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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神》第22章
第十二章

「那就是說,白虎隨時可能死去?」鎮明恍然大悟,卻又有些不確定。玄武皺眉算了一會

,才道:「只是不知銀牙法陣有多久的時效,你是什麼時候發覺無法使用占卜術的?」

「有大半年了,通常力量強大的法陣維持不過一年時間,難道白虎的秘術可以超越這個界

限?」現在回想起來,用占卜術無法算出身邊的福禍,於他竟然是手足無措完全惶恐的時

日。即使到現在,他都忍不住要苦笑,司土的神,除了那一點點預知的能力之外,竟真的

什麼也辦不了。

「不可能,我以前聽白虎稍稍提起過這個陣法,是利用白虎一族先人殘留在身體上的精血

化作法力。因為涉及褻瀆先人的說法,所以被視為禁術。只有被逼上絕路,面臨滅族的危

險時才允許使用。維持法陣需要三到四個精通秘術的神官,所以自從白虎當上太元王之後

,身邊的奎宿胃宿一流便甚少看見蹤影。」玄武想了想,突然提議,「鎮明,你再試試占

卜術,龍骨帶在身上嗎?過了大半年,就算仍然無法占卜,至少可以找到法陣的一點破綻

痕跡,十有八九是它。」

非嫣剛好把那對婆媳哄得入睡了,一聽這話,便奔去鎮明身邊,從他袖子裡很熟練地取出

一塊巴掌大小的綠油油的龍骨。「龍骨是有啦,不過命盤沒有,可以現在直接刻上去。」

說著她拿出自己的小刀,遞過去。

鎮明笑了笑,「你這就是完全的門外漢,雕刻龍骨如何可以用屬金的刀?那樣就完全失去

了龍骨的效用。」他把龍骨取了過來,上下端詳一番,又道:「說來也巧,這塊龍骨是經

過溪嶺靠東的大沼澤處拾來的,一直覺得瘴氣重沒有派上用場,誰想今日居然可以貪個新

鮮。新龍骨剛做成的命盤,向來神效。」

他忽然把龍骨送去玄武面前,示意他拿著。玄武有些莫名,卻聽鎮明笑道:「龍骨是嬌貴

的東西,不可用金損傷,不可用火烤灼,不可引水浸泡,也不可使風軟化。我身上一時沒

帶石頭或竹子做的雕刻刀,只能麻煩玄武麒麟大人用您的爪子代為刻一下。不需要多,八

卦九宮的位置便足夠。」

清瓷聽說要玄武用爪子刻,終於撲地一下笑了出來,一直陰沉的臉也撥雲見日,柔和了許

多。玄武本覺得丟人,想抱怨兩句的,但見清瓷笑了,突然覺得自己出點洋相能逗她開心

,卻也實在很划算。

於是他乾脆地摞起袖子,五指微微一曲,掌心發出銀色的光芒,遍及之處肌膚上立即長出

冰一般的鱗片。很快,他的半條胳膊就變做了麒麟的爪子,指甲起碼有三寸長,又尖又利

。清瓷忍不住用手輕輕觸了一下,只覺冰冷堅硬,不由笑道:「我倒不知道你有這個本事

,日後攀巖鑿土,倒是個好工具。」玄武頓時無言。

非嫣哈哈大笑,鎮明忍笑說道:「我先擺好請龍法陣,這樣才好開始雕刻。不然龍神會認

做褻瀆,命盤就無法生效了。」

他取出一支炭筆,熄了屋內所有的燈火,打開窗戶。其時將近丑時,月光直直地灑在屋正

中。按照東南西北四方,鎮明依次畫好了陣法,然後袖子一展,從袖口中陡然噴出無數銀

屑,正是研磨成粉末的龍之角。那些粉末一沾上炭筆的痕跡便立即吸附,月光下看上去彷

彿一幅蠕動的畫。

「開始吧。」他輕聲說著,「我看守東西兩位,非嫣站去南位,麻煩清瓷去北位守著。盡

量避免出聲,今夜陰氣較重,只怕會招來除龍神之外的污穢之物。」

玄武的五根指甲靈活地在龍骨上摩擦起來,綠幽幽的碎屑不斷落下,自動混去了法陣之中

。那種綠色的光芒,越來越強烈,以致於到後來非嫣幾乎無法正視它。屋子裡安靜極了,

只有沙沙的輕微雕刻聲。又過了一會,非嫣實在忍不住,「啊」地輕叫一聲,「外面……

!好像越來越暗了!」

鎮明急道:「噤聲!龍神來了!」話音剛落,窗外陡然暗了下來,四野裡一下子寂靜,似

有什麼龐然大物破雲而出,半邊天空都籠罩在它的身體中,月光完全變成黑暗。眾人都仰

頭望去,厲風忽起,捲起無數塵沙。非嫣與清瓷二人再也無法安然站立在四方之位,狠狠

退了好幾步。

玄武剛好刻下最後一宮,剛要放去陣中,鎮明袖子一卷,將龍骨收了過來。

「取汝之角,安吾等之命;取汝之骨,定吾等之運。」他喃喃地念著,咬破手指,將血滴

去龍骨之上。風聲忽然凌亂起來,其中夾雜著一種泠泠的聲音,彷彿脆弱的蟬鳴,又像蜻

蜓扇動翅膀的細微聲響。非嫣緊緊咬住舌頭,生怕自己發出什麼怪聲闖禍,卻見鎮明用手

指把血均勻地塗在龍骨上,然後閉眼,將龍骨輕輕向空中拋去。

半空之中突然爆發出強勁的光芒,眾人都本能地瞇起了眼睛不敢多看,只覺強烈的光芒之

中,彷彿有一條黑色的巨大物事從天而降,無聲無息地鑽下來,倏地就消失了。小小的龍

骨命盤在半空中滴溜溜打了四個轉,每一方都頓了一下,這才緩緩落入鎮明掌中。

「好了。」鎮明輕道,三人望向他的掌心,就見一個綠幽幽,小巧玲瓏的命盤穩穩地被他

捧著,上面半點血跡都沒有,似乎連原先的裂痕污漬也消失了,變得光潤細膩。

「……龍神呢?」非嫣半點大氣不敢出,小心問著,也不敢用手去摸一下命盤,雖然她很

想這麼做。

鎮明笑道:「龍神早走了,只是借點它身上的精氣而已。如果一直留下來,對這裡的凡人

也是個禍害。」他抓起非嫣的手,放去命盤上,「摸摸看,因為有了龍神的精氣,龍骨就

活了。是不是比方才光潤了些?」非嫣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神情,對他微微一笑,「你的

古怪花樣真多,我居然不知道做龍骨命盤是這麼費事的。難道每次都要喚龍神?」

玄武突然奇道:「龍神?莫非真的是神?是什麼地方的?」除了青龍,他怎麼不知道還有

龍神一說?再說就算青龍放出真身,也沒那麼龐大,更不用說青龍留什麼龍骨給人占卜了



鎮明把命盤放去法陣裡,一面道:「所謂的龍神,其實並不是真正的龍,也不是神。不過

是我們佔卜之人的一種尊稱而已。它們是只生長在蠻荒之地大沼澤裡的一種巨蛇,通常來

說,滿了三百年即可成為大蛇,可以取其頭上犄角與尾部突出的骨頭來做命盤。當然,百

年成妖,千年成仙,最珍貴的龍骨是滿了三千年的精怪,拿來做命盤,可以知生死,曉天

命,是極品。」

「那王城裡你的那付巨大龍骨命盤是多少年的?」非嫣想起王城的那個命盤,巨大到要整

個屋子才裝得下。她一直以為是真正的龍骨,原來居然是蛇骨,真是荒唐。

「那是五千年的巨蛇妖,以前在南方一帶興大水,淹了無數農田,令凡人叫苦不迭。當時

我還是御子,被人請命去殺妖,鬥了三日才斬了它的腦袋。」鎮明回憶起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只蛇,大約是他生平見過最巨大的妖物了,光是兩隻眼睛就有半扇城門寬,「巨蛇其

實沒有害人之心,也沒什麼過高的靈性,但它們生性屬水,在一個地方呆久了就不自覺地

形成沼澤,倘若附近住了人家,便會受水禍。因此它們也鮮少離開南方大蠻荒。」

「這個命盤,算是做好了罷?」清瓷輕聲問著,「是不是需要選一個好的時辰才可以占卜

?」

鎮明搖頭,「不需要了,天時地利人和只是條件而已,並非關鍵。太元山地處神界正中,

四方有擎天之柱,屬穩重之相。你們站好東西北三方,不要動,我在北方用兌位算一下白

虎的法陣威力。」

他從袖子裡取出一根細細的紅線,不知是什麼材料編成,將它用竹釘釘去命盤兌位上,然

後繞著轉圈,時不時移動一下龍骨。過不了半盞茶的工夫,他忽然「咦」了一聲。

「如何?」玄武壓低聲音問道。鎮明搖頭,「……依然有力量在阻攔我的術,但威力似乎

沒有以前那麼強了……等等!如此可以用離位強攻!」他扯起那根總是流連在兌位上的被

法陣影響的紅線,強行釘去離位之上,袖子一展,「砰」地一下,離位陡然竄起半人高的

血紅火焰,嚇了非嫣好大一跳。

「玄武!」鎮明回頭大叫,玄武立即會意,一手按去兌位之上,用法力強行壓制紅線上傳

來的抵抗之力,銀牙法陣的兌消能力似乎小了許多,掙扎了兩下就頹然放棄,紅線扭了幾

下,「噌」地一聲斷了開來。鎮明面露驚喜之色,「成了!法陣的能力原來已是強弩之末

!」

話音一落,離位上的火焰縮小了下去,形成一顆櫻桃大小的火苗,在命盤上亂竄,時不時

頓一下,似是傳達什麼信息。鎮明皺起眉頭,「好像有人試圖重旺法陣的力量,我們只有

不到一刻的工夫。想算什麼?是暗星的未來,還是白虎的天命?」

這話一出,眾人倒都愣住了,半晌,清瓷才慢慢說道:「都不用算,既然只有一刻的時間

,不如算算未來的天下究竟誰是王。」

鎮明見眾人都同意,於是問道:「幾年之內?」 「十年。」

他凝神望向命盤,雙手攏起,那團櫻桃大小的火苗頓時停止了竄動,乖乖縮在離位上。清

瓷又道:「暗星也好,白虎也好,問的都不詳細,不如直接看看神界的命運。更清晰瞭然

。」

鎮明讚許地點了點頭,集中法力,雙指猛然拈起那團火焰,另一手飛快入懷,取出一張月

白小箋,然後順手將那團火苗丟去小箋上。非嫣第一次見他用火為術來占卜,忍不住輕呼

一聲,卻見那團火焰彷彿自己有意識一般,在小箋上揮灑自如,卻沒有燃燒起來。

很快地,小箋上留下了三四行蠅頭小楷,鎮明雙指一搓,那團火苗瞬間熄滅,龍骨命盤綠

幽幽的光芒也終於收斂下去。鎮明小心拈起那張小箋,輕輕一抖,落下些許灰燼,箋上的

字全部透空出來,原是被火燒穿的。

「怎麼樣?」非嫣小聲問著,湊過去仔細看。卻見上面零零落落,字不成字句不成句,完

全沒有任何文法,根本看不懂是什麼意思。只在最後一行,有幾個小字:【枯花,刺獸,

空森】

「這是什麼?」非嫣怪叫了起來,「莫名其妙的幾個字,這就是神界的未來?!」她瞪向

鎮明,希望他能解釋一下,誰知鎮明也迷惑地搖頭,「……我也不清楚,莫非是二字文法

?是隱射什麼嗎?」

玄武若有所思地皺起了眉頭,「枯花……枯花?清瓷,莫非是指你的惡之花?」他轉頭看

向沉默的清瓷,她歎了一聲,「不清楚,但我的小小血肉之軀居然能化進神界天命之中,

是不是福氣?惡之花的確是枯了,除了接觸我身體的方圓十里,我可以用法力做出來,其

他的地方無論如何也開不了。想是被暗星的能力壓了下去。枯花或許是指我……刺獸也勉

強可以猜測出來是說暗星,她被刺了?意思說是被殺了嗎?」

鎮明喃喃道:「不知道,這種卦象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枯花,刺獸……這些只能勉強猜到

一點意思,但空森是什麼意思?」神界有叫空森的地方嗎?他怎麼從來沒聽過?

「不管怎麼說,刺獸,我們姑且當作是暗星被殺的意思。但問題是被誰殺了?什麼時候殺

的?難道是白虎?」玄武搓著下巴,始終摸不著頭腦,「要不再對這幾個字測一下?讓命

盤來詳解。」

鎮明回頭,就見命盤上斷了的紅線崩直,蠕動著向兌位竄去。他搖了搖頭,「沒辦法了,

銀牙法陣的力量被補了回來,破綻只有一瞬間,過了下次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但可以肯

定的是,這個法陣最多維持不過三月,即是,白虎只有三個月的命了。」

玄武陷入沉默之中。是嗎?白虎快死了,雖然早知道這個既定的事實,但當真的來臨,被

人告知只有不到三個月的時候,他還是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去面對。他二人除了立場不同

,起初爆發的那場鬥爭之外,白虎並沒有為難他什麼。如果當初他選擇了四方的立場為第

一,今天的一切是不是不會發生?

他的胡思亂想被清瓷打斷,「如果白虎真的只剩三個月的命,那麼他一定在這三個月裡用

盡手段維護住神界的平和。他沒有後人,下屆太元王很可能給身邊的親近,至少他是個不

會把爛攤子交給別人解決的人。如今松林這裡起亂,他不知道的可能性不大。我們暫時別

急,先看看情勢再說。」

「看完之後呢?」非嫣突然發問,「白虎贏了怎麼辦?松林贏了又怎麼辦?」她的話難得

犀利,清瓷都有些發怔。非嫣笑了笑,輕道:「鎮明,我不知道你怎麼想。反正我已經退

出這些權力爭奪了,我來,只是好奇。如果這次你還想涉足,我也不阻攔,但抱歉,我再

也不會陪你或者等你了。」

這是……威脅?玄武清瓷不知道該說什麼。鎮明歎了一聲,攬著她的肩膀將她拉過來,順

手揉了揉她的頭髮,「對我放狠話,你真的能舒服?我該恨你的絕情,還是該恨你的不信

任?」非嫣撅起嘴,「我管你怎麼恨我,反正我不要插手這些事,只是看著好玩而已。」

鎮明笑了笑,轉身對玄武說道:「那麼就這樣辦吧,我的立場不會變,只是心存好奇的探

視而已。你和清瓷有什麼想法?」

玄武看了一眼清瓷,她的嘴角有些無奈地勾著,半好氣半好笑。玄武咳了一聲,「鎮明,

你該不會真以為我們打算去奪什麼天下吧?」清瓷接著道:「當然,多半是好玩,另外還

有些不甘心,被暗星利用了一著。所以想看著事情怎麼發展。這麼好玩的事情,非嫣,你

真打算離開不看?」

非嫣撅著嘴,嘟噥起來,「誰說要離開不看?我只是說明立場而已嘛……」

「那就是說你同意了一起觀察,暫時不離開?」清瓷帶著誘惑性地問著,非嫣果然入套,

「當然!不離開!我要看個過癮!」

「那好啊,」清瓷笑著拍手,「一路上只有兩個人難免寂寞,四個人一起行動再好不過了

。接下來呢?你們打算去什麼地方?」

非嫣突然發現自己被清瓷誘惑著騙了同行,不由氣餒,無奈地看著鎮明,他摸了摸她的臉

,愛憐地說道:「那也沒關係,一起走熱鬧些。不過我們向來隨性而走,沒什麼固定要去

的地方,所以沒什麼不方便的。」

清瓷笑道:「那好,我想寶欽這裡暫時是探不到什麼風聲了,神界四大城鎮都走遍了,不

如去太元山附近逛逛。順便看看能不能探出暗星的一點風聲。」

「這樣不太好吧?」鎮明猶豫著,「那裡是白虎的地盤,太靠近會有危險。何況暗星被雪

藏,恐怕根本探不到什麼。」

他本以為非嫣會附和自己,誰知她突然抓緊自己的手,兩眼閃閃發亮,好像天上的星星。

完了,又把這隻狐狸的趣味勾起來了!鎮明無奈地看著微笑的清瓷玄武,只好點頭,「那

……一起去吧。不過之前,還是先把那對婆媳送去無塵山為重。」

非嫣拍手道:「那個簡單!明天一早我就送過去,晚上就能回來。你們在這裡等我!」

第十三章

「……法陣如何了?穩住了嗎?……他昏了多久?有叫他嗎?」

女宿在一陣陣低語聲中駭然驚醒,睜眼立即見到熟悉的屋樑,他在這間漆黑窒悶的小屋子

裡已經連續待了半個多月,一直在維持棺木上的法陣……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怎麼會渾身

無力?好像,是躺了下來,眼前有些模糊。

他吃力地轉頭,對上白虎那雙銀灰色琉璃般的眸子,女宿吃了一驚,趕緊撐起身體要行禮



「見過太元……」

他的動作和話語被人攔住。白虎含笑按住他的肩膀,柔聲道:「是我的疏忽,竟然讓你連

續維持法陣那麼久,方纔你體力不支昏倒在這裡,法陣產生了一點小破綻,不過現在已經

沒關係了,我讓胃宿和奎宿兩個人繼續維持。你現在需要休息。」

女宿戰戰兢兢地躺了回去,低聲道:「屬下有罪……讓您失望了……」

白虎笑了笑,「自從我做了王,你們對我是越來越害怕了,對嗎?你們認為我會變成一個

濫用權力胡亂遷怒的人?」

「屬下不敢!」女宿趕緊辯白,白虎搖了搖手,「無需在意這些,別人怎麼說我那是他們

的事情,但我不需要只會對我說自己有罪的下屬。你先歇息一下,法陣暫時不需要你來維

持了,我有新任務交給你。」

女宿疑惑地看著他,白虎頓了一會,才道:「暗星睡了多久,你還記得嗎?」女宿點頭,

「已經有五個月,屬下每五日便按照您的吩咐重新施加咒術,暗星大人她……一直沒有醒

過來的跡象。」

「真的沒有一點異相?」白虎好似自言自語地說著,摸著下巴好似在盤算什麼,「果真如

此也罷了,但我算了又算,總覺得神界最近有些詭異……」倘若將澄砂排除出去,局面就

會曖昧模糊,找不到混亂的源頭,但如果考慮到她會做手腳,一切就明朗了。

「屬下愚魯……不明白您的意思……」女宿不敢隨便搭話,他半個月前幾乎每天都待在暗

星身邊,她熟睡如同嬰孩,連眼皮子也沒動一下。白虎大人,是否過於多疑了?

