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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神》第18章
 第五章

  澄砂裹著厚厚的裘皮,靠在搖晃的車廂裡低頭看地圖。車廂很寬敞,她腳邊還放了一

個小案,上面有一壺酒,一隻杯子,杯裡的酒液也晃動著。

  馬車忽然劇烈震盪了一下,杯裡的酒立即濺了出來,窗簾隨即被外面的風雪吹開,灌

進大片雪花。澄砂的手一抖,地圖掉在了地上,她急忙伸手去合簾子。那風,比刀子還鋒

利,刮在身上臉上劇痛無比。北方的嚴寒,她總算深切體會到了。

  這裡剛把窗簾合上,馬車又劇烈震動了一下,似是輪子打滑,她整個人不由自主地歪

去一邊,窗簾嘩地一下又被風吹開,溫暖的車廂裡登時寒氣逼人。

  澄砂皺了皺眉頭,高聲喚道:「女宿!」

  車廂外立即響起女宿的聲音,「暗星大人有什麼吩咐?」

  澄砂一把揭開窗簾,就見女宿穿著黑色的披風,騎在馬背上,低頭望過來。她抬頭看

看天色,灰濛濛地,無數巨大雪花砸在臉上,又冷又疼。她冷道:「紋瀑什麼時候能到?



  白虎這次動了大手筆,帶了印星城所有的神官出動,連二十八星宿也一個不差,浩浩

蕩蕩地排成長龍,旌旗在風雪裡獵獵作響,雪地裡留下大串的凌亂腳印。她原以為神的出

征至少也威風一些,誰想同樣被風雪所困,狼狽不堪,與凡人有什麼不同?

  女宿恭謹地答道:「風雪較大,所以恐怕還需花上幾個時辰。請大人耐心等候。」

  澄砂有些不耐煩,「你們不是神嗎?怎麼還不用法術什麼的飛過去或者讓風雪停下來

?」

  女宿愣了一下,半晌才失笑,「暗星大人說笑了,我們沒有控制氣候的本領,也不可

能直接飛行上萬里。何況大人你也有一身神力,你能夠呼風喚雨或者御風飛行麼?那不過

是世人的臆想而已。」

  澄砂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霍啦一聲狠狠拽上簾子。女宿面無表情,似是對這種情況

十分熟悉,只是驅馬緩緩跟在車廂旁。過得一會,簾子果然又被人用力拉開,澄砂探頭出

來,冷冰冰地說道:「現在到了什麼地方?我已經冷得受不了了!」

  女宿服侍她已經有一段時間,自然知道她畏寒的特性。他沉默著褪下脖子上的毛皮,

遞過去,柔聲道:「戴上吧,別凍壞了。」

  澄砂怔怔地望著那塊灰色的毛皮,上面還沾著數片大雪花,濕漉漉地在風中顫抖。她

的心猛然一跳,用力將他的手推開,聲音有些慌亂,「你......你自己戴著!誰要你脫下

來了?!」

  女宿歎了一聲,將毛皮戴回去,輕聲道:「大人你心裡面不舒服,我能理解。但請再

忍耐幾個時辰,紋瀑城很快就到了。」

  澄砂這個人向來吃軟不吃硬,眼前這個與襲佑一模一樣的少年這般柔聲撫慰,再有天

大的火氣她也發不出來。寒風夾雜著大片的雪花灌進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忽見窗外

影影綽綽,即使隔著密密麻麻的飛雪有些看不清,但也能夠確定那是一座高山。

  她忽然想起女宿說的紋瀑這裡多山瀑,不由開口道:「被凍結住的瀑布,上面的花紋

一定很漂亮吧?現在能看到麼?」

  女宿抬眼看了看四周,苦笑道:「恐怕不能,這裡是官道,大人若想看瀑布,需得去

到山裡面,難免耽誤時間。大人若想看風景,等到了紋瀑之後,停了雪,屬下便帶大人玩

賞一番,如何?」

  話音剛落,卻見澄砂把手從車裡伸了出來,直指著頂前面的一塊白色的什麼東西輕呼

著,「那是瀑布吧?果然是呢!」

  他下意識地回頭看過去,就見離官道極遠的地方,有一個極小的全部凍結住的瀑布..

...不,那其實根本不算瀑布,因為它還沒有一人高,充其量只算流量大一些的水流而已

。天色很暗,加上大雪紛飛,即使他努力去看,也看不到一點花紋。但他不敢掃了澄砂的

興,只是淡淡笑了笑,說道:「是啊,大人的眼力真好,我方才都沒注意到。」

  澄砂沒注意他語氣裡的漠然,逕自望了很久,頭髮上落了厚厚一層積雪也不自知。半

晌,她幽幽一笑,柔聲道:「這裡倒和以前我與老姐修行時住的山頭很像......冬天到的

時候,溪水都凍住,我們和一幫師兄弟破冰撈了魚,不敢讓師父知道,偷偷烤了吃......

結果姐姐拉了好幾天的肚子。她這個人,傲得要死,就是拉肚子的時候也是一臉嚴肅

樣......」

  她唇角揚起一個幸福的角度,女宿有些吃驚地看著她,從服侍澄砂這些日子以來,他

從未見過她有這種天真懷念的表情,似是想起什麼快活的事情一般,連睫毛都幸福地彎起

來。

  但幾乎是一瞬間,那種美好的神色就消失了,好像清澈的溪水突然上凍,她的表情也

被一層寒冰凍住,暗金色的眼眸,血紅的瞳仁,如同冰粹的刀鋒,尖利異常。她整個人,

看上去又是眾人熟悉的那個冷酷又任性的暗星,渾身是刺。

  女宿定了定神,咳了一聲,輕道:「大人,外面太冷,當心受了風寒。」他恭謹地替

她拂去頭上肩上聚集的雪花,「大人還是坐回去吧,很快就到了。」

  窗簾又合上,一直到了紋瀑,她都再沒有出來說過一個字。

  紋瀑雖然不若曼佗羅城那麼雄偉,卻也算北方一個大鎮。四方一行浩浩蕩蕩來到城門

前,就見城樓高聳入雲,清一色的青石大磚砌成,即使在如此天寒地凍的氣候下,城牆也

沒有一點損壞,氣勢非凡。

  城樓之上無數彩旗飛揚,殿角兩旁斜飛,上面的銅鈴被風吹得叮噹亂響。四根漆黑大

柱矗立在城樓前,上面用金色的漆龍飛鳳舞地寫著字,仔細看上去似乎還在暗處發光。而

城樓之上半個人影也無,只有風聲淒厲呼嘯。

  白虎揭開簾子,仰頭打量半晌,滿眼的讚歎神色。過了一會,他正要吩咐部下突破城

門,忽聽一陣吱呀的巨大聲響,那座宏偉的城門,居然自己開了!他瞇起眼睛,琉璃眼中

微微閃爍出尖銳的光芒。

  馬蹄聲從前面傳來,很快地,一個穿著盔甲罩著披風的神官滾下馬來,伏地行禮,急

道:「啟稟白虎大人,前方紋瀑城主與十三萬城民降下城旗,懸掛四方神獸之紋,自願歸

順!」

  白虎大喜,面上卻不動聲色,淡淡吩咐身邊的奎宿:「先派參宿帶一隊善戰神官過去

看個究竟,奎宿你去把暗星大人請來我的車廂裡。」

  話音一落,就見城樓之上高高懸起四方之神的四面紋旗,東方青龍,西方白虎,南方

朱雀,北方玄武。每一面旗幟都巨大無比,且色澤鮮艷,顯然是嶄新的,迎風而展,獵獵

作響。城樓下的眾人登時喧嘩起來,每個人臉上都露出興奮自豪的神情。

  白虎依然按兵不動,沒一會,奎宿灰頭灰臉地奔了回來,沉聲道:「參宿已經帶人馬

前去探消息。暗星大人她......」他有些為難地蹙起眉頭,似是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白虎眉頭一挑,淡道:「我明白了,她不願過來,是吧?那麼我過去便是了。」他說

著便要起身下馬車,奎宿急忙說道:「不!暗星大人說她身體微恙,不想動彈......所以

,讓白虎大人您......您自己看著辦......」他結巴著,顯然這不是澄砂的原話。白虎完

全可以想像到澄砂的原話必然難聽而且刻薄,難怪奎宿如此狼狽模樣。

  他笑了笑,輕道:「你替我再過去傳個話,問問她,是喜歡自己過來,還是我用七淫

珠請她過來。小心些,暗星大人脾氣大得很,你可別被她傷著了。」

  不出所料,澄砂很快就冒著大雪直往他的車廂走了過來。白虎隔著簾子看她纖細的身

影,忽然皺了皺眉頭,她怎麼走得歪歪倒倒?女宿在旁邊手忙腳亂地扶著她,生怕她跌在

地上。

  「嘩」地一聲,簾子被她猛然揭開,澄砂慘白的臉映入他的眼簾。她森然瞪著他,也

不說話,半晌,才道:「我來了,你到底要做什麼?!」她的聲音是微微顫抖著的,也不

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憤怒。

  白虎輕輕拍了拍身邊的軟褥,說道:「進來說話,把簾子合上,外面很冷。」

  澄砂深吸一口氣,提著裙擺就要上車,身體卻晃了一下,腳下一滑,眼看就要跌下去

!女宿急忙伸手抱住她的腰,卻愕然發覺她渾身都在劇烈發抖。他將澄砂小心扶進車廂裡

,有些疑惑,卻不敢說話,只得拉上簾子,等在門口。

  澄砂身體僵硬地坐在白虎對面,別過臉去不看他柔和的目光,良久才冷道:「你到底

有什麼事情?快說!」

  白虎淡然道:「暗星大人您那麼聰明,自然知道我的意圖。紋瀑就在前面,您還要問

我叫您來的意思麼?」

  澄砂捏緊拳頭,厲聲道:「我說了今天不舒服!我不想去見那些城民!改天再說!」

  白虎把乳白色的七淫珠放在指間摩挲玩耍,細聲道:「恐怕由不得您,第一次的震撼

非常重要,我需要您的威懾力震住那些城民。眼下他們雖然降伏,但心裡其實還是不滿的

,不過迫於情勢省得流血犧牲而已。只有您能讓他們心甘情願歸順。」

  澄砂冷冷瞪著他手裡那串七淫珠,乳白色的珠子已經有三顆變做了漆黑的顏色,想來

就是在落伽已經在她身上用過的那三顆。「我要說不去,想來你一定會用這七淫珠。你何

苦擺這種姿態,威脅就是威脅,何必還做出一付高貴的模樣!你真讓我噁心!」她低聲說

著,轉身就要拉簾子。

  「等等。」

  白虎握住她的手,只覺觸手冰冷,還在微微發抖。他皺眉道:「你臉色太差,需得喝

點熱的酒再出去。我不想讓紋瀑的人看到一個病懨懨的暗星!」

  澄砂飛快把手抽回去,聞言臉色更是如冰,身子晃了晃,才道:「原來如此!不需你

費心!收好你的七淫珠,你要是再對我用這個,我立即就殺了你!」

  她拉開簾子,飛快跳了下去,推開女宿的攙扶,一步步往紋瀑城內走去。參宿這時已

帶著人馬回來,說明城內並無埋伏,城主與城民皆自願歸順,只等著目睹暗星的風采。

  風雪漸劇,不停有冰粒砸在她臉上身上,好像整個人都要被湮沒在這咆哮的颶風裡,

所有的氣力都被冰雹砸下的痛楚帶走。她覺得自己此刻近乎遍體鱗傷,不光是身體上的,

她的心都被凍住,血好像一點溫度都沒有,感覺不到一丁點的溫暖。

  她纖細的身體好像隨時都會被這場暴戾的風雪吹散,淡金色的長髮被風扯得筆直,裘

皮的袍子揭開一角,灌得膨了起來。走,走,毫不畏懼地面對這噩夢般的一切,她早已不

是以前的天澄砂。她自己也承認,她是,暗星。

  澄砂輕歎一聲,卻更像受了傷的悶哼與哽咽。眼淚早就滋潤不了乾涸的眼眶,她忘了

流淚的感覺。原來心在流血的時候,眼睛就無法流淚。

  城門近在眼前,那麼高,她仰頭也看不清,眼前白花花地一片雪花冰雹,還在旋轉。

一陣猛烈的眩暈侵襲而來,她幾乎要跌倒在地,匍匐下來,再不想動一步。如果,能忘了

一切,如果一切都是噩夢而已,那多好。

  她幾乎想聲嘶力竭地咆哮出來,對著暴風雪咆哮。

  但她什麼都沒說,身後的影子忽然暴動起來,瞬間凝聚成一隻巨大的黑獸,一隻爪子

虔誠地攤開,垂首跪在她身後。

  幾乎是本能地,不需要思考地,她張口說出幾個音節古怪的詞,然後踏上那只獸的爪

子,衣袂翻捲。黑獸身體驟然縱起,一躍數十丈,輕鬆跳上城樓頂。紋瀑城裡的凡人看不

見影子化出的獸,在他們看來,暗星是生生飛上城樓的,在這場十年難得一見的暴風雪裡

,一躍,如同神祇。

  她挾風雪而來,艷若桃李,冷若冰霜,雙眸是最凌厲的閃電,直劈入心,照亮一切。

就這樣一個剎那,紋瀑城民盡數跪下膜拜,什麼都忘了說,什麼都,不需要說。

  黑獸又是一躍,帶著她從城樓上跳到了街道正中,然後它便化做黑煙,瞬間就在颶風

裡消散開來。萬民頂禮,她靜靜看著這一切,心裡又開始有浪潮翻滾,另一種詭譎的情緒

攫住了她,身體裡的血管開始破冰融化,一點點地變得熾熱,似要從頭頂蒸發了出去一般

。她的瞳仁越發血紅起來,如同暗處的兩把新月小刀。

  她深深吸一口氣,往前跨了一步,開口朗聲道:「你們醒過來了麼,我的子民啊....

.」

  話音剛落,她眼前忽然一花,所有的景物都成了翻滾的水面。一陣劇烈的眩暈席捲而

上,她再也撐不住,身子一歪,在一片驚呼聲中昏倒在地上。

  恍惚,迷離,她好像做了很多夢,又好像什麼都沒做。耳邊有喃喃的說話聲,她懶得

聽仔細了。反正是夢,醒來才發覺都是假的,何必當真。

  搖搖晃晃地,她覺得自己好像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看到自己熟悉之極的米色天花板

,天藍的窗簾,還有牆角的一個拳擊沙袋。啊,果然是夢!她還是在家裡,什麼地方都沒

去。澄砂開心地從床上跳下去,推門就往外走。

  客廳裡坐著加穆,還是老樣子,他咬牙切齒地打著PS2,身邊是襲佑,跟他一樣拿著個

手柄在那裡大呼小叫,沒點形象。澄砂大笑著走過去,指著襲佑說道:「你這個死小子!

