷法師的師兄白

山法師。

  蒙古兵點著松枝火把,一見張丹楓站了出來,轟天價的大聲吆喝,張丹楓力持鎮定向下

面發話道:「你們來做什麼?」他運氣傳聲,有如龍吟虎嘯,將蒙古兵嘈嘈雜雜的聲音都壓

了下去。額吉多拍馬上前,對著牆頭,大聲笑道:「張丹楓,今日看你還有什麼手段?你要

死還是要生?」張丹楓道:「怎麼樣?」額吉多道:「若然要生,你就自己動手,把家中的

人全都縛了。只留下你的父親可以不縛,然後打開大門,讓我們將你們父子帶去交給太師,

由太師發落。」張丹楓「哼」了一聲道:「若然不呢?」額吉多道:「我留點時間,讓你們

想個清楚。這尊大炮,你該看見了吧。你任武功再強十倍也難抵擋。限你們五更答覆,若然

敢道半個不字,還想抵抗的話,那麼對不住,天一亮我就向你們開炮!」

  張宗周道:「楓兒,下來。」張丹楓和澹台滅明走到張宗周面前,張宗周道:「看來也

先這□非得我而不甘心,就由我跟他們走吧!你和澹台將軍一身武功,相機可以逃走!」張

丹楓道:「不能!我們絕不能讓你受也先之辱!」張宗周想了一想,忽而朗聲笑道:「好志

氣,好志氣!咱們兩三代來,在瓦刺屈辱求生,氣也受夠了。而今中國已強,是不能再受他

的侮辱。好吧,那就讓我和家人死在這兒,你們從後門殺出!」張丹楓斬釘截鐵地道:「不

能!」澹台滅明也道:「要死我也和主公死在一處。」張宗周含淚笑道:「你們都是我的好

兒子、好部下,呀,只是我累了你們了。」張宗周想起他和他的父親兩代,為了一念之差,

想借瓦刺的兵力與明朝再爭奪江山,不惜在瓦刺為官,替瓦刺整軍經武,費了多少心力,把

瓦刺變成強國,不料到頭來反自食其果,不但自己的國家幾乎被瓦刺所滅,而今連自己一

家,也要毀在也先的炮火之下!

  外面又傳來了額吉多的叫聲:「想好沒有?最遲天亮我們就開炮了!」張丹楓枉有一肚

皮智計這時也想不出辦法對付,看著父親那悲憤的神情,心中無限焦急!

  這個時候,在另一處地方,也有一個焦急非常,這個人卻是也先的女兒脫不花。

  脫不花自然知道和約已經簽了的消息,知道明朝的使臣明天一早便要離開,也料到張丹

楓必然會跟隨明朝的使臣回國,心中悲苦,愁眉不展,她父親也看了出來。這日晚間,也先

喝了幾杯酒,意興甚濃,對女兒笑道:「你不必傷心,我看張丹楓明天未必會走,我有法子

將他弄回來。我只有你一個女兒,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會給你拿下來。花兒,你瞧爹多疼

