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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蹤俠影錄》第6章
第二十五回 石塔藏龍闖關劫天子 丹心報國拔劍護仇人

  脫不花笑道:「這是府中的武士出差,不必驚恐。」伸手替張丹楓探熱,張丹楓忽地手

指一勾,口一張,哇的一聲,將適才所吃的酒菜都嘔了出來,脫不花最喜愛的一件夾段新

裝,給他撕裂,嘔出的酒菜,直噴入衣內,油膩膩的雞片肉屑,沾上胸膊。脫不花雖是蠻

女,但生性愛潔,不覺皺眉道:「怎麼還是醉成這個樣子?」捏著鼻子,給他端來一碗解酒

的百合參湯。張丹楓把手一揮,叫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唔,唔,若然不去再三杯!」那

碗湯給他一拂,登時潑翻,都濺在脫不花身上,碗也跌得粉碎。脫不花給他一拂,手腕疼

痛,只見張丹楓納頭又睡,雙手亂打床沿,心中暗道:「他竟然醉得這樣厲害,連解酒的五

辣返魂香也沒有用。」脫不花給他嘔吐得滿身都是污物,氣味極之難聞,又怕給他打著,只

好退了出去。只聽得張丹楓唔呀叫道:「窗子打開,不要把燈吹熄,我怕黑呀你知不知

道?」似醉非醉,脫不花剛一回頭,張丹楓又「哇」的一口嘔吐出來。脫不花歎了口氣,走

出去換衣,叫侍女替他收拾打掃。

  張丹楓擺脫了脫不花的糾纏,心中甚是得意,但一想到也先篡位在即,仍是明朝之禍,

兀是想不出如何應付,心中又不覺愁煩。按說他此時若要刺殺也先,那也並非難事。不過刺

殺一人,並不能從根本消彌兩國之間的干戈戰禍,而且被俘虜的明朝皇帝更會因此一來,絕

了生還之望。于謙與張丹楓的抱負都是願與鄰國和睦相處,故此張丹楓絕不願效尋常的刺客

所為徒逞一時之快。

  只聽得府中敲了三更,從窗口望出去,但見新月在天,微風動樹,張丹楓想來想去,還

是想不出最好的辦法。忽見窗外枝頭,黑影一飄,張丹楓未及出聲,來人已站在床前,端的

是迅捷得出人意外。張丹楓看清楚時,不由得喜出望外,原來卻是自己的師父謝天華。

  謝天華低聲道:「我從你在城中留下的暗號,尋到雲蕾,知道你被困在這兒,事不宜

遲,你快快隨我走吧。」張丹楓言道:「我若要走,早就走了。」將為難之處,約略一說。

謝天華點點頭道:「那你打算如何?」張丹楓道:「四師叔(飛天龍女)來了嗎?」謝天華

道:「來了,在客寓裡陪伴雲蕾。」張丹楓道:「二師伯呢?」謝天華歎口氣道:「沒尋

著。」似有許多話要說。張丹楓急道:「我現在已想好脫身之計,明日當可出去,那時再詳

細傾談。現在事不宜遲,請你和葉師叔即刻到皇宮去。」謝天華道:「幹什麼?」張丹楓在

他師父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暫且按下不表。

  謝天華去後,張丹楓如解了心頭之結,輕鬆舒快,放懷睡了一覺。也不知睡了多少時

候,忽被聲響驚醒,抬頭一看,只見房中坐著也先。

  張丹楓急忙坐起,只見陽光透進紗窗已是第二日的清晨。張丹楓道:「太師,你好早

啊!」也先道:「唔,早!你酒醒了嗎?」張丹楓道:「昨晚失禮,請太師勿罪。」也先

「哼」了一聲,道:「你想好了嗎?你們父子是否願與我聯同,剪除阿刺,共圖富貴?」張

丹楓道:「想好啦,我正有話要與太師一說。」也先道:「你說。」張丹楓見他眉頭打結臉

似寒冰,心中已料到是什麼事情,暗暗好笑。

  原來昨夜青谷法師與麻翼贊照常到宮中輪值,替也先暗中監視皇室的動靜,三更過後,

忽見有兩條黑影,從宮中飄然而出,兩人上去攔截問話,那黑影出手如電,只一招就把青谷

法師腦袋削了,麻翼贊武功雖高,也不過接了兩招,就被敵人削了耳朵。只聽得敵人笑道:

「饒你一命,報與也先知道,他若只是想在瓦刺稱王,這個咱們不管,但欲在篡位之後,再

侵中華,咱們卻是饒他不得。」說話的是兩個漢人,一晃不見。這消息今早也先得知,真是

又驚又氣,既駭且愁。令也先驚駭的是:青谷法師是紅教喇嘛中的有名人物,麻翼讚的武功

也在也先帳下號稱第一名武士的額吉多之上,而這兩位被也先當作左右手的人物,卻被敵人

不費吹灰之力,殺死刺傷,而且只不過是一兩招的功夫!設若這兩人到太師府行刺,何人可

以防禦?令也先憂愁的是:這兩個漢人明明是從中國來的,卻暗護瓦刺皇室,還看出他的心

意,只怕篡位之謀也要受到莫大障礙。

  也先逼張丹楓回復他昨晚的問題,張丹楓一笑說道:「太師你久歷戎行,想必熟知兵

法。」也先道:「怎麼?」張丹楓道:「兵法有云:備多則分力薄則敗。最忌幾方面同時作

戰,各國都要爭取『與國』(按「與國」:這一名詞本是中國古代的用語,至近代又復通

用),聯橫合縱,只想多樹與國,少樹敵人,就是這個道理。」也先道:「這道理我豈能不

知?所以才想你我攜手,先統一了瓦刺再說。」張丹楓笑道:「我父子的力量有限,中國的

力量無窮。」也先默然不語。張丹楓道:「我這次深入中原,深感中國地大人多,若用得其

當,不要說一個瓦刺,就是十個瓦刺也動搖不得。」也先道:「你是給明朝作說客麼?」張

丹楓大笑道:「我的身世,你豈有不知,我何至於為明朝作說客。若定要說我是說客,那麼

我是為了中國也為了瓦刺,前來向你遊說。」也先道:「好,你說。」張丹楓道:「目下中

國于謙當政,整軍經武,上一次進兵中國,尚可以打到北京,設若你下一次再進兵中國,只

怕打入邊關也未必可能。非但此也,設若中國知道你想篡位稱王,再圖稱霸,它索性揮兵北

進,與阿刺聯盟,為瓦刺平亂,你又如何?」

  也先不由得心中一怔,張丹楓這話若是半年之前所說,他必定大笑不已,那時他以為中

國指日可平,哪會將明朝的軍隊放在眼下。經過北京這一場大戰之後,他才感到中國實是不

易吞併。到了最近,于謙整頓邊關,又靠了彭和尚遺下的地圖,接連打了幾次勝仗,將瓦刺

寇邊的軍隊都驅逐回去,也先更是心驚,漸漸感到反了過來明朝的軍隊也足以構成他的威脅

了。這時聽了張丹楓的話,表面雖然不露神色好像不以為意,其實卻是心中暗驚。張丹楓又

道:「這次我深入中華,察覺中國民氣激昂確實是不可輕侮。尤其他們的皇帝在土木堡被你

所俘,舉國上下,更認為是奇恥大辱。恐怕你未揮軍南下,他們已先自要北上報仇了。太師

你兵力雖強,也未能外御中華舉國之兵內抗阿刺南部的勁旅吧?」也先乾咳兩聲,神色漸

變,卻仍是硬著頭皮說道:「我擁有雄兵十萬,戰將千員,即算中國與阿刺內外夾攻,最多

亦不過玉石俱焚而已,大丈夫生不為霸主,死亦當為鬼雄,有何足懼?」張丹楓哈哈大笑,

道:「若是尚未出師,就死於非命,那又如何?何況成王敗寇,自有公論,只怕太師自命英

雄,後人卻未必將你比為孟德(曹操)。」也先被他說得氣餒,道:「明朝朱家朝遷,真是

如此恨我,要派人刺殺我麼?」張丹楓道:「據我所知,明朝確是派有劍客前來,會不會殺

你,那就要看你的所作所為了。」也先想起昨晚之事,不覺汗毛直豎,卻仍不願示弱,故意

笑道:「明朝有高手劍客,難道我沒有力足斬蛟伏虎的勇士麼?」張丹楓又是一陣哈哈大

笑,道:「你的勇士只是一批酒囊飯袋,中什麼用?只怕真要碰著高手之時,不過一招,就

要被人削掉腦袋了!」也先一怔,跳起來道:「昨晚之事,你知道麼?」張丹楓道:「什麼

事情?我不過說罷了,你的武士真的被人一招削掉腦袋麼?」也先驚疑不已,心道:「他昨

晚爛醉如泥,足不出戶,敢情真是隨口說說,不過他說的倒非假話。」張丹楓又笑道:「是

哪位勇士給人殺了?」也先道:「沒什麼,昨晚是有刺客不過已被我們逐走了。我們也有一

二人受傷。」張丹楓嘻嘻一笑,道:「那就真算你們造化了!」其實昨晚之事,原來就是他

的策劃。殺掉青谷法師,削掉麻翼贊耳朵的人,乃是謝天華與葉盈盈。

  也先口雖強硬,心中卻是越想越慌,只聽得張丹楓又道:「太師目前的圖謀,恐非善

策。」也先道:「那你又有何高見呢?」張丹楓正欲暢所欲言,忽聽得外面人聲嘈雜,也先

眉頭一皺,喚進人來,問是何事。

  那人道:「有幾個叫化子要闖進府中強化,討厭得很!」也先皺眉道:「要麼就隨便施

捨一點,要麼就趕他們出去,這也值得大驚小怪麼?」揮手叫那人出去。張丹楓心念一動,

正自思量,只聽得也先重又問道:「張世兄那你又有何高見?」

  張丹楓微微一笑,慢條斯理地說道:「太師若欲安內則必須先和外,這才可免受內外夾

攻。中華地廣人多,物產豐饒,瓦刺若不侵它,它一定不會進兵侵你。我看,不如把大明天

子送回中國,締結和約,是為上策!」也先沉吟不語。張丹楓笑道:「你以前在土木堡之

時,千方百計,將明朝的天子俘虜,不過是想持此以為要挾罷了。目下于謙已另立新君,再

留他在此,反而是個禍胎。」也先細想,確是道理,道:「我與明朝大小數百戰,勝多敗

少。難道要我送明朝天子回去,向於蠻子求和嗎?」張丹楓聽他說話,知他已是情願,只不

過為了面子問題,遂笑道:「兩國締和,各以兄弟之禮往來,有何屈辱?太師若不欲先提和

約,那就請中國先派使臣,到瓦刺議和,亦示為不可。」也先眼珠一轉道:「你怎敢替於蠻

子答允此事?你、你是何人?」張丹楓道:「實不相瞞,我這次重回瓦刺,事前見過於謙。

我所說的相信不會違了于謙之意。」也先頹然坐下,過了半晌,說道:「你忘了世仇,居然

為朱家天子效力嗎?」張丹楓哈哈一笑,從容說道:「我不是為任何人效力,而是為中國與

瓦刺效力。請問和約締成豈非兩國蒼生之福?」也先又默然不語,過了半晌,說道:「兩國

議和之後,你留在何方?」張丹楓道:「我是中國之人,自然回到中國。」也先道:「那你

是要與我作對?」張丹楓道:「太師若不進兵侵入中國,我又豈會與你作對?」也先道:

「你父親呢?」張丹楓道:「我亦必勸他回國,以度晚年。」也先道:「你們不怕被明朝天

子殺害嗎?」張丹楓笑道:「那也是我們心甘情願,不須太師過慮。」

  也先搔首徘徊,心中思潮起伏,想起張丹楓之言,果然有理,權衡利害,自己若欲統一

瓦刺,實是不宜再與明朝為敵。又想道:「張宗周父子雄才大略,留在瓦刺,又不能收為己

用那也只是徒增勁敵而已。不如也讓他們回國,樂得安心。待我他日統一瓦刺之後,兵精糧

足,和約隨時可撕,那時再侵入中華,又豈怕張丹楓與我作對。只是女兒婚事怕不能如願

了。」

  張丹楓道:「大丈夫一言而決,太師尚有何疑慮?」也先雙目炯炯,毅然說道:「好,

我依你所言便是。只是我也先亦不是受人欺負的人,明朝若派刺客來暗算我,我即下令給部

下諸將:我若有不測,要他們即刻揮軍南下,拚個玉石俱焚!」

  此言色厲內荏,實是恐怕自己的生命會有危險。張丹楓微微一笑,道:「中國之人,最

講信義。你若真心與中國締和,中國豈會派刺客殺你。」也先道:「好,那便一言為定。待

明朝的使者到來,我便與他議和。至於削平阿刺的叛亂,這事你又有何高見?」張丹楓道:

「我父子既已決意回國,你們瓦刺的事情,我們再不插手了。」也先道:「好,但求你們置

身事外,我也不為難你們。你回去吧,明日可叫你父親上朝,親遞辭呈。」張丹楓自晨至

午,費盡心力,將也先說服,心中歡喜無限,當下以待長輩之禮告辭,跨出房門,忽又想起

一事,舉步躊躇。也先道:「你尚有可求?」張丹楓道:「若蒙太師恩准,我尚欲見明朝天

子一面。」

  也先想了一想,道:「也好,你說與他聽,也叫他知道我的好意。」叫了兩名武士進

來,又想了一想,忽道:「我也與你一齊去吧。」兩名武士見太師居然引張丹楓去見明朝的

皇帝心中甚是駭異。

  明朝被俘的皇帝英宗祈鎮原來就被囚在太師府裡一個供奉佛像的石塔內。石階三層,每

層都有武士把守,秘密之極,連瓦刺國君,都不知道俘虜被囚之所。

  祈鎮被囚石塔,已達三月。所受的種種氣苦,難以言宣。這日在石塔之中聽外面朔風怒

號,北雁南飛,哀鳴天際,不覺悲從中來,難以止歇。他身上衣袍已破,北地苦寒,也先卻

仍然不給他添換新衣,想起六宮粉黛舊日繁華,正自傷心欲絕,忽見石門開處,也先與張丹

楓並肩走入。祈鎮吃了一驚,只聽得也先問道:「你認得他嗎?」祈鎮猜不透張丹楓的來

意,驚魂不定,囁囁嚅嚅,含糊答應。也先笑道:「他是你的仇人,又是你的恩人,你知道

嗎?」張丹楓道:「求太師准我與他單獨面談片刻。」也先道:「好吧,你們中國人做的事

情,真是令我猜想不到!你們兩家昔日曾爭奪天下,如今卻又要促膝談心了!」石塔頂層間

為兩邊,祈鎮被囚在內進的斗室之中,也先自出外與守衛的武士們閒話。

  祈鎮瑟縮不安,只覺張丹楓的眼光似利剪般在他面上掃來掃去,忽地笑道:「你做慣皇

帝,從未嘗過人生苦味,吃一點苦也好。」祈鎮大憤,怒道:「原來你以前是假作好心!我

亦知道庶民之仇易解,天子之仇難解,你既是也先的親信,我但求你准我全屍,要殺速殺,

天子不能受辱!」張丹楓似笑非笑全不理會他的話,自顧自地說道:「你受了這場苦難,以

後也應知道該怎樣去做皇帝了吧?將來你回宮之後,可不要忘了今日所受之苦呵!」祈鎮怔

了一怔,忽地跳起來道:「你說的什麼?」

  張丹楓淡淡說道:「最多不過幾月,你就可以回去啦!」祈鎮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

朵,顫聲說道:「真的,是也先親口對你說的麼?他肯放我歸國讓我重登寶座嗎,重登寶

座?」張丹楓道:「不是也先願意放你歸國,是于謙要接你回去。」祈鎮笑容頓斂,似是從

暖室之中突然掉進冰窟,臉上現出一派憤怒而又絕望的神情,指著張丹楓罵道:「我雖被

囚,還是天子,你怎敢再三戲弄於我?」張丹楓既覺可笑,又覺可憐,盯著祈鎮說道:「你

若指望敵人自願放你回去,那是終生休想。只有中國的人要你回去,你才有一線生機。你以

為只有也先才操有生殺之權麼?實話對你說吧,你的命運操在于謙手中,于謙說你能夠回

去,你就能夠回去!」這霎時間,祈鎮只覺張丹楓的眼光、神氣和語調都含有一股令人信服

的力量,叫人不敢懷疑。祈鎮頓時被他鎮懾住了,囁囁嚅嚅地道:「這是怎麼個講法?」張

丹楓道:「就因為你好壞也算是一國之君,留在敵人手中,總是中國的恥辱,就是因為這個

緣故,所以我們要你回去。有中國做你的靠山,也先怎敢不放你回去?」約略地將中國和瓦

刺的當前形勢分析給他聽,祈鎮又驚又喜,道:「我若能夠回去重登寶座,必然封你做一個

大大的官,你說你歡喜做什麼?御林軍統領還是九門提督,再不然就做兵部尚書,我總能如

你所願。」張丹楓冷冷說道:「你回去之後,是否再做皇帝,那是你們皇室內部的事情,這

個我和于謙都管不著。我也不希罕你的官兒!」祈鎮稍感失望,喃喃說道:「能回去就好,

能回去就好!」似乎想起什麼,忽又精神一振,道:「滿朝文武多是我的親信之人,祈鈺搶

不了我的寶座的,我回去之後,他自然要讓我再為天子。你不做官也行,我可以隨你歡喜給

你賞賜。」張丹楓厭煩之極,冷冷說道:「我什麼都不要,只求你一事。」祈鎮道:「什麼

事情,我都可以答應。」張丹楓道:「你回去之後,若然重為皇帝,你對于謙怎樣?」祈鎮

道:「這個--」張丹楓道:「他在你被俘之後,另立新君,你心中一定很恨他了?」祈鎮

忙道:「不,不,我回去之後,馬上將他連升三級。」于謙目下已是內閣學士(相當於丞

相)兼兵部尚書,官居一品,根本就不可能再升三級。祈鎮口不擇言,胡說一通,張丹楓又

好氣又好笑,道:「於閣老也不是貪圖富貴的人,但願你回去之後,手下留情饒他一死就好

啦。」祈鎮連連說道:「這個自然,這個自然!」張丹楓厲聲喝道:「你話可真?」祈鎮怔

了一怔,大聲說道:「天子無戲言!」

  張丹楓微微一笑,正欲說話,忽聽得外面傳來了叫化子唱「蓮花落」的聲音。

  張丹楓心中一怔,聽得外面唱道:「一朵一枝蓮花,皇帝也曾為叫化,皇帝輪流做,明

年到我家。這裡藏有個好寶貝,我們要向你討化啦!」下面人聲嘈雜,似是在向那些叫化子

追逐,忽聽得外面的武士叫道:「有刺客!」接著「咕咚」一聲一個武士剛窗口跳出,還未

跳上屋簷,就給人打跌墜地。

  張丹楓不由得吃了一驚:這叫化子好俊的功夫!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轟隆」一聲

巨響,囚房的窗口給人打開,一個叫化子跳了進來,右手持棒左手一伸,向著祈鎮當頭抓

下。祈鎮嚇得「哇哇」大叫,張丹楓不及拔劍,駢指一戳,那人忽地叫道:「張丹楓是

你!」身形一閃,迅即飛起一腳,又踢祈鎮的膝蓋!

