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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歲的結業式》第1章
十六歲的結業式(5) 作者:Sabinehua

十六歲的結業式(5) 作者:Sabinehua

有一次她帶著女兒坐火車回娘家去,運氣不好,剩下自願無座的票,只得抱著女兒從車頭走到車尾,卻找不到空位。忽然她迎見一雙熟悉的朝她微笑的眼睛,認出是李時浚,他買的是有座位到台南的票,卻堅持要讓她們母女坐他的位子。先翎推卻不過,女兒又不肯安份地吵鬧著,只得道著謝坐下了。

李時浚站在走道上,右肘撐在前座椅背上,微彎著背去逗弄孩子:「妹妹長這麼大了啊?快滿三歲了吧?叫什麼名字啊?」

女兒怕生,扭過頭去,緊緊摟住母親,不講話。

「伯伯在問妳呢,跟李伯伯說妳叫什麼名字啊?」

女兒從母親胸前的隙縫裡偏頭偷偷打量了一下李時浚,又倔強地緊閉著嘴轉過頭去。先翎只好抱歉地笑著替她回答:「叫吳沛莘,大家都叫她莘莘。別看她見了外人這麼害羞,在家脾氣大得很呢!」

李時浚笑道:「我還記得替她接生的時候,哭聲特別大,腳也特別有力,抱她起來的時候,還差點把我的眼鏡給踢飛了呢!」

莘莘彷彿知道他們在談論自己,藏在母親胸脯上的黑眼睛靜靜瞅著眼前這個陌生高大的男人。談完莘莘,沈默了一陣子,先翎有意地把話題轉到他身上,問他最近可好。他勉強笑了一下:「還好,只不過最近我媽年紀大了,毛病也多,我得在她身上多花點時間。」

先翎喲了一聲:「你媽還留在台南?怎麼不接她一起到台北住?」

「老人家不肯。妳也曉得,鄉下地方住慣了…. 」儘管他滔滔解釋著,聽來卻更像是掩飾。先翎這些年更通曉世故了,裝著沒注意到他欲言又止的表情,附和著他也談起娘家爸媽的頑固和多病,侍奉年邁父母的苦處只有處境相同的人才能理解,他們一聊起來,又是搖頭,又是苦笑歎氣,火車不知不覺到了台中,先翎身邊靠窗的位置空了出來,她抱著熟睡的莘莘挪過去,招呼李時浚並肩坐下來。他坐在她熱呼呼的體溫上,她豐潤的肩膀隨著車廂的搖擺,輕輕磨擦他的手臂,他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

「老實說,我太太和我…分居了。」或許是因為靠得這麼近,先前一直裝睡偷聽他們談話的鄰座乘客又下車去了,他忽然說出這句話來,深怕再不開口就要錯失機會似的。先翎驚愕地看著他好一陣子,柔聲低問:「怎麼會?…」

「就是上個月的事,有一天她跟我說,她不想再跟我生活下去了…. 」他望著前座椅背上的黃套巾,上頭印著黑松汽水的綠商標和一行紅字:「祝您旅途愉快」,洗過無數次,那清涼和愉快也跟著洗褪了色。「就這樣,她搬出去住,孩子也不要了。她說她要重新開始,為自己而活….我問她是不是有別的男人,起初她說沒有,後來我跟蹤過她,她…」

他忽然說不下去了,摘掉眼鏡,用手支著額頭。先翎望著他花白了不少的後腦勺,伸過手去輕撫他的肩,他抬起頭來看她,她沒見過他不帶眼鏡的模樣,似乎陡然縮小衰老了好幾歲,環著一對白圈的眼睛充滿血絲,顫抖著淚水,像隻畏縮乞憐的棄貓。她幾乎不忍心地想別開視線,然而他眼底的哀懇使她無法置身事外。到了台南,他送她和孩子上了計程車。車子走了很遠,他仍然站在車站前目送著她們。

回到娘家,她的心情一直騷動著,一邊留意著莘莘和其他孩子在院子裡玩成一團,一邊在廚房裡削著白蘿蔔,直等到她母親驚叫一聲,她才低頭發現左手拇指上給削去了一塊皮,鮮血滴在蘿蔔上,像一朵朵在雪地裡醃漬的紅梅花。她母親把她趕出廚房去敷藥,她到櫃子裡去找醫藥箱,抽屜一拉開,刺鼻的消毒水味從她的鼻尖鑽到心底去了。她匆匆裹了傷,閃身躲進房裡去關好門,哆嗦著撥了李時浚的手機號碼。

晚飯後她和家人說去和老同學喝咖啡,就直奔和李時浚約定的飯店。敲了敲房門,門開了,不說一句話,他們就像兩塊磁鐵那樣迫不急待地緊緊吸在一起。這是她所能給他的最好的安慰,但是她沒想到她的身體在生產後變得格外敏感,他的手和唇舌輕易就能誘發她的慾望,她忘我地吻著他的耳、他的頸、他的唇,把他的頭緊埋在自己赤裸豐滿的乳房上,如同他是她另一個需要愛的孩子。她準備毫不遲疑地把自己交出去,如同幾年前他們所習慣的那樣,她躺在床上張開雙腿迎接他….然而他卻站在床邊,裸著許久不見陽光的上半身,略有贅肉的肚子上還繫著一條卡文克萊的紫紅格紋四角平口褲,臉上留著兩圈眼鏡烙下的白印子,遠遠看去,就像瞪著一對驚奇大眼,在她雙腿盡處的茂盛森林前徘徊的卡通唐老鴨。

她被他那高中生的青澀惶恐模樣給逗笑了,嬌慵地仰起身子靠近他,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一手扶著他的腰,一手挑逗地撫摩著他的肚子,慢慢探進他的褲頭裡。李時浚卻像觸了電似地掙脫她的手,頹然

坐在床邊的一張沙發上,痛苦地抱著頭,啞聲說:「對不起…. 」 她剎那間明白了他的妻子求去的真正理由。

那晚哄著女兒入睡,先翎低聲禱告著祈求上帝寬恕她妄想通天的自大,她終究只是個自私的女人,平凡的母親,她並不是神,沒有能力去安慰或拯救別人的靈魂,特別是別人丈夫破碎的心。

月光穿過窗外的芒果樹梢,在磁磚地板上織了一張銀白的網,一隻大約是從紗窗破縫裡鑽進來的蟲子唧唧叫著,爬在網上,背上閃爍著青綠的光,只撿那光亮的路徑小心翼翼地摸索著,膽怯地叫喚同伴,不敢走到網外的黑暗裡。先翎被牠唧唧的叫聲吵得發煩,彎身拾起地上的拖鞋,拍地一下打死牠。

第二年,先翎意外地懷了孕,生了個男孩,婆家上下歡喜得謝神拜佛,坐月子期間天天燉了各種補品,把她餵得油光水嫩,又給她包了個大紅包,那份熱絡和先前自是不同。丈夫從此再不能威脅著要到外頭生兒子,把向來花在女人身上的錢給兒子買各種玩具,放了假就在家給兒子當馬騎。先翎胖了許多,即使生了氣,臉上也永遠帶著一絲忍耐的微笑,誰見了都說她一臉貴相,後半輩子想必靠兒子飛黃騰達,要有享不完的福氣了。

* * *

自從前年辦完婆婆的喪事之後,先翎忽然感到肩頭一鬆,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冷眼等著挑剔她的各種錯處,也不用在舊曆年忙前忙後,張羅一家大小的吃喝玩樂了。丈夫和弟妹們分了家,各自過年,也免去了拜年發紅包等等繁文縟節,孩子們埋怨壓歲錢少了,又沒地方可玩,先翎和丈夫卻慶幸省了不少過年的開銷和壓力。這年丈夫的一個同事約著他們一家到日本去過年,起初先翎嫌旺季團費太高,不肯去。後來禁不住孩子們一再吵鬧,丈夫同事又一再打電話來催他們決定,再不訂下就沒有機位保留給他們了,丈夫就瞞著先翎付了訂金。孩子們興奮得滿屋子亂蹦,獨有先翎在廚房裡把鐵鍋刮得嘎吱亂響,心疼著好容易到手的一筆年終獎金就這麼沒了,可是不去的話,又白糟蹋了那筆收不回來的訂金。

去就去,反正她也沒出過國--這件事想來還真叫人惱,結婚的時候丈夫只帶她到日月潭涵碧樓住了一晚,就算是度蜜月了;都怪她那時太傻,沒利用新娘一生只有一次的特權,像別人到夏威夷甚至到巴黎蜜月旅行,也算開過洋葷了。婚後她和丈夫抱怨過,丈夫只從鼻子冷冷哼了一聲:「錢太多啊?有度蜜月就不錯了!」現在孩子們一鬧,他倒是大方得很,連眉頭也不皺一下!