你!」脫不花又驚又喜,再問父親之時,也先卻只顧喝酒不再說了。

  這晚,脫不花滿懷心事,不知父親弄的是甚玄虛,午夜時分,忽聽得外面客廳有人說

話,脫不花忍不住悄悄起來,躲在屏風後面偷聽。

  客廳內有兩個人,一個是她的父親也先,另一個則是他們太師府的總管窩扎合。脫不花

屏息呼吸,凝神靜聽。只聽得父親問道:「明朝的使臣天一亮就出城,咱們的禮物齊備

麼?」窩扎合道:「都齊備了。」也先道:「姓雲那小子真不好對付啊,謝天謝地,他去了

我可安樂了。」窩扎合道:「太師是不是也要去送行?」也先道:「你代表我去,推說我有

病吧。反正有國王送他們出城,也夠隆重的了。」

  脫不花見他們說來說去,都是關於明日送行的事,不感興趣,正想回去睡覺,忽聽得父

親問道:「那尊紅衣大炮,威力極大,你看炮聲會不會傳出城外?」窩扎合道:「張宗周的

府邸離城門十里有零,這炮聲可傳十里,天亮之時,他們已經出城,又隔著一堵厚厚的城

牆,就是聽見,也不過像爆竹一樣的聲音,不會起疑的。」脫不花吃了一驚,只聽得窩扎合

又道:「而且不一定要放炮,他們在炮口之下,還不乖乖地自己綁來聽太師發落麼?」也先

道:「張宗周父子都是一副硬性子,尤其是張丹楓,更是吃軟不吃硬,我瞧他們是寧死不

屈。」停了一停歎口氣道:「張丹楓文武雙全,倒真是個人才,可惜他不肯為我所用,還處

處和我搗亂。這樣的人若放他回國,終是瓦刺心腹之患呀,但願他如你所言,降順於我。要

不然也只有不顧脫不花的傷心,將他除了。」原來也先在那日事後,盤問額吉多與麻翼贊,

知道計救雲重,活捉沙濤,消滅也先派去的五百鐵騎等等事情,都是張丹楓幹出來的。也先

又驚又怒,早就定下今日炮轟之策。但在明朝的使臣未離開之前,卻不能行。所以一定要等

到天亮之時,明朝的使臣離城之後。

  脫不花聽得毛骨悚然心中焦急之極。聽得外面敲了三更,父親吩咐窩扎合一些事情之

後,才回去安歇。也先的房間正在脫不花的房間對面,脫不花躲在床上,只見父親房中燈火

未滅人影在窗簾上移來移去,想是他心情緊張,故此深夜不眠。脫不花比她父親還要緊張百

倍,苦苦思索,盤算救張丹楓之計,但父親未睡,她怎敢走出房間。

  好不容易等到父親房中燈火熄滅,脫不花噓了口氣,一躍而起。忽地醒起外面還有人守

衛,自己出去,他們固然不敢攔阻,但必然驚動父親。脫不花想了一想悄悄地將睡在裡房的

侍女喚醒,叫她燙了兩壺熱酒,送給在花園值夜的兩個衛士喝,就假說是因為天寒地凍,太

師特別賞賜的。酒中暗下了麻藥。

  脫不花心中七上八落,生怕那兩個衛士不上圈套,聽外面銅壺滴漏之聲,恨不得有什麼

辦法把時間留住。好不容易盼得那侍女回來報道:兩個衛士不疑有假,果然醉了。脫不花早

已換了夜行衣服,急忙悄悄溜出奔入花園,從牆頭上一躍跳出。這時太師府中已敲了四更

了。

  這時雲重在賓館之中,也是興奮非常,睡不著覺。瓦刺國王已與他約好,明日一早,就

以送天朝國君之禮,將明朝被俘的皇帝祈鎮,送到城門,與雲重會齊,一同歸國。這是最尊

敬的禮節,不必雲重到瓦刺朝上去辭行。

  外面星月交輝,天空一片明淨。雲重倚欄遙望心道:「看這光景,明日該是個風和日麗

的晴天。冬去春來,重歸故國,皇上不知該多麼高興呢!」想起自己此行,幸而不辱使命,

不但締了和約,還將羈留異國的皇帝接回,這樣的事情,幾千年來,史冊所無,雲重為被俘

的皇帝而歡欣,也為自己的幸運而慶幸。

  但在高興之中,卻也有哀愁。在即將離開瓦刺的前夕,雲重自然而然地更加想起了自己

的父母和妹妹,難道他們還不知道自己已經來到這的消息?周山民不是已經見了他們麼?為

何還不到京城來和自己相會?種種疑惑,都在心頭湧起。雲重本意要多留幾日,等待家人團

聚的,可是想不到和約締結得那麼順利,而祈鎮又迫不及待地日日派人催雲重起行,這個被

俘的皇帝心中所想的無非是早日趕回,重登大寶,他哪裡會知道雲重的心事。

  在離開的前夕,雲重也自然地想到了張丹楓,這次出使的成功,大半是靠了張丹楓之

力,可是為了兩家的世仇,他不願到張家拜會自己祖父的仇人,而張丹楓也不來看他。雲重

不知怎的,一想起來,就覺心中悵惘,這期間澹台鏡明也曾勸過他不下數十次,勸他和張家

釋嫌修好,可是羊皮血書的陰影還重重地壓在心頭,他怎肯踏入仇人的家門?但雖然如此,

他對這不久之前還視為仇人的張丹楓,卻有了一種捨不得分開的感情了。

  「張丹楓明早會不會趕來和我同行呢?」雲重想起了這個問題,心情矛盾之極。他心底

裡似乎是盼望他能趕來,但又似乎不想他趕來,若然他真的趕來,和自己重歸故國,那麼將

來自己的父親怎樣看法,他對雲蕾的糾纏,又肯不肯就此割開?自己的父親會不會罵自己和

妹妹是一對不肖的兒女?

  歡欣、憂慮、恩怨、愁煩,種種情緒,打成了一個個結,結在心中,剪不斷,理還亂,

雲重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到這種心情。他獨倚欄杆,思來想去,不知不覺地已聽得外面

打了四更了。

  雲重正想回房稍睡片刻,忽聽得下面人聲嘈雜,隨從上來報道,客棧裡跳進了一個蒙面

的夜行人,口口聲聲說要立即謁見使臣,不知是否刺客,請雲重處置。雲重大為奇怪,想了

一想道:「好,讓他進來。」過了一陣,衛士將一黑衣少年推了上來,是蒙古武士的裝束,

但身材苗條,卻與一般蒙古武干的粗豪,大不相類。

  雲重好生奇怪,道:「你深夜求見,是何事情?是誰人遣你來的?」那青年武士面上蒙

著一塊黑巾,露出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只見他眼波一轉,低聲說道:「請大人摒退左

右。」雲重的侍從懷疑他是刺客,一人上前稟道:「請大人小心。」另一人便待上前搜他的

身子,那武士陡地閃開兩步,眼光中露出又羞又惱的神情。雲重心中一動,揮手說道:「你

們都下去吧,咱們天朝使者,以誠待人,何須戒懼。」待隨從走開,雲重隨手關上房門,笑

道:「現在可以見告了吧?」

  只見那年青武士將面巾撕下,脫了斗篷,卻原來是個俏生生的蒙古少女。她第一句話便

是:「我是也先的女兒!」雲重嚇了一跳,那武士女扮男裝,早已被他看出,不足驚異,但

她竟是也先的女兒,此事卻是雲重萬萬料想不到!雲重不知也先耍什麼花招,急忙起立讓

座,道:「尊大人有何見教?為何要你前來?」

  脫不花搖了搖頭,表示並非父親遣來。雲重更是奇怪,只見脫不花神色倉皇,衝口說

道:「雲大人,你和張丹楓是不是好友?」雲重道:「怎麼?」脫不花道:「如今已敲了四

更,只要天色一亮,張丹楓全家老幼,都要化為飛灰!他的性命如今懸在你的手中,你救他

還是不救?」雲重驚駭之極,急忙問道:「這是怎麼回事?」脫不花道:「我父親恨他助

你,更怕他回到中華,將來永為瓦刺之患,所以已派兵圍了他的府邸,只待天色一亮,就要

用炮來轟!」雲重道:「我如何可以救他呢?」脫不花道:「立刻到張家去!」

  雲重亦是聰明之人,驚惶稍定,心中一想,便知其理,自己是中國的使臣,若然趕到張

家,也先正急於與中國媾和,他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開炮。他要等待天亮動手,那自然也

是避免給自己知道。

  這一瞬間,雲重心頭有如平靜的海洋突然被風暴激起千重波浪,這一去不但要踏入仇人

的家門,而且誤了行程,而這日期又是瓦刺的國王和明朝的「太上皇」與他早約定的了!

  脫不花雙睛注定雲重,幾乎急得要流下淚來,忽地顫聲叫道:「你到底救他還是不

救?」雲重心中煩亂之極,腦海中陡地閃過張丹楓那丰神瀟灑的影子,閃過在自己遇難之

時,張丹楓揭開帳幕,笑吟吟地突如而來的神情。這樣的人,誰能忍心讓他死去?

  不待脫不花再問,雲重已驀然跳起,打開房門高聲叫道:「派兩個人立刻飛趕去瓦刺皇

宮,通知黃門官,叫他立即轉達瓦刺國王,說我明天不走!」隨從們一擁而進紛紛問道:

「怎麼?」雲重道:「你們立刻整裝,隨我出發,我要去拜會張宗周!」這時他把誓死不入

仇人之門的誓言早已拋之腦後了。

  剛才那一陣騷動,澹台鏡明亦已驚起,這時正站在雲重的臥室門前,瞥見一個蒙古少

女,臉上帶著笑容,眼角卻持著淚珠,而且還緊緊地握著雲重的手,心中正在莫名其妙,忽

聞得雲重說出要去拜會張宗周的話,更是驚詫。雲重道:「好呀,澹台妹子,你也去!」澹

台鏡明心中歡喜無限,無暇再問情由含淚笑道:「是呀,咱們早就該去了!」這時她才和脫

不花互相請問姓名。

  客棧離皇宮不遠,離張家卻有六七里路,雲重一行乘著快馬,在深更夜靜衝出街頭,自

然引起騷動,但他們打著明朝使者的大紅燈籠,卻也無人敢予攔阻。雲重為了避免經過皇

宮,抄過僻靜的街巷,繞道而行,剛剛轉出葡萄大街,這是瓦刺京城中心的大街,走到盡

頭,再轉過西邊,就可望見張宗周的丞相府。橫街裡突然奔出一騎健馬攔在前面,雲重喝

道:「我是大明使者,誰敢攔阻?」馬上人身手矯捷,給雲重的馬頭一衝一個觔斗翻在地

上,仍然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雙手高舉一面金牌,朗聲說道:「明朝天子御旨,請雲大人

接詔。」

  雲重吃了一驚,隨從上前,把燈籠一照,雲重定晴一看,認出是在土木堡明兵大敗之時

被瓦刺軍俘去的大內侍衛之一。那次皇帝身邊的侍衛,除了戰死與自殺之外,還有四五個

人,同皇帝一齊被瓦刺所俘,初時本是分開囚禁,至雲重到來談和之後,瓦刺國王將祈鎮接

到皇宮,待以君主之禮,撥了一座宮殿給他居住,這幾個衛士也就被釋放出來,仍然讓他們

侍候他們的故主。

  用金牌命令大將,乃是中國皇朝的慣例(宋代的岳飛就是被皇帝一連發十二道金牌召

回)。祈鎮在目前嚴格來說,實在還是俘虜的身份,他卻仍不忘「祖制」,這金牌自然是借

來的了。祈鎮似乎怕雲重還不相信,金牌之外,尚有詔書,詔上寫著一行草字:「宣使臣雲

重進宮朝見。」金牌加上招書,而且是深夜相召,可以料想,那一定是極緊急的大事,所以

才如此鄭重。

  雲重把詔書接過一看,那上面還蓋有明朝天子的私章,字跡也確是祈鎮手書,那自然是

不會假的。雲重吃了一驚,不知所措。現在距離天亮只有一個時辰,若然去朝見皇上,只恐

時辰一到,張丹楓全家老幼就要在炮火之下化成飛灰!但若不去這不接聖旨的罪名可是非同

小可!雲重拿著詔書,躊躇難決,澹台鏡明叫道:「到了張家之後再入宮朝見。」雲重道:

