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登入嗎?
(-3-)是不是要下跪求你們?
趕快為了可愛的管理員登入喔。
登入可以得到收藏功能列表
還能夠讓我們知道你們有在支持狂人喔(*´∀`)~♥
《十六歲的結業式》第0章
十六歲的結業式(1) 作者:Sabinehua

自從開始懷疑未婚夫有了別的女人,先翎被扼殺了十二年的想像力就復活了。帶著十六歲特有的莽撞活力和冷酷的天性,她在電話沒有依時響起的夜裡恍惚成了帶翅的隱形精靈,逆風飛過燃燈的樓宇和夾纏的電視天線,在酒館和他的公寓裡尋找自稱必須和客戶應酬的他。她棲止在枝狀燈架上注視著他和一個陌生女人在Tequila的催情下四目交望,她盤旋在雙人床上空,俯瞰十隻深紅的長指甲深陷進他許久不見陽光的白皙背脊裡,激烈交纏的兩具身體蹂躝著她精心挑選的象牙白埃及棉床單。

她在心裡凝視這許多交疊的半透明幻像,彷彿站在畫廊裡觀賞夏卡爾的畫,流動的色塊和幽靈般飄浮的人體迷眩著她,清醒時的想像和睡眠裡的真實平撫了騷動的理性思緒,她沒有檢查他的口袋衣領和發票,也不去追究他的手機為什麼時常斷訊。難得一同吃飯的時候,多半是順著他的意思到夜市吃燒鵝或活海產,她每分鐘才動一次筷子,他興高采烈地大談他的最新投資計畫、抱怨車子的引擎有怪聲,從嘴裡剔出雞骨頭扔給地下打拱作揖的小黃狗。他不再發光的眼睛有些黃濁了,從前茂密的濃髮也退守到額頭的最高點,他關心股票的指數和總統大選,他伸手到裙子下撫摸她的大腿時,她就知道他的血液正爭先恐後地奔流到昂頭的陰莖上。這是她無法視而不見的真實。

雖然訂婚還不到半年,可是她已經有很久沒有想到愛情這件事-如果能把肉體和精神上的愛情分開來說的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是為什麼答應他的求婚,或許是因為他周圍最有可能性的人選,她的親友們異口同聲勸告她別再三心兩意,錯過了這個男人她只好當一輩子的老處女。從前寶貴的貞操隨著年歲的增長,成為恥辱的戳記,她匆匆用一生的代價把它拋售出去,現在她有點懊悔了。要是她在更年輕的時候就放任自己,她不會為了這麼微不足道的慾望去屈就一個自私平庸的男人,雖然他時常向她誇耀他奇佳的女人緣。

如果她曾經給那個戴著金邊眼鏡的省中男生一點希望的話,一切或許都會不同。那時候她為自己逐漸脹大的乳房苦惱,刻意地想用寬鬆的制服來掩飾,好讓它不會突出於平整的升旗隊伍之前。種著刺藤的高牆把一千多個少女關在聖潔無邪的花園裡,春天她們在緋霧盛開的洋紫荊樹下嘰咕私語,夏天她們撿拾飄落的鳳凰花做蝴蝶書籤,秋天有放在案頭的香桂花薰淡歷史課本上的血腥氣,冬天她們在繪著聖誕紅的卡片上寫滿了對遠人的祝福和思念。穿旗袍的老校長下令把廁所和更衣室一律漆成她最愛的粉紅色,天真的女學生在隱秘的空間裡和自己的肉體單獨相對時,沾了經血的衛生棉和生出陰毛的私處在柔美的粉紅光芒的映照中,張牙舞爪的穢褻成分給稀釋掉了,反而令她們疼惜起自己如花初綻的柔嫩純潔。她們是許多男孩夢裡的公主、男人垂涎的新鮮羔羊,可是她們多半只關心雜誌上模特兒展示展示的服裝和新款脣膏,痴心地愛慕電視和漫畫上甩動長髮的搖滾歌星和男主角。高高的圍牆把她們和真實世界隔開了,可是她們嚮往的是牆外的沿街吶喊的冰淇淋車、公園裡喁喁依偎的情侶、電影海報上纏綿動情的擁吻、鎂光燈閃爍的電影首映禮,還有照相館櫥窗裡笑盈盈從白紗中探頭張望的新娘。她們的生活是如此狹隘又如此的廣褒不可測,狹隘的是校園和書本,廣褒不可測的是誰也羈縛不住的夢想。