白虎歎了一聲,轉身定定望著案上的一瓶鮮花。是她?不是她?他不知道自己期望一個怎

麼樣的結果,倘若她真的一直在睡,他會失望,但如果一切是她暗中搞手腳,他也會失望

。澄砂曾說他這個人是很難取悅的,因為越到後面就越不明白他究竟想要什麼。連他自己

也不明白,一直在狂熱追求的,是結果還是過程。

「你如果能起來,就陪我去看看她吧。三天沒見了,我也開始想念她。」而且,那個術…

…應該接近尾聲了。孕期,她的身體被照顧得無微不至,上次去見她的時候,腹部已經隆

起,裡面現在孕育著一個生命,她和他的。想到這裡又忍不住感動,竟不知道是怎麼樣的

滋味了。

女宿趕緊爬了起來,望旁邊看去,胃宿和奎宿兩人正凝神維持法陣,方才漸弱的銀色光芒

又旺盛了起來。他鬆了一口氣,稍稍整理一下凌亂的衣物,隨著白虎往後面的小院走去。

時值冬日,院落裡處處白雪,上面半個腳印也沒有。小院子裡空蕩蕩的,異常寂靜,院門

半掩著,幾隻小麻雀在那裡蹦跳覓食,回頭看見白虎二人漫步而來,便趕緊飛了開去。

白虎抬手拂去梅枝上的積雪,輕道:「她一個人睡在這裡,雖然幽靜,但也寂寞。我該常

來陪她才是……」女宿一個字也不敢說,但造成這種局面的,不正是白虎自己嗎?只能說

,他狠起來的時候,無論什麼人都能下手懲治,為了他心中的理想,悲傷與哀怨都不算什

麼。現在也不過發發感慨而已。

推開屋門,負責看守照顧的牛宿立即驚覺,一待看清是白虎,他趕緊下跪,「屬下見過太

元王!」白虎擺手,「噤聲,無須多禮。暗星大人怎麼樣了?」牛宿垂手道:「暗星大人

一直沉睡中,並無任何異常動靜。她身體狀況很好,妊娠反應也不明顯。開始的一日幾次

孕吐現在已經沒有了……」

白虎不等他說完,便揭開門簾,屋內溫暖的氣息撲面而至,夾雜著一股幽幽的香氣,白虎

忍不住跨了進去,輕道:「好香……」抬眼見到屋內床邊還放著木桶,裡面漂著幾根淡金

色的髮絲,還有一些花瓣。室宿正用大方巾小心擦拭著澄砂的頭髮,一見白虎進來,唬得

手忙腳亂,不知該馬上下跪行禮還是先把澄砂的頭髮擦乾。

「噓……」白虎豎起手指,示意她退下,然後順手接過一塊新的方巾,坐去床邊親自替她

擦頭髮。見此情形,女宿他們立即知趣地退了出去,白虎忽然低聲道:「女宿你留下來,

我有事吩咐。」女宿只好垂手站在床邊,眼角也不敢瞥一下澄砂沐浴後嫣紅的秀顏。

白虎卻很久都沒有說話,手指眷戀地滑過她細膩的臉,順著下巴一直去脖子,手指細細撥

著她的唇。她安靜地閉著眼睛,完全沒有任何動靜,好像一個安靜的人偶,鼻息溫柔地,

似乎正做什麼好夢。

他並起雙指,點上她的額頭,貼著她的耳朵輕道:「該醒了,澄砂。太陽照在腳上了。」

話音一落,女宿駭然地發覺澄砂居然緩緩睜開了眼睛!她的睫毛顫了好幾下,眼皮倦倦地

抬了起來,露出暗金色的眼瞳,兩條狹長的血色瞳仁細成了線,幾乎看不清。

女宿發出無意識的聲音,瞪大了眼睛,澄砂慢慢抬頭,靜靜地看著他。女宿手足無措地跪

了下去,「屬下見過暗星大人!」等了半天沒見她回復什麼,他驚疑地抬眼,澄砂卻只是

怔怔看著自己,眼睛裡沒有一點神采,彷彿一具空殼。他呆住了。

白虎笑道:「不用擔心,這個術到了後期人會自動醒過來,但神智還需要時間恢復,她只

是睜開眼睛而已,其實本人還是在沉睡的。」他替澄砂把微濕的長髮編成兩條辮子,一面

又道:「再過幾日,她還可以說話,但還是沒有完全醒過來。等她生產的時候,大約就能

完全恢復了。」

他的話語如此溫柔,女宿背後卻出了冷汗。為了防止暗星傷害肚子裡的孩子,竟生生讓她

睡滿十個月,一直到生產的時候才恢復……等於閉眼再睜眼,便是跨過生死界限一次,醒

過來的時候立即就要面臨生產的劇痛……女宿咬住唇,忍不住發寒。眼前的少女雖然是暗

星,但看上去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女子罷了,能承受的了麼?

「澄砂,你越來越狡猾了。」白虎低聲說著,伸手按向她頭頂天靈蓋,五指緊緊扣住,「

其實你一直醒著,對不對?」他的語調漸漸溫柔,彷彿柔和的春風。女宿卻覺得陣陣發冷

,垂著頭維持沉默。

「澄砂,我不怪你,無論你做什麼我都不會怪你。所以不要裝了,很辛苦,不是麼?和我

說話,我絕對不怪你也不懲罰你,以我的名譽保證。」白虎低頭,在她鼻子上印下一吻,

然後順著鼻樑一直吻去她額頭上,再吻上她馥郁柔軟的頭髮。澄砂只是怔怔地看著虛無的

前方,睫毛都沒有顫抖一下。

白虎勾起嘴角,琉璃眼中的光彩漸漸熾烈,銳利無比,「澄砂,再耍著我玩,我可真要生

氣啦。我承認我開始輕看了你,你能忍受五個月不動一下,實在出乎我的意料。但現在收

起一切假象,和我說話,再裝下去,後面別怪我狠毒。」

澄砂依然沒有聲音,維持著原先的模樣,白虎皺起眉頭,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竟好似要將

她從床上拽起來。女宿再也無法忍耐,急道:「太元王!請息怒!暗星大人確實沒有任何

意識!屬下觀察了五個月,她的確沒有任何假裝的跡象!請您明鑒!不要傷了自己的子嗣

!」

白虎停下動作,對他露出一個和藹的笑。「女宿,你太天真了。小看對方的話,被耍的人

就會是自己。」

「可是……!」女宿不知如何說。白虎抽回手,按去她天靈蓋上,輕道:「不聽話的人就

該受到懲罰,任何人都一樣。」

他掌心忽然吞吐出銀色的光芒,漸漸變做針尖一般,密密麻麻佈滿了整個手掌。女宿大駭

,驚叫道:「請謹慎!太元王!暗星大人目前有孕在身!」話音剛落,白虎的手掌整個扣

了下去,那些銀色的針尖般的光芒全部被按進澄砂的腦袋裡!

澄砂陡然瞪大了眼睛,面露極端痛苦的神情,張口尖叫了出來,雙手痙攣著亂揮,劇烈掙

扎起來。女宿驚恐之下再也顧不得什麼禮儀防備,衝過去按住她的身體,防止她抓傷了白

虎,但她的氣力出乎意料的大,一把甩開他的手,在床上不斷翻滾,床單幾乎立即被她的

冷汗浸透,她的十根手指死死拉扯著頭髮和被子,指尖用力過度迸裂了開來,流出細細的

鮮血。

「白虎大人!」女宿情急之下使用了舊稱呼,他狠狠跪去地上,用力磕頭,「求您放過暗

星大人!就算您不憐憫她懷胎十月,也該愛惜您的子嗣!她的孕吐剛剛見好,請您放過她

!」

白虎冷冷看著近乎瘋狂的澄砂,她臉色慘白,眼睛裡卻依然沒有神采,只知道本能地叫嚷

翻滾。他猛然從袖子裡掏出一張公文,拋去女宿腳下。

「你自己看看。」他起身,一把拉上帳子,由著澄砂在裡面尖叫撕扯,他如同不聞。

女宿渾身發抖地撿起那張紙,展開一看,上面寫了幾行字:【十一月三查,寶欽城有異相

。城主松林疑為叛黨,行徑異常。有人報,月底某日夜半子時,城主行宮上方有蒼闌之光

瞬閃即過。查無結果。】

「蒼闌……之光……?」女宿不解地抬頭望向臉色鐵青的白虎,白虎露出一個冰冷的笑,

「蒼闌之獸,暗星的另一個稱呼。你現在還覺得我是錯怪了誰麼?」

女宿頓了半晌,才輕道:「但這樣……也不能確定是暗星大人……何況松林是您親自委任

的城主……當日我們也詳查過他的一切過往,也監視過很久,確定他沒有問題您才安心的

。何況暗星大人一直在這裡安睡,屋內總有兩人以上在照顧,她出了什麼動靜我們如何不

知道?請您三思!」

白虎沉默良久,霍地一下拉開帳子,右手在澄砂汗濕的臉上輕輕一拂,那些銀光頓時被吸

了回來。澄砂立即安靜下來,只是衣服濕透,頭髮被汗水沾了滿臉,臉色慘白,看上去狼

狽又可憐。

白虎沉聲道:「此事暫時擱置,女宿,以後每三日用此法伺候暗星大人,有任何異常的反

應立即告訴我。」他轉身就走,一面高聲吩咐,「室宿!暗星大人剛醒了過來,情緒有些

激動,你替她重新沐浴!」

女宿茫然加驚懼地回頭看澄砂,她依然安靜地躺在那裡,雙眼無神,怔怔地看著不知道什

麼地方。只是,她的拳頭,捏得死緊,有細細的鮮血從指縫裡蔓延出來,染紅了床單。

女宿怔在那裡,這一身,竟真的不知如何處置才好。

寒冬臘月,萬里雪飄,這樣的時節,不宜出門。最好是三兩好友熱一壺好酒,做兩個小菜

,在窗前淺酌暢談賞雪。這樣才不枉逍遙人生。

很可惜,有人並不是這麼想的。鎮明坐在窗前,有些頭疼地端著杯子,他對面坐著清瓷和

玄武,而此刻最應該在自己身邊的那隻狐狸精卻精力充沛地跑去外面和客棧老闆的兒子們

堆雪人去了。當然,早知道非嫣是個靜不下來的性子,要她喝酒和人聊天,不如讓她出去

玩來的快活。

有時候鎮明會想,到底是自己太死板跟不上她的腳步,還是她太自由散漫,完全不顧及他

的性格?他淺嘬一口清酒,歎了一聲。對面的清瓷笑吟吟地看著外面打雪仗的嫣紅人兒,

大概是很開心,非嫣臉上都是紅撲撲地,眼睛裡滿是晶瑩笑意。

「她活得很自由,任何時候都不會虧待自己的快樂感覺。這樣的性格真讓人羨慕。」清瓷

淡淡說著,夾了一筷子蝦仁放去嘴裡,一面又道:「玄武,真抱歉我是個死水一樣的人,

沒辦法陪你出去玩。」

玄武咳了一聲,趕緊收回一直流連在外面的目光,「那也沒什麼……我也不像她那樣孩子

氣……」才怪,他其實覬覦外面的冰雪天地很久很久了。聖獸麒麟最喜歡寒冷的氣候,未

成人形的時候幼麒麟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在雪地裡狂奔,學習如何控制冰雪。

玄武喝了一口酒,輕道:「我一直看外面,是因為想起以前的事情。不過無憂無慮在雪地

狂奔的感覺,現在再也找不到了。我也很羨慕非嫣,其實隨性做事是最困難的,畢竟世間

有太多無形的束縛。選擇遵守還是叛逆,全在自己的心。能像她那樣,完全自信不會做錯

事,說的話遇到的人都能夠用真心對待,對我來說還是太困難了。」

鎮明聽他如此稱讚非嫣,忍不住失笑,「這樣的稱讚絕對不能讓她聽到,不然狐狸尾巴就

要豎天上去了。非嫣沒有那麼自信,也不會完全用真心。她只是永遠選擇自己喜歡的東西

罷了,換句話說,就是她永遠不會讓自己產生吃虧或者不快活的感覺。有些事情你我或許

一生都放不開,於她卻不過是過眼雲煙,看著新鮮而已。」

「過眼雲煙就已經值得稱讚了……」清瓷感慨地說著,「人受了傷害侮辱,最正常的反應

是要報復回來。倘若所有事情都當作雲煙,神界也不會變成現在這種局面,我也不會……



玄武見她又想起以前的事情,不由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正要說些安慰的話,清瓷卻傲然

一笑,「但我卻沒有後悔過。我無法當作過眼雲煙,我就是那種要報復的人,天生如此,

我也無法。」

事過境遷,現在再提這個敏感話題,大家都沒有了當初的尷尬,說說笑笑閒聊了好一會,

非嫣突然飛奔了進來,滿身滿頭的雪,寒氣撲面。鎮明笑著站起來拍打著她身上,一面道

:「終於瘋完了?我以為你忘了我們在這裡呢。」

非嫣卻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急道:「快出來!我剛才看到了一個人!應該還沒走遠,趕快

追上去!」

鎮明奇道:「誰?為什麼要追?」

非嫣用力跺腳,「哎呀!是辰星啊!出來那麼久都沒碰到他,難得在這裡遇到,怎麼能不

上去打個招呼?」

玄武愣了一下,轉頭望向清瓷,自那次離開落伽,他們也再沒見過辰星。本以為他也像熒

惑那樣隱居,原來也是四處遊玩麼?清瓷站起來笑道:「那正好,多一個人多一份熱鬧,

何不一起去追他,大家喝酒談天,豈不快活?」

非嫣等不及她說完,掉臉就跑了出去,一邊用手往東邊指,「那裡那裡!他往那裡去了!

快追!」

三人跟了上去,一路狂奔,一直拐過街角,就見前面的官道上站著一個黑色披風的男子,

他正站在賣藝的攤子前面呆呆地看著。那背影身形,確實是辰星無疑。鎮明加快腳步,奔

過去一把按上他的肩膀!

「辰星!」

那人顯然嚇了一跳,急速回頭,見一路衝過來三四個人,都圍在自己身邊,他不由苦笑了

起來,嘴角勾出一個俏皮的弧度,眼睛也瞇了起來。

「哇,這是要做什麼?難道你們在通緝我?」他歪頭問著,一掌拍上鎮明的肩膀,兩人的

手緊緊握在了一起。鎮明吸了一口氣,笑道:「你怎麼在這裡?最近都去了什麼地方?過

得怎麼樣?」

辰星眨了眨眼睛,卻不答他,只是看了看他身後的玄武和清瓷,輕笑起來,「你們幾個怎

麼會走一路?真讓人吃驚。」說著他又對非嫣曖昧地挑起眉頭,「好久不見,小狐狸越來

越美了,鎮明滋潤有功哇!」

非嫣立即紅了臉,啐了他一口,「你還是老樣子,出言不遜!半點神仙的樣子都沒有!」

辰星嬉笑著抓了抓鼻子,「本來也不是神仙,要那些虛偽的架勢做什麼?在這裡碰到正好

,我知道這個小鎮有一家特別好的酒館,一起去聚聚,如何?」說完,他露出一個最標準

的辰星式無賴笑容,「當然,我身上沒錢,鎮明你得請客!」

第十四章

「自從離開麝香山之後,就再沒遇過你了。辰星,這些日子都去了什麼地方?有見過熒惑

麼?」

鎮明替他斟了一杯酒,然後仔細打量他。他看上去似乎和以前有一些不同,無論是笑還是

沉默,都彷彿是虛幻而且心不在焉的,但,曾經不可一世的犀利自負,也消失無蹤。

辰星笑了笑,撓著下巴輕道:「你這一說我倒也想問問,熒惑到底去了什麼地方?他好像

很擅長躲起來不讓人找到。該不會帶著炎櫻姑娘又去了陰間吧?」

第二次了,他迴避自己的問題。鎮明不動聲色,他果然變了不少,到底遇到了什麼事?他

不經意地望了一眼對面的清瓷玄武,笑道:「對了,還沒告訴你,我和非嫣最近打算和玄

武他們同行。近來神界有些異動,民心不穩,我們在寶欽相遇,所以一起商量著打算回麝

香山探探情況,如果你沒事,想不想一起去?」

「哦……」辰星有些冷漠地瞥了一眼玄武,淡道:「人海茫茫,你們能遇到還真是巧,太

巧了。麝香山早就破敗了,現在回去還能看什麼?」

清瓷見他言語間十分戒備,不由微微一笑,「的確很巧,能在這個小鎮子遇到你,也是很

巧。莫非就是所謂的緣分?」她笑,對辰星眼裡陰冷的光芒視而不見。司水的神,實在太

容易受動搖了,簡單幾句話就能撼動他一直以來的信仰。這樣的人,想必活得很累。

非嫣鼻子向來靈敏,嗅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味道,辰星和清瓷之間好像有點不對勁。她轉

了轉眼珠子,發覺鎮明維持沉默,好像不打算逼問自己曾經的同僚,而玄武壓根就沒有說

話的打算。 她嘻嘻一笑,歡快地說道:「辰星,有件事要告訴你,聽了你別激動哦。」

辰星笑道:「狐仙大人有什麼指教?小人洗耳恭聽。」他做出謙卑的樣子,倒和以前一樣

生動。

非嫣清了清嗓子,「是關於陰間的。前幾日我趕路的時候遇到了幾個出來修行的無塵山同

僚,他們告訴我,陰間近期好像有了一些變故。」

辰星不等她說完,手裡的酒杯?▽握@聲落在桌子上,酒液灑了一身。非嫣想不到他反應如

此巨大,不由愣住了。辰星顯然也發現了自己的失態,趕緊用袖子拂去身上的酒,一面強

笑道:「哎,真是的,居然連酒杯也端不穩,看樣子我太久沒有活動筋骨了。抱歉!」

非嫣頓了一下,才道:「辰星,你這些日子行蹤不定,該不會是想自己找到陰間的入口吧

?」

辰星垂下眼,沒有說話,顯然她說中了。非嫣歎了一聲,「陰間的入口如果那麼容易就給

找到了,早幾千年就被當年的麝香王吞占啦!那裡是往生之地,生靈是不可以進去的,像

你這種神也罷了,如果是普通人,一旦誤闖陰間,不死也得死了。你要去陰間,為什麼不

來找我呢?」

辰星還是沒有說話,看上去神色雖然平靜,但眼底卻是波濤洶湧,情難自己。非嫣柔聲道

:「我見你剛才一直看著賣藝的,就明白啦。你一直想著曼陀羅姑娘,是不是?」

她吸了一口氣,又道:「就算你去了陰間,也未必能找到她,道君絕對不會由著你亂闖輪

迴路,再說過去那麼久,屬於她的那條路早就消失了,你也找不到。話說回來,就算道君

攔不住你,讓你上了輪迴道,你也沒辦法在成千上萬個生靈裡找到她。找到了又有什麼用

?生靈離開陰間只有消失的份,不是每個人都有炎櫻的好運氣能讓熒惑用神火護住她的魂

魄。何況最關鍵的……她並不想回來。你也知道,對不對?」

辰星忽然抬手,「別說了……」他低聲說著,「就算那裡有成千上萬的魂魄,我也可以第

一眼看見她,我相信我能做到。她……若是不想回來,我便在那裡陪著她,陪她輪迴做人

,做動物,做花做草都沒有關係。你以為我在乎麼?!」

非嫣無奈地歎息,「辰星,到現在你也沒看清一個事實。她並不希望你這麼做,不是嗎?

