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紅色neon霸佔著草坪前的水泥道，在人聲喧囃中顯得搶眼，一兩個大手提袋擺在車後座，季維探進前座去，不知道在調整些什麼。

　陽光從窗外灑入，窗櫺泛著亮黃色的光，像透明的黃金糖漿，流洩在小小的視野內，連原本沾滿灰塵的紅色 neon 也閃著耀眼的光芒。

　房外有對父女站在走道上討論起家電的去留，父親的聲音帶著濃濃的腔，大大的嗓門，劃破雜亂的瑣聲穿進我的耳膜。隔著門板，我放縱自己的偷窺慾，聽著他們辯論一架小電扇的去留。

　這似乎就是廉價傢俱的命運，會不會遺棄得看主人念不念舊情。

　是不是很少有人會在聚散離合之際，匆匆飛奔未來的此刻，感念起那無數夏夜裏的苦悶和吱喳電扇所帶來的解脫？

　我回頭收拾書櫃上的瑣物，紅色鐵罐子裏有受了潮的烏龍，兩三包泡麵清一色是唯力榨醬麵，玻璃罐內裝著乾枯的玫瑰花屑和茶屑，花茶旁有個紙盒，盒上亮著麥斯威爾的字樣，盒內還有幾包三合一咖啡。突然想起俊彥在幾前年送的生日禮物，我急忙爬上書桌探視書櫃的最上頭，果然角落裡躲著幾個盒子。

　微溼的抹布拭去盒子上的蛛絲塵網，回憶如清晨的潮水冷冷襲來。打開棕色的紙盒，看見一對米色瓷杯，日光彷彿一道清泉正輕輕洗著杯身，柔和的色調正如同俊彥低柔的嗓音。

　「這只咖啡杯是我的另外半組。送妳囉！」

　我記得，那是一個雨天，雨聲滴滴答答落在回憶裏，我喝著他為我煮的第一杯咖啡，聽著他彈奏的蕭邦。

　我也記得我揭穿他是同性戀的那一個晚上。

　他在樹影下的臉，糢糢糊糊，我靜靜等著他的回答。

　沈默籠罩著我們，是那一夜最好的語言。

　被遺棄的感覺，像在冬夜寒流中孤單回到沒有燈火的家一樣，任由無助的靈魂晾在蒼白月光下，曬得再久也得不到溫暖。

　早已不記得那一夜我們究竟說了多少。只知道，後來的事實證明，他可以在我面前承認一切的禁忌，卻不願在他心上人面前撕下面具。

　想不通，自己怎能與他倆合演一齣最佳女配角的愛情戲碼？到底是因為同情還是愛情呢？

　當他告訴我他愛上了另一個男人時，我是有點慶幸的！慶幸他愛的是男人，如果他愛上的是另一個女人，我想我會抓狂。

　依稀記得；那夜，天上懸著月，月球的表面像穿了一層薄紗，柔媚得像顆極力偽裝成太陽的月亮。人行道瑰麗而又森冷，像是吸血鬼會出沒的夜晚，而在我們主演的戲碼裏，他就是那個吸血鬼，一個背負著宿命的族群。那麼我呢？算得上女主角嗎？

　我總這麼想著；在吸血鬼電影裏的女主角，若不是一個救贖者，就是一個被害者。

　我是救贖者嗎？恐怕不算是吧！

　在當年，我的確企圖扮演救贖的角色，希望牽著他的手遠離那個孤寂的世界，離開那個森冷的夜晚。但是我終究不是上帝，解決不了宿命所帶來的問題；而他也掙脫不了先天慾望的左右；在自我傷害中愛上了另一個男人，