多數女孩願望的是考上大學、談戀愛、高薪且允許打扮得亮麗的工作和結婚生孩子,但是在這麼實際平凡的願望之外,還有一種不可言說的秘密夢想馳騁在她們發亮的眼底和蓓蕾般起伏的胸膛上,面目模糊的白馬王子還遠在夢想的森林之外徘徊。先翎從美術課上帶回被老師誇讚的泥塑作品,放在她房裡向陽的窗台上。因為從來不是怎麼聰明用功的學生,難得有一回這麼光彩出眾,那句讚賞的評語和四周艷羨的眼光就像一杯醇酒,讓她在微醺過後仍然回味不已。那是一隻生著長翅的泥黃色海鷗,偏斜著身軀,伸長了纖瘦的腳爪,昂頭立在大理石座上。剛從某大學美術系畢業、頗富藝術家氣質的老師極力讚賞她把這隻鳥筋疲力竭之後即將放鬆的剎那捕捉到了,略微低垂的翅翼和朝前的頭頸顯露出某種憂傷。她沒有糾正老師,她做的其實是一隻剛準備起飛的鳥,在一本自然科學雜誌上她曾經看過一張迎著金紫朝霞展翅的黑鳥剪影照片,堂皇如天神的優美姿態始終印在她的腦海裡。但她什麼也沒有說,而且愈是研究它,越覺得那對翅膀蘊含的不是力量而是脆弱。老師的意見果然比她不成熟的構想正確得多。

做功課的時候她不經意地看見那隻歇在窗台上的鳥,總覺得它曾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從那小小的胸腔呼過一口氣,把舉累的翅膀歛起來休息一會兒。她愛惜地檢視自己留在鳥兒身上的指紋,無數小巧的螺旋在月光的洗浴中分外的晶瑩可愛。她吻著泛出潮油微臭的鳥喙,跟它傾訴和鄰座同學的爭執、被媽媽錯怪的委屈。鳥兒雖是她親手捏造出來的,但是它自己生出一顆能同情她的心,分擔著她的心事,它的翅膀沈重地低垂了一些。

梅雨季節霉潤的空氣從紗窗外蔓延到屋裡,淅瀝瀝的雨水日夜滴答在灰綠的芒果樹葉上,使人嘈煩。吸收了過多的水份,泥鳥漸漸失卻了最初俊爽的線條,顯出臃腫衰老的疲態,再不能載著她在無垠的空中神遊了。她略一躊躇,就動手把黏土從鐵絲纏繞的支架上一塊塊掰了下來。起初她懷著感傷的心情責備自己的冷酷,不久她卻從這殘酷的破壞中嘗到前所未有的快感,敲在鐵皮窗簷上的雨聲像竊竊的議論和耳語,牆上海報的詹姆士迪恩和湯姆克魯斯眨著苔綠眼珠憂鬱地望著她:她做了生平第一件違背良心的暴行!既然是她自己親手做成的,她就有權毀了它!她開心地笑了,把那沈重黏滯的泥團握在手心的時候,她瞧見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發光的臉孔。

她考慮著用這泥團再做出點什麼東西才好。起先她捏了一隻圓滾滾的泰迪熊,四肢是圓的,淘氣的鼻頭也是圓的,臉上卻露出木鈍鈍的傻笑,把它放在檯燈下,似乎顯得太幼稚,她毫不遲疑地揉散了它。有一種即將破殼而出的意念在喉頭上湧動著,她應當試著做一點抽象的所謂藝術品,像二舅家裡擺在玄關據說值十二萬的銅雕,雖然她始終不懂一塊扭曲癱軟的洗衣板為什麼被稱為藝術,不過至少比做一隻海鷗簡單的多。她找來一隻短圓棍捍麵團似的把泥團攤平,再用鉛筆刀把它切成幾段細長條,層層盤繞在短棍上。她像個雕刻家一樣專注在工作上,但是完成作品後的愉快卻遠不如預期,她很失望地發現它看起來完全像一隻浸過爛泥的迷你拖把。當初不該魯莽地毀了她這一生唯一可能的傑作,然而那隻鳥已經消逝在沒有生命的泥團裡了。