知道嗎?我做了個怪夢,夢裡居然有你誒!你還穿一身古代的衣服......哈哈!沒想到你

穿古裝比較好看啊!......喂,你聽見我說的了嗎?......襲佑?」

  沒人理她,好像根本就沒聽見她說的話一樣,那兩人繼續玩遊戲,當她是空氣。

  澄砂怒了,一腳踩上茶几,叫道:「喂!你們聽見沒有啊?我在和你們說話誒!」

  還是沒人理她,加穆轉頭對廚房那裡嚷嚷起來,「淨砂,飯好了沒有啊?我們要餓扁

了!」

  「急什麼,餓不死你。餓死了更好。」

  一個清冷的聲音從廚房門口傳過來,澄砂驚喜地跑過去,對著那黑髮秀美的女子叫道

:「姐!是我!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淨砂如同沒有看到一樣,逕自往沙發那裡走去,戳了戳加穆的後腦勺,輕道:「就知

道玩遊戲,下午還有任務要做,別忘了。」

  澄砂驚恐萬狀,扯著嗓子尖叫了起來!

  「為什麼都不看我?!我是澄砂啊!你們不認得了嗎?!姐姐!加穆!襲佑!你們和

我說說話啊!」

  所有的聲音都停止下來,那三個人忽然一齊轉頭望著她,目光是她從未見過的冰冷。

澄砂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喃喃說道:「我是澄砂啊......你們不認得嗎......?姐姐?



  淨砂冷冷看了她半晌,才開口,聲音譏誚尖利,「你早就不是澄砂了,我妹妹不是你

這種模樣的妖怪!你是誰?!你是誰?!」

  她被問得節節後退,一直退去了牆角,冷汗滿身。眼角的餘光一掃,忽然瞥見旁邊的

試衣鏡,她忍不住回頭一看,卻見鏡子裡映出一個穿著黑色長袍的女子,神色冷厲,兩隻

眼睛如妖似魅。雖然面容與自己一樣,卻又完全不一樣。

  她大駭,就見鏡子裡的女人大笑起來,血紅的瞳仁蠢蠢欲動,張口對她說道:「認命

吧,你早就不是天澄砂了。你自己不是也知道了麼?」

  澄砂聲嘶力竭地吼了起來,整個世界忽然在她面前崩潰,一片片掉在她腳旁。她整個

人陷入一層濃密的黑暗裡,似是被什麼溫暖的東西包裹了住。

  她在那片黑暗裡,慢慢搖晃,款款蕩漾。一個非男非女的柔和聲音在耳邊如詩如訴地

說著什麼,她吃力地聽著,「別怕,別怕......給我吧,一切都給我,以後,你就什麼都

不怕了......」

  「你既是如此辛苦,就別再撐了。讓我替你,面對這個噩夢的世界吧......」

  澄砂喃喃地說著什麼,自己也不知道,只覺得自己越陷越深,整個身體卻漸漸清爽起

來,腦子裡也再沒有混亂的思維。她忽然警覺了什麼,用力睜開眼睛,輕道:「我是天澄

砂,你不可以霸佔我的一切!」

  那個聲音如此柔和,「我什麼也不霸佔,我只是減輕你的痛苦罷了......」

  話音一落,她覺得整個人都陷入一個漩渦裡,越轉越快。她的頭腦卻越來越清楚,耳

邊聽得有什麼人在說話,她忽然猛地一動,用力從床上坐了起來!

  「澄砂,你終於醒了。」

  同樣是一個柔和的聲音,卻讓她本能地打個寒顫,緩緩轉頭看過去,就見白虎坐在床

邊,笑吟吟地看著自己。

  「我......」

  她想說話,卻覺得嗓子幹得冒火,根本說不出話來,只能劇烈咳嗽起來。

  白虎拍著她的背,遞過去一杯冷茶,輕道:「你染了風寒,高燒發了兩天。現在覺得

好些了麼?」

  澄砂一口氣把茶喝乾,又喘了幾聲,才冷道:「如果你馬上給我滾出去,我會覺得更

好。」

 第六章

  白虎出乎意料一點都沒有惱怒,他往後靠了靠,環起胳膊,淡淡地凝視她。澄砂捏緊

手裡的杯子,忽然用力將它砸去地上,碎片濺了開來,發出巨大的聲響。

  「你給我滾!」

  她厲聲喝著,或許是花了太大的勁,眼前金星登時亂蹦,眩暈的感覺再度襲上,她身

子晃了一下,飛快倒了回去。

  白虎既沒有扶她,也沒有驚慌,只是默默地看著她。過了一會,他緩緩彎下腰,將茶

杯的碎片一塊塊撿了起來,輕聲道:「寶欽烏丹坊的白瓷杯子,價值連城。你這一砸,裡

面的銀子,足夠凡間的普通農戶一家三四口過上三年快活日子了。」

  「澄砂,你是個缺點太多的人。」他說,慢條斯理地,「你的脾氣太壞,眼光太淺,

不知悔改,大手大腳,敗家,固執,任性,單純,衝動......」

  沒等他念完,澄砂就猛地坐了起來,這一次,床上的被子和枕頭飛了出來,呼地一下

砸過來。白虎身體微微一偏,被子和枕頭就掉在了地上,染上大片黃色的茶水。她氣得渾

身發抖,顫聲道:「你今天是專門來數落我的嗎?!是不是乾脆讓我病死掉了就稱你的心

?!你這個敗類!」

  白虎微微一笑,輕道:「還能罵人,澄砂你還是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麼可愛。」他垂

下眼睛,聲音裡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膩,好似誘惑,「你那麼多缺點,真是討厭。可是在

我看來,那些缺點,卻比世界上所有優點加在一起還要讓我喜歡。」

  澄砂冷笑一聲,「怎麼,硬的用過了就來軟的?又要開始用你的美色來引誘女人?」

  白虎搖了搖頭,「對了,你的缺點還有一條,疑心病。」

  澄砂覺得自己根本就是被這個人耍猴般地玩弄,心底忽然燃起一股不可理喻的怒氣,

與往日完全不同,彷彿自尊被侮辱了一般的狂暴。她抿起唇,神色冷了下來,雙眸之中陡

然銳利起來。

  這種帶著威嚴的憤怒,讓白虎有些吃驚,就聽她冷道:「我只數五下,你再不出去,

就別怪我不客氣。」

  白虎頓了一會,她已經數到了三。他苦笑一聲,只好站起來,卻不轉身,面對著她倒

退了出去。一直退到了門邊,他輕輕說道:「風寒剛好,別再著涼了。我去吩咐女宿給你

多加兩床新被褥。這幾天沒什麼事情,你就好好休息吧。紋瀑這裡的風景不錯,等你大好

了,出去多看看。別忘了,這是你的天下。」

  門終於悄悄合上,澄砂整個人虛脫一般,癱在床上。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冷冷地看著

頭頂的帳子,血紅的瞳仁緩慢卻堅決地搏動著。

  門外,一直在暗處守侯的奎宿急急奔出,飛快扶住面色慘白的白虎,著手處卻是一片

溫熱的濡濕。他嚇得幾乎要叫出來,喉頭不住滾動。「白虎大人......!」他低聲地,焦

急地喊了起來。

  「噤聲!」白虎斥著,死死捉住他的胳膊,整個人虛弱地靠在他身上,瑟瑟發抖。半

晌,他緩過了氣,才虛弱地說道:「參宿......他怎麼樣了?」

  奎宿面上飛快掠過一絲沉痛,哽咽道:「他......不只胸口上中了辰星的一劍,還被

火神修羅的神火直接擊中要害,一刻前剛剛......魂飛魄散......」

  白虎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覺背上的傷口幾乎要裂開,好像有一根鞭子在抽著他,痛到

渾身是汗。在這種劇烈的痛楚下,他的思緒卻漸漸冷靜下來,心裡一點聲音都沒有,他不

知道那是空洞還是冷酷,他分不清。

  奎宿見他背後的衣裳幾乎被血水浸透,不由驚恐萬狀,顫聲道:「大人......您的

傷......!我馬上去叫胃宿!」

  白虎冷道:「你怕什麼?我死不了!不過是被水劍小小劃破一點皮罷了,我怎麼養了

你們這麼一群大驚小怪的廢物?!」幾句話說完,他的額上已經佈滿冷汗,嘴唇雪白,「

你給我把女宿叫過來,要他今天必要好好服侍暗星大人,要是讓她有一些不快,就等著受

罰!快去快去!」

  他連聲催促,眼前陣陣發黑,卻強忍著自己站在那裡。奎宿不敢違抗他的命令,只得

轉身就跑,頭也不敢回一下。白虎已經看不到任何東西,劇烈的痛楚與眩暈讓他意識迷離

,他掙扎著抬手去扶旁邊的柱子,不料扶了個空,整個人往旁邊跌了下去。

  一個人影迅速從欄杆旁樹木的陰影裡竄了出來,將這個孱弱的身體一把抱住,死死扣

在胸前,雙手還在微微發抖。

  女宿來的時候,腰上別著一把琴。

  他替澄砂換了新的被褥,又加了一床被褥在上面,替她掖好被角,放下帳子,才輕道

:「大人路染風寒,還請好生休息。屬下告退......」

  「你哭過了?」

  澄砂忽然在帳子裡輕聲問他,他的眼睛又紅又腫,還有鼻音,這個人是怎麼了?她生

病昏迷的兩天裡,發生了什麼能讓一個男人哭鼻子?還有他身上若有若無的酒氣——居然

還喝酒?!

  女宿頓了頓,拱手垂首,低聲道:「在大人面前失了儀態,是屬下的錯。請大人懲罰

!」

  澄砂拉開帳子,有些不耐煩,「什麼懲罰不懲罰,你怎麼那麼多廢話。發生了什麼事

情?你腰上別著什麼?」

  女宿猶豫了一下,才將腰上的琴取下,輕道:「大人不識得麼?這是北方的樂器,胡

琴。紋瀑的人都喜樂,無論老少,閒來無事都會拉上兩首曲子。」

  澄砂見那把琴細長,兩根弦,那模樣倒像極了自己熟悉的二胡。她勉強笑了一下,抱

著被子靠在床頭,說道:「我知道啊,它的音色......很是蒼涼。」

  女宿沒有說話,拉過椅子坐上去,提弦,緩緩拉了開來,卻是低低的調子,彷彿暗夜

低吟,雨濕梨花,雖音色歡愉,卻隱隱帶著一股悲愴,似懷念。

  他慢慢說道:「大人染了風寒睡了兩天,自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的手一顫

,調子竟然折了上去,陡然換了個音色,好像從靜裡忽然迸發出強烈的聲響,如裂金石,

帶著激盪的漣漪。

  「大人,參宿死了。」

  他喃喃地說著,淚水就這樣淌了下來,滴在弦上。那調子竟又折了一折,裂帛一般,

從高處砸下,卻又盤轉著繞上去,一次比一次激烈,彷彿要衝擊天門,悲聲陣陣,化做波

濤,拍打天地。

  胡琴的音色本就悲愴淒涼,此刻為他奏來更是如泣如訴,似是有個人在幽幽夜色裡哭

泣一般,連吟帶唱。唱破了嗓子,流出了紅淚,化做一片嘶啞,被月光一照,便碎了開去

。他大開大闔地拉上數回,潮水沒頂,待退去之後,還是一個人在哭著,淚水流不完。

  他的技巧說實話不那麼好,好幾個地方都破了音,沙沙地,有些刺耳,可不知為什麼

,澄砂的心卻被這有些拙劣的音色揪了住,翻騰起伏,落不去地上。她吸一口氣,喉嚨都

有些哽咽,忍不住說道:「他......怎麼會死?」

  參宿,她不熟悉這個西方七星之一,隱約記得是一個老跟在白虎身後的瘦子,臉色好

像很白,眼睛裡總有一種驚惶的神情,像隻兔子。這個人不是白虎的心腹麼?怎麼會死掉



  女宿如同沒聽見她的話,逕自輕道:「參宿這個人,有點膽小,偏偏白虎大人老喜歡

叫他做一些危險的任務,他一句話也不敢抱怨,每次得命回來,我就會與他喝上一杯。我

剛入印星城做二十八星宿的時候,什麼都不懂,除了他之外沒人幫我。對我來說,參宿已

經成了親兄弟。他現在死了,再沒人陪我喝酒......我只恨,他連魂魄都不得保存下來,

這樣一個人,從此就消失了麼?等於完全沒有存在過麼......?」

  他哽咽到說不下去,淚流滿面,也不擦一下。澄砂見他如此悲傷,便不再催,只得在

旁邊靜靜看著他。

  「前日,白虎大人本想帶大人您一同前往曼佗羅,打算趁著順利攻下紋瀑的勢頭,將

北方的勢力完全奪過來。但您病得太重,實在無法上路,白虎大人只得將您留在紋瀑城內

,帶著其他人馬先去了曼佗羅。」

  女宿拭乾眼淚,淡淡地說著。澄砂暗自心驚,卻說不出話來,只能瞪著他,等他說完



  「曼佗羅城早有埋伏,五曜的辰星和熒惑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蠱惑了那裡的城民,居

然將整座城防守得滴水不漏。白虎大人本想撤回,回紋瀑從長計議,但......辰星與熒惑

卻趁他們不備從城裡出來偷襲,白虎大人被辰星傷了後背,參宿......為了保護白虎大

人......被辰星和熒惑殺了......!」

  他目中幾乎要滴出血來,滿是瘋狂的恨與殺氣,只聽「喀」地一聲,那把胡琴竟被他

生生捏斷!「我......我......有生之日誓報此仇!」

  澄砂卻沒注意這些,她的腦子在聽到「白虎被辰星傷了後背」這句話之後,就開始不

靈光了。白虎,受傷了?剛才還輕言慢笑的那個混帳,他當時居然是受著傷的?她覺得整

個人都僵硬了,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麼。

  她也不知道自己心底到底是什麼感覺,那究竟是快意,還是痛楚,更或者,是憐惜?

這種複雜的心情,令她忽然從床上跳了下去,本能地就要衝出去看個究竟。白虎,那個永

遠微笑的魔鬼,那個好像能把所有人都玩弄在股掌間的神祇......她突然極想看看他虛弱

的模樣,看看他受挫的狼狽。她到底是要過去狠狠嘲笑一通還是抱著他大哭一通......?

她不知道。

  「暗星大人!您還在病中!請別亂跑!」

  女宿好像攔了她一下,具體發生了什麼她已經不記得了。推開門,漫天風雪夾雜,咆

哮著幾乎要把她撕爛,但她心底的咆哮卻更甚。她甚至顧不得披一件厚點的衣服。

  迴廊那麼長,她隱約碰上了一個人,一把抓住,沒命地叫道:「白虎在什麼地方?!