讀五年級的莘莘簡直沒心情準備期末考,放學回家不是纏著先翎幫她買羽毛衣和雪靴,就是抱著電話和同學炫耀她的新年假期。一年級的恩恩沒坐過飛機,膽子又小,一想到那隻大鳥掉下來的可能性,夜裡就緊張得睡不著覺。先翎在公司得忙著結算保費和理賠金、給客戶寄賀年卡,又要陪著丈夫四處去吃尾牙,提早給親友和上司打點新年賀禮,一團忙亂。除夕前一天,好容易全家人大包小包擠上高速公路趕到中正機場,莘莘忽然尖叫一聲:她忘了帶她的CD隨身聽和指甲油!

老陸和丈夫同事多年,先翎見到陸太太就親熱地寒喧:「兩年不見,妳怎麼越來越年輕漂亮了?」

變年輕的陸太太先是一怔,隨即會意過來,冷冷說:「妳說的是前一個陸太太吧?」

先翎這才想起來,似乎聽說老陸去年離婚再娶,她居然出了這麼大的糗!等著領隊替大家劃機位寄行李的時候,先翎悄聲問丈夫:「這個新的陸太太是做什麼的?架子好大!」

丈夫聳聳肩:「聽說從前在英國留學的,後來回台灣當秘書,老陸在酒店和她老闆談生意,一見到她就給迷住了,老婆孩子都不要了。這次出來玩,也是聽他這個老婆的。」

先翎瞇著眼看看不遠處摟著夫人纖腰的老陸,嗤的一笑:「她條件既然那麼好,怎麼肯跟老陸?四五十歲的人了,又沒錢,又不好看,站在一起還比她矮了半個頭!」

「誰知道?!」丈夫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顧自走到外頭抽煙去了。先翎只覺腿上有個重量,低頭一看,是恩恩奔過來抱住了她的腿,莘莘追過來要打她弟弟,先翎又是呵斥又是排解,也就沒閒情逸致去觀察看起來挺不相稱的老陸夫婦。

到得太早了,領隊林小姐帶著浩浩蕩蕩一群人通過了海關,在候機室交待了登機門位置和登機時間,約定一小時後再集合,先翎就被一雙兒女拖著去逛免稅店。莘莘看上了一對金耳環,迫著先翎買給她,先翎不肯,莘莘就嘟起嘴:「妳最小氣了,什麼都不肯買,妳看人家陸媽媽買了那麼多!」

先翎順著她的手指看去,果然看到陸太太提著滿滿的一籃子在化妝品櫃間穿梭,後頭跟著提了許多名牌購物袋的陸先生。還沒出國呢,已經開始大搬家了?

「不是說好了不准亂買東西?改天要是妳也嫁了那麼疼妳的有錢老公,愛買什麼就買什麼!我管不著。」

「可是如果妳不花錢給我打扮得漂漂亮亮,誰會娶我?」莘莘嘴巴利害得很,先翎只當她是小孩子貧嘴,故意裝作沒聽見。等回頭碰到丈夫,她把這當笑話講給他聽。沒想到丈夫卻說:「女兒長大了,妳這個當媽的是該給她打扮一下。」等到上飛機時,她看見莘莘耳垂上赫然掛著那對亮晶晶的金耳環。她不想為了這種小事再和丈夫吵,破壞了好端端的度假氣氛,也就視而不見。同團的媽媽阿姨們都讚美莘莘漂亮,她瞥見丈夫笑瞇了眼。

才剛繫好安全帶,恩恩就抽嗒嗒地哭了起來,不論先翎怎麼逗他、丈夫威脅著要把他扔在機場、空姐用巧克力和玩具賄賂他,就是沒辦法讓他停住愈來愈恐懼的嚎啕大哭。正感無計可施時,坐在前頭的陸太太卻回過頭來說:

「不如吳先生和我換個位置,讓我來試看看。」

老陸也趴在椅子上幫腔:「是啊,讓志非試試看,她對小孩子很有一套的。」

說著她就走過來,和先翎一左一右夾坐在恩恩兩側。只見志非打開Gucci竹節提把手袋,取出一對懸在絲線下的銀珠子,把它提在大哭的恩恩眼前,纖手一扣,兩顆銀珠就有節奏地對撞了起來,彷彿空中有隻無形的手在牽引著它們。恩恩起先還蹬著腳不肯安份坐在椅子上,然而志非像個木頭美女一樣安靜地直視著恩恩,眼睛眨也不眨,連拎著絲線的手也不晃一下。恩恩睜著帶淚的眼睛瞪著這對奇妙互撞的小銀珠,像要等著看它們什麼時候才停下來。不到一分鐘,他已經歪著頭靠在先翎身上睡著了,飛機也一下子騰空而起。

「真神奇!沒想到陸太太竟然會催眠術!」先翎不由得詫叫了起來,志非微微一笑:「算不上是催眠術,不過是小把戲罷了。」

老陸從前座兩張椅子的間縫插嘴說:「可不是?光憑這點小把戲就把我騙到手了。」

志非伸出一根尖尖的紅指甲去戳他:「怎麼!後悔了是吧?」

老陸吐吐舌頭,笑著閃開了。先翎看見他們夫妻感情這麼好,心裡羨慕,搭訕著向她問長問短:「聽說陸太太從前在英國唸書?真不簡單。」

「哪裡。」

「陸太太現在哪家公司上班?」

「辭了,在家。」

「一個人在家?白天時間怎麼打發?很無聊吧?」

「看書啊,睡覺啊。」

「…」

先翎覺得好像總撥不對志非的頻道,幸而這時繫安全帶的指示燈熄了,志非解開安全帶,向先翎點個頭,起身和先翎的丈夫又換了座位。

「又不是剛結婚,黏她老公黏得那麼緊!」先翎低聲咬著丈夫的耳朵,好藉此發洩一下剛剛被冷待的不快。

不光是先翎碰了釘子,團裡其他試圖和志非攀談的人也都有類似的遭遇,她彷彿樹起一道冰牆,把自己和這些喳呼個不停的媽媽小姐們隔離開來。下了遊覽車去參觀皇宮或古廟,陸氏夫婦永遠都是落在最後頭,像對熱戀的年輕情侶一樣緊緊依偎著。吃飯時和先翎一家人同桌,老陸夫婦也你一口我一口地餵對方吃飯,絲毫不理會在座其他人的眼光,恩恩還天真地問先翎:「媽,妳怎麼不像陸媽媽一樣挾泡菜給爸爸吃?」

好容易結束頭一天的行程回到旅館房裡,先翎嚷道:「真受不了!老陸給迷昏了頭是吧?你看他那付老不修的德性!兩人感情再好也不用演給別人看哪!」

「妳管人家?裝做沒看到不就得了?」

「可是陸媽媽好漂亮好時髦,像王菲一樣酷!」

莘莘這句話如同火上加油一般,先翎啪地打掉剛掀開的行李蓋,叉著腰冷笑:「妳喜歡陸媽媽?人家又美又會說英文,哪裡會把妳這個毛丫頭放在眼裡。妳何不乾脆叫妳爸也到外頭去討個騷狐狸給妳當新媽媽,把我這個上不了檯面的醜老媽子趕出去,好讓新媽媽整天幫妳打扮得跟小狐狸精一樣?」

莘莘委屈得癟嘴要哭,丈夫大喝一聲:「夠了沒有?妳們這些女人!去洗澡!」

那晚先翎翻來覆去一直睡不著,總覺心上有塊疙瘩:早知道老陸和他新太太是這個樣子的,她說什麼也不會答應跟他們出來玩。幸好這趟只出來五天,沒事少和老陸他們軋在一起,像她丈夫說的眼不見為淨,忍忍也就算了。
十六歲的結業式(6) 作者:Sabinehua

第二天大家下樓到飯店餐廳裡用早餐,卻獨獨不見志非的蹤影,老陸笑著向大家解釋:「她喜歡賴床,從來不吃早餐的。」先翎注意到老陸的眼袋比昨天黑了一點,要收回視線時,卻碰見隔桌話最多的王太太正在朝她擠眉弄眼呢。