  張丹楓道:「呀,原來是畢老前輩!」畢道凡那一腿來勢甚勁,張丹楓只得使出大力金

剛手法,在他腳底輕輕一捺,畢道凡倒躍出去,背脊碰牆,氣呼呼地叫道:「張丹楓,你閃

開一邊!」張丹楓道:「有話好說,不要嚇唬這落難皇帝啦!」畢道凡怒道:「你怎麼啦?

你替也先做看門狗嗎?」手起一棒當磁砸下,張丹楓哪有時間細說,只得拔出白雲寶劍,反

劍一揮,「噹」的一聲火花飛濺,兩人手腕都覺酸麻。張丹楓道:「畢老前輩,你先走出此

門指定個地點,我再去拜候聆教。」畢道凡不容分說,連劈三棒,著著搶進,左手一伸一

縮,仍然想抓皇帝。

  這時下面嘈嘈雜雜,只聽得兵器磕擊之聲,震耳欲聾,也先在外面大嚷大叫,叫些什

麼,張丹楓卻聽不出來。只見房門開處,兩個武士提刀搶進,畢道凡一個盤龍繞步,降龍棒

一招「雲橫秦嶺」,自左至右,一封一掃,兩個武士手中的單刀都給磕飛。畢道凡圓睜雙目

猛地喝道:「避我者生擋我者死!」畢道凡綽號「震三界」,這一喝神威凜凜,煞是驚人,

兩名武士不由自己地連連後退。這時只聽得「格□格□」的沉重腳步聲,哎喲喲的呼叫聲,

乒乒乓乓的碰擊聲,似是有人從下面直打上來。畢道凡滿面殺氣,極力想闖過張丹楓的阻

攔,追逐皇帝。張丹楓喝道:「你抓他做什麼?」畢道凡喝道:「你忘了前代的冤仇嗎?這

□不配做皇帝,你護他作什麼?咱們將他劫回中國,另起義師。」張丹楓怔了一怔:原來畢

道凡還有搶奪天下的雄心。正欲說話,只聽得外面又是一聲巨響,石塔第三層的塔門已給人

打開,一個人粗聲大叫道:「哈,妙極啦,你也在這裡,先吃洒家三百禪杖!」卻是謝天華

與葉盈盈遍尋覓不見的潮音和尚。張丹楓一眼瞥出,只見也先躲在一個角落,正指揮衛士堵

截。

  張丹楓大吃一驚,心道:「二師伯生性粗魯,莫不要被他一杖打死也先,這事可就麻

煩!也先的兒子和部將還有幾十萬大軍,若因此而又引起兩國的一場大戰只恐流血不止千

裡。」欲要闖出,卻又被畢道凡的降龍棒封住。張丹楓習了《玄功要訣》之後,武功已比畢

道凡高出一籌,但迫切之間卻是闖不出去,何況他又不想傷人。張丹楓心中大急,忽地叫

道:「震三界,你還有江湖信義嗎?」畢道凡怔了一怔,道:「什麼?」張丹楓道:「要搶

天下,也還輪不到你!」張丹楓初次入關之時,曾帶了祖先的信物--那幅蘇州藏寶圖,到

過畢道凡的家中,當時兩人曾比過一場,畢道凡輸了一招,說過以後天大的事情都讓張丹楓

說話,亦即是暗示張丹楓若要爭奪天下,他只能幫助,不會作對。此時張丹楓此言一出,畢

道凡雖仍心有不甘,降龍棒的招數卻已緩慢下來,忽地歎口氣道:「好,就讓你啦!」身形

一晃,從打破的窗口竄出。

  祈鎮嚇得面無人色,兀自躲在角落喘氣,張丹楓無暇再理會他,急忙一躍而出。只見潮

音和尚將那根碗口般粗大的禪仗舞得呼呼作響,與他對敵的是額吉多和另外兩外武士。額吉

多武功雖不弱,但潮音和尚的外家功夫登峰造極,一百零八路伏魔杖法凌厲非常,每一杖打

下都是力逾千鈞,將額吉多與那兩名武士殺得只有招架之功,並無還手之力。說來事也湊

巧,也先新聘的兩名高手,青谷法師與麻翼贊武功不在潮音之下,但這兩人恰巧在昨晚被謝

天華與葉盈盈雙劍劍璧,不過兩招,就弄得一死一傷,這也造成了畢道凡與潮音和尚能順利

闖進的原因。

  也先見張丹楓衝出,冷笑一聲說道:「哼,你們漢人好沒信義。」張丹楓一言不發,突

地躍而前,伸手就抓潮音和尚的禪杖,潮音大怒喝道:「你們師徒都不是好人!」禪杖向前

一挺,張丹楓倏地收掌閃開。張丹楓這一抓恰是時候,這時潮音和尚正用到一招「力劃鴻

溝」,勢若雷霆,額吉多萬難抵擋,卻給張丹楓用巧力卸開杖勢。額吉多乘機跳出圈子,那

兩個武士也跟著退下,看張丹楓如何對付。

  潮音又粗聲喝道:「丹楓,你敢犯上作亂?你再阻攔,看我敢不敢將你一杖打死?」張

丹楓道:「你就是將我打死,我也要你退出此地!」潮音和尚禪杖一揮,攔腰疾掃,張丹楓

的卸力巧招,只能偶一使用,不敢空手對付潮音的禪杖,只得揮劍相迎,師伯師侄,就在斗

室之中大戰。張丹楓在初次入關之時,與師伯已不相上下,這時他武功精進,早在潮音之

上。潮音和尚連揮了十數杖,張丹楓竟是一步不退,劍招隨著杖勢所移,潮音和尚的禪杖打

向何方,都給他緊緊封住!

  潮音和尚氣怒交並,猛掃一杖,大聲喝道:「丹楓,你目中尚有尊長嗎?」張丹楓微微

笑道:「請師伯恕罪,說什麼也得請師伯先退出這裡,以後我再向你慢慢賠罪。」此言一

出,室中眾武士都是一愕:「咦,原來還是師伯和師侄哩!」「哈哈,妙極啦,師伯原來還

打不過師侄!」「本事不濟,卻以老壓人,好不要臉!」談論與譏笑這聲,喧鬧一片,潮音

和尚氣得滿面通紅,陡然大喝道:「小畜生,以後我再與你算帳。」禪杖一拖,衝出石塔,

只苦了梯間的武士,給他一陣亂打,個個受傷。

  張丹楓從窗口望出,只見畢道凡已率領三個乞丐,衝出重圍,看這三個乞丐的身手,亦

是非凡,下面雖有數十名武士,卻是阻攔不住。潮音和尚一出,五人會合,迅即便闖出去

了。張丹楓心道:「這幾個叫化子也真本事,不知他們怎會探聽得出皇帝囚在此地。」

  也先也倚著窗口觀望,這時鬆了口氣,回過面來,只聽得張丹楓道:「請太師恕罪,敝

師伯以為我困在此,有所誤會,我自會找他解釋。我敢擔保以後再也沒有人來騷擾你啦。」

也先親眼見他出了全力,抵禦師伯,解了自己的危險,對他甚有好感,笑道:「好啦,咱們

還是照今早的話辦事。你也不必多所疑慮啦!」張丹楓謝了一禮,也先道:「現在可以進去

再看看你們的皇上啦!」與張丹楓並肩走入。只見祈鎮面色蒼白,兀自倚著牆壁發抖,也先

微微一笑,心道:「讓他回去再做皇帝,倒是於我有利。」說道:「哈,你受驚啦,苦盡甘

來,待你們的使者到來,你就可以回去再享福啦。但願你不要忘了我的好處才好。」祈鎮正

想道謝,忽見張丹楓向他打了個眼色,猛然省悟自己乃是一國之君,也先不過是瓦刺的太

師,若向他謝恩,實是有辱國體。於是一挺胸脯,道:「不勞有禮,你的好處我記住啦!」

張丹楓道:「太師,我還要求你一事。」也先道:「何事請說。」張丹楓將身上一件輕軟的

狐皮披肩脫了下來,道:「求太師准我將這件披肩送與他。」也先作了一個驚詫的表情,

道:「呀,我事忙照料不到,底下的人也真疏忽竟沒有給你們的皇上添置新衣?來人呀!」

馬上叫來看守的人吩咐他給祈鎮度身,置換新的皮衣,又吩咐每餐飲食,都要照自己所吃的

多弄一份,送與祈鎮。

  張丹楓仍然將披肩擲下,隨在也先之後,轉身走出,臨行一瞥,只見祈鎮眼中,有兩點

晶瑩的淚光。張丹楓心道:「看他如此,心中想也應有所感動。但願他能記住今日之事,以

後回去,不要難為于謙才好。」

  張丹楓怕脫不花糾纏,出了石塔,急忙告辭,先到旅舍去看雲蕾,不料雲蕾卻已不在,

只留下一封信。正是:

  才離虎穴龍潭地,柳暗花明又一村。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劫後剩餘生女兒淚灑 門前傷永別公子情傷

  雲蕾的信上只是寥寥數行,叫他諸事辦妥之後,即到東門外的碧羅山上相會。那碧羅山

是個名勝之地,靠近瓦刺京城,山上有幾處人家。張丹楓看信之後,心中暗暗納罕:雲蕾從

未到過瓦刺京城,人地生疏,怎麼會住到碧羅山上?而且又沒寫明住址,找起來豈不麻煩?

