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冰雪仙姿長歌消俠氣 風雷手筆一畫卷河山
這時張丹楓已是一葉輕舟逍遙在太湖之上。他右手劃漿,左手拿著一把金光閃閃鎖匙,
放目湖山,高聲吟道:「太湖三萬六千頃,難洗英雄今古愁!」吟聲掠過湖面,把蘆葦中的
沙鷗白鷺,驚得卜卜飛起。
這鎖匙正是他在快活林中的太湖石下所得,他按著畫圖所示,知道寶藏埋在快活林中,
因此他才到快活林去作那一場豪賭。他早就從祖先所傳知道藏寶之處埋有毒箭,預先有所准
備故此毫髮無傷。誰知移開了封洞的玉碑,洞中除了這枚金鎖匙外,其他卻是一無所有。但
在金鎖匙之上,卻另刻有兩行小字文道:「太湖之中,西洞庭山,有此鎖匙,可探寶藏。」
原來張士誠當年埋寶之前,選擇地點,煞費躊躇,他在蘇州建業,若然埋在蘇州,朱無璋必
能料到。但若埋在其他地方,路途搬運,又易洩露風聲,最後決定埋在太湖的西洞庭山。自
蘇州前往,朝發夕至,並且作了一番佈置。至於畫圖所示的快活林藏寶地點,卻是虛虛實實
的佈置,其中既有探寶所必須的金鎖匙又有極厲害的毒箭。為了保守秘密,當時只將指示
「藏寶」地點的蘇州畫圖交與帶「幼主」出走的心腹武士(石英的祖先)並告訴他洞中藏有
毒箭,與啟洞時防備毒箭的方法。至於洞中的鎖匙與真正藏寶的地點,及其他秘密的佈置,
即連那個心腹武士也不知道。
張丹楓取得了金鎖匙之後,仍將洞口佈置恢復原狀,在紅髮妖龍郭洪等人來到之前,便
溜出了快活林,把白馬托給一位新交的朋友,自己便乘那位朋友預先準備好的小船,在蘇州
萬年橋下放舟入湖,泛舟半夜,這時已出了胥口。但見煙波浩淼風帆隱隱,群峰起伏,隱現
湖中。張丹楓卻無心賞玩,將那枚金鎖匙反覆細看,心中想道:「金鎖匙的文字說,有此鎖
匙,可探玉藏。西洞庭山比快活林何止大數十百倍,大海撈針,如何尋覓?寶藏也還罷了,
那張地圖,可是有關中華國運!」猛一抬頭,只見萬頃茫茫,水天一色,豪興遄飛,頓消積
悶,暗自笑道:「船到波心浪自平,當此佳景,卻作杞憂,豈非愚笨呢。」收了鎖匙,雙手
劃漿,扁舟一葉,不減風帆,太湖七十二峰迤邐迎來,有如翡翠屏風,片片飛過,空靈縹
緲,煙嵐橫黛,淡遠似畫。張丹楓想道:「金碧芙蓉映太湖,相傳奇勝甲東吳!這兩句詠太
湖風光的詩,果真說得不錯。」
舟行不久,西洞庭山的主峰縹緲峰已然在望,西洞庭山雖遠不及五嶽名山之高之大,但
懸崖絕壁,奇石嶙峋,卻也予人以崔嵬萬丈的感覺。張丹楓捨舟登陸,只見山下田畝成行,
山上儘是果樹,濃蔭相接,花果飄香,不禁想道:「若在此山結廬讀書,倒也不錯。」覓路
登山,正自心曠神怡,忽見兩個牧童騎牛迎面而來,兩雙小眼睛盯著張丹楓,似乎很是驚
訝。
張丹楓道:「我是來遊山的,請問兩位小哥,從這裡登山路可好走?」兩個牧童相對看
了一眼,粗聲粗氣地說道:「不知道。」張丹楓心道:「怎這兩個牧童如此無禮,比在澹台
村所見的差得遠了。」忽見那兩個牧童大聲爭吵起來,後面的牧童說前面的牧童故意踏在泥
潭裡,濺污了他的衣裳,前面的又說後面的故意讓牛亂踢石子,石子打著他的腦袋。張丹楓
甚是好笑,正想勸架,那兩個牧童卻忽然從吵架變為打架,驅使兩條牛互相追逐角鬥,山路
崎嶇,兩條蠻牛一下子都向張丹楓衝來。張丹楓驟出不意,無地閃避,「啊呀」一聲,迫得
奮起神力,雙掌一個「野馬分鬃」,只聽得砰砰兩聲,兩匹蠻牛竟給掌力震得左右分開,兩
邊跌倒,兩個牧童尖聲大叫。張丹楓本有駢指洞穿牛腹之能,這一掌卻只用了三分力氣,心
道:「難道我這掌力還是用過大,竟跌傷了那個孩子不成。」甚是吃驚回頭一看,只見兩條
牛團團亂跑,兩個牧童都不見了。
張丹楓心中奇怪,正待回去察看,山坡上忽然又鑽出兩個農夫,大聲喝道:「呔!青天
白日,哪裡來的強徒?……」張丹楓急道:「兩位大哥容我見告,我不是強徒……」還未說
完那兩個農夫又喝道:「還說不是強徒?為何將我們的牛打傷,將我們的孩子擄去?」張丹
楓道:「誰說我擄了你們的孩子?他、他們……」那兩個農夫冷笑道:「他、他們怎麼啦?
怎麼不見了?要不是你把他們收藏起來,就是你把他們交與同黨,拐去賣了。」張丹楓笑
道:「哪有此事?你們先去看看牛有沒有受傷,然後找那兩個孩子吧。」那兩個農夫竟然不
容他分說舉起鋤頭,左起右落,倏地便照頭劈下。張丹楓微吃一驚,這兩個農夫身手竟然甚
是矯捷!看那兩柄鋤頭落下,張丹楓一個「盤龍繞步」,輕輕一轉一閃,雙手一拿,將兩柄
鋤頭一下子都奪了過來。那兩個農夫大叫道:「救命呀,強盜殺人啦!」張丹楓又好氣又好
笑,道:「我若有心殺你,你早就沒命了,亂嚷作甚?」隨手一扔,把兩柄鋤頭拋落山。說
時遲,那時快山坳處又奔出了七八個農夫,各各高舉鋤頭,不由分說,便一湧而上,前後左
右,七八柄鋤頭,都向張丹楓要害之處劈來。張丹楓好不煩惱,心中想道:「無端端打這場
架,實是無謂之極。」身形一轉,想從縫隙之中走出,哪料那七八柄鋤頭,竟似織成了一面
鐵網,張丹楓的身法已是快到極點,但不論轉到哪個方位,都有鋤頭迎面劈來。張丹楓心中
一怔:這明明是預先排練好的陣法!當下不敢大意,提起精神,在鋤頭陣中竄高縱低,指東
打西,指南打北,霎忽之間,把那七八個農夫迫得陣腳鬆動,連連後退。可是他們首尾相應
配合佳妙,張丹楓除非把他們打傷,否則要想奪取他們手中的鋤頭卻也大非易事。
那七八個農夫雖敗不亂,兀是苦苦纏鬥,不肯逃走。張丹楓一聲長嘯,呼呼數掌,把他
們逼出了離身一丈之外,笑道:「你們再不停手,我可要不客氣啦!」那為首的農夫道:
「不客氣又待怎的,狗強盜,難道我們怕你不成?」張丹楓再好涵養也給他們惹得火起,心
道:「待我拔出寶劍,將你們這幾柄鋤頭一一削斷,看你們怕是不怕?」左掌護身,右手正
待拔劍忽聽得山上有人叫道:「你們做什麼打架?」張丹楓仰頭一看只見那人三綹長鬚額寬
鼻大,作儒生打扮,卻又是武人相貌。那為首的農夫道:「這強盜打傷了咱們的牛,又拐走
咱們的孩子。」那人道:「牛沒有受傷啊。阿昭,阿成!」張丹楓把眼看時,只見那兩條牛
本來還在團團亂跑,卻忽地停住。兩個牧童哈哈大笑,從牛肚下面翻了上來,向張丹楓扮個
鬼臉。張丹楓也給他們引得笑了起來,心道:「我道這牛為什麼團團亂跑跑個不停,原來是
這兩個小鬼作怪。他們騎牛的本領要比蒙古人的馬術還要俊!」繼而又想:「這些人來得莫
名其妙,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倒不可不小心提防。」
山坡上那老人道:「莊稼漢粗魯無禮,一場誤會,客人休怪。咄,你們還不快向這位相
公道個不是,下田去耕作吧。」那七八個農夫和兩個牧童唱了個喏,片刻之間走得幹幹淨
淨。
那老人道:「相公是來遊山嗎?」張丹楓道:「正是。」那老人道:「七十二峰看不
盡,茫茫萬頃更消愁。你來游賞湖山,最少也有數日勾留吧?」張丹楓見那老人吐屬不凡,
肅然問道:「不敢請問老丈姓名。」那老人笑道:「人生百年,如白駒過隙,何必留名,你
叫我一聲老丈我稱你一聲相公,豈不乾脆得多?何必去記那囉囉唆唆的姓名。」張丹楓性本
豪放,老人所言正投其好。那老人又道:「老朽蝸居就在此山上,有位朋友給我題為洞庭山
莊,相公既有數日這游,若不嫌棄,就讓老配稍盡地主之誼如何?」張丹楓道:「老丈如此
灑脫,晚生也就厚顏叨擾了。只怕為老丈增了麻煩。」那老人又哈哈笑道:「你玩你的,玩
得倦了便到敝莊歇歇,有緣則聚,緣盡則去,那有什麼麻煩。」張丹楓正想一人尋寶覓圖,
老人此言,正合心意。老人指著山腰的一座園林道:「園中雖無所有,蔬菜鮮魚卻是常備,
你要遊山,就請自便,晚上回來,咱們鮮魚白酒,再作傾談。」張丹楓拱手道謝,心中想
道:「這老人若非有道的隱者,亦必是湖海的異人。我今次到來,縱然找不到寶藏地圖,也
要交交這一位風塵前輩。那一群農夫,看來也大有來歷,不應失之交臂。」張丹楓思潮起
伏,在西洞庭山上游了一個下午,不時發覺有採柴樵子或摘野果的竟在偷偷盯著自己,心中
更增詭必之感。張丹楓游了一個下午,將山形地勢,記在心中,看看日落西山,便依老人所
約回轉山腰,叩那「洞庭山莊」的莊門。
莊門緩緩打開,張丹楓眼睛一亮,只見面前立著一個少女眼珠淡碧,容光煥發,有江南
少女的秀氣,也有北地胭脂的健美。張丹楓怔了一怔,心道:「雲蕾之美如芝蘭百合,此女
之美則如玫瑰芙蓉。若然並立,想必難分軒輊。」正欲開言,只見那少女嫣然一笑,說道:
「這位相公就是來遊山的那位相公嗎?爹爹已對我說了,請你進去。」
張丹楓擾袖一謝,隨那少女走進洞庭山莊,只見紫籐盤徑繁花照眼,亭榭水石,參差錯
落,掩映有致,竟然是絕妙的園林佈置,雖不及快活林之大,精雅卻過之。那老者早已在亭
中置灑相迎,見張丹楓回來,笑道:「湖山之美如何?」張丹楓道:「太湖奇勝甲東吳,水
色山光賽畫圖。古人早有定評,晚生除了拜倒湖山之外,豈敢置喙。」那老人笑道:「可惜
有些人對此湖山,尚未忘情名利,甚至腦中儘是銅臭,豈不可笑可憐?」張丹楓聞言一怔,
心中想道:「莫非他知道我是來尋覓寶藏的嗎?」繼而自笑多疑,心道:「我先祖藏寶埋
圖,此乃絕秘之事,即我也是得了金鎖匙之後,才知埋在此山。這老人如何能知?適才這
話,想必是他泛泛之論。」
兩人飲酒傾談,那老人與他談山色湖光,詞章字畫,甚為相得。只是大家都避免問對方
身世。那老人飲了幾杯,醉態漸露,打了個呵欠說道:「我醉欲眠,相公自便。太湖夜色佳
絕此地門雖設而常開,相公若有興致登峰賞月,喚小女陪伴或獨自前往均可,回來不必敲門
只要一推便開了。」張丹楓心道:「此老的是可人,好像知道我的心意一樣。太湖群峰縹
緲,浮沉碧波,在月色之下,定必更美。」
那老者叫少女帶張丹楓歇息,少女盈盈一笑,問道:「相公是第一次來游太湖的嗎?」
張丹楓道:「正是。」那少女笑道:「相公說是來自北方,我看卻似江南人物。呀,好像咱
們還在哪兒見過一般,相貌好熟。」張丹楓笑道:「姑娘說笑話了,我倒願意早認識姑娘,
只可惜今日才有此機緣,來賞湖山勝景。」
那少女一笑不言,走到一處,說道:「相公就在此處歇歇吧,山居簡慢,請勿見責。」
張丹楓一看,只見一所精雅的房子建在荷塘之中,蓮花正在盛開,翠蓋紅裳,一水皆香。張
丹楓笑道:「此地如同仙境,皇帝也沒福住,怎說簡慢?」那少女一笑走開,微風送聲只聽
得那銀鈴似的聲音似嘲似諷:「真是以貌取人,換之子羽。對此湖山,卻提俗物,皇帝值多
少錢一斤?」
張丹楓心道:「有其父必有其女,此女性情倒也灑脫得很呢。」陡然想起雲蕾,把那少
女的影子壓了下去。獨對荷花,想起今日遭遇之奇,與尋寶的渺茫,不覺心思搖搖毫無睡
意。
猛一抬頭,只見疏影橫斜,淡香如酒,月光入戶,濤聲送林,張丹楓披衣出屋,推開後
門,登山去看太湖夜景。西洞庭山矗立湖心,登縹緲峰,縱鑒寬廣八百里的太湖,真是三萬
六千頃的波光濤影,盡收眼底,在月色之下,湖光映照,比日間所見,更是瑰麗奇詭,非筆
墨所能形容。張丹楓心醉神馳,悠然如夢,忽聽得有少女歌道:「纖雲四卷天無河,清風吹
空月舒波。沙平水息聲影絕,一杯相屬君當歌。清流足以滌塵垢,人生何必歎坎坷?金銀珠
寶阿堵物,會當盡付於碧波,勸君有酒當自醉,有酒不飲奈月何?」歌聲搖曳,隨風飄入太
湖。張丹楓聽得呆了,心道:「此女集唐人詩句,發為長歌,莫非是勸我不要費神去覓那寶
藏麼?呀,她哪裡知道我的心事。我豈是想獨佔珠寶,貪戀銅臭之人!」忍不著發聲和道:
「君歌且休聽我歌,此峰突兀撐天河,世間亦有奇男子,頂天立地劍橫磨!王侯珠寶皆糞
土,但欲一畫卷山河!」
張丹楓歌聲一停,忽見那少女在嶙峋石筍叢中冉冉出現,笑靨如花,輕輕向他招手。張
丹楓不由自主地向她走去,只聽得那少女道:「你當真要固執己意麼?」張丹楓道:「我不
知姑娘意何所指?但大丈夫做事,豈能輕易更改。」那少女面色微變,忽冷笑道:「你想到
此山盜寶,那可休想!」忽地青光疾閃,那少女倏地拔出一柄短劍,向張丹楓當胸便刺。張
丹楓驚駭之極,飄身急閃,道:「姑娘,你是何人?」那少女身手快極,眨眼之間,連刺數
劍,張丹楓東躲西閃,給她逼入了亂石叢中,突然現出數人,那招待自己的洞庭莊主手持一
柄漁叉竟跳在一堆石上,向自己分心疾刺,聽那漁叉抖的嗡嗡之聲,竟然是一位有上乘功夫
的武林高手。張丹楓叫道:「老丈何故相逼?」那老人道:「哼,你自己還不明白?看你相
貌,我本以為你也是一位雅人,原來你卻是名利熏心的惡漢!」另外那幾人正是日間所見的
農夫,齊聲喝道:「我早就瞧出你不是好人,看刀、看劍、看槍、看戟!」那幾個農夫這時
手上拿的已不是鋤頭而是刀槍劍戟了。張丹楓又驚又駭,欲待分說,但對方兵器齊上,尤其
是那老者的漁叉和那少女的短劍更是迅逾飄風,哪容得他分神辯白。張丹楓給他們在亂石堆
中圍攻,險象環生,只得拔出白雲寶劍,橫披直刺,有兩個農夫的兵器給他削去一截,急急
後退。張丹楓叫道:「住手!」那老者笑道:「陷入此陣,有寶也沒用了!」漁叉一抖,又
上前疾攻,張丹楓對他尚是心存敬意,不欲削他的兵器,專找其他的人,卻不料那些人一進
一退,來去如潮,一見劍到,身形忽地便沒入亂石堆中,古怪之極,張丹楓出手雖快,卻竟
然再也碰不到他們的兵器了。
張丹楓細看時,只見連那老者父女在內,敵手一共八人,佔著八位方位,在石堆中忽隱
忽現,東砍一刀,西刺一劍,防不勝防。張丹楓心想:「我只認定一人追去,看你如何可躲
避得了。」先挺劍追一農夫,看那農夫身手平常,誰知他在亂石堆中左兜右繞,張丹楓跟他
轉了兩轉,忽然不見了他的蹤跡,而那少女的短劍和另一個農夫的長槍卻忽地從左右襲來,
追那少女時,也是轉眼間便沒了蹤,而那老者卻又突地當頭出現,漁叉閃閃,向自己搶攻。
張丹楓心道:「他們如此戰法,如何是好?」陣中八人,除了老者與少女之外,其他六人在
江湖之上武功或算不錯,但在張丹楓眼中卻屬尋常。但這陣法怪極,張丹楓雖知道只要擊破
一環,便可突圍,但想盡辦法,卻竟是越陷越深,無法可施。再過片刻,陣形越逼越緊,張
丹楓在亂石堆中東竄西閃,連防衛亦見艱難,更不用說還手攻擊了。幸虧他有削鐵如泥的寶
劍,眾人還不敢太過逼近。
張丹楓猛然一醒:這陣法豈不是諸葛武侯傳下的八陣圖?留心細看,只見那八人果然是
依著那亂石所布成的門戶,分成休、生、傷、杜、死、景、驚、開八門,各守一門,而自己
這時卻正被引入死門。張丹楓心中一怔:懂得布這八陣圖的,古今名將也沒幾人,卻不料在
這裡見到!再留心看時,只見把守生門的,正是那使短劍的少女。張丹楓識破陣法,更不遲
疑,飛身一起,自死門跳入驚門,自驚門跳入傷門,再轉入杜門,繞過休門,直闖生門,八