「好就是這樣。」那捧金牌的衛士仍然跪在馬前,不敢起身,雲重道:「你回去稟告皇上

吧,明早暫不動身,最遲午間,我一定進宮朝見。」那衛士仍然直挺挺的跪著,不肯拿回金

牌。忽聽得後面馬鈴之聲急促地響,又是一騎駿馬奔了上來,馬上人一躍而下,又跪在雲重

的前面。

  這人也是伺候祈鎮的衛士,像先前那個衛士一樣,也是一手高舉金牌,一手掏出詔書,

詔書上寫道:「宣使臣雲重立即進宮朝見。」字句與上一詔書相同,只是多了「立即」二

字,雲重捧著詔書,手指顫抖,沒有主意。脫不花叫道:「管它什麼詔書,咱們還是照剛才

的說法。」話聲未了,又是一騎快馬追來,大聲叫道:「雲大人接詔!」這是雲重舊日的同

僚,皇帝貼身的侍衛,樊忠之弟樊俊。只見他也是一手高舉金牌,一手遞過詔書,詔書的字

句與前一封完全相同,但在那「立即」兩字旁邊,又打了兩個圈圈,表示十萬火急之意。雲

重問道:「樊侍衛,究竟是什麼事情?」樊俊道:「咱也不知是甚事情只是皇上親口吩咐,

一定要雲大人立刻進宮朝見不得稽延。」

  雲重歎了口氣,須知這金牌召喚,實是最嚴重的聖旨,昔日宋朝的名將岳飛,尚自不敢

違抗,何況雲重?而且他也怕宮中有變,攻敗垂成,兩相權衡,自是皇帝更為重要。雲重接

了三面金牌,只得撥轉馬頭對澹台鏡明道:「好,你們先去。」立刻策馬飛奔,與祈鎮的三

個衛士同進皇宮。

  澹台鏡明已從脫不花口中知道張家之事,焦急非常,心中恨道:「張丹楓挽救了明朝的

江山,這倒霉的明朝天子卻要累張丹楓送了性命!」但雲重決意要去,她自是難以阻攔,只

好率領雲重的十八名隨從,快馬疾奔。

  哪知在大街的西邊,瓦刺的京師太尉(武官名,相當於明朝的九門提督)早已嚴陣相

待。雲重的衛隊長上前叫道:「咱們奉雲大人之命,前往拜訪你們的右丞相。」那蒙古太尉

道:「那你們的雲使臣呢?」隨從道:「雲大人剛剛奉詔進宮,就要趕來。」蒙古太尉道:

「既然如此,那就等雲使臣來了再說吧。我們奉命保護明朝使節,你們的使臣不在,這擔子

我們可挑不起。」

  脫不花悄悄說道:「咱們衝過去。」只是那邊蒙古太尉早已下了命令,鐵騎橫列,弓箭

手、絆馬索都已準備停當,嚴陣相待。澹台鏡明與雲重的隨從識得大體,知道若然硬衝,事

情就不可收拾,兩國幫交,也許因此破裂。何況敵眾我寡,亦未必衝得過去,急忙止著脫不

花,仍然和他們說理。可是蒙古太尉下了命令,便退入陣中,任雲重的侍從叫嚷他竟毫不答

理。

  兩邊僵持不下,澹台鏡明和那十八名隨從都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空自心焦,毫無辦

法,看來只得等候雲重趕回了。可是他們可等,張丹楓卻不能等。只聽得城樓上敲起五更,

再過些時,天色就要亮了!脫不花忽然大叫一聲,馳馬向前衝去!澹台鏡明想拉也拉不住!

  蒙古兵忽見一個本族的少女衝來,怔了一怔,弓箭手拉著弓弦,不敢放箭,撓鉤手的絆

馬索也不敢拋出去。黑夜之中,初時本看不清楚,但到了陣前,在松枝火把照耀之下,卻有

過半數的官官認得是也先的女兒脫不花!蒙古的男女之防本不如中原嚴謹,脫不花又好騎馬

射箭,與許多軍官都很熟識。

  那蒙古太尉急忙上前說道:「我們奉了太師之命,不許閒人通過。」脫不花柳眉倒豎,

斥道:「我是閒人麼?我也是奉了我爹爹之命,一定要過!」拍馬直衝。蒙古太尉見脫不花

從明朝使者那邊衝過來,雖覺極為奇怪,但誰都知道她是太師的愛女,見她發起潑來,橫衝

直闖,無人敢加攔阻,只好兩邊閃開。脫不花衝過了重圍,抬頭一看,只見東邊天際,已露

出一線曙光!

  此時張家被圍,閤家上下,都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只有張宗周神色自如,似乎對

生死都已不放在心上。張丹楓亦是甚為鎮定,但想起臨終之前,不能見著雲蕾一面,心中卻

是無限悲痛。

  這家人團坐在圍牆之下,圍牆外面時不時傳來了蒙古兵叫囂的聲音,那是死亡的威脅。

圍牆內一片靜寂,只聽得敲了三更,不久又敲了四更,北國的冬夜甚長,但在這群在死神陰

影下的人們,卻感覺到「寒宵苦短」!

  時間慢慢過去,死亡的陰影越來越重,圍牆外面叫囂的聲音也越來越大,好像四更剛敲

了不久,城樓上又傳來了五更的的聲音。張丹楓歎了口氣,跪在父親面前,道:「爹爹還有

什麼吩咐嗎?」張宗周輕輕撫摸兒子的發頭,含笑說道:「若是一年之前死了,我將死不瞑

目。如今呢,你總算為中國做了一些事情,我呢,也出過一點點力,雖然還未能贖罪,心中

卻也無憾了。」笑得甚是淒涼。張丹楓見他父親面色奇異之極,禁不住心頭一動,但此時此

際,還有什麼可問?張丹楓只是覺得在臨死之前,他父親的心意和自己特別相通,他感到有

生以來從來未曾與父親有過像此刻的接近!

  澹台滅明也笑一笑,道:「主公,咱們今日互相告辭!」向張宗周拜了三拜。他心意已

決,要在敵人的炮彈來到之前就橫鉤自刎。這時已敲了五更,再過片刻天色就要亮了!