她想要的只是以後不要再遇見你而已,臨死的最後一個願望,你也無法滿足?」

「那我的心情呢?!難道我是神,就該沒有願望,一直永遠死水一樣過下去?!我就該忍

耐,就該不在乎,就該冷血無情?」他沉聲說著,「我做不到!是,我就是一個自私的人

!我不想痛苦,我也想得到幸福!」

「辰星……」鎮明見他已然動情,不知該如何勸,或許他也沒什麼立場去勸,該擁有的他

都有了,得到幸福的人的憐憫,大約只會讓他覺得更痛苦。

非嫣輕道:「我還沒說完,那天我遇到同僚,他們告訴我,陰間有些變故。因為麝香山崩

潰了,所以當年麝香王與陰間王設下的承諾也跟著失效。神界初建的時候,為了區分人與

神的不同,陰間王讓神永生,即指就算遇到什麼意外神死了,魂魄也會立即消散,永不入

陰間。這是他們的協議。但現在改朝換代了,白虎做了新的神界王,又沒有和陰間王定下

新協議,因此,神不再永生,死後魂魄也會進入輪迴道。」

辰星怔了很久很久,才喃喃道:「意思是,如果我馬上死了,魂魄就可以進陰間了?也可

以擁有輪迴?」

非嫣點了點頭,「話是這麼說,但你畢竟不是人變成的神,所以具體會怎麼樣我也不知道

。可是,我可以再帶你去一次陰間,問問道君。倘若可以就此輪迴,你一定也會安心很多

吧?至少不用在無限的時間裡一個人生活。」

辰星輕道:「真的能去?道君……他不是說了神的魂魄陰間無法容納麼?他不會再次怪罪

?」

非嫣嘻嘻一笑,「你聽他胡說,陰間是什麼地方,怎麼可能容不下神的魂魄!再說神的魂

魄也沒什麼了不起,最多凡人的靈火為綠色,神的靈火為金色而已。道君只是遵守陰間王

定的規矩罷了,神永不入陰間。你們以前闖進去就是害他犯了戒律。這個老頭子很古板的

!」

話說到這裡,一直保持沉默的玄武忽然問道:「神不再永生,是不是說我們現在都成了凡

人?」

非嫣轉著眼珠子笑道:「這點你應該比我清楚才對,神到底有沒有真正永生過。情況大概

就是以前死後你們不用去陰間,現在死後要去陰間輪迴,投胎重新做人。以後能不能成神

,就看自己的造化了。」

清瓷勾起嘴角,「看起來陰間的王倒非常仁慈,往生之地,到底與人間不同。」

非嫣拍手站起來,說道:「如果想去陰間,那我們就回客棧,我可以開道。清瓷,你們想

不想去見識陰間風光?人世間走來走去都是紅花綠樹白雪,陰間可是完全不同的哦!」

玄武和清瓷對望了一眼,都笑了,站起來齊齊點頭,「有這個機會,為何不去?」

無論人世間怎麼變,陰間永遠是那麼寂靜空曠,彷彿任何一點喧囂都無法侵染進去。灰濛

濛的天空,滿眼的迷霧,流淌在四周圍的無聲無息的漆黑迷津河。還有,道旁每三步的一

盞血紅牡丹燈。

清瓷第一次見到這種景色,忍不住流連,非嫣挽住她的手,笑道:「這裡是三步不回頭,

清瓷你是人,千萬別在這裡迷失了,不然就會掉去迷津裡哦!」

「掉去這黑色的河裡?」清瓷見迷津裡隱然有無數大小漩渦,漆黑望不到盡頭,也忍不住

有些發寒,「掉下去會怎麼樣?」

非嫣聳了聳肩膀,「掉下去就上不來啊,迷津看起來是河水,其實裡面是空的,充斥了世

間所有的慾望怨恨等等,等於將自己的一生重新經歷無數遍,痛苦也重嘗無數遍。在陰間

,能得到輪迴的人,都是在這裡經過挑選的,意志不堅定的人很容易就被迷津拉下去。輪

迴也是需要資格的。」

玄武見天空飄蕩著無數綠瑩瑩的火點,有大有小,偶爾有幾簇落在自己衣服上,卻不熄滅

,便忍不住用手撈起來。那火觸手半點灼熱的感覺也沒有,酥酥的,更像一種粘稠的物事

。他用手一搓,「簇」地一下,火就熄滅,露出裡面的字,他粗粗看過來,裡面無非是「

癡」,「嗔」,「怨」,「恨」之類的。 「這是什麼?」他拈起一團火,回頭問非嫣。

「那是往生之人身上留下的所有慾望,這條路就是洗刷慾望的路,走完它,往生之人便會

平靜下來,忘記生前種種痛苦喜悅。」

清瓷順手撈了一朵火焰,卻見裡面寫著「傷」,她歎道:「大約活在世間的人,死後鮮少

有快樂的,都是怨氣悲傷。歡少憂重,人的一生都是這樣麼?」

非嫣笑道:「倘若都是快樂,誰還願意死呢?就是因為幸福難求,所以才珍貴,才值得去

珍惜。不過話說回來,很多怨恨都是自找的。人是很容易鑽牛角尖的,一旦進了死胡同,

就出不來了。」

說話間,眼前忽地豁然開朗,迷津河與牡丹燈不知去了什麼地方,面前只有無數條七彩斑

斕的道路,彷彿巨大無比的蜘蛛網,縱橫交錯,令人眼花繚亂。

「輪迴道到了。」非嫣笑吟吟地說著,忽然把手放去嘴邊,大聲叫道:「道君——!我來

了!你快出來!」

話音剛落,就聽前面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說道:「我就知道你總有一天會來,不把我煩死

你是不會甘心的,這個小狐狸精!」

非嫣猛然轉身,看都不用看,直接撲過去輕車熟路地在熟悉的位置撈起熟悉的鬍子。「好

道君!想我了沒?」她嘻嘻笑著,用力拉著面前那個矮個老頭的山羊鬍子,那老頭又矮又

胖,偏偏還穿著一件五顏六色的羽毛袍子,看上去就像一顆皮球。此刻他正齜牙咧嘴地扯

回自己的寶貝鬍子,一面沖非嫣瞪眼睛。

「死丫頭!越來越沒規矩了!小時候還叫我一聲道君爺爺呢!還是你弟弟好,從不和我胡

鬧!」

非嫣抱著他一頓蹭,大大撒嬌,「司徒那小子就喜歡悶騷,裝模作樣。道君你可別被他騙

了。」

道君捏了捏她的鼻子,雖然看上去很是惱怒的樣子,卻掩不住疼愛的神色,他清清嗓子,

吹鬍子瞪眼睛地說道:「你這丫頭,動不動就把自己的漢子帶過來,那麼喜歡陰間乾脆就

留下來別走了!陰間王剛廢除和麝香王的協議,你就來鑽空子,這次又帶這麼多人是要做

什麼?」

他掃了一眼對面的清瓷他們,見到辰星忽然一怔,卻沒說話。

非嫣笑道:「就是為了廢除協議的事情來的,道君,現在神死後也可以進入輪迴了,那你

看看對面那個很英俊的小子能輪迴不?就是他啊,那個穿黑衣服的白臉小子。」

道君瞇起眼睛,沉默了一會,才道:「如果是那個穿白色毛皮的傢伙,我可以很肯定告訴

你他不會死。他不是人變成的神,而是妖仙,你個死丫頭能活多久他就能活多久。就算遇

到意外死了重新投胎也還會是妖仙。旁邊那個漂亮丫頭是人受了神力成的半神,死後可以

輪迴。至於你漢子,他本來就是人,你要捨不得他死了,以後可以來陰間陪他。」

他把玄武清瓷鎮明通通說了一遍,卻獨獨漏了辰星不說。非嫣撅起嘴,「你是故意的吧,

道君?明明知道我不是問他們!」

道君歎了一聲,走去辰星面前,沉聲道:「你來了,我一直在等你。陰間真是被你們這些

神搞的亂七八糟,總是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等我?」辰星愣住。道君轉身指向後面,「仔細看看,那裡的路一直沒消失。還記得是

誰的輪迴道麼?」

他指的是一條纖細的粉色小路,一直蔓延去最深遠的黑暗裡,望不到盡頭。辰星的心好像

被什麼東西狠狠一錘,在一瞬間停止了跳動,然後漸漸加速,一顆心幾乎要從胸膛裡蹦出

來。他不可思議地,又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那條路,「那是……」

道君歎道:「魂魄踏上輪迴道,去了該去的地方之後,道路就會消失。我做道君已經有幾

千年,從沒見過不消失的輪迴道。想必這條路上的人一定有刻骨銘心的東西放在心裡,路

還在,她就無法輪迴。我想,她心繫的人應該是你。你去見見她吧,一直困在輪迴道上的

滋味並不好。」

「我……去見她?……可以嗎?」辰星恍然如夢,只覺耳朵裡,眼睛裡,全身所有的毛孔

裡都在震撼,發出嗡嗡的聲音。他或許做夢也想不到,還有這一天的存在。

「去吧,了她的心願,了你的心願。」道君輕聲說著,七彩的袖子一揮,辰星腳下頓時出

現一團祥雲,將他緩緩托去輪迴道上。

「你,死後是沒有輪迴的。因為你沒有人的魂魄。我只告訴你這些,希望你能安然回來。



道君說著,誰料非嫣一把抱住他,「好道君!讓我也去看看吧!我好想知道輪迴道是什麼

樣子的!你就讓我去吧,我保證不搗蛋!」

「胡鬧!胡鬧!」道君拗不過她,乾脆展開袖子,把一干人全送去了輪迴道,然後自己身

體一縱,居然也跟了上去。

「為了不出意外,我要跟著你們。唉,今天這事要被陰間王知道了,我又要被怪罪!」他

狠狠瞪了一眼非嫣,她也不說話,只是扯著他的鬍子對他甜甜的笑,笑到他都沒了火氣,

只能由著他們去。

第十五章

輪迴道上只有虛無,一旦踏足其上,周圍的一切都變做了黑暗,只有腳下的小路無限蔓延

。辰星猶豫了很久,才緩緩往前走去。等在前方的究竟是怎樣的答案?他此刻已經不知道

自己渴望的結局是怎樣的,但是,只要等再看她一眼!再看一眼!

他漸漸加快腳步,每向前走一步,腦海裡就會掠過一付過往的情景。火紅的頭髮,少年一

般清亮的嗓音,北方曼陀羅城寬廣無垠的蒼茫天空。眼前彷彿降臨幻境,風雪肆虐,好一

片冰天雪地。

辰星深深吸了一口氣,遠遠的,傳來一陣妖嬈的絲竹樂聲,七弦,胡琴,鼙鼓,短笛。忽

高忽低,時強時弱,好像一隻若有若無的手勾住他的心口,一點一點把他往前領。如果沒

記錯,如果他沒有記錯,這首曲子就是將他打入無間地獄的送魂曲。

辰星的心跳陡然加快,眼前風雪加劇,他不顧一切地撥開,快步向前走,腳底的雪發出咯

吱咯吱的聲音,喘息間霧氣瀰漫。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麼,魂縈夢繞了那麼久的,所追求的

到底是一個人,還是能讓自己心安的一種想法。最後的最後,她的一句話,令他神魂俱滅



相處那麼久的歡樂時光,或許他從前一直不認為那是快樂。他求的,是理想之外的結果,

過程的一切,都沒來得及品味。她歡喜叫嚷的模樣,皺眉大喝的模樣,沮喪失落的模樣,

他都沒當回事。想從她身上得到一種得不到的結果,就好像蒙著眼睛訴說尋找光明的過程

。他錯了,一直都錯了。

「曼、曼陀羅……」他喃喃說著,風雪喧囂著陡然破開,黑色的曼陀羅花朵盛開在他眼前

。是她妖嬈舞蹈的模樣,衣袖揮動間,風回雪舞。辰星眼中忽然充滿了淚水,是他傷害了

她!招惹了之後再隨意丟棄,發覺她被殺之後一個勁為自己找借口,遷怒給其他人。他只

是覺得自己一個人無法承受事實,遭到拒絕之後就膽怯地退開,發覺自己被她恨著,就選

擇逃避。

她那樣一個人,承受了許多不該由她承受的經歷。那一天,為什麼默默地看著她走呢?

辰星陡然停下腳步,路,到了盡頭。盡頭處是一扇巨大的,沒有邊際的門。門緊緊鎖著,

前面站了一個人。他的心跳聲,在這一個瞬間停止了。那人緩緩回頭,靜靜看了他半晌,

露出一個他十分熟悉的,親切的笑容。

「辰星,你來了。」 他的眼淚奪眶而出。

「奇怪,都走了那麼久,為什麼還沒到頭?辰星不是一直在前面的嗎?好像突然就消失了

。」

非嫣探頭四處張望,周圍只有黑暗,而腳下的路根本看不到盡頭,還不知道要走多久。她

低頭撅嘴看著道君,「道君,你又耍我!這條路根本不是曼陀羅的輪迴道吧?辰星是不是

從什麼岔路繞過去了?」

道君白了她一眼,「胡說!輪迴道上怎麼可能有岔路?你又不是那人心中想見的人,當然

到不了盡頭!辰星現在一定是去盡頭見她了,我們只有在這裡乖乖等待的份。」

「怎麼這樣!那你不早說!」非嫣跺腳不依,「害我那麼期待,還想看看輪迴到底是怎麼

樣的呢!」

清瓷看了看周圍,輕道:「原來這裡就是輪迴之所,我死了之後,也會走同樣的路麼?投

胎之後,還能有前世的記憶麼?」

道君乾脆坐在祥雲上,摞著鬍子沉聲道:「按道理來說,所有生靈死後都會走這條路。這

條輪迴道還有一個別名,叫做棄願橋,通常來說路走完了,前世的心願也了,魂魄會受到

輪迴門內螢光的洗滌,重新回到初生時的單純潔淨。不過,輪迴的結果是怎樣,就不是陰

間人能說了算的。」

「那是什麼意思?」非嫣瞪圓了眼睛小聲問。

道君接道:「很簡單。這個叫做曼陀羅的少女死後不想做人,那麼輪迴道就自動通向六畜

輪迴。當然,口是心非的人在這裡是派不上用場的。明明想做人,卻因為各種原因欺騙我

們,這也是沒有意義的。輪迴的時刻到來,輪迴之門開啟,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但有一點

,神可以選擇做妖仙,做人,或者做畜生。但妖只能選擇繼續做妖,人也只能選擇繼續做

人或者畜生,沒辦法做妖神。也就是說,一旦選擇做了人,以後就再也無法變成妖仙。先

告訴你們一聲,省得死了以後一時衝動,到了後世再後悔。」

「可是,曼陀羅不是說了不想做人?六畜輪迴還有十年時間才啟動,難道我們要在這裡等

十年?」非嫣覺得不可思議。

道君搖頭,「倘若她心願已了,就會進入輪迴之門,至於轉世投胎那是後面的事情。輪迴

門內沒有時間流逝,一剎那,或者一萬年,在那裡都是相同的。能不能找到轉世後的人,

那就看辰星的造化。」

那就意味著,此次見面之後,說不準日後就再無相見的機會?大千世界,人海茫茫,過個

上千萬年,該如何把那個人找出來?

鎮明歎了一聲,極目望向看不到盡頭的輪迴道。辰星,你打算如何做呢?

「等等!那裡是不是有人過來了?」非嫣眼睛尖,突然發現遠處走來一人,不由大叫起來

。眾人也是一驚,紛紛凝目望去,卻見那人慢慢走近,黑色的披風,嘴角有些俏皮的笑意

,不是辰星是誰?!

眾人都愣住,辰星笑吟吟地走到面前,奇道:「哎呀,你們也過來了?一直在等我麼?」

非嫣急忙踏前一步,急道:「辰星!……你見到……她了麼?怎麼樣了?」

辰星挑起眉頭,露出雪白的牙齒,顯然笑得十分舒暢,簡直就像變了個人,就是在麝香山

做神的時候,也沒見他如此神清氣爽的模樣。他點了點頭,「好啦,所有的事情都解決了

。我也終於放心,接下來……鎮明,你們不是要去太元山麼?我與你們一起去!看看熱鬧

也滿有意思的。」

「那個……到底……」非嫣見他故意不說,不由有些著急,卻也不敢逼問。

辰星微笑著回頭望向盡頭,輕道:「我送走了她,進了那門裡面。她心願已了,這條路馬

上就要消失了,還是先離開吧。」

到了最後,他還是什麼都沒能說,不過那樣也好,也不需要說什麼了。他們看了那麼久的

對方,還有什麼是一定要說出來的呢?她的心思,他已經全部明白,自己的心思,她一定

也不會忘。

辰星從袖子裡取出一個金色的小鈴鐺,那是曼陀羅一直掛在腰帶上的飾物。他笑道:「至

少留了一樣東西給我,以後就是去找她,也有憑據了。還有十年,等她轉世之後,我會帶

著信物去找她。就這些啦。」

道君做出祥雲,眾人紛紛跳了上去,眼見腳下的路顏色變淺,漸漸化作無數小光點,然後

消失無影。道君看了一眼他手裡的金鈴,不由奇道:「這不是實物,恐怕是她用盡畢生的

妖力化出的信物吧!」

辰星默默點頭,靜靜看著屬於她的輪迴道縮短消失,輕聲道:「只有遇到她的時候,鈴才

會響。她總說自己是沒什麼用的半妖,卻在最後做了一個鈴鐺。沒關係,我會等的。抱歉

道君,我恐怕會一直保著自己的命,以後再不會來陰間了。我要等她轉世,多少年我都會

等的。所以,我不會死。」

道君點了點頭,「至少你二人都選擇了自己喜歡的結局,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生在世間的

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力,所以,你也一樣。」

辰星勾起嘴角,笑得歡暢。每個人的幸福都是不同的,至少現在的他,已經覺得無比幸福

了。

「那麼我們就回去了,道君。」非嫣下了祥雲,笑吟吟地說著,「謝謝你,總是一次又一

次幫我。道君……爺爺。」

道君吹起鬍子,瞪了她一眼,「死丫頭居然敢叫我爺爺!我有那麼老麼?!快走快走!以

後也別來了,陰間畢竟不是什麼好地方,只適合生離死別。想快活的話,還是去人間吧!

你家漢子短期內是死不掉的!他本事大著呢!」

非嫣挽住鎮明的胳膊,對他做了個鬼臉,「他就是死了我也不許他投胎!我可不要那麼辛

苦去找他!鎮明,回去趕緊把斂魂術教給我,我也用什麼蓮花池水柳樹給你做身體!」

鎮明哭笑不得,教給她?那可是玩命的事情,萬一給他做一個歪七扭八的身子,以後可別

想見人了!他摸了摸非嫣的腦袋,轉身對道君說道:「那麼,告辭,道君大人。」

眾人轉身就走,道君突然在後面笑道:「那個漂亮丫頭,死後願不願意留在陰間做下一任

道君?你身邊的妖仙也可以留下來。」

眾人都是一驚,齊齊望向清瓷。她先愣了一下,然後笑了,「死了之後再說吧!」她輕聲

說著,「當世不言身後事,總要先活個夠本,再說死後的事情。謝謝盛情,告辭!」

道君默默看著他們的背影,總算結束了麼?麝香山的神仙們。接下來,該輪到誰?

正月十七,曼陀羅城急報,城北城東發生大規模暴動,到目前為止,半座城脫離太元山控

制。曼陀羅城主同日在行宮內失蹤,完全放棄對曼陀羅暴動的制裁。情況緊急,暴動領袖

叫囂,責怪白虎將暗星雪藏,指責他利用暗星做了神界之王,乃是逆天行事。領袖揚言,

推翻暴政,凡人作主。

同月十九,落伽城急報,城主兩日前在行宮內失蹤,宮內上千守衛一夜之間失蹤,行宮如

同虛設。群龍無首的落伽受到曼陀羅城的影響,紛紛搖旗自組民願隊,北上行動愈加迅猛

。情勢目前曖昧,有大壞的趨勢。

同月二十,西方王城關閉四方所有城門,拒絕任何外來者,揚言不受太元山控制,自成一

家,城內上下百姓皆拍手稱快。 同月,寶欽城……無異動。

「唰」地一聲,白虎神色陰森地將面前的這張公文撕個粉碎。果然如此……他想,果然如

此!當初將暗星召喚出來,他已經料想過這個後果!數千年下來,早已習慣順從神界安排

的凡人,突然遭遇暗星的蠱惑,宣揚了所謂的覺醒,一直藏在平靜表面下的暴戾終於爆發



他利用了這種爆發,順利地推翻了麝香山。人心中的狂野慾望一旦被喚醒,便難有消滅的

一日。暗星是他們在黑暗中的明燈,教會他們什麼叫永不滿足。他曾想建立了神界之後,

慢慢安撫他們的暴動,但……還是不行麼?倘若沒有人最近暗中做了手腳,那些愚民怎可

能齊齊暴動?!

後面安排的人到底是誰?誰能讓那些原本已經被安撫大半的人重新燃起暴亂的血液?教會

他們掠奪,殺戮,順從內心深處最血腥的願望。教他們永遠無法在安寧中生存,永遠不知

道滿足……是誰?