那個混蛋到底在什麼地方?!」

  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如此順著自己的心意做事,完全不懂得後退,不懂得責怪自己

的鹵莽倉促。她甚至覺得天經地義。

  跑了又跑,繞了又繞,最後是怎麼來到那扇門前的,她也忘了。一腳踹開那門,風雪

加劇,將燭火熄滅,庭外的雪映進來,分外明亮,地上一灘觸目驚心的血,白虎灰色的長

髮在床邊繚繞,上身赤裸,瘦削的背上,有一道橫埂的一尺來長的血痕,他在流血。

  她呆在了那裡,如同被施了法術,動彈不得。女宿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惶恐地叫道

:「大人請回!小心再受涼!」

  她什麼都沒聽見,眼睛裡只有那道血痕,它映在瞳孔裡,然後如法炮製,在她心頭也

刻上那麼一道。白虎的琉璃眼灼灼地盯著她,絲毫不放鬆。

  不知過了多久,白虎忽然打了個寒顫,歎道:「把門關上,我很冷。」

  澄砂怔怔地看著暗處走出一個纖細的身影,繞過她,伸手把門合上。是胃宿。她看也

不看澄砂,轉身走回床頭,半跪下來,似是要替他療傷。

  「誰傷了你?」

  澄砂聽見自己這樣問著,聲音沙啞。

  白虎卻不說話,只是看著她,目光專注,似在看一幅畫,一朵花,一段風景。她忽然

煩躁起來,飛快走過去,沒有任何儀態地把胃宿推開。胃宿立即跌去了地上,半天爬不起

來。

  白虎居然笑了,他說:「原來,你在吃醋。」

  澄砂冷冷地與他對望,心裡有什麼聲音破繭而出,那被她刻意壓抑很久的聲音。你難

道沒有想要的東西麼?沒有麼?如同以前被問的那樣,她本能地,大聲地,毫不猶豫地,

在心底回答自己:有!當然有!這個世界上,她最想要的,就是眼前這個人。從裡到外,

從身到心,她想要他完全屬於自己。她不容任何人染指,不容任何不純。

  她的眼神冷了下來,血色的瞳仁張開又合閉,如同有生命的一般。她半蹲下來,伸手

放去傷口之上,隨便一搓,白虎背上的皮忽然就剝落了下來,一塊塊,一團團。眾人都呆

住,怔怔地看著舊皮脫落之後,背上的傷口居然消失,半點痕跡不剩。

  白虎有些意外,他反手去摸傷口,失笑道:「這麼快就好了......?澄砂你什麼時候

學會療傷了?」

  澄砂沒有說話,從床邊拿起一件外衣飛快披在他肩膀上,然後轉身就走。快走,快走

。再不走,她就會覺得一切都荒謬之極,她為什麼要來這裡?為什麼要替他療傷?就為了

心底那個折磨她的聲音?白虎是一隻鬼,任何缺點被他抓住,就永無翻身的日子,她為什

麼要送上門給他侮辱?

  她覺得自己瘋了,不可理喻。她好像突然才清醒過來。

  「澄砂!」

  他低聲叫她,然後輕道:「女宿胃宿你們倆出去,我有話與暗星大人說。」

  澄砂轉身,對上他的眼,半天才道:「有什麼話?快說!我......我不過是報答你受

傷了還探病的行為而已,你不要以為......!」

  她的身體忽然被人抱住,白虎低頭用力吻上她的唇。天旋地轉,她以為自己下了地獄

再上天堂。他的氣力從未如此大,緊緊箍住她的腰身,幾乎要將她揉爛過去。她睜著眼,

瞪著他的長睫毛,睫毛微微一顫,他睜開了眼,灼灼地看她。

  她忽然覺得唇上劇痛,他居然咬了上去。

  「澄砂,澄砂......為什麼我們都是會折磨自己的人......?」

  唇舌糾纏,他含糊地喃喃地說著。這種近乎貪婪的纏綿,令他們無法呼吸,她不知道

是他要吞了她,還是她要吃了他。她渾身都在發軟,完全沒注意白虎一步一步後退,退去

床邊,就勢一倒,兩人跌去床上。

  澄砂身體一震,彷彿從迷霧中掙扎出來一般,背後一陣冷一陣熱,白虎的手已經伸進

敞開的領口,放肆探索。

  她倒抽一口氣,一把將他推開,急抓著領口跳了起來,手忙腳亂地繫好理好,凌亂的

呼吸卻怎麼都無法平息。她臉上一陣白一陣紅,也不知是怒還是喜。白虎半躺在床上,笑

吟吟地望著她,半晌,柔聲道:「你怕我?還是說,你還要騙自己再騙我,說你不愛我?



  澄砂默然,面色漸漸蒼白。良久,她歎了一聲,「白虎,愛了又怎麼樣?我愛你,也

改變不了什麼。你照樣會利用我,傷害我。你逼得我承認什麼?我越愛你,以後就越恨你

。我一定要你死在我手上的。」

  白虎走過去抓住她的手腕,放去心口,沉聲道:「沒錯,我承認我利用你。但我可以

給你一個承諾。日後你若恨我恨到不行,我的命隨時都可以給你,只給你。殺了也好剁了

也好油煎了也好,我不管。但澄砂,在那之前,我一定要得到天下。我現在,不能死。」

  澄砂絕望地閉上眼,心裡最後一點希望悄悄破碎,扎得她血肉模糊。十八年來,她第

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做心有餘而力不足,原來竟是這般安靜,這般絕望的感覺,心灰意冷。

他那麼殘忍,斷了她最後的一丁點幻想。

  她怔怔地看著他,豁了老命不讓眼淚流下來。白虎伸手過來似是想摸她,她一側讓了

過去,走去門邊冷道:「我走了,別忘了你的承諾。你的命是我的。」話到最後,只得一

陣哽咽。她最想要的這個人,來到這個陌生時代遇到的第一個人,十八年生命裡第一段愛

情。

  不是沒有愛,不是沒有緣分,不是棒打鴛鴦,她卻得不到一顆真正的心。心裡的獸停

止咆哮,一切都安靜下來。她關上門,慢慢走遠。

  到了最後,她還是只剩自己。

  身後的影子豎起來,將她包裹住,彷彿一個安慰溫暖的懷抱。她的左眼流出淚來,右

眼卻漸漸變化,眸色變做了完全的暗金,瞳仁完全張開,彷彿暗夜裡的血槽。

  第七章

  大雪一連下了數日,道旁枝頭滿是白雪皚皚。這是一條不甚寬敞的小路,一行行深深

的車輪印縱橫在白雪上,四方一行收起之前的囂張,將旌旗收起,隊伍緊縮,無聲地往曼

佗羅前進。

  澄砂的風寒還沒全好,但白虎似是有些等不得,急急地從紋瀑出發,打算一雪前幾日

的戰敗之恥。自寶欽開始,到落伽,再到紋瀑,他所到之處皆俯首稱臣,即使五曜前來阻

撓,也從未敗過。然而曼佗羅一戰卻狠狠敲醒了他的狂喜。

  他似是高興的太早了,原來沒有了暗星,他一個小小的白虎之神,還是什麼都做不

到......他不能放棄澄砂,也不想放棄。暗星啊暗星......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存在呢?也

不過是風輕雲淡的幾句話,也不過是眸色流轉間的威嚴,她卻能讓天下人為之瘋狂。是他

不瞭解人心,還是她過於瞭解?

  凡人想要的,是什麼?他一直覺得無非榮華富貴,男女大欲一類。但或許他錯了。

  白虎端著茶杯,慢慢啜一口,琉璃眼在霧氣中閃爍不停。

  人心是世上最深奧的事物。在飽足的時候想墮落,卻在顛沛流離的時候渴望崇高的信

仰。暗星或許就是目前這些處於苦海中的凡人的一點明燈。他不禁開始佩服起來,她的行

為是危險又狂熱的,一旦天下盡歸於她,該如何引導那些慾望越來越多的凡人?

  人,永遠是學不會滿足的眾生。她用這一點做引子,點燃他們的火焰,最後恐怕也會

燒傷自己吧。還是說,暗星本身就是一個只追求叛逆快感的瘋子?

  隱隱約約,他似乎抓住了一點靈光,但它轉瞬即逝。白虎沉吟良久,終於還是放下了

茶杯,拉開簾子,望著馬車外陰沉的天空。

  奎宿反應最快,急忙驅馬過去,沉聲道:「大人有什麼吩咐?」

  白虎頓了一下,輕道:「暗星大人病情如何?」

  「女宿說她好了小半,雖然不發燒了,但卻沒什麼精神。只要不再著涼,想來在趕到

曼佗羅之前,就可痊癒。」

  白虎瞇起眼睛,又道:「女宿還說了什麼?全部告訴我。」

  奎宿有些為難,支吾了半天才說道:「女宿說......暗星大人兩日前從大人您這裡回

去的時候......哭了一夜。許是因為那天又凍著了,所以這幾天都懨懨地。」

  白虎心裡微微一酸,歎了一聲,放下簾子再沒說話。

  再行得數里,忽聽前面的人馬喧鬧起來,叫嚷聲震天。白虎正要詢問,就聽奎宿在外

面焦急地喊道:「不好了!白虎大人!我們中了埋伏......!」

  白虎一驚,急忙揭開簾子,就見前方不遠處瀰漫著一團淺碧色的煙霧,它的顏色是那

麼淡,在白雪的映襯下幾乎看不清楚,然而無論人馬,只要一觸到它,就全部倒了下去,

半點也動彈不得。眼看著前面就倒了大片。那團霧氣還在往這裡蔓延,漸漸擴散開來。

  白虎哼了一聲,怒道:「居然學會了用毒!這幫五曜!」

  奎宿顧不得什麼,將他從車子裡拽了出來,拍馬就往後跑,生怕被那團殺人不見血的

毒霧沾上。白虎被顛得五臟六腑都要吐出來,恨道:「北方七星的危宿在什麼地方?讓他

過來!」

  話音一落,就聽奎宿勒馬急停,眼前忽地落下兩個影子,卻是胃宿與一個瘦小的男子

。她俏臉生冰,一隻手抓著前面那人的胳膊,另一手抵在他脖子上。那瘦小的男子臉色煞

白,渾身發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胃宿冷道:「白虎大人,危宿帶到!他方才企圖趁亂逃跑,被屬下抓了回來。請大人

處治。」

  白虎吸了一口氣,定定神,這才凝神望向那人,卻見他身材矮小,面目古怪,一雙眼

倒是又圓又大,此刻目光中滿是恐懼,淚水漣漣地看著自己。他心裡一陣厭惡,語氣卻甚

輕柔,「聽說你擅長用毒?告訴我毒霧是怎麼來的。」

  危宿顫聲道:「白虎大人饒命!屬下絕非只顧著自己逃命!而是那毒實在無藥可解,

沾上了必然渾身無力由人宰割......屬下......屬下......」

  他語無倫次,根本說不下去。白虎大怒,厲聲道:「廢話!我問你什麼了?為什麼不

回答?!」

  危宿一抖,急道:「是......是!那毒是麝香山五曜之歲星的殺手鑭,名喚萬木榮枯

。只要心中有一點破綻苦楚,便會被鑽了空子,將痛苦放大數百倍,讓人癲狂若癡,受盡

折磨而死!」

  白虎一皺眉,「好厲害的毒!歲星不是早死了麼......?我問你,這毒有解藥或者對

付的方法麼?」

  危宿搖頭,「屬下不敢欺瞞,這毒非人力所造,絕無解藥。只是......如果意志超乎

尋常的堅強,或許可以抵擋住。屬下看這霧氣大約有一里不到的樣子,倘若屏住呼吸閉上

眼睛衝過去,也未嘗不是解決辦法......」

  白虎厭煩地揮了揮手,胃宿立即會意,雙手一提,將他直直拋向逐漸瀰漫過來的霧氣

裡!危宿連叫一聲都來不及,跌進去就沒了聲音,動也不動。

  白虎一時無法,只得命所有人後退以避開那團碧色霧氣,好在霧氣雖可怕,移動起來

卻極緩慢,退了半日,已將霧氣甩在老後面,再也看不到了。

  白虎四周打量一番,周圍儘是茫茫森林,堆雲積雪望不到盡頭。之前為了避免五曜再

生事端,他已經找了這條小路繞過官道,卻想不到五曜依然纏了上來。眼下周圍已經沒路

可走,除非將隊伍打散開來從樹林裡繞,不然還是得走上老路。他想了半天,忽生一計,

轉身對奎宿說道:「去叫十個小神官過來。」

  此時天色已暗,滿地的雪色卻將眾人的臉映得發紅髮灰。小神官們很快就帶到了,一

個個低著頭,眼珠子卻骨碌碌地轉著,偷偷望向白虎這個印星城的大人物。白虎打量了一

遍,伸手拍了拍一個最瘦弱的神官,輕道:「把外衣脫下來。」

  小神官不明所以,卻不敢違抗,只得脫下了衣裳遞過去。白虎又道:「胃宿,你的外

衣給他,你換上他的衣服。奎宿你也找一個人換,還有把女宿叫過來讓他也換上。」

  奎宿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擔心道:「大人您難道不換麼?還有暗星大人......