  忽聽得外面一陣叫聲,澹台滅明道:「天還未亮他們就要炮轟了?」雙鉤一橫,張丹楓

道:「呀,不像!」澹台滅明停下雙鉤,道:「什麼不像?」張丹楓道:「好像是有什麼人

來了。咦,來人正在和他們廝殺!」跳上牆頭一望,只見半里之外,有三匹健馬衝入後陣,

圍在前面的蒙古兵也禁不住騷動起來,只是那尊紅衣大炮還對準自己的家門。

  額吉多帶來的武士都是百里選一的精銳,個個能拉五百強弓,一聲令下,千箭如蝗,紛

紛向那三騎健馬射去。只聽得呼喝聲中,戰馬狂嘶,遠遠望去,只見那三匹馬跳起一丈來

高,馬腹馬背都被利箭洞穿,馬身全被鮮血染紅,狂嘶跳躍,忽然四蹄一屈,跳翻地下。那

三個騎士騎術精絕,只見他們一個觔斗,在馬背上凌空飛起,倏忽之間,飛起一片綠光,跟

著一團白光,一道青光也交叉飛起,利箭一近,便紛紛墮地,張丹楓這時才看得清楚,來的

三人正是轟天雷石英和黑白摩訶!黑摩訶揮動綠玉杖,白摩訶揮動白玉杖,石英揮動青鋼

劍,舞到急時,便只見綠光、白光、青光三個光球,直衝敵陣。

  蒙古武士紛紛堵截,黑白摩訶一聲怒吼,揮杖亂打,打得人仰馬翻,有些輕功較好的,

跌翻之後,仍然衝上,卻又被石英劍戳掌劈,簡直近不了身。這三人橫衝直撞,銳不可擋,

眼看就衝到中央。白山法師大怒,搶上前去兜攔,第一個碰著石英,白山法師一招「獨劈華

山」碗口般粗大的禪杖當頭掃下。這白山法師乃是青谷法師的師兄,武功在額吉多之上,這

一杖之力,足有千斤,劍杖相交,噹的一聲,飛起一篷火星,白山法師大喝一聲「倒下!」

禪杖力壓,石英身軀微微一晃,忽地笑道:「不見得!」手腕一翻,青鋼劍突然脫了出來,

揚空一閃,轉鋒便戳白山法師的肩背。白山法師自恃氣力過人,卻不料適才那一杖並未將敵

人打翻,劍杖相交,自己的虎口也隱隱發疼,正在吃驚,突然間只見劍光,不見人影,敵人

意已轉到了自己的背後發招。石英以飛蝗石、驚雷掌、躡雲劍三絕馳名武林,尤其是躡劍

法,飄忽異常,最為難敵。白山法師閃開兩劍,正在倒轉杖頭,想擋開他的第三劍,只聽得

石英大喝一聲「著!」青鋼劍在禪杖上一碰,驟地反彈起來,反手一劍,在白山法師的肩頭

劃了一道傷口。白山法師練有一身「鐵布衫」的功夫,中了一劍居然不倒,禪杖在地上一點

躍出一丈開外,掄杖翻身,尚欲廝殺,石英早已衝入陣中去了。

  白山法師怒吼如雷,忽聽得一聲喝道:「賊□烏鬼叫得討厭,吃我一杖!」白山法師正

自發火,見黑摩訶疾奔而來,大吼一聲,禪杖攔腰便掃。哪知腳步剛起,黑摩訶已到了跟

前,綠玉杖一挑,有如鐵棒擊沖,嗡的一聲巨響,白山法師的禪杖脫手飛到半空,嚇得魂魄

齊飛。他自己以為氣力驚人,哪知黑摩訶比他還要厲害,眼見黑摩訶第二杖已打下,白山法

師哪裡敢接,急忙斜躍數步,恰撞到白摩訶面前。白摩訶罵道:「賊□烏,陽關有路你不

走,地獄無門你撞進來,你既撞到我的跟前,且吃我一杖!」呼的一聲,順手一杖,將白山

法師打翻,兩條腿都齊根斷了。

  石英衝入陣中,大聲叫道:「黑石莊世襲龍騎都尉石英求見主公!」原來石英的先祖是

張士誠的親信衛士,被封為「龍騎都尉」之職,而今石英來到,仍然接照以前皇室的主僕之

禮通名稟報,求見張宗周。張宗周熱淚盈眶,扶著兒子的肩,走上圍牆,說道:「楓兒,你

叫他快走吧!」黑白摩訶也叫道:「張丹楓,為什麼不衝出來?老朋友來了你也不出來接

麼?」

  張丹楓一聲苦笑,正欲說話,陡然間,忽見包圍他家的武士分開兩邊,現出一條通道,

那尊紅衣大炮適才被人牆擋住,而今也顯露了出來。石英見了大吃一驚,只聽得額吉多大叫

道:「你們再上前一步,我就開炮!」額吉多聽他們的稱呼,知道他們與張丹楓父子的關

系,料他們不敢讓張家毀炮火,故此立施恫嚇。

  其實那紅衣大炮,轉移不便,絕不能打到黑白摩訶他們;而其時剛打過五更不久,天尚

未亮,額吉多亦不敢向張家開炮,只要黑白摩訶與石英衝上,張家之圍立解。可是張丹楓與

石英等人都不知其中的微妙關係,尤其是石英,見那尊大炮對準張家,更是不敢動手。

  黑白摩訶氣得哇哇大叫,用印度方言嘰哩咕嚕的亂罵,可亦不敢向前移動半步。額吉多

哈哈大笑,馬刀一指,喝道:「都給我退到百步之外,否則開炮!」石英與黑白摩訶無可奈

何,只好依言退出百步之外,額吉多立刻命人在空地上撒下尖角毒蒺藜,留下一百名弓箭手

搭好弓弦,對準他們,石英等三人本事再好,也不能同時上擋弓箭,下掃蒺藜,眼睜睜地看

著敵人佈置,心中七上八落。

  皓月西沉,疏星漸隱,東方天際,先是露出一線曙光,不久就從黑沉沉的雲幕中透出光

亮,浮雲四展,從黑色變為灰白,不久又從灰白色的雲朵中透出一片橙色的光芒,黑夜已

逝,朝陽初升,天色已經大亮了。

  額吉多昂頭睜目,對著牆頭,大聲喝道:「如何?」張丹楓神色自如,冷冷一笑,道:

「有甚如何?我雖死猶生,你生不如死!」額吉多道:「張丹楓,你執迷不悟,我只有開炮

了!」張丹楓道:「儘管開炮,不必多言!」額吉多道:「我現在從一數至十,到數至十

時,立即開炮。螻蟻尚且貪生,你仔細想想。」張丹楓鄙夷一笑,跳下牆頭,根本不予理

會。

  霎時間牆外牆內一片靜寂,額吉多高聲數道:「一、二、三、四——」張丹楓緊緊握著

父親的手,澹台滅明倒轉吳鉤,尖刃對準胸口,沉重凝冷的空氣中繼續傳來數目字的呼聲:

「五、六、七、八——九——」澹台滅明吳鉤一拉,他以大將的身份,只能自殺,不能被

殺,鉤尖嵌入肉內,只要再用力一拉,立刻便要膛開腹裂。「九」字之後,久久無聲,忽聽

外面一聲尖叫「不准開炮!」

  澹台滅明道:「咦,是一個女子!」與張丹楓跳上牆頭,只見在紅衣大炮的旁邊,一個

蒙古少女正用刀指著炮手,張丹楓低低叫了一聲:「是脫不花!」脫不花抬起頭,嫣然一

笑,只見她花容不整,雲鬢蓬亂,頭上的玉釵搖搖欲墜,顯見是倉皇趕到。

  額吉多圓睜雙目,道:「不准放炮,是誰說的?」脫不花道:「你耳朵聾嗎?聽不清

楚?是我說的!」額吉多是也先的家將,平時對脫不花奉承得唯恐不周,脫不花自以為可將

他鎮住,哪料額吉多早得了也先的吩咐,誰也不許阻攔,只見他恭恭敬敬地對脫不花施了一

禮,道:「聽清楚了,請郡主閃開!」陡地大聲喝道:「開炮!」

  脫不花氣得柳眉倒豎,喝道:「誰放炮我就把誰斫了!額吉多你敢不聽我的話?」那炮

手一陣遲疑,拿著火繩的手顫顫抖抖,不敢燃點。額吉多淡淡一笑,說道:「我要聽太師的

話!」脫不花道:「我父親叫我趕來,就是要吩咐你們這一句話,不准開炮!」這句話若然

是脫不花一來到便如此說,也許能將額吉多騙過,此際額吉多聽了她顫抖的語調,看了她惶

急的神情,卻絕不相信,只見他又對脫不花施了一禮,恭恭敬敬地說道:「那麼太師的手諭

呢?」脫不花斥道:「我是他的女兒,要什麼手諭?」額吉多彎腰鞠了個躬,道:「不見手

諭,恕我不敢接旨,請郡主閃開。」大聲喝道:「放炮!再不放我就先把你斫了!」

  那炮手手顫腳震,擦燃火石,向火繩一點,忽見一條黑影,突然撲至,喝道:「你道我

不敢斫你!」手起刀落,那炮手還未叫得出聲,竟被脫不花一刀斫了。脫不花隨手捻熄火

繩,將身子堵著炮口,氣呼呼的叫道:「誰敢上來,我就把誰斫了!」

  額吉多萬萬料想不到脫不花竟然如此撒潑,當真做了出來,一時間倒沒了主意。他武功

雖比脫不花高得不知多少,但脫不花究竟是金枝玉葉,他怎敢去碰她一下!