陣圖登時大亂,那少女面有驚色,連連躲閃,張丹楓心中雖有不忍,但為著要闖出陣圖,長
劍閃閃不離那少女背心,逼那少女引自己出去。眼看就要闖出生門,那少女忽然一聲尖叫,
似是駭極而呼,張丹楓一愕,只道是自己不小心,劍尖碰著了那少女的皮肉,就這麼的一
停,忽感地轉天旋,「轟隆」一聲,地面忽然陷了一個大洞,張丹楓整個身軀跌了下去。原
來他所站立的地方,底下是個陷阱,上面蓋以浮沙,若以張丹楓的輕功本事,一掠即過,原
可無事,但被那少女一呼,驟然一個突兀,停了一停,浮沙支持不了他的體重,竟出其不意
地著了道兒。
好個張丹楓,在半空一個觔斗,減了那下墜之勢,輕飄飄地腳落實地。洞中黑黝黝的伸
手不見五指,張丹楓自懷中取出一串夜明珠,掛在劍尖,珠光劍光,相互輝映,只見這洞深
入不可測,要攀上去已不可能,洞底凹凸不平,有一股潮濕的霉臭之味,似是一條多年不用
的隧道。張丹楓行了許久,才行到盡頭,摸一摸卻是山岩石壁。張丹楓歎道:「料不到無命
喪於此,死了也是糊里糊塗。」想起自己壯志未酬不由心中大憤,「啪」的一拳擊在石上,
那石忽然微微震動。
張丹楓大喜,急用寶劍在那塊石頭的四周亂劃,那塊石質似乎特別鬆脆,不消多久,沙
石紛紛落下。原來那塊石頭乃是裝上去的,四周粘連的沙石去掉,立見可以活動,張丹楓奮
起神力,把那塊石頭一推,「轟隆」一聲,跌下對面,留下的缺口恰好可容一人鑽過。
張丹楓自洞口鑽出,忽感一陣冷光耀眼,細看之時,不禁又驚又喜。原來洞口那邊又是
一條隧道,只是比起這邊卻短得多,隧道的盡頭,矗立著一扇石門,竟是一塊通體晶瑩的白
玉所造。玉石不奇,但這樣大的一塊玉石,可是無價之寶。張丹楓收了明珠寶劍,摸那玉
門,光溜溜的滑不留手,張丹楓摩挲再四,忽然發現玉門的側面有一個小小的匙孔,把金鎖
匙投入去一試,用力旋轉,那玉門應手而啟。張丹楓收了鎖匙,進入裡面,順手把玉門一
關,只見光芒耀眼,洞中堆滿金銀珠寶,張丹楓急在珠寶堆中尋覓,找出一個玉匣,把匣打
開,內中放著一張平折的大地圖,張丹楓展開地圖,藉著寶氣珠光,仔細閱鑒,只見這張地
圖十分詳細,畫有各處山種險要的地形,背後還注有在各處險要的攻守拒敵之法。要知古代
之時,交通不便,很少有人能周遊全國,細察地形,所以像這樣的一份地圖乃是稀世之寶。
張丹楓想起了為了繪這份地圖,費盡畢生心力的彭和尚,想起了彭和尚教自己先祖張士誠與
明朝太祖朱元璋的苦心,與他起義抗元的壯烈事跡,不禁潸然淚下。再細看時只見玉匣上還
有兩行小字,文:「此圖出世,大周重光。」想是他先祖張士誠預料到有後代子孫可能到
此,所以留下遺言,要後代子孫繼承他的遺志,滅掉大明,重光大周(大周是張士誠所建國
號)。張丹楓向玉匣地圖拜了八拜,望空稟道:「不肖兒孫張丹楓要請列祖列宗原宥,滅明
興周的遺訓只怕我不能依照了。」原來張丹楓來取地圖與寶藏,其中實是含有深心,他是想
將地圖獻與于謙,讓他去抵抗外敵,寶藏也準備獻與于謙,讓他拿去作捍衛國家的義兵軍
餉。
張丹楓捲好地圖,心道:「我且到洞口去大聲疾呼,說明我這片為國的苦心,盼那洞庭
莊主聽見,若然他體諒我這片苦心,定然垂下長繩將我吊上去。」主意打定,便去開那玉
門,不料用力一推,玉門絲毫不動,原來自己入門之時,順手一關竟將玉門又關牢了。那玉
門裡外有鎖,張丹楓覓到匙孔,用金鎖匙一試卻是開之不得,那門外與門內的鎖匙並不是一
樣的。張丹楓暗叫一聲:「苦也!」這洞乃是將山腹中間掏空,自己縱有天大本領,也難攻
山而出。那玉門硬逾精鋼,用寶劍也難剁爛,洞中空有金銀,卻無糧食,外面的人縱然想來
援救,沒有自己這枚金鎖匙,也開不動外面的門。張丹楓心道:「看來這番必是餓死無
疑!」
張丹楓縱再膽大,這時也覺一片死亡的陰影籠罩頭上。試試大叫幾聲,聲音撞著山石玉
門,又蕩了回來,震耳欲聾,要想傳出山外,那希望也是微乎其微。
張丹楓定了定神,心道:「常人七日不食必死,我練有武功,可能捱到十日,這十日這
中,我該做些什麼以遣此真正的『有涯之生』?」腦海中朱、張兩家的冤仇,雲張兩家的冤
仇一一閃過,雲蕾的倩影突然浮現出來,那似喜似怒如恨如愛的神情又活在心頭。張丹楓歎
道:「小兄弟,今生今世咱們是再難相見了。」儘管雲蕾有過幾次要用寶劍殺他,而今他想
起的卻儘是雲蕾的柔情蜜意,心中忽發奇想:「雲蕾儘管有時對我現出殺氣,心腸卻是無限
柔慈,呀,她人太仁慈,剛毅不足,是一大缺點。這洞庭莊莊主的女兒,儘管一片溫柔,卻
帶著男兒英氣,我雖與她初交,卻敢斷定她是個敢作敢為的女子。若然將雲蕾的優點與她合
而為一,豈不是天下完人?」
張丹楓被困洞中,無聊之極,四處翻看祖先的遺寶,忽然在珠寶堆中又發現一個玉匣,
上面刻有字道:「先師墨寶,士誠謹藏。」打開一看,只見裡面裝有零散的地圖與札記之
類,那些地圖乃是彭和尚每到一地時草草畫下來的,那張詳細的地圖就是用這些草圖拼合起
來繪製的,有了那張大地圖,這些草圖自是無用,不過也可看到彭和尚當年繪製地圖時所花
心血。札記乃是他到每一處地方所寫下的隨筆,其中有風土人情,也有就著山川形勢而談到
用兵的議論。張丹楓心道:「這些札記倒應該好好給他整理,輯成專書。」但一想到自己而
今只是在洞中等死,又不覺黯然。
札記堆中還藏有一本小書,張丹楓拿起一看,只見上面寫著《玄功要訣》四字,翻開來
讀,第一句就是:「子曰: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豈能出於理、氣、象乎?」張丹楓道:
「孔子哪懂內功?為何引他的話?」再讀下去道:「像者拳之形也氣者拳之勢也,理者拳之
功也。理氣象備,舉手投足,無不逾矩。」把修練上乘內功的道理,解釋得清清楚楚。張丹
楓暗自歎道:「看了此書,方知自己淺陋。與這位武學大師相比,我不過是螢火之光。」
張丹楓越讀越覺有味,須知那彭和尚(即彭瑩玉)身為兩個天子(朱元璋、張士誠)的
師父,胸中所學實是非同小可!那本《玄功要訣》所講的都是基本要理,張丹楓武學本有根
底人又極端聰明,讀完之後,只覺一理通、百理融,許多武學上的疑難,竟然迎刃而解。張
丹楓的師祖玄機逸士,傳授四大弟子,都是每人只傳一門絕技,張丹楓讀了此書,細細揣摸
自己所見過的大師伯的大力金剛手功夫,與二師伯潮音和尚的外家硬功,只覺其中都有理路
可尋,可以無師自通,不禁狂喜,心道:「我有了此書,苦心虔修,將來豈不是學任何一派
的武功都可以事半功倍,容易得多!」但一想到自己困此絕窟,實難逃出生天,縱然學了絕
世武功也是無用,更是神傷。正是:
異寶奇書都得了,陷身絕境奈何在?
欲知張丹楓能否脫險?請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石陣戰氛豪情消積怨 荷塘月色詞意寄深心
張丹楓生性豁達,再翻讀那本《玄功要訣》,忽而笑道:「朝聞道,夕死可矣。這也是
孔子說的。我而今得此異書,如聞一代宗師親傳大道,可窺武學不傳之秘,獲前人未有之緣
那還不心滿意足,卻還斤斤計較自己能活多少天,胸襟如此滯而不化,豈不為古聖先賢所
笑!」如此一想頓把生死置之度外,就在石窟之中,按那異書所授,修習起上乘的內功來。
張丹楓惡鬥半日,本已漸感飢餓,做了一陣功課,氣透重關,舌底生津,反覺通體舒
泰,納頭便睡,一醒來,洞中珠光寶氣,耀眼生纈,也不知外間是白天還是黑夜。張丹楓又
試依著自己所悟的妙理,揣摸自己所見過的大師伯董岳的大力金剛手功夫,試行練習,一掌
接著一掌,拍那玉門,玉門給掌力震得蓬蓬作響,雖打它不開,聽這掌力擊石之聲,也知自
己無師自通的金剛手功夫,竟也有了幾分功力。
張丹楓餓了一天,還不覺怎樣,只是口中焦渴,卻是難受之極。要知常人不食,可支持
至七日始死,但若無水喝,則三日必死。張丹楓武功雖高,日餘滴水不進,亦五內如焚,好
不容易才在石壁的隙罅之中,等得幾滴滲出來的水珠,仍是未解焦渴。張丹楓屏神靜氣在心
中默誦那本《玄功要訣》,從頭至尾,又從最後一字倒背回來,心有所注,焦渴之感果然減
弱。如此這般翻來覆去背了幾遍,正在潛心默誦,忽聞得有一陣細微的悉索之聲,接著聽得
有硬物挖掘土石之聲,張丹楓一躍而起高聲叫道:「是誰?」外面的人一聲不響,挖石掘土
如故。張丹楓奇道:「若是有心救我,為何卻不答話?」外面的人掘了許久,張丹楓奮起神
力,一掌擊去,碰著玉門,「蓬」的一聲,玉門動也不動,手臂卻幾乎給反震得脫臼。張丹
楓想起這玉門堅固異常,斷非普通的鐵器所能開,若說是重掘地下一條隧道進來,雖然可
能,但挖土鑿石,工程非小,只怕地道通時自己已經渴死餓死了。而且聽外面挖土之聲,又
似乎只是孤身一人,憑一人之力,那就更不易為。
張丹楓正在思想,忽見玉門下,石屑紛飛,泥土鬆動,張丹楓用寶劍在裡面接著那缺口
一挖,外面忽地透進一絲亮光,原來外面的人,已在玉門之下,挖開土石,挖出了一條手指
般大小的孔道。張丹楓大奇,心道:「這是什麼用意?莫非是想先送食物給我,讓我敬廷殘
喘嗎?只是這孔道也太小了。」仔細聽時,外面挖土之聲頓止,孔道中悉索之聲,似是有什
麼硬物,從外面推塞進來,張丹楓全神注視,陡然間眼睛一亮,一枚金光閃閃的鎖匙,已從
孔道塞了入來,張丹楓拿起一看,這枚金鎖匙和自己在快活林所得的那把,竟是一模一樣。
張丹楓何等機伶,急投進匙孔中一試,玉門應手而開,門外笑盈盈的站著一個少女!
張丹楓一見,幾乎疑在夢中,這少女笑靨盈盈紅暈雙頰,正是洞庭莊主的女兒!只見她
左手把長劍,右手持利鑿,劍尖還帶著泥土,洞口掛著一盞碧紗燈籠,想必是她帶來照明
的。玉門打開之後,燈籠的燭光給洞中的寶氣珠光映得黯然失色。
張丹楓滿腹疑團,攏袖一揖,道:「多謝姑娘相救。」那少女忽地格格一笑,掩口說
道:「少主人,我家等你已經等了三代了,昨晚我們不知是你,幾乎傷了你的性命,你不怪
責我們,反而多謝麼?」張丹楓猛然省起,哈哈一笑,道:「快別這樣稱呼,我的祖先偶然
曾稱王稱帝,與我何干?我姓張名丹楓,你叫我丹楓好了。」那少女道:「我在兩個月前已
經知道你的名字,那時我就想:這個名字真美,我們的洞庭山腰也種有好多楓樹,你看到
嗎?」
這少女笑語盈盈,吹氣如蘭,與張丹楓竟然一見如故,閒聊起來,張丹楓不覺心中暗
笑:雲蕾是天真之中帶有矜持,而這少女則是天真之中帶著爽朗,正是春蘭秋菊,各擅勝
場。張丹楓瞧她一眼,笑道:「你別忙告訴我你的名字,讓我猜猜,你是不是複姓澹台,名
字中有一個『明』字的?」那少女道:「你猜對了,是不是澹台滅明告訴你的?」張丹楓笑
道:「澹台將軍可從來沒有對我說過有你這樣一位聰明伶俐的妹妹。」那少女也笑道:「只
怕他以前還不知道有我這個笨丫頭呢。他上個月匆匆來到這裡,認識家人,只住了一宵,便
又跑了。」張丹楓計算日期,澹台滅明到太湖之日,正是番王將要回國,自己在京中見過澹
台與于謙之後。他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偷離京數日,可笑京中的錦衣衛竟是無人發覺,任
他來去。
那少女道:「這麼說來,澹台滅明離開這裡之後,還沒有見過你了。他上個月來時,說
起你偷入中原,可能會到蘇州訪尋先人遺寶,叫我們留意。可惜他來去匆匆,沒有詳細說起
你的形貌,我們以為你也像他一樣,在蒙古多年已是胡兒相貌,誰知你比我們蘇杭的少年子
弟,還要俊秀得多。」說完之後,忽地抿嘴一笑,似乎是發覺自己說話孟浪,但卻也沒有尋
常女兒家的羞澀之容。張丹楓心中暗笑:澹台滅明貌似胡兒,那是因為他的祖父和父親娶的
都是胡婦,並非因為在蒙古住得久了相貌就會變的,可笑這少女天真未鑿,連這個道理都不
懂得。
這少女又道:「前日你來遊山之時,我們已有疑心,只因最近恰巧發生一樁事情,聽說
有一個叛賊偷到蘇州畫圖的副本猜疑寶藏是埋在快活林中,半月來不斷有人到快活林踩探,
我們這裡的秘密雖無外人得知,但也不能不分外提防。所以你前日來到此山周圍察看,我們
還以為你是想來盜寶的賊人呢。」
張丹楓笑道:「你看我的相貌像強盜嗎?」少女道:「就是因為不像,要不然你哪裡還
有性命。我爹爹聽你談吐風雅,摸不清你的來歷。想試探你是不是少主,又怕萬一不是,這
天大的秘密,就要洩出去。所以只好寧枉毋縱將你困在八陣中,但又怕誤傷好人,所以手下
留情,要不然你雖然識破陣,恐也不易闖得出去。」張丹楓道:「後來你們又怎樣識穿我的
來歷的呢?」那少女笑道:「普天之下,除了你一人之外,還有誰能夠從外面開啟這個玉
門?」張丹楓也笑道:「普天之下,除了你一人之外,也沒有誰能夠救我出來。」那少女頗
有得意之色,笑道:「可不正是?這兩把金鎖匙就這麼巧,我這把開不進去,你這把開不出
來。」說到此處面上忽然飛起一陣紅暈,原來她小時聽媽媽說過這樣的一句話:姻緣匹配有
如鎖匙開鎖一把鎖匙一把鎖,絲毫不能勉強。她無意之中說出鎖匙開鎖的話,想起了母親之
言,不覺羞紅了臉。
張丹楓甚是納罕,不明這少女何以忽然之間忸忸作態,咳了一聲笑道:「你的姓名我已
知道三個字,還有一個字不知道呢。」那少女道:「你看我可真高興得傻了,連姓名也忘記
告訴你,我叫做澹台鏡明,我爹叫做澹台仲元,我的太祖叫做澹台歸真,是你祖張皇帝手下
的大將。」張丹楓笑道:「你太祖的名字我知道。如此說來,我真要多謝你們一家。澹台將
軍隨我們含垢忍辱,遠處異國,作化外之民。而你們又為我家在這個山頭守了幾代。」澹台
鏡明笑道:「在這裡住有什麼不好?朝夕面對湖山,你還不滿意嗎?」張丹楓微微一笑,澹
台鏡明忽然「啊哎」一聲,叫了起來,道:「你瞧,我又忘記了一件事。」張丹楓道:「忘
記什麼?」澹台鏡明道:「忘記你困在洞中已經是一天一夜了。你瞧,我給你帶了好東西來
呢。」走出洞口,將擱在地上的一個小花藍提了進來。藍中有太湖洞庭山的名果白沙枇杷,
還有乾糧肉脯。張丹楓先吃枇杷,後嚼肉脯,真覺是平生從所未賞的妙品。
澹台鏡明在洞中東瞧西望,把玩珠寶,笑道:「怪不得古往今來,許多人想做皇帝。你
的太祖不過做了幾年皇帝,就積下了這麼多好玩的東西。」把幾粒夜明珠拋上拋落,像小孩
子玩玩具似的,忽而又笑道:「這些東西確是好玩。可是既不能止饑,又不能止渴,我看
呀,這些珠子還不如我的枇杷。」張丹楓笑道:「所以呀,我寧願要你的枇杷,不要這些珠
子。」澹台鏡明道:「你說得好聽,你若不要這些珠寶,為何冒了這般大的危險,從蒙古一
直跑到太湖來?」張丹楓道:「我要把這些珠寶,盡數送給別人。」澹台鏡明道:「送與何
人?」張丹楓道:「送與明朝的皇帝。」澹台鏡明叫道:「什麼,送與明朝的皇帝?明朝的
皇帝不是你家的大仇人嗎?」
張丹楓道:「不錯,明朝的皇帝是我家的大仇人。」澹台鏡明道:「那麼你還要將珠寶
