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從高高的氣窗裡斜斜地射進來,一道透明的煌煌光柱,橫過房間,行成一條光的河流。阿太坐在床鋪上,靜靜地看著這呈現靜態的景色,然後他走向前,緩緩地伸出手。彷彿是被打擾般,光影消失了,原先座落在書桌上的光柱,也已失去蹤影。
於是,阿太發現了,物體用手觸摸的到的東西,一旦遠離它,它就有可能變成神聖的物品,變成奇蹟,變成無可言喻美的東西,一切東西的本質都具有神聖性,可是當我們用手指觸摸了它,它就變成污濁的了。由此得知,我們人類是個不可思議的存在,只要用手指去觸碰,就會把東西污損。
梁可杰是三個月前才搬到阿太家隔壁的新鄰居,一開始,阿太對他並沒有很大的印象,只記得他是個很愛微笑,皮膚白皙的人。但是有一次,阿太剛補習完,正好碰到大雨,他一面抱怨自己倒楣,一面把書包舉在頭上匆忙地跑回家。可是當他跑到公園前,卻見到可杰一個人站在公園裡,他沒有撐傘,雨水落在他身上,浸濕了他的身體,把他弄得一身狼狽,但卻美麗依舊,一如雨夜的白玫瑰,水質的、清香的、背光的、脆弱的。阿太就這樣站在對街看著可杰,沒發現自己也同樣地在淋雨,只是看著,只是微笑,如此而已。
漸漸地,阿太和可杰開始變得熟稔,有事沒事,就會跑到他家。可杰只大阿太一歲,也許因為兩人的年齡相近,很快地就能聊在一起。有時聊累了,阿太就直接在梁可杰家過夜,他們躺在地上,電風扇嗡嗡地轉動,木頭地板所特有的清涼讓阿太覺得很舒服。也只有在夜晚這時,他們才會聊著白天不會聊的話題,換個說法,該是交心吧?也正是在那時,可杰告訴阿太、他正和一個比他小的男孩交往,但他父母不能接受,所以他就離開那個家了。
「我告訴他們時,他們並沒有苛責我,只是說我還年輕,凡事都會變,但我知道,他們一定認為我並不正常。」可杰邊說邊點起一根煙,淡淡的Mild Seven味道隨著風扇的轉動,打在阿太臉上。
「你有跟女孩子交往過嗎?」
「有啊!」可杰笑著點點頭。
「上床呢?」阿太又問。
可杰遲疑了一會兒,像是在思考。「只有過一次,可是女孩子豐潤圓滑的身體,完全無法使我興奮,我邊把她想成男孩,邊跟她上床。雖然很對不起她,但我也只能這樣了。」
「你的父母很保守嗎?」
「不,他們很開明,平常不會隨便打、罵小孩,不管什麼事都會講道理的。」可杰停頓了一下,隨後重重地嘆了口氣。「可是,也許就是因為他們太開明了,才不會想到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其實我也試過,女孩子真的不適合我,但是我父母他們不了解的,算了吧!」可杰捻熄了煙蒂,彎曲的香煙倒在煙灰缸裡,像他嘴角泛起的無力微笑。
「那男孩……叫什麼名字呢?」阿太睜開眼睛,用手肘撐起身子看著他。
「他叫小龍,這是他的全名,沒有名也沒有姓。」可杰微笑地回望著阿太。「你要看他的照片嗎?」
阿太點點頭,可杰走到櫃子前,打開第二個抽屜,把小龍的相片遞給阿太。
那是個與可杰一樣,很愛笑的男孩,他的笑就如十幾歲的少年一樣,盡情地歡樂、盡情地大叫,灼燒的是源源不絕的熱情。
小龍。阿太一面在心裡念著這個名字,一面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的指紋沾在相片上。