「陸太太年輕得很,你們歲數差很多吧?」先翎等丈夫起身去洗手間時趁機問老陸,老陸唏嚕嚕地喝了一大口味噌湯,津津有味地咂嘴道:「二十歲,的確很多,我看著她長大的。」

「嘩!二十歲!」莘莘誇張地叫了起來,一邊想像自己現在嫁給三十一歲的丈夫,不由得厭惡地皺起鼻子。

「看著她長大?」先翎有點糊塗了:「偉宗說你們是在酒店談生意遇到的…」

「沒錯,聽起來簡直像小說一樣,在我們分開十三年以後那麼碰巧就遇見了,而且在那種地方….從前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像個小天使一樣,天天跟前跟後地黏著我….抱歉,我還是長話短說好了,那時候我媽在鳳山幫鄰居帶小孩,賺點生活費,志非兩歲的時候就被送到她那裡。我們兩家走得很近,一直到她上了高中,她家裡出了點事,之後就再也沒有他們的消息,一直到十三年後在酒店裡,她換了個名字,樣子完全變了,我根本認不出她,可是她一看到我的名片,就哭著喊我『阿明叔叔』…. 」老陸閉上眼深吸口氣,像是回憶起許多不願想起的往事。他再睜開眼睛時,堅定地看看先翎,再望向莘莘,像在講堂上面對學生的老師:「人生有太多意外,有時你做了認為非做不可的事,卻遭到人人誤解和辱罵,那也沒有辦法,你必須自己去承擔自己選擇的後果。我都五十歲的人了,日子也不多了,我還在乎什麼呢?」

先翎還想追問許多疑點和細節,丈夫卻一路嚷回來,要他們準備出發了,老陸也滿臉是笑地離開餐桌,迎向剛走出電梯、鮮嫩得像朵白玫瑰的年輕妻子。

「哎!要是陸伯伯不禿頭,再長高一點,帥一點,就很像愛情小說的男主角了!」莘莘正在做夢的年齡,望著老陸夫婦相擁而去的背影長歎了一聲。

「小孩子懂什麼?」先翎咕噥了一聲,總覺得事情沒有這麼單純。

一夥人跟著導遊的小黃旗,集結在淺草觀音寺的大門前,還沒等林小姐下達暫時解散令,大家忙不迭地在著名的大紅燈籠下選好角度度擺好姿勢拍照留念。跨進寺裡令人眼花的兩排商店街,兩個孩子就手拉著手,猴兒似的在許多厚冬衣和五彩布縵之間鑽進鑽出;先翎一邊得注意著孩子們的蹤影,一邊還得盤算著該買什麼惠而不費的紀念品給親戚同事。正在挑剔一條千鳥綢巾可有脫線褪色之虞的時候,孩子們歡天喜地跑到她跟前嚷:「媽!妳看妳看!陸伯伯陸媽媽送給我們的!」

先翎低頭一看,只見莘莘手上拿著一個木頭和服娃娃、一包銅鑼燒,恩恩抱著好大一隻龍貓玩偶,臉上還沾著褐色的烤章魚醬汁。先翎哎喲叫了起來:「誰叫你們亂拿人家東西的?我們家還沒窮到那種地步。統統拿來!我去還給陸伯伯!」

莘莘扭身不肯,跺著腳喊:「又不是我們自己開口要的,是陸媽媽說要送我們一人一樣禮物的,還請我們吃東西!一開始我不准恩恩拿,結果陸媽媽還哭了,說我們不收就是看不起她!妳現在再拿去還他們,要是陸媽媽又哭了怎麼辦?」

先翎詫異了:「她那麼大個人了,哭什麼?」

恩恩搶著說:「陸媽媽比恩恩愛哭…」

「反正我們想買什麼東西妳都不准。」莘莘扔了這句話,拉了恩恩就跑:「走!姐姐帶你去看紅魔鬼!」

沒見過世面的鬼丫頭!一點甜頭就被那女人把她收買過去了?二月的風像隻冰冷的手探進她的領口,扼得她險些透不過氣來。回頭見到老陸夫婦,她還得賠罪似地向他們道謝,真嘔人!

下午他們經過鎌倉看大佛,傍晚到了箱根住進旅館。離晚飯前還有好些時候,丈夫提議去洗男女分浴的露天溫泉,先翎一想到外頭冰天雪地,又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脫得一絲不掛,說什麼也不肯去,寧可單獨留在房裡泡杯熱茶看電視。溫泉旅館照例是榻榻米房間,只有貼地的靠背椅和坐墊,坐不了十分鐘就累得她腿麻腰痠,想出去逛逛,又怕出了房門會在迷宮似的迴廊裡走丟了回不來,又不會說日文,跟那些嗨個沒完的女中也不能溝通….這時候大家大概都去洗溫泉了吧?她赤著腳百無聊賴地在房裡踱步,看見一半鑲著玻璃的落地拉門外有個小陽台,陽台外伸展著一片掛了殘雪的枯枝,很有些詩情畫意,就披上大衣捧著新沏好的抹茶,站在拉門外欣賞風景。

樓下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她隔著闌干探頭往下一看,認出志非那件有豹紋毛皮領的黑色長大衣,從枯樹林間的碎石徑急步走出來,後頭跟著一個穿棗紅皮夾克戴墨鏡的年輕男人,追過來和她說了幾句話,兩人立刻緊緊擁抱在一起,然後接吻….她很快地掙脫了他,往旅館的方向走來。先翎慌忙蹲低了身子,穿過闌干和錯綜的樹枝想看清那男人的臉孔,但是那男人豎起衣領,很快就隱沒在樹林裡了。

她果然是在利用老陸,背著他和別的男人偷情….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她不單獨和老陸來旅行卻要跟團的原因,這麼一來,她大可有落單的時機去和情人私會!搞不好這男人一路跟著他們來的….對了!她不是每天都不吃早餐的嗎?誰知道那段時間她是不是真的一個人待在房裡賴床,就像老陸以為的那樣?….先翎在房裡既焦燥又興奮地來回踱步:她非把這件事弄清楚不可,她要讓糊塗的老陸清醒過來,讓他看清楚他為了什麼樣的女人拋妻棄子!…..但是要慢慢來,先翎深深吸了口氣,她得盤算好該怎麼誘使那狡猾女人露出馬腳來,對方年紀雖輕,可不是個省油的燈,這是短短兩天她就看得出來的,萬一沒有確實證據就打草驚蛇,那個懂妖術的女人還不知道要使出什麼手段來對付她呢!

晚餐時間,所有人都依導遊吩咐換了旅館的藍白浴衣趿了木屐,穿過迴廊到大廳集合。先翎注意到志非獨自倚在一根柱子旁等老陸,刻意走過去向她搭話:

「陸太太,剛剛去泡了溫泉了?」

志非似乎沒料到這突然一問,臉上有些狼狽:「啊?沒有….我不大舒服,一直待在房裡睡覺,睡到剛才…」

「真的?妳沒事吧?我看妳臉上紅紅的,還當妳和莘莘他們一樣是泡過溫泉了呢…」」

志非趕緊摸了一下臉頰:「是嗎?大概有點發燒….哎,真的… 」又加上補充性的匆促一笑:「我的抵抗力實在太差了,動不動就生病感冒。」

「那是陸太太命好,就算生了病也一定有陸先生細心照顧,哪像我們這種粗人老媽子,整天忙著一家老小吃穿,哪有時間生病?」

志非聽出她話裡的酸味,臉色立刻沈了下來。老陸從後頭攬住了她的肩,和先翎打了聲招呼,一群人就喀磴喀磴踩著木屐,尾隨導遊往餐廳蜂湧而去。先翎落在隊伍後頭,一路上還在回味著方才的勝利:她終於使冷靜屹立如同雕像的志非動搖了那麼一下。

寬大的榻榻米房間陳列著兩排相對的黑木小餐几和坐墊,林小姐花了好些工夫才才把客人一一栽種在花盆似的矮几上,點算了哪幾個人吃素、誰不吃牛肉、誰吃海鮮會過敏,又拿壼清酒幫著女中澆灌到各人面前小小的酒杯裡。等到上過生魚片和小火鍋,老陸舉起酒杯提議大家向林小姐敬酒,感謝她連日的辛苦嚮導,大家便都停下筷子來敬酒,口中致謝,唯有向來語出驚人的王太太附上宏亮的一句:「你們這樣太沒誠意了!我還要祝林小姐早日覓得如意郎君,下回到這裡是純度蜜月,不必再這麼辛苦地陪我們這些歐巴桑歐幾桑到處遊覽!」

說得大家都笑了,紛紛附和著再敬酒,有人打趣著要林小姐開出條件來好替她作媒,林小姐精敏的小眼睛在席上溜了一圈,最後停在老陸身上:

「我呢,要求也不高,像陸先生那樣疼老婆的就夠了。」

這話一出,又引來一片嘩然和敬酒聲。先翎忍不住湊過去和王太太悄聲說:「那也得等人家離了婚才行啊,是不是?」

王太太露出極其神秘的微笑,掩了嘴壓低聲音說:「聽說陸太太以前在武通電子當董事長特助,是不是?武通最近併購了不少快倒閉的小公司,股票也一直漲,封關前還漲到十二塊。號子裡有內線消息說,武通的下一個目標就是你們吳先生那家公司。」