又想到她急急遷居,定是逃避也先的偵騎,免不了為她擔憂。

  雲蕾既走,張丹楓只好先行回家。也先派來監視的衛士果然全已撤走,澹台滅明給他開

門,兩人相見,自有一番歡喜。澹台滅明道:「前幾日我們被困在府中,真是悶極了,依我

的性兒真想打出去。只是主公卻堅決不許。」張丹楓笑道:「還是不要打的好。我的父親

呢?」澹台滅明道:「主公近日心事重重,你回來了正好。他就在書房內。」

  張丹楓輕輕走進書房,只見父親正在支頭默坐若有所思。張丹楓叫了一聲「爹爹」,張

宗周道:「嗯,你回來了,我還以為今生難以再見你呢!」眼淚潸然而下。張丹楓道:「不

孝兒回來請罪了。」張宗周道:「我聽澹台將軍說你已到過蘇州了?」張丹楓道:「正是為

此請罪,祖先的寶藏和那張地圖我都已發掘來,但卻送給明朝的于謙,讓他幫助朱家天子,

打退瓦刺了。」張宗周道:「你的行為,我從澹台將軍口中亦已約略知道,你此舉對中國有

功,但咱們張家卻永無機會再爭天下了。」張丹楓默然不語,正想措詞勸說,張宗周又歎口

氣道:「生不願為上柱國,死猶不願作閻羅,閻羅點鬼心常忍,柱國憂民事更多。我經過了

這場巨變,雄心壯志,已漸消磨。宰相亦不願做了,做皇帝那更麻煩,你既不願作開國之

君,我亦願就此終老異國了。你做的事情我不怪你就是。」張丹楓勸道:「爹,落葉歸根,

我還是望你重回故土。」張宗周又歎了口氣揮揮手道:「你日來勞累,先去歇歇吧,今晚再

說。」

  晚飯之後,張丹楓與父親漫步園中,但見明月之下,花影扶疏,繡檻雕欄,風光如昔。

兩父子倚欄相對,久久無言。張丹楓折下一朵梅花,道:「此處梅花開得比往年更好了。」

張宗周道:「是麼?你到過蘇州故宮,那裡的風光如何?」張丹楓道:「那裡已給官家賣

出,作為土霸的園林,壁上的碑帖亦已剝落模糊了。」張宗周不勝歎息。張丹楓道:「爹爹

不必擔心,那地方又給孩兒贏回來了。」張宗周道:「怎麼?」張丹楓將當日與九頭獅子賭

快活林之事說了一下,張宗周雖然心事滿懷,也給他引得哈哈大笑。張丹楓道:「為兒不

孝,但願能侍奉爹爹回去,讓爹爹在園中安享晚年。」張宗周更歎口氣,神情落漠之極。

  張丹楓道:「爹爹正好趁此機會,退出是非之場。」將今早與也先的談話,都告訴了父

親,說道:「我已擅作主張替爹爹答允了也先,明兒一早遞上辭呈,不再做這勞什子的瓦刺

丞相了。」張宗周道:「這正合我的心意,做了二十多年的丞相我是覺得很疲倦了。當年本

就無心做這丞相的。」張丹楓道:「雲無心而出岫,鳥倦飛而知還。爹爹,咱們還是重回家

園的好。」張宗周又歎了口氣,低聲吟道:「雲無心而出岫,鳥倦飛而知還。陶淵明這兩句

說得好,歸去來兮,是應該歸去的時候了。」張丹楓喜道:「那麼爹爹明早遞上辭呈,咱們

待明朝的使臣到來,兩國議和之後,便行歸國。」張宗周搖了搖頭,忽地沉聲答道:「我所

說的歸去,不是你所說的歸國。」張丹楓怔了一怔,道:「怎麼?」張宗周道:「酒闌席散

人歸去,富貴繁華一夢空。我在塵世混了六十年,也應歸去了。」聲調蒼涼之極,原來他說

的「歸去」指的乃是「撒手歸西」。張丹楓顫聲說道:「爹爹老當益壯,距百年之期尚遠,

何為出此不祥之言!」張宗周淒然笑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張丹楓急道:「江南水軟

山溫,正宜回去頤養。」張宗周道:「我還有面目重回江南嗎?昔日楚霸王不肯渡過烏江,

他也是不願重見江東父老呀!」矛盾苦悶的心情溢於言表。張丹楓道:「這怎麼能相比

呀?」猶待勸說,張宗周擺擺手道:「我意已決,不必多言,丞相之職可辭,祖先的土地是

不願重踏了。」張丹楓道:「那麼爹爹是否認為孩兒此次中國之行是做錯了?」張宗周抬首

望天,遠處隱隱傳來胡笳之聲,半晌說道:「若然是我年輕四十年,我也會像你這樣幹的。

因人成事,大不可靠。現在我已知道想借瓦刺的勢力恢復我們大周的國運,這想法是錯的

了。」張丹楓既憂且喜,激動叫道:「爹……」張宗周截著說道:「不必說了。哎,不過我

可得提醒你,也先此人,甚是狡猾,還得提防他反覆才好。呀,我但願明朝的使臣快快到

來。我縱死在瓦刺,也終於忘不了中國呀。聽你所說,于謙是百年難遇的賢臣,但願中國從

此國運昌隆,我能見著他派來的人也好。」

  這霎時間,張丹楓覺得與父親距離很近又似很遠,感覺到父親心弦的跳動又似覺不能理

解,正自凝思,忽見花樹扶疏之處,人影一閃,陡聽得澹台滅明喝道:「何人如此斗膽,擅

闖相府?」呼的一掌劈去,只聽得「□刺」一聲,一棵花樹,登時斷了,一個灰衣人從花樹

叢中直竄出來,澹台滅明踉踉蹌蹌地倒退幾步才穩得住身形。張丹楓大吃一驚:誰人有此功

力?只聽得那人哈哈笑道:「丹楓,你回來了?」張丹楓定晴一看卻是自己的大師伯董岳,

歡喜之極,立刻介紹他與父親相見,陪他回轉客廳。

  賓主坐定,董岳啜了口茶,哈哈笑道:「澹台將軍,你的鐵琵琶掌功夫比以前更俊

了。」澹台滅明也笑道:「你的大力金剛手也更難抵擋了。」張宗周道:「小兒這次在國內

得師伯照顧,感激不盡。」董岳道:「敝師弟在瓦刺十年,得你照顧我更感激呢!」又笑

道:「丞相之心,我今夜始知,敝師弟果然沒有說錯,好在我沒有魯莽行事。」張丹楓心中

一怔想道:「幸而他聽到我爹爹半截的談話,若是二師伯,只怕一來就要動手了。」

  張丹楓道:「師伯見到我的師父了嗎?」董岳道:「見著啦。」張宗周道:「謝先生去

了多日,事先我毫不知道,擔心得很。他既回到京城,何以不與先生同來?」董岳啜了口

茶,沉吟不語。澹台滅明道:「也先的衛士雖已撤退,難保他不會再派人來暗探。我到前面

查夜看看。」話畢即行。張丹楓道:「澹台將軍也忒多心,他怕我們有什麼話不便在他面前

說。」董岳道:「不錯,我所要說的正是他師父的事情。」澹台滅明的師父上官天野正是玄

機逸士的對頭。張丹楓怔了一怔,道:「怎麼?上官這老魔頭不是早已埋名隱世,難道現在

又再出山了麼?」

  董岳道:「他可沒有出山,但我們卻要給他去拜山了。」張丹楓道:「怎麼?」董岳

道:「這老魔頭不知怎麼打聽到我們幾師兄弟都在瓦刺,派人通知了我,要我們進山去謁

他。」張丹楓道:「他這是什麼意思?」董岳道:「我也不知道呀。大約是想較考較考我們

吧。他是老前輩,既有此命,不可不依的。」張丹楓沉吟說道:「可不知澹台將軍知道此事

否?」董岳面色一沉,道:「他若不說,你休提起。」武林中規矩,兩派的尊長若有相爭,

門人弟子縱有往來,也應避忌。張丹楓對這些規矩本不放在心中,但見師伯說得如此鄭重,

也就不好多所說話。

  董岳續道:「三十年前,咱們的師父與上官天野在峨嵋之巔,鬥了三日三夜不分勝負,

那時本有三十年之後重會之約。但不久他們兩人就都隱居,一在中原,一在蒙邊,彼此不相

往來。我也以為這事說過便算了。哪知今年春初,聽這裡的一位武林朋友說,上官天野仍有

意踐約。所以我才趕回去通知你的師祖,當時他老人家不置可否,只說你們先到瓦刺去吧。

還不知他會不會來呢。」張丹楓道:「我聽師父說過,師祖所創的雙劍合璧的玄機劍法,就

是準備對付這老魔頭的,想來他老人家不願親自出手了。」董岳道:「雙劍合璧的威力我尚

未見,三師弟和四師妹雖然聰穎過人,比我強得多,但若說要對付那魔頭,那卻還相差尚

遠。」張丹楓深知雙劍合璧的威力,對董岳之言,殊不相信。但不願在師伯面前誇耀自己師

父的劍法,亦不出聲。董岳忽道:「丹楓,你的小友呢?」

  董岳口中所說的「小友」,當然指的乃是雲蕾。張丹楓心頭一跳,他尚未與父親談過,

不願便即提出,當下拋了一個眼色,董岳似解不解,道:「你就不掛念她了嗎?」張宗周

道:「楓兒,你既與好友同來,就該請他來見我呀。」張丹楓道:「他有事先走了。」董岳

道:「她不是要到唐古拉山南面的峽谷去找母親嗎?」張丹楓心頭又是一跳:原來董岳亦已

見著雲蕾了,要不然他不會知道此事。當下歡喜之情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來,他是絕頂聰明的

人,當然猜到雲蕾之住到碧羅山乃是董岳的安排了。

  張宗周面上現出疑惑的神情,問道:「什麼朋友?」張丹楓道:「一位肝膽照人的朋

友。」張宗周道:「既然如此,他日你一定要請他到咱們家裡來。」張丹楓應了一聲,想起

雲蕾發誓不願見他父親,心中無限淒酸。

  董岳又道:「上官魔頭就在唐古拉山北面的高峰,從南面峽谷愕羅族人聚居之地北行,

爬上北面的高峰,大約有三日的路程。適才張大人問起天華,他已經先去了。」張丹楓問

道:「上官天野叫你們何時拜山?」董岳道:「日期尚未確定,總在清明之前。天華先走,

是我叫他去先會一位武林朋友,必要之時,出來調解的。你的二師伯呢?聽說他也來了,只

是天華和我都還沒見著他。」張丹楓道:「他和震三界畢道凡在一起呢。」當下將昨夜發生

之事,約略說了一遍。董岳笑道:「潮音的脾氣還是依然如故。好吧,我再逗留幾天,找到

他後和他說話。」張丹楓忽道:「那麼,明天我也先走了。」

  張宗周愕然道:「楓兒,你剛回來,怎麼又走?」張丹楓道:「師尊有事,弟子服其

勞,我的師父既然前往履險,我怎能不追隨呢?」張宗周想自己的兒子乃是謝天華一手培養

成材的,張丹楓所說的自是正理,當下雖覺黯然,卻也不加阻撓。只是問道:「你那匹照夜

獅子馬呢?」張丹楓道:「我那位朋友帶它先走了。」張宗周「哦」了一聲,心道:「他和

這位朋友交情確是不比尋常。」心中越發想知道那是何人。

  第二日一早董岳和張丹楓向張宗周辭行,張宗周道:「我送你們出去。」攜著兒子的

手,緩緩而行,董岳則在澹台滅明陪伴之下,先到門前相候。張丹楓道:「爹,你回去吧,

你還要上朝呢。」張宗周道:「辭呈昨夜我已修好了,不必著忙。從此我無官一身輕,只有

盼望你回來了。」張丹楓道:「爹爹不必掛心,我和師父都會回來的。」張宗周道:「只恐

你回來這後,又要走了。你回來時,明朝的使臣想亦應當來了。」張丹楓道:「你為什麼不

與我們一同回去?」張宗周道:「昨夜早已說過,不必多說了。」張丹楓忽道:「大人可還

記得以前那位明朝的使臣雲靖嗎?」

  張宗周怔了一怔,張丹楓只覺他的掌心淌汗,微微發抖。過了半晌,張宗周歎了口氣,

說道:「呀,三十年了,三十年前之事還歷歷如在目前,雲使臣是我生平所見的第一條硬

漢,我怎會不記得?算起來他回國也有十年了。」張丹楓道:「他剛踏進國門,便被王振假

傳聖旨,將他害死了。」張宗周道:「這事情我亦聽說。呀,都是我的罪過。想那時我少年

氣盛,恨極明朝的天子,連同效忠明朝的人,我都憎恨,以至令雲靖在冰天雪地的湖邊,牧

馬了二十年。他二十年來飲冰嚼雪,對朱家天子始終是丹心一片,他雖然是與我作對,我倒

很佩服他的。近年來我一想到這件事情,就覺得難過,這是我生平所作的唯一罪孽。我倒希

望將來明朝派來的使臣,也像雲靖一樣,是個鐵錚錚的硬漢。」張丹楓忽道:「聽說雲靖還

留下兩個孫兒,一男一女,年歲和我差不多。」張宗周道:「是嗎,但願能見著他們。」張

丹楓道:「若然他們有求助於你的地方,你願意嗎?」張宗周道:「你是我所寶貝的兒子,

若然要為了他們,捨棄了你,我也情願。」忽又歎道:「他們若然還在人世長大成人,定知

他爺爺當年之事,他們一定將我當作仇人,又怎會向我求助?」張丹楓聽他父親所說的話,

出於肺腑,心中大慰,只聽得他父親又道:「你怎麼知道這兩個孩子下落?」張丹楓本想將

他與雲蕾之事說知,但一轉念間,卻忍著不說,只道:「聽說他們也跟了明師,學成了一身

武藝,雲靖的孫兒好像還在明朝為官呢,我是聽得江湖上的朋友說的。」張宗周喜道:「這

樣我就安心了。但願將來明朝派來的使者,就是雲靖的孫兒。」

  說話之間,已到了門邊。張丹楓道:「爹爹保重。」和董岳走出後門,只見張宗周淚光

瑩然,還倚在門邊凝望。

  董岳道:「天華師弟真有耐心遠見,現在我才知道他肯留在你們家中十年的理由。你的

父親願暗助中國,看來也先亦興不起什麼波浪了。」

  張丹楓道:「師伯,咱們現在上哪兒?」董岳道:「當然是上碧羅山呀,你的小兄弟正

在掛念你呢。」張丹楓道:「原來是你老叫她上山去住的。」董岳道:「碧羅山上有我的一

位朋友,雲蕾在客店居住,終是不妥,因此我叫她到這位朋友家中暫住。」

  兩人腳程甚快,不到一刻就來到了碧羅山。寒冬肅殺,滿山黃葉,但張丹楓心中卻充滿

生氣,對著殘冬臘月,卻如看見了明媚的春光。走上半山,只見山坡上一家人家,土牆木

門,倒也齊整,門前倚著一個少女,正是雲蕾。張丹楓叫道:「小兄弟,小兄弟,我回來

了!」雲蕾淡淡應了一聲,神情甚是冷漠。董岳瞧了他們一眼,搖搖頭道:「你們真是一對

冤家。」

  張丹楓道:「我和父親談起當年之事,他甚是後悔。」正想告訴雲蕾他的父親是怎樣盼

望能見到他們,雲蕾冷冷說道:「我也在後悔呢。」張丹楓道:「後悔什麼?」雲蕾道:

「我的爺爺牧馬,我的母親現在給人家放羊,將來若和你一道見著母親,我也不知該怎說

好。」張丹楓歎了口氣。原來雲蕾是覺得和他相好,對不起母親,故此後悔。董岳笑道:

「你們這兩個小傢伙一見面就唉聲歎氣,真令我這老頭子莫名其妙,有話進裡面去說。」張

丹楓歎氣道:「我就是赴湯蹈火,也要同你尋著母親。將來不論伯母怎樣責怪我,我也甘

受。」雲蕾忽地噗嗤一笑道:「責怪你做什麼?我的母親生平從不責怪人的。別作得那樣可

憐相啦。」一笑之下,春意盎然,好像滿天的陰霾都被陽光驅逐了。

  董岳的朋友是一位客居蒙古的回族武師,甚是豪爽,接他們進門之後,便自去洗剝昨日

獵來的一頭黃羊,給他們下酒。三人坐定,雲蕾道:「三師伯和師父昨天已經走了。」董岳

說道:「我已與丹楓說過,我還要在這裡逗留幾天,待尋見你的二師伯和畢道凡之後,再趕

到唐古拉山的南高峰赴會。你們尋到了雲蕾的母親後,也要即時趕往,也許咱們老幼兩代,

都要合鬥那老魔頭呢!」雲蕾道:「那老魔頭就這樣厲害嗎?」董岳道:「咱們合鬥他,我

看也還沒有把握必勝呢。」雲蕾道:「如此說來,豈不是比紫竹林中那位老婆婆還要厲

害?」董岳一怔,道:「什麼老婆婆?」雲蕾想起謝天華的話,說是此事除了師祖之外,只

有大師伯知道,立即問道:「是一位不肯透露姓名,能夠用竹葉作暗器打人的老婆婆。大師

伯,你知道她的來歷嗎?」當下將那日在紫竹林中所遇到的事情一一說與董岳知道。董岳

道:「想不到這位老前輩還在人間,尚未忘情當年之事。她既然現身,將來或許也會插手,

事情只恐怕更麻煩了。」雲蕾道:「她到底是什麼人?」董岳道:「她和咱們的祖師與那個

老魔頭大約都有過一段淵源。只是咱們做小輩的不便談論,將來你自然會知道的。」雲蕾不

敢再問,心中更是納悶。

  吃過了午飯,方交中午,雲蕾思母情切,催張丹楓收拾,辭別了主人和大師伯,先行動

身。那匹照夜獅子馬被雲蕾帶到此地,多日不見主人,見張丹楓走近,便昂首長嘶表示親

熱。張丹楓手撫馬頸,笑道:「又用得著你了。」與雲蕾各自跨上寶馬,絕塵而去。

  時序已是深冬,愈向北行,朔風愈烈,道路都已被雪掩蓋白茫茫一片,與原野相連,分

辨不出。路上絕少行人,張丹楓在馬前揚鞭,高聲放歌道:「但得兩心如白雪,不教半點染

塵埃。」雲蕾道:「酸秀才,你再風呀雲呀的一吟,風雪一來,那就更冷得難行了。」張丹

楓笑道:「再大的風雪也冷不了我的心。」說話之間,風雪果然來了。

  雪片紛飛,朔風怒號,儼如有萬馬奔騰之勢,張丹楓與雲蕾逆風奔馳,衣襟上、馬鞍上

儘是雪花,張丹楓索性解開衣紐披襟迎風,揚鞭顧盼,大呼痛快。雲蕾忽道:「咦,你聽,

這是風聲還是嘯聲?」張丹楓側耳細辨音響,奇道:「風聲中夾雜著清嘯之聲,還有馬蹄追

逐的聲音呢。而且發嘯之人,定是武功高明之士,咱們上前看看。」

  張、雲二人放馬飛跑,跑了片刻,只見前面白皚皚的雪地上,有一團黑影滾來滾去,正

是兩條大漢在雪地上廝打。旁邊還有三騎健馬,馬上騎客是兩個女人和一個身軀魁梧的大

漢。

  張丹楓道:「似乎是我們認識的朋友。」再放馬走了半里之地,勒著馬頭,向前一看,

原來前面那幾個人正是黑白摩訶和他們的波斯妻子,在雪地上和人廝打的是黑摩訶。張丹楓

叫了一聲,再看清楚時更奇怪了,和黑摩訶廝打的人竟是以前明朝的大內總管康超海!

  只見那康超海一身蒙古牧民的服飾,衣裳已被黑摩訶抓裂幾處,更顯得形容憔悴,滿面

風塵之色。康超海的氣力遠不及黑摩訶,就在張丹楓勒馬而觀的時候,只見他又被黑摩訶摔

了一個觔斗。張丹楓正自奇怪他們為什麼打架,只見康超海摔了一觔斗,立刻翻身起來拔出

一柄馬刀,狠狠地向黑摩訶劈去,口中罵道:「惡強盜,膽怪在太歲頭上動土,偷我的東

西,趕快還來,萬事皆休,否則就一刀將你劈了!」黑摩訶哈哈大笑拔出綠玉寶杖,反手一

迎,只聽得當□一聲,火花飛濺,康超海的馬刀碰了一個缺口。黑摩訶笑道:「我還未見過

太歲哩,你好好和我說,還有商量,你若想逞強,哼,哼!看是你一刀劈了我,還是我一杖

打碎你的狗腿!」話說之間,兩人手底都不放鬆,瞬息之間已換了三四招。張丹楓十分奇

怪,黑白摩訶所做的珠寶買賣,規模之大,世無匹敵,何至於要偷康超海的東西?但看那黑

摩訶杖法雖然凌厲,卻是未下殺手,又似乎是有意相讓。

  張丹楓知道康超海不是黑摩訶的對手,心道:「此人雖行為卑鄙,但總算和我有一面之

雅,不知他何故與黑白摩訶發生糾紛,不如我上前替他們調解吧。」縱馬上前,就在這一瞬

間只聽得康超海驚叫一聲,連連後退。

  白摩訶駐馬觀鬥,這時也看清楚是張丹楓來了,歡喜之極叫道:「大哥,是張公子來

了!」黑摩訶叫道:「張公子來得正好,你把那幾件寶貝給他瞧瞧,看他認得麼?」張丹楓

道:「什麼寶貝?」康超海見是張丹楓,心中更是吃驚,但又希望他能幫助自己,急忙叫

道:「這兩個強盜,偷盜了我的寶貝,丹楓,你給我主持公道!」

  張丹楓問:「你有什麼寶貝?」跳下馬來正想上去勸解,只聽得黑摩訶大笑道:「是

啊,你有什麼寶貝?你昨日不矢口否認身有寶物,怎麼現在又說是你的了?」康超海急道:

「丹楓,那真是我的寶貝。」張丹楓道:「你哪裡來的寶貝?」白摩訶拿出一個黃布包裹,

遞給張丹楓道:「你瞧都在裡面,我看那幾件寶物,來路不正,敢情也是這□偷來的,你給

我們瞧瞧,給我們認認這幾件寶物的來歷。」

  張丹楓心念一動,這黃布包袱乃是他見過的。明軍在土木堡被圍之時,康超海陣上私

逃,到一家農家投宿,恰好被張、雲二人撞見,他背上背的就是這個黃包袱,裡面都是金元

寶,當時曾被張丹楓擲於階下,他拾起來就逃跑了。張丹楓心道:「這幾個金元寶怎會放在

黑白摩訶心上?」解開包裡,忽見寶光外露,原來除了十幾錠金元寶之外,還有好幾件異寶

奇珍!