  正在僵持,忽見一騎馬如飛奔至,馬上人一跳下來,就大聲喝道:「為何還不放炮!」

這人正是太師府的總管窩扎合。額吉多道:「郡主不許!」窩扎合滿面殺氣,大聲說道:

「太師親口吩咐,不論是誰,若敢阻攔,都可以把他殺掉!這是手令!」手令上寫得分明,

即使把他的女兒殺了,也是有功無罪。

  額吉多膽氣頓壯,道:「麻翼贊,你上去把郡主請開!」脫不花狂叫道:「誰敢上

來?」披頭散髮,玉釵橫墜,如瘋如狂。窩扎合邁前一步,冷冷說道:「郡主你聽清楚了,

趕快離開,不可固執,太師叫你與我回家。」

  脫不花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傷心已極,不單是為了張丹楓,而是第一次知道父親

是怎樣對她。她是也先的獨生女兒,也先平素對她千依百順,幾乎是她要天上的月亮他也答

應為她拿下,哪知到了這個關頭,她父親竟然吩咐家將,還當眾宣佈,說是可以將她殺掉。

她萬萬料不到父親這樣狠心,原來父親的愛也竟然是假的!天地間有什麼事情比這個更令兒

女傷心?尤其是象脫不花這樣嬌縱慣了的女兒。

  窩扎合道:「你哭也沒有用,你再不離開,我們就不客氣了,快隨我回家吧。」脫不花

傷心到了極點,反而哭不出來,舉袖抹了淚痕,身子仍然堵著炮口,神色十分可怕,額吉多

道:「麻翼贊,你把她拉開。」麻翼贊因被張丹楓在身上刺了一個「賊」字,恨不得把張家

全都毀滅,這時得太師的手諭,大了膽子,走過去便拉脫不花的衣袖。

  脫不花舉袖一拂,「呸」的一聲,唾涎吐到麻翼贊身上。麻翼贊怔了一怔,反手擒拿,

把脫不花雙手扭在背後,麻翼贊武功比她高強數倍,這一把擒拿手又用得十分刁毒,脫不花

動彈不得,突然和身一撲,撲到麻翼贊身上,張開櫻桃小口,狠狠地向麻翼贊肩頭一咬,麻

翼贊料不到她有此一著,蒙古地方雖然不比中國,男女之間,並無「授受不親」的禮教存

在,但麻翼贊與脫不花究竟是奴才之對主子,驟然被脫不花撲在身上,嚇得手足無措,這一

口咬下,入肉三分,麻翼贊又驚又痛,擒拿手自然解了,窩扎合大叫道:「不必顧忌,將擊

暈!」麻翼贊縱身一掌,忽聽得「嗤嗤」兩聲,原來是脫不花藏在身內的兩支袖箭,適才雙

手被扭,放不出來。這袖箭乃是她平日打獵所用的毒箭,相距既近,麻翼贊猝不及防,兩邊

心房,竟被毒箭射入,但脫不花也被他的掌力震得倒在地上。

  窩扎合大驚,急忙搶上,只見脫不花一躍而起,尖聲叫道:「張哥哥,不是我不救你,

我已盡力了!」倒轉刀柄,一刀插入胸膛,回身倒下,雙手猶自緊緊抱著炮身。

  張丹楓在城牆上看到杲了,脫不花竟然為他而死!這霎那間,張丹楓只覺一陣心酸,平

素厭惡她的心情全都消了,不覺哭出聲來,叫道:「脫不花妹妹,我領你的情了!」可是脫

不花已死,張丹楓第一次叫她做「妹妹」的充滿感情的聲音,她已聽不見了。

  麻翼贊斃命,脫不花自殺,全都出人意外,在場的蒙古武士個個怔著,噤不出聲。窩扎

合叫道:「把她拉開,開炮!」額吉多用力扯開脫不花抱著炮身的雙手,只見炮口已被染得

通紅,鮮血還在汩汩地流入。正是:

  拚把嬌軀填炮口,香魂猶自護檀郎。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劍氣如虹廿年真夢幻 柔情似水一笑解恩仇