送與他?」張丹楓道:「不錯,我是要送與他。」澹台鏡明道:「哼,不行,不行!珠寶雖
然是你們張家的,我們替你守了幾代,你要送與明朝皇帝,可得問過我們。」張丹楓道:
「我一說你們準會同意。」便將他為國的苦心和抱負說了。澹台鏡明笑道:「哈,原來並不
是送給明朝皇帝,是送給打韃子的人,我倒給你嚇了一跳。」
張丹楓把半藍枇杷吃完,澹台鏡明仍是留在洞中和他說話好像忘記了外面還有人在等待
他們的消息似的。張丹楓從她的話中也知道了許多關於澹台一家的事情。
原來張士誠在敗亡的前夕,將遺孤托與澹台歸真。那澹台滅明的祖父,遠走蒙古,將快
活林的「藏寶圖」托與一個姓石的心腹武士,即轟天雷石英的祖先,又暗中請澹台歸真的弟
弟即澹台鏡明的祖父鎮守在西洞庭山,暗護寶藏,並留下了一枚只能從裡面開出來的金鎖
匙,佈置可算十分周密。排起輩分,澹台滅明和澹台鏡明是堂兄妹,但兩支人一在漠北,一
在江南卻是幾代不通音訊,直到上一個月,澹台滅明乘著護送番王之便,偷偷溜到太湖一
行,他們才知道「老主公」(張士誠)已經在蒙古留下了後代。
張丹楓見她笑語盈盈,在珠光寶氣映照之下分外嫵媚,心中一動,說道:「我的小兄弟
見了你一定會歡喜你。」澹台鏡明說:「什麼,你的小兄弟?我為什麼要他歡喜?」張丹楓
笑道:「我的小兄弟自幼失了親人,孤苦伶仃,沒有人和她玩,你和她一般年紀,不正是可
以做個最好的朋友嗎?」澹台鏡明怒道:「什麼?要我陪你的小兄弟玩?哼,我不喜歡和臭
小子玩!」其實張丹楓也是「臭小子」,澹台鏡明一說之後,立刻又發現自己說話的破綻,
不覺面上又泛起紅潮。只聽得張丹楓笑道:「我的小兄弟不是臭小子。」澹台鏡明道:「不
是臭小子是香小子呀。哼,香小子我也不喜歡。」張丹楓笑道:「也不是香小子,她呀,她
是一位小姑娘。」澹台鏡明一怔,道:「是小姑娘?」張丹楓道:「是呀,是小姑娘。我認
識她時,她女扮男裝,我叫慣了她小兄弟,老是改不過口來。」澹台鏡明見他提起「小兄
弟」時,說得十分親熱,不知怎的,心頭突然有一種酸溜溜的感覺,竟是平生從未有過的感
覺,但也是一掠即過,面上並沒有現出什麼,可是張丹楓已似察覺了什麼,心中對這少女頗
感歉意。
兩人停下話來,過了半晌,張丹楓忽似記起一事,問道:「你的爹爹為何不下來?」澹
台鏡明道:「他發現有敵人上山想必是去佈置八陣圖了。」說得毫不在乎。張丹楓驚道:
「若有敵人上山,就必定是扎手的強敵,咱們快出去瞧!」
澹台鏡明道:「什麼扎手的強敵,料也闖不過我爹手中的漁叉,闖得過爹爹手中的漁
叉,也闖不過那個石陣。」她對爹爹的武功與八陣圖竟是十分信賴。張丹楓心道:「呀,你
這小妮子哪裡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今番來的敵人若非大內高手就定是紅髮妖龍那班邪
魔勁敵。」說道:「咱們還是去瞧瞧的好。」澹台鏡明道:「好,去就去吧。」與張丹楓走
出石洞關了玉門,通過隧道,洞口掛有一根長繩,兩人攀援而上,外面一片燦爛的陽光,看
光影已是正午時分。
把眼一望,洞庭山莊莊門緊閉,山腰的亂石叢中人影幢幢傳出了一陣陣兵器的劇烈碰擊
之聲,張丹楓急忙加快腳步,趕去助陣。澹台鏡明道:「你急什麼?我的媽媽和妹妹都來
了,還怕它什麼強敵。」張丹楓昨晚到洞庭山莊投宿,並沒有見著女主人,詫道:「啊,原
來你還有媽媽。」澹台鏡明道:「我怎麼沒有媽媽,不過她住在外面,十天半月才回來一
次,我剛才見她上到半山,才下來救你。」張丹楓甚感奇怪想道:「放著這樣好的人間仙境
不住,卻夫妻分開,住在外面,卻是為何呢?」但這時急著助陣,無暇多問。
兩人來到八陣圖前,不覺大吃一驚,陣中困住的敵人,竟是個個武功高強。尤其厲害的
是一個老漢和一個道人,那老漢的兵器怪異之極,形似龍頭枴杖,可又比普通的龍頭枴杖多
了兩樣東西,一樣是在枴杖的尖端,伸出一個形如手掌的東西,五枝明晃晃的利鉤,有如手
指;另一樣是枴杖上長滿尖刺,舞動起來有如毛茸茸的猿臂,作勢攫人。那道人的兵器,卻
是一柄長劍,雖不怪異,但抽刺之際,飛起一朵朵劍花更是駭人。另有一個少年軍官,掌風
虎虎,石陣中較小的石塊,竟然給他的掌力震得飛震起來。澹台鏡明再仔細瞧時,只見自己
的爹爹雖然把守著死門要戶,但是在強敵圍攻之下,陣勢施展不開。
澹台鏡明一聲嬌叱,拔出利劍,就待闖入石陣,忽見張丹楓定著雙睛,如癡似呆,兀立
不動。澹台鏡明嗔道:「你這人是怎麼的?剛才那麼著急,現在卻又不上前去助我的爹爹,
你等什麼?」張丹楓暗叫糟糕,原來那老漢與道人正是鐵臂金猿龍鎮方與三花劍玄靈子,這
兩人也還罷了,那少年軍官卻是雲蕾的哥哥,新中恩科武狀元的雲蕾。看兩邊鬥得如此激
烈,只怕會有死傷。張丹楓心道:「我雖然暗助雲重中了恩科狀元,只是他心中對我的敵意
實未消除,說明真相,他又不肯相信,如何是好?我若然上前與他動手,豈不誤會更深?」
忽見三花劍玄靈子突展絕招,劍花朵朵向把守杜門的一個老婆婆殺去,那老婆婆手使枴杖,
呼呼還了兩招,雲重忽然連發三掌,助玄靈子將那老婆婆逼得退出了杜門,張丹楓又是一
驚!
另一守在驚門的少女也給敵人逼得手忙腳亂。張丹楓道:「這兩人是你的媽媽和妹妹
嗎?」澹台鏡明怒道:「怎麼,你還等什麼?」說話之間已奔出數丈之地,張丹楓一笑道:
「原來都是熟人!」身形一起,倏地搶過了澹台鏡明的前頭,先入石陣,長劍一指,叫道:
「澹台大娘,守緊杜門,玉明妹子,轉過休門,我來也!」縱身一躍,掠過鐵臂金猿的頭
頂,奔入生門,與洞庭莊主澹台仲元並肩一立,守穩了八陣圖的門戶。
原來雲重那晚在快活林一無所得,反給張丹楓留字嘲笑,自是不肯罷休。其實張丹楓是
好意勸他,他卻當為嘲笑,當下恨恨然回轉撫衙。第二日京中的七大高手都已會齊,探出張
丹楓已進了太湖,於是七大高手,連同雲重,共是八人,急急追蹤而至,就在張丹楓陷入石
洞之後的第二日日間,追到了西洞庭山山上。
正在滿山搜索,忽聽得嘿嘿冷笑之聲,抬頭一看,只見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婆婆,揚著一
面錦緞,錦緞上繡著十朵大紅花其中七朵周圍圍以紅線,十分刺目。一個侍衛奇道:「咦,
這不是澹台村茶亭的那個老嫗嗎?她的女兒呢?我那日經過茶亭正見她繡這錦緞上的紅
花。」另一個大內高手道:「是呀,那日我經過花亭,也正見她繡這錦緞上的紅花。她還說
什麼這是第十朵。」雲重心中一怔,想起自己那日離開茶亭之時,錦緞上的還是第八朵紅
花,忙問那兩個侍衛道:「你們那日是不是向她們打聽過張丹楓?」那兩個侍衛道:「是
呀,這和錦緞上的大紅花又有什麼關係?」雲重道:「這個老婆婆定是張丹楓的黨羽!」急
急飛身追趕,那老婆婆又將錦緞一揚,陰惻惻的說道:「呀,可惜,可惜!你也來了!這三
朵紅花也要給明兒摘下來了。」
鐵臂金猿大怒,喝道:「兀你這妖婦,裝神弄鬼。」率先便追,那老婆婆身法奇快,左
一兜,右一繞,不消一盞茶的時刻已將雲重與大內七大高手,都帶到了八陣圖前面。雲重見
亂石堆疊,有如重門疊戶,內中隱有煞氣,他雖不識八陣圖,卻比那些人多讀過幾本兵書,
不覺一陣躊躇,停下腳步。忽見亂石堆中,現出一個少女,笑道:「哈,你們都來了嗎?他
們等候同伴已等得不耐煩了。」將手一指,只見左側的一堆石堆上並列著七顆頭顱,不知用
什麼藥水煉過,面目尚栩栩如生。雲重認出其中一人,正是那日策馬經過茶亭的那個停士,
鐵臂金猿與三花劍也認出其中兩人是司禮太監王振府中的衛士,另一個高手認出一人是海龍
幫的副幫主,想來他們都是因為打聽張丹楓而被這兩母女割下頭顱。大內七大高手都激怒,
恃著藝高膽大一齊闖入了八陣中,雲重身不由己,也跟眾人闖入石陣。
石陣中異聲驟起,只見一個老者,三綹長鬚,提著一把漁叉,現出身來,接著現出幾個
農人,捏的不是鋤頭,卻是刀槍劍戟,在亂石堆中,忽隱忽現。鐵臂金猿大怒,喝道:「先
把這老兒擒下。」洞庭莊主哈哈大笑,迎面就是一叉,鐵臂金猿枴杖一震,橫擊過去,洞庭
莊主身形倏忽不見,陡聽得身後利刃劈風之聲,那少女手使雙刀,一個盤旋,便下殺著,雲
重呼的一掌拍出,那少女叫道:「好厲害!」身子一縮又不見了,三花劍玄靈子展劍一追,
那老婆婆忽地不知從什麼地方跳出,十指如鉤,朝玄靈子手腕與頂門雙雙抓下,竟然是大力
鷹抓的功夫。三花劍心中一凜,急使絕招,倏地抖起三朵劍花,那老婆婆一抓抓空,立刻又
轉入另一處門戶,陣圖展開,霎時間,將雲重等八個一流高手,都困在八陣圖中。
這八名高手雖然各各身懷絕技,但不明陣法,敵人個個神出鬼沒,竟然被分隔得首尾不
能呼應,只有挨打的份兒。雲重較有機謀,見不是路,急忙叫道:「他們共是八人,咱們也
是八人,各自認定一人,不要亂攻。」如此一來,形勢漸穩。那八陣圖雖是奇妙無比,洞庭
莊主卻只識得三成,尚未能盡量發揮,加以除了他夫妻二人功力最高,可與雲重等人匹敵之
外,其他六人和大內的眾高手卻是相差甚遠,這一來一邊仗著陣圖奧妙,一邊仗著實力高
強,在石陣之中殺得難解難分,雙方都是險招迭見。
正在激戰之際,雲重漸漸看出破綻,正在與鐵臂金猿合力逼迫那老婆婆,陡見張丹楓一
劍飛來,又驚又怒,急叫:「留神!」鐵臂金猿與三花劍都曾在張丹楓與雲蕾手下吃過大
虧,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雙雙搶上。張丹楓長劍一振,嗡嗡作響,白衣飄飄,在八陣圖中竄
來竄去,左一劍,右一劍,前一劍,後一劍,避強攻弱,不與鐵臂金猿、三花劍及雲重三個
功力最高的人正面接戰,卻把其他五名大內高手,又逼得各各分開,不能兼顧。
澹台鏡明大喜叫道:「好啊!」洞庭莊主見張丹楓聲東擊西,指南打北,身形四方出
沒,卻又是緊對著死門的樞紐要戶竟是深明陣法,猶在自己之上,也不禁狂喜叫道:「老主
公有後,大周可以重光。」張士誠身死雖已七八十年,澹台一家,提起他時仍是喚為老主
公。這八陣圖本是彭和尚傳與張士誠,張士誠因要澹台歸真守護寶藏,又將八陣圖傳授與
他,而今洞庭莊主澹台仲元見張丹楓深明陣法,不待細問,已知他定是少主無疑。
張丹楓與澹台鏡明加入,形勢突變,適才是八大高手稍佔上風,而只卻只的挨打的份
兒。澹台鏡明四處遊走,運劍如風向那些被張丹楓攪得頭昏眼花的大內高手,東踢一腳,西
刺一劍,殺得十分痛快。
把守「驚」門那少女名叫澹台玉門,正是澹台鏡的妹妹,她剛才被雲重掌力一震,險險
跌倒,這時見陣形已隱,敵人只有防守的份兒,不自禁地跳出門戶,高聲叫道:「姐姐,你
與我殺這□,他剛才欺負我。」把手一指雲重,澹台鏡明笑道:「這還不容易!好,你踏乾
方,進坎位,攻他右邊。」向雲重分心直刺,雲重一掌盪開,斷門刀揚空一閃,正待還招,
側面青光一閃,澹台鏡明的利劍又已攻到,而且位置巧妙,正在他的掌力攻不到的地方,雲
重飛身急閃,澹台鏡明滑似游魚,陡地從他掌下滑過,刷的一劍,指他面門。這一劍來得快
捷之極雲重又被逼在兩堆亂石之間,只能側身躲閃。但因地形太窄,看這來勢,縱然躲得開
面門要害,肩頭也只恐要被那利劍刺個透明窟窿!
按說雲重的功力本來比澹台鏡明姐妹高出一籌,就算以一敵二,縱不能勝,也不會落
敗,無奈她們姐妹二人,仗著石陣的奧妙,先把雲重逼得處身不利的地形,然後聯劍急攻,
頓時把雲重置於險境。
澹台鏡明手腕一翻,刷的一劍刺去,忽聽得叮噹一聲,只見張丹楓突然從左側的傷門跳
出,劍尖輕輕一撥,把自己的利劍拔開。張丹楓這一下,澹台鏡明卻是萬萬料想不到,詫
道:「你幹什麼?」張丹楓道:「看在我的面上,這一劍就不刺了吧。」澹台鏡明莫名其
妙,但見張丹楓笑吟吟的看著自己,心中一動,似覺他的目光具有絕大的魔力,不由自己地
將利劍撤了回來。洞庭莊主也好生驚詫,高聲問道:「這軍官是什麼人啊?」張丹楓道:
「他說我是他的大仇人。」雲重怒道:「誰要你手下留情,我與你兩家之仇,今生今世,休
想化解。」呼的一掌,斜劈下去。洞庭莊主更是詫異,看這情形,雲重對他確是仇深似海,
不知何以張丹楓卻要處處護他。
張丹楓左掌揮了半個圓弧緩緩推出,雲重心中一怔:「咦他幾時也學成了大力金剛手的
功夫?」雙掌相交,各退三步,張丹楓道:「雲重吾兄,走為上計。」雲重更怒,道:「誰
與你稱兄道弟?」呼的又是一掌,張丹楓道:「我問你何所為而來?」鐵臂金猿喝道:「你
將寶藏交出,我們便走。」此言實是色厲內荏,他知今日之戰討不了好,但願張丹楓肯放他
走,要寶藏之話,不過是如此說說,遮個顏面罷了。那料張丹楓仰天大笑,忽道:「原來你
們是為先祖的寶藏而來,這些東西我本來就想送給大明皇帝,有你們代勞送去,那是最好不
過!」此言一出,除了澹台鏡明之外,餘人無不吃驚。洞庭莊主道:「少主,你這是什麼
話?」雲重道:「大丈夫寧死不辱。張丹楓,你焉能屢次戲弄於我?」他把張丹楓的真心話
竟當作戲弄之言。
張丹楓道:「你要如何才肯相信?」雲重一言不發,呼呼呼,又是連劈三掌,張丹楓好
生氣惱,卻也無可奈何。
忽聽得哨聲四起,半山坡的樹木亂石叢中突然竄出一大批人,高矮肥瘦,奇形怪狀,漫
山遍野,四處殺來。張丹楓定睛看時,為首二人,一個滿頭紅髮,猶如一叢亂草,又似一堆
火雲盤在頭上,此人正是昨日與自己豪賭的紅髮妖龍郭洪,這猶罷了,另一個人鷹鼻碧眼,
身高七尺有餘,手持一雙開山大斧卻是瓦刺國太師也先手下的第一名勇士,名喚察魯圖,武
功之強,在瓦刺國中,僅在澹台滅明之下。張丹楓見了,不由得大吃一驚,心中駭道:「郭
洪是王振的心腹武士,這兩人如何能會合一起,莫非瓦刺兵已經侵入中原麼?」
鐵臂金猿一聲歡呼,叫道:「你們來得正好,叛賊張丹楓正在這兒!」郭洪嘿嘿冷笑,
把手一揮,將洞庭山莊的人與大內七大高手,連同雲重在內,都圍了起來。
鐵臂金猿這一驚非同小可,叫道:「喂,喂!你不認得我們嗎?我們八人都是皇上派來
的!」郭洪冷笑道:「我們都不是皇上派來的!哼,哼,把寶藏和地圖都獻出來!」雲重怒
叱道:「你們敢造反嗎?寶藏和地圖是皇上要的!」郭洪笑道:「你們到瓦刺去找皇上吧,
寶藏和地圖是王公公要的!」雲重一怔,道:「你說什麼?皇上怎麼啦?」郭洪笑道:「沒
什麼瓦刺大軍已進了雁門關啦!你的皇上已做了瓦刺的俘虜啦!」
張丹楓叫道:「雲重吾兄,現在你該明白了嗎?合力對外是為上計。」一掠而前,挺劍
便刺郭洪。雲重一聲怒吼,斷門刀一閃,左掌呼的一聲隨著刀光劈去,直取番將,察魯圖振
臂一格,雲重虎口流血,斷門刀幾乎震飛。但察魯圖的雙斧左上右落,也給雲重的金剛掌力
震得歪過一邊,大叫:「好呀,你這娃娃也有點功夫。」用足力氣,雙斧一卷,霍地砍來,
來勢兇猛之極!