  一件是尺餘長的碧玉珊瑚,通體晶瑩,毫元瑕疵,比雲蕾送給石翠鳳做聘禮的那支珊瑚

還要名貴得多。一支是嵌有兩顆「貓兒眼」寶石的頭簪,簪上有「孝欣皇后」幾個籀文篆

字。另一樣是鎮紙用的寶石獅子。還有一樣就更名貴了,竟是正統皇帝的龍紋漢玉私章,有

「正統皇帝之印」幾個金文刻字,那是僅次於國璽的寶物。另外還有一件商代的古董,一串

珍珠項鏈,都在價值連城的大內寶物。

  張丹楓冷冷一笑,道:「你哪裡來的這些寶物?」康超海道:「都是皇上歷年賞賜我

的。」張丹楓冷笑道:「皇上連他的私章和皇后的頭簪都賞給你嗎?」這時張丹楓已是心中

了了料想定是康超海在土木堡私逃之時,把皇帝隨身攜帶的珍寶一古腦兒偷了,以至連那

「天子之印」以及皇后送與皇帝留念的頭簪都一同盜去。剛從土木堡逃出之時他還不敢包在

包袱內,所以當時張丹楓沒有發現。

  張丹楓所料不差,那些珍寶都是康超海偷自正統皇帝身上的。那時他以為中國必被瓦刺

所滅,天下定將大亂,所以他想偷了這些珍寶,然後隱姓埋名做個富家翁。不料後來也先兵

敗新皇登基,康超海做賊心虛,而且他的兩個師叔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又都給張丹楓收服,投

了于謙,對他臨陣私逃的行為很是不齒。他生怕師叔追查,又怕新帝知道他偷了正統皇帝的

寶物故此把心一橫,逃到蒙古,想在蒙古購置牧場,安享餘生,但那些寶物卻又難以脫手。

他又想獻給也先,在瓦刺求一官半職的,正自躊躇不定,卻在路上碰到了黑白摩訶,黑白摩

訶做了幾十年的珠寶買賣,一看就知道他身上藏有非常的寶物,對他的來歷甚是懷疑,當時

本想向他收買,但康超海矢口否認,黑摩訶一時性起,就在晚上施展空空妙手,將他的寶物

以及黃布包袱內的金元寶都盡行偷了。

  此時康超海被張丹楓質問,頓時口啞,答不出話來。張丹楓道:「虧你是大內總管,皇

帝待你不薄,你在危難之際,棄他而逃已是該死,還敢偷內府的寶物!」黑摩訶大笑道:

「果然你也是偷來的。哈,你還是什麼大內總管嗎?好,吃我一杖吧!」天摩杖法一展,有

如天風海雨,逼人而來,倏地便下殺手。康超海施展平生本領,使盡吃奶氣力,擋了五招,

第六招再也招架不住,馬刀給黑摩訶一杖打飛,杖頭下戳,眼看就要插進他的丹田要穴。張

丹楓心有不忍,叫道:「饒他一命,廢了他的武功吧!」黑摩訶一杖下戳,杖頭一偏,便在

他的肩頭重重擊了一記,可憐康超海肩上的琵琶骨已被敲碎,所練的金鐘罩也給破了,武功

盡廢,只能像常人一樣的了。

  張丹楓笑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你今幸而不死,算天大的造化,以後好好做人

吧。」康超海得饒了性命,哪裡還敢說話,急急落荒而逃,他從懷有重寶變成身無一文的窮

漢,武功又廢,後來只好在牧場替人做工,勞碌一生,鬱鬱而死。

  康超海走後,黑白摩訶重與張丹楓施禮相見,彼此大笑。張丹楓道:「你們從哪裡

來?」黑摩訶道:「我剛從印度做了一趟買賣回來,前日才經過唐古拉山。」張丹楓心頭一

動道:「那是愕羅族的地方啊,你們有見著酋長嗎?」白摩訶笑道:「我們是買賣人,哪有

閒功夫去拜會酋長。倒是另有一些貴人去拜會他了,酋長這幾天正忙著呢。」張丹楓道:

「什麼人去拜會他?」黑摩訶道:「說是也先的使者。」張丹楓道:「嗯是也先的使者

嗎?」白摩訶道:「聽說也先要收買他,共同對付阿刺,我也是在路上聽得朋友說的,看來

瓦刺將有內亂,我們的同行怕戰亂之中會有損失,都準備南下。呀,你的父親是瓦刺宰相,

這事情你還不知道嗎?」

  張丹楓道:「聽到一點風聲。」眼珠一轉,忽道:「你們將那兩件寶物,圖章和玉簪讓

給我吧。家父在瓦刺京城還有點產業,都折價與你交換吧。」黑摩訶大笑道:「不賣不

賣!」這兩樣東西,一件是國寶,一件是皇后的東西,張丹楓想贖回來將來送還正統皇帝,

聽黑摩訶說不賣,甚是失望。只聽得黑摩訶又笑道:「賣是不賣,但可以送給你,反正是拾

來的。不止是那兩件寶物,這黃布包袱裡面的都送與你!」張丹楓道:「什麼,這怎麼

行?」黑摩訶又大笑道:「天下就只許你仗義疏財嗎?上次蒙你發還我們輸掉的地下寶藏,

這幾件東西你既合用,就一定要請你收下了。」張丹楓眼珠一轉笑道:「好,既然兩位這樣

慷慨,那我也就不再客氣,全收下了。我還要請你們兄弟代做一事。」

  黑白摩訶平生對誰都不買帳,唯獨佩服張丹楓,當下便說道:「你說吧,天大的事情,

我們兄弟也能為你擔當。」張丹楓微笑道:「也不是什麼大事,請你們順便替我帶一封

信。」黑摩訶道:「送給誰的?」張丹楓道:「你們此行,大約要經過阿刺知院管轄的西部

部落吧?」白摩訶道:「不錯,你是要送信給阿刺嗎?」張丹楓道:「正是。」旅途沒有紙

筆,張丹楓就用寶劍在一塊羊皮上刺出字跡,「寫」好了一封信,又取了兩件珍寶,交給黑

摩訶道:「就煩你們將這封信和這兩件珍寶,送給阿刺。」黑摩訶隨手收下,當下與張丹楓

告別,分頭趕路。

  雲蕾問道:「大哥,你寫的是什麼信?」張丹楓道:「替愕羅酋長與阿刺相約聯盟的

信。」雲蕾詫道:「你怎麼知道愕羅酋長會與阿刺聯盟?」張丹楓笑道:「此事已在我安排

之中了,三日之後,你就知道了。」

  兩人的坐騎,都是世所罕見的寶馬,雖風雪路滑,每日仍能走三四百里,三日之後,果

然趕到了唐古拉山的山南,兩人放緩繩□,慢慢走進峽谷。

  雲蕾放眼舊遊之地,童年情事,依稀尚能記憶,雲蕾指點沿途景物,說是在那棵大樹下

曾和鄰家的女伴捉迷藏,那個大石邊,曾是她經常坐臥的地方,說著說著,不覺滴下淚來,

顯得既是興奮,又是悲涼。張丹楓道:「就要見著媽媽了,還哭什麼?」雲蕾揩了眼淚,

道:「我是太高興了。嗯,嗯,你說我好不好和你一同去見她?」張丹楓道:「有什麼不

好,怕媽媽笑話你嗎?」雲蕾道:「就怕她知道你是我家的仇人。」張丹楓道:「只要你不

把我當作仇人,伯母也一定會將我當作侄子看待。」雲蕾一想母親是個極慈祥的心地善良的

女人,如果把和張丹楓的事詳細給她說個清楚,她一定不會怪責,只要母親允許,就不怕哥

哥阻撓,想到此處,不覺展眉一笑。張丹楓道:「你笑什麼?」雲蕾道:「就要見著媽媽

了,難道還不高興嗎?」

  忽而想起媽媽現在正在酋長家做飼馬的傭婦,不知受盡多少委屈辛酸,又不覺悲從中

來,笑容頓斂,愁鎖眉端。

  張丹楓作了一個鬼臉,笑道:「忽哭忽笑,何苦來哉!」雲蕾給他逗得又是展顏一笑,

道:「你也是這樣的啊。」張丹楓道:「那麼咱們是越來越相像了。」雲蕾杏面飛霞道:

「油嘴滑舌,不再和你說笑了,咱們快去見酋長。」

  張、雲二人駿馬雕鞍,舉止不凡,早就引人注意,走進峽谷便有人跑去報告酋長,說是

有如此這般的兩個陌生人進來。雲蕾在前帶引,到了酋長門前說出來意,立刻有人進去通

報,酋長門前,張燈結綵,顯然是招待著貴賓。張丹楓等了一陣,酋長便派人喚他們進去。

  張、雲二人將馬匹交給下人料理,便隨著「哈那」(替酋長管事的僕人)進去。哈那將

他們帶進一間房子,房中燒著兩個「火炕」,暖融融一室如春,哈那請他們「上炕」(北方

習俗,每到冬天在土炕之下燒火,燃料或是馬糞或是煤炭,此炕可作睡床,有客人來時,便

請他們坐在炕上取暖。),說道:「酋長正在前廳招待賓客,吩咐你們在此等候,他叫『吹

忠』來接待你們,有什麼事情,可以和『吹忠』說。」吹忠乃是一個部落中的「法師」,權

力僅在酋長之下,酋長派吹忠來接待他們,已算是十分看重。

  雲蕾急於想見酋長問母親的消息,聽說酋長不能接見他們甚是失望,聽到外面馬嘶之

聲,正是張丹楓和自己那兩匹馬的叫聲,不覺想道:「不知這兩匹馬是不是我母親去照料?

呀,我們在這暖和的房子裡做酋長的賓客,她卻在馬廄裡替我們飼馬。」心中鬱鬱不樂,坐

在炕上,不發一言。

  張丹楓卻在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招待他們的那個「哈那」聊天。張丹楓問道:「酋長招待

什麼賓客?」哈那道:「聽說是也先的使者。」張丹楓道:「他們不是早就來了嗎?」哈那

答道:「是呀,他們已經來了七天。」張丹楓道:「那麼為何現在才盛筵招待?」哈那支支

吾吾,欲說不說。張丹楓微微一笑摸出一錠金子,道:「你在這裡辛苦了,這錠金子送給你

買酒喝。」哈那替酋長管事,平時所得的賞賜最多是一兩錠小銀,幾曾見過這麼大的一塊金

子?禁不住眉開眼笑,接過金子,連連道謝,不待張丹楓再問,便自行告訴他道:「聽說今

天酋長準備和也先訂盟,現在外面盛筵招待,恐怕就要舉行儀式。」

  張丹楓心中一驚,暗道:「幸喜來快一步。」酋長指定來接待他們的那位「吹忠」還未

見到,張丹楓忽然站起來說道:「那麼真是巧極了,我們也是太師派來的人,正好趕得及見

見他們。我們的太師見他們久不回來,所以派我們來問訊呢。」又掏出兩錠金子,道:「請

你代我們獻給吹忠,作為敬神的禮金。請他不必等候我們了。明日我再去拜會他。」哈那見

張丹楓出手闊綽之極,心道:「敢情他們真是也先派來的人,要不然哪有這樣闊氣。」便

道:「那麼我請示酋長,叫他派人帶你進去。」張丹楓道:「不必再驚動這麼多人了,我們

自己會進去。你還要在這裡等候吹忠呢。」問明前廳所在,不待分說,便和雲蕾跨出房門。

哈那受了張丹楓的金子,又被他拿話唬著竟然不敢攔阻。

  張丹楓和雲蕾走出房門,急奔向前廳,酋長家中的僕人不知他們的來歷,只道是酋長請

來的,都沒有阻攔。兩人一直走進客廳,只見裡面燭光明亮,酋長正在向兩位貴人敬酒。

  驟然之間,見張丹楓與雲蕾走進,廳上諸人,無不相顧詫異,也先的使者見這兩人衣服

華麗,器宇不凡,以為是酋長邀請來的賓客,被張丹楓眼光一掃,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點

首為禮。酋長因此也誤會他們是貴賓的友人,走上前去迎接。

  張丹楓微微一笑,將一封信遞給酋長,未待酋長髮問,又將那件碧玉珊瑚與寶石獅子,

取了出來,放在桌上,這兩件東西是皇帝隨身所攜帶的大內奇珍,一取出來,毫光四射,端

的非同小可,酋長眼都定了。只聽得張丹楓微笑說道:「這點薄禮,敝主人請酋長一定要賞

面收下。」酋長道:「怎敢當太師再賜重禮。」他還以為送禮的是也先,一看那信,只見具

名的乃是阿刺知院,吃了一驚,尷尬之極。張丹楓朗聲說道:「敝上請王爺即答盟約,共擊

也先!」

  此言一出也先的兩個使者又驚又怒,登時跳起來道:「你是何人?」張丹楓道:「咱們

都是同行,你們是也先的使者,我是阿刺的使者。」也先的使者怒道:「你敢來破壞咱們的

盟約。請王爺發命令,將這兩人擒下,獻給太師。」酋長躊躇不決,張丹楓笑道:「請王爺

三思而行。也先虎狼之性,吞併了阿刺之後,你焉能獨存?」也先的使者喝道:「你這□好

生大膽,竟敢公然挑拔,詆毀太師,王爺請速下令,將這兩人擒下了。」酋長見那兩個也先

使者跋扈非常再三催促,心中不悅,冷冷說道:「我自有分數。不勞兩位費神。」張丹楓又

微笑說道:「目下情勢,也先兵強,阿刺力弱,助強抑弱事情甚易。不過呀,王爺可有否想

到:力強者難以抗衡,力弱者易於相處麼?」酋長心中一怔:這正是他七日以來,遲遲未答

復也先訂盟的原因。這時一聽張丹楓這兩句話,有如被利針刺了一下,冷汗直流,暗自思

量:「此話說得當真不錯!也先兵力比我強數倍,事成之後,他若一旦反臉,我是毫無辦法

抵擋。阿刺兵力與我差不多,他要聯合各族酋長共抗也先,那麼事成之後,彼此還可相安,

各保疆土。」

  也先的兩個使者見酋長眼光閃爍,顯得心思不定,又急又怒,生怕有變,這兩人都是也

無帳下的武官,刀法甚精,一時氣起,不待思量,便雙雙拔刀來斬張丹楓。張丹楓做了一個

鬼臉,把手一引,輕輕一閃,閃到酋長背後,那兩口刀收勢不及幾乎砍到酋長身上。酋長勃

然大怒,喝道:「給我拿下這兩個兇徒!」也先的兩個使者怒道:「誰敢拿我?」呼呼兩刀

將酋長衛士的兵刃打飛,就想闖出廳去,陡然間忽覺腿彎一麻,不由自己地屈膝跪倒在張丹

楓面前,張丹楓笑道:「何故如此前倨而後恭?」酋長的衛士搶上前來,一下就把這兩名使

者踢翻綁個結實。這兩個使者糊里糊塗,被人擒了,還不知道這是張丹楓的暗算。

  酋長命令衛士將也先的兩個使者帶下,關禁起來,毅然說道:「好,我與你們的知院訂

盟。」他雖然畏懼也先,但事到如今,勢成騎虎,也不由他不與阿刺聯盟,以圖自保了。

  張丹楓與酋長當下歃血為盟,雲蕾在旁邊看得暗暗發笑,心道:「丹楓真是神妙莫測,

古怪之極!他假冒阿刺的使者,居騙得酋長這麼相信。」其實張丹楓早已料到有今日之事,

在托黑摩訶帶信之時,已將訂劃寫在羊皮之上托他交給阿刺了,這盟約阿刺將來必然承認,

所以他這使者倒並不是純屬假冒。

  訂盟之後,酋長就用酒席招待他們。雲蕾心急如焚,想起母親,酒難下嚥,客套一番之

後,急忙問道:「請問王爺,有沒有這樣一位飼馬的老大娘?」將母親形貌,憑自己的記

憶,約略描述。酋長見貴客忽然問起一位飼馬的大娘,十分驚詫,想了一想,說道:「好像

有這麼一個人,我也記不清楚了。待我問問管理馬房的哈那。」

  片刻之後,管理馬房的哈那已被酋長傳來,雲蕾又問了一遍,哈那搔首思索,過了許

久,才緩緩說道:「不錯,是有這樣的一位老大娘。」雲蕾大喜,急道:「請那位老大娘出

來,我們渴欲與她一見。」雲蕾本想說明這老大娘就是她的母親,但話到口邊卻又忍著,想

等到相認之後,再向酋長說明原委免得酋長難為情。

  那管馬房的哈那又搔了搔頭,半晌說道:「這位老大娘到府中飼馬,那是七年前之事

了,嗯,她現在--」雲蕾心頭一跳,叫道:「她現在怎麼了?」哈那驚異之極,看了雲蕾

一眼道:「她現在已不在這兒了。三年前她離開這兒,聽說還是住在原來的地方。嗯,她的

境遇很是悲慘,不過嘛,現在聽說倒好了點兒。」

  哈那絮絮不休地還待說那老大娘的事情,雲蕾站起來道:「好,我們現在就想去見那位

老大娘,王爺,咱們告辭了。」酋長和哈那都是驚詫之極,格於禮節,不便向貴賓盤問。酋

長道:「要我派人給你帶路嗎?」雲蕾道:「我自己認得。」匆匆一禮,便與張丹楓告辭出

門。等他們去了之後,管馬房的那位哈那才想起雲蕾的面貌和那位老大娘甚為相似。

  雲蕾和張丹楓取了馬匹,覓路前往,一路上雲蕾默不作聲神情興奮之極,淚珠滴了下

來,揩乾了一次又滴一次。走了一陣,雲蕾猛地勒往馬□,道:「轉過這條小溪,前面那家

黃土泥房就是我的家了。唉,門前的梅花還是像舊時一樣。山坡後的松樹也還沒有斬伐,小

時候媽媽常在松林裡唱歌給我聽。」張丹楓跳下馬來,一笑道:「苦盡甘來,伯母今天見到

你,不知該多高興呢!」

  雲蕾望見家門,心中無限辛酸,倏時間,兒時情事,都一一湧上心頭,不自覺地唱起小

時候母親教她的牧羊小調:

  我隨著媽媽去牧羊,

  羊兒吃草吃得歡,

  山坡的花兒開得香,

  媽媽的歌兒唱得響,

  我的小心肝真歡暢。

  哎呀,天邊盤旋著大兀鷹,

  它要抓去咱們的小綿羊,

  小綿羊躲躲閃閃真可憐。

  不要怕呀,我的小心肝,

  小綿羊靠在母親身旁,

  你也靠著親娘,

  哪一處地方都沒有母親的身邊安全。

  兀鷹抓不去小綿羊,

  也沒有誰能搶去我的小心肝。

  雲蕾一邊唱一邊走近家門,張丹楓眼角也不覺潤濕了。忽聽得呀的一聲,那兩扇破門忽

地打開,一個包著頭巾的蒙古大娘走了出來,顏容憔悴,兩隻眼睛瞇成一條縫,衣裳雖然還

算乾淨,但卻釘上無數補釘。雲蕾淚如泉湧,飛奔上前,抱著那個大娘。那老大娘淚下如

雨,攬著雲蕾,顫聲叫道:「我等了十年了,真的是你嗎?我的小心肝!」雲蕾咽淚笑道:

