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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特里羅的思念》第0章
 「9點9分,老地方見。」

 她在電話裡匆匆說有重要的事情告訴我時,我正好在看卡謬的L'ETRANGER,我之所以告訴你們原文,不是想賣弄我的法文,我根本不懂法文。而是我看的這本書是商務出版的,書上的封面標明舊譯是《異鄉人》,不過這家出版社似乎覺得舊譯名稱不妥,特別將它更改為《局內局外》。

 她打電話來的時候,我看到書中的第二部,故事的主角正在法庭接受審判的那個段落。我把書放在膝蓋上,一邊聽她說話,一邊望著暗紅色的封面,心裡想有必要特別把書名改為局內局外嗎?

 雖然我不懂法文,不過看了書衣上說明這個L開頭的法文泛指不相干的局外人,與英文裡的OUTSIDER類似,而書中的內容和鄉愁一點關係也沒有,所以他們才特別更改了書名。

 既然這樣為什麼不乾脆翻成局外人就好了?就好比有一本書名叫做《花開》,不過全文卻一直描述等待花開的心情,然而等待的花卻始終沒有開,難道我們就得多此一舉把書譯成《花開不開》嗎?

 聽起來局內局外這樣的書名似乎太多此一舉了,不過我當時選擇買商務這本也就是因為他們的多此一舉,這樣至少代表他們翻譯的初衷很謹慎,甚至謹慎到多此一舉的地步。

 而當她在電話裡說有重要的事時,我腦中就這樣一直盤旋著這些問題。

 「你沒有聽我講話,對不對?」

 我當然也有聽她講話,只是她說有重要的事通常只是想對我哭訴前男友有多惡劣,情節可以想像和以往大同小異,問題的癥結點就在於前男友不怎麼愛她,而她卻不願承認。

 「妳說吧,我有在聽呀。」

 「我想當面告訴你。」她說,然後遲疑了一下又說:「9點9分老地方見。」

 我喔了一聲,她就掛掉了。

 和她認識,是在某個文學性的聊天室,她的暱稱是阿綠,不用說就是源自村上春樹的小說《挪威森林》裡的阿綠。

 我的暱稱是小OO,源自大江健三郎《靜靜的生活》裡的第三個兒子小OO,會選這個名字,是因為當時我正在看這本書,而這本書是我喜歡的女孩莎拉送給我的。

 而莎拉不喜歡我,按照莎拉的說法,我是她最要好的男性朋友,但也只到朋友的程度,而照阿綠的說法,簡單地說我被莎拉當成備胎使用。

 說穿了,我和阿綠之所以會相遇,根本不是為了互相討論文學性的話題。

 也就是在每個人都有看似簡單其實複雜的心理問題之下,我和她才會同時選了那個聊天室。

 阿綠是因為前男友,我是因為莎拉,所以我們才會在同一個時間上那個聊天室。

 我和阿綠聊起來,是因為她問我:

 「《靜靜的生活》裡有好笑的笑話嗎?」

 我在電腦前回想那本書的內容,甚至還到書架前抽出它翻看,就在我確定沒有的時候,阿綠說:

 「遲疑這麼久我想應該沒有好笑的部分,算了,你還是別告訴我那本書在講什麼。」

 然後我問她:「為什麼叫阿綠?不用說是因為挪威森林吧?」

 「既然知道還問,不過是因為阿綠說了那個打噴嚏噴出衛生棉條的笑話,讓我笑了好久,你不覺得那個笑話很鮮嗎?」

 然後就在框框裡打了呵呵的笑聲。

 第一次見面我和她約在這間名叫老地方的PUB,地點沒有什麼特別的,是一間連名字也很普通的PUB罷了,但是她說:

 「你不覺得這種普通的名字很有意思?老地方,聽起來一點創意也沒有,也不打算要有創意的感覺,有一種很直接了當的無聊。」

 這點我贊同,我和她相遇原來也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了。

 當秒針滑過12,分針跳到第9隔,時針停在9這個數字時,她推開門進來了。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的裝扮一點也不阿綠,裙襬規規矩矩停在膝蓋,除非我惡意去掀它,甭想像小說一樣可以看到阿綠的內褲。