張丹楓那劍迅若雷霆,郭洪見過他的厲害,不敢硬接,一個盤龍繞步,斜閃發招。張丹
楓白衣飄飄,虛刺一劍,猛地一個翻身,劍把一翻,反手一帶,察魯圖的左斧正在潑風砍
到,被他施用巧力,一粘粘出外門。雲重正在吃力,得張丹楓替他接了一招,口中不言,心
中卻是感激。
察魯圖雙眼一睜,道:「哈,張公子,原來是你!」張丹楓道:「你不在瓦刺,到這來
做什麼?這裡須不是你的地方,給我滾回去!」察魯圖道:「你家屢受我國國主大恩,居然
也敢背叛麼?」張丹楓道:「我燒變了灰,也是中國之人,焉能受你國主籠絡!」察魯圖大
怒道:「我早看出你心懷二志,原來你果真是私逃回來要與我們作對,哼、哼,吃我一
斧!」
張丹楓刷刷二劍,偏鋒疾上,察魯圖雙斧一個盤旋,猶如泰山壓頂,硬壓下來,張丹楓
知他力大,只可智取,展開絕頂的輕身功夫,與他周旋。察魯圖神力驚人不在澹台滅明之
下,但論到騰挪閃展的小巧功夫卻是不如。兩人瞬即鬥了十數招,察魯圖雙斧霍霍,周圍一
丈之內,全是斧影劍光。
這時雙方已成混戰之局,郭洪帶來的人竟有三四十之多,有些是奸臣王振暗中網羅的武
士,有些是江南道上的黑幫人物前日想搶快活林的海龍幫幫主也在內。
郭洪這邊勝在人多,但張丹楓這邊卻有好幾個一流高手,鐵臂金猿、三花劍、雲重以及
洞庭莊主夫妻等人,都是一身武功,非同小可,但以少敵眾,卻也吃力非常。
張丹楓道:「都退到八陣圖內。」察魯圖大笑道:「區區石陣,能奈我何?」雙斧揮
舞,竟把一堆石頭,劈得倒塌,有兩名大內高手,搶上堵截,卻因不識陣圖之妙,劈得倒
塌,有兩名大內高手,搶上堵截,卻因不識陣圖之妙,反踏入死門,張丹楓大叫:「快
退!」察魯圖左右開弓,雙斧霍地一劈,這兩名高手陷身在狹窄的石陣之中,閃避不便,冷
不及防,竟然給察魯圖從頂門直劈下來,分成兩片。
察魯圖哈哈大笑,陡覺身後冷風疾射,回身一斧,確了個空,只聽得「嗤」的一響,衣
袖已給張丹楓利劍刺穿,察魯圖急忙招架,倏地又不見了人影。正待竄出,猛然間只見白光
一閃,張丹楓笑嘻嘻地從左側亂石堆中現出身來,刷的一劍,在察魯圖的右臂開一道傷口。
察魯圖暴跳如雷,雙斧疾劈,但聽得轟隆隆聲如巨炮,石頭紛飛之中,張丹楓身形一閃,又
在察魯圖肩上刺了一劍,察魯圖要還擊時,在沙塵滾滾之中,看也看不清楚,張丹楓又不見
了。本來以察魯圖的武功,尚稍在張丹楓之上,但一者是張丹楓深識陣圖巧妙,進退得宜;
二者是輕功較高,亦佔了便宜;三者是張丹楓習了玄功要訣,深明避強擊弱之理。故此,竟
然在霎時間,連刺了察魯圖三劍。
察魯圖砍了幾斧,精鋼斧口,也已捲了。心中一怔,知道徒恃蠻力,只有吃虧,加上張
丹楓神出鬼沒,更是令人膽寒。察魯圖氣焰頓滅,搶著佔到一個較寬闊的地形,雙斧展開,
上使「雪花蓋頂」下使「枯樹盤根」,把全身防得個風雨不透。
張丹楓哈哈大笑,不去理他,卻在石陣之中,東馳西掠,片刻之間,又傷了幾人。可是
敵人眾多,殺之不退,混戰之中自己這邊,又有兩名大內高手,死在敵人兵刃之下。
雲重連用金剛大力手法,也斃了幾人,忽見紅髮妖龍郭洪正被洞庭莊主的漁叉迫得身形
歪斜不定,與自己相距不過數步之遙。雲重恨極郭洪,入開身邊的敵人,猛躍而前,呼的一
掌就朝郭洪頂門劈下。
忽聽得張丹楓叫道:「小心,這□掌上有毒!」雲重心中一怔,掌勢收攏不住,陡地直
劈下去。但見郭洪手腕一翻,掌心通紅如血,「蓬」的一聲,雙掌相交,郭洪一聲厲叫,手
腕關節,被雲重一掌擊折,手掌吊了下來,雲重也覺掌心一麻,連忙後退。張丹楓道:「雲
兄,快運真元之氣,不要讓毒氣上升。」雲重瞧了張丹楓一眼,跌坐地上。張丹楓道:「鏡
明,你守護他,不准讓敵人碰他毫髮。」澹台鏡明也瞧了張丹楓一眼,一聲不響地持劍守在
雲重身邊。
澹台鏡有熟悉陣勢,又有張丹楓等在外線擋著敵人,果然防守得十分嚴密。那郭洪的手
腕骨頭,給雲重掌力擊得粉碎,疼痛難當,驀然從同伴手中搶過一張利刃,「嗖」的一下,
從斷腕處齊根切下,敷上金創藥撕下衣襟包紮,厲聲叫道:「我死不了,你們加緊強攻。」
眾人見他如此凶狠亦都不禁駭然。
那邊少了郭洪一個高手,實力雖然稍減,卻無大礙。張丹楓這邊,少了雲重,又要抽出
澹台鏡明為他防護,本來人少,陣勢立見鬆散。郭洪坐在地上,揮單臂指揮,一陣強攻,反
而佔了優勢。
張丹楓見敵人勢盛,相持下去,只有吃虧,但又想不到破敵之法,心中暗暗叫苦。激戰
多時,雖連傷了數名敵人,但自己這邊,又有一名大內高手與兩名莊丁受了重傷,形勢更是
吃緊。正自心焦,忽聽得一陣悠揚的笛聲,從山坡花樹之間隨風飄來,有人歌道:「誰把蘇
杭曲子謳?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無情物,牽動長江萬古愁。呀,呀,牽動長江萬古
愁!」歌聲妙曼,如怨如訴,這正是張丹楓畫上的題詩。
這霎時間,張丹楓心頭,如有電流通過,頓時呆了。只見花蔭深處,一個少女,手持短
笛,緩緩行來。這少女穿著一身湖水色的衣裳,衣袂輕揚,姿容絕艷,輕移蓮步,飄飄若
仙。澹台鏡明吃了一驚心道:「這難道是太湖的仙女飛上山頭?」她素來以貌美自負,而今
見了這個少女,宛如空谷幽蘭,既清且艷,頓覺自愧不如。
只聽得張丹楓顫聲叫道:「小兄弟!」澹台鏡明「呵」了一聲,心中有一股說不出的味
道。雲重的眼中也放出了異樣的光芒。
這少女突如其來,交戰雙方都不覺緩下了手。郭洪叫道:「這少女必是邪門,分出人
來,擋她入陣。」那少女一聲不發仍是緩緩前行。
張丹楓精神陡振,突然一聲長嘯,從一個石堆上飛身一掠跳上第二個石堆,運劍如風,
連傷數敵,片刻之間,跳出陣外攜著那個少女的手,滴淚說道:「小兄弟,你也來了!」
那少女一把甩開張丹楓的手,嗖的拔出腰間佩劍道:「我的哥哥呢?」這少女正是雲
蕾。她因來到了江南文物之鄉,已無北方黑道上險惡,所以改回了女裝。
張丹楓道:「你的哥哥被困在這石陣之中,咱們先把敵人殺散了再說。」郭洪獨臂指
揮,分兵禦敵,調出五名好手攔截張、雲二人,他們欺負雲蕾是個柔弱少女,五人中倒有三
人先撲雲蕾。只見雲蕾抽出寶劍,輕輕一劃,信手發招,倏地飛起一片青光。說時遲,那時
快,張丹楓劍招後發先至,倏地又飛起一片白光,青光白光,互相交織,幻成異彩,劍花錯
落,如繁星點點,紛灑下來,雙劍一合,威力絕倫,竟在一招之內,連刺了五個敵人的穴
道,這五名好手,連「哼」也未哼出一聲便紛紛倒地,滾下山坡去了。
郭洪大吃一驚,只見張丹楓與那少女,身形一晃,已闖入陣中。兩人在石陣裡左穿右
插,儼如蜻蜓掠水,彩蝶穿花,雙劍揮舞,劍光繚繞之中只見四面八方都是張、雲二人的身
影。石陣之中,青白二色劍光,翩若驚鴻,宛如游龍,忽東忽西,忽聚忽散,八陣圖雖然是
重門疊戶,地形逼窄,這青白二色的劍光,滾來滾去,卻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雙劍所到
之外,無不披靡,片刻之間,郭洪帶來的人已死傷八九。
察魯圖雙眼通紅,搶著出來,雙斧疾劈,張丹楓一聲長笑反手一劍,自左至各,劃了一
道圓弧;雲蕾青冥寶劍揚空一閃也自右至左,劃了一道圓弧,雙劍一合,合成一道光圈,緊
緊一箍。只聽得一陣金鐵交鳴之聲,察魯圖的雙斧震得倒捲回來虎口流血,幾乎脫手飛出,
他素以神力自負,料不到張丹楓與雲蕾,雙劍齊出,居然硬接硬架,力道之強,還遠在他之
上。
張丹楓見他斧頭居然並未脫手,也暗暗驚異,笑道:「再接這招!」側身一劍,快若飄
風,察魯圖雙斧一分,一招「指天劃地」,上護天庭,下斬敵足,忽見張丹楓劍鋒一晃,偏
旁一引,雲蕾刷的一劍,竟從他絕對料不到的方位,疾刺進來,波的一聲,雙斧齊齊確下,
張、雲二人倏地跳開,察魯圖雙斧狂掃,亂石紛飛,有如山崩地裂。張丹楓道:「你回去
吧!」長劍疾出輕輕在他背心大穴點了一下,察魯圖突然大叫一聲,雙斧一拋口吐鮮血,晃
了幾晃一跤跌下,倒地不起竟是死了。
郭洪心膽俱裂,趁著沙石彌空,單掌撐地,居然手足並用似陀螺般在地上滾轉,覓路逃
生。澹台鏡明覷個正著,喝聲:「哪裡走?」躍出一劍,自前心穿到後心,眼見也不能活
了。
這一戰慘烈異常,郭洪帶來的人全軍覆沒。張丹楓這邊,大內七大高手,死了四人,傷
了一人,只有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幸得無恙,洞庭莊主的莊丁也死傷了好幾人,還有雲重受一
毒掌之傷,傷勢如何,尚未知道。
待得風平沙止,張丹楓引著雲蕾走到雲重跟前,只見雲重眼睛半閉,手臂吊桶般粗大。
雲蕾淚承雙睫,撲上前道:「哥哥!」張丹楓道:「小兄弟,小兄弟,讓你哥哥歇歇,咱們
先背他回莊子去。」紅髮妖龍那一掌劇毒非常,雲重幸仗著內功深堪,運氣御毒,這才不至
於令毒氣攻心,保得性命。張丹楓阻止雲蕾多與雲重說話,實是一番好意,免得令他分神。
雲蕾哪知厲害,一陣激動,忍不著又道:「哥哥你怎麼啦?大--丹楓,他的傷厲害麼?」
她以前叫慣了張丹楓做「大哥」,這兩字幾乎衝口而出,到了口邊,才改喚「丹楓」,臉上
不覺泛起一陣紅潮,張丹楓道:「沒--沒什麼,但還是讓他歇歇的好。」
雲重忽地張開了眼,道:「你是誰?」雲蕾道:「哥哥,我是你的親妹。」雲重瞥了張
丹楓一眼,忽冷笑道:「你是我的妹子,莫認錯人了吧?」雲蕾哭道:「哥哥,你好忍心,
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呀!」雲重道:「我有這樣好的妹子?」雲蕾道:「我真是你的親妹子
呀,你若不信--」雲重厲聲叱道:「有何憑證?」雲蕾咬了咬牙,從懷中摸出羊皮血書
道:「哥哥,你看!」這羊皮血書兄妹兩各有一份,自是最好的憑證。雲重斜眼一瞥,只見
兩顆又圓又大的淚珠從雲蕾眼角落下來。雲重道:「哼,你還有臉拿出爺爺的血書?」雲重
其實是已知她是妹子,故意逼她拿出血書!雲蕾心中一酸,淚珠兒在眼眶中打轉,卻是哭不
出來。雲重一指張丹楓,正想數說,張丹楓忽然一躍而前,駢指如戟,朝著雲重的手臂重重
一戳。雲蕾驚道:「你幹什麼?」雲重吸了口氣,道:「張丹楓,你不必故意來獻慇勤,我
就是死了,也不願再受你的恩典。」雲蕾這才醒起,這乃是張丹楓拿手的急救絕技,耗自己
真元之氣,替雲重阻滯了臂上血液的流動,免得毒氣急速上升。
張丹楓道:「小兄弟,咱們還是快回莊子去吧,來,來,咱們談談。」伸手牽雲蕾的衣
袖。雲蕾瞧了哥哥一眼,手腕一翻,將張丹楓的手甩脫,面色慘白,不發一言。張丹楓難過
之極,黯然退下,甚是尷尬。
澹台大娘搖了搖頭。澹台鏡明看得十分驚異,心道:「聽張丹楓在石洞中之談話語氣,
看他對她如此親熱,這少女當是他的心上之人,何以她卻對他冷酷如斯?」抬頭一望,忽見
張丹楓向她輕輕招手。
澹台鏡明滿腹狐疑,走了過去,只聽得張丹楓低聲說道:「雲重所受的毒傷,非他所能
自療。我有祖傳的丹藥,我教你治法,你替我把他醫好。」澹台鏡明接過了丹藥問道:「這
少女是什麼人?」張丹楓苦笑道:「嗯,我是她的仇人!」
澹台鏡明怔了一怔,道:「什麼?她是你的仇人?」張丹楓道:「不,我是她的仇人。
不,她當我是她的仇人。」澹台鏡明道:「那你為何不親自治他,將這冤仇化解?」張丹楓
笑道:「我就是不想令他知道。免得他說我是故意乘他之危,施恩望報。」
洞庭莊主叫一個莊丁背起雲重,雲蕾跟在後面,偷偷往後一瞧,忽見張丹楓與澹台鏡明
耳鬢□磨,低聲談笑,心中又是一酸,想道:「好,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比如從來沒有
認識過這一個人,大家散了乾淨!」柔腸寸斷,忽覺悲從中來,不可斷絕,淚珠滾滾流下。
洞庭莊主奇道:「姑娘,你的哥哥傷勢並無惡化,你哭什麼?」雲蕾好像聽而不聞,仍是嗚
嗚咽咽啜泣不止。
回到洞庭山莊,山下已是炊煙四起。洞庭莊主把雲重安頓在一間靜室,叫人好生照料。
又忙著叫莊丁弄飯,鐵臂金猿與三花劍甚是不好意思,洞庭莊主生性豁達,絕口不提他們來
尋寶之事,兩人在席間謝了張丹楓救命之恩,各自安歇。
澹台鏡明受了張丹楓之托,晚飯過後,帶了丹藥,悄悄往雲重的靜室,室中燭影搖紅,
紗窗上現出雲蕾影子。澹台鏡明腳步一停,只聽得雲蕾說道:「哥哥!爺爺不是他父親害
的。於閣老已說得清清楚楚,這免仇不報也罷。」雲重道:「二十年牧馬之仇,又如何
說?」雲蕾道:「他父親此事,確是做得不該,但也不至於不共戴天。」雲重冷笑道:「你
倒會替仇人說話!」雲蕾哭道:「哥哥!」雲重道:「怎麼?雲家的兒女不許這麼沒有志
氣!」雲蕾咬了咬牙,把眼淚嚥了回去,道:「你師父也這麼說,他說張丹楓是我輩中人,
外敵為重,能化解便化解了吧。」雲重又「哼」了一聲,忽道:「我知道你喜歡這姓張的小
子!」雲蕾本來已忍住不哭,聽了此話,又羞又氣又憤,說道:「誰說我歡喜他了,他-
-」雲重截著說道:「你歡喜他也好,不歡喜他也好,總之,我不許你嫁他!」雲蕾再忍不
住,衝口說道:「他自有意中之人,我這生不嫁,你不必為我操心!」雲重怔了一怔,心頭
更氣,想道:「原來你是因為嫁不上他,這才不嫁。」正想再罵,見雲蕾雙眼通紅,想起自
己只有這麼一個妹子,而且是分了十餘年之後第一次相逢,心中亦頗覺不忍,歎了口氣,忽
聽得門外有人咳了一聲,房門開處,澹台鏡明走了進來。
雲蕾剛剛說起她,陡然見她來到勉強笑了一笑。雲重道:「不敢有勞姑娘探望。」澹台
鏡明道:「讓我看看你傷勢。」雲重道:「沒有什麼,多謝關心。雲蕾,你替我送這位姑娘
回去。」澹台鏡明本是心中有氣,瞥他一眼,見他故意做出沒事的樣子,忍不住噗嗤一笑,
道:「真的沒有什麼嗎?你吸口氣看看。」
雲重適才與雲蕾爭論,動了真氣,傷口發作,毒氣又已上升,吸了口氣,胸臆發悶欲
嘔。澹台鏡明道:「你再不醫治,過不了今晚子時。大丈夫雖說視死如歸,這樣死了,卻也