「娘,是我呀,你看不見我嗎?」那老大娘道:「湊近一點讓我瞧,啊,果然是我的小寶

貝,小心肝!」可憐雲蕾的母親,當年因為她的丈夫和女兒突然夫蹤,哭得淚都幾乎干了,

視力模糊,雖尚未全盲,但在三尺之外,便只見一團黑影,她連女兒的面容都看不清楚了。

  張丹楓心中無限難過,想道:「將這位善良的老大娘累成這個樣子,呀,這都是我家的

罪過。」他一路來時,所想好的千言萬語,所想好的安慰她們母女的話,竟然一句也說不出

來了,只是茫然地走上前去。可是雲蕾和她的母親正在抱頭相哭好像竟然忘記了身邊還有張

丹楓這個人。

  這一瞬間,張丹楓只覺得比雲蕾還要加倍酸苦,忽聽得那老大娘叫道:「阿蕾的爹,你

聽見了嗎?」屋內又走出一個人來,雲蕾抬頭一看,不覺呆了。

  只見這人面上交叉著幾道傷痛,一蹺一拐地走了出來,原來是跛了一足,頭髮稀疏,一

半斑白,衣裳也是破破爛爛,神氣極是駭人。雲蕾驟眼之間,幾乎認不出他是誰來,聽得母

親喊他做「阿蕾的爹」,心頭卜通一跳,這才從醜陋的顏容隱約看出她父親當年的面貌。正

是:

  艱難歷劫餘生在,父女重逢最斷腸。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恩怨難忘豪情化飛絮 情癡不悔魔窟締知交

  原來雲蕾的父親雲澄,當年護送雲靖回國,在雁門關外的山頭,遇著追兵,他拚死斷

後,受了重傷,跌下深谷。當時潮音和尚等人在黑夜之中,聽到他淒慘的叫聲,又見他從懸

巖跳下,都以為他必死無疑,即雲蕾兄妹,亦斷斷料不到他們的父親尚在人世。

  誰知雲澄並沒有死,他跌下之時被樹杈一擋,雖跌跛了一足,面容也給尖利的亂石劃

毀,但卻保全了性命。可是他雖沒死,所遭遇的卻比死還難受!他受了重傷,在山谷之中又

無人相救,只好吃死屍身上的乾糧(在格鬥之中,亦有許多蒙古兵被打死而跌落下面的),

渴了就飲雪水,這樣的養了幾日,氣力居然漸漸恢復,爬出谷去,在雁門關外乞食流浪,不

久就打探到雲靖在雁門關遇難的消息,他心灰意冷,只覺天地茫茫,更無一處是自己立足之

地。

  他幸而未死,但腳跛容毀,武功盡失,幾乎成了廢人,在雁門關外流浪。又因雲靖慘

死,自己亦是「叛逆」之後,萬萬不能過雁門關重回中國,要不是他還有兩個兒女,心中尚

有一點掛念,他早就在雁門關外的荒野之中自盡了。

  他流浪了年餘,想來想去,只有重回瓦刺,就這樣,再踏遍萬水千山,有時給人做短

工,沒人請時就乞食,經過無數辛酸痛苦,又從雁門關外回到了蒙古北邊唐古拉山南面的峽

谷,找到了他妻子的部落。

  這時雲蕾的母親已在酋長家中做飼馬的僕婦,雲澄又費了許多心力,托人將自己回來的

消息傳給她,夫妻重逢,恍如隔世。雲澄的妻子辭了飼馬之職,回到老家,與他同住,她視

力消失,已經不能替人放羊。幸喜雲澄武功雖失,到底是練過武的人,氣力尚在,還可以替

人做工,就這樣丈夫做工,妻子替人縫衣服,勉強支撐,度過艱苦的日子,但這樣已比流浪

之時好得多了。雲澄白天幹活,晚上重練武功,心如槁木,過一天算一天,起初還想念兒

女,還存著希望,漸漸連希望之火亦已熄滅,自忖此生終歸要無聲無息地死在異鄉了。

  哪知還有這一天,還有重見女兒之日。

  雲澄的突然出現,雲蕾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她怔怔地望著父親,望著面容醜陋、跛足

蒼老的父親,「呀,還未到五十就頭髮斑白了!」從父親憔悴的顏容,斑白的頭髮,跛了的

足傷了的面,雲蕾不消他說一句話,已看出了他十年來辛酸痛楚的經歷,所受的種種難以想

象的折磨。雲蕾叫了一聲,撲到她父親的身上,女兒的眼淚滴在父親的心上,父親的眼淚也

濕透了女兒的衣裳,父女的眼淚混在一起也不知是歡喜還是悲酸!

  此景此情,任是張丹楓如何灑脫,也不禁觸目淒愴,想好的萬語千言,都說不出口。他

知道雲蕾這時十分難過,要人安慰,但卻又有誰知道,他心中的難過,比雲蕾更勝萬分,而

且天地之間,更無一人能給他安慰。

  兩父女抱頭痛哭,良久良久,眼淚漸收,雲澄這才發覺旁邊還站著一個少年,這少年是

和自己的女兒同來的。雲澄望了張丹楓一眼,只見這少年一身華服,英俊之中透著儒雅之

氣,但卻兩眼無神,呆若木雞,不禁問道:「阿蕾,他是何人?」

  雲蕾聽這一問,恍如在惡夢中初醒過來,卻又突聞驚雷疾響。她父親雖是低聲說話,但

每一個字都如一個焦雷,霹在她的心上。許久以來,她就想好一番話要向母親解釋,可是如

今見了母親,又意外地見了父親,想好的話語,也像張丹楓一樣說不出來。

  雲蕾的母親用力睜開眼睛,眼前依稀看見一個白衣人影,她含淚微笑道:「阿蕾,那小

伙子是和你同來的嗎?告訴媽媽知道,他是誰?」話語說得十分溫柔,可以想見她母親正是

期待「雙喜臨門」,以歡迎女兒的心,歡迎女兒的男友。

  她哪能想到,這溫柔的話語卻變成一根根利針,刺在女兒心上,雲蕾忽而離開了父親的

懷抱,又手掩面,低聲地說道:「他、他姓張!」

  「什麼,他姓張?」雲澄不自覺地喊了出來,這十年來,他對張宗周恨之入骨,只聽到

一個「張」字,已是難以自制,感到無限憎惡。雲蕾喊了一聲,又撲到父親身上,只見父親

好像石像一樣的立著,面上毫無表情,身子微微向後退縮,手指也不碰她。

  張丹楓再也忍受不住,低聲說道:「不錯,我姓張,我是張宗周的兒子,如今向老伯請

罪來了!」這霎那間,只見雲澄面上肌肉抽縮,牽動面上的傷痕,神氣更是難看,默不作

聲,忽然像火山爆發一樣,咬著牙根,舉起拳頭,一手推開雲蕾,就要跑上前去。

  雲蕾又不由自己地嚷了一聲,手臂一抬托住了父親的手。雲澄只覺虎口發疼,不能往前

移動半步,這一瞬間,他什麼也明白了,這小伙子是自己最最痛恨的仇人的兒子,也是女兒

心中最歡喜的人。

  雲蕾猛然醒起,敢情是自己不知不覺之間,用力用得太過了,急急鬆開雙手,輕輕地拉

她父親的衣袖。只見父親又是用力一摔,那破爛的衣袖登時扯斷了一截,父親盯了女兒一

眼,忽地把破爛的外衣一把撕開,向著雲蕾兜頭一摔,呸了一口,冷冷說道:「你走吧,我

這裡破戶窮家,不敢招待你們少爺小姐!」

  這一瞬間,雲蕾有如觸電一般,全身震抖,愛恨恩仇,羞慚自疚,百般情緒,倏然之

間,都湧上心頭。她茫然直立,看看父母,又看看張丹楓,腦中空空洞洞的,好像神經全都

麻木知覺也消失了。張丹楓面色慘白,凝望著她,只見她慢慢地伸出手來,忽地把身上穿的

那件紫色的羅衣,用力一撕,也摔到地上。張丹楓清清楚楚地記得,這件紫色的羅衣,正是

雲蕾露了女兒本相之後,第一晚所換的衣裳,記得那時和她在古墓的密室之中,在燭光掩映

之下,他還嘖嘖稱讚過她的美麗。這件紫羅衣在他們兩人的心頭,都曾經佔過一個位置,有

一段美好的回憶。然而這件紫羅衣如今已被雲蕾親手撕成碎片,所有的美好的回憶,也好像

這件羅衣一樣,被撕碎了,隨風而逝,永不復回!

  張丹楓叫了一聲,只見雲蕾頭也不抬,左手拖著父親,右手拖著母親,走進柴門,接著

是「砰」的一聲柴門也關上了,兩扇破門,將兩人分開,門里門外,已隔絕成兩個世界。張

丹楓絕望之極,雲蕾走進門內,將他關在門外之時,竟然沒有回頭望他一眼!

  雲蕾走進屋內,氣力全都消失,從門外踏進門內,只不過是僅僅的一步距離,然而跨過

這一步,卻比走過萬水千山還要困難,雲蕾幾乎是竭盡平生的氣力,才跨過了這一步。踏進

門內,她再也支持不了自己,頹然倒在地上。只聽得門外馬嘶,悲涼之極,這是雲蕾那匹寶

馬的叫聲,聽這叫聲,似乎它也正在戀戀不捨地離開它的好友,從中原走到蒙邊,萬里同

行,這兩匹馬也好像結成不可分開的好友了。雲蕾的馬在悲鳴,遠處張丹楓的那匹寶馬在悲

鳴,「馬鳴風蕭蕭」,風聲傳送馬鳴之聲,更好像兩個好朋友在生離死別之時,悲歌酬答。

馬猶如此人何以堪?雲蕾在門內慘叫一聲,暈倒地上,耳邊隱約聽得母親叫道:「呀,好可

憐的孩子!」

  但還有人比雲蕾更要可憐,那是張丹楓。雲蕾此際,尚有父母在身旁撫慰著她,可是張

丹楓的滿懷淒楚,卻連找一個人訴說也不能夠。他絕望到了極點。如癡如狂,天地茫茫,孤

身只影,竟不知該走到何處?

  他信馬所之,只見唐古拉山高聳雲霄,他依稀記得,自己的師父曾約過他在北高峰相

會,好像是要去拜會什麼魔頭。張丹楓本來是聰明絕頂,記性過人,然而心靈上的重創,竟

使他陷入了半瘋狂的狀態,除了雲蕾和她的事情之外,其他的事情都只能記得一鱗半爪,連

那老魔頭是誰,師父為何要去拜會他他都記不起來了。還幸他尚記得有一個師父,他心頭的

鬱積,正要找一個人傾吐,於是他沿著唐古拉山策觀而行,走了兩天把馬放在山下,讓它自

行覓食,自己單獨登山。

  山高入雲,杳不見人,張丹楓越走越覺得孤寂,越走越懷念和雲蕾並馬同行的情景。他

和雲蕾曾在春暖花開之日,踏遍山溫水暖的江南,也曾在朔風怒號的日子,穿過風沙漠漠的

北方原野,然而不論是山溫水暖的江南或是風沙漠漠的塞北,現在回想起來,都是美到極

點,甜到極點。他好幾次在沉思之際還以為雲蕾尚在身邊,高聲地叫:「小兄弟,小兄

弟!」可是荒山深谷之中,只聽到自己的回聲,「小兄弟」再也不見了。

  張丹楓就這樣如癡如狂地獨自走上唐古拉山,第一日還有點清醒,記得自己此來是要找

師父,第二日就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單獨在這荒山之中。見著山花枯樹怪石奇

峰,眼前都幻出雲蕾的形象,聽到流泉山澗的聲音,也好像雲蕾在呼喚他,然而這「呼喚」

之聲倏忽又變成了那「砰」的一聲關門的聲音,張丹楓永遠忘不掉這個聲音。這聲音在追逐

著他,他不敢下山,茫無目的地向山上跑,好像這樣就可以躲開那個聲音,避開那個令人厭

煩的山下的世界。

  第二日傍晚,他走到了山頂,停下足來,忽覺腹中飢渴,這才記得自己隨身攜帶的乾糧

在登山的第一日已經吃完,這一天竟然沒有吃過半點東西,飢餓使他稍稍清醒,想起自己該

去找點吃的東西,抬頭一看,只見山上一間石屋隱隱冒出炊煙。

  張丹楓哪裡知道這正是自己師門的大對頭,上官天野所居的石室。這時他只知道要找吃

的東西,他跑去推門,那兩扇石門關得緊緊的推它不動,這兩扇石門在他眼中倏又幻成雲蕾

家的那兩扇破門,「嗯,我要走進門內!」門內好像便有雲蕾,他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氣

力,猛地運用金剛大力手的功夫,在石門上重重地擊了兩掌,那石門竟然給他的金剛掌力震

開了。

  忽聽得門內一聲怪笑:「什麼人這樣大膽,敢毀壞我的門戶!」隔著石門,那笑聲卻像

利刃一般刺進他的耳鼓,張丹楓凜然一驚,這可怖的笑聲和雲蕾的笑聲簡直有如夜鶯之於梟

鳥「這裡面沒有雲蕾,呀,我來到這裡是做什麼呢?」這霎時間張丹楓的神志又轉模糊,饑

餓亦已忘卻。倏忽之間,忽見幾條黑影向自己奔來,張丹楓本能地運用武功相抗,伸指出

掌,竟在黑漆漆的石室中施用上乘的點穴功夫,只聽得「咕咚咕咚」幾聲疾響,那幾條黑影

都撲倒地上。就在此,只見裡面的一間密室石門一開,一條黑影現出身來,人還未到,勁風

先到,張丹楓忽感地轉天旋,一交跌倒,人事不知。

  這幾個被他點倒的人是上官天野的侍者,上官天野這時正從密室之中走了出來。

  上官天野武功蓋世,且有「魔頭」之號,幾十年來,隱居此山,武林高手,不敢從他居

處的附近經過,卻不料被張丹楓震塌了他的石門。上官天野初時還以為是玄機逸士,但轉念

一想,以玄機逸士的身份,絕不會這樣無禮,心中極是奇怪,到他遙用「一指禪」的功夫,

點倒了張丹楓之後,便急急點燃燈火,要看這個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究是何人?

  這一看更令上官天野驚詫,只見倒在地上的竟是一個面如冠玉的美少年,只是形容憔

悴,似病非病,看樣子不過二十來歲的樣子。上官天野所學甚廣,醫卜星相,無所不能,一

見情狀,便知其中定有蹊蹺,試替張丹楓把脈,一把之下,具有絕世武功的上官天野,也不

禁大為奇怪。

  要知他的一指禪功,已練至出神入化之境,所點者又是張丹楓脅下的軟麻穴,按理來

說,附近的血流受到阻滯,脈搏必然遲緩。但張丹楓的脈象卻是如常,只是微現出虛弱的跡

象,深通醫理者一探便知這乃是因飢餓所致,而並非是受了點穴的影響。

  上官天野心中想道:「若然是絕頂的高手,像玄機逸士這樣的人,還可以用閉穴法來防

御我的一指禪功,但若用閉穴法雖被點中,亦不至於暈厥,而且在脈象中亦沒有閉穴的跡

象。此人既被點倒,卻又並無傷損,不知是何緣故?難道世上還有另一種我所不知曉的神奇

的內功麼?」

  上官天野當真沒有料到,世上果然還有一種他所不知曉的神奇內功,那就是彭和尚所著

的《玄功要訣》裡所載的功夫。上官天野所習的內功,走的乃是怪異的一路,厲害是厲害到

了極點,但卻遠遠不及彭和尚的「玄功」來得純正。故此張丹楓功力雖尚遠遠不及上官天

野,但被他的一指禪功遙遙點中穴道之時,卻自然能運功與之相抗,所以雖然暈厥,卻無傷

損。

  上官天野又想道:「這少年年紀青青,又在飢餓之中,居然能在舉手投足之間,便將我

的四個侍者一齊制服,這等本事非有二三十年的功力,絕難做到,難道他是在娘胎裡便練武

功的麼?」猛地心中一驚:莫非他是大對頭玄機逸士的弟子?但轉念一想,即算是玄機逸士

的弟子,年紀青青,亦不應具有如此武功,而且他應付「一指禪」的功夫,也不像玄機逸士

這一路的功夫。

  上官天野百思不得其解,他雖有「魔頭」之號,卻亦有那「憐才」之念,當下將張丹楓

點醒。張丹楓迷迷糊糊,眼睛也不睜開,竟不知自己曾做過何事,一有知覺,便嚷道:「小

兄弟,小兄弟。」上官天野倒了一碗茶放在他的口邊,只聽得張丹楓又嚷道:「呀,呀,小

兄弟,你不歡喜馬奶酒,我也不喝這馬奶酒。」

  上官天野心道:「這人神思紛亂,怪不得在脈象之中,有心火鬱結之象。」道:「好,

你不要馬奶酒,用酸葡萄酒來送乳酪吧。」另外取過一奶酪,仍將那碗香茶移開了又再拿回

給他。張丹楓迷迷糊糊,將奶酪和香茶都一齊喝了,叫道:「小兄弟,小兄弟,這才是我的

好兄弟,我踏進門來,你不再趕我了?哈哈,你不再趕我了!」驀地向長椅一倒,呼呼熟

睡,他季實是太疲倦了。

  上官天野不知怎的,只覺這少年與自己甚是投緣,想道:「我這碗香茶內有此山特產的

雪參,可以養氣活血,加上這碗乳酪,他便再睡一天不吃東西也是無妨。」當下將張丹楓抱

回自己的書房,便讓他在自己平時睡午覺的溫玉榻上安歇。

  張丹楓一覺醒來,已是第二日的下午,只覺隱隱幽香,沁人心脾,睜眼一看,只見陽光

透過窗戶,窗口供著一盆芝蘭,窗戶兩邊掛著一副對聯,聯道:「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為情