  白虎笑了笑,說道:「把那些裝廢物的馬車全部清空了,都帶過來。動作快點!別讓

五曜發覺了!」

  當下三人換了衣裳,馬車也帶了過來。白虎將剩下的人馬分成十幾小隊,每一隊都安

排了一輛馬車,然後讓他們從樹林裡走,各自找小路前進。很快地,樹林變得空蕩蕩,只

剩下一輛馬車和白虎他們。

  「白虎大人,您......」奎宿穿著神官的衣裳,不知道接下來他到底要做什麼。白虎

微微一笑,「你們三個人騎馬趕車,注意點周圍,我與暗星大人同乘一輛車,諒五曜也不

敢輕舉妄動。」說完他將簾子一揭,閃身進了馬車。女宿與胃宿騎馬護在兩旁,奎宿鞭子

一打,馬車顫顫上路,從茂密的樹林裡尋找空隙。

  澄砂昏昏沉沉地睜開眼,只覺身旁多了個人,臉上涼涼的,似是被一根手指柔柔觸摸

。她呢喃著開口,「......誰?出了什麼事情?」

  那人將她抱在懷裡,脫下自己的外衣蓋在她身上,柔聲道:「沒事,安心睡吧。這一

路還長呢。」

  她動了一下,把腦袋靠過去,貼上他的臉頰,鼻端聞到淡雅的草藥香氣,只覺恍然如

夢,心裡又是酸澀又是甜蜜,竟不敢睜眼,寧可認作夢境。隱約中,他似乎歎了一聲,她

覺得心裡空空的,喉嚨也跟著往下落,一路上惴惴,不知是真是假。

  這一路再沒遇上什麼阻礙,行得一夜,已經出了山林。天色漸明,遠遠的,天與地交

接處,一輪火紅的太陽冉冉升起,霎時間滿地滿樹的白雪都有了靈氣,那白色,望不到盡

頭,彷彿連綿去了天邊。玉樹銀枝,冰晶倒懸,是一種精緻到脆弱,卻又蒼茫到清冷的景

致。

  日光透過簾子打在澄砂眼睫毛上,撒下點點金屑,彷彿一隻顫動的蝴蝶翅膀。白虎忍

不住低頭吻上去,心裡有一種平和安寧的情緒,隱約期盼著時間可以長久一些,暫時先別

把這種純淨的美麗捲入血腥中,再讓他好好品味一會。

  澄砂微微一哼,似乎醒了過來,她猛地睜眼,有些茫然有些防備,直直瞪著他。白虎

笑了笑,揭開簾子,道:「曼佗羅已經到了。」

  她急忙坐了起來,就見簾外影影綽綽,極遙遠的天盡頭,似乎矗立著一座城樓,映著

白色的霧氣,金輝萬丈如同天門。她為這種雄偉瑰麗的景色所惑,一時說不出話來。白虎

在後面替她綰好長髮,說道:「很美麗吧,那是神界最古老的城池,落伽與寶欽完全不能

與它相比較。」

  話音剛落,馬車劇烈震盪了一下,然後便猛地停了下來。奎宿的聲音在外面惶恐地響

了起來,「白虎大人......!前面......有許多破碎的馬車......!」

  白虎立即冷下了神色,揭開簾子望過去,就見前方一片狼籍,大約有數十輛馬車支離

破碎地癱在道旁,顯然遭到了嚴重的破壞,而更恐怖的是馬車旁有幾十具屍體,都穿著印

星城的神官服,沒有一具屍體是完好無損的,不是身首異處便是肚破腸流,大片大片的鮮

血已經凝結成冰嵌在雪地裡,景像甚是淒慘。

  白虎緊緊皺著眉,不用多想,這種殘酷的殺人手法必然是司火的熒惑才能做的出來。

看樣子,五曜已經不打算坐等在曼佗羅城內,直接等在官道上了。

  「大人......怎麼辦?」女宿有些不忍看,轉頭問他。

  白虎深吸一口氣,只覺冰冷裡帶著絲絲的腥氣,中人欲嘔。他摔下簾子,冷道:「別

管,繼續往前走!」

  再行得一個多時辰,道旁的屍體越來越多,死狀也越來越慘。白虎在車內臉色蒼白,

捏著拳頭,只覺裡面全是冷汗。他失算了麼?這一次帶出了大半的兵力,萬一全部殲滅,

於印星城實是一個極大的打擊,能不能攻下曼佗羅都成了問題。

  「這幫五曜......」他陰陰地念著,被人反咬一口的滋味令他如坐針氈,但心裡卻出

奇地冷靜了下來。他揭開簾子冷道:「奎宿,加快速度,我要在一個時辰之內趕去曼佗羅

。」

  奎宿狠狠抽著馬,小小的馬車登時在冰上飛馳,幾乎是滑行著前進。白虎在車內低頭

看地圖,一個字也沒說。澄砂只覺身上乏乏地,沒什麼精神,馬車搖搖晃晃,她躺下去繼

續睡覺。

  不知過了多久,白虎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他丟下地圖,坐過去搖了搖澄砂,喚道

:「澄砂,你醒醒。」他一連叫了十幾聲,澄砂才幽幽睜開眼,茫然地看著他。

  他怔怔地望著她右邊的眼睛,有些驚駭,忍不住輕道:「你的眼睛......?」

  澄砂似乎極累的模樣,翻個身喃喃道:「我的眼睛怎麼了?」

  變成了獸眼啊......白虎在心底回答,那樣純粹的暗金色,完全張開的血色瞳仁,完

全是獸的眼。難道說,她現在的沒精神,是有特殊原因的......?

  他正在沉吟,忽見她閉著眼輕蔑地笑出了聲,那聲音又細又尖,充滿了譏誚。

  「因為我要出來了呀,白虎。你不期待麼?」

  他皺眉瞪她,她依然是一付半睡半醒的模樣,嘴角卻詭異地揚了起來,勾出一個譏諷

的笑。這樣的情景實在太詭譎,白虎都覺背後冷颼颼地。

  「澄砂?」見她沒了聲音,他又開口叫她,話音剛落,就聽奎宿在外面慘聲大呼了起

來!馬車猛然停下,跟著是胃宿與女宿的怒喝。

  白虎正要詢問,就聽熒惑冷酷的聲音在外面說道:「這次應該是白虎與暗星的馬車了

。」他認得胃宿,一見她不由鬆了口氣。這一夜他折騰了好久,看見馬車就上,結果殺到

渾身是血,也沒找對人。看樣子鎮明與辰星說的沒錯,白虎的確是個狡猾的神,要耍心眼

,誰都耍不過他。

  熒惑避開胃宿與奎宿的攻擊,腦子裡只有臨走前,鎮明的一句話:「見了白虎,什麼

也不要說,殺即可!」

  殺即可!他的身體忽然弓起,如同一朵輕盈的火焰,從女宿的手臂旁擦了過去,雙手

暴長,抓住馬車的頂蓋,居然生生扯了下來!白虎只覺頭頂一涼,跟著便是一陣無法忍受

的熾熱,熒惑的手掌已經到了眼前,似是想抓住他的喉嚨。

  胃宿大駭,不顧一切地衝上去把白虎攔腰抄起,護著他避開熒惑那一抓,肩上一痛,

原是被擦了一下。熒惑一擊不中,正打算追上去,眼角一瞥,卻見到了半躺在馬車裡的澄

砂。他在落伽被她重傷過,對她極為忌憚,忍不住身子一抖,本能地讓過去。

  待站穩,轉頭一看,卻見她半閉著眼,似乎根本就沒醒過來的樣子。熒惑大著膽子湊

過去,正要看個仔細,卻見她緩緩睜開了眼,怔怔地望過來。那目光裡有一種說不清道不

明的慵懶妖嬈,左眼漠然,右眼含笑,她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

  熒惑見她右眼詭異,不由有些發寒,腦海裡又迴響起鎮明說的另一句話:「若是不幸

與暗星對峙,不要猶豫,先退回曼佗羅再說。」他當下毫不猶豫,翻身倒退數步,冷道:

「有本事就來曼佗羅城!」

  語畢,他的身影迅速消失,經過之處留下一道長長的黑路,冰雪在他腳下全部融化,

連泥土都變得焦黑。

  眾人見他來的快去的也快,不由惱怒起來。奎宿將白虎扶著站起來,輕道:「大人您

受驚了,屬下失職。我們要追上去麼?」

  白虎定了定神,冷道:「追,好教五曜知道他們惹錯了人。」

  他回頭看一眼澄砂,這一場驚嚇,她似乎一點反應都沒有,居然抱住軟褥,沉沉睡去



  「女宿,暗星大人身體不適,你好好照顧她,若出什麼問題,我唯你是問。」

  女宿急忙答應,過去輕手輕腳將澄砂抱了起來,扣在胸前,上馬的時候也不敢動作大

了,生怕將她驚醒。倘若他低頭,或許可以見得到她詭異的右眼是半睜的,靜靜地望著遠

方的城樓,目光裡又是懷念,又是恨,縈繞了一路。

  第八章

  趕至曼佗羅東城門羅汜的時候,天色已然大亮。日光三千,映得那座青石古城光輝萬

丈。

  白虎見城頭半個人影也沒有,情景有些詭異,不由低聲道:「先停一下,別急著進去

。」

  奎宿急拉馬,就見城門下堆滿了屍體,全部是印星城的人。此時氣候極寒,鮮血早已

凝成冰塊,馬蹄不小心踢上一具屍體,居然沒踢動。仔細看過去,原來那些人都已經凍實

在地上,和石頭一樣硬。

  至此,白虎帶來的五千神官全部被殲滅,其他的二十八星宿想來有識時務的,早就自

己逃命去了。空蕩蕩的城門前,只剩下白虎他們五人。胃宿思及他們此番狼狽景象,眼眶

都紅了,一時賭氣,驅著馬蹄狠狠踢上去,「啪」地一聲竟把一具屍體踢斷成兩截。

  白虎皺了皺眉頭,正想說話,卻聽頭頂城樓上面辰星囂張的笑聲刺耳地傳過來,「來

了麼?殘兵敗將!你們這麼點人居然還敢來打曼佗羅城的主意,實在讓我不得不佩服!」

  眾人都吃了一驚,急忙抬頭,卻見一條玉龍從天而降,夾雜著撲頭蓋臉的呼嘯聲,快

到了極點!眾人來不及躲閃,驚呼著被龍頭狠狠攫住!白虎只覺全身一溫,似是一大盆水

淋了個徹底,寒風一吹,登時如針刺骨。

  原來那不過是辰星喚出的普通水龍而已!眾人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才發覺情況大不妙

。曼佗羅這裡滴水成冰,全身上下被淋個透徹,就算他們是神,也抵不過突如其來的嚴寒

。胃宿打個寒顫,臉色頓時慘白,衣服上已經結了薄薄一層冰。她脾氣暴躁,哪裡忍得住

,翻身下馬,提劍便要上去城樓與辰星拼了。

  「胃宿!」白虎冰冷的聲音立即止住她的動作,一旁的奎宿和女宿早從馬後的包裹裡

取出大毛毯替白虎與澄砂擦拭身體頭髮,一股股霧氣從他們頭頂冒出來,白虎的臉色已經

白到發青,眼神卻出奇地清亮,平靜地望著辰星。

  半晌,他緩緩開口道:「五曜也不過剩下這些小手段而已,躲在暗處趁人不備,以為

這樣就能贏?」他順了順貼在臉頰上的濕發,指尖頓時凝成一顆小小的冰珠。

  辰星冷笑道:「除了放狠話,現在你還能做什麼?你們幾個星宿,外加一個根本不能

打的虛弱白虎賤獸,以為能贏?熒惑都不必出來,我一個人就收拾了!」說完,他一躍而

下,足踏兩條透明的水龍,眨眼就來到了白虎面前。

  兩條水龍忽地絞去一起,被他一手抓住,瞬間變做一柄長劍。辰星低喝一聲,「著!

」及肩的黑髮如同綢緞,在空中劃過一道半圓,那劍去得卻不快,似是有點試探意味,輕

點白虎的喉嚨。

  奎宿大驚,本能地要伸手出去捉住劍身!但辰星卻狡猾地畫個劍花,貼著他的手指縫

鑽進去,那劍如同長了眼睛,劍尖蛇一般打個轉,直刺白虎的心口!

  電光火石,眼看辰星就要得逞,忽聽身旁澄砂輕輕咳了一聲。聲音不大,甚至還有些

虛弱,辰星的手卻一抖,腦海裡立即浮現出在落伽時自己的慘狀,他知道暗星一旦發難,

自己根本不能全身而退。

  他的手腕飛快一轉,把劍收起,動作迅速地跳去一邊,回頭警惕地望向澄砂。這一看

,卻讓他心底一涼——她半閉著眼睛,頭髮全濕透,貼在臉上,看上去一付委靡的模樣,

但詭異的卻是那只半睜的右眼,那隻眼令她的整個右臉看上去似笑非笑,妖異之極。辰星

目光怎麼也轉不開去,忽地見那隻眼睜了開來,暗金色的眸子胡亂轉了轉,立即捉住他的

視線。

  他倒抽一口氣,只覺背後冷汗都冒了出來,忍不住倒退一步,本能地避開這種詭譎的

危險。澄砂只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幾乎是立即轉過臉去,繼續陷入昏睡的狀態。辰

星愣在那裡,手心裡濕漉漉地,那一劍無論如何再也砍不下去,小腿居然開始隱隱抽搐。

可惡,他居然驚到腿發軟......

  「你擋在這裡也沒有任何用處,何不將曼佗羅的所有城民全部請出來?當著所有人的

面,看他們選擇五曜還是暗星。你們死都不放手,莫不是因為知道天下的心皆不向五曜?



  白虎冷冷笑著,看穿他的故作鎮定,用重話刺他。

  辰星臉色慘白,顯然被他說中痛處。他張口似是想辯解,話到了嘴邊自己都覺牽強。

天下眾生皆不向著五曜,這個慘痛的事實他在落伽早已知曉。但做了那麼久高貴的神祇,

天下一切都看不進眼內,讓他如何一下子接受從前的風光就此消逝?何況天下眾生之心居

然向著暗星,那個麝香山與之鬥了幾千年的怪物,他這個司水的神,遵從麝香王教誨的聖

潔之神,怎麼可能乖乖讓出來,大方地把眾生送出去?!

  「好,就讓他們自己選。」

  冷酷的聲音從辰星身後響起,讓他一驚回頭,就見熒惑從城門內走出來,而城內雖然

空無一人,但所有人都能感覺到從窗戶里門縫裡射出的打量眼神。

  熒惑轉過身,冷道:「人呢?全部出來,給你們選擇的自由!」

  辰星急道:「你瘋了?!我們做了那麼多努力,難道雙手捧著再送出去?!」

  熒惑輕道:「我們努力與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人到底想追隨誰。你想讓曼佗羅城

的人覺得自己活在壓迫中麼?」

  辰星如遭重擊,胸口一陣窒息。是啊,這裡是曼佗羅城,她的故鄉......他苦笑一聲

,歎道:「我們當真是雙手捧著曼佗羅城送給四方......回去鎮明一定要發火......」

  城民是一點一點湧出來的,先是一兩個膽子大的走出來,也不敢太靠前,只是蹲在城

門邊觀望,後來見的確沒有危險,便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大半城的人都聚集在城門口,

無數雙眼睛直直看著這些神,有好奇的有仰慕的,也有憤恨的。

  沒過一會,眾人就擁著一個老者緩緩走近前,那老人鬍子鬚髮都與雪一樣白,幾乎將

眼睛都遮住。旁邊有個膽子大的男人低聲道:「這......這位是我們城裡面年紀最大的智

者......我們都聽......聽他的意見......」說得結結巴巴,說完之後卻興奮極了,回頭

對他媳婦一個勁擠眉弄眼,好像在說終於和神說話了。

  白虎微微一笑,上前一步搶先說道:「老人家,有禮了。在下印星城四方之神白虎,

您有什麼意見,但說無妨。」他信心十足。

  辰星哼了一聲,什麼也沒說,只是將手裡的劍用力扎進雪裡,冷眼望著天邊,不甘不

願。

  那老者倒是很平靜,扶著枴杖,淡然道:「老朽向來孤陋寡聞,平生不過略讀些書,

為他們尊為智者實在赧顏。關於麝香山與印星城之爭,發生的也不是一天兩天,但老朽最

近聽說四方之神脫離了麝香王,拜了暗星大人。請問這是真的麼?」

  白虎笑道:「確有此事,四方不甘再受麝香山那套腐朽的陳規所困,於是改投暗星旗

下。究其根本,不過是想讓三界眾生過得更舒心一些罷了。」

  那老者立即道:「既然如此,能否讓我等賤民瞻仰暗星大人的風采?」

  「當然,女宿,請暗星大人下馬。」

  白虎讓了開來,霎時,所有人的眼光就直接落在了澄砂身上。一時間,吸氣聲,疑惑

聲,鄙夷聲四竄。馬上只有一個半睡半醒的小丫頭,不但沒有一點風采,看上去還懨懨地

,這是暗星?騙人的吧!

  白虎微皺起了眉頭,輕道:「暗星大人......?請下馬。」

  澄砂「唔」了一聲,在女宿懷裡翻了個身,揉著眼睛還打個呵欠,呢喃道:「到曼佗

羅了嗎?我好睏,想睡覺啊......」

  哄笑聲四起,胃宿奎宿的臉色難看極了,女宿更是難堪地輕輕推了推她,悄聲道:「

白虎大人叫您下馬呢!曼佗羅的城民都等著看您的風采,您可別再這樣沒精打採了......