  額吉多咬一咬牙,扭轉了頭,不敢看脫不花可怕的臉孔,反手一甩,將脫不花的屍身拋

到一旁,擦燃火石,一下子就把火繩點著,迅即跳到一邊。

  張丹楓也不敢再看,跳下城牆,左手拖著父親,右手拖著澹台滅明淒然笑道:「爹,澹

台將軍,咱們今日一同走了!」澹台滅明雖然不見外面情形,但聽到是額吉多親自放炮,早

已不作倖存之想,吳鉤一舉,亦向心房插去。

  雲重被祈鎮三道金牌,召去朝見。祈鎮被瓦刺國王安置在皇宮內右邊的一座偏殿,雲重

隨著三個衛士,喚開宮門,走過一彎彎曲曲的通道,好不容易走到了那座宮殿的門前,守門

衛士進去通報,過了好一會子,那衛士出來說道:「雲大人,請你在這裡等候召喚。」雲重

心急如焚,道:「皇上召我立刻面見,怎麼還要我等候?」衛士道:「皇上正在吃著燕窩,

還未吃完呢!」雲重又急又氣,想不到皇上接二連三地用金牌催促卻原來還有這樣的閒情逸

致,在吃燕窩。

  又過了一會,借用的蒙古小太監才出來道個「請」字,雲重三步並作兩步,跑入宮中,

只見祈鎮坐在一張安樂椅上,四個瓦刺國王遣來伺候他的小太監正在替他捶背,祈鎮面色悠

閒絲毫不像有急事的樣子。

  雲重忍著一肚子氣,跪倒地上,三呼萬歲。祈鎮拉了長嗓子,慢吞吞地道:「卿家平

身,賜坐。」雲重爬了起來,並不就坐,先自問道:「皇上有何緊要的事情,召喚為臣?」

  祈鎮咳了一聲,道:「是呀,是有緊要的事情。朕忽然想起,咱們明日雖然歸國,到底

在瓦刺一場,受他招待,他們是主,咱們是賓,他們敬重咱們,咱們也不可沒了禮節,瓦刺

國王要親自送朕出城,咱們若然受之,似乎有些過分。不如由你接我出宮,咱們遞表辭行,

瓦刺國王若要來送,咱們在城外等他,這樣才合皮此相敬之禮。」

  原來是這個「急事」,雲重幾乎氣得說不出話來,祈鎮在瓦刺被囚期間,所受是何等

「招待」,雲重亦早已就從張丹楓的口中知道,想不到他而今反而不顧大明天子的身份,要

遞表辭行,要講什麼「相敬之禮」。

  雲重斜眼一瞥,只見那四個小太監在偷偷地笑。雲重心念一動,忽然間問道:「這真是

皇上的意思嗎?」祈鎮面色一端斥道:「雲重,你知道失言之罪嗎?這當然是寡人的意

思。」其實這是也先發覺脫不花偷走之後,早料到她要去邀請雲重的一著,所以一面派人阻

攔,一面派窩扎合向額吉多傳令,一面派人入宮威脅祈鎮,要他如此如此,三管齊下,無非

是想阻撓雲重,使得他也沒法救走張丹楓父子。

  皇宮就在也先勢力控制之下,他當然可以操縱自如,祈鎮生怕也先不放他歸國,被他一

嚇,心中想道:「不必為這禮節之事致生變卦。」果然聽也先所指,將雲重召了進來。而且

還要在臣子面前維持自己的面子,一口咬定是自己的意思。

  祈鎮責了雲重幾句,面色一轉,說道:「姑念你此次出使有功,朕不罪你。朕而今就派

人遞表給瓦刺國君。你在此等我待我賞賜了宮中的僕役之後,天亮之時,咱們就走。」雲重

忽地抗聲說道:「皇上你不必派人遞表了,我已通知瓦刺國王,明兒不走!」

  祈鎮大驚色變厲聲斥道:「你、你、你怎敢擅自作主?」雲重道:「我要去拜會張丹

楓。」祈鎮更驚,拍案叫道:「什麼,你要去拜會張丹楓?你知道他們是張賊張士誠的後裔

麼?朕不將他們押解回國,處以極刑,已是寬厚無比,你還要去拜會他們!哼、哼,真是豈

有此理!」雲重神色不變說道:「皇上,你知道麼?這次兩國談和,要迎接皇上回國,這固

然是於閣老的主張,但也是張丹楓的主意。要不是張丹楓探知瓦刺的虛實,稟告于謙,咱們

還不敢對也先這樣的強硬呢!」祈鎮面色蒼白,「哼」了一聲道:「依你說來,張丹楓倒是

忠心為朕了?」雲重道:「不錯,他是忠心為國!」祈鎮道:「你為反賊說話,得了他什麼

好處?」雲重滿腔悲憤幾乎說不出話來,忽聽得宮中打了五更,心中一急,衝口說道:「也

先要炮轟張家,微臣與張家仇深如海,但亦甘願受陛下處罪,必然要去救出張家。說到好

處,陛下受了他的好處,卻還不知,於閣老為陛下召集天下義師,擊敗也先,其中的軍餉,

佔了一半,就是張丹楓捐出來的!」祈鎮兩眼翻白,連聲說道:「這、這是什麼話?你、

你、你是食我大明俸祿的臣子麼?你、你、你替他說話,居然違抗君命?」雲重熱淚盈眶,

抬頭一看曙色已現,把心一橫,侃侃說道:「微臣知道違抗君命罪當處死,我去了張家之

後,當自盡以報皇上知遇之恩,讓皇上再請於閣老派第二個使臣來迎接皇上回國。」

  祈鎮這一驚非同小可,要知他日盼夜盼,好不容易盼到今日得以重回故國,再為天子,

若然雲重真是一意孤行,捨他而去,不知何時才能派第二個使臣,第二個使臣也未必能有他

那般本事,夜長夢多,只怕皇帝夢也終於破碎。祈鎮想至此處,不覺冷汗直流,聲調一轉,

急忙言道:「卿家有話好說。」雲重道:「也先狼子野心,對陛下並無好意。他如今實是被

迫與我國談和,不得不爾。皇上,你相信也先,不如相信張丹楓。我而今走了!」祈鎮急忙

叫道:「卿家且住!」

  雲重焦急之極,但聽到皇上呼喚,不得不回過頭來,道:「皇上有何吩咐?」祈鎮顫聲

說道:「朕與你一同去。」原來祈鎮見阻攔不住雲重,生怕自己留在瓦刺皇宮,會遭到也先

迫害(其實也先急於求和,只敢對他恐嚇,萬不敢加害於他)。在患得患失的心情之下,考

慮再三,覺得還是和雲重一道,較為安全可靠。

  這一要求,頗出雲重意外,雲重回頭一看,見祈鎮神情,好像害怕獵人的兔子一般,與

適才裝模作樣的怒獅神態,前後判若兩人。雲重心中不自覺地泛起一種厭惡與憐憫的混合情

緒來,覺得這個「萬人之上」的皇帝,其實十分渺小,但還是恭恭敬敬地屈了半膝,承接

「聖旨」。

  曙色漸顯曉寒逼人,祈鎮道:「且待朕加上一件衣裳。」走入內室,打開衣櫃,當眼之

處,一件白色的狐皮披肩擺在當中,這正是祈鎮被也先囚於石塔時,張丹楓從身上解下送給

他的。祈鎮一見,觸起當日情景,不覺拿起披肩,摩挲一下,又把披肩拋開,心中煩躁,挑

來揀去還是選不到合意的衣服。

  曙色一開,晨光漸漸透入窗戶,雲重叫道:「皇上,請恕微臣不能再等候了!」這一聲

令祈鎮在迷茫之中驚醒過來,手足無措地隨手便抓起一件披在身上叫道:「我就來啦。」到

他與雲重出了皇宮之時,才發覺自己隨手拿起,披在身上的就是張丹楓送給他的那件狐皮披

肩!

  雲重的隨從還被困在街心,至雲重與祈鎮到時,那個蒙古太尉才許通過,這時已經是天

色大亮了。

  雲重跨馬疾馳,張丹楓親切的笑容現在馬前,似是正在向他招手。什麼羊皮血書,什麼

家仇世恨,這時全都被張丹楓的影子驅逐,只有一個念頭佔據在雲重的心頭:「必須盡快地

趕到張家,將張丹楓從死神的手中救出!」

  「是不是太遲了呢?天已亮了,朝陽也升起來了!」雲重放馬飛奔,恨不得把時間拖

住,好在一直聽不到炮聲。但這卻令雲重更是緊張,更是心驚膽戰,好像一個待決的死囚,

時間已到,卻是遲遲不見劊子手的刀斧砍下,每一秒種的等待,就像一年那麼長久,誰知道

炮彈在什麼時候打出,也許就因為遲了半步,鑄成了終生悔恨的過錯。

  雲重狂鞭坐騎,把皇帝也甩在後面,一口氣趕到了張家門前,只見蒙古兵伏在地上,一

尊紅衣大炮對準張家,炮口正在冒煙。雲重大叫一聲,刷的一鞭,抽得那匹戰馬跳了起來,

向那尊大炮飛奔過去。十八名隨從一齊大叫:「大明使者到!」

  張丹楓正在瞑目待死,忽聽得圍牆外面的叫聲,這一喜非同小可,陡地一躍而起,正見

澹台滅明橫鉤自刎,急忙將他的吳鉤搶下,叫道:「你聽,是雲重來啦!」一跳跳上圍牆。

  張宗周徐徐張開眼睛,道:「是誰來啦?」澹台滅明道:「咱們命不該絕,是明朝的使

者來拜會你啦。」這時張宗周也聽清楚了,外面傳來的果然是替「天朝使者」喝道的聲音。

明朝的使者竟然會來到他的家門,此際比受也先的炮轟更出乎他意料之外,張宗周眉宇之間

掠過一絲笑意,但隨即又低下了頭長長地歎了口氣。

  張丹楓跳上圍牆,一眼看見雲重快馬奔來,再一眼,只見對準他家的那尊紅衣大炮,炮

口正在冒出白煙。張丹楓眼前一黑,剛獲得希望之後的絕望,幾乎令他也支持不住。

  澹台滅明見張丹楓在牆頭上搖搖欲墜,叫道:「喂,你怎麼啦?」張丹楓定一定神,大

聲叫道:「雲重兄,快快走開,休要送死!」在最危險的時候可以看見到真摯的友誼。張丹

楓與雲重都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一個仍馬不停蹄,一個在大聲呼叫,就在這一瞬間,忽

聽得「嗚」的一聲,白煙四散,炮彈打出來了。

  雲重尖叫一聲,心頭像被一座大山突然壓下,一切絕望!忽聽得炮聲暗啞,完全不像那

在戰場上聽慣的大炮之聲,張目一看,只見那炮彈冒著白煙,只打到距離炮口的三丈之地,

在地上滾了幾滾,滾下水溝,竟然沒有爆炸。

  原來那尊紅衣大炮的炮口,被脫不花的熱血注入,炮膛潤濕。現代的大炮,在數千發之

中,也偶有一兩發是打不響,何況是古代的大炮,火器絕對沒有現在的精良,火藥受了潮

濕,打了出來也不能爆炸。

  雲重大喜如狂,立刻飛身下馬,趕緊拍門,十八名隨從也跟著魚貫而入。額吉多這時縱

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再放第二炮!