先翎心上一驚:「不會吧?他們公司股票都快上市了…」

王太太抿嘴一笑:「那是騙外行人的。這種內部財務的實際狀況,通常只有高層的一兩個人最清楚,再不然就是像我家那個商場老手才看的出來他們玩什麼花樣,恐怕吳先生還被矇在鼓裡吧?至於陸先生…」她迅速地瞟了他一眼,老陸正起勁地替志非剝蝦殼,半禿發紅的腦門上泛著喜悅的油光:「搞不好情報就是從他這裡流到武通去的。」

「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據說這個陸太太從前和武通的張董關係也不大正常,還有人見過她大清早開著車從他淡水的別墅出來。妳想想,陸先生不過是個小小的經理而已,有老婆孩子要養,人長得也不怎麼樣,她這樣委屈下嫁圖的是什麼?她當張董的特助或小老婆,又年輕又自由,又有的是閒錢和時間,她這麼一個美女幹嘛巴巴去嫁個沒錢的糟老頭,破壞別人家庭,還到處被人家指著鼻子罵?」

「可是老陸說他是看著她長大的…. 」

「哎呀!這就對了!」王太太拍著手叫,意識到自己幾乎忘了形,低頭扭捏地扒了口飯,咂了口茶,又附耳過來繼續她的推理:「妳不覺得這未免也太巧了一點?那麼多年沒見,居然會在酒店談生意的時候碰到!那天晚上不用說,武通這筆生意是做成了,哦,一個你從小看到大的女孩子淚汪汪地看著你,陸先生能不乖乖在合約上簽字嗎?…啊喲!哎喲!先前我還想不透,陸先生看起來挺重感情的,也還沒老糊塗到這種地步,又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小伙子,怎麼一見到美女就這麼給沖昏了頭,二十年的婚說離就離?經妳這麼一說,原來他們還有這層舊識的關係,那就難怪了…. 」

「妳是說…. 」先翎艱難地搜尋著適當的字眼:「她…陸太太….是被派去…唔,當商業間諜?」

「我可沒這麼說。」王太太轉頭去喝斥臉上掛滿蕎麥麵條的小兒子,又匆匆掠下一句:「叫你們吳先生小心點就是了,有好機會的話,還是趁早閃人。」

王太太是股市裡的大戶,在商場上也認識不少有頭有臉的人物,她的話或許有幾分可信,但是….先翎看著對面的志非,舉箸垂目,儼然像在進行茶道似地專注涮著火鍋裡的牛肉,然而往下看,只見茶几下她的浴衣下擺略略叉開來,隱約露出光滑圓白的膝蓋來,這付上冷下熱的性感模樣,慢說是男人,就連先翎也給撩撥得目瞪口呆。沒有這等狐媚工夫,怎麼能把曾經精明過人的老陸收服得像隻在她腳邊打轉的哈巴狗?先翎想起下午她無意撞見的那一幕,愈加覺得志非不簡單,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同時帶著丈夫和情人一道出門旅行,還保持一付貞靜依人的小妻子形象。等著看,她早晚要揭發她的真面目,掀出她的狐狸尾巴來!

先翎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忍住沒把王太太的一番話轉述給丈夫聽,男人多半寧可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不是耳朵,在沒有找到任何真憑實據之前,她得冒著丈夫失業的風險去把陳志非這個女人查個清楚。

那晚先翎在黑暗中睜眼聽著身畔孩子和丈夫此起彼落的呼吸聲,屋簷上的融雪滴落在陽台上,像古老時代遲遲的更漏。她睡不著。這可不行,明天要到孩子們最盼望的東京狄士尼,六點半就得起來。她想讓腦子裡的喧鬧停下來,然而辦不到,她彷彿又藏匿在樹梢後,窺視著寂靜院子裡一對偷情的男女,他們穿著寬袍大袖的古裝織錦和服偎抱著,他身上繡的白鳥穿梭在她緋紅袍上的櫻花林裡,天空紛紛下了雪,他的吻如雪花般冰涼,紛紛落在她的臉上唇上。先翎悠悠地變成了那個被男人抱在懷中的女人,她忽然睜開眼睛,這次她看清了男人的臉:是李時浚!他烙著白圈的眼睛半閉著,貪婪地吸吮著她的唇,隔著層層袍服,她感覺到他逐漸溫暖脹大的慾望,她想地把自己緊貼在他身上,像要被自己的身體嵌入一道安全的牆裡,男人肚子上忽然蹦出一隻附彈簧的拳擊手套,向她眼前重重一揮….她尖叫睜開眼睛,只見恩恩一隻胖腿正抵著她的下巴。夜色仍然墨黑。

為什麼夢見李時浚?她有十年沒想起過這個名字和那張臉孔了,那時她太年輕太不懂事,險些就鑄下大錯,這是個連丈夫也不知道的錯誤,只要遺忘它就不存在,那或許只是她的一個瘋狂幻想而不是真實….但是為什麼又做了這個夢?為什麼在夢裡她變成了志非那個不知羞恥的女人?難道她們有什麼共同點?….不,她和志非不一樣,她什麼事也沒做,她在最後的關頭還是保有對丈夫的忠實,儘管這個丈夫並沒有用同等的忠實回報她,但至少她問心無愧,她仍然是貞潔的妻子和母親。

女人一旦結了婚,就該清楚自己的本份:為了家庭幸福她必須學會遺忘,遺忘少女時代的夢想,遺忘曾有的愛情,也遺忘自己份外的快樂和慾念。然而志非做不到,她仍然利用老陸來滿足她如小女兒般被呵護的需求、她在金錢和事業上的野心,甚至背著他仍然滿足她的快樂和慾望!這是不可饒恕的,一個女人怎麼能這麼貪心,樣樣都要?如果志非只是個淫亂有野心的單身女郎,先翎只會把她當成電視劇的虛構人物那樣羨慕著….不,不是羨慕,是斜眼相待,或許慈悲心一發,還加上些憐憫的評語:她必然有過不幸的童年或是曾經被男人狠心地始亂終棄,才會淪落到這種地步,但願她遇見一個真正愛她的男人,痛改前非,就像編劇最終會給她的圓滿歸宿一樣。然而志非不僅不是虛構的人物,現在她還對先翎的生活構成了威脅--如果真像王太太說的那樣,丈夫的事業很可能岌岌不保,他在公司裡不過是個業務主任,除了會說大話善划酒拳之外,一無學歷二無後台,平常表現也不見得特別突出,加上歲數也不小了,萬一公司要是被併購或改組了,恐怕第一個要走路的就是他。丟了這個肥缺,他還能走到哪裡去?難不成再走回頭路去賣房子?他的業績還能拼得過那些一味往前衝的小伙子?莘莘恩恩還小,光靠她有限的薪水和分紅,要把他們拉拔到大學畢業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先翎覺得自己就像坐在鐵達尼號上一樣,眼睜睜看著原本堅固龐大的巨輪就要沈沒,而這一切災難全都只因為一個不安份的冰山女人!

至少她可以採取什麼行動。如果不能改變全速前行的航向,或許摧毀那座迫在睫前的冰山是最快的方法?

第二天在狄士尼樂園,莘莘恩恩簡直玩瘋了,先翎跟在丈夫和孩子後頭走得眼花腿痠,加上前一夜沒睡好,打發他們去排「巨雷山」盤曲蜿蜒的長隊伍,自己揀了個樹蔭下的長條椅坐著歇息,身邊堆著他們的相機背包還有紀念T恤。太陽白花花的挺刺眼,先翎背上竟微微熱出了汗,不該穿羊毛衛生衣的,然而現在又不能丟下身邊這堆東西到廁所去脫掉衛生衣,只好權且拿恩恩剛買的米老鼠帽搧涼。

正愁沒法對付這愈來愈熱的陽光時,她瞥見不遠處一個紀念品店外有個更蔭涼隱蔽的座位空了出來,心上一喜,順手把米老鼠帽往頭上一扣,相機掛在胸前,手忙腳亂地抱著一堆背包衣服,三步併作兩步奔過去一屁股坐住,一對日本小情侶落後一步,沒搶到位子,只得悻悻然瞟了她一眼,捧著可樂爆米花滿臉不情願地走開。先翎很愉快,待會兒要記得跟莘莘他們炫耀一下,一洗他們老嘲笑媽媽是跑不快的短腳免的恥辱。