 至於她的長相應該說不醜,不難看,就是英文的那個字「not bed」。

 當我的心停著另一個女孩的臉孔時,我對她就像我對任何一個女孩的感覺一樣,也只能說出這樣不好不壞的感想。

 「9點9分,不是嗎?」她坐下來的時候問我。

 「是9點9分沒錯。」我說。

 「我很準時吧,我就說了9點9分見嘛。」

 這是我們相遇的方式,我先到老地方等她,當牆上的時針和分針都停在9這個數字的時候,進來的那個女孩就是她。

 「萬一有別的女孩也在同時進來呢?」我問。

 「你就用猜的吧。」

 幸好當時只有她進來,我不必猜,如果要猜我怎麼猜得出來,我已經說我的心停了另一個女孩。

 為什麼非是9點9分不可?因為8點8分pub還沒開,10點10分又太晚了,擔心彼此錯過回家的公車時間。

 所以連時間也是再普通不過的事了。

 而第一次見面之所以還有第二次見面,是因為她發現我話很少,可以聽她抱怨前男友的總總壞處。

 她則是讓我想起一種酒叫做血腥瑪莉,除了色紅、味鹹之外,我想像不出植物性的蕃茄汁哪裡血腥了?

 就像她會問我這樣的問題:

 「男生除草的時候真的會勃起嗎?」然後補充說她是看了村上春樹有篇短篇小說裡面提到除草的時候勃起幾次又消下去。而她只有姊姊,唯一能問的前男友又不怎麼理她也不怎麼喜歡村上春樹,所以只能問我了。

 我想了半晌,老實回答:

 「如果一直蹲著被牛仔褲壓迫太緊的時候就會。」

 「早上為什麼會勃起?」

 「因為想尿尿呀。」我說。

 她就喔了一聲,喝著調酒,臉上好像還是不太了解的樣子。

 總之她有層出不窮的怪問題,而我是喜歡想問題的人,所以和她聊天也還算愉快。

 我猶豫著要不要帶卡謬L開頭的那本書出門,一邊穿上我的鞋子,最後想了一下還是沒帶。進到老地方的時候,牆上的時針已經停在9這個數字上,分針還在第2隔,再7分鐘她就會推門進來,而她一直是個很準時的女孩。

 莎拉是個會遲到半小時以上的女孩,當時只和她約過會的我以為所有的女孩約會都會遲到,認識她之後,忽然發現這個世界原來有各式各樣不同的女孩,是呀,我因此confused了好久。

 她坐到我對面的時候,我抬頭發現她眼睛又紅又腫。

 「哭過?」我問,燈光昏暗我還會發覺,可見她的眼睛有多腫。

 「嗯。」難得她這麼沉默,只以一個字回應我。

 「因為男友?」

 她搖頭,搖得滿用力的,然後望著我說:

 「因為我姐以前的男友。」

 「也可以哭這麼慘?」

 她盯著我,表情有點無辜地說:

 「而且還是她已經分手4年的男友咧。」

 「聽起來有點複雜。」我說,意思就是要她繼續說明。

 「我姐有一個交往8年的男友叫做ㄊ,ㄊ對我和我姐都很好,可是後來變心愛上別人,我和我姐都很難過,從此就沒有和ㄊ見過面,也沒有在夢中夢見過他。」

 「然後?」我問,因為她臉上寫著還有很多心事沒說,一定還有然後。

 「然後昨夜突然夢見我們在一個房子裡,就是以前我和我姐一起住過的房子,我們要搬走了,可是ㄊ不能跟我們走,我們都在收東西,只有ㄊ沒有收,後來ㄊ說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不能和我們一起走,我和他說沒關係,然後就在他的肩膀上痛哭起來……」