未免不值。呀,若然是我,我就不充這門子的英雄好漢。」雲重面色一變,陡然間覺得痛得
更甚。雲蕾道:「澹台姑娘,不能醫麼?」澹台鏡明道:「只怕你的哥哥拒人於千里之
外。」這話實是暗含□弄,指他拒絕張丹楓之事而言。雲重卻聽不出來,道:「姑娘言重
了,我在貴莊作客,實是不敢多所麻煩。」雲蕾心中一動,想道:「原來張丹楓都告訴了
她。」心中又是一酸,但為著哥哥性命,忍受委屈,說道:「若得姑娘醫治,我們兄妹感激
不盡。」澹台鏡明道:「感激不必。」本想續說:「但求你不恨我罵我,我就心滿意足。」
話到口邊,腦海中忽然現出張丹楓誠摯的目光,想道:「我何苦傷他心愛之人的心呢。」看
了雲蕾一眼,心中暗自歎道:「這姑娘畢竟比我有福得多。」
澹台鏡明取出丹藥,一種內服,一種外敷,又取出一張銀刀,一包棉花,叫雲蕾幫忙,
將雲重衣袖捲起,銀刀交叉劃了個十字,捉著雲重的臂膊,十指緊按,將膿血擠了出來,又
腥又臭,一面擠一面用藥外敷。雲重這條臂膊,本來是麻木得毫無知覺,漸漸覺得澹台鏡明
的纖纖十指,在自己的肌肉上摩挲轉動,滑膩膩的好不舒服。雲重在漠北長大,少見女子,
更何況這樣健美婀娜的女子,頓時間只覺心頭卜卜亂跳,面上發熱說道:「姑娘大恩,沒齒
不忘,只是太褻瀆了姑娘了!」澹台鏡明頭也不抬,淡淡說道:「看你也是個昂藏男子,為
何像女兒家的忸怩作態?」雲重素以「硬漢」自命,若然平日有人說他女兒之態,他必然會
認為是莫大的侮辱。而今被澹台鏡明調侃,卻是感到非常舒服,臉上更發熱了。
雲蕾道:「多謝姐姐,藥已敷了,讓我來服侍吧。」澹台鏡明敷完了藥,便想離開,聽
了雲蕾的話,立刻放手。交代了幾件服侍病人要注意的事情,閒話更不多說一句,淡然的和
雲蕾點了點頭,便自離開。雲蕾心道:「這少女前來贈藥,為何卻冷得如此怕人,莫非她聽
到我的話了。」心中怔忡不安。
雲重聽得腳步漸遠漸寂,抬頭說道:「這位澹台姑娘真是難得!」眼中竟然充滿柔情。
雲蕾心中一動,想起她日間和張丹楓親熱的情狀,看了哥哥一眼,欲說又止。雲重見妹妹嘴
唇微動,眼光中流露出一種非常奇異的神情,似是憐憫,似是惶恐,又似是焦慮不安,心中
大惑不解。
澹台鏡明滿腔心事,穿過迴廊,繞過假山,前往見張丹楓覆命。張丹楓所住的精舍建在
荷塘之中,這時新月初上,睡蓮搖曳,在月光之下,更顯得分外清幽。
月色澄明,荷塘泛影,只見張丹楓白衣如雪,倚檻沉吟,遠遠望去,就如人在田田荷葉
之中,朵朵蓮茶,翠蓋紅裳,圍擁著一個白衣書生「亦狂亦俠能哭能歌。」聽他哭得悲苦,
心也酸了。忽而哭聲一止,張丹楓又笑了起來,反覆吟道:「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
憔悴。既然甘心憔悴,始終不悔,那又有什麼可以傷心?呀,小兄弟,小兄弟,你就是再將
我狠狠折磨,我也絕不會對你埋怨的。」
澹台鏡明聽他先前一哭,已是心酸,而今聽他哭後之笑,更覺難受。頓時間不覺癡了,
猛一抬頭,只見月移花影,斗轉星橫,聽山門外更鼓之聲,敲的已是三更了。澹台鏡明猛然
省起,自己此來,原為的是向張丹楓覆命,報告醫治雲重的經過,可不知怎的,心中一酸,
竟是寸步難移,雖然只要繞過假山,就可與張丹楓對面相語,但她卻怎樣也不肯從假山後露
出面來,心中盡自癡癡想道:「原來他對雲蕾竟是如此愛深情重,呀,衣帶漸寬終不悔,為
伊消得人憔悴!若然有人對我如此,我就是死了,也自甘心!」忽又想道:「可惜他們兩家
結下深仇,適才聽他們兄妹談話,雲重又是如此固執,這卻如何是好?」瞬息之間,思潮百
變,聽張丹楓痛哭狂歌,自己可真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但腦海中泛出張丹楓與雲蕾的雙
雙儷影之時,自己卻又忽地惘然若有所失。正是:
似此情懷難自解,百般幽怨上心頭。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柳色青青離愁付湖水 烽煙處處冒險入京華
露冷風寒,花枝顫動,澹台鏡明悄然獨立,獨自凝思,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地抬
頭,張丹楓已不見了。澹台鏡明想道:「想是他等不見我,回去睡了。」走出假山,忽見一
條人影,分花拂柳,露出面來,卻是雲蕾。
澹台鏡明迎上去道:「雲姐姐這麼晚了,還未睡麼?」雲蕾驟然見她,怔了一怔,含糊
說道:「我剛服侍哥哥睡了,出來走走。」澹台鏡明道:「令兄傷勢如何?」雲蕾道:「多
謝姐姐,你的醫道真是高明,他臂上的腫毒已經消了十之八九,看來明天便可起床了。」心
中甚是不解,想道:「這女子適才前來贈藥,甚為冷淡,卻何以如今突然又對我親熱如
斯?」
澹台鏡明微笑一笑,輕輕撫著雲蕾肩膊,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姐姐你不必多謝我,你
該多謝丹楓。」雲蕾嗔道:「什麼?」澹台鏡明道:「藥是他的,是他教我的。」雲蕾
「呵」了一聲,一時間說不出話。只聽得澹台鏡明又道:「他昨日見雲大哥逼你拿出羊皮血
書,不願讓你們知道是他贈藥,所以假手於我。」雲蕾心道:「原來他們二人昨日談的乃是
此事,我倒誤會了。」想起張丹楓一片苦心,暗自感動衝口說道:「啊呀,他又何必如
此?」
澹台鏡明又是微微一笑,道:「若然我真正歡喜上一個人時,我也會如此。只要對方幸
福,自己受些委屈也算不了什麼的。」雲蕾又是一怔,心道:「這女子與我剛剛相識,何以
便開玩笑?」但聽她說話,卻似甚是認真,眼光相接,忽覺她的微笑之中,竟似帶有一種淒
涼味,心中又是一動。
澹台鏡明甚是聰明,一見雲蕾神色便知她心中疑慮未消,暗中咬一咬牙,強自抑著心頭
的波動,笑道:「你哥哥也是一條好漢子,只可惜太倔強了。」雲蕾聽她稱讚自己的哥哥,
頗感意外,笑了笑。澹台鏡明忽道:「你只有這一個哥哥嗎?」雲蕾道:「是呀,我就只有
這一個哥哥。」澹台鏡明道:「家中就沒有其他人了嗎?」雲蕾道:「還有媽媽,現在蒙
古,只是下落不明,將還我還要找她。」澹台鏡明道:「除了媽媽,就再沒有其他人了
嗎?」雲蕾道:「沒有啦,我哥哥尚未成親呢。」澹台鏡明道:「啊,你還沒嫂子?」雲蕾
見她問話,似有意無意地引自己說出來,心中一喜,想起自己哥哥對她實是甚是意思,自己
以為她歡喜的乃是張丹楓,誰知她對哥哥亦似有意,幾乎想衝口說道:「若然你肯做我的嫂
子,那是最好不過!」只是雲蕾比較矜持,對初相識之人,不肯多開玩笑。只是喜上眉梢,
對澹台鏡明含笑點頭,道:「是呀,我還沒有嫂子。」
雲蕾哪裡知道,澹台鏡明乃是忍著心中酸苦,有意解開雲蕾對她的疑慮。
月光如水,從樹葉縫間遍灑下來,兩個少女的手緊緊牽在一起,兩個少女的心也在各自
躍動。隔著荷塘望去,碧紗窗上現出人影,澹台鏡明笑道:「張丹楓還沒有睡,他正在等著
你呢!」雲蕾「呸」了一聲,面上登時發熱,她出來散步之時,心裡是愁腸百結,想避開張
丹楓,卻又想見張丹楓一面,所以不知不覺地向張丹楓住處行來,心中秘密,一下給澹台鏡
明說破,不覺羞得滿臉通紅。澹台鏡明格格一笑,摔脫了雲蕾的手繞過假山,隱身花樹叢
中,回頭一望,只見張丹楓已把窗子打開,探出頭來,低聲在喚道:「小兄弟,小兄弟!」
雲蕾並不應聲,似是一片茫然,但卻低著頭緩緩地向荷塘行去。澹台鏡明悲喜交集,心中忽
地一酸,淚珠而忍不住滴了下來。
再說雲重一夜好睡,醒來之後,已是日上三竿。雲重試一揮動手臂,已是恢復原狀,只
是身體還覺虛軟。雲重喝了口水換了衣服。走出靜室。這洞庭山莊佈置得十分精雅,假山洞
壑荷塘亭榭,點綴其間,真是的巧奪天下,賽似圖畫,園中長廓四面貫通,高下曲折,若隱
若現。雲重信步走去,走到一處假山前面,忽聽得假山之後,有人在大聲爭論。
一個人道:「這寶藏咱們替老主公守了幾代,而今卻要送與他的對頭,送給朱家皇帝,
老主公地下有靈,也不瞑目!」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這卻不然,少主說得好,昔日是兩家
爭奪天下,而今卻是異族入侵,權衡輕重,還是同心合力,抵禦外敵為高。」又一人道:
「我就不相信朱家天子肯真心抵禦外敵。」先前那個蒼老的聲音道:「大勢所趨,他不抵禦
也不成的。何況還有于謙等忠心為國的大臣,我意已決,決遵從少主的吩咐,你等休得多
言!」雲重分辨出來,說這話的正是洞庭莊主。爭論一番,卒之是都同意了洞庭莊主的主
張。
雲重心頭一震,想道:「皇上還以為張丹楓去取寶藏地圖是想存心造反,卻原來他真的
是想獻皇上!」心情激動,熱血沸騰,忽聽得有人笑道:「哈,狀元大人,你也來了嗎?」
雲重抬頭一看,長廓上走過來兩個人,正是那日茶亭所見的兩母女,雲重已知她們的身
份,叫了一聲「伯母」。澹台大娘道:「怎麼,傷好了嗎,算你造化!」那小姑娘澹台玉明
淘氣之極,嘻嘻笑道:「我聽姐姐說,他昨晚還挺充好漢哩。」雲重面上一紅,澹台玉明忽
然一聲冷笑,掏出一面錦緞,玉手一揚,那錦緞上繡著十朵大紅花,迎風招展,十分刺目。
雲重心中一怔,澹台大娘笑道:「明兒不准嚇唬客人。」澹台玉明格格笑,手指在錦緞
上一畫,將那七朵圍有紅線的紅花圈了一圈,道:「這七個想加害丹楓大哥的壞蛋都給我們
拆下來啦,嘿嘿,這三朵紅花凡楓大哥都不准我們碰它一碰。」雲重知道這三朵紅花乃是代
表自己與鐵臂金猿、三花劍二人,心中微慍。澹台大娘又笑道:「在茶亭內我已看出雲相公
乃是好人,明兒,不准再胡鬧啦。」
原來澹台一家因負守寶的重責,所以由洞庭莊主澹台仲元坐鎮西洞庭山,澹台大娘則與
小女兒在外面設茶亭作為耳目。未至洞庭山莊之前,連張丹楓也不知道她是洞庭莊主的妻
子。
澹台大娘道:「雲相公,我與你去看一宗物事。」雲重隨她走出長廓,繞過假山,眼睛
倏地一亮,只見草地上堆滿金銀珠寶,洞庭莊主與那幾個農夫打扮的人都在旁邊。
洞庭莊主道:「嘿,雲大人你來得正好!」吩咐莊丁道:「請張相公來。」洞庭莊主本
來是尊稱張丹楓為「少主」,張丹楓執意不允,故此改以相公稱呼。
不一刻,只見張丹楓與雲蕾二人在花徑之中走出,雲蕾一見哥哥,立刻放慢腳步,落在
張丹楓後面。雲重暗暗歎了口氣面色頗是難看,但已不似昨日那般惱怒。
張丹楓道:「雲兄傷勢如何?」雲重本欲不語,但仍是冷冷地點了點頭,道:「不勞掛
心,我還活著!」張丹楓微微一笑,道:「那就好啦!」其實他早已知道雲重定然藥到病
除,這話實是明知故問。
洞庭莊主道:「這些珠寶我們已守了幾代,現在可以卸下這千斤重擔了。雲大人,你再
靜養兩天,就勞煩你將這些珠寶押運回京,給你們的皇帝做軍費。」
張丹楓道:「昨日紅髮妖龍之言倒並非是假,如今探得確實消息,瓦刺兵果然打進了雁
門關,兩國已經開戰啦!」
雲重勃然大怒,啪的一掌,擊在假山石上,道:「我不掃平瓦刺,誓不為人。好,我立
刻就將這批珠寶押運回去!」身軀搖晃,忽然一口鮮血吐了出來。雲蕾大驚,急忙上前將他
扶著,張丹楓給他把了把脈,道:「不必驚慌,這是一時動怒所致。雲兄,你二日之後,可
以完全康復,雖說軍情緊急,但也不遲在這三天。這批珠寶,關係重大,到時請莊主派人相
助,萬不能在路上讓人劫了。」
洞庭莊主道:「你呢?」張丹楓道:「我還有一樣比這批珠寶更貴重的東西……」洞庭
莊主插口道:「嗯,是那張地圖嗎?」張丹楓道:「正是,現在敵強我弱,有這張地圖,我
們在明,敵人在暗,這就勝於多加十萬雄兵!」洞庭莊主忽然搖了搖頭,臉上現出憂慮神
色。
張丹楓道:「怎麼?」洞庭莊主道:「張相公,你雖然是智勇雙全,但孤身一人,我卻
實是放心不下。這張地圖,有關中華國運,奸臣王振,又已知道風聲,前日所派來的紅髮妖
龍等人,雖已全軍覆沒,但難保不會再派人來。千里迢迢,你孤身一人,路途中若然出了事
情,我們也不知道。」張丹楓默然不語。洞庭莊主又道:「我本應派人與你同往,但這裡的
人,武功都在相公之下,若真是遇上強敵,只怕也幫不了公子的忙啊。」張丹楓道:「我此
去雖然有些冒險,但一張地圖還不顯眼。你們押運珠寶卻必須多人,千萬不可為我而分薄人
力。」
雲重聽他們爭論不休,心似轆轤亂轉,忽地抬頭,朗聲說道:「蕾妹,你和他同去。」
此言一出,眾皆愕然,雲蕾又喜又驚,芳心卜卜地跳。雲重道:「我知你們雙劍合璧,多強
的敵人也可應付,你去我可放心。」張丹楓一揖到地,道:「多謝雲兄!」雲重「哼」了一
聲,冷冷說道:「多謝什麼?我可不是為你著想!」張丹楓道:「我知道你是為了這張地
圖,那麼我就為大明的江山向你致敬如何?」雲重道:「好,你肯為大明江山,那麼我向你
還禮了。」當下擾袖一揖,雲蕾不覺露出笑容。
雲重道:「蕾妹,你過來!」兄妹攜手,走到花陰深處,雲重輕撫雲蕾秀髮,眼中充滿
憐惜之情,柔聲說道:「妹妹,你怪我麼?」雲蕾道:「哥哥,我歡喜極了!」雲重道:
「自我們分散之後,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念你,有時做夢也夢見你,夢見你還是三歲大的
樣子,頭上梳菱叉角,在草原上看媽媽牧羊。」雲蕾悲喜交集,含淚說道:「哥哥,我知道
你憐我疼我!」雲重忽地歎口氣,道:「後來,咱們第一次在青龍峽見面,那時你又扮男
裝,幫仇人與我們相鬥,我就想,這人不知是哪裡見過的,呀,好像是我至親至近的人,所
以那時我怎樣也下不了殺手。」雲蕾道:「呀,咱們兄妹竟是心意相通,那時,我也是這
樣。」雲重忽地道:「昨日,我知道你果然是我的妹子,我很歡喜但又很痛心。呀,你竟和
他那樣親熱。」雲蕾心頭一震,垂下頭來,淚珠奪眶而出。雲重道:「妹妹,你的劍法已盡
足闖蕩江湖,就可惜太柔弱了。妹妹,你是雲家的女兒,我要你硬起心腸答允我一件事。」