事實上,在阿太的心底,他痛恨任何對可杰有好感的人事物,但他卻不討厭小龍。那個可以舒服地靠著可杰胸膛睡覺、在他身下享受歡愉的小龍,阿太並不討厭,甚至該這麼說,他很喜歡小龍。阿太不介意小龍在自己面前視若無睹地跟可杰打鬧在一起,偶爾他也會為自己對小龍的寬容感到質疑,但在看到小龍的笑容時,一切都可以釋懷了。
夏日來臨時,阿太到可杰家,那時,他正好在沖涼,門沒關,水花有些飛濺到外頭。可杰見到阿太,對他微微一笑,依然沒伸手把門關上。阿太瞧見可杰在掌心倒了些洗髮精,細長的手指在髮絲間搓揉,清水滑過他潔白的身體,可杰閉起眼睛,阿太看著他的唇和鎖骨。回過神,他發現自己對於可杰並沒有所謂的性慾,但即使如此,阿太還是很喜歡可杰,喜歡他嘴角漾起的淺淺的微笑,喜歡他說話時的溫柔語調,喜歡他房間飄散的Mild Seven味道,也喜歡他看著自己時的模樣。
所以,當可杰出車禍死去的時候,阿太在心裡掉的淚比誰都多。
「我一直都好喜歡可杰。」阿太哭著說。「他不應該這樣死去的。」
小龍抱著阿太不斷點著頭,他強忍著不讓自己落下一滴淚,深怕一旦哭了,就再也停不住。
可杰的喪禮很簡單,阿太去參加時,見到可杰的母親在他照片前哭得泣不成聲,而他的姊姊也坐在一旁,無言地流著淚。小龍沒有去,阿太上完了香,對梁家的人說了幾句『請節哀』後就走了,一走出來,他就看到獨自站在街角的小龍,他的眼眶早已紅了一圈,卻倔強地沒有流淚。
阿太從懷裡把可杰託他交給小龍的照片拿出來,小龍緊咬著下唇接過照片,顫抖地收進口袋。
這天晚上,阿太和小龍一起在涼平的房子度過。房裡淡淡的Mild Seven尚未散去,小龍拿起火柴,在盒子邊緣輕輕劃過,再將火花靠近煙頭,點起一根,放在煙灰缸上。
「總覺得好不真實,好像哪天他又會突然回來說著、不好意思,讓大家擔心了。」小龍笑著對阿太說。
阿太沒有回話,夜色淒美,房內是一片漆黑,小龍的唇是毫無血色的慘白,掛在天空的月竟是鮮紅的了。
他問了小龍很多有關他和可杰的事,小龍毫不保留地全說出來,或許小龍自己也心知肚明,阿太是唯一能聆聽這些事的人。在可杰對家人坦承自己只愛男人時,小龍就坐在他旁邊,而當可杰的父母的視線落在他身上時,他只感到一陣寒意,那是從脊椎深處竄起的冰涼,冷至心臟末端,他不自覺地握緊可杰的手,可杰似乎感覺到了,也緊緊地回握住他的手。
後來可杰決定搬出去,他找小龍跟他一起住,可是小龍拒絕了。他說那種天長地久的誓言全是謊話,最後他們還是會殘忍地面臨到分手,小龍不希望到了那天,可杰卻沒有家可以回。但是可杰根本聽不進去,依然故我地在外面租了房子,他的溫柔讓小龍很感動,即使他們終究沒有住在一起。
話才說到一半,小龍就累得睡著了。他坐在地上,手枕著頭放在可杰柔軟的床上。
阿太還聽到他喃喃地、夢囈似的說:「要是能在夢裡見到可杰就好了。」
世上唯一能連繫小龍和阿太的就是可杰,但阿太偶爾會想,如果沒有了可杰,他最喜歡的人或許就是小龍,相同地,小龍最喜歡的人也或許就是他,當然,阿太明白這個世界是不允許有如果的。可是,現在可杰已經不在了,阿太反倒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只是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緊緊地把這個想法上了鎖,躲在角落默默流下懊悔的淚。每當看見小龍對他露出微笑的時候,阿太就會更小心翼翼地查看那個鎖到底鎖好了沒?