先翎享受著舒暢的涼爽,喝著恩恩還沒喝完的檸檬紅茶,遊目四顧園裡穿梭的卡通玩偶演員和三兩成群的大小遊客。現在的小孩可真好命,她小時候哪裡有這種像夢境一樣的樂園可以玩個盡興?連麥當勞也在她大學畢了業以後才有,那時她早過了可以纏著爸媽替她付帳的年紀了,一個漢堡和排骨便當價錢差不多,又填不飽肚子,不是她剛出社會的女孩子能經常吃得起的,婚前和丈夫約會的時候他們倒是常去肯德基和麥當勞的,因為都是他付的錢。在燈光明亮、喇叭大放著英文流行歌曲的寬敞店裡,坐的是乾淨簡單的白漆連桌餐椅,周圍的人無憂無慮地笑著高談闊論著,愛坐多久就坐多久,像真的置身美國天堂一樣,盡情大嚼香味四溢的炸雞薯條和漢堡可樂,唯有那種時候,她才能感覺到一絲被寵愛的任性快感。但是現在她連這種享樂也犧牲了,有時他們到店裡一人點了一份超值餐,臨了她總是推說吃不下,把大部份的食物推給永遠吃不夠的丈夫孩子們。但她看著丈夫無知覺的咀嚼模樣,心裡就不免有氣:他居然忘了以前追她的時候,她最愛吃的就是麥香雞和塗滿葡萄果醬的比司吉! 她盤算著待會兒等他們回來,可以提議去找家速食店吃午餐。可是誰知道那嚇人的長隊伍要排多久?膽小的恩恩竟然敢跟著去坐園裡最刺激驚險的遊樂項目,待會兒會不會又給嚇哭了?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忽然她聽見背後有個挺熟悉的聲音說:

「….你看他情況怎麼樣?昨晚他又痛得拼命打滾,倒底還有多久?我….我快受不了了,…」一陣嗚咽,是志非。

「妳一定要堅強,噓…別哭,最重要的是,別讓他知道了…. 」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安慰她,先翎悄悄地循聲看去,只見志非正背向這邊,和那個穿棗紅皮夾克的男人站在商店後隱密的灌木叢後,那男人用手環繞她的肩,掏出紙巾替她擦去眼淚,拍哄著她。機不可失,先翎趕緊拿起胸前的相機,兩隻手不知是因為興奮過度還是漸感寒意而哆嗦著,依著丈夫從前教過的轉動鏡頭調好焦距,喀嚓地按了幾下快門。
十六歲的結業式(7) 作者:Sabinehua

這下子終於讓她給逮個正著了!直到他們分頭走開了很久以後,先翎還全身快意地顫慄著,只懊悔沒在身上準備個迷你錄音機。誰知道志非和這個男人鬼鬼祟祟地做什麼?八成是商量謀殺老陸,老陸分明還生龍活虎的,為什麼半夜會痛得打滾,不要是他們給他下了什麼慢性毒藥吧?志非說她快受不了了,受不了和個老頭生活在一起而被迫和所愛的人分開?那男人也說了不能讓老陸知道,可見從頭到尾,老陸都是戴了綠帽還不自知的武大郎,趁現在還不算太晚,她一定要趕緊阻止悲劇的發生,並且讓這個不規矩的女人得到最嚴厲公正的處罰!

等到夜裡回到東京市區,她拿了那捲才照一半的底片,死乞白賴地央著林小姐替她找家二十四小時的相片沖洗店洗相片。

「這種地方很洗照片貴的,吳太太,我看妳還是回台灣再洗吧…. 」

「回去再洗就來不及了!」先翎急得喊了出來,幸而夜深了,團裡的同伴大多回房睡了,飯店大廳裡值班的櫃台人員和幾個外國客人全驚異地望著她。她壓低了聲音,重新懇求:「這照片很重要,我一定要在明天之前拿到。」她拿出一捲鈔票塞在林小姐手裡,鄭重其事地威嚇:「拜託拜託,如果不是很重要的相片,我何必花這個冤枉錢?要是不早點拿到相片的話,會出人命的!到時候出了事,這個責任妳擔得起嗎?」

林小姐被她嚴重的語氣給噤住了,半晌才悄聲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

先翎閉緊了嘴搖頭,只把手上的底片朝她揚了揚。林小姐只得拿著底片去和櫃台人員交涉,先翎在一旁雖聽不懂半個字,仍舊三番兩次叮囑務必要在明早親自把相片送到她本人手上。

她幾乎一夜沒闔過眼,又怕林小姐沒交待清楚,趁著丈夫孩子都還熟睡的時候,就匆忙梳洗了趕到樓下櫃台,比手畫腳地向櫃台人員嚷了半天,他們當中好歹有個領班模樣的男人略通中文,花了些時間才搞清楚她要什麼,謹慎地確認了她的房間號碼,就把一個裝著相片和底片的信封套交給她。

她顫抖著拿出了相片:雖然焦距調得不大對,但是看上去是個大特寫,把志非和那個相貌英挺的男人臉孔照得一清二楚,志非的臉依在他的肩頭:好一對璧人!不是嗎?比起老陸,這個年輕男人稱頭了幾十倍,簡直就像當紅的日本偶像一樣嫵媚與帥氣兼具,哪個女人會不心動?如果把這事抖了出來,趁這對情人還沒犯下大錯之前就成全了他們,或許將來志非還要感激她。要是志非是一時糊塗,被男人們當成棋子擺布還不自知….?她望著相片裡志非柔脆美麗的臉,心上不由生出一絲憐惜,似乎手上捏的不是相片,而是一朵嬌弱雛菊的命運。

背後驀然響起一聲驚呼,有人從她手上奪去相片,叫道:「妳從哪兒弄來的好東西?」

她被唬了一跳,回頭一看,是王太太。她想把照片奪回來,王太太厚實多肉的腰背卻像堵牆似地旋過來,擋住她的去路:「這下子可是證據確鑿,她想賴也賴不掉了。我們就把這玩意兒拿給陸先生看,他去質問老婆,這下子可不就真相大白了?」

「這樣好嗎?我是說,好像還不夠…. 」

「這樣還不夠?妳看照片上他們親熱的樣子,嘖嘖…..妳還聽見他們說什麼話了沒有?」

「唔,陸太太好像哭了,說她受不了…. 」

「看吧?」王太太一拍手,像發現了獵物似的兩眼發亮:「她受不了什麼?有了這麼個男朋友,誰還受得了天天和個好色老頭子睡在一張床上!她為的是什麼?妳想想,這背後的動機一定不單純,多半和錢脫離不了關係!….說句老實話,妳就算不為自己打算,也要為妳一家子著想,萬一讓這女人得了手,搞垮了你們吳先生的公司,以張董那種心狠手辣的性情來看,你們恐怕就連遣散費也領不到!…放聰明點!要是不趁這個大好機會先發制人,到時讓別人佔了便宜去,妳可別怪我沒好心提醒過妳。」

雖然這些話和先翎腦中想的不謀而合,然而從王太太的嘴說出來,一句句都像刀子般鋒利扎人,先翎只能軟弱的囁嚅:「那妳想怎麼…. 」

王太太堅決地打斷她:「不是我想怎麼樣,這是做我們該做的事….喲!早啊陸先生!」王太太熱情地招呼著,只見老陸神清氣爽地從大廳另一頭走來。

「哦!吳太太!王太太!今天起得這麼早?聊得這麼起勁?」

王太太擺著臀迎上一步:「可不是嗎?吳太太昨天拍了些好照片,我正在欣賞呢!喏!陸先生你也來看看,是不是拍得挺好的?」

說著就把那幾張相片湊到老陸眼前,老陸的笑容倏然消失了,抓起相片不能置信地瞪著眼看,又抬頭狐疑地望著先翎,吶吶地問:「這….不可能!這是昨天拍的?」

先翎答不上話,只能若有似無地點個頭。老陸踉蹌向後跌了幾步,王太太趕上去想扶住他,他卻推開她的手,喃喃唸著:「我去問她!等我問問志非去!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轉身就走,沿路有同團的旅客有的向他問早,有的向他投以詫異的注目,他全都不理會,像個喝醉的人一樣步履搖晃地走向電梯。先翎這才注意到他抹了大量生髮油的後腦勺似乎比前些時候禿得厲害,只剩下飄飄然油膩膩的幾撮灰髮。

「走!跟去看看!」王太太拉著先翎上了另一部電梯,撳下七樓的鈕:「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會這樣!妳看他,氣得像瘋了一樣,那張臉真嚇人,剛才我還真怕他血管爆了!….阿彌陀佛!老天爺保祐,可別出了人命才好!….」王太太喋喋叨叨,像頭一次參加舞會的女孩子,連先翎也不知不覺被感染了那份期待與不安,既怕即將面臨料想不到的驚奇,又怕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她們躡手躡腳地走在舖著地毯的長廊上,老陸夫婦的房門半掩著,一個清潔婦正站在門外探頭探腦,見她們走來,脖子一縮推了車就走。王太太和先翎古怪地對望了一下,三兩步溜到房門口,只見一屋子亂扔著枕頭被褥,老陸動也不動地深陷在靠牆的沙發裡,兩眼直勾勾地看著腳前打翻的一灘茶漬,像尊泥人;志非坐在床上,身上只裹著床單,床上散落著相片,瀑布般的黑髮罩住了臉,隨著雪白的裸肩一聳一落,間或傳來透不過氣似的抽噎聲。