雲蕾面色慘白,低聲說道:「哥哥請說。」雲重道:「張丹楓之仇我可以不報,但無論如
何,他總是我們爺爺切齒痛恨的仇人之子,你今生今世,絕不能與他成為夫妻。你與他護送
地圖,那是為了大明江山,路上同行,你可不能為他甜言蜜語所騙。若然你真要喜歡他,那
麼咱們兄妹的情分就此一刀兩斷!阿蕾,我絕不許你與他成為夫婦,就是這一句話,你答允
還是不答允,你說,你說呀!」
這霎時間,雲蕾心中酸苦難言,哥哥若是像昨天那樣,硬邦邦的疾言厲色呵責她,那麼
她也許會負氣不答。然而此刻,哥哥卻是用哀求的眼光在看著她,在感情的激動之中,雲蕾
忍著悲痛,抬頭凝視她的哥哥,低聲說道:「嗯,哥哥,我答允你!」
吃過早飯,張丹楓與雲蕾辭別眾人,下山渡湖,澹台父女直送到湖邊。湖邊柳色青青垂
楊覆蓋之下,已備好輕舟一葉,舟中置有洞庭山自釀的美酒,還有風乾了的山雞野味,那是
洞庭莊主的一番心意。澹台鏡明手攀垂柳,目送他們上船,心中暗念:「垂柳千絲,不系行
舟住。」兩句小詞不覺默然神傷。雲蕾道:「鏡明姐姐,多煩你照料我的哥哥,咱們他日在
京再見。」澹台鏡明也笑道:「雲蕾姐姐多煩你照料我們少主。」洞庭莊主接口道:「祝你
們一路平安,將地圖帶到京城,不負我們數代相守的心意。」雲蕾面上泛起一陣嬌紅,但洞
庭莊主說得如此莊重,只好襝衽答謝。
張丹楓經過幾許風波,而今又得與雲蕾相聚,心中自是快慰之極,放舟中流,拍舷歌
道:「應念嶺表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鬢蕭疏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偶一回
頭,卻見澹台鏡明還是手執垂柳,怔怔地目送自己。
雲蕾心中雖然也覺高興,但高興之中,卻又似帶著淡淡的哀愁,羊皮血書的陰影雖然淡
了,但新的陰影,她哥哥那番言語所帶來的陰影,卻又籠罩心頭。張丹楓見雲蕾意殊落寞,
笑道:「小兄弟,你怎麼不笑呀?」
雲蕾輕弄衣帶,道:「有什麼可笑呀?」張丹楓道:「咱們能結伴同行,豈非一樂?」
雲蕾道:「這路途也未免太短了呀!」張丹楓一怔,隨即明白她的話中含意,心道:「是
啊,人生的旅程遙遠,咱們這一段是太短了。」說道:「你不必說我已猜得出你哥哥對你的
言語,但這不必心焦,你哥哥既許咱們同走這一段旅途,也許將來就會讓咱們同走更長的旅
途。」雲蕾一聽此言,心中一動,想道:「哥哥昨晚與今朝之間,果然已是有所不同。若在
以前,他哪裡肯讓我與丹楓同行?他以前固執之極,非向張丹楓報仇不可,但而今這仇恨總
算已減了許多。呀,大哥的話說得有理,世間上總不會有永遠不變的東西。」然而轉念一
想:「哥哥今早的說話,句句動自真情,只怕他再也不能讓步了。」心中又是鬱鬱不歡,但
再轉念一想,自己從來不把婚嫁之事放在心上,只要兩人能夠時常見面,不至於像仇敵般的
見面,那麼已是於願已足。
張丹楓不住地微笑看她,他早已猜透了她心中的思想,也不去打攪她,讓她一直沉思,
在無言之中享受著人生的妙境。
傍晚時分,渡過太湖,在蘇州住宿一宵。張丹楓上次上洞庭山時,曾將「照夜獅子馬」
寄托給澹台大娘的一位侄子照管這次回來先將寶馬取了,第二日一早就與雲蕾連騎北上,沿
途見夫馬糧車,絡繹不絕,顯見軍情甚為緊急。
踏入了河北境,情勢更是不對,北上的人少了,南下的難民卻越來越多,再走兩日,北
上的人,除了張、雲二人之外,竟是絕無僅有。道路田野,都擠滿了逃難的人群,扶老攜
幼,呼爺覓娘,一片戰時的淒慘景象,慘不忍睹。道路傳聞,有的說蒙古兵已打進了居庸
關,有的說已到了懷柔和密雲(京師北面的兩個縣分),有的說已過了八達嶺,有的甚至說
已包圍了北京。難民們聽說張丹楓與雲蕾還要趕往北京都是大為驚詫,紛紛勸他們不要前往
送死。張丹楓焦急非常,索性避開官道,專抄險窄難行的小路行走,再走兩日,道路行人絕
跡,村落亦已十室九空,想是已迫近戰區,能逃難的都逃難去了。
這日張、雲二人到了房山附近的一個小村落,覓了半日,只有一家農戶,還未逃走。這
家農戶,只有一個老嫗,一個少年,母子二人,相依為命,母親年老體弱,行走不動,兒子
不忍捨她獨自逃生。
張丹楓叩門求宿,那老嫗心地仁慈,雖在兵荒馬亂之時,也叫兒子招呼他們,只是家中
米糧所剩無幾,難以為炊,幸好張丹楓還有一袋炒米,就送了半袋給她,又替她看病,知是
普通的痢疾,張丹楓隨身攜有一些日常應用的藥品,就開了一劑藥粉,替她止痢,果然甚是
見效。問起戰事消息,他們也不太清楚,只是前兩日聽得避難路過的親威說,懷來城已確實
失陷了,而懷來距他們所住的村莊,僅不過百來里路。
雲蕾上路之時,早已改了男兒裝束,農家沒有多餘的客房他們就同住在柴房,兩人憂心
國事,都睡不著覺。三更時分,忽聽得「砰」的一聲巨響,農家的木門給人撞開,張丹楓急
忙跳起,起出去看,只見一個軍官打扮的人,滿臉血污,執著那個農家少年,氣急敗壞地嚷
道:「快開飯給老子吃,不然就把你殺了!」那老嫗顫巍巍地走了出來,叫道:「老總,你
行行好,放了我的兒子吧。」那軍官「哼」了一聲,道:「好,你去弄飯。哈,妙極啦,這
裡居然還有兩匹馬。把一匹給我,叫你的兒子給我背東西。」老嫗哭道:「弄飯可以,但我
三個兒子,給你們拉走了兩個,現在只有這一個兒子啦,老總,你高抬貴手,放了他吧。」
那軍官罵道:「你這老糊塗,蒙古兵已打了進來,誰都要去打仗。」斜眼一瞥,忽見張丹楓
站在屋角油燈黯淡,看不清面影。那軍官大笑一聲,道:「你這老母豬說謊,這裡不是還有
一個嗎?」
那軍官左手扣著農家少年的脈門不放,騰出右手,就撲上前去抓張丹楓。張丹楓冷冰冰
地盯他一眼,道:「你不去打仗反來欺侮百姓!」反手一擒,雙掌一交,那軍官「咦」的一
聲一拳直搗,張丹楓只用了三成力量,忽覺那軍官一抓一拳,竟然是點蒼派的上乘武功,內
勁亦甚沉雄,好生詫異,使個「脫袍解甲」,肩頭一矮,揮掌一送,左腳又飛起踢他手腕。
那軍官迫得放了農家少年,左拳橫格,右掌托張丹楓的腳尖,張丹楓突將勁力一收,輕飄飄
的一帶,那軍官「哎喲」一聲,跌倒地上,忽然抬頭說道:「咦,你不是張丹楓嗎?你、你
饒了我吧,不要捉我到蒙古去。」
張丹楓道:「胡說,誰捉你到蒙古去?」提起了那個軍官衣袖一抹,將他面上的血污抹
淨,定睛一看,登時呆了,這軍官竟然是大內總管康超海。張丹楓在校場比武,奪武狀元之
時曾見過他陪著皇帝在看臺上做主考官。
那老婆婆鬆了口氣,道:「呀,這些官爺也真橫蠻。」忽而又歎了口氣,道:「呀,他
也可憐,傷成這個樣子。」康超海身上中了十幾支箭,衣裳都沾了鮮血,斑斑點點,有兩支
箭且尚未拔出,雙眼失驚無神,顯見得十分疲乏。張丹楓心道:「這□也真了得,居然在受
傷之後,筋疲力竭之時,還能接我兩招。」
張丹楓一看,他所受的箭傷都是外傷,無大妨礙,將還插在他關節之處的兩支箭,也用
輕巧的手法給他拔了,並替他敷上了金創藥。那老婆婆問道:「這位老總是你朋友嗎?」張
丹楓含糊應了一聲,好生慚愧,心中想道:「若然他們知道這人意是大內總管,皇帝的臉皮
也都丟盡了。」
那老嫗真的要進去弄飯,張丹楓道:「不必啦。你們進去睡吧,我服侍他。」把剩下的
半袋炒米,泡了開水,道:「康總管,你將就點吧。」
康超海當日在校場比武之時,曾下令要捉張丹楓,這時見他並不記仇,還替他治傷,哪
裡還敢多說。他狼吞虎嚥,把張丹楓僅剩的半袋炒米全都吃完,精神漸漸恢復。張凡楓問
道:「康總管,你怎麼不跟隨皇上,單身逃到這兒?」康超海道:「呀,一言難盡。我是跟
隨皇上,我們五十萬大軍全都垮了,我若不逃,性命不保!」
張丹楓大吃一驚,道:「什麼?你本來是跟隨皇上的?難道蒙古兵已進了北京嗎?」康
超海道:「不,皇上御駕親征,現在懷來城外,已陷入了敵人的重重圍困之中了。」張丹楓
更驚道:「什麼,皇上居然會御駕親征?這是誰的主意?」康超海道:「這是王公公的主
意。」張丹楓大怒,「啪」的一掌,把飯桌斫了一角,怒道:「王振這□,好毒的心腸!」
康超海不敢作聲,雲蕾走了出來,道:「你不要生氣,再問問他。」張丹楓道:「為什
麼不叫于謙大人領兵?」康超海道:「朝廷之事,我哪懂得?只聽他們說于謙是文官,不能
領兵。」張丹楓道:「哼,他們領兵現在怎麼啦?」康超海道:「皇上與王公公領兵,七月
十六日從北京出發,十九日過居庸關,二十三日到宣府,八月初一進到大同城,那時連日大
風急雨,軍士沒備寒衣,竟然就在大同城凍死了幾萬人,未見敵人軍容已亂。兵部尚書鄺塵
墜馬重傷,戶部尚書王佐奏請回兵,王公公不允,就在行軍之際,罰他跪在草中。八月初二
先鋒石亨和瓦刺軍接戰於陽和口,全軍覆沒,總兵官武進伯朱冕,大同總督軍務西寧侯宋瑛
二人,相繼戰死。大同總兵郭登勸皇上從紫荊關退兵可保安全,王公公不聽。王公公是蔚州
人,他要邀御駕臨幸他的宅第,指揮大軍向蔚州移動,行了四十里,他又忽然改令大軍轉向
東行,說是恐怕軍馬損毀他的田稼,於是循原路奔回宣府。初十日到宣府,敵軍亦已追到,
在鷂兒嶺一戰,全軍潰奔,大前日,皇上逃到土木堡,敵軍前鋒早已從小路抄過了土木堡,
反過來包圍了。」
張丹楓越聽越是氣憤,這次「御駕親征」,行軍和退軍的路線以及佈置,分明都是王振
所布下的圈套,令明軍一敗塗地不可收拾。只聽得康超海又道:「幸我見機得早,乘著夜間
衝了出來。要不然被圍在土木堡,不戰死也得餓死。」
張丹楓哼了一聲,忽道:「你背上這一大包東西,重甸甸的是甚物事?」康超海面色大
變,張丹楓倏地伸手快如閃電,將他背包搶了過來,摔落地上,只見金元寶滿地都是。張丹
楓冷笑道:「原來你拉夫為的是替你背金元寶。」康超海陪著笑臉,說道:「這點財物,都
是聖上歷來所賜,並非不義之財。今日蒙你相救,咱們對分了吧。」
張丹楓冷冷一笑,忽地面色一端,斥著:「虧你還是大內總管,虧你還敢提皇上的恩
典,皇上既然對你不薄,為何你在危難之時,棄他而走?」康超海一怔,他知道張丹楓是皇
上的仇人,料不到他竟會以此言相責。只聽得張丹楓又道:「你今晚就在此歇歇,明兒一
早,我和你趕回土木堡去。」康超海言道:「去送死嗎?」張丹楓道:「你食國家俸祿,就
是明知送死,也是該當!何況送死也不止你一人,我們都陪你送死。」
康超海面色發白,忽地彎下腰來,將地上的金元寶一個個拾起,張丹楓與雲蕾連連冷
笑,也不攔他,有幾個金元寶滾到簷階底下,張丹楓的白馬和雲蕾的紅馬都在那兒。康超海
爬到馬腹下去拾金元寶,突然一躍而起,按著白馬的頸項!
那「照夜獅子馬」神駿非常,一聲怒嘶,後蹄反踢,張丹楓喝道:「你幹什麼?」康超
海急切之間,制服不了那匹白馬反身跳上了雲蕾所騎的紅馬,大笑道:「俺康超海還要多享
幾年清福,恕不陪你們送死啦!」一刀插入馬臀,紅馬負痛狂奔衝出門外,霎忽之間,已消
失在芒芒夜色之中。
雲蕾道:「大哥,追他回來!」張丹楓搖了搖頭道:「這樣的人,追回來也沒用。」長
長地歎了口氣,頹然坐下,道:「岳武穆當年說得好:文官愛錢武官惜命,大事尚有可為
嗎?而今竟是文官武官,都愛錢惜命,王振之奸,不下於秦檜,恐怕宋代的歷史,徽、欽二
帝蒙塵之辱,又將見之今日了。」雲蕾道:「朝中雖有秦檜,亦有岳飛,於閣老的忠心,不
減於岳武穆,大哥不必灰心。」張丹楓道:「只可惜他沒有兵權。呀我恨不得插翅飛到北
京,助他一臂之力。」
兩人心急非常,示待天明就告別了農家母子,同乘白馬,絕塵而去。行不多久,已聽得
前面鼓角之聲。張丹楓策馬登上一個山丘,把目遙望,只見前面旌旗招展,漫山遍野,都是
蒙古兵。雲蕾苦笑道:「過不去啦!」張丹楓道:「有辦法。」叫雲蕾躲在山上,他騎馬下
山,竟然奔入敵陣。雲蕾大驚失色片刻之後,忽見張丹楓與兩個瓦刺軍官一同回來,雲蕾大
為奇怪。原來張丹楓精通蒙古語,懷中還藏有當年逃出瓦刺之時,所偷帶的瓦刺軍中令箭,
他冒稱是瓦刺在戰前派來中國潛伏的探子,果然哄得兩個軍官相信。張丹楓說是在附近山
上,藏有可疑之人,叫他們同來搜索,一上土丘,張丹楓登時變臉,用重手法將他們擊斃。
這小丘離戰場還有七八里,前面瓦刺兵雖多,卻無一人知曉。
張丹楓道:「好啦,咱們就冒充瓦刺軍官,你的蒙古語沒有忘記吧?」雲蕾笑道:「還
沒忘記。想不到而今可派上用場啦。」張丹楓道:「我已探聽清楚,他們是右衛軍中的第三
隊的,他們這一隊,昨天打了個硬仗,大約是碰上張風府所帶的御林軍,傷亡八九,他們正
待整編到其他隊去,咱們冒充他們去,正是合適。記得,你叫哈瓦,我叫達萊。」兩人剝下
瓦刺軍官的衣服,雖然不大合身,卻也遮掩得過。兩人伏在山上,待得傍晚,才悄悄溜了出
來,策馬進瓦刺軍陣地。張丹楓對瓦刺兵制等情況,都極熟悉,瓦刺軍又在大勝之後,防備
並不小心,居然被他們瞞混過關,收容在一個臨時成立的衛隊之中。
第二日一早,瓦刺務後備部隊,都一齊開拔,趕到土木堡增援,午飯過後,到了戰場,
只見明兵已被截成無數小股,東奔西竄,張丹楓一見,不覺大驚失色!正是:
胡塵未靖山河變,正是男兒報國時。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虎帳蠻花疾情締鴛譜 清秋儷影妙語訂心盟
只聽得瓦刺兵吹起衝鋒號號角,金鼓大鳴,山頭上升起了「帥」字大旗,一個番王模樣
打扮的人,威風凜凜,策馬山頭揚鞭遙指,這番王正是總攬瓦刺軍政大權的太師也先。那被
截成無數小股的明兵東奔西竄,瓦刺士兵四面堵截,正在混戰之中,忽見東邊的一小股明
兵,突然在陣上升起一面龍旗,瓦刺兵個個歡呼:「哈,明朝的皇帝在這裡了!」
張丹楓氣得咬牙切齒,心道:「王振這□真是狼心狗肺,他還怕敵人不知道皇上的所在
呢。」這龍旗正是王振升起,有意報給敵人知道的。
明朝的皇帝祈鎮被困在土木堡一個晝夜,眼見大軍崩潰,一敗塗地,不可收拾。正與張
風府商議,想法突圍,忽見王振面色蒼涼,進來報道:「皇上,大事不好,敵軍的鐵甲兵已