心中早有答案,但他卻不願意去想。白虎緊緊攥著碎成一團的公文,用力一拋,碎片全部

落入案前的火盆裡,火舌一舔,盡數成了灰燼。

殿外忽然有人急急奔來,跌跌撞撞地衝進殿內,大叫道:「太……太元王!」

白虎皺起眉頭,森然道:「大殿之內大呼小叫,成何體統?!太元山的神官就是這種德行

?!」

那人大吃一驚,趕緊伏去地上再也不敢說話。

白虎冷道:「什麼事情?」

那人抬頭,卻是專門服侍澄砂起居的室宿,她顫聲道:「回……回稟太元王,暗星大人恢

復了神智,已經能說話了,一直叫著您的名字……」

什麼?!白虎猛然站起,由於動作過猛,案上的茶杯都被撞得摔去地上,發出清脆的碎裂

聲。「她確實能說話了?與平常沒有差別?」他低聲問著,只覺情況詭異之極。術剛剛解

開沒有幾天,她根本不可能這麼快恢復神智。莫非,她果然是假裝的?!

「那個……還是有些不同……但屬下不知如何形容……」室宿越加慌亂,話也說不清了。

「沒用的東西!」白虎怒叱一聲,拂袖而去。

恢復神智了,意味著什麼?與最近神界的暴動有什麼聯繫?她該不會以為一切都可以由她

掌握了,所以得意忘形吧?!白虎快步走著,心底波濤洶湧。該怎麼面對?直接當作敵人

,還是先看看情況?

還沒到後院,他就已經聽到女宿在裡面大聲說話的聲音,「暗星大人!現在是冬天,如果

要出去也請披上披風!白虎大人馬上就來了,您難道不在這裡等他嗎?」

白虎用力推開門,大步走進去,就見澄砂笑吟吟地抓著女宿手裡的披風看個不停,她只穿

了一件單薄的袍子,光腳踩在地上,好像也不覺得冷。見女宿要給她披上披風,她立即嘻

嘻笑著躲開,神態天真。

女宿無奈極了,抬眼忽然看見白虎站在門口,嚇得趕緊丟了披風跪去地上。

「見過太元王!那個……暗星大人她……突然就恢復了神智……屬下已經讓室宿去通報您

了。」

白虎不耐地擺手,「廢話就不要說了,她到底怎麼回事?能說話麼?還是只會傻笑?」他

見澄砂只是看著女宿嘻嘻的笑,不由更覺詭異。

女宿輕道:「室宿在餵暗星大人吃午飯的時候,她忽然就開口說話了,說要見您。我們見

她惱得厲害,只好通報給您……」

白虎正要說話,誰知澄砂忽然抬頭看到了自己,她微微一笑,柔聲道:「白虎。」然後,

他再也想不到,她居然撲了上來,整個人埋去他懷裡,柔順得如同一隻小貓。「白虎。」

她叫著他,然後乖巧地把腦袋靠去他胸口上,也不說話。

白虎愣住了,實在搞不明白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他扶住澄砂的肩膀,低頭定定地看著

她,「澄砂,你叫我來做什麼?你真的醒過來了嗎?」

澄砂笑吟吟地看著他,柔聲道:「我想你了,但他們不給我出去,只好讓你過來。」

白虎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好試探性地問道:「你……還記得什麼嗎?以前的事情,還記

得嗎?」

澄砂笑道:「記得什麼?你在說什麼啊?」

白虎怔了一會,放柔了聲音輕道:「澄砂,你先一個人待會,我馬上過來陪你。」他回頭

望向女宿,用眼神示意他去外屋。澄砂乖乖地站去窗邊,看著外面的積雪,眼神含笑,那

笑,是無色的,卻見不到底,有一種妖異的感覺。

白虎在外屋看了她半晌,才冷道:「她一點破綻都沒露?」

女宿搖頭,「屬下一直沒有離開暗星大人,她前兩天還不能說話,只能呆呆地看著我們。

但今天不知怎麼回事……」

白虎沉吟半晌,才道:「我知道了。女宿,你下去吧,暗星以後不需要照顧了。我要你辦

一件事。」他從袖子裡取出一張紙,遞了過去,「下去再看。不要忘記去煙水樓找奎宿胃

宿。事態緊急,不許有一點疏漏。」

女宿趕緊躬身答應,飛快地離開了後院。白虎深深吸了一口氣,神色平淡地走進屋內,澄

砂轉頭見他進來了,喜形於色。白虎定定看著她恢復正常的眼睛,眼珠的顏色不再是暗金

色的,血紅狹長的瞳仁也消失了,她好像完全成了單純的天澄砂。

他笑了笑,張開手臂,「澄砂,過來。」他柔聲說著,將她抱去懷內,「我很想你。」

澄砂抬頭,輕輕去吻他的唇,白虎身體微微一震,終於還是抬手按住她的後頸,深深地吻

了下去。

吻可以纏綿深情,可以窮追不捨,可以與以前一樣。但他們的關係,或許再也回不去以前

了。澄砂,你到底想做什麼呢?

第十六章

正月二十七,曼陀羅全城淪陷,線人之一不知所蹤。暴動由曼陀羅一路南下,至紋瀑,蒼

雀,塚首山,迄今已有數十座北方城鎮宣佈脫離太元山控制。加之落伽城依然躁動不安,

情勢不容樂觀。

又一份緊急公文。白虎神色陰沉,將公文放去一邊。案上已有同樣的公文不下十份,看起

來想輕鬆解決是不可能的了,凡人暴動起來可以沒有任何理由,你退,他進,你讓,他更

進。強行去鎮壓只會讓情形更加惡化。這已經不是服不服的問題,也與追隨某個人不同,

他們是想自己做王!

「荒唐……!」白虎袖子一掃,案上許多零碎之物立即乒乓掉了一地,一旁的神官們見他

心情不好,更是一個個噤若寒蟬,連呼吸聲也不敢大了。

神乃天之道,統轄凡人,約束他們,引導他們,自古以來不就如此?倘若把神界交給那些

永遠不知足的凡人,還不知會變成怎生模樣!

「有急報!」殿外又傳來侍衛惶恐的聲音,白虎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送上來!快

!」這已經是第幾封了?近幾日連續送來壞消息,他的忍耐也快到極限了。不隨便對凡人

出手,不能任意鎮壓,他不想重蹈麝香山的覆轍!但,除了這些手段,還能怎麼辦?!勸

服的神官被趕,勘查情況的線人被殺,暗中駐守的軍隊在暴動中不知所蹤失去聯繫,城主

們也紛紛消失。這一切簡直就好像是故意的,一直忍著,然後突然一齊爆發出來,令他措

手不及。

侍衛快步送上公文,白虎飛快展開,「正月二十八二十九,紋瀑發生衝突,暴民引誘良民

叛亂未果,爭辯升級為肉搏。粗略統計,良民死傷約萬人,已有小半被迫答應加入叛軍。

情勢不容樂觀。」

白虎揉碎了紙,「刁民……刁民!」他冷冷說著,猛然起身,厲聲道:「招尚嬰,賦綺,

玉成煙三人!其他人無事退朝!」

被點名的三個神禁軍統領垂手站在殿中,等候吩咐。白虎頓了一會,才道:「擬旨,你三

人領兵分三路出發,尚嬰領三千討伐曼陀羅叛黨,無需活口!賦綺領兵一千,兵分兩路,

分別鎮守落伽與西方王城!不許一人出城,也不許一人進城!玉成煙,你領兵四千,守去

寶欽城外,一旦發覺任何異動,連城主也不要放過,格殺勿論!」

鎮壓無用,勸服無用,退讓無用。那只好殺戮了!神界豈能任由那些賤民蹂躪踐踏?!

三人領旨退了下去,當日太元山出現奇景,天空裡密密麻麻飛滿了驥獸,神界終於出兵,

聲勢浩大,連半邊日光都遮掩了去。

驥獸撲騰翅膀飛翔的時候,澄砂在後面的小院子裡玩石頭,把那些扁平的石頭一個個拋去

結冰的池水裡,擊破冰塊。

「星星的軌道,是命運的軌道。漆黑的夜,是你眼中的陰霾……無用啊,無用,銀色的獸

。垂死是命運,鮮血是裝點,高舉起你的白骨,歌頌你的太元天下。無用啊,無用……」

她喃喃唱著古怪的歌曲,輕輕把石頭丟出去,撲通一聲砸碎冰塊沉了下去,她歡喜地笑了

起來。

侍立在一旁的女宿見她一個下午都趴在池子邊玩水,不做任何別的事情,終於忍不住說道

:「暗星大人……您真的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了麼?」

澄砂懶洋洋地回頭看他,眉眼笑吟吟地,「記得什麼?你說說啊。」

女宿猶豫著說道:「就是……您和白虎大人的過往……懷孕生子什麼的……」

「我和他,不一直是那樣的嗎?你的問話很奇怪。」澄砂淡淡說著,「我完全不知道你想

問什麼。」

女宿看不出她是裝的還是說真話,無奈之下只好問道:「您方才唱的曲子……挺好聽的。

可我總聽著什麼無用無用的,您是在說什麼無用?」

澄砂「哦」了一聲,拈起一塊小石子拋出去,輕道:「什麼都是無用的,所有的。包括白

虎,包括你。也包括……我。」

「我……不明白。」女宿越發覺得詭異。

澄砂笑了起來,「我也不明白。」她又開始哼歌,「淒涼的星星,蒙蔽了我的眼,把虛偽

當作妖艷。無用啊,無用……張開你謊言的唇,訴說你空虛的願,我們一同葬在天父地母

之懷。無用啊,無用……」

女宿只覺她的聲音越來越妖異,不由出了一身冷汗。這次卻再不敢搭話,默默地站在她身

後聽著,守著。

澄砂忽然不唱了,拍拍手站了起來,回頭笑道:「回去吧,怪冷的。」她隨手摘了一株梅

花,放去鼻前深深一吸,滿面陶醉。「花與雪,洋娃娃和槍……我的一輩子,到底有多長

?」她喃喃說著,揉碎一朵紅梅。

白虎一早就等在小院子裡了,負手看著積雪的蒼松,似乎在發呆。澄砂哈哈一笑,將梅枝

拋了出去,正砸中他的腦袋。白虎緩緩回頭,冷眼看她奔過來抱住自己,抬頭對他微笑,

「今天回來的真早,特地陪我來了?」

白虎頓了一下,點了點頭,露出溫柔的笑容,「是啊,一早趕過來,你卻不在。去了什麼

地方玩?」他雖然對澄砂說話,眼睛卻是看著女宿的。女宿默默搖了搖頭,白虎的眼神更

暗了。

澄砂渾不在意他的心不在焉,笑道:「四處看看而已。下午看到天上飛了好多怪獸,密密

麻麻的,很有意思。」

白虎輕聲道:「那是神界禁軍,外面發生了很大的暴亂,北方許多城鎮都要反太元山,連

落伽城也開始躁動。為了維護神界的安寧,我只有出此下策,將不知悔改的暴民屠殺乾淨

,殺一儆百。……當然,澄砂你一定不明白這些事的,和你說了也沒什麼用,對嗎?」他

笑,笑得極溫柔。

澄砂點了點頭,眼睛都笑瞇了起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白虎,你要努力啊。別

被那些暴民弄得哭鼻子。」她抓了抓頭髮,伸個懶腰,歎道:「餓死我了,難道還不能吃

飯嗎?」一邊說著一邊往院子裡走。

白虎上去扶住她,笑道:「馬上讓人準備晚膳。你慢些走,地上積雪很滑,現在你有孕在

身,千萬小心不要受傷了。」

澄砂忽然抬手,摸了摸他的臉,淡然道:「你就安心吧,這個孩子命大的很,我看一般方

法是傷不了的。跌幾次應該也沒問題。」

白虎臉色巨變,猛然將手抽了回來,眼睜睜看著她對自己天真一笑,快步走進了院子裡,

再沒說話。

「女宿。」半晌,他忽然低聲呼喚身旁的手下,「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女宿垂頭道:「屬下已經按照吩咐,昨夜潛入寶欽行宮勘察松林的舉動。屬下翻遍所有的

公文,書房與臥室都查看過,並無任何異狀,王大可安心。」

白虎哼了一聲,沒有說話。大可安心?難!

「屬下也已經通知了奎宿和胃宿,情勢一旦有任何異常,會立即向您匯報!」

那麼,就看著辦吧!白虎定定望向深深的院落,事情究竟會怎麼發展,就看誰動作快了。

從陰間出來,又行了好幾日的路,說是趕路,其實大家都在走走停停,還是以遊玩為主。

神界中心就是太元山,山腳下方圓百里都是禁忌之處,尋常人是不可以靠近的。通常來說

,想一窺眾神面容,或者想沾些賜福靈氣的人,都會聚集在離太元山最近的一個城鎮——

岷山鎮。

當年麝香山最盛之時,岷山鎮幾乎是人滿為患,夏季甚至有人睡在街頭,因為所有的客棧

都住滿了瞻仰諸神的人。然而,如今這裡卻幾乎變成了空城。鎮明他們順著東南官道走了

半日,鮮少見到行人,路旁的客棧也關門了大半,剩下的幾家小酒館都在勉強經營,沒幾

個人在裡面喝酒。

「凡人的嗅覺很靈敏啊,天下大亂,他們比我們都先知道。看看這裡的情況,大約就知道

了。」鎮明感慨地說著,眾人走進了旁邊的一家酒館,久未接客的小二和掌櫃都是懶洋洋

地,先送了一碟花生米一壺熱茶,就沒了聲響。

非嫣皺眉道:「這裡成茶館了?我們難道是來喝茶的麼?」

掌櫃的懶懶說道:「姑娘要想喝酒何不回家鄉去喝?釀酒可是很花工夫的,釀出來沒人買

,難道要我們做賠本生意?將就著喝些熱茶吧!順便告訴你們,這鎮子上如今都沒賣酒的

。我這小店再過兩天也要關門大吉了,到時候你們就是想喝茶也沒了去處嘍!」

眾人對望一眼,鎮明溫言道:「掌櫃的何出此言?岷山鎮離神仙們最近,日後是有大客源

的,為什麼要關門?」

掌櫃的歎道:「神仙,嘿,神仙!什麼都是他們鬧出來的,好也是他們不好也是他們。當

年岷山是怎樣的盛況!如今我們開店的連口飽飯都吃不上了。如今新王當政不得民心,北

方那裡都鬧翻了天,聽說很快就會打過來了,但上面的神仙卻屁反應也沒有!平時對我們

這些良民都是耀武揚威的,真遇到那些不講理的就沒聲音了!我看這裡遲早保不住,還是

換個太平地方好好過日子吧!」

他說著又斜了一眼鎮明他們幾個,「你們也早點回去吧!現在不是來看神仙的時機,也沒

什麼好看的。早點回去該幹什麼幹什麼才是正經。」

清瓷見他頗多怨氣,不由笑道:「掌櫃的真是有意思,倘若太元王當真發威發兵去討伐了

叛黨,你大約又要抱怨成天打仗沒個消停了。神仙們在忍讓,怎麼的就不好了呢?」

掌櫃的搖頭,「姑娘說得好輕鬆!打仗不打仗是由我們說一句的嗎?當政的不得民心,要

反是正常,暗星大人不也說了順著我們的想法去做事麼?那個白虎得了天下就廢了暗星,

多少人不服?大家是衝著他去擁護的?照我說,他就該乖乖退位,打也不好不打也不好,

總之就是不討喜!」

這話說的他們都笑了起來,辰星打趣他,「你不怕隔牆有耳?這話可是大忤逆啊。」

「怕他怎地?」掌櫃的瞪眼睛,「反正他也聽不到,就算聽到了也沒時間和我一個開小店

的掌櫃計較!」

他那有恃無恐的模樣甚是滑稽,明明有些害怕了不敢再說,偏還要做出正經姿態。大家又

笑了一陣,說了些閒話,一壺茶很快就喝完了,小二又沏了壺新的,多送了幾碟花生瓜子

之類的零食。

非嫣他們正商量著待會先找客棧還是先去四處玩玩,忽聽外面傳來一陣翅膀撲騰的巨大聲

響,夾雜著偶爾的淒厲鳴叫,四下裡頓時黑了一片,好像有烏雲罩頂一般。鎮明他們趕緊

奔出客棧,抬頭一看,卻見滿天都是密密麻麻的驥獸,從太元山那裡一直蔓延過來,向北

疾飛而去。

「是神界的禁軍!」非嫣叫了出來,「白虎派兵鎮壓了!」

就見驥獸一路疾飛,到了頭頂忽地兵分三路,分別往東南北三方飛去,一瞬間就沒了蹤影

。眾人相顧駭然,話也說不出來了。酒店掌櫃的在那裡大喊大叫,「要打仗了!要打仗了

!快!收拾東西去,今天晚上就關門回老家!」

他衝出來對鎮明他們嚷嚷道:「抱歉客官們,馬上把茶錢付了吧!小店要關門了!」

鎮明取出一些銅板,付了錢,眾人頓時連個坐的地方都沒了,五個人站在街心發呆,周圍

都是搶著關門收拾家當的人,越發顯得他們無所事事,刺眼的很。

「沒辦法了,先去周圍走走吧。晚上他們都搬完之後,可以去空的屋子裡休息。」鎮明無

奈地說著,五個人轉身往人少的小道上走去。

辰星沉吟半晌,才道:「我看禁軍是往東南北三方去了,白虎是打算一次全部鎮壓下去嗎

?但一路過來,聽說寶欽的暴動已經被城主漸漸平定下來了,現在又派兵去監守,不怕再

次引起暴亂?」

玄武搖頭,「白虎恐怕是對那個城主不放心,他這個人一旦起了疑心,很難消除。何況神

界其他城鎮情勢都不好,偏偏只有寶欽一片平靜,想想也覺得詭異。我只是想不到,他這

麼快就出兵討伐,想必是忍無可忍了。」

「也可能是發現了什麼。」清瓷輕道,「他那麼個聰明人,一定會發覺暗星的不對勁,搶

先出手,恐怕是怕輸。畢竟好容易打了天下,還沒來得及鞏固穩定就遭到重創,他再精明

,也受不了。」

鎮明歎了一聲,「這裡接近太元山,法陣的力量比之前的都大,不然可以算上一卦。不知

此次出兵是凶是吉,可憐蒼生又要遭劫難了。」

非嫣拍了拍他的背,「收起你的慈悲心吧,人家根本不需要你的憐憫。凡人現在對自己想

得到什麼很清楚,該付出什麼代價也很清楚。人家完全自願,要你在這裡唧唧歪歪?」

鎮明被她說得哭笑不得,辰星突然說道:「不如試試我的水鏡吧?窺望太元山不太可能,

但如果窺望暴亂的幾個地方應該還是沒問題的。看看情況到底壞到什麼地步了,順便看看

白虎怎麼鎮壓。」

 第十七章

  二月派出神界禁軍鎮壓各方大鎮,白虎原想會有一番血戰,只怕神界又會元氣大傷。

二月底收到公文,曼陀羅不戰而降,三萬鬧事暴民不見蹤影,經查,已被城主收容關押,

一時間曼陀羅城地下監牢人滿為患。落伽傳來捷報,禁軍降臨前一晚,四方城門緊閉,存

心鬧事者一一降服,或關押或勸服。寶欽有消息,城內並無任何暴亂跡象,城西廢墟已被

填平新建,城內氣氛融洽安寧。最後是西方王城的消息,王城依舊緊閉城門,不參予任何

暴動,亦沒有順服太元山的意願,目前觀望中,等候太元王的旨意。

  太順利了?白虎拿著公文,第一次懷疑自己的眼睛。他興師動眾,對方卻偃旗息鼓,

難免讓人懷疑背後在搗鬼。這暴亂來得突然,去得匆匆,說到底,這些凡人究竟在玩什麼

把戲?