  張丹楓跳下牆頭,打開大門,兩人緊緊相擁,淚眼相對,一切恩恩怨怨都拋在雲外。忽

聽得張丹楓叫道:「爹……」雲重扭頭一看,只見張宗周顫巍巍地朝著他們走來。雲重心中

一沉:原來這人便是張丹楓的父親,是自己出了娘胎,一有知覺之後,便無日無時不在切齒

痛恨的仇人!這仇人現在正在望著自己,嘴髻微微開闔,似乎是有千言萬語,要說又說不出

來,佈滿皺紋的臉上現出光彩,帶著一種奇特的表情,似乎是在等待一件渴望已久的事情,

又似父親在迎接自己久已未歸家的兒子。這神情令雲重其後在一生中也永遠不能忘記。

  雲重痛苦地叫了一聲,這形容枯槁、滿頭白髮的老人,哪有一點像自己想像中那個陰毒

險狠的奸賊?難道自己能忍心把利刀插入這垂死的老人的胸膛?張宗週一步一步來得更近

了。雲重觸一觸十幾年來藏在貼身的羊皮備書,狠狠地向張宗周盯了一眼,忽然又把頭轉過

一邊,一摔摔開了張丹楓緊緊抱著自己的手臂。

  張宗周心痛如割,這倔強憎惡的眼光,與三十年前的雲靖是一模一樣啊!張宗周什麼也

明白了,頹然地坐在地上,只見雲重轉過了身,顫聲叫道:「事情已了,咱們走吧。」

  張丹楓呆若木雞,看看父親,又看看雲重,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澹台鏡明正與哥哥相

敘,跑過來道:「什麼,才來了又要走了?」平素只要澹台鏡明說話,雲重無有不依,但此

際卻如失魂落魄,聽而不聞,仍然是朝著大門直走。

  忽又聽得外面蹄聲得得,奔到門前,戛然而止,好幾個聲音同時叫道:「大明天子駕幸

張家。」原來祈鎮馬遲,現在才到,他雖然尚未脫俘虜的身份,仍未忘記擺皇帝的架子。

  園內無人理會,張宗周坐在石上,動也不動;澹台滅明橫目怒視,瞪了他一眼,又回過

來,仍然和妹妹說話,只有雲重和他的隨從,止住了腳步。祈鎮好生沒趣,喝道:「誰是張

宗周,為何不來接駕?」張宗周昂首向天,好像根本就看不見祈鎮這一個人,祈鎮認不得張

宗周卻認得張丹楓,朝著張丹楓喝道:「你父親呢?你父子乃叛逆之後,朕今特降洪恩,免

於追究。你等尚不來接駕麼?」張丹楓冷冷一笑,祈鎮只覺得他的眼光射到自己的狐皮披肩

上,不覺得面上一紅,心中氣妥,本來是大聲說話,越說越弱,說到後面幾個字時,簡直只

有他自己才聽見了。

  張丹楓冷冷一笑,忽地從懷中掏出一包東西,擲於地上,道:「這兩件東西你好生保

管,休要再丟失了!」早有衛士將它拾起,呈到祈鎮面前,解開一看,裡面包著的兩件東

西,一件是刻有「正統皇帝之印」的龍紋漢玉私章,那是僅次於國璽的寶物;另外一件則是

皇后送給祈鎮的碧玉頭簪。這兩件東西都是祈鎮在土木堡戰亂之時,被他的大內總管康超海

盜去的。張丹楓從康超海的手中搶回,現在才有機會還給他。

  祈鎮更為羞怒,皇帝的面子竟被丟盡,但心中虛怯,想發作又發作不出來。正欲拿雲重

出氣,忽見三個怪人如飛跑進,前頭兩個,相貌相同,一黑一白,手舞足蹈,大呼小叫,更

似旁若無人。

  這三個人乃是轟天雷石英和黑白摩訶,蒙古兵撤走,他們立即掃盡蒺藜,趕來相會。祈

鎮的衛士喝道:「何來狂徒,驚動聖駕!」上前阻攔,石英睥睨斜視,掃了祈鎮一眼,雙手

一伸,把兩個衛士夾領提起來,摔出丈外,黑白摩訶哈哈大笑,雙杖齊伸,也將兩個衛士摔

得四腳朝天。祈鎮大驚急忙後退,只見黑白摩訶拉著張丹楓歡呼跳躍,石英則跪倒張宗周跟

前。

  張宗周扶起石英,自己卻搖搖晃晃,好像站立不穩,仍然坐下。石英淚咽心酸,叫了一

聲:「主公。」張宗周道:「石將軍,這幾十年虧了你了。」石英先祖是張士誠的龍騎都

尉,故此張宗周以「將軍」稱他。石英道:「國寶(指那幅畫)已歸回少主,可惜江山仍非

大周。」張宗周搖手苦笑低聲說道:「我全都知道了,不必說啦。人生但願心無愧,奪霸爭

王底事由!」

  祈鎮心中一怔,指著雲重說道:「蠻野鄙夫,不可相處。雲狀元,你快保駕回朝。」雲

重仍然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不言不語。祈鎮怒道:「你們都瘋啦!」雲重閃過一邊,帶

著隨從,悶聲不響地護衛兩旁,剛剛走到園門,雲重忽然又停住了腳步,面色刷地變得慘如

白紙。

  只見一個美貌如花的少女,扶著一個形容憔悴、頭髮稀疏斑白的老頭,走入門來。這老

頭面上交叉著幾道傷痕,跛了一足,在少女的扶持之下一蹺一拐地走著,面上神氣極是駭

人,祈鎮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只聽得雲重突然顫聲叫道:「爹!」跑上前去,抱著那老頭。

  雲澄理也不理,竟然一手將兒子推開,目不轉睛地盯著張宗周,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這可怕的神氣,令石英也嚇得閃開一邊。石英抬頭一看,只見在雲澄父女之後,還有自己的

女兒、女婿:石翠鳳和周山民。石英急忙撇開張宗周,上去迎接女兒,周山民和石翠鳳也不

敢作聲,面色沉暗。

  原來雲澄因為跛了一足,難以走路,所以今日才到瓦刺京城,至客棧一問,始知雲重竟

然到了張家。雲澄這一氣非同小可,立刻逼女兒將他帶來,這時他重見兒子的歡欣,早已被

面睹仇人的痛恨所遮蓋了。

  這霎那間,張丹楓如受雷擊,面色也刷地一下變得慘白。眼前就是自己魂牽夢縈的「小

兄弟」。可是雲蕾卻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有雲澄的眼光象利刃一樣,在割著他的心。

  張丹楓叫了一聲,天不怕地不怕的他,這時也感到難以言宣的戰慄,雲澄的神氣比起將

雲蕾強迫離開他時更令人駭怕。只見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張宗周的面前,看樣子什麼事都做得

出來。

  張宗周抬起眼睛,只見雲澄站在他的面前,冰冷的眼光,冰冷的面孔,狠狠地盯著他,

動也不動,就如一尊用大理石雕成的復仇魔鬼!張丹楓和雲重都同時叫了一聲,奔上前去,

雲澄頭也不回,反手一掌,就打了雲重一記耳光,雲重跪在地上叫道:「爹,離開這兒吧,

離開這兒吧!」張丹楓也上去扶著張宗周的肩頭,道:「爹,你回去歇歇吧!」張宗周也是

頭也不回,手臂輕輕一拔,將張丹楓推開。雲蕾也忍不住了,掩面哭泣,低低叫了一聲

「爹!」雲澄仍然聽而不聞,好像整個世界上就只剩下了一個張宗周,他狠狠地盯著張宗

周,那眼光竟似包含了人間所有的怨恨!