癡只為真。」房中佈置精雅,壁上還有一幅書圖,畫中一片紫竹林,林中一個紫衣少女,長

眉入鬢,似喜似嗔。張丹楓心中一怔:畫中的景象,好像在哪兒見過一般,連畫中的少女,

那身材體態,也像和自己有一面之緣。張丹楓重讀聯語:「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為情癡只為

真。」如醉如癡,只覺雲蕾的影子在眼前浮晃,紫竹林中的少女突地化成了雲蕾,好像要從

畫圖中跳出來,轉眼之間又消失了。張丹楓自言自笑道:「天地之間哪還有人比得上我的小

兄弟,畫中少女雖美也難及她萬一。」不知不覺拿起書案的紙筆,畫了一張又一畫,畫的都

是雲蕾的肖像,有含羞的雲蕾,有帶笑的雲蕾,有薄怒的雲蕾,有佯嗔的雲蕾,有惹憐的雲

蕾,種種神情,種種體態,一一描繪在紙上,興猶未已,又畫了一幅她和自己並馬奔馳的圖

畫,題上一首小詞道:「掠水驚鴻,尋巢乳燕,雲山記得曾相見,可憐踏盡去來枝,寒林漠

漠無由面。人隔天河,聲疑禁院,心魂漫逐秋魂轉,水流花謝不關情,清溪空蘊詞人怨。」

畫完擲筆長笑忽地又嗚嗚痛哭起來。

  忽覺有人在自己肩上輕輕一拍,抬頭一看,只見一個頭髮斑白的老人,相貌雖然兇惡,

眼光中卻似乎對自己透露著無限的同情與關切,只聽他微微笑道:「你是誰?你哭什麼?」

張丹楓道:「你是誰?你又笑什麼?」那老頭哈哈大笑道:「真想不到天地之間,竟然還有

你我兩個癡人!」兩人相對,哭了一陣,又笑了一陣,那老頭道:「你昨晚叫了一晚小兄

弟、小兄弟,你的小兄弟在哪裡?」張丹楓不理不睬,拿起自己所畫的十幾張雲蕾的圖像,

逐一細看,又嗚嗚地痛哭起來。

  那老頭道:「哈,這就是你的小兄弟嗎?」張丹楓嚷道:「你怎敢瞪著眼睛看我的小兄

弟,哼,哼,我要打你這個沒禮貌的糟老頭子。」一掌掃去,那老頭豎起一指,輕輕一點,

張丹楓的金剛掌力,被他指頭輕輕一觸,全都消解,忽地又像一個洩了氣的皮球,對著一張

雲蕾的圖像哭道:「呀,呀,我不許別人瞪著眼睛看你,為什麼你卻又瞪著眼睛看我?」那

一張正是雲蕾發怒的圖像。

  那老頭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幾十年前,若有人敢多看我的芝蘭一眼,我也會打

他。」這一瞬間,只覺眼前這個少年,就是自己當年的形象,不覺問道:「你的小兄弟為什

麼離開你呢?」張丹楓瞪了那老頭一眼,道:「你都知道了,還問我作什麼?」老頭詫道:

「怎麼?」張丹楓吟道:「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為情癡只為真。這不是你寫的麼?你若不知

道我和雲蕾的事情,又怎麼寫得出這副聯語?」

  那老頭聽他這話,也不覺癡了,心道:「原來恩怨難忘,相思情孽,都是一般。」忽地

拍案大笑道:「三十年前是我,三十年後是你,彼此彼此,且讓天下情癡同聲一哭!」笑聲

未停,就與張丹楓抱頭痛哭,這一哭聲傳林野,驚得石室中的侍者面面相覷,個個奇怪,他

們都以為上官天野會殺了那個少年的,哪料到他們竟像多年的知己,一見面就哭呀笑呀地鬧

個不休。那幾個侍者服侍上官天野多年,雖然都知道他喜怒無常,但卻從無今日之怪絕!

  兩人大哭一聲,那老頭大叫道:「今日這一哭真是痛快極了,哈哈,三十年來鬱積,今

日得遇同病相憐之人!」哭聲轉為笑聲,張丹楓也不知不覺地跟他笑了起來,但覺這一哭之

後心中舒服許多,腦筋漸漸清醒,不覺問道:「我怎麼會到這兒來的?」

  那老頭笑道:「是呀,我也正要問你,你怎麼會來到這兒的?」張丹楓苦苦思索,兀是

想不起自己為何會來到這兒,只記得自己和雲蕾之間的事情,記得雲蕾的家,就在這山的南

面峽谷,好像是自己被她關在門外之後,就跑到這兒,為的就是要找這個老頭來一訴衷曲似

的。張丹楓自自然然地覺得,這個老頭是願聽自己的心事,而自己又是願意將心事告訴他的

人。

  於是張丹楓絮絮叨叨,把自己和雲蕾之間的恩怨情孽,東扯一段,西扯一段地告訴了那

個老頭,敘述的次序有時顛倒,有時又漏了一段,說了一大片之後,然後再補述,東鱗西

爪,一個片段一個片段的情節都幾乎連串不起來。那老頭聽了,問道:「你和她的武功是何

人所授?」張丹楓道:「我和她是同門,她和我是同門,我的師父是誰?她的師父是誰?」

苦苦思索,一下子卻記不起來。那老頭道:「你聽過玄機逸士的名字麼?」

  張丹楓猛地一折腦袋,叫道:「是了,我記起來了,我的師祖叫做玄機逸士,玄機逸士

就是我的師祖。玄機逸士傳下兩套劍法,分開傳授,所學之人,只准知道自己這套劍法,不

許知道另外那一套劍法,偷學半招,就要被罰面壁十五年。我是在瓦刺京城學技的,呀,我

是跟誰學的,不知道,不知道,她在小寒山面壁十二年,兩套劍法彼此不准偷學,呀,然後

忽然相遇,雙劍一合璧就配合得妙到毫巔,天下無敵,哈哈,天下無敵!」

  那老頭始而色變,繼而大笑,心道:「這少年真是瘋得厲害,靜養了一天一夜,神智還

是如此迷糊。他若是玄機逸士的徒孫又焉能在瓦刺京城習技?他的愛侶比他還小,怎地又忽

然會跑到四川的小寒山去面壁一十二年?學成武藝又面壁十二年方才與他相遇,豈不是半老

徐娘了麼?天地之間,又怎會連對方的一招劍法都未見過,而又能配合到妙到毫巔的?還說

天下無敵,那豈不是在說夢話麼?再說以他的功力,若說是玄機逸士的徒弟,我還有點相

信,玄機逸士的徒孫,豈能擋得我的一指?大約他的師父是一個不露名姓的武林異人,大約

他聽過玄機逸士的名字,糊里糊塗就把他說成自己的師祖。」上官天野哪裡料想得到,張丹

楓說的竟是實情,只是他記憶不清,說話不明,他本來記得是雲蕾的師父被罰在小寒山面壁

十二年的話說得不清楚,卻令上官天野誤會他是說雲蕾了,更加上他昨晚所顯露的內功,並

非玄機逸士一派,故引上官天野越發不信。

  張丹楓說完之後,道:「你又是誰?你為何住在這裡?難道是你的小兄弟也拋棄了你

麼?」上官天野道:「不錯,我的小兄弟寧願在紫竹林中面壁三十年,也不願到這雪山來見

我一面。呵,小兄弟,我給你說一個故事。」

  「三十年前,有一個綠林大盜和一個武林劍客,兩人都自誇是天下無敵,不,不是自

誇,你所說的雙劍合璧天下無敵,那是假的,他們兩人的天下無敵那是真的。」張丹楓道:

「那究竟誰方是天下無敵?」上官天野道:「現在也還不知道呀,你若要知道,可在這裡多

住幾天。話說這兩人都自負是天下無敵,卻偏偏都一同愛上了另一位也自負是天下無敵的女

子,這女子和那綠林大盜吵架的時候多,談笑時候少,大約是他那大盜名聲不好,所以她雖

和那劍客性情不投,卻常常卻找他。呀那劍客真壞,他因為和那大盜作對,就故意折磨那個

女子,好叫那大盜傷心。那大盜一生氣,就與他在峨嵋之巔,比了三日三夜,不分勝負,那

大盜金盆洗手,遁跡蒙邊,他本意是英雄重英雄,有意將他所心愛的人,讓與那位劍客,

哼,哼,誰知那劍客卻是壞到透頂。」

  張丹楓道:「怎麼壞法?」上官天野道:「比武之後,那劍客就拋棄了那個女子,怎樣

說也不理她,讓她獨自到紫竹林中痛哭。」張丹楓道:「呀,這劍客真要不得,怎麼可以拋

棄一個鍾情自己的人。」他可不知道那老頭所說的劍客便是他的師祖玄機逸士,大盜是上官

天野自己,那女子則是前時在紫竹森中所見的那個老婆婆,姓蕭名喚韻蘭,上官天野書房中

所供的那盆芝蘭,就是紀念她的。

  但上官天野說的也有不盡不實之處,上官天野愛蕭韻蘭,玄機逸士可沒有愛她,他兩人

性情不投也是事實,原因卻不是由於愛情上的糾紛。蕭韻蘭少時武功極高,人又美貌,因此

她有一種奇怪的慾望,希望天下英雄都拜倒自己的石榴裙下。她並不歡喜上官天野,但卻因

上官天野的追逐而感到滿足。玄機逸士就因為不歡喜她這種品性而疏遠她,她卻偏偏要去招

惹玄機逸士。她這種需要「自我滿足」的慾望越來越強烈,竟希望兩名自負是「天下無敵」

的人都為她而死,最少也要為她而作生死的決鬥,因此她有意無意地製造糾紛,促成兩人為

她而決鬥。上官天野一意愛她,自然中計,玄機逸士本想避開,但被上官天野所迫,他又不

願在上官天野面前,說蕭韻蘭的壞話,即揭破她的用心,因此變成了有苦難言,避無可避,

這才有峨嵋山巔那三日三夜的比武。比武之後,玄機逸士只覺天下女人都是禍水,性情大

變,對蕭韻蘭更不假辭色,乾脆就拒絕她再上門求見,避之有如蛇蠍。蕭韻蘭為了滿足她那

一點虛榮之心反而理到兩個武林奇士都離她而去,自尊心更是受到極大的打擊,因此也就絕

跡江湖。

  張丹楓不知內裡情由,只是覺得一個人不應拋棄一個鍾情自己的人,就像雲蕾不應拋棄

他一樣,故此順著上官天野的口氣,大罵那個劍客,兩人說話甚是投機,上官天野就留他在

石室中住下,要他每日用內功自療,希望他經過幾日的靜養之後可以慢慢恢復記憶。

  上官天野去後,張丹楓突然想起峨嵋比武的故事,好像自己以前曾聽人說過,但一再思

索,卻又想不起來,只是隱隱覺得,在比武的兩人之中,有一個和自己大有關係。

  上官天野所學甚廣,詩詞歌賦,亦曾涉獵,每日他都進書房與張丹楓傾談一番,兩人都

自認「情癡」,說到傷心之處就抱頭大哭,說到快意之處又大笑一場,如此這般地鬧了幾

日,張丹楓心頭的鬱結,有一個人可以訴說,漸漸渲洩,神智比初上山時清楚許多。這一日

在書房中獨自思索,忽然記起是自己的師父約自己上山來拜會一個「魔頭」的,這「魔頭」

是誰,名字一時還想不起來,正想去找上官天野,問他這山上可有什麼武功極厲害的「魔

頭」,忽聽得上官天野在外面高聲說話,似乎正在對什麼大發脾氣。

  張丹楓在書房中只聽得上官天野在外面罵道:「烏蒙夫,你還有膽來見我嗎?」一個中

年漢子的聲音說道:「自離師門無日或忘,師父所授的一指禪功夫,我日日練習,也沒有間

斷過,求師父許我重列門牆。」上官天野道:「練這種最上乘的功夫,終生不許結婚,你卻

有情慾之念,犯了你進門之時所發的大誓,我豈能再收留你。你學不到上乘功夫,比不上玄

機逸士的弟子,我的面皮豈非也要給你丟盡?」那漢子道:「今後我發誓不再動情,並願將

功贖罪。」上官天野道:「你有什麼功?」那漢子道:「我已探得玄機逸士武功的奧秘。」

上官天野道:「什麼奧秘,你說說看。」聲音雖很平淡,內心卻是激動。那漢子道:「我和

玄機逸士的門下在雁門關外已先見過一陣,他們也不見得比弟子強到哪裡,只是他們有一套

極厲害的武功……」上官天野急道:「什麼武功,比得上我的一指禪功麼?」那漢子道:

「這武功和一指禪不是同一路數,他們有一套兩人合便的劍法,雙劍合璧,厲害無比!」上

官天野「噫」了一聲,道:「什麼,雙劍合璧?真的有雙劍合璧,我就不相信它天下無

敵!」聲音中顯出詫異的心情。張丹楓聽了,亦覺奇怪,突然間好像被撥去一層迷霧,心

道:「我的師祖就是玄機逸士,這雙劍合璧就是我和雲蕾所得的絕技。呀,原來這老頭就是

我師父所要拜會的那老『魔頭』!」

  張丹楓想起這幾日的情形,心道:「原來我和這老魔頭同住了幾天,但這老魔頭其實也

並沒有什麼可怕呀!」又想道:「師祖不知是為什麼和他結怨的?呀,莫非他所說的那個故

事那兩個自負天下無敵的武林奇士,就是他和師祖?」張丹楓本來心性靈敏,而今神志漸漸

恢復,所料果然不差。正在跟著這條線索,苦苦追思自己平生的經歷,忽聽得外面上官天野

又罵道:「是誰引你上山的,是不是仙韻這個丫頭?」那漢子道:「不錯是師妹。師父放

心,我絕不會和師妹再談婚嫁之事。」上官天野厲聲叱道:「你在見我之前先約見師妹,這

已經犯了戒條,你知過麼?現在罰你在靜室之中思過,非得我的吩咐,不准擅自離開。」罵

得雖然厲害,其實已是准他重列門牆,烏蒙夫大喜,叩頭謝恩。張丹楓卻在書房中想道:

「這老魔頭果然不近人情,他自己自命『情癡』,卻不許他門下弟子談婚論嫁。」

  上官天野將烏蒙夫關在靜室之後,吩咐侍者道:「現在我也要進靜室練功,除非是玄機

逸士的門下到來,否則不許進來打擾。」說完這後不久,外間一片寂靜。

  張丹楓越想越替那漢子不值,他生就一副打抱不平的脾氣竟然走出書房,拉著一個侍

者,就問他適才那漢子關在哪裡。侍者知道他是上官天野近年來最相談得來的人,雖不知他

的來歷,但不敢不告訴他。

  侍者將張丹楓帶到靜室,叩門說:「師父的一位朋友前來見你,這是你的機緣,你有什

麼為難之事,可以請這位客人替你向師父求情。」烏蒙夫在裡面聽得侍者如此說話,心中驚

詫之極,想道:「師父輩份之高,除了玄機逸士之外,當世無與倫比,有誰配稱得上是他的

朋友?而且聽侍者的口氣,好像還是師父所尊敬的朋友。」房門打開,張丹楓一腳跨進,順

手掩上房門,烏蒙夫抬頭一看,不禁呆了。

  只聽得烏蒙夫顫聲問道:「你、你、你不是謝天華的徒弟張丹楓麼?」張丹楓猛地一折

腦袋,哈哈笑道:「不錯,我的師父叫謝天華,謝天華是我的師父!」烏蒙夫見他神態大異

常人,好像忘記了什麼事情,忽然有人提起,顯出又驚又喜,有如大夢初醒的神氣,不禁又

問道:「你我師門結有大仇,你是我的對頭,你知道麼?」張丹楓道:「不錯,你們是我們

的對頭,哈,我記起來了,你和我交過兩次手,一次是在山寨,一次是在雁門關外。」記雖

記了起來,但心中還隱隱覺得,他和烏蒙夫交手,又不似僅是因為師門仇怨這樣簡單。烏蒙

夫道:「那你為何來到這兒?」張丹楓道:「是呀,我為何來到這兒呢?」忽然昂首吟道:

「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為情癡只為真。喂,你不是是情癡?」烏蒙夫道:「你說什麼?」張