  他沉吟良久,最後取紫毫,蘸硃砂,細細批上一句:「繼續觀望,按兵不動。」他將

公文小心捲好,用絲帶束上,交給身後的侍者由他遞給玉階下等候的傳信神官。

  「將此公文送去曼陀羅,順便向另三鎮禁軍傳達朕的口諭,就說留意民間跡象,一旦

有任何蛛絲馬跡,立即回復。半月之後,朕另有安排。」他再不能輕舉妄動,此時正是非

常時刻,如果背後搗鬼的人是希望借此機會令他退兵安心,那這個算盤未免打得輕巧。

  神官很快退了下去,正殿裡恢復了清靜,白虎有些發怔地靠在龍椅上。日光從大門外

靜靜瀉在黑色水晶地板上,偌大的空殿,一點聲音也沒有,一個影子也沒有,他突然發現

這麼久,一直真正陪伴自己身邊的,只有自己的呼吸聲。

  空曠的太元山,連天空都是寂寞的,曾經在夢境裡反覆出現的繁華似錦,如今看來遙

不可及。洗玉台的紅白絲綢亂舞,天綠湖的碧波粼粼蕩漾,那曾經都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

奢求。到如今,真正得到了,它們卻只剩下記憶裡的廢墟,眼界中的荒蕪。

  他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與澄砂聊天的時候,她說過的一些話,「我會求許多許多

東西,只要我想要,我就會有慾望。以前我一直很想吃著名飯店裡的招牌菜,天天纏著姐

姐,因為在畫冊上來看,它們美味極了。小時候窮,只知道能吃招牌菜,就是一種幸福,

做夢也想去。後來姐姐成名了,我們有錢了,當我真正進了飯店的時候,突然就沒了想吃

的慾望。真奇怪,當渴望的東西成為隨手可摘的現實,它好像就一下子失去了吸引我的特

色。你說,人是不是很奇怪?」

  是的澄砂,人果然很奇怪,有心的,不只是人,連神也會變得如此奇怪。突然對一種

物事極度好奇,極其渴望,連做夢也無法安生。於是行動,嚴密計劃,周全行事,不露一

點破綻,不讓希望落空。終於,喜悅降臨,充滿虔誠地雙手供奉勝利果實,放去口中的那

一刻,不能說不幸福,然而它卻不是想像的那般美味。

  多麼可悲!希望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存在?他們這些碌碌眾生,為了什麼而拚搏奮鬥?

可是就算失望了,卻也不想放手,那又是為什麼?天底下還有如此奇特的感情,教人無法

理解。

  白虎歎了一聲,難得無事,生出這麼多閒愁,自己想想也好笑。他拈著袖子上的流蘇

,回頭正打算讓侍衛送一杯清茶,誰知話到了嘴邊,胸中忽然一陣劇痛,眼前陡然發黑,

所有的話變做腥甜的液體,從口中噴了出來,將案上的宣紙染得血紅。

  「太元王!」侍衛見狀大驚,急忙上前攙扶。他大約是第一次見到白虎發病的模樣,

手忙腳亂到不知如何是好。白虎劇烈喘息著,胸口一片窒悶,幾乎喘不上氣來,好像自己

只要稍稍用力,就無法控制住吐血的症狀。

  他用力摀住口鼻,鮮血從指縫裡漏了出來順著胳膊向下淌,將他雪白的袖子迅速染紅

。白虎虛弱地推開身後侍衛笨手笨腳的攙扶,顫抖著掀起袖子,就見他左手手腕上有一道

銀色的線,大約有食指長短,顏色異常鮮亮。

  「這……這麼短了……」他喃喃說著,緩緩把袖子放了下去,神色渙然。銀牙陣,到

了盡頭嗎?他還有多少日子可以活?

  侍衛手足無措地給他端了一杯參茶,白虎緩了緩氣,取出帕子將嘴邊的血液擦乾淨,

喝了一口發苦的參茶,這才覺得漸漸恢復過來,胸口慢慢開始不痛,喉嚨裡也不再有殘留

的血。法陣到了盡頭,他發病的頻率會越來越高。或許,再下一次,他就會真的死去?死

後的世界,究竟是怎麼樣的,他不知道。

  突然覺得有些悲哀,更多的卻是不甘心。不,白虎,你不能就這樣死去。拖著累贅的

神界,什麼也沒有成功,教他如何甘心。

  他張開嘴,想說話,卻無力發聲,好在侍衛還算機靈,趕緊小聲問道:「太元王有什

麼吩咐?寫在紙上,屬下馬上去辦。」

  白虎喘了幾聲,嘶聲道:「去……去把室宿叫來……還有,吩咐女宿立即來正殿……



  侍衛很快就把兩人帶了過來,室宿大約是匆忙趕來的,手裡還抓著勺子,剛才一定在

餵澄砂吃飯。澄砂雖然恢復了部分神智,但吃飯卻總喜歡要人餵,變得越來越像小孩子了

,所以室宿只好每天親手餵她。

  白虎見到勺子,目光微微一柔,輕聲道:「暗星大人……最近精神還好吧?辛苦你了

,室宿。」

  室宿原本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女神官,臨時被提拔上來填補空缺的,無論是其他二十八

星宿還是白虎,從來都沒給過她什麼好臉色,此刻被他柔聲誇獎,她激動到臉都漲紅了,

居然結巴著說不出話來。

  白虎微微一笑,卻不看她,轉向女宿,低聲道:「室宿,你一向是個好孩子,為我分

擔了許多事務。如今,太元山有難,你願意再為我分擔麼?」他說話的時候一直沒有看室

宿,卻看著女宿,目光幽深。兩人都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女宿更是不敢答話。

  室宿怔了半天,趕緊點頭,「能為太元王分憂,是室宿的福氣!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

  白虎幽幽一歎,輕聲道:「當真連性命都可以獻出來?」

  室宿終於覺得事情有些不好,她一時不敢說話,抬頭愕然又驚懼地看著白虎,好像想

從他清澈的琉璃眼中看出真正的情緒,然而她只看到一片幽深,他的眼底一點情緒都沒有

。室宿突然覺得無比恐懼,偏偏他那樣看著自己,讓她無法躲過這個可怕的問題。

  「我……我……」室宿哽咽著,無助地看向女宿,似乎在向他求救。女宿只有把腦袋

深深埋下去,裝作什麼都沒看見。室宿絕望地掉臉看向白虎,「太元王!我……我……」

她驚惶無比。

  白虎輕輕地說道:「室宿,你一定願意的,對不對?你是個好孩子。」

  室宿眼睛裡流出淚來,她渾身發抖地在地上縮成一團,過了好久好久,她才顫聲道:

「是……是的。屬下……將性命獻出來……也絕對不後悔……」

  白虎愉悅地笑了,「很好,我果然沒看錯人。女宿,帶她去煙水樓。用抽魂大法,填

補銀牙法陣的破綻。」

  女宿大吃一驚,猛然抬頭,但他一見白虎冷然的雙眼,想說的話卻再也說不出來了。

良久,他才喃喃道:「銀牙法陣……已經到盡頭了麼?您的病又發作了吧?屬下見到您的

袖子上有血跡……」

  「哦……」白虎撫著血濕的袖子,不以為意地挑了挑眉毛,「你看出來了?我也是無

法,法陣到了盡頭,我的病症就會一次一次連續發作。為了太遠山的大計,我現在還不能

倒下。女宿,室宿,你們明白了嗎?」

  室宿已經泣不成聲,在地上抖成一團。女宿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於面無表情地輕聲道

:「屬下……明白了。」他起身將室宿輕鬆地押著,她完全失去抵抗的勇氣,渾身發軟地

由著他鉗制著自己往外走去。

  「噹」地一聲,是室宿手裡的陶瓷勺子落在地上碎裂的聲音,勺子上還沾著幾粒米。

女宿眼神微微一慟,喉嚨深處有什麼東西在劇痛。用人命去填補法陣的漏洞,他從不知道

那個銀牙法陣是如此血腥的法術,只是一條命填了進去,能撐多久?以後,會不會有兩條

命,三條命……幾千幾萬條命?他自己呢?胃宿奎宿呢?太元山有多少神官!最後都要成

為填補漏洞的人命……?

  他不知道。將室宿扯去煙水樓,不顧胃宿奎宿的驚訝,他抽刀飛速斬下室宿的腦袋,

血,濺了一屋子。

  「女宿!你瘋了?!」胃宿渾身都被濺濕,驚跳起來。

  女宿神色漠然,彷彿什麼也沒聽到,血濕的手伸去室宿的胸口,將她單薄的魂魄生生

拉出來,用血畫陣,把她的魂魄嵌入銀牙法陣。法陣被灌入這樣一股生力,陡然開始發亮

,擴散開來,穩定了許多。

  胃宿駭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奎宿忽然輕聲道:「這是……白虎大人的意思?」

  女宿還是沒有說話,他怔怔看著閃爍的法陣,眼前卻流淌過無數過往,進麝香山,酬

躇滿志;漸漸失望,去了印星城做星宿;反叛,與白虎同一戰線。「屬下完全信任白虎大

人!因為屬下相信您能為神界帶來一個真正的繁華盛世。從此人人自由,再不聞不平的哭

泣之聲!」

  再不聞不平的哭泣之聲!然而室宿壓抑絕望的哭泣聲分明在耳邊,他怎麼選擇不去聽

,誰來告訴他?

  「女宿!你在做什麼?!」奎宿厲聲的話語打斷了他的思緒,他猛然回神,發覺眼前

一片模糊,原來竟然是淚水。

  「你是對白虎大人的處理感到不滿,覺得過分麼?!為了太元山的大業,犧牲一兩個

神官有什麼了不起?至於哭泣流淚嗎?!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最好小心一些

!」

  是胃宿,她對白虎大人的忠心天地可表,因此她才能夠毫無感覺地嚴厲指責自己。女

宿什麼都沒說,抬手將眼淚擦去,轉身就走。

  他是不忠?他是大逆不道?是他的錯?女宿心神完全混亂,漫無目的地到處亂走,自

己也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他放棄了一切,得到的結果卻不能滿意,到底是誰的錯?

  「星星的光,它映不亮你蒼茫的眼,無用啊無用……」喃喃的歌聲突然從前方傳來,

女宿渾身一震,茫然地抬頭,卻見澄砂坐在池塘邊輕輕唱歌,她笑吟吟地望著天空,好像

完全不明白什麼叫做悲傷。

  見過暗星大人……他到了嘴邊的話,說不出來,只能默然。

  「你一個人在發什麼呆呀!室宿去了什麼地方你知道麼?我的飯才吃了一半,她就急

匆匆出去了,到現在也沒回來。我好餓,你來餵我啊。」

  澄砂忽然對他說話,然後站了起來。即將臨盆的她,隆起的腹部卻不太明顯,身上套

了一件灰毛大氅,看上去依然苗條嫵媚。她走過來拉住女宿的袖子,眉眼裡滿是春光明媚

的笑意,他突然覺得刺眼極了。

  「屬下……室宿她……」他本想把事情全說出來,可是卻不知道該怎麼說。

  澄砂咯咯一笑,「她死了,對不對?」

  女宿悚然一驚,駭然地看著她的笑臉,她眉宇間的天真,突然變得極其詭異,那雙眼

更是亮到令人膽寒。她……到底……?

  澄砂勾起嘴角,忽然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定定看著他,輕輕地,緩慢地說道:「你在

傷心?失望了吧?一定很失望吧?曾經全力去信仰的東西,突然產生質疑,一定很不好受

吧?」

  女宿腦中的聲音嗡地一下,全亂了。他只能怔怔地看著她,那雙漆黑明媚的眼,緩緩

地,從裡面竄出一條血紅的瞳仁,豁然張開。他整個人突然掉進一片血紅的世界,無數雙

手纏住他,完全無法掙脫。

  「可憐的孩子……信任的下場永遠是背叛,跟我來吧……我讓你明白什麼叫做永恆。



  她的話語彷彿夢囈,極低,卻一字一句很清楚。女宿完全沒有能力抵抗如此誘惑,沉

溺在她魔性妖異的眸子裡。她的背後,巨大的黑影冉冉升起,帶著夢囈一般的耳語,張開

無數黑色毛髮,將他包裹了起來。

  「漂亮的眼睛,裡面藏著的若不是柔情,那就是殺機。」澄砂喃喃說著,終於露出一

個真正的笑容。

  水鏡裡的景象並不清晰,鏡面上好像蒙了一層水霧,但還是勉強能夠看清裡面的景色

人物。五個腦袋湊在上面看,但顯然誰也看不出來這到底是什麼地方。

  非嫣最沒耐心,撅嘴說道:「這是什麼法術啊?一點都不清楚。辰星,你真的會用水

鏡嗎?」

  辰星無奈地笑道:「有法術干擾,這已經是最清楚的了。太元山那裡根本什麼也看不

到,只有白茫茫一片,看起來那個什麼銀牙法陣還真的很厲害,後勁很強!」

  鎮明忽然輕道:「等等!辰星,暫時不要移動水鏡!」他手撫去鏡面上,卻見裡面煙

霧繚繞,但隱約能看到一座城樓,城樓上有巨大匾額,他看了許久,才辨認出來,「落伽

城……?這裡是落伽城!」

  清瓷心中一動,低聲道:「讓我看看。」她湊過去,看了半晌,才點頭,「的確是落

伽,城門前駐紮了許多兵營,看起來白虎並沒有撤兵,但也沒鎮壓……這是怎麼回事?」

  「去看看城主的行宮。」鎮明話音剛落,辰星立即施法,鏡中景象果然瞬間改變,卻

見燭光裊裊,不知是誰的書房,牆上映出兩個人影,話語聲極低,幾乎不可聽聞。

  「……暗星……反攻……煉紅大人接頭……」

  「……換裝返回,就此拿下……」

  「如此甚好,依你而行……」

  眾人紛紛瞠目,不知所指何意。鎮明輕道:「近一些,看看說話的人是誰。」

  辰星額上滲出細小汗珠,過了一會沉聲道:「不行了,無法接近,否則水鏡會崩潰!

好厲害的反彈法術!想不到落伽城內居然還有人施了另一重法!」

  話音剛落,卻見鏡中有人站了起來,兩個人,一個是落伽城主,清瓷終於忍不住咦了

一聲,他面上的神情好怪!另一人卻穿著黑色的大氅,頭臉都蒙了住,看不清楚。城主起

身做恭送狀,眾人清楚地聽到他說了一句:「賦綺將軍好走,千年基業,你我都不可荒廢

。」

  賦綺將軍?!玄武動容,這個名字好熟悉!在什麼地方聽過?!

  辰星忽然驚道:「不好!被發覺了!」他急忙抽手,打算將水鏡法術收回,誰知這一

抽卻毫無動靜,他驚出一身冷汗。眾人駭然地看著落伽城主緩緩抬頭,目光灼灼,詭異地

透過鏡面看過來。

  過了一會,他忽然抬手,像是想抓過來,辰星無論如何也無法將法術收回,只急得心

跳如擂。鎮明飛快伸手,在鏡面上用力一抹,水鏡裡的景色立即緩緩蕩漾開來,彷彿在平

靜的水面投入一顆小石子,蕩起無數漣漪。

  辰星趁機將法術全部收回,水鏡一下子化作普通的液體,嘩啦一聲散了一地。眾人都

怔怔地看著地上那一灘水跡,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不是普通的法術……」辰星喃喃地說著,不可思議,「他施的反彈法術霸道之極

,連我的能力都能壓制……這世上,誰有如此本事?」

  還是沒人說話,但是,大家心裡都明白,那種霸道,暴戾,囂張的力量,只有暗星才

擁有。她……原來早已佈署好一切了嗎?

  「我想起來了,賦綺是太元山神界禁軍三將領之一。」玄武沉聲說著,「只怕這事不

簡單!」

  「先別急著下定論。」鎮明冷靜地說著,「此事保不準是白虎暗中指示,引誘出幕後

搗鬼的人。倘若果真如此,只怕落伽城主已經被確定為背叛者了。」

  「假若他不知道呢?」玄武反問,「那是不是意味著有人聯合起來打算反太元山?都

說了暗中拿下!只怕白虎現在內外皆憂,太元山一旦顛覆,神界數千年基業,就此摧毀了

!」

  「那就摧毀吧。」清瓷淡淡打斷了他的話,玄武不可思議地看著她,「清瓷!你當真

這樣想?」

  清瓷笑了笑,輕道:「難道還有假的不成?何況就算現在不摧毀,以後也會摧毀,和

麝香山一樣,漸漸敗壞。神界算什麼?數千年算什麼?只怕我們在歷史上,也不過是轉瞬

即逝的過程。興衰勝敗,你不是已經看清楚了嗎?原來還是放不下所謂神的包袱。」

  「這不是興衰勝敗!」玄武正色說著,「這是巧取豪奪!有違天理!」

  「天理是誰訂的?果真有天理,豈會冷眼看凡人被眾神壓迫。時代不需要神的存在了

,凡人想自己做王,這道理就和當年神界建立一樣,他們想做神,所以推翻之前的老化權

力。不同的就是你們擁有異能,他們卻永遠是普通凡人。」

  清瓷緩緩捲著手指上的頭髮,一面又道:「那次去靈泉,看了門前的石像,我便猜到

,只怕初代麝香王隱瞞了當年的實情。神界到底是怎麼建立的,有沒有人反對,這些到後

來都成了禁忌之話。你我之前的推測,也沒有任何依據。但神原本就是人自封的,這話總

沒錯吧?」

  鎮明歎了一聲,「二位別急著爭辯了,現在說初代的事情,還有什麼意義?」他望向

辰星,希望他也說兩句話打圓場,誰知他卻臉色蒼白地轉過頭去望窗外,裝作什麼也沒聽

到。鎮明無奈,只好又道:「神原本是擁有異能的人,在下就是其中一個。但現在的問題

是,目前的背叛者並沒有任何異能,他們是絕對普通的凡人,妄想稱帝弒神,長期以往,

神界還能叫做神界嗎?」

  非嫣一直保持沉默的,忽然喃喃道:「神界在凡人眼裡,只不過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家

,麝香山的破敗,也意味著信仰的消失。人對神沒有了信仰,神界也不過就是可以肖想的

富貴場所……哦,我只是猜的。」

  眾人一片沉默,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又過了一會,玄武清瓷非嫣辰星四人,同時看

向鎮明,異口同聲地問道:「怎麼辦,鎮明?」他們四個第一次如此默契,互相看著對方

,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鎮明向來穩重睿智,相處久了,連玄武二人都習慣將決定權交給他

。四人這一問,把鎮明問得呆住。

  非嫣笑吟吟地拉住他的胳膊,笑道:「說話啊,我們都等著大人的指示呢!接下來你

打算怎麼辦?」

  鎮明吸了一口氣,沉聲道:「留在岷山,繼續觀望。」

  曼陀羅和落伽的暴動好像一點都沒有影響到寶欽,城外駐紮的四千禁軍也沒有令松林

的臉染上一點憂色。他在書房裡用小狼毫勾勒一朵紅梅,神態專注卻又悠閒。

  勾勒紅梅用的是最好的硃砂,產自青楊山,其色如血,奪目之極。他好像不小心多蘸

了一些,乍一看雪白的紙上幾團小小的血滴,甚是怵目。身旁的侍女為案旁的紫銅鼎裡加

了一把龍涎香,又沏來一杯香雪茶,一時間屋內幽香裊裊,令人心曠神怡。

  書房門突然開了,一個身影帶著惶恐快步衝進來,「松林大人!」他的聲音是憤怒而

且驚惶的,「城外四千禁軍又逼近了一里!您當真一點都不在乎麼?請上書太元王!不要

讓寶欽百姓徒受驚擾!」

  松林挑了挑眉頭,放下毛筆,緩緩捋了捋鬍子,笑道:「啊,是素景!快來看看,老

夫的紅梅畫得可好?這青楊山產的硃砂果然十分妙用,比市面上的色澤鮮了許多。」

  被叫做素景的男子,是白虎親自指派去輔佐寶欽城主的神官,平時在行宮內由於身份

特殊,所以無論去任何地方都不敢有人阻攔。人人都不是白癡,白虎表面上說是輔佐,其

實誰都知道那是安排的明眼線,一面監視松林,一面震懾他不許他有任何異動。他是個二

十五歲上下的青年人,眉清目秀,神色間很有些驕縱,然而此刻平時的驕縱全被驚惶所取

代。

  他見白虎大發禁軍駐紮城外,眼看就要大禍臨頭,而城主居然還在書房裡優哉地畫什

麼勞什子梅花,不由怒上心頭,一步踏上將那幅紅梅扯個粉碎。

  「都什麼時候了,你居然還有心情畫畫!你將寶欽數十萬城民置於何地,你又將自己

這個城主的職責置於何地?!」素景厲聲說著,一眼瞥見松林還在捧著杯子喝茶,乾脆一

巴掌把茶杯掀去地上,?▽握@聲杯子碎了,茶水撒了一地。旁邊的侍女嚇得趕緊跪下,大

氣也不敢出。

  松林皺了皺眉,歎道:「素景,你冷靜一些。太元王自有他的打算,你我二人空在這

裡著急有什麼用?」

  「什麼叫沒有用?!難道城主不該負起責任嗎?自禁軍逼近,就沒見你去過正殿!也

不見你送信給太元王詢問!還是你又暗中搞了什麼鬼,要整個寶欽給你賠罪?!」素景氣

極敗壞地吼著,幾乎要跳起來。

  松林正色道:「此事一定與曼陀羅暴亂有聯繫,太元王自有安排,豈是你我能夠干涉

的?何況自古以來,法不治眾,寶欽如此大鎮,就算犯了任何過失,自由我一人承擔!莫

非你以為太元王是如此昏庸之人麼?!」

  「你……!」素景辯他不過,不由漲紅了臉,厲聲道:「好!當真如你所說,為何要

派四千禁軍駐紮城門前?每日逼近一里,城內現在上下皆惶恐不安!你說得好聽,一人承

擔!怎麼不見你去大軍前放豪言?!」

  松林頓了一下,方輕聲道:「不需我去請罪,一切皆在太元王掌握之中。我靜候王的

責問旨意。你下去吧!松林雖然不才,好歹也是一城之主,還輪不到你來給我指名定罪!