這陣子常常想起這件遺忘了很久的小事,彷彿是一個警告,在她嫌惡地看著未婚夫一邊摩娑著汗衫下鼓脹的肚皮、一邊吹擂他如何在一週內賣出兩棟中古屋的時候,那隻泥鳥便搧著巨大的翅膀,像一片積雨的烏雲翩然飛臨。婚禮即將在一個月後舉行,她沒有勇氣結束這一切,像當初毀滅那畢生唯一的傑作一樣的果決。

要是她突然宣布不嫁給眼前這個男人,爸媽會怎麼說呢?他們辛勤安份地把她養大、供她讀書,等的無非是風光的這一天,然後繼續走完雖然不怎麼快樂卻平穩無波的人生。他們住在老舊的鐵路局宿舍,颱風來的時候得手忙腳亂地用木板和鐵釘把一家老小封在屋中像倉儲裡待運的蔬果,多虧了她做房地產生意的能幹未婚夫,他們才能買到一層舒適半新的公寓房子。他們把她教養得像個溫順的閨秀,貞靜守己,對於置辦傢俱和訂酒席沒有太多意見,他們以為她是個難得的聽話女兒,實際上她對於這個婚禮根本沒有任何憧憬,她像個局外人一樣淡漠地看著家人興頭頭的忙進忙出,她不想破壞他們的興緻。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變得這麼漠不關心呢?試禮服的時候她努力讓自己顯得興高采烈,然而她的眼光投向穿衣鏡,看的不是自己身上華麗曳地的白紗,而是從頭到尾躲在角落裡拿著大哥大說話的未婚夫。一年前的他還有一點瀟灑的風姿,削瘦得像隻白金鋼筆,習慣把左手插在西裝外套下的褲袋裡,眼睛裡帶著一點傲慢的睨視--後來才知道那是因為不放心袋裡容易滑落出來的鈔票,還有天生略有斜眼的緣故-但也就是那點淡漠的風采使他顯得與眾不同。他微微躬身背對著她,後腦勺稀薄的髮絲間隱約可見青白的頭皮,這兩年他頭髮掉了不少。他刻意壓低了聲音說話,每隔一陣子就全身抽搐,寶藍襯衫漾起愈來愈深的笑紋。從前他每天打電話給她,講笑話逗她開心,她卻從沒懷疑過那時他是不是也背著另一個女人打電話給她。

好吧,就這件。她用這句話堵住了婚紗店小姐呶嘵不休的嘴,他也適時地收了線,帶著驚歎的笑容朝她走來。

她心裡懷著妒意,卻說不出口,因為沒有十足的準備去迎接他猝然的坦誠。再說這陣妒意反而令她心安,這是她對他的愛情證明。出了婚紗店,他難得殷勤地提議要開車送她回公司,她躊躇了一下,順口編了個要到附近去拜訪客戶的藉口,就這麼輕易打發了他,她感到他們兩人同時鬆了一口氣。

沿著翠綠的樟樹人行道往城北走去,她漫無目標地瀏覽著商店裡陳列的艷彩夏裝,更多的時候是在注視著櫥窗裡的自己,被急速掠過的車影行人和曲張的玻璃表面疊印得含糊不成形。

經過一家半掩著紅格布幔的英國茶館,綠窗後有一張笑臉盈盈轉過來,和她的視線碰個正著,交會的目光在半空中凝結,她從那張微黑的臉龐和一對透明的淺褐眸子認出了她多年不見的高中同學趙秀音。

那張臉剎那間勾起許多回憶:澄藍如洗的天空、在陽光下白得耀眼的跳板,還有空中像燕子一樣輕捷飛掠而下的玲瓏身影。趙秀音是高她一年的學姊,很出風頭的跳水健將,個子不高,可是那個微黑的健美身段卻是全校師生所熟悉的,在她輕靈地畫過優美的弧線無聲地沒入水中的剎那,喧鬧的池畔便寂靜了,那瞬間的靜默中,人人都覺得剛被一道耀目的閃光灼傷了眼。先翎像許多新生一樣被這前所未見的美麗驚呆住了,無法用言語去填補令人顫慄的片刻之後的空白,她開始用眼睛去追隨這道閃光。除了在游泳池邊,趙秀音總是懶散而孤獨的,帶著做夢的神情穿梭過嘰嘰咕咕的女學生們,拿著竹掃帚漫不經心地把紛落的菩提樹葉掃進水溝裡去,惹來一陣尖呼銳罵,她這才如夢初醒地把葉子往另一個方向掃去。對於身邊許多愛慕的眼光視而不見,用沈默婉拒了別人友誼的表示,她獨居在只有自己的玻璃屋裡,從不理會訪客的扣門聲和門外的熱鬧。