丹楓大聲道:「我說你不是情癡,你為何要拋棄你的師妹?」張丹楓似瘋非瘋,話語卻觸動

了烏蒙夫的心事,不禁大聲說道:「誰說我拋棄了她?」張丹楓道:「那你為何不敢與她談

婚論嫁?」烏蒙夫道:「你知道什麼?我們這一派的上乘功夫,須要保持童子之身,一結了

婚功夫就學不成了。」張丹楓大笑道:「哪有這樣的道理?除非你學的不是正宗的玄門內

功。哪,我且讓你開開眼界。」從懷中取出那本《玄功要訣》,道:「我把這書借與你,你

用這種玄功做基礎,再練你的一指禪去。上官老魔若還禁你談婚論嫁,你就將這本書拿給他

看,若還不准,我就替你打他一頓,還要將他親手所寫的聯語一把撕掉。」

  烏蒙夫久已想得這本《玄功要訣》,見了大喜,又見張丹楓狀類瘋癡,生怕他就會反

悔,忙道:「好好,我多謝你啦。你快回去吧,免得師父知道了責怪。」

  張丹楓哈哈大笑,走回書房,得意之極。他思索往事,甚是傷神,不覺納頭便睡。也不

知睡了多久,外面忽然傳來了兵器交擊的聲音,張丹楓一下跳起,跑到外面,一個侍者都不

見了,打開靜室,烏蒙夫也不見了。張丹楓走出石室,只見外面山頭,大樹之下,有一男一

女,手持長劍,與上官天野打得正烈,男的是他的師父謝天華,女的他也記了起來,乃是雲

蕾的師父飛天龍女葉盈盈。烏蒙夫和幾個侍者站在旁邊。謝天華與飛天龍女見張丹楓突然從

石室中跳出來,都不禁大為奇怪。正是:

  恩怨無端誰與解?且看逸士斗魔頭。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萬里遠來異鄉尋老母 卅年重會逸士斗魔頭

  張丹楓走出石室,見大樹之下,一男一女,手持長劍,與上官天野打得正烈,張丹楓神

志漸漸清醒,覺得這對男女的面貌好熟,猛然想起:男的乃是自己的師父謝天華,女的乃是

雲蕾的師父葉盈盈。心中暗驚,自言自語道:「嗯,他果真是我們的大對頭!」一陣迷惘,

呆立觀戰。

  只見謝天華與葉盈盈一左一右,雙劍聯攻,劍勢快捷無倫有如長江浪湧,大漠沙揚,而

且招裡有招,式中套式,變化奇幻,卻又配合得妙到毫巔。張丹楓識得箇中奧妙,尚自目眩

神迷,旁觀的烏蒙夫等人,更是矯舌難下。但那上官天野,武功之高,已到了不可思議的地

步,他竟然以一雙肉掌,抵擋雙劍合璧的攻勢,每一舉手投足之間,都是攻敵之所必救,所

以在表面看來,他雖似在雙劍威力籠罩之下,有如一葉孤舟,在銀光波濤之中掙扎,但張丹

楓卻已看出,雙劍合璧的神奇招數,都被他輕描淡寫地一一化開,比起那紫竹林中的老婆

婆,又不知高強幾倍!心中暗暗替師父擔憂。

  上官天野也是吃驚非小,才相信張丹楓所說的不是虛言,世間果真有這樣一套神奇的劍

法,若不是自己功力深厚,難保不會落敗,心中想道:「弟子如此,師父可知。」對玄機逸

士不由得暗暗佩服。正在吃緊之際,謝天華與葉盈盈見張丹楓突然從大對頭的石室中走出,

怔了一怔,他們本已處在下風,這微一分神,更給上官天野連連反擊,上官天野連劈三掌,

將二人逼退幾步,忽地叫道:「張丹楓,原來你也是玄機逸士門下的,好吧,你也一併來

吧!」

  張丹楓這時已記得清清楚楚,師父約自己與雲蕾到此山中合力鬥這個老魔頭來的。但他

雖然神志漸復,心中仍是一片茫然。只覺上官天野與自己氣味相投,並不似一個「老魔

頭」,心中只是想道:「他說的那個故事,那負心的劍客是誰呢?是他還是師祖?」

  聽得上官天野這麼一叫,張丹楓手撫劍柄,躊躇未決,瞠目不知所對。烏蒙夫見他失魂

落魄的樣子,上前一拍他的肩頭道:「咱們來比一場吧。嗯,多謝你借那本玄功要訣與

我。」在烏蒙夫心中,實是怕張丹楓功力尚淺擋不了他師父的拳腳,故此想假意與張丹楓比

斗上場,讓他交代過去。

  張丹楓道:「好端端的我和你打做什麼?喂,你師父的出身是劍客還是強盜?」烏蒙夫

見他說話瘋瘋癲癲,不禁一愕。張丹楓正想再問,忽聽得山後又是一陣兵器交擊的聲音,兩

男一女邊打邊走,漸漸逼近。那兩個男子,光頭的是潮音和尚,面如鍋底、一頭亂髮的是震

三界畢道凡,他們被一個左手持金鉤,右手持銀劍的女子一路追擊,正殺得難分難解氣喘吁

吁。

  原來那日在雁門關外,潮音和尚懷疑謝天華變節投敵,追之不上,在草原上徘徊之際,

卻遇見了震三界畢道凡,兩人到也先的太師府又鬧了一場,後來被董岳找到,向他們細細解

釋說明謝天華的用心,潮音和尚才知是一場誤會,好生後悔。董岳約他們依期到念青唐古拉

山,他們比謝、葉二人落後一步,上山這時,卻遇見了回山拜見師父的金鉤仙子林仙韻,一

言不合,便生惡鬥。上官天野門下,以金鉤仙子的武功最為精妙,足可與謝天華、葉盈盈旗

鼓相當,比潮音和尚卻高出許多,左鉤右劍,奇招迭出,潮音和尚雖然有震三界相助,以二

敵一,仍是稍處下風。

  上官天野叫道:「你們都是玄機逸士的門下嗎?好,一併上來,你們合力與我相鬥,只

要能打成平手,我就讓玄機這老頭兒做武林盟主了。」林仙韻一口氣連進三鉤,連追二劍,

將畢道凡與潮音和尚殺得只能招架,忽然雙鉤一鬆,兩人收勢不及,氣喘噓噓,險險跌倒。

林仙韻笑說道:「這兩個不須師父打發了,讓他們再歇息一會,然後招呼他吧。」潮音和尚

與畢道凡都是火爆的性子,勃然大怒,一齊躍起,忽見張丹楓走到面前,定著眼神注意他

們,面色非常古怪,自言自語道:「這是二師伯,這是,這是……」畢道凡叫道:「張丹

楓,你幹什麼?你不認得我嗎?我是……」張丹楓一拍腦袋突然大呼道:「不錯,你是震三

界畢道凡!」潮音和尚道:「我已明白你師父的用心了,你以前犯上之事,我亦不追究你

了,你怎麼還不上去助你師父?」張丹楓這時正在用心思索,想道:「我師父有什麼用

心?」隱隱記得師父是在瓦刺京城一間大屋裡居住,那人家有一個大花園,師父就是在花園

中傳授自己的劍術的。這時他依稀記起了自己的身世,記起了明朝與瓦刺兩國交兵之事,正

在跟著這條線索追憶,忽聽得叮叮噹噹一片響聲,斜眼一瞥,只見上官天野長袖揮舞,把謝

天華與葉盈盈的兩柄長劍拂得彼此相撞,雙劍合璧的奇妙招數,登時被他打亂。潮音和尚不

禁驚叫一聲,說道:「丹楓,你還不快去!」他自己也舉起禪杖,正擬一躍而起,卻被金鉤

仙子左手一鉤右手一劍,輕輕攔著。

  張丹楓突然問道:「二師伯,我們的師祖是強盜還是劍客呢?」潮音和尚氣得暴跳如

雷,喝道:「你瘋了嗎?」張丹楓手持劍柄,心意未決,忽見山坡曲徑,又轉出兩個人來,

這一看頓時令他心弦顫抖,血脈沸騰。原來是一個少女扶著一個跛足老人,走到山上,正是

雲蕾父女!張丹楓幾乎疑心自己是在惡夢之中,不由自己的大叫「小兄弟,小兄弟!」只見

雲蕾花容變色,眼角著淚珠,眼光似是向自己望來,似緊閉朱唇,不發言語。

  雲蕾的父親持著枴杖,一蹺一拐,在女兒扶掖之下,走上山來,目光如剪向張丹楓一

掃,眼光中充滿鄙夷憎恨的神情。張丹楓只覺一股寒意直透心頭,忽聽得潮音和尚大叫道:

「喂你、你是誰?呀,你不是雲澄師弟嗎?你沒有死!」一躍而起抱著雲澄,兩師兄弟相對

流淚,雲蕾站在旁邊,也禁不住以袖試淚,張丹楓目光一到,她又急忙扭頭避開。

  潮音和尚性情暴躁,卻是一副熱腸,抱著雲澄歎道:「十年不見,你怎麼弄成這個樣

子?」潮音和尚本來比雲澄年紀還大幾歲,而今雲澄頭髮斑白,形容憔悴,看起來卻比潮音

和尚蒼老許多!

  潮音和尚絮絮不休地問長問短,原來雲澄從女兒口中得知同門兄弟相約在此山相會,他

雖知張丹楓也定然會到,但為了一見同門,所以不辭艱苦,叫女兒扶上山來。這十多天來,

他父女倆都極力避免談及張家,雲澄從那天的情景,也知道了女兒對張丹楓的情意,雖然當

日發作,過後便絕口不提,也不對雲蕾責備。但雲蕾從他的神色,已知道此生再也無望與張

丹楓重聚。此際她心如刀絞,一半是為了父親的遭遇而傷心,一半卻也因為自己的境遇而落

淚。

  正是各自傷心,各有懷抱,忽聽得當□□一片兵刃交擊之聲,只見上官天野長袖揮舞,

又把謝天華與葉盈盈的兩柄長劍拂得互相碰擊,雙劍合璧的威力,全在它配合的妙到毫巔,

一招半式,都不能有絲毫錯亂。而今被上官天野強以最上乘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利用了兩

條長袖,就如多了一雙手一般,竟在雙劍籠罩之下,強將劍勢打亂,登時險象環生,越來越

見吃緊。

  雲蕾耳聽潮音和尚驚呼之聲,眼見師父倉皇之色,忽地一躍而起,拔出青冥寶劍就衝入

陣中。葉盈盈驚呼:「快退!」上官天野一袖拂來,道:「小妞兒,你也要來趁熱鬧嗎?」

這一拂手下留情,只用了三成力量,葉盈盈的長劍被他一拂拂開餘勢未盡,捲到雲蕾劍上,

雲蕾只覺虎口麻痛,長劍幾欲脫手飛去。就在此際,忽見白光一閃,張丹楓衝了入來。上官

天野笑道:「你也來了嗎?」謝天華長劍平削,上官天野左袖飛揚右袖未撤,忽聽得嗤的一

聲,上官天野的一隻衣袖,竟被張丹楓的寶劍削了一截。

  按說張丹楓的武功尚不如他的師父,比起上官天野差得更遠,怎能削斷他的衣袖?一者

是因為上官天野適才那一拂用意不過想奪雲蕾的寶劍,僅用了三分力量;二者是受了謝、葉

二人的牽制;三是張丹楓的寶劍削鐵如泥,吹毛立斷,衣袖雖不受力,但他卻藉著上官天野

將撤未撤之際的那一拂之勢,借力打呼,一削奏功。

  上官天野也不禁吃了一驚,用足勁力,雙袖一揮,將四柄長劍拂得叮叮噹噹作響讚道:

「好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呀!」張、雲雙劍突地由合而分,雲蕾使出一招「流星趕月」,張

丹楓使出一招「白虹貫日」,一點面門,一刺胸膛,青光白光,上下晃動,交叉穿插。上官

天野進退三步,長袖一伸一縮,忽地輕飄飄地拍出三掌,招數刁鑽古怪之極,張丹楓不敢接

連進攻,斜身一讓,上官天野已在一轉身之間,又將謝天華與葉盈盈雙劍合璧的招數化解開

了。

  這一戰激烈之極,謝、葉、張、雲四口劍分成兩對,前後左右,織成一片光網,使到疾

處,四口劍就像化成千百口劍,把上官天野圍在當中,風雨不透。上官天野沉著應戰,或揮

袖或出掌,所使的都是最上乘的功夫,竟在劍光籠罩之下,連連反擊,戰得個難解難分。

  潮音和尚忘了說話,扶著雲澄全神觀戰,烏蒙夫與林仙韻二人,也看得張目結舌,不知

不覺地偎倚在一起。正在全神貫注,看得緊張之際,忽似聽得人聲,烏蒙夫回頭一看,只見

一個年約五旬,狀如鄉下老頭的漢子,雙手捧著一件東西,疾奔而上。烏蒙夫大吃一驚,認

得這老漢乃是玄機逸士的首徒,金剛手董岳,玄機逸士門下,若論功力,數他最高。烏蒙夫

還未看清楚他捧的是什麼東西,只道他也是上前助戰,心念一動,想道:「師父力戰四人,

堪堪打個平手,若再加上董岳,只恐難逃一敗,折了盛名。」董岳從他身邊掠過,烏蒙夫不

假累索反手就是一掌,其中雜以一指禪的功夫,董岳喝道:「休得無禮!」這一瞬間忽覺得

林仙韻也扯了他一下,烏蒙夫心中一震未及縮手,雙掌已交,他一指禪的功力未透指尖,被

金剛手一震,登時跌出一丈開外。

  只見董岳疾奔而上,忽地屈了半膝,朗聲說道:「家師差遣弟子向前輩請安。」原來他

手中捧的乃是玄機逸士的拜匣。照江湖規矩,替像玄機逸士這樣一位武林大宗師捧拜匣前來

拜山的人,烏蒙夫絕不應阻擋,而上官天野也必須親接拜匣。只是上官天野正在四口劍包圍

之下,如何能騰出手來?

  忽聽上官天野哈哈大笑,道:「不必多禮!」只見他雙袖飛揚,驀地雙手從袖中伸出,

晃眼之間,就向謝、葉、張、雲四人指了四指,這正是他最厲害的一指禪功,四人都不由自

己地退了一步。上官天野飛身一起,長袖下垂,恍若長蛟吸水,眨眼之間,就把拜匣從董岳

手中捲去,董岳不禁駭然。這手功夫乾淨之極,從絕不可能的情況下取到拜匣,真是難以思

議。董岳施了一禮,剛剛站過一邊,忽聽得烏蒙夫、林仙韻同聲尖叫,張丹楓的寶劍已插到

了上官天野的肩頭。

  原來張丹楓熟習《玄功要訣》,《玄功要訣》講的是武術的原理,一理通,百理通,所

以熟習《玄功要訣》之後,學什麼功夫都可以無師自通,事半功倍。張丹楓適才旁觀,看上

官天野運用各種上乘功夫力壓謝天華與葉盈盈雙劍合璧的威力,對他的武功門路,已略知梗

概,到自己親自接招之後,更進一步,摸到了攻守應對之道,只因功力差太遠,要不然早就

可以反攻。如今上官天野逞強好勝,在四劍圍攻之下硬接拜匣,瞬息之間,硬用一指禪功,

連連逼退四人,精妙是精妙極了,可是左肩卻露出一絲破綻,張丹楓覷個正著,乘虛即入,

劍尖一動,點到了上官天野左邊的肩井穴。雙劍合璧,配合得不差毫釐,張丹楓的劍招方

出,雲蕾的青冥劍也自然跟著刺出,刷的一聲,劍尖觸到了上官天野右邊的肩井穴。

  「肩進穴」乃人身三十六道大穴之一,與琵琶骨相連,被人點中,只須以指頭之力,重

則殘廢,輕亦癱瘓。謝天華大喜與葉盈盈雙劍急時,便要迫上官天野作城下之盟。哪知上官

天野的功夫確已練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張丹楓劍尖觸及他的肩頭,正想道聲:「得罪」,

忽覺他的肩頭下沉,一股力量往下牽引,白雲寶劍竟被黏著,抽不出來,只得用勁下刺,可

是劍尖所觸,軟綿綿的,竟刺不破他的衣裳。看雲蕾時亦是如此,那口青冥寶劍釘實上官天

野右邊的肩頭,也似牢牢附著一般。

  謝天華與葉盈盈尚未知道其中已生變化,見徒兒得手,心中大喜,雙劍急進,他們二人

雙劍合璧的功夫又比張丹楓與雲蕾強了幾倍,但見劍光霍霍,劍氣如虹,倏地合成一個光

環,攔腰便斬。上官天野叫聲「來得好!」雙袖一抖,謝、葉二人的雙劍,被他的長袖包

著,長袖揮動,竟發出一股勁力,隨著劍勢,左右移動,將之化解。

  這一來,雙方成了僵持之局,上官天野用雙肩承接張、雲二人的駿不,用雙袖抵擋謝、

葉二人雙劍,即是以一人的內勁來抵禦四個人的兩對雙劍合璧的威力,上官天野的武功雖已

練到了通玄的境界,也感吃力非常。但謝、葉、張、雲四人也被他的內勁牽引,四口長劍都

擺脫不開。

  這形勢險惡之極,端的是勢成騎虎,誰有半點不慎,都有性命之危,兩家弟子都驚心駭

目,看得冷汗直流,可是誰也沒有那樣高的功夫,敢上前化解。

  正在極端緊張之際,忽見上官天野退了一步,右肩一沉,雲蕾身軀顫抖,劍尖在他肩上

跳動,但謝天華與葉盈盈卻跟著迫前一步,面色凝重,顯得甚是用力。雲澄擔心愛女,不由

自己地叫出聲來,聲猶未歇,忽聽得哈哈的大笑之聲,山鳴谷應場中突然多了一個老頭。

  這老頭相貌清矍,鬚眉皆白,但面色紅潤,形如滿月,卻似嬰兒,端的是音顏鶴發,道

骨仙風,在場諸人,個個都有一身驚人的武功,卻不知他是怎麼來的。

  這老頭正是玄機逸士。潮音和尚與雲澄喜不自勝,剛叫得一聲師父,只見玄機逸士已飄

然進入鬥場,哈哈笑道:「老朋友,為小輩動了真氣有什麼意思?」他手擔拂塵,驀然出

手,在四口長劍上各拂一下,只聽得錚錚幾聲,四口劍登時都反彈起來,玄機逸士喝道:

「你們對長輩休得無禮,都退下聽我吩咐!」

  五人都如釋重負。原來剛才正到了最緊要的關頭,雲蕾的功夫最弱,被上官天野右肩的

牽引之力所吸,幾乎就要抵擋不住,但謝、葉二人乘機進逼,卻佔了上風。若然玄機逸士不

來很可能兩敗俱傷!