  素景大怒,偏偏也不敢真的與他就這個問題爭辯下去,自顧自躊躇了半晌,只得訕訕

離去。侍女趕緊取來抹布水盆整理地板,松林揮手讓她出去,然後自己稍稍整理了一下,

便坐去椅子上看書。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松林取來火石,點燈,燭火明滅跳躍,他的影

子也在牆上搖晃。四下裡無比安靜,從這股子安靜裡,卻透出倉皇不安的味道。

  桌上燭火忽然猛烈一跳,松林緩緩放下手中書卷,門口靜靜地站著一個人,月光映在

他的長髮上,朦朦朧朧地,看不清臉龐。他在看他,也不知來了多久,卻一字不說。松林

眼神緩緩一動,站了起來,輕聲道:「太元王應該是讓你暗地裡觀察我,而你就這樣光明

正大地走出來,不怕被怪罪?」

  那人依然不說話,他往前走了兩步,燭火映上他清秀的臉,松林倒吃了一驚,「居然

是女宿大人。深夜來訪,有何貴幹?莫不是太元王有密旨?」

  女宿怔怔地看著他,目光幽深漠然,竟好似裡面完全空了,看不出半點思緒。松林更

加吃驚,一時摸不透白虎的意思,便住嘴不再說話。女宿走至近前,突然張嘴低聲道:「

不若夢裡相見。」

  松林幾乎是本能地接了一句,「相見也是惘然。你……」

  女宿喃喃道:「暗星大人有話要我轉達,你聽仔細了。」

  松林趕緊擺手,「等等!你到底是怎麼了?暗星大人她……怎麼會……」他有些不可

思議地看著女宿漠然的臉,女宿向來是白虎身邊的心腹,他怎麼會知道暗星大人與自己之

間的暗語?他怎麼會突然投向暗星一方?

  女宿輕聲道:「暗星大人有話轉達,你聽仔細了。」還是那一句。松林突然覺得奇怪

,於是仔細看著他的眼睛,卻見女宿的瞳仁變做尖細的一條,彷彿獸的眼睛,那瞳仁還在

灼灼跳動,彷彿在做什麼痛苦掙扎。他恍然大悟,原來他被暗星抓住了空隙,施了瞳術!

  松林忍不住呵呵笑出聲來,這算不算天也助他?他笑道:「在下洗耳恭聽!請說。」

  女宿輕聲道:「關於城外四千禁軍……」

  三月未到,白虎又收到公文——「曼陀羅連同周邊紋瀑,蒼雀,塚首山,北方數個大

鎮暴亂皆平,城主各司其職,暴民皆已關押至地牢,等候裁決。落伽情勢穩定,並無異常

。寶欽城門始終不開,四千禁軍令城內百姓惶恐不安,經查,城內依舊沒有任何異動,城

主松林每日只在房中飲酒作畫,不思庶民之苦。」

  白虎陡然笑出了聲,「寶欽的公文是素景寫的吧?他對松林意見一直很大,這番上書

,只怕一是求朕退兵,二是要求撤了松林的職。」

  玉階下眾神官皆叩首請求,「懇請太元王退兵,以安撫民心。」

  白虎挑眉望著下面一干新老神官,之前叫他們決策的時候一個比一個推得厲害,個個

都說自己無才無德,現在情勢穩定了,又得意起來,做出大賢的模樣。堂堂神界太元山,

怎麼養了這麼一群兩面人物?

  他朗聲道:「依眾卿所言,傳朕口諭,令尚嬰,賦綺,玉成煙三人接旨之日即刻返回

太元山,路上不得擾民。地牢中的暴民若有悔過自新的,一一好生放出,倘若執迷不悟,

斬立決!」

  階下一片頌德之聲,白虎權當不聞,揮手退朝。尚嬰三人接到聖旨是三天之後了,立

即領旨返回,浩浩蕩蕩的神界禁軍騎著驥獸,又令凡人產生了不小的騷動。

  班師回朝當夜,白虎安紮在曼陀羅,寶欽,落伽三城的眼線,統統被暗殺,竟無一人

知曉。三城廣開城門,令暴動城民趁夜流竄,相聚寶欽穩固勢力,主要暴亂領袖聚集在寶

欽城內,只待一人令下,隨機而動,降服各地駐紮兵力,得逞大業。

  當然,這些白虎都不知道,城主們紛紛上報斬了多少暴民,降服了多少人。白虎暗中

派出女宿去訪查,果然如此,終於放下心來。神界十分安寧寂靜,再無人生事,也無人上

報暴動,看上去情勢一片大好,安靜到……彷彿暴風雨即將來臨。

  神界禁軍回太元山的時候,非嫣他們還在岷山鎮無所事事,每天數著茅草玩算卦。大

軍經過岷山,飛得極低,戰士的衣角彷彿都可以劃過頭頂。非嫣膽子向來很大,眼看大軍

行過卻也不懼,站在街心仰頭看。

  「你看什麼呢?小心被驥獸抓!它們的爪子很厲害的!」鎮明向她走去,打算把這個

惹事精提回去。非嫣忽然抓住他的袖子,大聲喊了起來——因為驥獸飛過的時候聲勢很大

,她不得不喊——「你不覺得這些禁軍有點不對勁嗎?」她指著上面快速飛過的驥獸。

  鎮明瞇著眼睛看了一會,正要說話,卻聽辰星說道:「沒有什麼啊!都穿著神界的盔

甲,上次不也一樣?」

  鎮明沉聲道:「不!等等!髮色不一樣!」神界之中,做禁軍的有許多都是散妖,有

一點小妖力,卻不足為懼。妖煉成人形,需要兩百年,然而髮色和眸色卻只有在修煉五百

年以上才會變做與凡人一樣的墨色。禁軍多是五百年不到的小妖,因此當時出兵,驥獸上

的士兵頭髮五顏六色什麼都有。

  「……他們的頭髮都是黑的!」非嫣叫了起來,難道派出的禁軍與回師的禁軍還分兩

撥不成?

  言語間,驥獸快速飛過,不一會,大軍就飛去了煙霧渺茫的太元山外,再看不見蹤影

。非嫣幾人怔怔地站在街道上,半晌,清瓷忽然輕道:「偷梁換柱?莫非落伽城主與賦綺

商量的就是此事?」

  當時他們的談話裡提到了「換裝而歸,就此拿下」,莫非禁軍三將領早就被人收買,

趁出兵的機會將禁軍全部散去,換成了敵對方的人馬?

  鎮明只覺背後冷汗潸潸而下,他怔了良久,才喃喃道:「那些……莫非都是凡人?」

神界禁軍八千人,統統換成暴動的凡人,潛入太元山……那麼真正的神界禁軍去了什麼地

方?難道太元山這些人早有反意?他們什麼時候商量的?八千凡人混入太元山,究竟要做

什麼?

  他越想越覺得詭異,忍不住心驚肉跳。莫非以暴反暴,趁白虎不備將太元山上下殺盡

?他們忘記了太元山還有個被白虎吃得死死的暗星麼?八千人算什麼?當年司月一人一劍

便斬殺了三萬鐵騎!他們太小看神的力量了!

  「只怕這次,白虎難逃一劫。」玄武的話打斷了他的深思,「我總覺得這次暴動來的

快去的快,顯然是被高人操縱。目的恐怕也不是真的要反,而是借此混淆白虎的注意力!

我猜不光太元山禁軍被換,只怕三大城鎮早就做好了準備!白虎還被蒙在鼓裡!」

  他說完,看向鎮明,「怎麼辦,鎮明?我們就此冷眼觀看,還是……?」

  眾人都望向鎮明,這一次,他什麼也說不出來。怎麼辦?這個問題,他也在問自己。

讓神界就此崩潰消失,還是繼續白虎的太元天下?他承認,一直到現在,他也不明白凡人

要的是什麼。

  幸福,對每個人來說或許擁有不同含義,不光是吃飽喝足,與愛人相擁而眠那麼簡單

。再想想,凡人追求的,果真是幸福麼?推翻神的王朝,仇恨一切異能之人,這是幸福還

是奢求?滿足這個詞,他從來沒在凡人身上見過。他們,難道永遠不知道什麼叫做滿足?

  他怔怔看著太元山的方向,很久很久,才輕道:「我……不知道,我們該維護的人和

事,究竟值不值得……」

  八千禁軍回朝,白虎自然免不了勉勵一番,又賜了美酒金花給三將領。他從來也不是

武將,與神界禁軍接觸幾乎沒有,因此這般玲瓏心思的一個人,居然絲毫沒發覺禁軍的異

常。待眾人各自歸位之後,他第一反應就是去看看澄砂。

  暴亂一事如此順利解決,其實也出乎他自己的意料,縱然抱著警惕的心思,卻覺得捏

緊了拳頭找不到下手的地方。造成撲朔迷離的人,到底是誰?白虎覺得現在草木皆兵,然

而周圍太平靜了,平靜到他幾乎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懷疑。

  他想去看看澄砂,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知道她此刻的神情。

  澄砂住的行宮是當年司月的月華宮,清一色的黑色地板,乾淨空曠。他剛剛走到門口

,就聽見新派去照顧她的牛宿在大喊大叫,「暗星大人!請把飯吃完!暗星大人!您要不

好好吃東西,倒霉的就是我們這些屬下啊!您別為難我們了好不好?」

  白虎忍不住勾起嘴角。牛宿總是喜歡做出一付可憐的樣子,用同情心來打動別人。沒

想到他居然還把這招用在澄砂身上,只怕她根本不理會。

  果然,行宮內傳出澄砂哈哈笑的聲音,她的笑聲聽起來那麼爽朗,好像之前的一切一

切,她真的全部忘記了,就好像初識的那些日子,她笑得那麼天真。白虎心頭微微一酸,

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殿前忽然跑出一個人影,白色的裙子,好像一隻蝴蝶。她的頭髮微微有些凌亂,大概

是因為一直在笑,臉上紅紅的,雙眼如同秋波慢轉。是澄砂。白虎的嘴唇動了動,想去喚

她,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真的回到了從前,一見到她,心情就明媚起來。

  澄砂跑了兩步,忽然停了下來,她猛然回頭,立即看到站在門口的白虎。她微微一笑

,卻不說話,也不過來,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那是一種幾乎溫柔愛憐的眼神,她已經很久

很久沒有這樣看他了。白虎有一種幻覺,好像之前的一切都不曾存在過,它只是一場噩夢

,他的澄砂,就站在前面等他回去,等他去擁抱,將她全心全意地,抱在懷裡。

  愛上一個人,究竟是怎麼樣的滋味,他一直也不知道。但,對於澄砂,他承認,擁她

入懷的那一刻,自己是絕對真心的。一心一意,沒有任何企圖。可是放手之後,便是致命

的一刀。

  她死沒死,傷沒傷,他從來沒有勇氣去想。他們之間,怎麼會走到今天,是他不能理

解她,還是她無法明白他?

  白虎定定地與她對望,隔著十八丈的黑色水晶地板,她的笑容依舊溫暖憐愛。白虎突

然有一種近乎感動的心情,很久沒有見到她這種表情了。澄砂,無論你現在是真心的,還

是虛偽的,能再見一次你的微笑,實在是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暗星大人!求求您把飯吃完吧!屬下給您磕頭了……」牛宿嚷嚷著從後面追了上來

,手裡還狼狽地捧著碗筷,一見到白虎,他唬了一跳,趕緊跪了下去。

  「見過太元王!」牛宿把碗筷丟去一旁,顫巍巍地行禮。

  白虎默默走過去,從地上拾起飯碗,歪著腦袋看澄砂,「要我來餵你麼?」他柔聲問

著。

  澄砂笑吟吟地走過去,乖乖地拉住他的袖子,「好啊,我們先進去再說。這個人吵死

了,讓他在外面歇著吧!」她拉著白虎進了月華宮,可憐的牛宿只好呆呆地留在外面,委

屈極了。

  白虎進了臥廳,卻見女宿垂手站在牆邊,不由奇道:「你怎麼會在這裡?難道不該去

煙水樓守著胃宿奎宿麼?」

  澄砂搶著說道:「我要女宿陪我!」

  白虎無奈地笑了笑,「也罷,你向來喜歡纏著他。」他伸手將澄砂摟住,忍不住撫上

她隆起的腹部,喃喃道:「快了吧?澄砂,這孩子就快出世了……」

  澄砂的聲音聽起來突然有些冷酷,「是快了,該是四月出世的,不過我看他好像等不

及想馬上出來。」

  白虎頓了一下,澄砂忽然笑了起來,「你不是要餵我吃飯麼?你到底是來抱著我不放

的,還是心疼我讓我吃飯?」

  白虎默然拿起勺子,小心地開始餵她吃飯。

  空蕩蕩的臥廳,忽然沒有人說話了,女宿站在一旁像個影子,白虎覺得有些窒息。他

低頭去看澄砂,誰知她臉色忽然一白,捂著肚子開始發抖。白虎大駭,有生以來第一次完

全被嚇到手足無措,手裡的碗筷?▽握@聲掉去地上。

  「澄砂!」他叫了起來,趕緊將她扶住,只覺著手處一片汗濕,不由也開始跟著發抖

。澄砂緊緊抓住他的手,顫聲道:「扶……扶我去床上!好像……他已經想出來了!」

  白虎顧不得許多,將她一把抱了起來小心放去床上,然後回頭厲聲道:「女宿!去請

穩婆!快快!」

  女宿默然地垂手行禮,立即飛奔出去。白虎整顆心都在抖,眼看澄砂臉色慘白,大約

是痛極了,她的嘴唇已經被咬破,卻硬是撐著不叫出來。白虎顫抖著替她擦去額頭上的冷

汗,輕道:「你……你想說什麼?別忍著,告訴我……想叫也叫出來……別怕。」

  澄砂忽地猛然抬頭,死死地瞪著他,那目光,專注又濃烈,冷酷又慘然,他一時竟無

法分辨她究竟擁有怎樣的情緒。

  澄砂一個字一個字地喃喃說道:「我要你……離開這裡……現在我不想……看到你!



  話音剛落,卻聽窗外忽然「砰」地一聲巨響,好像有人平空放了一個爆竹,兩人同時

轉頭,卻見已然黃昏的天空,一道白色閃光如同巨龍一般竄上天空,遙遙望去,幾乎要竄

上陡峭的斷念崖。然後,「嘩啦」一下,巨龍粉碎開來,居然變做五彩斑斕的焰火,開滿

了半天天空。

  白虎怔住,卻聽澄砂壓抑地笑了一聲,喃喃道:「事情……不是來了麼?你……你還

不離開……?」

  他愕然地低頭去看她,只覺她的笑容那般虛幻,卻又是那般妖異,天空裡無數絢爛焰

火倒映在她漆黑幽深的眼眸裡,最後統統沉入最深遠的下面,被吞沒熄滅。她那張秀麗嫵

媚的面容,他忽覺極度陌生,竟彷彿今日初見。

  「白虎大人!穩婆來了!」

  女宿在門口的叫聲喚回他的神思,白虎慌忙起身,眼怔怔地看著女宿把顫巍巍的穩婆

帶去床邊,她一揭開被子,下面是觸目驚心的血液。白虎的心猛然一抖,喉嚨深處有什麼

東西在燒灼,他近乎逃一般地快步走出月華宮,腦子裡嗡嗡直響,完全混亂。

  天綠湖畔忽然傳來陣陣喧囂,仔細聽去竟彷彿殺戮之聲。白虎心頭一沉,直覺事情不

好,趕緊快步走去。沒走兩步,前面忽然衝來兩個渾身是血的神官,一見到他,他們驚惶

失措地叫道:「太元王!大事不好!神界禁軍……反了!」

  神界禁軍反了。白虎猛然間無法理解這句話的含義,然而多年的本能卻令他迅速下達

命令:「不許慌!你二人,一人去煙水樓將胃宿奎宿兩位大人請來,另一人去召喚近衛軍

!」他摘下腰上的碧色小令牌丟了過去,「快去!」

  那兩人如同得了赦令,飛奔而去。白虎忽然覺得渾身發軟,終於撐不住頹然坐倒在地

。反了,他居然沒有料到問題出在派出的禁軍身上!莫非禁軍三將領早有反意?他以手撐

額,陷入深思,卻怎麼也找不出謀反的聯繫與理由。

  那三人,唯一的共同點大約就是身世,都是來自青楊山的散仙。當初他廣招天下異能

智者,青楊山的人佔了絕大多數……忽然,他腦中電光火石一般,想起了煉紅夫人。她也

是青楊山的人!難道他竟不該殺她麼?!

  「白虎大人!」

  胃宿的聲音急急傳來,她情急之下,竟然用了舊的稱呼。她飛奔而來,將白虎扶了起

來上下打量一番,確定沒有任何損傷,這才鬆了一口氣。奎宿緊隨其後,兩人都是神色凝

重。

  白虎頓了一下,沉聲道:「奎宿,禁軍謀反的情況你去前方勘查一下,如果遇到近衛

軍,全權交給你處理,務必將叛徒清除,不許留一個活口!胃宿,你跟我來,我要去洗玉

台看一下大致情形。」

  奎宿答應了一聲,立即消失在影子裡。胃宿急道:「銀牙陣沒有人看管,萬一崩潰了

怎麼辦?女宿呢?」

  白虎轉身就走,一面道:「澄砂在生產,女宿去保護她。銀牙陣的事暫時別去管,先

把內亂平定了再說!」

  澄砂在床上生不如死地掙扎著,腹痛越來越激烈,她渾身的氣力好像都因為陣痛而消

失了。那個穩婆一把撕開她的裙子,看了一眼,低聲道:「你運氣真不好,居然是難產,

胎位倒了。」

  澄砂乍一聽這聲音,只覺有些熟悉,忍不住抬眼一看,卻見那穩婆揭開蒙住頭臉的青

布,露出一頭烏黑的青絲,膚光勝雪,明艷不可逼視,一雙眼亮若晨星,冷若秋水。澄砂

大驚,喃喃道:「居然是你……你,你不是已經……」

  那女子呵呵一笑,傲然道:「要怪就怪白虎孤陋寡聞!難道他竟不知道,嫣紅山五代

才出一個雙頭狼妖麼?掉一顆腦袋,又有什麼大不了?!」她扯開領口,果然右邊肩窩上

一個巨大的疤,還沒癒合。

  澄砂在一瞬間恍然大悟,「原來是你……難怪……難怪青楊山的人答應得都那麼輕鬆

……你,你做了手腳,對不對,煉紅夫人?」

  那女子正是煉紅,她笑了笑,卻不說話,坐去床邊洗乾淨雙手,替澄砂扶正胎位。

  「你暫時安心生你的孩子,女人生孩子的時候,我可不會趁虛而入。」

  澄砂咬牙忍住劇痛,喘息著說道:「你……推翻太元山……是想自己做王嗎?」現在

回想起來,松林答應與自己合作,叛亂的時候一切都十分順利,果然是因為她在後面推波

助瀾。神界禁軍三將領都是青楊山的人……不,不止,神界有近八成的神官都是青楊山過

來的散仙!她竟然都能夠買通?!