  澄砂似乎還在夢中,答應了一聲就要下馬,身子搖搖晃晃地,腳還沒踏在地上便一個

不穩要摔倒。周圍的譏笑聲更大了。

  那老者臉色鐵青,冷道:「敢問白虎大人,這個病懨懨的小姑娘就是您口中的暗星大

人?」他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當年地下冰城一戰驚天動地,暗星大人的風采至今難

忘!白虎大人,您想得天下的心,老朽理解,但請您不要污蔑暗星大人的稱號!暗星大人

的魂魄還被封在地下冰城裡,怎麼可能突然出世?若有人妄圖借暗星的風采做一些什麼事

情,老朽我第一個不同意!」

  老者話音一落,成千上萬的城民都吼了起來,「她不是暗星!她不是暗星!滾出曼佗

羅!」

  白虎抿著唇,一個字也沒說,目光閃爍,裡面儘是凜冽的冰雪。

  辰星哈哈大笑起來,「是啊!假暗星趕快滾回去吧!白虎,你可聽明白了?天下之心

不向著你們,你輸了!乖乖離開吧!」

  後面的叫嚷聲越來越洶湧,顯然城民們的怒氣開始爆發,有人搓了硬實的雪球,用力

拋向白虎他們。雪球越拋越多,到後來幾乎是人人都在奮力向他們砸東西,胃宿奎宿動作

再快也躲不過撲天蓋地的雪球,被砸了好幾下。女宿剛下馬要去扶澄砂,一時不提防被雪

球砸中左臉,他低呼一聲,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

  澄砂最倒霉,滿頭滿臉都是雪,半爬在地上,怎麼都站不起來。

  辰星雖然興奮,心裡卻疑惑之極,暗星出乎意料的柔弱讓他怎麼也不明白。她現在看

上去甚至比一個普通的少女還沒用,簡直連站起來都困難。暗星怎麼會如此狼狽?

  正在胡想,忽聽熒惑在後面急道:「就是現在!你還等什麼?!把暗星除了!」說完

,一道火熱的氣息從他頰邊擦過,熒惑黑色的身影在雪地上畫出一道黑線,轉眼就竄了出

去!辰星怔了一下,立即反應過來,跟著衝了過去。

  女宿剛將澄砂扶起來,想撣去她頭臉身上的冰雪,卻聽身後奎宿的驚呼聲,他回頭一

看,就見熒惑與辰星兩個五曜,一個從左一個從右,滿臉殺氣地朝這裡奔過來。他大駭,

本能地將澄砂抓緊,幾乎要勒斷她的胳膊。

  熒惑掌心放出艷麗的神火,所有的冰雪剎那間消融,他整個人忽然消失,化做一道影

子,瞬間就要把神火罩下去!辰星有些猶豫,手裡的水劍閃了閃,慢了半拍,兩人一上一

下,一齊攻上去,便是麝香王在世,不死也要受傷。

  澄砂連頭也沒有抬,淡金色的長髮蓋住她的臉,看不清她的表情。女宿已經驚叫了出

來,一把放開她!

  眼前忽然亂紅飄零,似是突然下了一場紅色的暴雨,那紅點點落在發上,手上,臉上

,很快就滑了下去。空氣裡瀰漫著甜蜜的香氣,如同幻境。

  熒惑忽然停下動作,「咦」了一聲,那紅色的雨落在他掌心的神火上,瞬間變做了灰

消散開來,但一飄在地上,居然凝聚成團,化做一朵妖艷的紅花。

  「惡之花......?」

  辰星喃喃地說著,無意識地將花瓣搓碎,鮮血順著他的手指滴下來,又變做一朵紅花

。他忽然反應過來,回頭暴吼道:「清瓷!又是你來攪局!」

  話音一落,就見遍地如同化開血池一般,一朵朵碩大的惡之花妖艷綻放,這景像他們

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了,簡直與當年的麝香山一模一樣!鎮明早就說過,惡之花已經凋謝,

因為暗星的降臨,可它現在卻又盛開了,在暗星的面前,開得比以前還好......

  熒惑忽然轉身,一把捉住一道影子,冷道:「你又來做什麼?這一次是想救暗星?」

  那人被捉住了胳膊,回頭淡然一笑,聲音清冷:「不,我救了你們,不然你們早死了

。」說完她不知用了什麼手法,輕盈地脫開了手,走去澄砂面前。

  澄砂低頭看著那些妖艷的花朵,半晌才慢慢抬頭,右眼似笑非笑地看著那人,輕道:

「你也來了,清瓷。」

  清瓷瞥一眼她的右眼,說道:「你變了很多,很辛苦麼?」

  澄砂右眼微笑,左眼卻流出淚來,幽幽地說道:「很辛苦啊......你這次來是做什麼

呢?又是不讓我得到曼佗羅?你方纔如果不讓惡之花開,我已經將那兩個五曜的腦袋扯下

來當香囊了。清瓷你幾次三番來阻撓,是想做什麼?」

  清瓷撈起一朵花,放去頰邊,微微一笑,映得臉頰如玉似雪,雙眸又深又亮。她笑道

:「我來,只是告訴你,我的花開了。你看看,不好看麼?」

  澄砂接過惡之花,放去鼻子前深深一嗅,目光冷了下來,「你這花,我不喜歡。」

  清瓷淡然道:「喜歡不喜歡,已經不重要了。它既然開,便有它的道理。你要得天下

,不見得要殺人,你方纔的殺氣,是想將這個城裡的人都殺盡吧?我不喜歡這樣。」

  澄砂歎了一聲,「他們太大膽,衝撞了我的正身,你還要我放過這些賤民?」

  清瓷冷道:「賤民?你終於將這句話說出口了。怎麼,天下到手大半,就開始自封高

貴了?」

  澄砂沒有說話,只是拂去頭上的雪與水,轉身便走,一直走去胃宿身旁,瞥了她一眼

。胃宿被她詭異的眼神嚇住,動也不敢動,眼睜睜看著她將自己的馬牽去城門前。

  「天下盡歸我手,你們還有什麼猶豫的?你們要財富,我給!你們貪美色,我給!你

們要任何東西,我都可以給!還有誰要反我?!」

  她厲聲說著,抬手抓住馬腿,隨手一扯,那馬悲嘶一聲,前腿赫然被她生生撕了下來

!鮮血登時飛濺,淋了她一頭一身,可怖之極。曼佗羅的城民全部噤聲,駭然地看著她渾

身浴血,右眼卻在鮮血裡灼灼閃爍,如同暗夜的妖星。

  「還有誰不服?」

  她慢慢地問著,眸光流轉,眾人只覺她似乎誰也沒看,但又似乎誰都看了,不由心內

恐懼。一個個跪了下去,頂禮俯首。

  「我等願意追隨暗星大人......至死不渝......」

  聽見他們的誓言,她冷笑一聲,將馬腿丟出去,一掌拍下,可憐的馬頓時碎成無數塊

,再找不到一片完整的骨頭。

  她回頭對清瓷大笑道:「如何?天下還是我的,誰也不敢不服!」

  第九章

  清瓷冷冷看著她,一個字都沒說。辰星按捺不住,走上前不顧一切地說道:「原來暗

星玩的也是威逼這一套老模式!今天我也算開了眼界!」

  熒惑皺了皺眉頭,似是想阻止他,但卻壓了回去。就聽澄砂哼笑一聲,輕道:「憑你

,還沒資格來指責我。」她緩緩往清瓷那裡走過去,右眼灼灼,似是要將她的身影生生嵌

進瞳孔裡去。

  清瓷歎了一聲,淡然道:「這......就是你想要的天下......?」

  澄砂不答,神情詭異地走過去,幾乎要貼上她的臉。清瓷也不避,平靜地與她對望。

「嘻」地一聲,澄砂居然笑了,笑顏如花,竟是燦爛之極。清瓷只覺眼前似乎一瞬間開遍

了漫山遍野的花朵,她的笑,簡直如同春風一樣醉人。

  「清瓷啊......」她喃喃地念著她的名字,慢慢抬手,搭上她的肩膀,忽然將她抱緊

!那一個剎那,從清瓷的影子裡傳出一個略顯驚惶的抽氣聲,雖然很快就消失,但卻讓澄

砂的眼睛瞇了起來。她狀似不在意地瞥過去一眼,輕道:「清瓷,怎麼辦,我越來越喜歡

你了。這個世上也只有你敢這樣看我,這樣與我冷言冷語。可惜,這一世我是個該死的女

人,不然,我真想將你搶走......」

  周圍的眾人都吃驚地低呼起來,辰星與熒惑的臉色更是難看,白虎面無表情,也不知

他在想什麼。清瓷不為所動地淡淡看著她,半晌,她推開澄砂的手,冷道:「難道說,暗

星大人的欲,就是我?你想要的人,莫非是我?」

  澄砂歪著腦袋,神態天真地想了一會,才笑道:「或許是真的哦!我還是第一次對女

人有這種感覺呢!清瓷,天下人我都可以惑,但只有你,我想說點真心話。你可願意做我

的知音?」

  清瓷嘲諷地跟著笑了,轉身便走,「我沒修過三生三世,這種福氣輪不到我,你的知

音也不是我。你想要的那個人,更不是我。你若喜歡騙自己,我也無話可說。」

  澄砂奇道:「你去哪裡?我們才見你就要離開麼?照你說的,那我心底想要的人到底

是誰?告訴我啊,清瓷!」

  清瓷沒有回頭,反手一指,眾人本能地順著看過去,卻發覺她指的人竟然是白虎!她

停下來,輕道:「是他,只有他,能把那丫頭傷到如此。暗星大人,你也很可憐。天下人

或許受制於你,但你卻受制於澄砂這個丫頭,她的情緒左右你的一切。而澄砂,卻又受制

於那個人......你們是一個可憐又可怕的循環。你恨他入骨,知道原因嗎?」她嫣然一笑

,說道:「你若不愛他,又怎會有恨......?」

  「住口!」澄砂厲聲喝著,她臉色慘白,似是心底藏得最深的某個秘密被人看穿。她

右眼開始困難猙獰地扭曲起來,左眼卻漸漸清明,眼神流露出刻骨的悲傷。她一手捧著腦

袋,一面顫抖道:「你......你這個女人......!小丫頭好不容易變乖了一些......!你

故意刺激她?!」

  隨著吼聲,她原本映在地上的影子忽然暴立起來,殺氣騰騰地亮出爪子,威脅地向清

瓷發出無聲的怒吼。清瓷往後退了一步,而她映在地下的影子居然也開始蠕動!一直沒出

聲的白虎忽然「咦」了一下,直瞪著那影子,就見那影子驟然裂開,一道白光飛快地從裡

面射出來,一落在地上,忽地長高,卻是一個渾身雪白的人。那人身量修長,面容清俊,

神色冷峻地看著澄砂。

  「玄武......!」白虎忍不住輕呼了一聲,有些不可置信,「你居然甘心做她的暗影

?你忘了自己是真正的冰雪之神了嗎?」原先墨雪是玄武的暗影,那意味著她的身份永遠

比真正的神低一等。因為做暗影的算是正體的替身,除非死去,不然就要遵守誓言,永生

永世保護正體,替她承受所有的苦難與災禍。玄武是真正的麒麟聖獸,他選擇做一個凡人

女子的暗影,簡直是神的一種侮辱!

  玄武將垂在胸前的粗長鞭子撩去背後,淡然道:「是我自己願意,你不需要做出一付

可惜的樣子。可憐的人是你,到了現在,你居然連一個想全心全意保護愛惜的人都沒遇到

。......哦,我都忘了,你根本不懂得去愛人,你想要的只有天下而已。是我高估你了,

抱歉。」

  白虎臉色一變,那一個瞬間,玄武不確定從他眼裡閃過的是不是一種叫做「痛楚」的

光芒,更或者,他只是笑了一下,與往常笑的千萬遍那樣,平淡又略微不屑。他沒有回答

,沒有反擊。

  影子裡的獸咆哮了一會,忽然沉了下去,一點聲響也沒有。所有人都怔怔望著捧住腦

袋的澄砂,周圍極其安靜,只有她的呼吸聲,越來越粗。突然,她的手垂了下來,右眼簡

直如同被施了什麼咒法,方纔所有的光彩全部消逝,眸子與瞳仁呈現出一種敗壞的灰色。

她的左眼眨了眨,神色竟是極慵懶的。

  「我很冷。」她淡淡地說著,似乎沒有看到周圍那麼多的人,逕自朝女宿走過去,伸

手,全身都倒進他懷裡,喃喃道:「我很累,誰也不許打擾我。我要休息一下。」說完,

她閉上眼,眼看就要睡著。

  女宿有些窘,急忙低頭輕道:「暗星大人......?剛才的事,您還......?那個女子

似乎是您的舊識,您沒有話與她說了麼......?」他結巴著,不知道該怎麼說,其實他只

想問清楚,方纔的事情,她還記不記得。

  澄砂瞇著眼,冷道:「你替我傳個話,告訴清瓷,我不希望再見到她,她若再逼那麼

緊,我就當真要發火了。再替我告訴曼佗羅的人,服不服我,他們自己看,我不逼他們。

還有告訴五曜,我今天很累,不想動,暫時饒他們的命,下次他們就沒這麼好運了......