  張宗周忽地淡淡地一笑,道:「我早就料到了今日,我而今就去找你的父親雲靖大人親

自道歉,這樣,你我兩家的冤仇總可以消解了吧!」話聲越來越弱,說到最後一個字,忽然

翻身跌倒,耳鼻流血,寂然不動,竟是死了。原來張宗周早已萌死志,見了雲重之後,就偷

偷吞下了早已準備、隨身攜帶的毒藥,這毒藥含有「鶴頂紅」所煉的粉末,恰恰就是雲靖當

年被王振毒死的那種毒藥,縱有金丹妙藥,亦難相救。

  張宗周突然自殺身亡,在場的人誰也沒有料到。張丹楓面色如死,眼睛發直,哭不出聲

來。雲蕾慘叫一聲,跌倒地上。雲澄也像洩氣的皮球,頹然地坐下。澹台滅明和石英高叫

「主公」,雲重跳上前去想扶張丹楓,張丹楓忽然掩面狂奔,一躍躍上正在園中草地上吃草

的白馬,那匹照夜獅子馬一聲長嘶,馱著主人,箭一般地射出園門,倏忽不見。

  園中靜寂如死,只有雲蕾的低低啜泣之聲。

  兩個月後,正是江南初夏,風光明媚的時節,薊州城外,有一個少年,騎著一匹白馬,

單騎獨行。這少年便是張丹楓。

  兩個月的時光不算長,但世局又已起了一番變化。雲重將祈鎮接回之後,祈鎮的弟弟,

現任皇帝祈鈺(明代宗)不肯讓位,祈鎮一回來就被他囚在皇城裡的南宮,名義上尊為「太

上皇」,實際上是個囚犯。祈鎮的皇帝夢落了空,于謙整頓國家的美夢也落了空,因為祈鈺

現在已不必倚仗于謙了,祈鈺剝奪了于謙的權柄,只叫他做一掛名的「兵部尚書」,不許他

再干預朝廷的「施政大計」。

  王振等一班舊時權貴都已倒下,但很快就有一班新的權貴爬起來,「君臣醉樂慶太

平」,昏昏然紛紛然。簡直忘記了那「土木堡之變」,國家險被滅亡的慘痛了。

  張丹楓失意情場,慘遭家難,更加上傷心國事,他悄悄的在北京躲了幾天,連于謙也不

去見,就單騎獨行,回到江南。

  江南明媚的風光,並沒有解除他心中的悲痛,他策馬慢行走到蘇州城外,忽地仰天吟

道:「天道無常人事改,江山歷劫剩新愁!」從懷中掏出一紙染滿淚痕的信,信箋上的字

句,他早已讀了數十百遍,不用看他也背得出來。那封信是他父親在臨死的前一夕,偷偷放

在他的衣袋中留給他的。那封信是這樣寫的:

  吾以當年一念之差,誤投瓦刺,結怨雲家。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雲靖子孫,恨

吾如仇,理所當然。吾今決意以死贖罪,非為雲家,亦為無顏重歸故國也。人生必有死,吾

以衰暮之年,得見大漢使臣,威播異國,死而無恨。你見識勝我百倍,有子如此,我可無牽

掛矣。我死後你當立即歸國,與雲家釋嫌修好,贖我罪行。你與雲靖孫女相愛相憐之事,澹

台將軍亦已告與我知。此事若成,我更無憾矣。

  父親的影子在張丹楓心中泛起:父親做過錯事,也做過好事,他幫助了瓦刺強大,也暗

中幫助祖國打擊了也先。張丹楓年輕時覺得不可理解的父親,而今已完全可以理解了。父親

像他一樣驕傲(可惜這驕傲卻引他走入歧途),父親也像他一樣血管中流的是中國人的血

液。

  張丹楓在心中重讀了這封信一遍,另一個影子又泛上來,這是雲蕾,是父親希望他能夠

與之結合的雲蕾!可是經過了那一場傷心慘痛的事件之後,此生此世,只恐怕是相見無斯,

還說什麼談婚論嫁?張丹楓這兩個月來愁腸寸斷,幾乎又到了如癡如狂的地步。這次歸來,

本欲借江南景色,聊解愁煩,哪知不到江南,還自罷了,一到江南,卻不由自己地更想起雲

蕾,想當年並轡同來,也正是這個梅子黃時,榴花初放的季節,一路上曾留下多少笑聲,多

少淚痕,到而今卻真像李清照詞所說的「物是人非事事休,無語淚先流。」更傷心的是:

「柔腸已斷無由斷」,「淚已盡,那能流!」

  古城如畫,景色還似當年的淺笑的輕頻,不住地在眼前搖晃,張丹楓禁不住低低地歎了

一聲:「小兄弟,一切都太遲了啊!」

  忽聽得一聲嬌笑,張丹楓的耳邊就似聽得雲蕾說道:「誰說太遲?你怎麼不等我啊?」

張丹楓回頭一看望,只見一匹棗紅馬上,騎的正是雲蕾,淺笑盈盈,還是當年模樣。

  這是夢境,還是真人?張丹楓又驚又喜,只見雲蕾策馬行來,低眉一笑,招手說道:

「傻哥哥,你不認得我麼?」呀,這竟然不是夢境!張丹楓大喜若狂,叫道:「小兄弟,真

的是你來了?真的還不太遲?」雲蕾道:「什麼遲不遲的啊?你不是說過任憑路途如何遙

遠,總會趕到的麼?你看看,不但我趕了來,他們也趕來了!」

  張丹楓抬頭一看,只見雲蕾的父親雲澄也在馬背上含笑地看著他們,面上雖然仍有刀

痕,但卻是一派慈祥,毫無怨毒的神色了。他勒住了馬,一躍而下,矯健非常,原來他的跛

腳已經被雲重用張丹楓所教的法子醫好了。經過了那場事變之後,他的怨氣已消,又從兒女

口中知道張丹楓的苦心,連他的殘廢也是張丹楓預先安排,假手雲重醫好的,上一代的事

情,上一代已經了結,還有什麼好說呢?

  雲澄後面還有幾匹坐騎,那是雲重和他的母親,澹台滅明和他的妹妹,一齊看著他們,

微微含笑。澹台鏡明策馬上前兩步,與雲重同行,揚鞭笑道:「丹楓,快活林中已佈置一

新,園林更美,你還不進城麼?」張丹楓如在夢中初醒低聲說道:「小兄弟,你也進城

麼?」雲蕾盈盈一笑,種種恩仇,般般情愛,都盡溶在這一笑之中。

  正是:

  盈盈一笑,盡把恩仇了。趕上江南春未杳,春色花容相照。

  昨宵苦雨連綿,今朝麗日晴天,愁緒都隨柳絮,隨風化作輕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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