  好像看出了她的疑惑,煉紅冷冷說道:「白虎最大的錯誤,就是小看了我。他當初廣

招賢人,原本根本不會有那麼多人去,若不是我在後面幫了他一把,將青楊山的人借給他

,只怕太元王朝到如今都只是一個夢吧?現在人我該要回來了,仇我也該報了。嫣紅山的

血債,要太元山上下加倍償還!我說到做到!」

  她又笑了一下,「至於王,我沒興趣。說起來,你也幫了我不少,假若沒有你當初的

鼓動,三鎮的凡人只怕也不會乖乖聽話。我只要說一句暗星被雪藏,太元王是恩將仇報的

小人,他們便都激動起來了。你仔細聽聽——」她指向窗外,外面殺戮聲震天,「那些都

是為你而來的人哦,全天下馬上就是你的了!」

  澄砂喘息著,眼前陣陣發黑,生產的那種奇異的撕裂的痛楚,令她幾乎要暈死過去。

煉紅拍拍她的臉,「別昏過去!加把勁,孩子快出來了!」

  澄砂忽然尖叫一聲,聽起來好像受傷的幼狼,淒厲慘然,煉紅手上忽然一重,一個渾

身是血的小孩兒穩穩落在掌心,微微扭動。她笑道:「喂,你看看!你生了個兒子呢!」

  她忽然愣住,澄砂面上露出一個奇異的,虛幻的笑容。「煉紅夫人,」她輕輕說著,

「你雖然很厲害,可是,你果然一點都不瞭解凡人的心呢……」她從枕頭下面取了一把小

刀,飛快割斷孩子的臍帶,看也不看一眼。

  「我走了,你休息吧!孩子我洗乾淨了放你身邊。」煉紅說著,熟練地托著小嬰兒,

將他放去盆裡匆匆一洗,拍了一巴掌,孩子「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哭聲嘹亮。「嘿,倒

是個好小子。」煉紅笑著,取來床單將他裹起來,放去澄砂的身邊。澄砂已經閉上眼睛,

看上去好像睡著了。

  煉紅很快走了出去,屋子裡只剩下小孩子的哭泣聲,女宿自始至終都垂手站在牆邊,

動也不動,好像一個幽靈。

  澄砂緩緩睜開眼睛,低頭看了一眼那孩子,他還沒睜開眼睛,但是柔軟捲曲的頭髮分

明是灰白色的,眉目清秀文雅,與白虎有六分相似。她默默拿起匕首,抵去孩子的脖子上

,刀尖立即迸發出閃爍的電光,她竟依然戳不下去。

  澄砂頹然丟下匕首,半晌,她忽然哭了,眼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她艱難地在脖子上

摸索了半天,終於取出一個紅絲線栓著的玉色小角。她把玉色玲瓏角緩緩套去孩子的脖子

上,然後,猶豫著,似乎很艱難又很新奇地,用食指在他臉上輕輕一碰,撫摸了一下。

  孩子很快就不哭了,安靜地閉著眼睛,小小的嘴巴一動一動,本能地要喝奶。澄砂淚

流滿面,終於轉頭不去看他。她披上一件外衣,緩了一口氣,然後從床上慢慢坐了起來。

  「女宿……」她輕聲喚著,「你過來。」

  女宿很快走了過去,怔怔地問道:「暗星大人有何吩咐?」

  澄砂坐在床上,仰頭靜靜地看著他那張熟悉的臉,忽然抬手去撫摸他的臉頰,輕聲道

:「襲佑……我一直都沒告訴你,你長得好像襲佑……」

  話音一落,她的右手快若閃電,猛然捅去他腹中,微微一絞。女宿渾身一抖,面上的

神色古怪又茫然,彷彿大夢初醒,眼怔怔地看著澄砂慘白的臉,她的眼神陰狠而又慘烈,

然而聲音卻溫柔地呢喃著,「感謝我吧,你有幸死在我手上。倘若不是你,倘若沒有你…

…倘若我沒有那麼相信你……現在不會是這樣的……你是我在世上第三恨的人。」

  女宿的神情由驚訝變成痛楚,由茫然變得有些溫柔,他慢慢伸手,抓住她的一綹淡金

色長髮,從指尖到掌心,一寸一寸地愛憐撫摸。他忽然柔聲問道:「你第一恨的人,是誰

……?」

  澄砂居然笑了笑,那笑容裡隱約還殘留著往日的天真明媚,她說道:「那還用說嗎?

我最恨我自己。」

  她把女宿用力推開,他砰地一下倒在地上,鮮血從身子下面蔓延開來,他的手腳微微

抽搐兩下,口中喃喃說著什麼,可是誰也聽不見了。他的眼睛還睜著,眼怔怔地看著她艱

難起身,眼怔怔地看著她扶著牆一步一步往門口走,她白色的裙子上全是血,每走一步,

就有血跡留在地上。

  「如果還能重來……」他這樣對自己說,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喃喃說著,如果

還能重來……可是,世界上永遠沒有如果這一說。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終於閉上了眼睛。

  第十九章

  天綠湖畔一片殺戮之聲,來不及做反應的神官四處奔跑,穿著禁軍盔甲的叛黨見人即

砍。八千人如同潮水一般,從各個角落噴湧而出,從洗玉台遙遙望去,密密麻麻一片。

  白虎以手搭額,觀察情況,見近衛軍遲遲不來,他心中不由焦灼。胃宿護在他身後,

警惕地注意四周情況,一旦有任何異常,見即斬。好在洗玉台位置較高,且靠後,叛黨一

時還無法到達。

  胃宿輕聲道:「白虎大人,只怕此次叛亂是太元山內奸所發!不若讓屬下去將禁軍三

將領斬殺,令他們群龍無首,暴動便無法繼續下去。」

  白虎緩緩搖頭,他沉吟半晌,才道:「那三人不足以做大事……只怕後面另有高人。

你暫時不要離開我,待近衛軍出來平亂再說。」

  話音一落,卻見奎宿領著五百近衛軍從天綠湖後急急趕上。近衛軍人人身穿紅白相間

的盔甲,全是精心挑選出的戰士。那八千叛黨原本只是烏合之眾,並沒有進行過任何訓練

,一時間近衛軍勢如破竹,從叛黨中間直直插過,手中的長槍一陣亂戳,寒光乍閃,伴隨

著鮮血一起崩去半空。叫嚷聲痛呼聲震天,八千叛黨一時不防,被那五百人衝亂了陣形,

分成好幾個小圈子,被圍在中心。

  胃宿連聲叫好,回頭大笑道:「奎宿果真是好樣的!這麼快就平了暴亂!」

  她剛說完,卻見白虎腳下一個黑色的影子緩緩蠕動,奎宿從裡面緩緩浮了上來,「太

元王,叛黨已經被制住,請您定奪。」

  白虎冷然道:「不用問我,殺無赦!」

  奎宿答應了一聲,便潛入影子裡。不一會,就見近衛軍的包圍圈越來越小,八千叛黨

無處可躲,他們身為凡人,亦無神力反抗,縱然拚死一搏,卻也毫無用處——近衛軍皆是

擁有五百年修行的小妖仙,中了刀槍也不會死。

  奎宿一聲令下,近衛軍齊齊舉起長槍,刷刷砍落,霎時間血肉橫飛,殘肢斷體紛紛散

落,其狀甚慘。白虎別過臉去不再看,一面吩咐道:「胃宿,你去捉拿禁軍三將領。順便

下去告訴奎宿,一個活口都不許留。馬上將太元山入口處結界封閉起來,不准出不許進!



  這次叛亂,只怕還沒結束,平空被替換了八千人,這不是小數目。如果對方是一個精

細的人,便該料到八千凡人就算進了太元山,也只是有進無出,絕對無法活著回去。眼下

應該盡快封閉太元山,防止更大的禍害!

  白虎攏著袖子,一個人站在洗玉台上。此時天色已暗,晚霞漸漸褪去顏色,星子從天

邊現出了身影。如果入夜了,情況對雙方都不利,太元山如今已經沒有殘餘兵力,如果再

來一撥叛黨,只怕死傷會更加慘重。

  夕陽的餘暉裡,斷念崖看上去好像一隻沉默的巨獸,漠然地看著它腳下的天綠湖畔發

生的一起又一起事件。從憤恨到背叛,從笑語到殺戮。沾染了慾望的眾神不過是演戲的戲

子,悲歡離合,冷暖自知。

  寒冷的夜風拂過白虎秀雅的臉龐,他的神情看上去是那麼冷厲。這歷歷江山在目,無

一不是他花盡心血打下的,就算笑他執著,笑他癡念,那也無妨,他就是無法放下。這一

生就是一齣戲,無論給誰看,看了是笑是淚是罵,其間感觸,只有自己明白。

  天綠湖畔忽然一陣躁動,人群嘩地一下分開,緊接著有好幾個無法躲避的近衛軍一下

子飛了起來,身體在半空發出可怕的斷裂聲,連呻吟都來不及便死去。白虎一驚,卻見一

個纖細的身影緩緩從湖邊走來,右手提著一把新月般彎曲的刀,刀身在暗沉的夜色下閃爍

出熒綠的光芒,鮮血一滴滴從上面滾落。

  她高高地舉起手裡的彎刀,袖子滑了下去,膚色在月光下閃爍出新雪一般的美麗顏色

,映著刺目的鮮血,分外鮮艷。

  白虎的呼吸幾乎停止,他曾做過最壞的打算,可是它一旦發生,他卻覺得那麼不可思

議。她沒死……她居然真的沒死!掛在城樓上的那顆腦袋,當時曾是他得意權威的標誌,

可是如今,卻成了嘲笑他的利器!

  奎宿最先反應過來,大吼一聲便撲上去,出手如電,立即就要抓住她的咽喉要害。煉

紅橫腕,將彎刀平平舉在眉前,急急推出,險險擦過他的鼻尖。奎宿腳下忽然一滑,卻是

踩在了一灘血水上,煉紅順勢抬腳一踢,正中腹部,將他踢得飛了出去,掙扎著再也爬不

起來。

  此番動作迅速之極,幾乎是一瞬間就發生了。煉紅將刀在週身一晃,凜然望向洗玉台

的方向,冷道:「沒用的廢物,躲在後面嗎?!我看你能躲到什麼時候!」她橫刀向前緩

緩走去,目光如冰,眾人被她一看,心頭都是一冷,加上方纔她那般厲害身手,自己明顯

不是她的對手,上去只有被殺的份,於是五百近衛軍竟然紛紛向後退去,替她開出一條路

來。

  煉紅走了幾步,忽然一個人攔在面前,她抬眼一看,卻是胃宿。兩人冷冷對望了半晌

,胃宿忽然沉聲道:「嫣紅山上下幾千人都是我殺的!我殺了便殺了!從沒後悔過!只是

你若想找白虎大人的麻煩,還須的過我這一關!」說罷環顧四周,厲聲道:「太元山養你

們這群妖,難道就是為了讓你們逃命的嗎?!誰敢再後退一步,不要怪我下手狠毒!」

  她霍地一下抽出腰上的刀,橫在胸前。胃宿向來是以殘酷冷血聞名的,近衛軍裡有許

多人都曾是她的部下,對她又恨又怕,此刻見她動了怒,當下誰也不敢動了,顫巍巍地舉

著長槍,勉強地對著煉紅。

  胃宿冷冷看著煉紅,「你既然來了太元山,我怎麼能不一盡地主之誼。來得容易,你

以為走得也容易麼?」

  煉紅瞇起眼睛,雙眸漸漸變做慘綠色,她幾乎咬碎銀牙,細細的鮮血從嘴角流了下來

。「原來是你……原來是你!」她再不多說,身上陡然爆發出綠色的妖氣,如同無數條搖

晃巨大的尾巴。胃宿乍一接觸她霸道的妖氣,不由本能地退了好幾步,誰知眼前猛地一花

,煉紅整個人居然貼了上來。

  胃宿只來得及看到她眼睛裡慘綠的眸子,跟著領口忽然一緊,被她死死抓住。那彎若

新月的刀,恍若一道碧綠的流光,只閃了一下,然後「卒」地一聲,眾人齊聲驚呼!胃宿

胸前忽然一涼,好像有什麼冰冷的東西一下子刺透皮膚骨肉,那種冰冷,令她打了一個寒

顫。

  她緩緩低頭,那把彎刀深深沒入胸口,刀好快!一滴血都沒有流出來。煉紅低笑一聲

,手腕一轉,立即就要將她絞成兩截!胃宿不顧一切地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推。煉紅畢

竟被砍去了一個腦袋,功力大不如前,竟然被她推了出去,一腳踏去地上的血水裡,差點

滑倒。

  胃宿不等她追上來,轉身就往洗玉台奔去,奔了幾步才覺得胸口一陣劇痛,眼前金星

亂蹦,幾乎無法喘氣。她用力按住胸口上的傷,沒命地躲避著煉紅瘋狂的追擊。煉紅幾乎

瘋狂了,雙眼如同鬼火,手裡的刀沒有任何章法地劈過來。

  報仇!報仇!為了慘死的嫣紅山狼妖!為了那剛出生沒幾天的還沒有人形的孩子!為

了她臨死連話也說不了的侄子!為了她那被萬箭穿心釘去牆上的兒子!為了她深深受挫的

自尊!

  煉紅大吼著,手裡的刀朝胃宿的身上沒頭沒腦地砍去,所經之處,沒有一個人敢阻攔

,紛紛避讓。胃宿一口噴出血來,恨然地提刀,一刀將身邊一個試圖逃跑的近衛軍斬成兩

段。

  「誰敢逃跑?!」她厲聲喊著,渾身是血,看上去無比恐怖。

  話音剛落,卻聽南方傳來一聲巨響,竟好似山腳下有人在放爆竹,眾人齊齊回頭,卻

見一道血紅的焰火冉冉升起,從斷念崖下竄了上來,在空中飛速旋轉,整個天空都被映上

了它血一般的色澤。

  胃宿趁這個機會轉身就跑,她要去白虎大人那裡!就是死……也該為了保護他而死!

  煉紅在後面笑了一聲,居然沒有追上去。她朗聲道:「慢慢逃吧!我看你們能逃去什

麼地方!」她從懷中掏出一根灰色的爆竹,迅速用火石點燃,又是一聲巨響,地上竄起一

道白光,呼嘯著一直要鑽破天庭,盤旋良久,終於碎裂開,散成了五彩斑斕的碎屑,下雪

般地緩緩降落。煉紅哈哈大笑起來,「太元山!太元王朝!真是可笑!你們的得意也到此

為止了!」

  她回首環顧怔住的近衛軍,緩緩舉起刀。在焰火尚未凋謝之前,讓她大開殺戒!

  白虎怔怔地看著遠處,新月如鉤,倒映在天綠湖水上,這千年都不曾改變過的景色,

如今都染上了血霧。他眼怔怔地看著煉紅在人群裡翻騰揮刀,血光四濺,她看上去簡直就

是地獄深處來的惡鬼……一個,他一直以為根本不值一提的惡鬼。五百近衛軍,逃的逃,

死的死,傷的傷,在她這樣數千年的大妖刀下,他們比紙片還要脆弱。

  他已經不知道心裡究竟該想什麼,平常機關運算自如的腦袋,現在裡面好像全空了。

為什麼,在這個日子到來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空對蒼蒼天地?多麼可笑!他竟然在這種

時候想起當初的四方結義情景,莽撞的朱雀,拍著他的肩膀大聲宣稱:以後就是死也要一

起死,這才是好兄弟!向來內斂的玄武只是笑著喝酒,爽直的青龍在旁邊敲著筷子說笑話

。然後,朱雀死了,玄武背叛了,青龍在太元山建立之後便消失了。這一切,究竟是怎麼

發生的?

  斷念崖下黑壓壓一片,黑影在無聲前進,吞沒所有試圖逃亡的近衛軍。白虎只能默默

地看著這一切發生,他算盡了天地,可是在這一刻,他卻深刻體會到什麼叫做無能為力,

走投無路。月光從烏雲後面透了出來,方圓百里霎時變得清晰透徹,斷念崖下的黑影一一

現出原形,卻是戎裝肅穆的軍隊,從結界的缺口處,從人界,攀登來了神界。

  為首的是一個騎著巨馬的黑衣男子,他輕輕揮了揮手,身後的大軍潮水一般湧了上來

,幾乎是一瞬間就佔據了天綠湖畔,將殘餘的近衛軍全部吞沒。月光將他們的影子倒映在

湖水上,一雙雙眼睛裡擁有的不只是狂喜,更多的卻是征服神的傲然。這高不可攀的神界

,曾經接近一步就是大罪的神界,如今他們確實地踩在上面,用刀與雙腳,開拓出屬於他

們自己的神話。

  煉紅收刀,上去和為首的男子說了幾句,他緩緩回過頭來,望向洗玉台的方向。白虎

眼怔怔地看著他——松林。他一直懷有疑心的對象,他從來都沒有相信過這個人,可是,

最後卻還是敗在他手上。

  「暗星……在什麼地方?」松林低聲問著煉紅,神色有些猶豫。煉紅笑了笑,「不用

擔心,她剛生完孩子,白虎就是想控制她也沒什麼用。」

  松林恍然大悟,眼底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他喃喃說道:「原來是這樣……煉紅夫人

,此次攻下神界,你的功勞最大,待事成之後,松林跪請夫人做新神界之王……」

  煉紅忽然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廢話少說!你若是怕人搶你的位子,明說就是了!

你以為我希罕做什麼王嗎?如果你再不快點派人去洗玉台,我就要先出手了!到時候把白

虎千刀萬剮,你別後悔!」

  松林微微一笑,「夫人何出此言,松林一片至誠,請不要誤會……」

  「誤會?」煉紅終於瞪向他,陰森森地說道:「在我面前,最好收起你那套把戲!不

要忘記我們是有條件的!我提供青楊山的人脈,你出謀劃策替我報仇!我已經答應你不殺

白虎了,你還想怎麼樣?你最好小心一點!現在得意還太早!」

  松林居然一點也不惱,溫和地笑道:「既然如此,是我的過錯,夫人請息怒。」他回

首大聲吩咐士兵們全力盤查太元山所有行宮,只要見到神官服飾的人,立即斬殺。然後,

他對煉紅輕道:「那麼,請夫人先行帶路,在下與夫人同去洗玉台。」

  他身後站著黑壓壓一片士兵,煉紅抽空仔細一看,居然是原先的神界禁軍,都是小妖

仙。她雖然對這個人有點不齒,卻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和城府。只怕凡人制不住白虎,

於是就帶上妖仙,這個人,就是當上了神界之王,也和白虎差不多。

  她冷道:「我不去了,滅了太元山,我的心意以足。後面的事情你自己解決。告辭!