  上官天野歎了口氣,道:「三十年重會,你果然練到了通玄妙境,有徒如此,為師可

知,這武林盟主的寶座,我也不再與你爭了!」玄機逸士笑道:「老兄何必太謙,說來我該

我甘拜下風。」玄機逸士窮一生心力,創了雙劍合璧的劍法,自以為天下無敵,哪知謝、葉

二人雙劍合璧,竟被上官天野克住,再加上了張、雲二人,才能和他打成平手,故此玄機逸

士對他也是真心佩服,並非客套。

  兩人正在惺惺相惜,互道佩服之際,忽聽得一聲清嘯,隱若龍吟,霎忽之間,場中又多

了一個人,張丹楓一看,正是紫竹林中的那個老婆婆。這霎那間,只見上官天野面色倏變,

低聲吟道:「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為情癡只為真。」張丹楓脫口問道:「你們誰是劍客,誰

是強盜?」謝天華大吃一驚心道:「張丹楓聰明絕頂,何以在兩位老前輩面前出此無禮之

言?」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莫名其妙,甚是惶恐。

  只聽上官天野大笑道:「莊主曉夢迷蝴蝶,短夢由來最易醒。何必再問誰是劍客,誰是

強盜?今日強盜劍客不打不成相識,我在這廂賠禮啦!」驀然攏掌一揮,十指暗暗運功勁,

使出最厲害的一指禪功。

  原來上官天野雖然漸悟,但心中還有一點好勝之念,他本來已願甘拜下風,忽見三十年

前的意中人突然來到似笑非笑,目光好像看著他的對頭,不由得心中一酸,爭勝之心忽起,

竟然還要再試一試玄機逸士。

  玄機逸士微微一笑,合掌一揖,只見上官天野的衣袖好像一湖春水被風吹刮,蕩起微

波,飄飄欲起。玄機逸士突然晃了兩晃,拱手說道:「老兄的武功天下第一,我甘拜下風

啦!」一轉身便要下山。

  旁人看不清楚,那老婆婆和上官天野自己卻是心中明白:那是玄機逸士故意讓回一招。

上官天野出指在先,卻被玄機逸士的掌力完全化解,餘勢未盡,掌力震盪,故此能將上官天

野的衣袖掀起。而後來玄機逸士的身形晃動,狀似不勝指力,那卻是故意裝出來的。

  玄機逸士讓回一招,轉身欲走,那老婆婆忽然一躍而前,竹杖一勾,勾住了玄機逸士的

衣襟。玄機逸士苦笑道:「我已經服輸啦,你還纏我作什麼?」上官天野叫道:「玄機老

兒,我不領你這個人情,該走的是我,你留在這裡,但願你好好看待她吧!」

  那老婆婆伸手一招,上官天野欲走又停,只聽得那老婆婆笑道:「你們兩人都是不必

走,論起武功,你們兩人都是天下第一,不必再爭也不必再讓啦。」這老婆婆所說的倒非偏

袒,須知上官天野惡鬥了半日有多,內勁自是有所損耗,要不然以他苦心所練的一指禪功對

抗玄機逸士的金剛掌力,實是尚未可知。

  玄機逸士眉頭一皺,心中暗道:「要不是你立心要看我們相鬥,誰願意若這麻煩。」只

聽得那老婆婆忽而歎口氣說道:「晃眼之間便過了三十年,咱們三個人都老啦。年輕時候的

胡鬧,現在想來,實是甚是好笑。人壽幾何?再胡鬧下去,徒為後世所笑。少年時解不開的

結,老年時總可解開。玄機哥哥,上官弟弟,咱們三人從今之後不再分開,共研最上乘的武

功,留一點心得給後輩,豈不是甚好?」玄機逸士聽她說得極為誠奶,禁不住心中一動,三

十年來討厭她的心情,竟被這一場話完全清解。上官天野更是心情激盪,聽她「哥哥、弟

弟」叫得甚是親暱,彷彿還是當年的小妮子蕭韻蘭,忍不住心中想道:「她說的果然比我要

悟得徹底,少年時解不開的結,這個時候根本就不成問題啦。」他明白蕭韻蘭所說的

「結」,那自然是指他們三人之間的愛恨糾纏,而今大家都已到了古稀之年,絕不會再談婚

論嫁,那麼三個人若都成為知己同參武學,不分彼此,這種感情的境界,豈是當年所能企

及?

  你道蕭韻蘭何以能突然說出此種「悟道」之言,原來她在紫竹林中三十年,經歷盡各種

心情的波動,始而對玄機逸士憤恨,對上官天野失望,終而也漸漸想到這種種糾紛,都是因

自己虛榮一念而起。到了三十年的期限將到,悔恨之念更濃,想起不應因為自己致令兩個武

林異人終生結怨,故此急急趕來,卻又目擊他們互相謙讓的一幕,因而立心替他們化解。

  上官天野正在心思如潮,忽見徒弟林仙韻上前稟道:「師尊請你看看蒙夫師兄。」上官

天野斜眼一瞥,只見烏蒙夫盤膝坐在地下,頭上冒出熱騰騰的白氣。

  上官天野吃了一驚,迅即又現出詫異的神色,道:「原來他是中了金剛掌了。」董岳甚

為惶恐,半屈著膝,稟告玄機逸士道:「是弟子呈遞拜匣,一時不慎,打傷了他,弟子願以

本身功力,助他復原。」玄機逸士搖了搖頭,忽而說道:「上官老兄,這回俺是真的服了。

想不到你的徒弟也有這樣精妙的內功,這才是真正上乘的功夫,比將起來,我以前所學的只

能算是野狐禪了。」

  此言一出,兩派門下弟子無不駭異,不知玄機逸士說的究是什麼功夫?上官天野苦笑

道:「若然你的是野狐禪,我的就連旁門左道也談不上。」緩緩走到烏蒙夫面前,伸手探

脈,臉上神色越發驚奇。須知金剛掌力,非同小可,烏蒙夫硬接了一掌,以他的功力,最少

要七日方能復原,而現在上官天野探他的脈息,發覺他氣血運行,自然舒暢,竟是即將復

原。細察之下,烏蒙夫所運的氣功竟然不是自己所傳的心法,他功力並沒有突然加深,只因

運氣得法,而就自然而然能把金剛掌力震盪的五臟調整復原,這真真是不可思議!

  上官天野苦笑一聲,猛地伸掌在烏蒙夫背心拍了一下,喝聲「起!」烏蒙夫果然應聲而

起,行動如常。上官天野用本身的功力,助他即刻復原之後,立即問道:「是哪位高人指點

你的?你可以另投明師,不必再在我的門下了!」烏蒙夫惶恐之極,道:「弟、弟子運用外

派功夫,求師尊恕罪。弟子並無別人指點。」上官天野冷笑道:「沒人指點,你無師自通

嗎?」張丹楓閃身越眾而出,先向師祖叩請安。玄機逸士問道:「這是誰收的弟子?」謝天

華道:「這是我收的弟子張丹楓。」玄機逸士笑道:「你收的弟子比我收的弟子強得多了。

將來他的成就,不但在你們之上,連我也不如他。」謝天華又驚又喜,道:「師父太誇獎他

了。」張丹楓向師祖叩了個頭,又向上官天野施禮說道:「我知道是誰指點他的。」上官天

野道:「是誰?」張丹楓道:「那是百年前的古人。」上官天野道:「胡說。」向玄機逸士

道:「你的徒孫在我的石室七日,我給他看了脈象,似是患有心病,神志未清,你得好好給

他治一治。」張丹楓忽而哈哈笑道:「誰說我神志未清?我知道你是情癡,三十年前是個強

盜。但你只顧自己癡情,卻不理你的門徒的死活,硬生生要拆散他們,我心有不服,所以請

那位古人指點他了。」此言一出,眾人又是大驚失色,想不到張丹楓對上官天野如此無禮,

玄機逸士卻不說話,似是正在用心猜度,不把張丹楓的話當作戲言。上官天野心中一動,忽

道:「烏蒙夫,他說的話是真的嗎?」烏蒙夫道:「一點不錯。」在懷中取出一本書來。

  上官天野接過那本小書一看,只見上面題著《玄功要訣》四字,下面的署名是:「彭瑩

玉著」。張丹楓哈哈笑道:「我騙了你沒有?此人豈不是百餘年前做過兩位皇帝師父的人?

你自己揭開看看吧,看你還會不會堅持必須以童子之身才能學你那勞什子的一指禪功夫?」

上官天野驚呼道:「原來彭和尚的遺著在你的手上,是你借給他的?」張丹楓微笑不語,忽

而朗聲吟道:「願求一滴楊枝露,灑作人間並蒂蓮。凡是天下有情人,本來都該成眷屬。」

上官天野心情激盪,須知這本《玄功要訣》乃是武林中的無價之寶,張丹楓為了要玉成烏蒙

夫與林仙韻的一段姻緣,竟肯借給他看,實屬難得。這一瞬間,恩怨情孽都已在上官天野心

頭化解,忽而哈哈笑道:「小兄弟,真有你的,你才是天下第一情癡。」攬著張丹楓大笑。

玄機逸士笑道:「上官兄,你真是未脫赤子之心,與三十年前一模一樣啊。」

  上官天野放開了張丹楓,面色一端對烏蒙夫、林仙韻道:「你們都是我的好弟子,我誤

了你們十多年啦。現在我將不許婚嫁的戒律取消,這間石室也留給你們了。」烏蒙夫與林仙

韻大喜過望,雙雙跪在地上,謝師尊恩典。上官天野笑道:「你該謝他才是。」烏蒙夫狂喜

之中,更無暇顧到輩分,果然向張丹楓施了一禮,並將《玄功要訣》送還給他。他資質雖不

如張丹楓之聰慧,但這幾日之中,已將《玄功要訣》中練氣之法熟記於心,不必再看了。

  上官天野仰天大笑道:「我平生大戰小戰不下千數百場,以今日這一戰最為痛快了!天

下第一的名頭雖爭不到,恩怨罪孽都已全消。玄機老兄,是咱們該走的時候了!」忽而向山

下一瞥向烏蒙夫道:「你的大師兄也來了,他來的正是時候。」

  澹台滅明走上山來,見師父跟玄機逸士並肩而立,甚為驚異,他本來是受張宗周之托,

怕上官天野誤傷了張丹楓,請他來關照的。而今見此情形,想是兩家已言歸於好,心中放下

一塊石頭,轉眼一看,只見被逐出師門的烏蒙夫與師妹林仙韻相依相偎,站在師父身旁,狀

極親熱,澹台滅明更是奇異萬分。

  澹台滅明是張丹楓自幼即和他在一起的人,張丹楓神志本來就恢復了六七分,一見了澹

台滅明,幼年情事,一一在心頭湧起,也記起了自己的身世與國恨家仇,跑上前去拉著澹台

滅明道:「澹台將軍,我的父親沒事麼?」澹台滅明道:「他正盼望你回去。」上官天野

道:「你們早就認識的?」澹台滅明道:「稟告師父,他是我的小主人。」上官天野哈哈大

笑道:「玄機老兄,看咱們門下早就是一家人,咱們還爭鬥什麼?」

  上官天野將澹台滅明招到跟前道:「我已決意離開此地,仙韻跟了我這麼多年,這間石

室,我就留給她作嫁妝,讓她與烏蒙夫在這裡靜修。從今日起,由你做我派的掌門弟子,你

要好好督促師弟、師妹們勤練武功。」林仙韻眼圈一紅道:「師父在這裡住得好好的,何必

要走?讓我們多服侍你幾年,以報師恩吧。」上官天野一笑說道:「三十年前,我因為打不

贏玄機老頭,逃到此地,現在恩怨全消,我還不回到中原去做什麼麼?你有了伴兒,我也要

找個老伴啊!」澹台滅明跪下領命。林仙韻給他說得臉泛紅潮,忸怩笑道:「只要師父晚年

快樂,我也就放心啦。」與烏蒙夫一同跪下謝恩。

  玄機逸士道:「看來我也要交代一些事情了。」將門下弟子都招到跟前,說道:「董岳

老成持重,跟我最久,此後本門一切事情,都由他執掌。天華與盈盈,資質最佳,各得我的

半套劍法,從今以後准許你們互相傳授,劍可合璧,人亦可以合璧,就由你們的大師兄主婚

好了。」謝天華與葉盈盈十幾年的心願得償,自是歡喜無限,但在小輩面前,卻不好意思表

露出來,只是淡淡地相視一笑。董岳上前向師弟、師妹道賀,心中極是高興,卻也微感到一

點辛酸。原來他對師妹也早有心意,只因知道師妹心向天華,所以二十年來,從無表露。今

日見師弟、師妹雙劍合璧,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這一點點辛酸也就昇華,好像淡淡的

輕煙,在陽光之下消失了。

  玄機逸士又言道:「雲澄在我門下日子最短,武功亦未練成,本身又歷盡劫難,若說我

心中還有未了之事,那就是記掛他了。我走了之後,你們都要好好地照顧他。董岳,你可以

將本門的內功心法,代我傳授給他。只要勤奮苦練,將來還可有成。」雲澄不禁嚎啕痛哭,

張丹楓難過非常,竟不敢向雲蕾再瞧一眼。

  董岳道:「師弟死裡逃生,而今父女重會,又蒙師恩,苦盡甘來,不必太傷心了。」玄

機逸士輕撫雲蕾的頭髮道:「你有這樣一位如花似玉的孝順女兒,比我強得多了。人生一

世,只求問心無愧,便來得安樂,去得安樂,你是忠臣孝子集於一身,又有佳兒佳女,雖然

際遇坎坷,細想起來,亦無缺陷,不必再哭了。」

  雲澄收了眼淚,雖感師門溫暖,心中的悲憤仍未稍減。想起自己仇人的兒子又正是自己

的師侄而且是師父最讚許的人,這仇恨不但不能報,而且不便在師兄們的面前說出來,心中

抑鬱更甚。只聽得玄機逸士又笑道:「最令我歡喜的是咱們一代強過一代,天華的弟子張丹

楓將來定能光大我門,只要慎戒誤用聰明,成就不可限量,你們要好好看待他。」

  日影西斜,天漸黃昏,那老婆婆手持竹杖,輕輕揮了半個圓圈,道:「推開塵世事,跳

出五行中。偏你們有這麼多交待不清的事!」上官天野拍手笑道:「說得好,說得好!從今

野鶴閒雲伴,不悔情癡不悔真。玄機老兄,正是咱們該走的時候了!」玄機逸士向眾弟子揮

手一笑,也朗聲吟道:「參透華嚴真妙諦,菩提非樹鏡非台!」三人一同拍掌大笑,健步如

飛,在黃昏殘照之中,飄然而去。兩派弟子都跪下送行,只見這三個老人羽衣飄飄,倏忽之

間,沒了蹤跡。

  董岳心中暗暗歎息,澹台滅明也有許多感觸:想不到這兩個大對頭竟是如此這般的言歸

於好,比將起來,世上有多少事情都只是雞蟲螻蟻之爭。猛一抬頭,忽見張丹楓跪在後邊,

兀未起身,目光呆滯,凝視前山,眼淚似欲奪眶而出卻又哭不出來,一副失神落魄的樣子,

如癡如呆。澹台滅明吃了一驚,走過去將張丹楓輕輕扶起,問道:「你怎麼啦!」

  張丹楓此時正是悲從中來,不可斷絕!他眼見烏蒙夫與林仙韻、自己的師父與雲蕾的師

父都已了卻心願,只是自己與意中人卻是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這其間就像隔著一道無

形的門戶,門外的人走不進去,門內的人沒勇氣走出來。澹台滅明連問兩聲,張丹楓忽然仰

頭吟道:「難忘恩怨難忘你,只為情癡只為真。枉你是老魔頭的弟子,這兩句詩都不懂得,

問我作什麼?哈哈,你是誰?我是誰?她又是誰?天若有情天亦老搖搖幽恨能禁。我欲問天

天不應,你來問我我何知?」張丹楓被觸起了心事,忽覺一片迷惘,神志又漸失常態。

  這霎那間,雲蕾也是傷心無限,只見張丹楓的眼光慢慢地移動,凝視她的面龐,這目光

中含有多少幽怨,多少愛憐!回頭一瞥,只見父親的眼光也在盯著自己,這目光中又是含有

多少憤恨,多少傷心!父親憔悴的顏容漸漸在面前擴大,遮過了張丹楓的影子,雲蕾在張丹

楓的目光與她接觸的那一剎那,幾乎要叫出聲來,然而迅即又壓了下去。她迴避了張丹楓的

目光又迴避了父親的目光,這兩人都是她最最心愛的人,她不忍令這兩人傷心,然而她又不

能不令他們傷心。她嚥下了自己的眼淚,她不敢看這兩個世上最愛惜自己的人,她不敢想像

這兩人的心中感觸如何,她自己的心卻先自碎了。

  此情此景不說自明。董岳、謝天華和葉盈盈都低下了頭。這種難以分解的恩怨,即算師

徒之親,也不知如何排解。山風吹來,每人都覺得一股冷氣直透心頭。正是:

  這般幽怨難分解,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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