  過了一會,她又道:「再告訴白虎......下次,暗星發怒的時候,不會這麼幸運能讓

我出來了......你幫我問問他......如果,我就這樣消失了,是不是最好?」

  她的聲音到了後來已經模糊不清,再過得一會,她的頭一偏,已經沉沉入夢。

  眾人都陷入一種微妙又尷尬的氣氛中,半晌無語。辰星哼了一聲,冷道:「這算什麼

?!藐視五曜?」在來曼佗羅之前,他早已做好死戰到底的決心,最多不過一條命,保不

住曼佗羅城,也要拼了命也不讓自己後悔。可是現在的情況,卻讓他深深受挫......他瞪

向清瓷,神色不善地說道:「誰要你來救?!若不是你......方纔我們已經......!」

  他說不下去,若沒有清瓷來打擾,他們真能殺得了暗星?不,他根本不確定。辰星從

沒覺得這麼丟臉過,今次居然被一個叛徒救了。

  熒惑沉聲道:「......謝謝,我們之間的恩怨從此一筆勾銷。」

  清瓷嘲諷地笑了笑,輕道:「我們之間從來沒有什麼恩怨,而是你們欠我的,我要回

來而已。至於這次救你們,純粹是巧合,不用感謝我,因為下次我或許趕不上這樣的巧合

。」

  她轉身走向女宿,看了一眼熟睡的澄砂,輕輕說道:「你也替我告訴她,她現在是我

的樂趣,雖然我平時都沒有出來,但她須得知道,我一直注意著她的任何行動。日後的苦

還長著呢,若這樣就吃不消,還談什麼奪取天下?全天下的眼睛都看著她呢!」

  說完,她的身影漸漸模糊起來,竟在日光下化做輕煙,眼看就要消散開去!白虎忽然

開口,「等一下,清瓷。我有話想和玄武說。」

  清瓷似是冷笑了一聲,目光在他臉上繞了幾圈,說不明是什麼意味。白虎面不改色,

直直看著玄武,淡然道:「惡之花重新開放,是這個原因,所以你被惑?所以你放棄冰雪

之神的尊嚴,甘心俯在凡人的腳底做他們的影子?」

  玄武沉默半刻,吸了一口氣,說道:「不......白虎,你該知道。她本就不需用什麼

惡之花來惑我,她本身就是比花更毒的存在,不是麼?」他垂下眼睛,輕道:「我甘願保

護她,只因為我不想再經歷她死去的痛苦。白虎你追求某種絕對的尊嚴,你渴望全天下的

愛戴,但對我來說......她就是我費盡所有心思所有精力,想要得到的人。你我想法不同

,就此打住吧。」

  「哪怕她根本沒有心。哪怕她不正眼看你?!」白虎提高了聲音,彷彿一定要讓他感

覺到痛苦。玄武瞭然地凝視他,釋然一笑,「在心愛的人身邊的甜蜜,哪裡還能注意到她

有沒有心呢?你若知道愛一個人是什麼滋味,便不會問我這種問題。」

  他飛快陷入清瓷的影子裡,化做一道白光。

  「墨雪自殺了!」

  白虎的聲音從後面不離不棄地追上來,冰冷刺耳。那道白光猛然一顫,停在半空。玄

武的身體一半陷入影子裡,不可思議地回過頭來瞪他。

  「你......在開玩笑?」他喃喃說著,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間倒流,一陣劇烈的痛楚。

  白虎取下腰間的白色小囊,掏出一顆血紅的獠牙,那根牙足比他的中指還長粗,血色

似乎不是天生的,而是染上去的,班班駁駁,發出一種淡啞的灰。

  玄武一見那牙,渾身登時一顫。白虎把獠牙飛快拋過去,「接住!她死前的願望也算

實現了!」玄武本能地伸手去接,獠牙的頂端正中掌心,刺得他微微一痛。那痛一直從手

腕竄去心底,撕扯著他的胸口。

  自殺了......自殺了?!為什麼?!他攥住那根獠牙,不會錯,這的確是墨雪的牙,

內側有一條代表玄武之神的刺青......他的眼睛驟然變紅,殺氣勃發,嘶聲吼道:「白

虎......!是你逼得她!對不對?!」

  白虎譏誚地勾起唇,淡然道:「是誰逼得她,我想你很清楚。她是暗玄武,一生的職

責與宿命就是保護你,替你承擔各種風險,她是你的影。但你這個正體突然放棄了一切,

正體不要她了,影子還有什麼活著的意義?何況那日,她一直自責不已,覺得是她沒能保

護好你......你走之後,第二天她就刎頸自殺,死後化為原身......當然,她沒告訴我想

回到你身邊,但衝著她如此癡情,我也該替她做點什麼。獠牙給你了,該怎麼處理你自己

看著辦。」

  玄武死死攥著那根獠牙,心裡搖搖蕩蕩,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他居然在這個時候回想

起第一次見到墨雪時候的場景,那時他剛剛成為玄武之神,墨雪則是自小就專門被麝香王

訓練了來做影的暗玄武,她那個時候還是一個扎雙辮子的小姑娘,所有人都說她高傲不好

相處,但從第一次見面一直到現在,她對自己永遠是溫柔的,從不忤逆他......

  「見過玄武大人,我是你的暗影,我叫墨雪。墨是黑的意思,雪就是白的意思,合在

一起......你猜是不是說我是一片黑色的雪啊?......」

  他痛楚地合上眼,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過了好久好久,他才長歎一聲,整個人沉入清

瓷的影子裡,再沒出來。

  清瓷對白虎冷冷瞥了一眼,無聲地用唇語說道:狡猾。她再無猶豫,身體在風中消散

開來。白虎笑吟吟地望著她消失的方向,把白色布囊隨手丟去地上,轉身道:「女宿照顧

好暗星大人。至於五曜們......」他看著辰星與熒惑,輕笑道:「兩位是想繼續留下來,

還是留命回去麝香山?不要忘記,曼佗羅的人已經選擇歸順暗星了。」

  辰星怒道:「那並非他們自願!有眼睛的人都看到是暗星強迫的......!」

  熒惑打斷他的話,「算了,辰星!」他直直望著白虎,冷道:「先回去與鎮明商量吧

,你有信心鬥得過暗星麼?這個白虎現在吃定了暗星,你打算白白送命給他?」

  辰星無法,只得隨著熒惑離開,耳邊聽得熒惑低聲道:「倘若曼佗羅的人當真是被強

迫歸順的,那樣對我們而言,不是更好麼......」他一怔,忽地反應過來,臉色終於好看

了一點,恨恨瞪了一眼白虎。

  白虎昂然一笑,回首道:「送暗星大人去曼佗羅的行宮,今晚我們不醉不歸。」

  話音剛落,他的臉色忽然一白,「哇」地一聲噴出大灘血來,將前襟都染紅了。奎宿

三人幾乎嚇暈過去,急忙伸手來扶,只覺他整個人都在顫抖,咳的撕心裂肺,殷紅的鮮血

不停從他口鼻裡漫出來,怎麼都止不住。

  「白虎大人......!」

  奎宿眼睛都紅了,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胃宿最先鎮定下來,抬手捏住白虎的脖子

,大拇指用力按上他頸後的穴位,將真氣渡過去。

  白虎掙扎著擺了擺手,用手摀住口鼻,鮮血從指縫裡流下來,甚是可怖。

  「這個身體......果真不行了......」他喃喃地,吃力地說著,臉色慘白。

  「你是想與我說什麼嗎?」

  清瓷忽然開口,在一大片被凍結住的瀑布前停住。凍成冰的瀑布上有無數細小花紋,

如同一大塊半透明的綢緞,異常美麗精緻。她的身影倒映在上面,被切割成一個個小塊,

每一塊都讓他看到入迷。

  玄武移開目光,卻沒從影子裡出來,只低聲道:「沒什麼......我什麼也......不想

說......」

  清瓷頓了頓,輕道:「既然你沒什麼想說的,那麼我有話想說。」

  她轉身望向碧藍的天空,吐出一口氣,白霧繚繞。

  「我想說的是......日後無論你想對我說什麼,都不需要再考慮,也不要擔心我會生

氣或者離開......因為,對我這樣的人而言......」她停住,想了一會,才道:「對我來

說,我從未將你視為無物。你是個非常重要的人。」

  玄武愣住。

  清瓷笑了笑,第一次放柔了聲音,「所以,你現在如果很傷心,也不要裝做無所謂。

你不是我的影子,你是我非常重要的人。玄武,你已經可以影響我的情緒了。」

  玄武自嘲地笑了笑,輕道:「是麼?非常重要的人......」

  清瓷停了半晌,繼續說道:「所以,我們會在一起,很久。因為,我開始不想離開你

。」

  良久無聲。

  「我想說的,都說完了。我們繼續走吧。」

  她淡淡地說著,抬腳想走,身體卻動不了,低頭一看,原是自己的影子被玄武緊緊抱

在了懷裡。他背對著她,似在微微發抖。

  「你是在傷心?」

  她輕輕問著。

  玄武搖頭,依然沒說話。

  她笑道:「莫非是開心?」

  還是搖頭。

  那是什麼呢?她沒問,有些不知該怎麼辦。

  「......我是說,我有機會,不僅僅抱住你的影子麼?」

  他呢喃著,問了這樣一句話。

  清瓷微微一笑,「或許吧......」

  她往前走去,玄武低頭,在她頭髮的影子上印下一吻。

  第十章

  少了個一直在身邊嗡嗡叫的蒼蠅司徒,牡丹忽然覺得天地安靜了很多,然後,很自然

地,開始感到寂寞。

  懷孕的女人不可以得罪,儘管她們大多數都不可理喻。與牡丹單獨留在麝香山沒兩天

,非嫣深刻體會到了這句話的精髓。司徒不在,牡丹就開始糾纏她,現在都成了習慣。每

天早上天沒亮就需要去她那裡「值勤」,陪她聊天磕牙,還不能重複一個話題,這樣一直

聊、聊......聊到天黑下來。不能讓她笑得太狠,也不能讓她難過。非嫣覺得自己已經可

以媲美口技者了。

  吃過晚飯,好容易安撫牡丹睡著了,非嫣躡手躡腳關上房門出來,對著夜空大聲歎息

。才四天而已,四天!她的頭髮已經被扯得去了一半,絞盡腦汁想出來的笑話卻逗不笑牡

丹,她只能扯頭髮再想。奇怪,牡丹這個小丫頭以前有這麼可怕嗎?她現在幾乎成了自己

的夢魘。司徒果然比自己強,這麼難纏的丫頭都能給他治得服服帖帖。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下台階,走進後庭。偌大的麝香山,半點燈火也無,若是沒有滿

天的繁星閃耀,當真是一片漆黑,死氣沉沉。

  非嫣伸手撫摩庭中種的桂花樹,神情慢慢凝重起來。

  鎮明他們去了西方王城,把牡丹和自己留在麝香山。辰星和熒惑敗北曼佗羅是意料之

中的事,但敗得那麼快那麼狼狽,還是讓鎮明消沉了很久。

  現在整個神界,東南北的勢力都被四方強行奪走,只剩下西方還殘留一些鎮明的勢力

。王城一直是鎮明的個人勢力範圍,所以如果苛刻一點來說,麝香山其實已經破敗了,只

有鎮明在苦撐而已。

  為了保住這最後一點代表麝香山的力量,鎮明他們所有人都去了西方王城,調動城內

所有人馬,做最後的拚搏。

  夜風習習,寒徹骨。非嫣忽然打了個寒顫,背後的寒毛一根根豎了起來。她瞇起眼,

心底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狐狸的直覺向來準確,她有些不安,難道鎮明他們會出什麼事?

她恨自己背上沒有長一雙翅膀,可以馬上飛去西方王城看個究竟。

  她現在只能仰頭望向西方的天空,斷念崖高聳,直插入天空裡,如同一隻奇形怪狀的

龐大野獸。銀盆似的月亮都被它遮去半個,零碎的星光撒在崖上,耳邊有幽風嗚咽,只覺

淒涼。

  「恩......你這個死狐狸......」

  屋子裡忽然傳出牡丹的夢囈,香甜安寧,口齒裡也咀嚼著司徒,想來是做了好夢。非

嫣忍不住失笑,全天下最不懂煩惱的孩子,就是她。但這樣的歡樂,還能持續多久?她覺

得自己那麼渺小,九尾的狐仙,卻連保護自己喜愛的人的能力都沒有。這些千年,她到底

做了什麼?

  非嫣扯下一截嫣紅的袖子,指甲在拇指上用力一劃,指尖登時凝出一顆血珠。她皺眉

想了很久,似乎是在猶豫究竟該不該把自己的不安傳達給鎮明他們。

  不,那已經不是不安了,她幾乎是在心驚肉跳,第一次深刻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恐懼,

她連源頭也摸索不到。

  她在袖子上細細畫著什麼,用血寫了一行端麗小楷,字下畫一朵花,一間簡陋的茅屋

。看著那截袖子,一種悲傷無奈的感覺襲上。啊,她那麼一點小小的心願,難得的一次執

著自私,天卻也不給她機會。是他不懂嗎?不,他其實什麼都知道,但他的心是她的,人

卻是麝香山的。

  非嫣歎了一聲,隨手將袖子一搓,那塊布瞬間就化做一隻輕盈的小鳥,簌簌拍著翅膀

,張開嘴叫了一聲。那聲音卻極響亮,似一根針直直刺進耳朵裡,卻帶著一種蒼涼的悲傷



  非嫣動了動唇,呢喃道:「去吧,去他那裡......告訴他......共進退,同生死。若

不能替我保住性命,就別怪我去陰間把他的小名兜出來告訴所有人......」

  她略顯哀傷的眼底終於露出一點調皮的笑意,小鳥掉頭往西飛去,紅色的翅膀閃了一

閃就沒蹤影。

  非嫣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很久,夜露濕重,打濕她的裙擺,漆黑的髮絲也氤氳上朦朧的

水汽。她動也不動,整個人好似一座石像。星光點點,繚繞在她周圍,她在心裡偷偷想,

這樣一種近乎夢幻的美麗,那個沒福氣的人卻看不到。她下次......不,沒有下次,哀傷

的美麗,她再不要。

  她轉身走回自己的廂房。

  鎮明,司徒,至少,你們一定要平安回來......

  「白虎大人怎麼樣了......?」

  女宿趁著澄砂午睡的空擋,偷偷來到白虎的房前,悄聲問著門口的奎宿。

  奎宿神色凝重地搖了搖頭,輕道:「胃宿還在渡氣,這已經是第三天了......白虎大

人還是昏迷,一點反應都沒有。」

  女宿歎了一聲,「恐怕是之前積聚的傷勢一齊發了出來,加上白虎大人向來比所有人

想的都多......有危險麼?你說他會不會......」他自己都說不下去,想一下臉色都發白

。如果白虎大人死了,四方還有什麼存在的意義?他們這些人,從此跟隨誰呢?

  「胡說!」奎宿心裡最恐慌的部分被他說了出來,忍不住大聲斥責,「白虎大人身體

雖然虛弱,但他畢竟是白虎之神!怎可能如你想的那樣?!這些事情以後不許再提!」

  女宿皺起眉頭,「我也希望如此......但......」

  暗星大人最近也變得怪異,時而清醒時而恍惚,似是一人千面,自己還在反駁自己,

彷彿神智錯亂一般,令人惶恐。好容易麝香山的勢力奪來大半,天下唾手可得,白虎大人

卻病倒了。四方一直以來的順利勢頭,到此為止了嗎?

  「吱呀」一聲,門開了,胃宿全身汗透,面色如紙地緩緩走了出來,滿頭的烏髮都粘

粘地貼在頰上。奎宿二人急忙湊上,小聲道:「怎麼樣?白虎大人好些了嗎?」

  胃宿忽地一軟,倒在奎宿身上,氣若游絲地說道:「我......用盡了所有的氣力....

.暫時停止了白虎大人體內的敗壞。不知道下一次發作在什麼時候......」她忽然淚如泉

湧,捂著臉顫聲道:「怎麼辦......怎麼辦......哪怕把我的賤命拿去也好......!為什

麼白虎大人的身體如此......如此虛弱!」

  奎宿被她哭得更加煩亂,厲聲道:「先別哭!哭有屁用?!白虎大人到底好了沒有?