自從可杰死後到現在,小龍沒有流過任何一滴眼淚,就連夜半起床,阿太也沒聽過小龍暗暗啜泣的聲音。對此,阿太不只一次地感到疑惑。
「為什麼一定要哭呢?」小龍歪著頭問。「我也同樣因可杰的死感到悲傷啊!可是眼淚已經夠多了吧?可杰家人的,阿太你的,就算沒有我的,也沒差啊!」
「可是哭泣是表達悲傷的最好方式不是嗎?」
小龍回過頭,踮起腳尖,將鼻尖湊近阿太。「阿太的思想很獨裁喔!每個人表達悲傷的方式不一樣吧?」
他的唇離阿太不到一公分的距離。
據說這個城市已被瘟疫佔據,據說這個城市裡沒有愛情。
愛情成為一幅畫,摩天輪、 剪影,高樓、 剪影,行人、剪影,樹木根部、 剪影,時裝、 剪影,而且是黑白色的剪影,畫裡的慶太與龍一眼光朝不同的方向,偶有交錯的時候,卻都是一些悲哀與不幸。
原本同屬陌生人的龍一與慶太,空茫中兩人的眼神,毫無路過人生的痕跡。只是在街道兩旁走著的兩人,僅僅因為阿太在抬頭看了小龍一眼之後,命運單方面的脫軌而去,在川流不息的車潮裡,失望地對望著,紅燈轉換,阿太跑過去,空氣裡小龍的感覺還在,但前方卻渺無人影。
阿太終於明白小龍話裡的意思,那滴滴答答的淚水,蒸發後只剩下鹽分的液體,說穿了只是從龐大的補償心理中衍生的產物。死者存在遙遠的天際,那裡有的是白霧一片,可杰怎麼樣都無法理解在他死後的世界會是如何。在葬禮中所收集到的淚水,綿延成一條路,是一公尺或一公里,他一點都不在意。而小龍所保存,單純對可杰的悲傷,並不能擺在櫥窗前,打著燈光地展示讓別人觀賞,那是只關他和可杰兩個人的事,只有他們兩人就好。
「我曾經跟可杰約好,要找一天來放煙火。」小龍說。
「那我們待會兒就去買吧!今天晚上應該不會下雨。」阿太闔起手上的書,頭往後方仰去,面向窗外,悠悠的白雲在空中飄浮,看來今天的天氣似乎不錯。
「嗯。」小龍點點頭,他雙眼直視著阿太。
「怎麼了嗎?」
「沒什麼。」小龍笑了笑,望向他手上的書。「阿太讀的高中很不錯吧?跟我和可杰念的那種三流學校不一樣。」隨意地伸手拿走。
阿太別開臉,不願見到上頭密密麻麻的的筆記,那些英文符號,紅筆藍筆所加註的重點在這裡,在這個充滿煙味與可杰香味的這裡,卻變成嘲諷的記號,變成阿太不願正視的標記,成為一種證明,一種疏離與玩笑。
「別看了。」阿太想搶回來,小龍卻笑嘻嘻地移開,讓他撲了個空。
「如果我不給你呢?」
「你想要嗎?」
「嗯。」
「那就給你好了。」阿太站起身,平了平被弄亂的床單。「時間差不多了,去買煙火吧!」
「好。」
很早以前,早在可杰死前,小龍也曾經企圖放棄可杰去選擇阿太,可是他做不到。一看見可杰充滿善意的笑臉,小龍就放不下他了,那是可杰所特有的,令他泫然欲泣的笑容。可笑的是,小龍無法放棄可杰,可杰卻被神召喚去了。或許,或許喔!可杰也察覺到了吧?在他們接吻時,浮現在小龍腦裡的,是阿太湊近他耳邊低聲說話的語調,而在他們做愛時,小龍也曾幻想過撫摸著自己的是阿太的手。也許可杰理解到,小龍對他和對阿太的感覺有點不一樣,但只有外在表面不一樣,內在本質的構造卻幾乎相同,而他忍受不了,是吧?
然而怎麼樣才不算背叛呢?是對可杰的忠貞還是對阿太的坦白?
「阿太,我也很喜歡很喜歡你喔!」小龍看著阿太的側臉說。「所以,請別擔心。」
「嗯?你剛剛說什麼?」阿太回過頭。
「無聊的自言自語。」小龍拉著阿太的手,夕陽餘暉灑在他們身上,落在身後的長影無聲無息地拖曳著。
欸,阿太,你也感覺到了吧?可杰正在另一端的世界看著我們。可惜霧太大,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沒關係,因為總有一天,是的,總有那麼一天,我們會看見他的。大概是在睡夢中,但我們並不是在睡,是身體失去了意識而靈魂脫離肉體去和他作個短暫的見面。在我這個人生結束之前,或者換個說法,在我新的一個人生開始前,我們都需要去見他。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我未將腦中想告訴他的話整理好他就走了,這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你也是吧?所以我們都必須跟他見個面,一次就夠了。
阿太,我也喜歡你喔。而且會不斷地增加,我是絕對不會忘了你的,真的、真的,請不要懷疑,我愛你就如愛我自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