「妳打算瞞我多久?」老陸低沈的聲音就像從地底冒出來的泥水,混濁而腐臭。

「我只是….我只想讓,…讓你快樂…. 」志非抽答答地說著,抬起頭來哀求地向他伸出一隻手臂,似乎想過去拉住他,然而在半空中便頹然地垂下了。她又俯身把臉埋在床單裡,更不能遏止地哭了起來。

王太太用手肘撞了先翎一下,眨眼做了個「妳看吧!」的表情。

「讓我快樂?」老陸驀然從沙發上跳起來向志非奔過去,先翎和王太太同時深吸了一口氣,屏息等待著他給她狠狠的一巴掌…,但是沒有,他居然緊緊地擁住她,把他多皺紋的臉埋在她濃密的頭髮裡:「妳知道什麼才能讓我快樂?….就是不再讓妳哭,讓妳不再受苦,就算我活不長了,我也要…. 」

志非趕緊掩住他的嘴:「別再說了!」

他們四目對望著,像有條無形的線把他們的眼珠子串得難分難捨。老陸忽然想起門還開著,起身想過來關門,卻瞥見王太太和先翎閃避不及的身影。他叫住了先翎:「吳太太!」

先翎只得硬著頭皮答應了一聲,踟躕著走了回來。老陸卻一把握起她的手,滿懷感激地搖撼著她:「這次多虧了妳,不然我也沒有機會再看到志非的舅舅,從前他還在的時候,我們就像親兄弟一樣…來!妳來得正好,志非想跟妳談談….」

舅舅?先翎被他的話給搞糊塗了,又被他一把推進房裡去,門在她背後喀地一聲關上了。只見志非已經穿上浴袍,臉上還掛去晶亮的淚痕,微笑地請她坐在靠窗的沙發上。她意識到先翎正盯著自己的臉瞧,迅速地舉起袍袖在臉上擦了兩下,羞赧地笑了:「不好意思,讓妳看到我這麼難看的樣子…」

先翎趕緊說:「不會不會…陸太太不管什麼樣子都還是漂亮。」這倒不是恭維話,梨花帶雨的比喻不是隨便哪個女人都配得上的。

「老實說,我看到這些相片真的很驚訝…」志非收起散落的相片,順勢坐到床沿,靠在老陸的肩上,老陸憐愛地伸手替她梳攏頭髮。「吳太太居然也看得見我舅舅?」

先翎摸不著頭腦,愣愣地問:「怎麼看不見?我明明看見你們那天在箱根的旅館說話…. 」

志非和老陸對望了一眼,志非坐直了身子,清清喉嚨,半晌才說:「原來…吳太太不知道,我舅舅他…已經過世好多年了。妳看到的不是他,其實是…. 」

「他的鬼魂?」先翎失聲叫了出來,和十幾年前同樣的事居然又發生在她身上!

「是的,從小我和舅舅感情很好,那時舅舅和他…」她抬起頭來看著身邊的老陸微笑:「老是帶著我到處去玩,妳也許很難想像吧?我從十歲開始就偷偷告訴自己,將來長大了一定要嫁給阿明叔叔….沒想到,這個願望真的實現了。」

老陸環著她的肩,帶著一絲傷感的微笑:「可不是嗎?只可惜…有點遲了…」

志非猛然轉身抱緊他,叫道:「你再說!不許你再提一個字!」

老陸撫著她的背,哄孩子似的:「我怎麼能不說呢?要不是吳太太拍的這些照片,我怎麼知道妳為我吃了這麼多苦頭?」又向先翎抱歉地解釋:「說來話長,上回我也和吳太太提過吧?那年志非一家人忽然失蹤了,後來我才知道,老三…也就是志非的舅舅,和志非的父親合夥投資做生意失敗,地下錢莊又派黑道來討債,老三就主張先把志非一家人送到國外去避避風頭,自己留在台灣想辦法和他們周旋,哪裡曉得這班人一發現陳家全都出國去了,就逼著老三在一星期內交出八千萬,老三也是一時糊塗想不開,又不肯開口讓我幫忙,竟然趁著夜裡從十二樓往下跳!那年他也不過才三十三歲,還沒結婚,也沒有一個在台灣的親人,還是我替他辦的後事,….」

「他真傻!」志非淚眼朦朧地歎了口氣:「那年我剛回到台灣來,就看見他在機場等著我,穿的是他以前最愛的那件皮夾克,就是相片裡這件…. 」

先翎捺不住那個躍躍欲出的疑問:「妳不怕嗎?明明知道他已經…. 」

「為什麼怕?十六歲那年在德貝夏的寄宿學校,一個從愛爾蘭來的同學教我怎麼開發自己通靈的潛能,我這才知道為什麼小時候我一直能看到許多別人看不見的事,聽見別人聽不到的聲音,只是那時大人都不許我說,漸漸的我也變得像普通人一樣,再也不能和靈界溝通。但是你們或許不知道,在我們生活的這個肉眼可見的世界裡,其實還有另一個透明的世界疊印在我們之上,那裡的靈都是從這個肉眼世界遁轉過去的,他們擁有我們無法想像的預見能力和智慧。」

「這麼說,那天妳在飛機上讓恩恩睡著…. 」

志非點點頭:「那並不是催眠術,我只不過是趕走纏在他身邊的惡靈罷了。但是這個透明的世界並不是任何人都能看得見,只有當你誠心相信、無所畏懼的時候才能看見。所以我見到舅舅的時候,怎麼會害怕?我那麼想他!如果不是因為他,我沒有辦法那麼容易就再和阿明見到面,如果不是因為舅舅告訴我,阿明只剩下不多的時間….我…我說什麼也不會去破壞他的家庭…..」

老陸驚訝地看著她:「原來是老三把妳帶來的!我以為只是巧

合…. 」

「不,那不是巧合。沒有舅舅的話,我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你…. 」

「可是老陸有老婆有孩子了,妳這麼做,太自私了吧?」先翎忍不住要打斷他們,她不能忍受這麼荒唐的遁辭:「那麼是不是誰都可以說,他要成為第三者破壞別人的家庭,全都是因為鬼魂的指示,不得不照辦,所以是可以被原諒的?」

「妳誤會了,吳太太,志非並沒有錯,錯的是我,當年不該接受家裡的安排,隨隨便便就娶了個不愛的女人,只不過是為了給父母一個交待。這椿婚姻拖得太久了,傷害也太大,全都因為我太懦弱,沒有勇氣在頭幾年就結束它,直到志非長大了,又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才知道這些年我到底在等些什麼…」老陸溫柔地握著志非的手,又望著先翎,緩緩開口:「這件事吳太太能替我們保密吧?說出去不會有任何人相信的,就讓他們繼續責怪我們自私無情吧!但是妳見過老三,我想妳會了解的。…話說回來,要不是因為吳太太,我也不會知道,原來我只剩下不到一年的時間好活了,志非早就知道我在醫院檢查的結果,是肝癌,她怕我難過,一直瞞著我,直到剛剛。」

先翎恍恍惚惚地走到眾人堆放行李集合的大廳,王太太眼尖一瞄見她,急忙衝過來把她扯到一邊,急不可耐地追問:「怎麼樣?結果怎麼樣?她招了沒有?她是不是張董的這個?」她伸出小指頭向先翎眨眨眼,先翎忽然覺得王太太塗滿脂粉的胖臉從沒這麼令人作嘔過。她搖搖頭,輕描淡寫的說:「那只是不相干的人,是我搞錯了。」

王太太還不肯善罷干休地想套她話,這時老陸夫婦卻提著行李出現在大廳裡,露出比任何時候都還愉快的笑容向大家朗聲問好:「抱歉抱歉,行李太多,耽誤大家的時間,讓大家久等了。」

王太太扯扯先翎的袖子,把老陸後頸上一小圈淤青指給她看,在她耳根下噴出帶有醃菜酸味的唾沫,冷笑一聲:「瞧見沒有?這女人本事可不小,兩三下就把他制得服服貼貼了。」

先翎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算是回答,急忙轉身走開。在大廳的角落裡等她的,除了板著臉的丈夫和孩子們以外,還有一連串的拷問和責怪,憑著多年的經驗,她已經知道該如何從容的應付了。

六月溽夏的時候,有一天丈夫一回到家就嚷著:「老陸昨晚走了!想不到,竟然這麼快!前天我和幾個同事去探病的時候,他還能說笑話呢!」

莘莘是個感情豐富的女孩子,立刻就滾下兩行眼淚,恩恩不明究裡,也陪著姐姐一起哭,等聽見是上回一起去日本玩的陸伯伯過世時,就仰頭張嘴像丟了心愛的小汽車一樣嚎啕了起來。先翎摟住了恩恩,拍著他的背,她忽然又看見那天在旅館的房裡老陸拍哄著志非的慈愛神情,眼眶也由不得一熱。