!什麼叫下次再發作?!」

  胃宿抓著他的袖子,輕道:「不行,就算把我的命獻出去,我也只能暫時止住他體內

的敗壞。你知道嗎?白虎大人的身體內部,從很早以前就開始慢慢敗壞......方纔我才發

覺,他的內臟幾乎都不能用了!下次再發作,他一定要喪命!怎麼辦?怎麼辦?!」她顧

不得許多,聲嘶力竭地哭喊起來。

  奎宿急忙摀住她的嘴,急道:「喊什麼?!你想讓白虎大人更煩嗎?!」他忽地想起

了什麼,反手一把抓住發愣的女宿,連聲道:「對了!暗星大人!你快去把暗星大人叫過

來!她上次不是很輕鬆就讓白虎大人的傷復原了麼?她一定行的!快去請她!」

  女宿蹙起眉,輕道:「但是......她一定不會來。」

  胃宿恨道:「你不去請怎麼知道她不來?!這個時候還要偷懶,你是想眼睜睜看著白

虎大人死掉?!」

  兩人在門外拉扯推搡了半天,聲音漸漸響起來。

  門忽然輕輕打開,白虎披著一件絲綢的袍子,安靜地站在那裡,目光如冰,冷冷地看

著他們。

  「女宿說的對,她不會來。你們不要再吵了,都給我下去,我想好好休息。」他轉身

想關門,忽然停住,吩咐道:「奎宿進來一下,我有話說。」

  奎宿急忙恭身進去,反手揮了揮,讓胃宿與女宿趕緊下去。門被關上。

  屋內瀰漫著淡淡的血腥氣,混合著草藥的味道,還有白虎身上特有的似柔弱似陰冷的

氣息。奎宿忍不住顫了一下,那更像是瀕臨死亡的氣味,那麼優雅,卻那麼冰冷。內室裡

一片凌亂,床上的白色被褥上滿是觸目驚心的血,地上還殘留著乾涸的血跡,大塊大塊,

發出暗紫的色澤。

  「白虎大人......!」

  奎宿見他半暈眩地跌坐去床上,忍不住叫了一聲,伸手就要去扶。

  白虎眼前金星亂蹦,陣陣發黑,抬手阻止他過來,喘了半天才顫聲道:「奎宿......

還記得前不久你密奏的一個請求麼?」

  奎宿一怔,似是有些想不起來。白虎皺眉道:「就是......半年前,你提的那件事!



  奎宿忽地反應過來,臉色一白,急道:「大人!您不可以這麼任性啊!眼下您自己的

身體最要緊,那件事可以等征服了天下再說!胃宿也說了,您體內的敗壞已經暫時緩住勢

頭了!您......」

  「別說了。」白虎慢慢打斷他,攥緊了拳頭,微微發著抖,神色間卻是堅決無法挽回

,「我自己的身體我最清楚......恐怕撐不過一年......我,不能讓白虎之神的血脈斷在

我這裡!」

  奎宿慘白了臉,急道:「但......大人你現在的身體狀況......!」

  白虎微微一笑,笑容裡竟然有一種類似孩童冒險的頑皮意味。他甚至調皮地捏了捏奎

宿的手掌,輕聲道:「用那個陣。」

  奎宿再也說不出話來,眼淚滾出眼眶,神色絕望。

  「您......莫非是不想......不想繼續活下去......不想望望您的江山天下?」

  白虎笑了笑,聲調裡有一種夢幻般的美,他的眼神清澈卻迷離,「我自然可以望見一

切,我的後代替我統治天下,白虎之神的血脈會一直流傳下去......我的天下,白虎之神

的天下......你說,我怎麼會望不見呢?」

  奎宿見他如此神情,忍不住全身涼透,情知再沒有一點希望。他沉默了很久,才問道

:「大人您......有合適的人選麼?」

  白虎想了一會,臉上卻透出紅暈來,眼波似醉非醉,竟是迷人之極。奎宿吃驚地望著

他,不明白他為何會露出這種神色。

  過得半晌,白虎柔聲道:「還用考慮麼,我只想要一個人為我生孩子。」

  奎宿隱約察覺出他說的是誰,不由急道:「大人!您至少等到將五曜全部除去,沒有

了後顧之憂再......!何況,暗......她那麼強硬的一個人,怎可能......!其實屬下一

直覺得她才是最大的危機!」

  白虎半躺在床上,撫著頭髮,喃喃道:「最大的危機......最大的危機......她要的

,何止是一條命?」

  他忽然起身,披上外衣,吩咐道:「奎宿,輕輕地,不許驚動任何人,替我回一趟印

星城,去煙水樓擺陣......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陣。」

  奎宿大駭,顫聲道:「大人......!請您三思!煙水樓......現在還不是進去的時

機......!」

  「噤聲。」他淡淡地打斷,「照我的吩咐去做便可,還是說,你也打算不聽從我?」

  「屬下......不敢。」奎宿緩緩垂下頭,眼睛裡充滿了淚水,輕道:「奎宿肝腦塗地

,在所不辭。」

  肩上一涼,白虎的手輕拍在了上面,耳邊聽得他虛弱低沉的聲音,「記得,不許透露

一點風聲,若我在其他人嘴裡聽見一點傳聞,就唯你是問。」

  語畢,白虎微微一笑,又柔聲道:「你擔心我,不想我死,我都知道。但如果死已經

成了我最後的結局,何不讓我趁機會做一點心底渴望的事情呢?奎宿,拜託給你了,替我

在煙水樓擺陣,最遲半月,我便可回印星城。」

  西方王城地處神界西南方,風土人情卻與東南北三方大異,其城民皆好穿著色彩斑斕

的錦緞織繡,男子以發長而多為美,女子以腰細當為絕色。其地氣候溫暖,又不似南方的

潮濕悶熱,加之王城地勢遼闊開敞,甚少婉約山水,故當地人以性格溫和悠閒聞名於世。

  炎櫻還是第一次來到這個著名的西方王城,以前一直都是聽別人的說法,今日親身來

到,果然不同凡響。不說街道的寬敞繁華,就連風中都好像帶著一股悠閒的味道,暖暖地

,柔柔地,讓人一下子就放鬆下來。

  南方寶欽的人向來熱烈如火,女子與男子之間的避諱也沒那麼多,常常可見少年男女

攜手伴遊的景象,另寶欽人嗜酒,全城只有酒館的生意最紅火,街頭也隨時可見叫賣祖傳

家釀的小販。但西方王城卻恰恰相反,炎櫻在街上繞了半天,才發覺這裡最紅火的是茶館

與書局,王城人物風流,文才出眾,果然名不虛傳,街上隨時可見戴著頭巾的謙謙君子,

茶館裡也總聚著三兩個知己,品茶聊天下。

  路人走過她身邊時,總會愣一下,然後很快就悠閒地轉過去看其他事物,這裡的人似

乎對任何奇怪的事物都沒有太大的好奇心。炎櫻低頭看看自己滿身的符紙,忍不住苦笑一

下,她如今這種模樣,要是在寶欽,恐怕早被人圍起來看笑話了。

  自從鎮明教會她鎮火符的畫法之後,炎櫻就失去了衣著光鮮亮麗的時光。或許是怕自

己身上的神火傷了以柳木為體的她,熒惑恨不得把她全身都貼滿符紙,然後他遠遠看著,

偶爾碰碰她的手就好。如今,她的荷包裡又多了兩樣東西——空白符紙與硃砂筆,她每天

都帶在身上,以防萬一。

  一陣風吹過,炎櫻此刻的模樣可謂壯觀,全身上下幾百張符紙隨風沙沙作響,如同蝴

蝶翅膀一般,翻捲亂搖。路人的眼光再次集中到她身上,炎櫻覺得尷尬極了,捂也不是扯

也不是,剛動一下,肩上的符紙便飛了出去。

  身後飛快伸出一隻手,將那張不聽話的符紙一把抓住,然後熒惑有些惱火的聲音響起

:「快畫新的!符紙都飛了。」

  炎櫻笑歎一聲,回身握住他的手,熒惑嚇了好大一跳,好像一隻貓,忽然蹦了起來,

神色驚恐,立即就要把手抽回去,叫道:「你瘋了?!符紙沒貼就碰我......」

  他的話被一根手指擋了住,炎櫻好氣又好笑地指著身上幾百張符紙,說道:「你把好

幾天的量都貼了,不過掉了一張而已,怕什麼?」

  熒惑還不放心,逼著她又畫了一張新的貼回去,這才鬆口氣,與她並排走在街道上。

低頭看她笑語嫣然,長髮被微風吹拂得纏繞不休,她似是在笑吟吟地說什麼西方王城的風

土人情,他覺得心底忽然就舒坦了下來,柔軟極了,至於她說了什麼,那是一個字也沒聽

進去。

  「......熒惑,你根本沒聽我說話,對不對?」炎櫻說了好久,見他在發呆,一點反

應也沒有,不由洩氣,「你怎麼知道我會在這裡?你不是在宮裡與鎮明大人商討對付四方

的事情麼?」

  熒惑終於回神,淡道:「商量結束,想見你,就來了。」是啊,他怎麼知道她一定會

在這條街上呢?不,他其實不知道,只是他想找,於是就找來了這裡。他的直覺原來這麼

強。

  炎櫻柔柔笑道:「既然來了,就陪我走走吧,一個人的確沒什麼意思。」

  於是兩人分得遠遠地,熒惑碰也不碰她一下,偏著身體走在她身旁,似是生怕不小心

碰上去一般。這樣走了一段,炎櫻忍不住有些黯然。無論她如何想接近,他的回應永遠是

躲避,自從她得到了身體之後,他唯一一次將她緊緊擁在懷裡,即是初次得到鎮火符那一

次。他再沒那麼親密地抱過她。

  是她在奢求,用自己凡人的情慾去要求這樣一個天真的神。但,愛上了,就渴望對方

的觸摸,渴望對方的氣味與回應,她是真的在渴望。他顯然完全不懂,只要看著她就好。

她不知道是該唾棄自己的渴望,還是責怪他的冷淡。

  街頭處,賣胭脂水粉的小販搭了一個別緻的帳篷,端的小巧玲瓏,吸引了許多女子的

目光,嘰嘰喳喳地在那裡挑選喜歡的東西。女子愛美是天性,炎櫻也不例外,本能地就朝

那裡走去。

  熒惑急忙跟上去,急道:「那裡人多,小心符紙被......」

  炎櫻已經聽煩了他的說辭,反手拉住他的手,與他五指交握,纏在一起。熒惑完全呆

住,低頭看她,她卻沒回頭,拉著他逕自往前走去,但耳根那裡卻紅彤彤地,如同上好的

瑪瑙。

  「我會小心,你別那麼緊張,好麼?」

  炎櫻低聲說著,緊緊抓著他的手,恨不能融進去。生平第一次,她做了一件絕對大膽

的舉動,拉著心愛的人的手一起逛街。寶欽的風俗,她有生之年,終於可以體會其幸福意

味。

  心底突然莫名其妙湧上一股震撼的感覺,她也不知道那是委屈還是激動,更或者是狂

喜。喉嚨裡又酸又漲,眼前忽然就模糊了。她死死扣著他的手指,真的不想放開他,一點

都不想。

  身後的那人沉默了好久好久,終於動了動手指,將她的手包在掌中,用力握緊,彷彿

在說一個莊嚴的誓言。

  炎櫻的眼淚掉了下來,她急忙擦乾,忍不住嘴角得意又害羞的笑,喃喃對自己說道:

「炎櫻啊炎櫻,貪婪的人,你還求什麼呢?」

  第十一章

  兩人回到鎮明的行宮時,日色已然偏西,漫天紅霞渲染,炎櫻略顯蒼白的臉頰也染上

了一層艷麗,漆黑的眼中卻是歡喜無限。

  「我去找鎮明,你......好好休息,是不是很累?」

  熒惑抬手替她撥去額前一綹碎髮,神色溫柔。

  炎櫻笑了起來,柔聲道:「我還能再走十遍呢!但你既有正事要辦,便趕緊去吧,別

讓鎮明大人等久了。以後......我們的日子......還長......」她喃喃地,羞到說不下去



  熒惑見她如此嬌羞模樣,白玉似的肌膚裡透出一層淡淡的紅暈,整個人看上去彷彿一

朵盛開的蓮花,實在是美麗之極。心中微微一蕩,自己也不知怎麼的,幾乎是本能地低下

頭,把唇印在她的臉頰旁,只覺幽香襲人,唇齒微涼。

  他這才忽地想起炎櫻是以柳木為身,蓮花定魄的身軀,木為本質,自己根本不可如此

接近。熒惑急忙直起身體,雙手一撐,立時要將她推遠。

  炎櫻一急,飛快抬手勾住他的脖子,不顧一切地吻上去,唇上一痛,原來是磕在了他

的牙齒上,口裡鹹腥蔓延,細細的紅痕順著唇角流下來。她乾脆用力咬了一口,耳邊聽得

熒惑倒抽氣的聲音,忍不住笑了一聲。

  「......做個好夢。」她咬住唇上的傷口,低低地說著,轉身就走。熒惑在後面呆呆

地站著,像個傻瓜。炎櫻一邊走一邊笑,終於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心裡有些羞澀,有些興

奮,更多的卻是感觸。等他做什麼,再等幾千年也等不到,不如她主動來吧......

  炎櫻那天晚上做了個很好的夢,那是她有生以來,從此以後,做的最快樂的夢。

  熒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飄去鎮明那裡的,他覺得自己成了一團輕飄飄的火焰,腳不沾

地,恍恍惚惚,鎮明究竟說了什麼,在他耳朵裡全成了類似蚊子的哼哼,半個字也沒聽進

去。最後是怎麼回到客房休息的,他也不知道。

  一直似夢非夢,到了三更時分,忽聽天邊傳來一聲淒厲的鳥啼,驚醒夢中人。他急忙

起身推窗,卻見鎮明合衣站在庭中,手腕上停著一隻血紅的小鳥,神色凝重。

  「怎麼?」他問著,從窗口躍出。

  鎮明搖了搖頭,「非嫣的傳信,不知為何。」他反手握住那隻鳥,只一個瞬間,它便

化做一片輕薄的紅色袖子,平攤在他手掌中。

  袖子上有血痕,寫了兩三句短詞,卻是傷春悲秋式的感慨。鎮明端詳了半晌,也沒發

現什麼異端,只得繼續看下去,卻見其下畫著一朵花,一間破舊的茅屋,心中忽然一慟,

一聲深深的歎息被逼出了胸膛。

  「芍葯花好,惜無人為我簪;茅屋殘破,亦獨臥錦衾寒。唯願與君同生死,共進退。

如此而已。」

  良久,他才啟唇,聲音有些乾澀,「沒......什麼。夜深了,去睡吧。」他將那截袖

子放入懷裡,轉身就走,才走得兩步,懷中忽地又有什麼東西響了起來,蠕蠕而動,他低

頭一看,卻見紅光一閃,那截袖子居然又化做了小鳥,從胸口竄出來,繞著他上下飛舞,

啼聲尖銳清脆。

  這次無論他怎麼捉,都再也捉不住它。眼看它越叫越急,連熒惑都開始覺得不對勁。

鎮明袖子一展,將紅鳥裝入其中,沉聲道:「看來有事發生,不然她不會用這種二段法術

傳達信息。熒惑,我們去卦房。」

  二段法術,說白了不過是掩人耳目的花哨玩意罷了,修為普通的妖通常拿來做重要情

報的傳達法術。非嫣的二段法術卻有些不同,非得要鎮明獨有的法陣方能解,原本是她用

來玩耍的玩意,如今卻派上了用場。

  鎮明畫好法陣,袖子一展,那只紅鳥乖乖地跌了出來,一觸在法陣的邊緣,立即開始

顫抖。半晌,它金色的利隼突張,急急在地上啄著什麼,足有半柱香的時間方停,然後全

身化做一團紅色的灰,很快就消散開。

  熒惑湊過去,就見沙土之上寫著一行字——「近日心慌異常,必有災禍將至。速算一

卦,小心為上。」 他皺了皺眉頭,有些不豫,「這是什麼?」

  鎮明用腳把字跡擦去,輕道:「別小看她的直覺,她說有災,必然就有。此事我來處

理,你先去休息。明早我會將卦象告之,是福是禍,我們都得一起承擔。」

  熒惑一時沉默,也不知該說什麼,鎮明早已轉身進屋,把門輕輕合上。

  屋內的龍骨命盤依舊散發著幽幽的綠光,鎮明蹲下身體,愛惜地用袖子擦了擦,喃喃

道:「災禍將至,你我為什麼還是分開的呢......?世人皆說神掌握天命,你我的命運,

卻不在自己手中,要那千千萬萬的他人命運又有何用?」

  他將兌位推了一格,巨大的龍骨命盤頓時開始「喀喀」作響,緩緩運作起來。鎮明勉

強凝神,開始推算。

  月色如銀,從窗緣蔓延去他髮梢,染上一片銀灰。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忽然倒抽一

口氣,「咦」了一聲。

  算不出來。什麼都算不出來!卦象一團亂,簡直像有一隻惡意的手在胡亂撥弄一般。

東南西北四方,金木水火土五行,九宮二十八宿,通通亂了套,無論求什麼,都是亂。這

樣奇異的事情,他還是第一次碰到。

  莫非有什麼阻礙?