」她轉身就走,再也沒有回頭。

  「白虎大人!」胃宿掙扎著從洗玉台後面跑了過來,她渾身是血,臉上血和眼淚混在

一起,看上去分外恐怖。她踉蹌著跑過來,再也顧不得什麼禮儀,一把抱住他,顫聲道:

「屬下……屬下無能!太元山已被下界卑劣凡人所踏足玷污!奎宿只怕凶多吉少……大人

您快逃吧!胃宿我……我……便是拼了性命也會護您平安!」

  白虎冷冷地看著陡峭的斷念崖,半晌,才吐出一句話,「逃……我為什麼要逃?這裡

是神界,而我是神之王!便是死,也該死在神界裡。」

  胃宿胸口的傷越來越痛,她流淚說道:「大人……如果您死了,讓胃宿今後跟隨誰?

我……我一直對您……」

  白虎微微一笑,那笑是虛幻的,彷彿一剎那盛開的鮮花,又在下一個剎那凋謝,他輕

聲說道:「你的心意,我都理會得……」他突然想起澄砂,她還在生產,不知情況如何。

凡人信仰暗星,至少不會傷害她。

  他歎了一聲,聲音有些苦澀,「只可惜,我竟無緣一見我的孩子……」

  胃宿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慘然道:「大人!他們已經過來了!請您趕緊離開這裡!來

日方長!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放棄?」

  「他不放棄也不行……他輸了……是他輸了……」一個陰冷的聲音從後面傳來,白虎

大震,急忙回身,卻見澄砂扶著牆,艱難地站著,而她的白色裙子上滿是血污。她的神色

陰狠卻又有說不出的快意,可是眼角還有未乾的淚痕。她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他,動也不

動。

  胃宿立即將白虎護去身後,厲聲道:「你要做什麼?退下去!」

  澄砂如同不聞,只是死死抓著牆壁,死死地看著他。白虎沉默了很久,才輕聲問道:

「孩子……是男是女?」

  澄砂勾起嘴角,「男的,可惜你永遠也沒機會見到他了……」

  白虎垂下眼睛,忽然把胃宿推開,「你下去,不許過來,不許做任何多餘的事情。」

他淡淡說著,然後望向澄砂,柔聲道:「你我只怕都等著這一天,好了,你過來吧。」

  胃宿驚恐地看著澄砂慢慢走向白虎,不由驚叫道:「白虎大人!您要做什麼?」白虎

一手攔住她,「別過來,這是我們之間的事情。」

  他張開雙手,定定地看著澄砂,輕道:「你來吧,我也在等著你。」

  澄砂踉蹌著,一步一步走過去,好像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之上。第一步,是他們初識,

他的笑顏秀若春風;第二步,是她的愛戀,直率而且天真;第三步,是他的利用,儒雅的

貴公子,不是她的美夢,原來是她的夢魘,他翻起臉,比蠍子還狠;第四步,是他的強迫

,讓她徘徊在地獄裡,永生不得超脫。

  終於,她走去他面前,艱難地抬手,雙手握去他脖子上,慢慢收緊。最後一步,她要

這個人死在自己手下。過往的一切,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她的命運,是他強插一手,從此

生生改變軌道。現在恨也好,愛也好,都不重要,她只要把所有的氣力用在手上,專心地

,認真地,不顧一切地讓他死在自己手裡。

  白虎漸漸無法呼吸,她的手猶如鐵鉗,幾乎要將他脖子上的所有筋脈都掐斷,他眼前

金星亂蹦,已然什麼都看不見了。胃宿在一旁幾次想不顧一切上去救他,卻又不敢。那句

這是我們之間的事,令她覺得瞬間被隔了十萬八千里。她永遠也無法踏足他的心裡。

  「澄……澄砂……」

  不知道什麼時候,白虎忽然低低喚了她一聲,「很多事,我從來沒後悔過……我只對

你一人說,我從沒後悔過……」

  澄砂猛然抬眼,陰森地看著他,半晌,她近乎瘋狂地厲聲吼道:「可我後悔!我後悔

極了!你怎麼還不死?怎麼還不死?!」她搖著他,指甲陷入他的皮肉裡,鮮血直流。胃

宿終於無法忍耐,衝過來一把推開澄砂,扶住臉色慘白的白虎,「白虎大人!您怎麼樣了

?!」她幾乎要哭出來。

  澄砂被她甩得撞去牆上,幾乎無法站立,她勉強支撐著,又走了過來,抬手要去掐他

的脖子。她眼裡已經什麼都看不到了,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他死在自己手下。

  白虎劇烈喘息著,眼前一片雪花,耳朵裡也嗡嗡直響,手腳無比沉重動也動不了,他

只能聽見胃宿對澄砂怒叱著什麼,然後是澄砂一次一次摔倒的聲音。他張口想說話,卻什

麼也說不出來。

  忽聽前方松林的聲音清朗地響了起來,「暗星大人請住手!太元王在下要活捉。」

  澄砂什麼也沒聽見,只是朝著白虎那裡走去。松林微微一皺眉,厲聲道:「暗星大人

!請住手!不然在下要放箭了!」

  她什麼都聽不見,雙手合攏,去握住一個夢,那個遙不可及的夢,那個痛不欲生的夢



  松林的聲音忽然尖利直達天際,「人人皆醒,從此人即為神,神即為人!弓箭手,放

箭!殺了暗星,活捉太元王!神界就是我們凡人的了!」

  歡呼聲震耳欲聾,澄砂還是什麼都聽不見,她的手,馬上就要觸摸到了——

  「嗖」地一聲,她肩上忽然一痛,整個人被一股大力推得往後飛了出去。是箭,足有

小兒胳膊粗細的巨鐵箭,生生貫穿了她的肩膀,將她釘去牆上。

  澄砂喘息著,手指在牆上慢慢摸索著,還不死心地要過去。「嗖嗖」數聲破空之聲,

她的胸口,腹部,肋間,紛紛被巨鐵箭擊中,她整個人被釘在洗玉台上,鮮血汩汩而下。

  松林的聲音嘹亮得意,「誅殺暗星,得順天意!」

  白虎眼怔怔地看著澄砂,她的眼睛全無半點神采,看上去已然如同破碎的人偶。很久

很久之後,這副血紅的景象都一直浮現在眼前,他無論如何也忘不掉。

  松林一揮手,身後的禁軍一擁而上,「活捉白虎!」他吩咐著,昂首傲然而立,這一

個瞬間,他已經成了世間的王。

  胃宿忽然撲過來,一把抱住白虎的腰,連縱數下。眾人大驚,紛紛發出叫嚷聲,飛快

追了上來。胃宿咬破手指,迅速在地上畫了一個法陣,將白虎往裡面一推,法陣一觸到白

虎的身子,立即發出黑色的光芒,然後他整個人往地下陷去。

  胃宿怔怔地看著他,眼裡緩緩流出淚水,她死死抓住白虎的袖子,柔聲道:「白虎大

人!白虎大人……你一定要活下去……」她陡然噴出一口血來,身後追上來的士兵瘋狂地

用刀槍朝他們身上砍去,可是無論如何也砍不到白虎,法陣的黑色光芒阻攔了所有攻擊。

  「白虎大人……」胃宿怎麼也捨不得放手,可是抬眼一看,他的眼睛自始至終都沒有

看過自己,他在看澄砂,眼怔怔地看著,眼底是一片可怕的空虛。她心中猛然一痛,終於

頹然放手,後面的士兵紛紛用刀槍去砍她,瞬間將她斬成了肉醬。

  澄砂忽然動了一下,眼睛裡發出奇異的神采,熱烈卻又蠻橫,凶狠卻又哀傷。她猛然

回頭,眼中的瞳仁一下子張開,血一般的紅,她身下的影子蠕蠕而動,眼看就要脫身而出

,發出類似耳語的呢喃聲。

  松林大驚,連聲叫嚷放箭。白虎怔怔地看著她的眼睛,她一直瞪著他,忽然,她流出

淚來,五指猛然合攏,好像要向他抓過來——「白虎!你怎麼還不死?!你該死在我手上

!」

  然後,無數根巨大的鐵箭再次貫穿她。這是這個世界留在白虎眼裡最後的景象,染血

的澄砂,嘶聲的吼叫,還有悲傷的眼淚。他整個人沉入了深深的地底,從此不知所蹤。

  「你……你該死在我手上的……」澄砂喃喃地說著,眼淚順著雪白的臉往下淌,她腮

上還沾了幾滴鮮血,神情錯亂卻又奇異。眼前流淌過很多景象,全是最初的夢境,他寬大

的衣袖,身後無數飛舞的花瓣,然後他對她伸手——「過來我這裡。」

  澄砂緩緩閉上眼睛,無限依戀,彷彿撒嬌一般地呢喃了一聲,「姐姐……」她的身體

漸漸化作黑色的灰,一寸一寸地碎裂,胸口處一道黑色的光陡然竄向天際,待松林反應過

來的時候,它已經消失無影了。回頭再看,澄砂的身體已經全部化成灰,牆上只剩無數巨

大的鐵箭,斑斑血跡,以及幾件血濕的衣服。

  松林瞇眼看了許久,終於哼了一聲,用手裡的長槍挑起她的衣服,舉了起來,厲聲叫

道:「今日神界由我松林征服!從此無神,無神界,無神律!給我放火!我要燒盡太元山

!」

  士兵們士氣高昂,高聲答應著,叫嚷聲震徹天地。

  從初代麝香王建立神界至今,數千年的神界,在此一朝完全崩潰。從此世上無神,凡

人用自己的手,寫下自己的神話。

  在大火吞沒太元山的時候,月華宮裡,剛剛出生的孩子還在淒厲地啼哭,外面濃煙滾

滾,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一個人影迅速閃過,走去床邊,將那個孩子抱了起來,低

頭仔細端詳了兩眼,似乎確定沒有受什麼傷害,終於放下心來。那人取了一塊床單,撕成

小半,將孩子小心包裹起來,然後飛快出門,身形如同鬼魅,很快便不見蹤影。

  太元山的大火一直燒了七天七夜,那些繁華似錦,瓊樓玉宇,全部變成了灰燼,不留

一點痕跡。偌大的太元山,從此再也沒有長過一棵樹,一株草,從此竟成為了荒山。當最

後一片葉子也被燒成灰燼的時候,松林接到了士兵們的通報——後山從灰燼裡發掘出一副

無法損壞的棺木,上有銀色發光法陣,人力無法破壞。

  松林曾經聽聞過白虎為了續命,用了某個特殊法術,此刻終於找到根源,他也無比興

奮。當下尋找高人來看,詢問繼續維持的方法,終於明白,每七七四十九天往裡面填補一

個魂魄,法陣就會一直維持。這是一種非常陰毒的法術,早已被當年的麝香王禁用。

  棺木被松林安置去了自己的府邸中,他推翻了太元王朝,將山燒光之後,推展岷山鎮

,建立了一個新的大鎮,取名——扶松。曾有史書記載,松林拒絕建立新的統治王朝,最

後竟有數十萬人聯名上書請求他做王,在民眾強烈的要求之下,他眾望所歸,開闢了新的

屬於凡人的王朝,那便是歷史上第一個凡人朝廷——臨。

  悠悠數千年的神界傳說,終於正式宣告結束。凡人從順服,到反抗;從懼怕,到推翻

,仔細數來,竟連十年也不到。暗星從此也成為一種傳說,松林稱帝之後,將當年跟隨自

己親征太元山的士兵全部誅殺,就是為了封口——他對外稱暗星早已被白虎殺死,屍骨不

知去向。

  無論黎民百姓是歎也好,是悲也好,引導凡人追求慾望,爭取利益的暗星終究是不在

了,從此以後也沒有再出現過。

  這一場伏神傳說,終究轟轟烈烈地結束。神,最終成了被人降服的一種美好夢想,從

此蒙上一層神秘面紗。

 第二十章

  非嫣他們在大火焚燒太元山的當夜離開了岷山鎮。當看到滿天遍野的大火時,縱然有

千般感歎,也無法從口中說出了。

  事情最後果真發展成這樣,雖然他們心中都隱約預料到,然而眼睜睜看著,那感覺卻

是完全不同的。

  那時,火光沖天,非嫣他們默然地站在街道上,仰首看著一向隱藏在結界後面的太元

山對第一次對世人露出真實的面容。第一次,卻也是最後一次。清瓷的臉龐被火光映得火

紅,然而眼睛裡卻是一片沉沉的黑暗。玄武歎了一聲,把手放去她肩上,什麼也說不出來



  非嫣和辰星焦急地看著太元山的方向,彷彿在等待著什麼。大約是由於火光,非嫣的

眼睛出奇地亮,等了好一會,她終於撐不住急道:「怎麼還沒回來?探個情況要探那麼久

?山都快燒光了!」

  辰星低聲道:「別急,就算山燒光了,鎮明也不會有事的。我給他下了防火術,不要

緊的。」

  他話音剛落,非嫣卻跳了起來,連呼帶叫地衝了出去,一直跑去街尾,猛然撲進一個

人的懷裡。

  「你個死人!怎麼去那麼久啊?你要害我擔心出什麼毛病,該怎麼賠我?!」她大發

嬌嗔,抓著鎮明的袖子不肯放手。誰知她的頭髮忽然被什麼東西抓了住,輕輕一扯,耳邊

傳來咿呀的聲音,非嫣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卻見鎮明懷裡抱著一個用床單包裹的小嬰兒

,眼睛閉著,可是雪白的小手卻不安分地抓來抓去。

  「這……這是……」非嫣愣住了。鎮明長歎一聲,低聲道:「暗星……已經死了。白

虎不知所蹤,我經過月華宮的時候,聽到孩子的哭聲,便進去尋找。床上地上全是血,恐

怕暗星是剛剛生產完,體力不支,所以才能被人輕易殺死……不管怎麼說,孩子不該就這

麼死了,我便把他帶了出來。」

  這時,清瓷他們都趕了過來,聽他如此說,都忍不住唏噓。清瓷伸手,輕輕撫摸了一

下孩子的臉,輕聲道:「這是……天澄砂和白虎的孩子?」

  鎮明點頭,「我們都被煉紅夫人騙了,她並沒有死。我不知道她用了什麼法術,能瞞

過白虎。這次如果不是有她在,光憑松林絕對無法拿下太元山。……這也是白虎咎由自取

,倘若當日他沒有派人去嫣紅山……唉,算了,再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他把孩子遞給

非嫣,又道:「從此就沒有神界了,我們……也各自散了吧……」

  非嫣見他難過,不由柔聲道:「別想了,世事如此,你我都無法預料。這孩子我們帶

去無塵山吧。」

  鎮明點了點頭,轉身對辰星他們說道:「此地我不想久留,就此告辭了。日後,只怕

也沒有再見的機會……大家要保重。」

  辰星緊緊握住他的手,「你們也要保重!日後一定能夠再見的!」

  鎮明二人向玄武清瓷告別,當即離開了岷山鎮,前往無塵山。非嫣見鎮明一直鬱鬱寡

歡,不由輕道:「你別難過了,神界雖然沒有了,可是大家都還在啊。日後也有相見的時

候。你若是無法放心,我們把孩子送去無塵山之後,再周遊天下啊!一定能找到他們的!



  鎮明沉默了一會,忽然一笑,轉身溫柔地看著她,「不,我們就此留在無塵山吧。我

想了想,我們總是往那裡帶小孩子,司徒他們一定會抱怨我們不知養兒辛苦。這次,我們

自己生個孩子吧,堵住他的嘴。」

  非嫣陡然漲紅了臉,下巴差點掉去地上,她頓了半天,終於狠狠一跺腳,嗔道:「誰

……誰要給你生孩子!你自己生去吧!」

  鎮明笑了起來,「這可是你說的,千萬不要後悔。」

  非嫣轉身就跑,手裡的小孩子跟著一震一震,終於忍不住睜開了眼睛,琉璃珠般的眼

睛天真又嚴肅地看著非嫣暈紅的臉。她跑了兩步,終於忍不住笑著大聲說道:「你有本事

,就追上我!追上了,我就給你生孩子!」

  鎮明哈地一笑,抬腳就追了上去,兩人一前一後,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夜色裡。從此之

後,二人偶爾也會踏足世間尋找分散的同伴,然而再也沒有找到過。

  鎮明二人離開了之後,辰星便對玄武拱了拱手,「那麼,我也告辭了。保重!」他說

走就走,還是那個瀟灑的辰星。

  清瓷忽然在後面叫他,「喂,玩水的,等一下。」

  辰星對清瓷向來沒有好感,當下沒好氣地回頭瞪她,「我不叫玩水的!我叫辰星,辰

星!」

  清瓷忽然笑了一下,神色居然有些溫柔,她輕道:「十年之後,如果找不到那個女孩

子,我允許你進陰間。作為同路夥伴的情誼。」

  這話一出,不只辰星,連玄武都呆住了。他不可思議地看著清瓷,喃喃道:「你莫非

……真的答應了道君的請求……?」

  清瓷點了點頭,「人世間我已經待膩了,既然道君有心邀請,我何樂而不為?」

  玄武怔怔地看著她,說不出話來。清瓷轉身,忽然握住他的手,垂頭露出一絲羞赧之

色,輕輕地說道:「你……想去嗎?如果不想,我也不強求……」

  玄武恍然如夢,更是說不出話來。

  辰星見他二人如此,當下知趣地離開了。他性子瀟灑起來很瀟灑,從此一人遊遍各地

,喝酒賞月,偶爾打抱不平一下,竟得了一些俠名。十年之後,這位神秘大俠銷聲匿跡,

再也沒有出現過,竟然也成了一個傳說,常常為後人稱道。後來有人說在北方見過他,面

容一如往昔,只是神色間多了溫柔,身邊常常有一隻棕黃色小貓依依跟隨。

  清瓷與玄武二人離開了人世間,去到陰間,清瓷成為陰間第一位女道君,而玄武,在

陰間待了幾十年,陰間王終於賜予他引路聖者之名,令他引導徘徊在迷津河畔的遊魂順利

踏上輪迴道。二人從此再沒有踏足人世間。

  神的傳說,終於成為虛無縹緲之事。千年之後,太元山轟轟烈烈的伏神一戰也成了精

怪異志故事裡的一抹傳奇色彩,漸漸成為笑談。

  天綠湖,洗玉台,麝香山八大行宮,還有紅白絲綢亂舞下,隱藏的絕世風華,到如今

,都只是一場……無法捉住的夢。

 空森

  這裡是一片荒蕪的森林,終日只有白霧繚繞。

  當第一縷陽光穿透枯枝,落在他髮上的時候,他才驚覺,自己已經不知在這裡坐了幾

千年。

  抬頭,這裡什麼也沒有,只有無邊無際的乾枯森林,和偶爾能穿透濃密霧氣的日光。

  徘徊,他已經徘徊了無數次。

  這裡是什麼地方,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來這裡,他完全不知道。

  他不能睜開眼,因為眼前只有血紅一片,那是她染了鮮血的淚水。

  他不能放下摀住耳朵的手,因為放開了,他就只能聽見她嘶聲的叫喊——你怎麼還不

死?!

  這個問題,他會在深深的夜裡一個人思考。

  他死不掉,胸口再也沒痛過;他無法傷害自己,因為他的身體是虛空的,什麼也摸不

到。

  他每一時每一刻,都只能一個人靜靜地坐著,閉著眼睛,捂著耳朵。

  他已經坐了好幾個千年,久到……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

  這空空,空空的森林,永遠出不去,進不來,望不到盡頭。

  好像他曾經的慾望,無邊無際,然後到了最後,才發現,它們原來都是空的。

  那些繁華似錦的夢,那場爾虞我詐的鬥爭,那段若有若無卻無法忘懷的情。

  一切一切,都湮沒在空空的森林裡,找不到一點痕跡。

  他閉上眼,躺了下去。

  沉睡,永遠的沉睡,在空森之中。

  從此,永遠沒有醒來的一天。

 (伏神下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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