「媽,陸伯伯為什麼會死?」恩恩哽咽著問。

「人都會死的,陸伯伯老了,生病了,所以先走一步。」

「他要走到哪裡去?我們還會不會看見他?」

先翎遲疑了一下,堅定的說:「他哪裡也不去,只要你沒忘記他的話,我們有一天會再看見他的。」

「陸媽媽一定很傷心,她那麼愛陸伯伯…」莘莘抽噎著說,腦中頓時出現了電影裡悲傷的畫面:陸媽媽穿著白裙飄飄的紗衣,獨自站在海邊的岩石上,把她對丈夫無盡的愛情與思念都寄在瓶中,擲了出去。

「是啊,她會很傷心…不過,陸伯伯一直都會在她身邊的。」先翎心裡回答著,然而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站起來平靜地問丈夫:「冰箱裡還有一條吳郭魚,你想吃煎的還是煮湯?」
十六歲的結業式(8) 作者:Sabinehua

三四年以後,先翎有天在新光三越百貨碰見年輕的寡婦陸太太。志非穿一襲合身的黑色船領無袖小洋裝,赫本式的復古短髮下露出一對潔白如貝的耳垂和灼目的碎鑽耳環,手上挽著銀黑交纏的別緻手袋,獨自在一樓的精品名店前悠然地瀏覽櫥窗。那時先翎正不耐煩地催著在化妝品專櫃前留連的莘莘快走,她們得會兒還得趕到車站去接剛從台東參加夏令營回來的恩恩。

該去打聲招呼,先翎想,順腳就走了過去。自從老陸的公祭之後,她就再也沒聽說過志非的任何消息,儘管她和老陸夫婦之間的情誼非比尋常,但是既然答應老陸保密,和他們來往得太勤也難免啟人疑竇,再加上先翎有太多公事和家務要忙,心裡惦著要給志非打個電話問好,手頭永遠有更要緊的事等她解決。後來輾轉聽丈夫說,老陸的遺產和房子全留給前妻和子女,送老陸上山後,前任陸太太就氣勢洶洶地跑到志非住的小公寓,逼著她當天就搬出去。至於志非後來到了哪裡,靠什麼過活,可就沒人知道了;除了先翎之外似乎沒什麼人同情志非,反正她還年輕貌美,又有搶別人老公的本領,要在台北這桶黑白不分的大染缸存活下去也不是什麼難事。

但是先翎還沒走近,只聽有人喊著志非的名字,她和志非同時循聲看去,是個黝黑的俊俏男人,白麻休閒外套裡罩一件緊身橄欖綠線衫,繃出小丘般的兩塊胸肌。志非迎向那男人敞開的懷抱,兩人旁若無人地緊擁了許久,在唇上咂了個響吻,這才搭肩摟腰地走了開去,完全是一對引人注目的雅痞情侶模樣。先翎愕然瞪了半晌,趕緊走到莘莘身邊,推推她悄聲說: 「看看那邊!那是陸媽媽,妳還記得吧?她旁邊是不是有個男的和她走在一起?」

莘莘暫停了她試口紅的工作,揚起剛刷好的眉往她指的方向看去,不禁讚美:「哇!他們兩個好像模特兒一樣,穿的是Donna Karren和Mosicchino耶!….哦!她拿的是Fendi這一季最新的貝貴提包包!…」一臉神往地目送著那對儷影出了大門。

先翎氣急敗壞的追問:「妳不認得那是誰了?是我們以前一起去日本的陸媽媽啊!」

「啊?那是她呀?旁邊那個一定是她男朋友了,兩個人看起來好配哦!」說著又嚴苛地挑剔鏡裡的自己:「哎喲!好討厭!我皮膚這麼差,又長雀斑又長青春痘,都是被妳遺傳的啦…」

先翎皺著眉想剛才的那一幕:不是只有她看得見,那麼這回是真的了?那個男人不是鬼魂是個活人?老陸也不過走了幾年,她就守不住了?什麼等待多年被鬼魂牽成紅線的偉大愛情,原來只是個騙局!…..慢著!不是都說鬼魂沒有影子也不會顯相的嗎?為什麼那時候她拍到志非的舅舅相貌會那麼清楚,和真人沒什麼兩樣?難不成….這是很有可能的:也許志非根本瞞著老陸有情夫,碰巧某個角度和她那個死鬼舅舅長得有點像,被老陸拿照片一逼問,順口就掰了連篇鬼話,老陸是愛昏了頭,先翎是因為碰過趙秀音那件事,所以那麼容易就相信了志非的滿口謊言….真荒謬!

她忽然感到極度羞愧,一個信主的基督徒、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竟然輕信不入天國的邪靈!死後的靈魂只有傳說而沒得到任何存在的實證,教會裡的周牧師也說過,耶和華不許世人偏向交鬼和行巫術的、魔鬼的試探只能動搖那小信的人,說的或許就是她罷?如果周牧師知道她居然相信鬼魂能預言或安慰生者,或許會責備她像法利賽人接受虛偽異象、把假神接到心裡….然而…,她有點迷惑了:自從她信主受洗以來,沒見過耶穌或任何神蹟真正顯現在她眼前,只在唱聖詩和團契的禱告、教會上某姐妹的見證中,覺得彷彿被聖靈充滿感動而淚流滿面,或是和教友們在會堂敬拜時激動的吶喊和擺舞中感到喜樂,餐前和睡前的禱告令她因將得永生而安心,他們說這是因為她被主所眷愛而心生平和,她也就相信了,但是主的樣貌在她心中卻始終是團灰撲撲的雲,或是掛在教會書店牆上貼著標價的長鬍子耶穌肖像,祂是誰?她數算祂的名字就像清楚A菜和地瓜葉的差別,她能流利背誦祂的許多箴言和事蹟如同記得全家人的身份證字號和銀行存款,然而她始終謙卑得如草民不敢仰視皇帝,就算祂化身成凡人到她跟前,她也認不出祂來,她卻十五年如一日地相信祂!如果人應該相信自己的信心而不是過份依賴眼睛,那麼該如何分辨魔鬼和神的不同呢?….也許這星期主日查經時該問問周牧師,他永遠都能不假思索地引用聖經給她們最完美的答案。

沒想到要在十分鐘內趕到車站竟會這麼困難!沿街的櫥窗和地攤上的衣裙髮飾和小玩偶都生著隱形的手,把莘莘的腳步拉著絆著,先翎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她拖到了車站,抬頭查看列車時刻告示板,從台東來的自強號誤點,八分鐘後才會到站,莘莘立刻嘟起了嘴:

「看吧!都是妳,一直趕一直催,人家還想多看一下也不行…」

「妳有幾隻手?已經有那麼多隻手錶了!要是沒趕上,接不到弟弟怎麼辦?」

「噯喲!拜託…他都幾歲了?可以自己坐公車坐捷運,再不然也會打妳的手機…」

「妳是做姐姐的,怎麼不替他想想,他還小,什麼都不懂…」

莘莘不耐煩地在耳邊揮手,彷彿先翎的說教是隻嗡嗡亂飛的蒼蠅:「好了好了,他是我們家的寶貝,碰壞了弄丟了就該死!行了吧?」

這話一出,就像有條鞭子狠狠抽在先翎胸口上,又辣又痛:她一直努力公平對待兩個孩子,婆家的人多給恩恩一些壓歲錢和玩具,她也要忍痛拿點私房錢給莘莘買些她想要的小玩意兒,哪曉得莘莘不但不能體會到她的苦心,居然還指控她偏心!她氣得說不出話來,又不好在公共場合教訓女兒,只得沈了臉不吭聲地朝著月台方向走。母女倆像不相干的陌生人隔了十幾步的距離,走在同一條路上。先翎故意放慢了腳步等她靠近,從前莘莘和她鬧彆扭,總是耐不住十秒鐘就又黏過來和她說東道西的,可是這回她都快走下樓梯了,那雙圓滾滾帶著茉莉乳液香味的胳膊仍然沒有纏過來,她不由得停下腳步回頭一看,只見莘莘正在售票口附近和個穿破牛仔褲的男孩有說有笑呢!