  鎮明被激出了好奇心加好勝心,將卦象一轉,從頭算起,細細尋找阻礙的根源。無論

他怎麼推,乾坤二位卻如同自己長了腿一般,自動往西轉圈,命盤咯吱亂響,聲音異常可

怖。鎮明眼疾手快,按住穩如山的兌位,就見乾坤二位吱地一聲,幾乎只有一個瞬間,往

一個地方偏了一偏,露了點破綻。

  這一點破綻立即被他看到,卻看不真切,因為命盤莫名其妙停止了運算,無論他怎麼

推,都不動了。

  「該死......」他低聲咒罵了一句,背後已滿是汗水。回想方纔的那一點破綻,他似

是抓住了什麼東西......果然是有厲害的東西克制命盤的法術,他還是第一次遇見能與龍

骨命盤抵抗的法術,這可是原神界三寶啊!

  鎮明在卦房一直坐到天色發白,無論如何也想不出對方是什麼背景什麼法陣,這種空

洞的恐懼感讓他渾身發寒,背後好似有無數陰森的眼偷窺自己,他卻一點線索都摸不到。

  門被人打開,熒惑的聲音傳了過來,「算出了什麼結果?」

  鎮明苦笑一聲,回頭淡然道:「熒惑,大難將至,你把炎櫻送回麝香山吧。她是凡人

,我不想她捲入我們的戰鬥。」

  熒惑一呆,急道:「此話當真?你究竟算出了什麼東西?」

  鎮明緩緩起身,理了理垂在胸前的長髮,輕道:「我什麼都沒算出來,就是因為算不

出,所以才可怕。我遇到了很強的法陣阻礙,力量遠在我之上。」看來此戰必然凶險,是

不是當真連命都要陪上?

  他想到非嫣,還有那朵用血勾勒出的芍葯花,心裡微微一酸,長歎一聲。「這是麝香

山的事,不該將那些無關的人牽連進來,你也不想炎櫻為此送命吧?」

  熒惑沉默良久,捏緊了拳頭,冷道:「我馬上派人送她回去。」他轉身便走,沒有一

絲猶豫。

  白虎在曼佗羅療養了半月左右,漸漸恢復了元氣,連每日為他度氣的胃宿都發覺他的

變化。他的面色不再蒼白,雙眸除去了迷離的虛弱神采,變得清澈銳利,整個人似乎都挺

拔了一圈,以往的柔弱之色一洗而空。

  對這個現象,胃宿欣喜若狂,以為他就這麼康復了,因此,在白虎提出要她留守曼佗

羅這個任務時,她根本沒有推辭,很快就答應了下來。白虎大人一天比一天精神,照這樣

的勢頭,她也不必著急為他治療了。天命果然在白虎大人之手。

  於是胃宿留守在曼佗羅,白虎帶著澄砂一行,結式回到印星城。至此,奎宿已在煙水

樓布法陣第十七日。

  澄砂醒過來的時候,覺得自己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個夢,噩夢。夜半睜眼,只覺滿眼漆

黑望不到頭。她猛然起身,一時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窗外朦朧有燈光透進來,溫暖她刺骨的寒。她張嘴,剛要呼喚女宿,門便輕輕打開了



  「暗星大人,您醒了?」

  是一個陌生的女聲,她從來沒有聽過。澄砂吃了一驚,急忙望過去,就見一個穿著神

官服的雙髻少女提燈跨進屋來。

  她厲聲道:「站住!你是誰?!女宿在什麼地方?!」

  那少女顯然給她嚇了一跳,「?◎瞴v一聲竟然把琉璃燈砸在了地上!燭火明滅,她只

見床邊那個神秘的被稱為暗星大人的少女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右眼如妖似魅,瞳仁血腥

。這樣詭異的景象,令她屏住了呼吸,再不敢往前走一步。

  「女......女宿他......他被白虎大人喚去做別的事情......我......我是北方室宿

.....專門來服侍大人您的......」

  少女結結巴巴,聲音發顫,顯然十分恐懼。

  澄砂只覺心裡有一股近乎蠻橫的怨氣在流竄,無論如何也克制不住。她抓起身旁的枕

頭,用力丟出去,厲聲喝道:「給我滾!把女宿換回來!滾!滾!」

  室宿嚇得腿軟,不住後退,被門檻一絆,眼看就要後仰著跌下去!

  一雙手扶住了她,室宿急忙回頭,就見到了女宿有些同情的神色。她慌忙拉住他,急

道:「你看......這......這可怎麼辦......?!」

  女宿拍拍她的肩膀,安撫道:「你在門口等著,我來吧。」

  他把室宿推去門外,轉身關上門,走了幾步,柔聲道:「暗星大人......」

  話音一落,就覺一個纖細柔軟的身體撲進了懷裡,緊緊抱住他,渾身還在發抖。

  「襲佑......襲佑......!還好你在......求求你告訴我,這些都是噩夢!襲佑!我

好想你們!」

  她幾乎是哽咽著這些話,女宿覺得胸口那裡漸漸濡濕,不由歎了一聲,右手一帶,將

她攔腰扣起來,走了幾步,把左手提著的食盒放去桌子上。

  「大人......大人?我是女宿啊,我不是襲佑。」

  女宿柔聲說著,見她哭得傷心,只好摸著她的腦袋安撫。過了半晌,她終於止住哭泣

,自己好似也被自己嚇著了,有些不知所措,喃喃道:「我......為什麼要哭......?我

剛才說了什麼......?」

  女宿抬起她的下巴,用絹布替她擦拭眼淚,但見她一張美麗的瓜子臉,此刻卻詭異之

極,左眼下濕漉漉地全是眼淚,右眼卻呈暗金色,含著隱秘的笑,灼灼地看著他。他心裡

一驚,面上卻沒露出來,只擦了眼淚,輕道:「大人已經睡了近半月,現在我們已經回到

印星城了。」

  澄砂「唔」了一聲,似是不怎麼在意,只抓著他的袖子,問道:「白虎把你調去了別

的地方?為什麼?!我不要別人!我去和他說,不許他換掉你!」

  女宿笑了一下,「大人如此厚愛,讓屬下如何敢當?只是大業當前,女宿還有其他的

任務要完成,實在無法抽出時間來服侍大人您。還望大人您諒解。」

  澄砂面上露出失望的神色,輕道:「難道......你很討厭我?是不是在你們這個時

代......我看上去......很不知檢點?」

  女宿搖了搖頭,卻沒有回答她,回身端起那個描金的食盒,小心打開,裡面放著一碗

金色的汁液。他端去她面前。

  「大人,這是安神靜心的藥,是用印星城三百年才開花結果一次的神界曼陀羅花的根

莖,熬上七天七夜才得的極品藥。對您的身體非常有幫助,請您先喝了它,有什麼問題再

問我不遲。」

  澄砂只覺一股刺鼻的味道衝過來,竟然說不出是香還是臭,端在手裡是冰冷刺骨的,

好像是冰鎮過的一般。

  「神界曼陀羅花的汁液只有在冰鎮的時候才最有效果。」女宿見她猶豫,急忙解釋,

「很快您就會覺得平靜下來,不會再有任何煩惱的事情來讓您傷心了......」

  澄砂不等他說完,張口仰頭,一口氣將那碗冰冷的汁液灌進肚子裡,立即打了個寒顫

,好像連內臟裡面都結了冰一般。

  女宿見她一口氣喝乾,眼底流淌過些微的異樣神采,過去扶住她,柔聲道:「快三更

了,大人小心著涼,讓我扶您去床上休息一下。」

  澄砂的身體已經軟了,被他半拖著抱上床,早已星眸半瞇,滿面紅暈。

  「我......我覺得有些不舒服......」她喃喃地說著,眼前似乎出現了無數彩色泡泡

,她覺得自己彷彿墜身幻境,一切都變得模糊曖昧。肚子裡的冰冷漸漸溫暖起來,幾乎是

一瞬間就遍佈了四肢百骸,手腳隨之變得柔軟無力。

  女宿摸著她的額頭,一遍又一遍,澄砂覺得似睡非睡,身體成了棉花。

  「你......給我喝了什麼?」

  她小聲問著,心底覺得有些不對勁,卻動不了。

  女宿站了起來,推開窗,外面已經有數個穿著黑衣的人站在那裡無聲地等候。他輕聲

道:「都安排好了麼?白虎大人如何吩咐?」

  對面有個沙啞的聲音低聲道:「法陣已成熟,三更時分最佳。你現在就跟我們走,以

後不允許在暗星大人面前出現。」

  女宿點了點頭,「好......」

  案上燭火幽明跳躍,隔著重重紗帳,看不真切。空氣裡飄浮著從未接觸過的甜蜜香氣

,那味道是如此妖嬈,眼前的一切都似有似無地被籠罩上一層淡淡的藍。

  床上的那個人影影綽綽,很安靜地平躺著。白虎的心忽然一跳,也不知是什麼滋味侵

襲上來,促使著他走上前揭開帳子——他對上一雙死水般的眼睛,自從他認識這個少女以

來,哪怕再絕望的時候,她也從未如此看著自己。

  「澄砂......」他輕柔開口,彎腰去觸她的臉頰,只覺冰涼細膩,忍不住心馳神搖,

就勢以手指摩挲她的唇。

  「......」

  她的唇微微一動,似是說了什麼,卻只遺留下一串類似歎息的聲音。白虎扶起她的肩

,讓她靠在自己懷裡,湊上去柔聲道:「說什麼?只對我一個人說就好。」

  她閉上眼,軟軟地把頭轉過去,再沒看他。白虎見她放在腰側的雙拳攥得死緊,劇烈

顫抖,不由握上去。她的身體完全沒有任何氣力,他沒花什麼工夫就掰開了她的拳頭,與

她五指交握。

  「......很辛苦嗎?」他愛憐地看著她蒼白的臉,「神界曼陀羅的藥性對你來說果然

太重了......我應該多加一些鬼面牡丹的種子,這樣至少不會讓你連話也說不了。」

  他說了半晌,見她一點反應也沒有,卻也不惱,只柔聲撫慰道:「別怕,別怕......

你若當真厭惡我,便儘管恨我。但澄砂,我不許你忘了我,這個晚上我不允許你忘了。」

  她還是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死死地閉著眼,秀長的睫毛急促地顫動著,如同一雙蝴蝶

的翅膀。她本就有種特殊的嬌媚氣質,此刻面色白的彷彿透明的一般,連嘴唇也是蒼白的

,反倒增添了一些柔弱的感覺。

  白虎緊緊地抱著她,替她撥去頰旁的碎髮,忍不住低頭吻下去,雙唇觸上她的眼皮,

只覺她戰慄得厲害。他抬手輕扯她頭頂的簪子,順著長髮吻下來,手指生澀地探進衣服裡

,小心地摸索。

  這是一場艱難又眩暈的戰鬥,她的每一處肌膚與曲線都值得仔細巡邏;她是從未被人

得知的美好風景,需要流連忘返,反覆讚歎;她是天上高高的月亮,無論他怎麼追,也觸

不到一些清冷的輪廓。只能傾盡所有的氣力,緊緊將她摟住,不知該如何去愛。

  酣暢淋漓。

  他想自己是快瘋了,又或許他快要死去。對他來說,這個人不是暗星,不是天下為之

色變的魔頭,不是完成大業的工具,更不是只為了白虎一族傳宗接代的女人。她原來只是

一個叫做澄砂的少女而已,她有懦弱卻又暴躁的性格,她有尖俏的下巴,她有細膩的嗓子

喚他——白虎。

  喜愛一個人到底該是怎麼樣的?這個問題他永遠也回答不上來,這一個時刻,他甚至

覺得自己完全是虛構出的神,所有的過往,或許只是目睫交錯的一個念頭而已,那麼不真

實。

  可他的汗是真實的,他的喘息是真實的,身下少女溫熱的身體是真實的。他倏地回神

,深深埋入,心頭有一角破冰消融,那種如酥如醉的感覺瞬間流竄開,逼出他一聲歎息—

—「澄砂......」為我生個孩子吧。

  他低頭去深吻,臉旁觸到冰冷的淚水,嘗在口裡極苦澀。就著幽暗的燈火,他扳過她

的下巴,窺到她滿面的淚水。她到這個時候,也不願睜眼看他一下。白虎壓下那股酸楚的

感覺,自嘲地一笑,低聲道:「記住這種痛,澄砂。因為它是我給你的。」

  黑暗猛然籠罩下來,她在半痛楚半暈眩中,旋轉著似要墜入深淵。忽地,她如遭針鑿

,驚顫起來,不知從什麼地方來的氣力,死死抓住他的頭髮,張口便咬上他的肩膀。不顧

一切地。

  白虎反手抵住她無力的後頸,不讓她摔下去。血腥味漸漸蔓延,極度安靜的暗室裡,

只有她粗重的喘息聲,越來越沉,夾雜著哽咽。白虎忽然推開她,急切地低頭尋找她的唇

,恨不能將這個人嵌進身體裡面。

  澄砂用力攥著汗濕的被褥,意識由模糊到清晰,再由清晰變混濁。面前似有什麼光亮

閃爍,她吃力地睜開眼,卻只見到那雙琉璃眼。

  澄砂彷彿突然被雷亟一般,轉頭緩緩閉上眼,只覺背後一陣冷一陣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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