衝至帳前,快叫張統領去抵禦一陣。」張風府道:「皇上休驚,我今日拼了性命,也要替皇
上衝開一條血路。」張風府匆匆出帳,王振忽然奸笑一聲,道:「主上,今日之事,除了委
屈投降,別無生路,請主上到瓦刺軍中講和。」祈鎮大吃一驚道:「愛卿怎出此言?」王振
板起面孔喝道:「武士何在?」帳中湧出王振的心腹武士一下子就把皇帝縛了。
張風府方衝出帳外,忽見陣上升起龍旗,始知是王振的奸計,欲待退回帳中,保護皇
上,瓦刺兵來得極為迅疾,眨眼之間,已給截斷,困在重圍。
雲蕾熱血沸騰,道:「大哥,咱們去殺王振救皇帝。」他們這一隊,乃是中軍,前面人
山人海,縱有寶馬,也難衝過。張丹楓苦笑一聲,道:「今日之事,不是硬拚可了。咱們且
上高地看看。」
只見王振把皇帝縛在馬上,親自手拿白旗,迎風招展,有些忠於皇上的衛士想來解救,
卻給王振的武士擋住,敵人眼看就要合圍奔至。
忽聽得霹靂一聲大叫,護衛將軍樊忠手舞雙錘,奮不顧身地飛馬衝回,瓦刺與王振的武
士前後夾攻,一齊放箭,樊忠雙錘只護前心、頭蓋兩處要害部分,其他肩上、背心中了十幾
枝箭,兀自不倒,旋風般地直衝了入來。王振見他神威凜凜,不覺驚叫道:「樊將軍有話好
說。」樊忠大喝一聲:「我今日要替天下除此奸賊!」手起一錘,把王振打於馬下,身上也
中了幾刀。樊忠哈哈大笑,倒過錘頭,向自己頭顱猛的一錘,寧死不辱,自殺死了。
瓦刺兵如潮水般一湧而至,登時把明朝皇帝擒了。鐵蹄踐踏,一陣衝殺,隨皇帝出征的
大臣如尚書鄺塵、王佐,學士曹鼐、張益,英國公張輔等全都在此役犧牲,王振的武士也傷
亡八九。此一役便是明史上最痛心的一役,史稱「土木之變」。
張風府見皇上被擒,「哇」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急怒攻心,揮刀力戰,霎忽之間,連
把十幾名瓦刺健兒劈於馬下。但敵兵越來越多,有如鐵壁銅牆,哪能衝得出去?張風府大叫
一聲:「君辱臣亡,義無反顧!」橫刀回砍,便待自刎,忽地敵陣一箭飛來,正中手腕,寶
刀落地,登時也被敵兵擒了。
瓦刺大獲全勝,鳴金收兵,就在土木堡清掃出方圓數里的戰場,安下篷帳,殺牛宰羊,
狂歡慶祝。張丹楓與雲蕾也雜在軍士之中,聽他們談論。只聽得一個軍官道:「今晚主帥帳
中更有熱鬧看呢,可惜我只是千夫長,還沒有資格看這場熱鬧的戲。」另一個軍官問道:
「什麼熱鬧的戲?」先前那軍官道:「聽說今晚咱們主帥要逼明朝皇帝青衣侍酒,這豈不妙
絕!」又一個軍官道:「明朝的皇帝被我們擒了,我看這場戰事也就快要結束,咱們都可以
回家過年了。」他的同伴道:「我們還未進入北京,中華地廣人多殺之不盡,焉能這樣輕易
結束。」那軍官笑道:「漢人把天子比做真龍,你想,群龍無首,焉難作戰?這皇帝要保全
性命,只有乖乖地投順咱們,叫他下一道命令,願作我們的屬國,那麼大明江山,豈不是唾
手可得。」張丹楓憂心如焚,想道:「若然如此,確是可慮。但願這位明朝皇帝不是貪生怕
死之人。」先前那位軍官又道:「明朝的軍隊是不足懼了,只是那雁門關外的金刀寨主,尚
在關外流竄,忽聚忽散不易撲滅,這倒是個心腹之患。」另一個軍官笑道:「他的大寨已給
咱們剷平,金刀老賊父子雖然逃脫,亦不過是癬疥之患而已。而且有澹台將軍在雁門關駐
守,他更是無法作亂,何足懼哉。」張丹楓與雲蕾聽得周健父子的安全消息,又知道澹台滅
明的下落,心中稍稍安慰。
再說明朝的皇帝祈鎮被擒之後,也先將他囚在中軍帳中,帳外三重防衛,帳中另有三名
武藝高強的武士,按劍臨視,其中之一便是也先手下的虎將額吉多,此人不但以七十二路風
雷劍法稱雄漠外,而且人亦甚機警。祈鎮以大明皇帝,一旦變為瓦刺的階下之囚,心中又羞
又氣又悔又憤,聽說先也還要他晚上青衣侍酒,更是羞憤得無地自容,心中七上八落,想著
今晚之宴去呢還是不去?若然去了,那就像宋朝被金人擄去的徽、欽二帝一樣,屈身事胡,
不但有辱國體,而且永為後世所笑,但若然不去,又恐有性命之憂,心中實是躊躇難決。
忽聽得帳外有人報道:「太師請額吉多將軍到主帥帳中談話。」一個瓦刺軍官捧著令箭
走入,額吉多十分精細,驗過令箭,果是瓦刺軍中最高的令箭--這種令箭是瓦刺國君御
賜,用綠玉所造的。額吉多以為也先有急事相詢,接過令箭,匆匆便走。
那傳令的軍官見額吉多一出帳門,忽地一個轉身,雙臂斜伸,向兩名武士的腰間重重一
戳,手法迅疾之極,那兩名武士雖是瓦刺國中的高手,驀然受襲,毫無招架之餘地,哼也不
哼一聲,立刻倒地。那軍官微微一笑,將頭拉下,道:「皇上,你還認得我麼?」
這傳令的軍官正是張丹楓,他父親張宗周在瓦刺官拜右丞相,與也先的父親脫歡同一班
輩,在也先未繼承父位、總攬兵權之前,張宗周與脫歡權力不相上下,同受國君寵信,可以
顧問軍務,瓦刺先王曾分賜他們綠玉令箭,可以命令任何軍官。其後至也先繼位,權力日
大,自封太師,張宗周為了明哲保身對瓦刺的軍務「顧」而不「問」,這支令箭已有十年不
用了。張丹楓偷走之時,順手將這支令箭偷走,想不到竟在今日派了用場。
皇帝祈鎮睜眼一瞧,這一驚非同小可。張丹楓道:「擂台比武之時,我送給你的信,你
看了麼?」皇帝顫聲說道:「你就是張丹楓?」張丹楓道:「不錯,我就是你所要搜捕的大
仇家。」皇帝道:「好,我今日落在你的手中,你也不必我說,快快將我一刀殺掉就是。」
張丹楓笑道:「我若要殺你,豈待今日?我雖身穿胡服,心在漢家。」皇帝道:「那麼你就
救我出去。」外面重重防衛,要救出去,談何容易。張丹楓微微一笑道:「皇上,今日之
事,只有你自己可救自己。」皇帝道:「此話怎說?」張丹楓道:「也先今晚必迫你投降,
你若投降不但斷送了大明的九萬里江山,你的性命也將不保。你若不降于謙必然聚集義師,
保土作戰。瓦刺內部不和,也先將來必然內外受敵,他有顧忌,豈敢殺你?你忍受一時之
苦,不但可以保全江山,將來我們也必有辦法救你。你並不昏庸,這道理你可自己想想。」
皇帝沉吟不語。張丹楓道:「我祖先的寶藏地圖,我都已取了,日內就可運至京師,我必盡
力協助于謙,國事尚有可為,你可以不必多慮。」
張丹楓目光炯炯,自有一種果敢決斷的神情,令人信服,皇帝嘴唇微動,似欲說話,卻
又吞了回去。張丹楓雙目一睜,道:「你的大臣雲靖曾在胡邊牧馬二十年,始終不屈,你身
為一國之尊,豈可不如臣子?」皇帝道:「好,我此身也不想生還,聽你的話就是。」
張丹楓尚待說話,忽聽得嗤的一聲,帳篷撕為兩片,只見額吉多旋風一樣直闖進來,朝
地下一瞥,立刻暴怒喝道:「好大膽的賊子,吃我一劍!」運劍如風,一招「迅雷壓頂」,
立刻向張丹楓咽喉直刺。張丹楓雖然知道假傳令箭,只可以騙過一時,卻也料想不到額吉多
來得如此這快!
原來額吉多人甚機警,接過令箭剛走出帳外,驀然想道:「太師要我監視明朝皇帝,此
事何等重要,豈有將我調開之理呢?而且所派來傳令的軍官,面孔亦甚陌生,若然真是太師
傳令,應該派我所認識的太師的左右親信才是。而且此人傳了令箭,並不隨我出去,更是可
疑。」越想越覺不妙,立刻折回,撕開帳篷,見自己的兩個副手都已倒在地上,分明是給敵
人用重手法點了穴道,這軍官自是奸細無疑,不必疑問立刻出招。
這一劍來得迅捷之極,張丹楓暗道一聲:「好個風雷劍法果然名不虛傳。」一低頭避了
開去,豈知額吉多的風雷劍法,真如迅風暴雨,一招接著一招,凌厲之極,帳內方圓不過丈
許之地,張丹楓展開絕頂的輕身功夫左避右閃,也覺甚難應付。帳外人聲嘈雜,額吉多的援
兵轉眼就到。
忽聽得「噹」的一聲,額吉多一劍劈中張丹楓的頭盔,忽覺劍尖一滑,刺過一邊。原來
張丹楓在危急之中,突出險招,暗運頭功,故意讓他劈中頭盔,將頭一擺,借頭盔一擋之
力,以勢就勢,減了他的劍劈的勁道,將他的劍引過一邊。這一招實是使得險極,若然力度
不是用得恰到好處,借力消勢的功夫不是達到上乘,以額吉多的功力,這一劍不難把頭盔劈
裂,將張丹楓的腦袋割開。
額吉多怔了一怔,張丹楓身手何等快捷,就在這一瞬間,已把師父的白雲寶劍取在手
中,反手一削,又是「噹」的一聲額吉多的劍尖已斷了一截。額吉多手中的刺虎青鋒,也是
精金所煉,鋒利異常,而且比常人所用的劍沉重的多,想不到兩劍一交,立被截斷,不由得
大吃一驚。說時遲,那時快,張丹楓挽劍舞了一道劍光,倏地飛身一竄,「嗤」的一聲,刺
穿帳篷左手一撕,竟然就從帳頂的缺口之處竄身飛出。這幾下功夫:舞劍、飛身、撕帳、竄
走,一氣呵成,乾淨利落,額吉多又驚又奇:這奸細居然有如此功夫!
但額吉多乃是瓦刺國中有數的高手,豈能示弱,立刻也舞起一朵劍花,從張丹楓所撕開
的缺口竄出。只見張丹楓已掠過了第二道帳篷,額吉多大喝一聲:「捉賊!」跟蹤急追,忽
聽得嗤嗤聲響,張丹楓反手一揚,一篷銀光,有如急雨驟灑,飄至面前。這是張丹楓拿手的
飛針暗器,額吉多識得厲害,長劍一舞,風雷劍法一展,渾身風雨不透,張丹楓的一把飛
針,都被劍光盪開,但他也趁這空擋,又飛身掠過了第三道帳篷。
其時天剛入黑,瓦刺軍中的武士紛紛追出,帳中警號大鳴千箭齊發,向帳篷頂的張丹楓
黑影攢射。張丹楓不敢落地,一口氣掠過了十幾道帳篷,額吉多與從武士銜尾急追。
張丹楓的輕功遠在額吉多之上,額吉多自是追他不上,但瓦刺軍中的警號長鳴,各營武
士齊都出動,張丹楓身形已現,成為眾矢之地,欲想逃脫,亦是千難萬難。張丹楓揮劍拔
箭,在帳篷上東奔西竄。但聽得一聲聲響箭掠空而過,銳聲刺耳,一支一支地接續傳下去,
張丹楓知道這是瓦刺軍中的「飛箭傳警」,不消多時,全軍都已知道,即算自己有天大本
領,瓦刺軍連營百里,終是難以逃脫。
張丹楓接連飛過幾十道帳篷,忽見前面一片空曠之地,將兩邊軍營隔開,前面的帳篷雖
然亦是火把通明,各個帳篷之前亦是隱隱約約可見巡邏的武士,但運並不像這邊一樣,各營
武士都湧出來追趕。張丹楓心中大奇,據他所知,瓦刺軍令甚嚴警號一發,各營齊動,甚為
劃一,斷無這一邊緊張,那一邊卻是鬆懈之理,心中想道:「難道是兩個統帥指揮的不成?
但即算是兩個統帥,在瓦刺軍制之下,措施也不應有所區別。」
張丹楓雖是疑團滿腹,但情勢緊迫,不遑多想,立刻跳下掠出數十丈地,只見後面已有
快馬追來。這片曠地上有十幾堆草料,每一堆都像座小山,乃是瓦刺強迫民夫運來,作為飼
馬之料用的,張丹楓躲入一個草堆,心中算計已定,若然不被他們發現,待更深人靜之後,
便可悄悄溜走;若然他們在此搜索十多個草堆,勢必動用多人,自己身上穿的是瓦刺軍官的
服飾亦大有機會,可以混水摸魚,只要悄悄地一鑽出來,混進軍士隊裡,那麼最不濟也可混
過一時,徐圖後計。
張丹楓在草堆中剛一伏下,忽聽得噗哧一笑,有物如鐵,冷冰冰的觸頭自己的背心,一
個極其嬌媚的聲音說道:「我已等你多時啦,你不要亂動,你一動我就要大叫大嚷啦。」張
丹楓驚駭之極,戰場之中哪裡來的女子?聽她語氣,又竟似毫無惡意,便道:「好,我不亂
動便是。」那女子又是噗哧一笑,擲下一件衣裳,道:「你快脫下軍服,換上這件衣裳。等
一回我再來見你。」說罷便鑽出草堆,隨即聽得人聲嘈雜,馬蹄得得之聲,從曠地上馳過,
有人問道:「格格可見到一個軍官從這裡逃走嗎?」那少女道:「見呀,他逃得非常之快,
我追趕不上,喏,他就是從這個方向逃跑的,想來此刻已掠過了我們的女營,到前面去
了。」那些人轟然呼喊,紛紛追趕,霎忽之間,走得乾乾淨淨。
張丹楓藉著兵營中透過的火光,仔細一瞧,這件衣裳竟然是蒙古女騎士慣穿的服飾,蒙
古人和滿州人慣稱皇室的女兒為「格格」,不禁又驚又疑,為了脫險,姑且將衣裳穿上,男
扮女裝,變成了一個蒙古的女騎士。過了一會,只聽得那少女叫道:「換好了嗎?現在可以
出來啦。」
張丹楓將換下的衣服捲成一包,鑽出草堆,只聽那少女噗噗一笑,道:「跟我來吧!」
張丹楓只覺得這少女身形好熟,似是在哪兒見過一般,一時間卻想不起來。
那少女在前引路,走入帳篷,帳中竟然儘是女兵,張丹楓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女
營,女兵們怕與男兵混雜,所以適才只是守著營帳,並不出來搜捕。守衛的女兵注目凝視,
目光在張丹楓身上轉來轉去,似是頗為詫異,張丹楓任是如何灑脫也被她們看得不好意思,
不覺低下頭來。只聽她們問道:「格格回來了嗎?外面出了什麼事情?」那少女道:「聽說
是捉個飛賊,你們不必多管。」那些女兵們又盯了張丹楓一眼,卻是不敢多問。
那少女將張丹楓引入一座帳篷,揭一帳簾,但聞得縷縷幽香,沁人心脾。張丹楓把眼看
時,但見帳中燃著一爐檀香,擺設有大理石圖案的碧玉小几,小几上還有幾束梅花,瓶中葉
艷雖是在軍營之內,卻佈置得有如閨房,富貴之中又帶有雅淡的氣氛,確是不俗。那少女脫
下頭巾,回眸一笑,道:「丹楓,你還認得我麼?」
圓案上紅燭高燒,燭光掩映之下,只見那少女容光煥發,笑盈盈地看著自己,張丹楓怔
了一怔,猛然省起,道:「你是脫不花。」那少女點頭笑道:「正是。一別多年,你還沒有
忘記我啊!」張丹楓心中暗暗叫苦,原來這脫不花正是瓦刺軍統帥也先的女兒,他們在小時
候曾一起遊玩,到了十三四歲之後一來因張宗周與也先面和心不和,二來因兒女已懂人事,
這才分隔開來。
只聽得那少女格格一笑,道:「記得小時,有一天我和你去打獵,在鳥昂山下的玉鏡泉
邊臨流照影,你說我像男孩子,我卻說你像個女孩子,你可記得?」張丹楓含糊應了一聲,
那少女突然把張丹楓一拉,拉到一面鏡前,笑道:「你今天穿了我的衣裳,更像女孩子了,
你自己瞧瞧。」張丹楓面上一紅,心道:「雲蕾易釵而弁,我卻易弁而釵,若叫她知道,豈
不被她取笑。」
脫不花笑了一笑,又道:「我們出征前夕,聽說你偷入中國,問張丞相,張丞相又不肯
說,只道我們今生不能再見了,誰知真主保佑,咱們卻在這裡相逢。咱們多年不見,今回你
可要在我這兒多住幾天。」張丹楓驚道:「這如何使得?」脫不花道:「這有什麼使不得?