 「妳和ㄊ關係很密切?」聽別人說話很重要,適時問些非常明顯的問題也有助於對方順利說下去。

 「嗯,不過我太遲鈍了,當時還對ㄊ很冷漠,覺得ㄊ怎麼可以對我姐變心把別的女人的肚子弄大呢,現在想想一切的事情都無所謂了,我早就把ㄊ當成家人看待,當時我居然這麼冷漠,他心裡也一定很難過。」

 她喝了一口酒,沮喪地說:

 「我怎麼會在離開的時候,沒有對他說謝謝呢?他對我真的很好耶,比一般親哥哥還要好,現在我想對他說什麼話也不能當面跟他說了。」

 「為什麼不能?」我問。

 「只知道他結婚也有小孩,但是過了4年也不知道他住在哪裡。」

 她的故事讓我想起一個印象派的畫家叫做尤特里羅。

 尤特里羅的母親也是個畫家,生下他的時候因為父不詳,她自己沒有能力又沒有意願撫養他,所以就把他交給鄉下的外婆撫養。

 而尤特里羅從小是個愛哭的小孩.(大概沒有安全感的關係),為了讓他安靜睡著不再吵鬧,他的外婆就餵他喝摻了酒的牛奶,結果導致他年幼就有酒癮。

 後來,母親結婚,尤特里羅有了繼父就被繼父接到巴黎去住,可是沒出幾年母親就和繼父離婚,他又被送回鄉下的外婆家。

 然後(事情一定有個然後),他就哭著寫信給繼父說:

 「雖然你和媽媽離婚,可是你可以繼續當我的繼父嗎?」因為那個繼父也是對他好得不得了。

 當我把尤特里羅的故事告訴她之後,我說:

 「聽起來,妳應該就是一種尤特里羅的思念吧。」

 「可是,我的反應也太慢了吧,人家尤特里羅被送到鄉下就立刻寫信給繼父,我居然過了4年靠作夢才發現。」她皺起眉頭,一臉覺得自己沒藥救的模樣。

 「嗯,有點太慢。」我說。

 沉默了半晌,我望著牆上的時針停在10這個數字,我問她:

 「這就是妳在電話裡說很重要的事?」

 她原來望著喝到一半的杯子,聽見我的問話就抬起頭望著我:

 「這不重要嗎?」

 想了一下,聽起來比前男友的長篇抱怨來得新鮮一些。

 「算重要吧。」我說,她都哭得這麼慘了。

 沉默一會兒,她忽然說:

 「其實,我還有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說。」

 「什麼事?」

 「夢見ㄊ之後,我發現我不想再失去東西了。」

 她忽然一種很嚴肅的口吻對我這麼說,眼睛也定定地直盯著我看。

 「所以?」我問。

 「這也很重要,對不對?」她嘴角露出笑容。

 當女孩又哭又笑的時候最可怕了,因為好像有什麼不尋常的事情會發生咧。

我警戒地望著她,點了點頭。

 「這確實也很重要。」對一般人來說,還有對我來說,不想再失去東西一直都是很重要的事。「所以?」我又問了所以。

 「所以--」她望著說,忽然語氣認真地說:「所以,我喜歡你。」

 「喔。」事情果然不尋常,畢竟不是每天都有女孩對我說喜歡。

 「可是你還是喜歡莎拉,對不對?」她問我。

 對,我還是喜歡莎拉沒錯。我對她點頭。

 「可是我還是喜歡你,而且我要你記得是我先對你說了喜歡的話。」她說,然後她就站了起來。

 「你不用急著回答我,我會給你考慮的時間。」她望著一臉呆滯的我。

 「想一想尤特里羅吧,4年以後,你如果突然夢到我,不要在夢中突然哭了起來,男生哭很丟臉,在夢中哭更丟臉喔。」

 然後,她就走出老地方這間pub,留我一個人待著這裡,一邊想著尤特里羅的思念,一邊想著她丟給我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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