　俊彥在大三上學期，包紮好他的愛情，毅然決然輟學赴美。

　直到他出國前夕，我們始終是公開的情侶，為了我脆弱的自尊；為了他那難以啟齒的戀情；也為了那一個梗在我們之間第三者。

　這是俊彥主導的第一齣愛情肥皂劇，也是我唯一演過的一齣愛情戲，日後我極端厭惡偽裝，也要求對方坦白。我想，這是因為我受不了在這段愛情中，一幕幕戲劇般的場景。

　畢竟這齣戲的場景是我生實的生命，耗費了我生命中最嬌麗的二年青春。

　無論是人前人後、上課下課、與手帕交之間的討論，我為他扮演著忠實而熱戀的小女人。

　不否認自己也陶醉在與俊彥一起創造的虛擬情愫裏。

　他去了美國了，在那裏他可以安然面對自己，在那裏他攻讀藝術行政，開啟了通往戲劇舞台的道路。我想，這選擇實在貼切他對人生的態度。

　他是演戲上了癮的人。

　他走後，我反而得到了清靜，有了理由和藉口當怨婦。任由大三拉警報的流金歲月在孤單單裏頭度過。再然後，我遇見了季維。

　這個男孩總是一派迷糊，用他散漫輕快的節奏闖入我的世界，用他敏感纖細的思緒縱容我的喜怒哀樂，用他不怎麼有規劃的人生表打亂我原本對生命的看法。

　因為他，我發現活著並不需要那麼嚴肅！

　「哇！哪來的杯組？怎麼沒瞧妳用過？」季維在我不知不覺間已搬走宿舍裏的大半物品了，就像他在不知不覺間吸引我所有目光一樣。

　「怎麼？沒有東西可以打包了，覺得自己沒用啦？」

　「那啊～不是還剩下妳沒被打包起來嗎？」他耍寶似的把我抱了起來。「快點收一收啦，我肚子餓了。」

　「這麼快就餓了，不是才剛吃過早餐？」

　「妳沒良心喔！我幫妳跑上跑下的，幫了那麼多東西，早上吃的怎麼可能還夠我消化？快點快點，要哀悼的快哀悼，要丟的快丟掉，偶要企吃飯了。」

　「還哀悼什麼啊？你又在發神經啦？」

　「嘿嘿..妳自己心裏朱道！給妳二分鐘，哪些東西不要了，快決定！一秒鐘、二秒鐘...」

　真是的，這個男人的第六感還真是恐怖，為什麼他總是可以猜到某些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的感受呢？

　「我們來喝咖啡吧？」

　「現在？... 用那些過期的麥斯威爾嗎？偶才不要咧～～～」

　「真的不要？」

　「 好吧 ... 反正偶也渴了，妳快點去沖咖啡，這裡我來弄！喂喂，偶要甜一點的。」

　「知道了...胖小豬！」

　「妳才胖小豬。」

　在熱水器下，我用熱開水沖著杯身，水流滑動的聲音和窗外的蟬鳴形成強烈對比。

　一股屬於夏天的恬靜感環繞在四週，我仔細感受在宿舍走道的走步聲；在轉角處的說話聲；風吹過走廊的沙沙聲；窗外鳳凰木上的蟬鳴聲；熱水涓涓走入流理台的水聲。

　我明明站在熟悉的地方，卻嗅到一股陌生的氣氛。

　陽光很燦爛，鳳凰花開得徹紅。我的大學生活就要結束了，在此刻，我突然覺得過去的一切離我好遙遠，關於俊彥和我的那一段歲月也變得模糊不清，沈澱下來的是我和季維這一年多來的記憶。

　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看看四週環境，沒有好好看看窗外的世界，也沒有再去翻看自己對俊彥的感覺了。

　好像是從喜歡上季維那一刻開始，我就很少想起和俊彥了。

　不知道 .... 他現在過得好嗎？

　對了 .... 他的一封信，我到底回了沒？今年年底會回國吧？

　縱然那麼久沒想起俊彥，我還是覺得心裡有個小角落是專屬於他的，就像這組俊彥專用咖啡杯一樣，我從沒和他以外的人用過。

　我該讓季維知道嗎？我真的該讓季維用這組杯子嗎？

　這似乎是一種褻瀆，褻瀆了我和季維的感情！也結束了我和俊彥的關係。

　站在這一刻，一邊是瑰麗浪漫的俊彥；一邊是散漫隨意的季維。我突然看見自己的選擇，我要的很簡單，是那個能讓我活得平凡又自我的傢伙，是那一個會在吵雜人聲中安穩守著我的人。

　遠方傳來悠揚的鐘聲，鐘聲和著蟬聲，像一首協奏曲，高高低低，在我眼眸中打轉。我收回眺望窗景的視線，撕開三合一的鋁泊包，熱水溫了米白色的瓷杯，咖啡的味道啊！飄在空氣中，飄在記憶裡，包裹著過去的年少青澀，像是畢業的滋味。不是當年的雨天咖啡，不是俊彥在寒夜裏彈奏的雨夜蕭邦。

　每一個夏季，校園裏都聽得見蟬鳴，牠們在鳳凰木梢上鳴頌著，脫掉了青殼，嘶吼著一生一次的蛻變。畢業生也像蟬一樣吧？

　拿著兩杯熱咖啡走進寢室，季維坐在空盪的書桌上，面向窗外，陽光順著書桌覆上他的臉，也滑進我的眼睛，突然我像是明白了什麼，又像是什麼也不明白。

　他調過頭來接過咖啡。靜默間，我順勢坐到他身邊，窗外蟬聲剎然又起。

　他依然削瘦，卻不再蒼白。軍隊生活把他曬得棕黑，頂著三分小平頭，戴著一副黑框眼鏡，他望著我，沒說一句話。

　「畢業快樂！」我說。

　「畢業快樂！」他應著。

　「想什麼？」

　「想妳在想些什麼？想我該想些什麼！」

　「然後呢 ... ？」

　「如果，妳不想要這組咖啡杯，就送我吧！」季維盯著我的眼睛，對我說。

　「那 ... 你什麼時候要買新的賠我？」他的眼睫毛真漂亮。

　「我們喝完咖啡就去」

　「嗯嗯...對呵... 你餓壞了！」

　「啊？什麼意思？」

　「所以才會怪怪的啊....」

　窗外的紅色neon 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風穿過窗口，經過季維，來到我的身邊，這天是1997年6月10日，我的大學畢業日。季維和我有了專屬的咖啡杯，一對從麈埃裡脫離的米白色瓷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