包保你沒人知道,就是有人知道,她們都是我的心腹,也不敢說。」張丹楓連連搖手,脫不
花面色一端忽道:「你若不肯,我就嚷出去啦!」張丹楓道:「好你嚷吧,實對你說吧,今
日我乃是你的敵人,你可把我縛了,獻與你的父親。我既敢到你們的軍營,本來就不準備要
這條性命。」那少女聽了,忽然又是格格一笑,嬌媚動人。
張丹楓怒道:「你笑什麼?」脫不花道:「你還是小時候的脾氣,總愛和我抬槓。你說
你是我的敵人,我卻不當你是我敵人呢。再說你不要性命,難道你就不為你父親著想嗎?」
張丹楓暗暗吃驚,心中想道:「我父親尚在瓦刺,脫不了也先掌握。而且將來假若我要策動
瓦刺內亂,那還需要我父親相助,成仁容易,復國事難,我且暫忍一時之辱。」脫不花見他
低頭不語,只道他已心允,又笑道:「其實住在這裡有什麼不好?我這個地方,你在瓦刺軍
中再也找不到這樣舒服的住所。」張丹楓跳起來道:「什麼?你叫我住在此處?」脫不花
道:「不住在這裡又住在哪裡?難道你出外面去和女兵們混在一起嗎?你不笑話,我也怕笑
話啊!」張丹楓一想,確是為難,想起雲蕾,心中暗暗叫苦。
脫不花叫女兵弄一桶熱水進來,道:「你在帳後沐浴,把身上的污泥草屑都洗乾淨了,
免得被人看破。你不必羞答答的沒人瞧你。」把帳幔拉開,推他進去,又順手替他將帳幔拉
上遮得密不透風,笑道:「你可放心了吧,等會兒出來,我還有話要和你說。」
張丹楓心中暗暗盤算脫身之計,想來想去卻是實無善法,忽聽得軍中刁斗之聲,外面正
敲了二更,有個女兵進來報道:「格格,太師前來看你。」脫不花道:「請他進來吧。」那
女兵剛剛跨出帳篷,脫不花又是格格一笑,道:「你不要弄出聲音,我不對爸爸說你就
是。」
張丹楓心頭卜卜亂跳,一會兒只聽得也先的腳步之聲已經走了進來。脫不花問道:「爹
爹,聽說你今夜要明朝的皇帝青衣侍酒,怎麼會有空來看我?嗯,什麼事情?爹爹,你看來
好像很不高興?」張丹楓屏息呼吸,只聽得也先說道:「呀,今晚之事實是意料不到!」脫
不花道:「怎麼?」也先道:「我以為明朝皇帝一定怕死貪生,只要一降順,咱們就可以挾
天子以令明臣,那時明朝的江山,咱們可以唾手而得,誰知他竟敢抗命,居然不來赴宴。」
脫不花詫道:「他有這樣大膽?」也先道:「是呀,我也意料不到。」張丹楓聽了心中暗暗
歡喜,想道:「祈鎮還能有這點骨氣,比宋朝的徽、欽二帝好多了,也不枉費我一片苦
心。」
只聽得也先說道:「我殺他不難,但殺他之後,只怕更激起明朝的士氣,戰爭持久,咱
們也未必有好處。聽說阿刺知院(即以前到北京出使的番王)在國內暗自招兵買馬,似乎想
趁我出國遠征,陰謀奪我的權柄呢,我實是放心不下。」脫不花道:「爹爹武功蓋世,何必
愁煩。再說咱們今日大獲全勝,更不應講喪氣的話。」也先笑道:「我兒說的正是。我就說
令你高興的話。嗯,你還記得張宗周的兒子張丹楓嗎?」張丹楓聽了,不禁又是大吃一驚。
脫不花道:「怎麼?」也先道:「張宗周雖不肯說,但我已探出他是偷入中國。只是此
事仍令我思疑。」脫不花言道:「爹爹何事思疑?」也先道:「張家與大明皇帝世代冤仇,
按說張丹楓斷無助敵人之理。但我起兵至今,已有一月,張丹楓若在關內,又何以不到我軍
中報到?這正是他報世代冤仇的大好良機呀。」脫不花道:「也許他被兩軍隔斷,未得其
便,所以遲遲未來。爹爹平定了中華之後,何愁找他不到?」也先笑道:「那是當然。我今
日領兵入關,要捉的就是這兩個人。」脫不花道:「哪兩個人?」也先道:「第一個是明朝
皇帝,捉到了他,縱然他不投降,明兵也有顧忌,大明江山遲早是我的了。」脫不花道:
「第二個呢?」也先道:「第二個便是張丹楓。」脫不花道:「爹爹捉他可是要治他偷入中
國之罪麼?」也先道:「也是也不是。」脫不花道:「此話又怎講?」也先道:「張丹楓文
武全才,可堪入用。我找到了他,他若不肯依順,那我就要治他偷入中國之罪,將他殺了,
免為後患。」脫不花「啊呀」一聲道:「這不是太狠了嗎?」也先一笑說道:「他與明朝有
仇,十九會歸順我們的,兒呀,那就是你的喜事來了。」脫不花故作羞態,面上一紅,道:
「爹爹你又將我取笑了。」也先大笑說道:「你爹爹不是傻子,早看出你歡喜張丹楓這小子
啦,你今年二十有三,按咱們瓦刺的規矩,你早就該替我抱孫啦。多少王孫公子求你總是不
允,爹爹也不強你,這是為何,就因為我知道你是想等那張丹楓。好,我總能叫你如願。」
脫不花心花怒放,卻低首無言。
也先忽道:「只是今晚這個飛賊,膽大包天,居然敢偷入虎帳,圖劫明君,而且還有綠
玉箭,我可是有點疑心。」脫不花道:「疑心是誰?」也先道:「我疑心這賊就是張丹
楓。」脫不花道:「爹爹不是說過,他和明朝皇帝是世代冤仇嗎?」也先道:「所以我還未
敢斷定是他。據我所知,這種綠玉令箭先帝只賜三人,一是你的爹爹,二是張宗周,三是阿
刺親王,所以今晚的飛賊,若不是張丹楓,就是阿刺親王的人,大約他也想劫持明朝皇帝,
好和我爭霸。好在這事情並不難查,將來我班師回國後,自然要弄個水落石出。但若然是張
丹楓所為,那麼我雖然愛惜他,也定要將他殺掉。」脫不花聽了,心中暗叫「好險!」想
道:「好在我未把張丹楓的蹤跡說出來。」
也先轉過頭去在玉幾斟了杯茶,瞥眼之間,忽見帳幔微動裡面似有聲音,也先倏地站
起,喝道:「帳幔裡還有誰人?」轉過頭來,只見脫不花手搖檀扇,笑道:「哪能有人?爹
爹,你敢情是給今晚的飛賊嚇慌了,到處疑神疑鬼!」也先面色一變,忽而哈哈大笑。
脫不花力持鎮定,用力揮扇,只聽得也先笑道:「中華氣候與我們蒙古大不相同,涼秋
九月,咱們那裡已降冰雪,這裡卻還悶熱。原來是你的扇子扇直微風,倒教我多疑了。」說
罷又是哈哈大笑。他可不知,脫不花也是先見了帳幔飄動,這才搶過扇子扇的。只因她手法
快極,也先又正好轉過頭去斟茶,所以沒有覺察出來。
脫不花心中暗暗埋怨張丹楓如此之不小心,只聽得也先又道:「我而今已傳令全軍,若
非有我親筆文書,加蓋將軍帥印誰也不許接近明朝皇帝。我又把軍中的十二勇士,全都調到
虎帳防衛,任飛賊有天大本領,也不能再闖進來啦。另外還有個明朝的御林軍統領張風府,
我早就聽澹台滅明說過他的名字,從昨日之事看來,他果然是個男兒,若能將此人降服,比
我帳中的十二勇士都要強得多。好在他受了箭傷,不須多人看管,我才能把二十勇士都調了
過來。」
脫不花對張風府殊無興趣,她擔心的是和張丹楓的婚事,想起一事問道:「爹爹和張宗
周可和好了?」也先笑道:「也沒什麼不和好,將來結了親家,那就更好啦。」又笑道:
「料張宗周也脫不了我的掌握。他們張家世代,幫助我國建立典章文物制度,也算得大有功
勞。只是他們妄想借我們瓦刺的兵力復他大周的江山,卻哪裡有這樣便宜之事。所以這次我
讓他在國中留守。他也奇怪,他日想夜想無非想等到今日進兵之事,而今咱們真的進兵了,
我叫他留守,他卻毫不反對,看樣子還是滿高興的,這倒教我難於猜測了。不過,他也確是
個人才,待我平定了中國之後,自立為皇,那時我還要叫他做我的宰相呢。兒啊,我做了皇
帝,你就是公主啦!」
忽聽得外面已打了三更,脫不花笑道:「爹,時候不早,你也該休息啦。你明日還要行
軍,要打下北京,你才有皇帝做我也才有公主做啊!」也先笑道:「兒說的是。」當即親了
女兒一下,離開女營。
也先一走,脫不花鬆了口氣,只覺冷汗已透羅衣,一面換衣,一面笑道:「張家哥哥,
你瞧我爹對你多好,你可放心啦吧!」帳幔內毫無聲息。脫不花又笑道:「我爹已走啦,
喂,你快些洗澡吧,是不是水涼了,要不要再換一桶熱水給你?」帳幔內仍是毫無聲息,脫
不花道:「喂喂,你怎麼不理我?」仍是無人回答。脫不花柳眉倒豎,走近了去,伸手一
觸,卻又不敢拉那帳幔,只怕張丹楓已脫了衣服,赤條條的那可不好意思。又叫了兩聲,張
丹楓仍是不應,脫不花怒氣上衝,銀牙一咬,不顧一切,雙手一撕,猛地把那帳幔一下拉
開!
這一拉頓使脫不花驚得呆了,帳幔之內,空空如也,哪裡還有張丹楓?仔細看時,只見
帳幔後邊,已給利劍割開,張丹楓想必就是從割裂之處鑽出去的,脫不花這一氣非同小可,
心道:「我真是一時糊塗,悔不該讓他把寶劍也帶進去洗澡。」再一看時,只見地上還有幾
行小字,想是用利劍劃出來的,那幾行字是:「多承相救之恩,異日必有以報,時機緊迫無
暇敘兒時之事,兩國相爭更非君子論交之時,我去也!張丹楓。」
脫不花怒氣沖沖,奔出帳篷,問外面守衛的女兵,張丹楓已經去了多時了。脫不花道:
「你為何不攔住他?」那女兵尚未知張丹楓是個男子,道:「她是跟你進來的,你吩咐過我
們不准我們多言。她要出去,我們豈敢攔阻?」脫不花氣極怒極卻是不敢發作。
再說張風府被擒之後,被囚在左中軍帳,帳中也有兩個武士守衛,張風府先是矢志盡
忠,百般求死,不肯進食。瓦刺武士奉了也先之命,卻硬把參湯灌入他的口中,又替他敷上
了金創聖藥。張風府所受的傷本來只是傷了外面皮肉,並不嚴重,吃了參湯,敷了傷藥,歇
了一會,精神漸見恢復,心中想道:「我就是死了,也要多拼他們幾個。」如此一想,安然
吃飯。瓦刺武士只道他回心轉意,大為歡喜。豈知張風府是要養足精神,暗運玄功,掙脫手
鐐腳銬,突圍而出,再在番營之中,大殺一通!
三更過後,瓦刺軍中寂靜無聲,除了守夜輪值的衛士外,兵士們全已睡了,張風府見時
機已到,暗運一口丹田之氣,雙臂一振,不料手鐐腳銬十分堅因,震之不斷,只鬧得當□□
一片響聲。那兩個武士愕然跳起,喝道:「你幹什麼?」張風府又是用力一振,「迫卡」一
聲,嘩啦一響,手鐐竟給他震斷了一個環節,兩個武士大驚,揮刀急上,將他制止,張風府
雙眼通紅,大喝一聲:「近我者死!」和身一撲,手鐐橫掃過去,第一個武士見他勢猛,不
敢與他相拼,又不敢殺死他,虛晃一刀,向左一閃,想從偏鋒進襲,挑斷他的足筋,豈知張
風府早料到他有此一招,身子一倒帶著腳銬,突然卷地一掃,那武士慘叫一聲,膝蓋以下,
給他掃得齊根斷了。
另一個武士武功甚高,人也機靈,見狀不好,趕上去就是一刀。張風府在地上一滾,雙
足橫掃,那武士一跳跳開,刷刷刷連劈三刀,張風府帶著手鐐腳銬,閃避極難,那武士刀鋒
一晃,刀尖對準他肩上的琵琶軟骨,只要一刀挑下,張風府就要成為廢人。
忽聽得叮噹一聲,那武士尖刀落地,張風府大是奇怪,急忙跳起,只見帳篷開處,兩個
蒙面武士風般撲了進來!
帳中的武士大喜叫道:「快來制服這個死囚!」躍過一邊彎腰拾刀,豈知兩個蒙面武士
一聲不響,倏地雙劍齊出銀光一絞,立刻把那個武士斬為兩截!
張風府大喜叫道:「是你?」兩個蒙面武士把蒙面巾揭了一角,笑道:「不錯,是
我!」這兩人非他,正是張丹楓與雲蕾。原來張丹楓聽得也先談話,知道張風府這邊的守衛
較疏,於是施用妙計,先走出女營,再換上蒙古武士的服飾,施展絕頂輕功,悄悄溜回營
中,約了雲蕾,正好及時趕到。
張丹楓與雲蕾雙劍齊施,霎忽之間,將張風府的手鐐腳銬全都削斷,這時只聽得帳外人
聲鼎沸,看著就要撲進帳來。張風府大笑:「好呀,今日咱死得值了!殺一個夠本,殺兩個
有利,我今日非賺個一本十利不可!」搶過一柄軍刀,就要衝出去與瓦刺武士拚命,張丹楓
忽然攏指一拂,張風府駭道:「你你……」剛說得兩個「你」字,雙眼一闔,立刻暈倒。雲
蕾瞧了張丹楓一眼,只聽得張丹楓道:「不能讓他拚命!」把張風府背起,與雲蕾雙肩一
並,只見那帳篷倏地被人挑開,無數武士,一齊撲進。張丹楓一劍飛出,向右手邊伸展,劃
了半個孤形,雲蕾也一劍飛出,向左手邊伸展,劃了半個孤形,雙劍一合,威力無比,合成
了一道寒光耀目的光圈。只聽得一片斷金戛玉之聲,被劍鋒觸及的兵刃全都斷了,雙劍盤
旋,左右飛舞宛如銀龍入海,十蕩十決,眾武士見來勢,不由自主地左右閃避,張、雲二人
就從缺口之處衝出,飛身跳上臨近的帳篷。瓦刺軍中最厲害的十二勇士都調到中軍帳中守衛
明朝天子去了,這一邊只有第二流的好手,輕功遠在張、雲二人之後,眼睜睜地看他們掠過
十幾道帳篷,竟是無能隔截。
張丹楓微微一笑,撮唇一嘯,只聽得馬聲嘶鳴就在附近。張丹楓道:「好啦,咱們脫險
啦!」跳下帳篷,到了兩個軍營銜接之間的隙地,只見那匹「照夜獅子馬」搖首擺尾,已在
那裡等候主人。其時已是將近四更,瓦刺軍中,除了守夜的武士之外,士兵都已熟睡,雖然
經此一鬧,但因張丹楓他們逃得太快,他們還來不及追出,張丹楓已帶了張風府逃出險境,
跨上白馬了。
張丹楓將張風府縛在馬腹之下,笑道:「讓他好好地睡一大覺。」原來張丹楓的點穴手
法,甚是神奇,有傷人的與不傷人的分別,他點了張風府的昏睡穴,只令他昏昏睡去,毫不
妨礙他的呼吸血流。張丹楓之所以如此,乃是因為張風府箭傷未曾痊癒,不宜拚命之故。張
風府立了拚死殉君之志,若好言相勸,也必不肯聽從,是以張丹楓只好出此一著。
張丹楓道:「小兄弟,快上來吧!」雲蕾略一遲疑,便也飛身上馬,兩人擠在馬上,難
免耳鬢□磨,肌膚相接,雲蕾只覺一股暖流,似是從張丹楓身上,傳播過來,不由得雙頰暈
紅心神如醉。那白馬一聲長嘶,馱著三人飛跑,瓦刺騎兵,雖然聞聲追趕,卻是追之不及。
這白馬神駿之極,不消半個時辰,已跑出三四十里,將土木堡的瓦刺大營,遠遠拋在後
面。沿途雖偶而有瓦刺巡夜的騎兵,聞聲攔截,卻哪能擋得住張、雲二人雙劍合璧的威力,
只枉送了性命罷了。
張丹楓脫了險境,氣朗神清,心中自是歡喜之極。那白馬迎風飛跑,雲蕾的秀髮也迎風
飄拂,張丹楓在前面,時不時覺得雲蕾的秀髮拂著自己的頸項,癢癢的好不舒服,不由得
「噗嗤」笑出聲來。雲蕾道:「大哥,你叫白馬慢點走吧。」
張丹楓放鬆馬□,緩緩而行,偶一抬頭,只見玉宇無塵,蟾宮影滿,天邊明月,恰似冰
盤。月光悠悠地灑下來,四野如蒙上一層薄霧輕綃,景色清幽美妙。猛然省起,今夕何夕,
正是中秋,不覺笑道:「小兄弟,咱們今年這個中秋節可過得真有意思。」雲蕾取笑道:
「是啊,中秋節又名團圓節,你和也先的女兒今宵可正是人月同圓啊!」張丹楓側目回睨,
但覺雲蕾笑語盈盈,吹氣如蘭,心神一蕩,忽地笑道:「戰場看明月馬上賞清秋,小兄弟,
但願咱們年年有今夕,你說得好,今宵正是人月同圓,也先的女兒可要羨煞你呢!」張丹楓
的說話既含蓄,又顯露,透露了愛意,又反過來取笑雲蕾。雲蕾大羞,含嗔說道:「大哥,
你再取笑,我就跳下馬去,不再和你同乘了。」
張丹楓索性在馬背上回轉頭來,見雲蕾似喜似嗔,也不覺心神如醉,一霎時間許多呤詠
中秋的清詞麗句,都湧上心頭。雲蕾道:「大哥,你傻了麼?」張丹楓一指明月,曼聲吟
道:「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是蘇東坡《水調歌頭》詞中名句。雲蕾接著吟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大哥,你可別只記得最後兩句而不記得這幾
句啊!」說了之後,神色黯然。
張丹楓本是藉詞寄意:「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希望能和雲蕾白頭偕老,長對月
華。雲蕾心中雖然感動,卻記起了哥哥的話,所以也藉詞寄意:「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
圓缺,北下古難全。」暗示前途茫茫,未可預料,只恐良辰美景賞心樂事,自古難全。雲蕾
本是多愁善感之人,說了之後,自己又覺難過,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一片浮雲,冉冉飄過,天邊明月恰被雲遮,雲蕾強笑道:「大哥,你看,世上哪能有人
長好、月長圓!」張丹楓也一笑說道:「小兄弟,你可記得女詩人朱淑真的一首詩?」雲蕾
問道:「哪一首?」張丹楓道:「也是中秋之夜作的。那一夜朱淑真見月被雲遮,感懷身
世,因而寫了這一首詩。」道:「不許蟾蜍此夜明,今知天意是無情!何當撥去閒雲霧,放
出光輝萬里清!」朱淑真是宋代最著名的兩位女詞人之一(另一位是李清照),李清照嫁得
個好丈夫,她卻嫁了個村夫俗子,所以一生抑鬱,詩詞中總是帶著濃重的哀傷,所以她的詩
詞集叫做《斷腸集》。
雲蕾聽得張丹楓唱出了朱淑真這一首詩,心中一動,不覺想道:「朱淑真遇人不淑,以
致鬱鬱終生,難道我也要學她的樣子?」只聽得張丹楓一笑說道:「朱淑真的詩詞每多哀
感,但這一首卻並不盡哀感,還有很大膽的希望,她明知道天意無情,但卻盼望能撥去雲
霧,放出光輝!朱淑真是個弱女子,她沒有辦法去撥雲霧,你可不是弱女子啊!朱淑真只能
希望,你卻可以做到。」
雲蕾聽了此話,心中思潮起伏,想道:「我的哥哥不許我和丹楓相好,就正如朱淑真的
詩所說『不許蟾蜍此夜明,今知天意是無情』一樣。但我哥哥的話,我就要把他當成『天
意』嗎?『何當撥去閒雲霧,放出光輝萬里清!』不許月明、遮掩月華的雲霧,原該撥去
的!但又怎樣才能撥去呢?」猛一抬頭忽見那片浮雲已飄去,月亮又露出來了!
這兩人歷盡風波,屢經險難,今霄始得同乘白馬,共賞月華,雖然心思不盡相同,但都
感到這是人生至美之境。兩人耳鬢□磨,喘息相聞,肌膚相接,看著天邊明月升起落下,只
感萬語千言,說之不盡,但卻又不必多說,彼此心意,盡都在無言之中,心領神會了。
白馬緩緩前行,不知不覺,東方已白,前面瓦刺的軍營,隱約可見,也先的主力在土木
堡,先鋒則已迫近北京,所以沿途二百餘里,每隔十里八里之地,就有瓦刺的碉堡或者軍
營。張丹楓道:「可以放張風府下來了。」張風府被縛在馬腹之下沉睡未醒,張丹楓將他解
下,輕輕一拍,張風府一覺醒來,只覺精神飽滿,酣暢之極,把眼一望詫道:「這是什麼地
方?」張丹楓道:「這裡離土木堡大約已有百里之地了。」張風府歎了口氣道:「丹楓,你
為何不許我為君死節?」丹楓道:「你一死事小,但若人人都要為君死節,又有誰替大明江
山死節?皇帝死了還有皇帝,江山陷於夷狄,可就難以恢復啊,何況你的皇帝也沒有死!」
張風府悠悠醒悟,卻道:「但咱們卻怎生到得了北京?」正是:
蛟龍雖出海,烽火尚彌天。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