也許是學校裡的男同學,先翎自許是個開明的母親,也就不便靠得太近,免得莘莘以為她要偷聽或監視自己,又惹來一番閒氣。只見莘莘忽而掩嘴笑彎了腰,忽而圓睜著眼故作天真地問對方:「真的嗎?騙人!」聽著男孩說話時,左 臂抱胸支著右肘,一根食指在垂肩的髮綹上繞個沒完,微仰著頭,半瞇著眼,帶笑的唇間露出小白門牙,穿著帆布鞋的腳踮呀踮的,彷彿隨時準備迎接突如其來的一吻似的。忽然間,莘莘在她眼中變得完全陌生,不再是她那個光會撒嬌放刁的孩子,卻變成一個剛學會賣弄風情的小女人。那個剛長好喉結的男孩有雙毫無掩飾的眼睛,在談話間貪婪地從莘莘的臉上唇上滑到她略微隆起的胸部,偶然調皮地跳開一步盯著地上,又賊兮兮地在她短褲下一雙光滑白皙的小腿上任性游移。先翎再也按捺不住,一個箭步上前催莘莘快走,莘莘這才很不情願地跟男孩道別,先翎無意間瞥見那男孩一邊臉頰上有個油污般的青黑色胎記。

「那是妳班上的同學?」先翎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若無其事,然而喉嚨裡的緊張反而把她的嗓子逼尖得刮人。

「我哪知道他是誰?他只是來問我要搭什麼車到光華商場。」

先翎吃驚不小:「妳不認識人家,還聊得那麼高興?」

「哪有?我告訴妳,他好土哦,從高雄來找他朋友的,居然沒搭過捷運耶!」

「還說沒有和他聊天?看看妳剛才的樣子,笑得嘰嘰咕咕的…. 」

「奇怪了,難道要我擺個臭臉給人家看?」

「女孩子要矜持一點,更何況妳又不認識他,要是被騙了怎麼辦?現在壞人那麼多,妳一個女孩子…」

莘莘厭煩地打斷她:「好啦好啦!反正女孩子就是這個也不能做那個也不能做是不是?我都十五歲了,妳還老是把我當小孩子一樣!我愛做什麼事愛跟誰講話是我的事,妳可不可以給我一點自由?像林怡雯她媽媽就從來不會管她幾點回家、跟誰出去,每個星期還給她五千塊零用錢…」

「妳跟人家比什麼?林怡雯她媽媽生意做得那麼大,忙著賺錢,哪有時間管她?妳倒寧願像她那樣,回到家沒有人煮好飯等她吃,只好天天叫披薩吃速食店?妳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命,我每天在外頭忙了一天,下了班還得趕著回來燒飯當老媽子….」

莘莘舉起雙手投降:「好!好!妳是全世界最偉大的媽媽,行了吧?反正我知道,我穿什麼做什麼妳都看不順眼,就因為我是女生,當初妳根本就不想把我生下來的,對不對?」

先翎又氣又怒,揚起手來就摑了她一個巴掌。那清脆的一響凍結了時間,莘莘捂著熱辣的臉頰,驚詫地瞪著她,一時間還不能明白發生什麼事。有人停住匆忙的腳步好奇地看著她們,有人私語竊笑著繞道而行,彷彿她們身上沾了惡臭的穢物,先翎這才醒悟到自己衝動之下做了什麼事;但是來不及了,莘莘已經哭著奔出了車站大廳,她想追上去,又聽見廣播裡空洞的女聲報告從台東來的自強號列車已經進站。

不該打她的….先翎急忙趕到月台上時,心裡懊惱自語: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最敏感,加上莘莘又是那麼倔強要面子的脾氣,怎麼受得了當眾的這一記耳光?但是她盡力做個好母親了,沒想到換來的竟是女兒幾句口沒遮攔傷透人心的不實指控,這一巴掌或許還嫌輕了點…為什麼這個孩子從小到大盡惹她生氣煩惱?為什麼她一點也不像自己從前那樣安份內向?….。她在心裡和女兒拔著河,時而原諒她年幼無知不該同她計較,時而忿忿掙扎著要把道理全拉向自己這邊,等到曬黑的恩恩從一群童子軍當中奔到她跟前時,她還恍惚看見自己在這場拔河賽中獲得最後勝利。

可是等他們回到家,沒有莘莘回來過的蛛絲馬跡,直到晚餐時間,也沒有她打來的任何一通電話,先翎開始有點擔心了,然而她做母親的尊嚴是不容許被挑戰的,她否決了恩恩膽怯的要求,命令他必須先吃完晚飯才能看電視。母子倆對坐在還擺著兩付多餘碗筷的餐桌上,低頭做完例行的飯前禱告之後,就只有筷子碰在碗碟和湯勺刮著鍋底的聲音,這頓飯吃得沈默而迅速。這屋裡少了總是哼著歌又多話的莘莘,似乎顯得過份安靜了。

洗完了碗筷,切盤西瓜,她像平常一樣坐在客廳裡和恩恩看連續劇,然而今天她盯著門口的時間遠多過於電視螢幕。過了九點,她終於沈不住氣,從恩恩那裡問了幾個和莘莘要好的同學的名字,又到莘莘房裡找她的班級通訊錄。

真亂!有點潔癖的先翎一踏進房裡就皺起眉頭,簡直像個垃圾堆一樣!地板上亂丟著脫下來的衣服襪子雜誌CD和影劇小報,屋裡牆上貼的、桌上擺的都是些外國男明星的照片,書架上除了見縫就插的課本和貼著花草貼紙的筆記、流行小說之外,還有許多在夜市買的動物布偶、朋友親手做來送她的紙星星和麵包花、滑稽的小卡片、到海邊撿的貝殼之類的擺飾。先翎在迷宮般的架子上搜索著,忍耐著不去翻看那本像是日記的燙金彩繪厚本子。瞄見架子底下有個喜餅鐵盒,她蹲身打開,一股怪香扭捏著竄出來,裡頭是一束束用包裝禮盒的絲帶紮好的、印著卡通或花朵雲彩圖樣寫著「吳沛莘同學親啟」的信封,字跡和寄件地址都陌生得很。先翎一直以為自己和莘莘很親密,這個房裡卻到處都隱藏著她所不知道的莘莘。她認得桌上那盆養在玻璃瓶的萬年青,是莘莘央她從陽台上剪下來,放在一個雕花霧面玻璃瓶裡,有陣子莘莘天天跑去買那個牌子的果汁喝,又捨不得丟掉怪好看的瓶子,家裡就東一處西一處插著莫名其妙的塑膠花和萬年青;但是那壓在花瓶下的紫白毛線墊子她卻沒有印象,是莘莘自己在學校織的,還是同學編了送她?

枕頭上看了一半的小說夾著一張書籤,她隨手拿起來翻一翻,書頁裡有這樣的句子:「他用全身的愛情壓著她,用火熱的唇吻遍她每一吋忘我呻吟的肌膚,她深紅的指甲深陷在他黝黑強壯的背上…」先翎心上一跳,趕緊閤上書,那張書籤卻像落葉般飄到地板上,先翎彎腰揀起來,只見正面一對天使模樣的外國小孩,在春天的花園裡,戴著紳士帽的小男孩親吻著金髮鬈曲、戴珍珠項鍊和長手套的小女孩,下方寫著一行小字:「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背面是幾行龍飛鳳舞的鋼筆字:「給親愛的沛莘學妹:願妳懂得愛的真諦。 楓字 一九九九年六月」這個楓是她的學長還是學姐?為什麼要她懂得愛的真諦?她和這個楓如果不特別要好,又怎麼會把這張書籤夾在這裡?她把書籤夾回書裡,一想到剛剛那段文字,臉上又呼一聲燒了起來,莘莘才幾歲就看這種書?真是時代不同了,現在電視電影裡動不動就有男女接吻做愛的鏡頭,哪像她們從前,光是和喜歡的男孩子說句話、牽個手都是天大的事,可以在心上夢裡甜絲絲地回味幾個月。

她想起下午在車站的事,為什麼只因為莘莘和陌生男孩說說話,就惹得她神經緊張?莘莘機靈得很,不致於就那麼容易上當受騙,可是貪玩虛榮這兩樣年輕女孩子的弱點莘莘都有。這幾年莘莘的身體有了變化,來了月經,開始穿起小號胸罩來,走起路來會懶洋洋扭著腰,又是那樣毫無心機的女孩子,熱天上街總是貪涼趕時髦穿著無袖上衣和短裙,她和莘莘出門偶而會注意到路上有男人的眼光飄過來,以前她還當那是因為自己瘦身成功的緣故而暗自得意,現在想起來,她的確完全沒意識到女兒初長成的事實。要不了幾年,莘莘也會開始半真半假地談起戀愛來,昏頭昏腦地心裡只有一個男人,並且結了婚生了孩子,走著和她母親同樣的道路嗎?…不!先翎對自己說,她好容易把莘莘帶到這麼大,不該再讓她吃同樣的苦;儘管她也不大明白女人還能有什麼其他可選擇的路,但是絕對不能讓她糊裡糊塗被男人給吃定了,就像她始終裝聾作啞地忍受丈夫接連不斷的韻事,也不清楚自己對這個毫無感情的婚姻還有什麼留戀….或許是為了孩子?還是因為聖經上說婚姻是神聖的,並且作妻子的應當順從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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