被這個神秘的發光體所吸引,先翎加入了游泳社,絲毫沒考慮到自己根本是隻旱鴨子,而且一向討厭晒太陽。光是要學會憋氣和漂浮就吃了不少苦頭,但是趙秀音沒有如她期望的像其他親切的學姊一樣過來指導她,她只是像一尾魚不知疲倦地在遠處來回游著,既不為了炫耀泳技,也不是為了比賽而練習,僅只沈緬在她自己當中。更衣間裡的桃紅塑膠布簾常常給扯破了,一群女孩子抱著衣物在僅剩的幾間勉可遮蔽的淋浴間前大排長龍,只有趙秀音滿不在乎地脫光了衣服,在蓮蓬頭下嘩嘩地沖洗著烙出青白泳衣印子的咖啡色胴體。先翎頭一次看見別人活生生的裸體,簡直不知道該把眼睛往哪裡放,又聽見幾個新生在附近吃吃竊笑,突然間她感到羞恥得臉上作燒,像是自己赤裸裸的被人注視評論著。但也就是在那潮溼陰暗的淋浴間裡,趙秀音第一次開口叫住她:

「喂!妳的洗髮精可以借我嗎?」

那時先翎正準備拉上簾子,應聲轉過頭來卻看見趙秀音赤條條地站在面前,淋的水珠沿著她齊耳的髮梢滴落到梨子般新鮮渾圓的乳房上,匯聚在淡褐色的果蒂末端。先翎吶吶地半張著嘴,把手上的整罐洗髮精遞了出去,等到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還沒洗頭。她任冷水敲打著她仍發燙的身子:這是她等待了許久的機會,她務必要給學姊留下一個深刻良好的印象,所以她不該跑過去把洗髮精要回來,顯得小家子氣;她應當耐心地等著,學姊會走過來敲她的門,把那只鵝黃色的小瓶子送過來,向她道謝,那麼她就可以趁機向學姊討教自由式的換氣法…。身上幾乎洗掉了一層皮,她卻渾然不覺,直到準備關閉泳池的女校工在外頭粗聲催趕,她這才注意到整個淋浴間裡只剩下她一個人,大家都走光了。胡亂擦乾頭髮穿好衣服跨出門來,腳下卻踢到東西,低頭一看,那個鵝黃色的瓶子正在地上骨碌碌地打轉。
十六歲的結業式(2) 作者:Sabinehua

她不自主地推門走了進去,簡直像在做夢一樣:高中兩年她們從來沒真正交談過,她根本不確定趙秀音是不是記得她,但是趙秀音望向她的淺褐眼眸彷彿有強大的磁力把她牢牢吸引住。趙秀音坐在靠窗的位置,桌上擺著一套玫瑰紅骨磁茶具、兩只殘留蛋糕屑的碟子和一本攤開的書,幾本插著紙標的筆記和散佈一桌的彩色卡片,灼灼地注視著逐漸走近的她,嘴角上帶著略顯困惑的微笑,如同先翎多年前看在眼裡、烙在心裡的模樣。空氣中飄浮著奶油和咖啡香,鋼琴聲從收音機中溜出來,踮腳走在厚絨地毯上。

「我坐在這裡,感覺到我會遇見一個曾經認識的人,但是妳叫什麼名字呢?我們什麼時候見過?妳知道,自從幾年前那次摔傷之後,我的記憶力就大大退步了。」她像女王般安詳地道著歉,手臂虛虛一伸,讓先翎在對面沙發坐下,似乎在赦免接受道歉的對方。先翎誠惶誠恐地坐下時,險些拉翻了桌巾和杯盤。

她當然對先翎沒有太深刻的印象,也不怎麼眷戀高中生活,仍然一派恬靜淡漠,惜話如金。先翎為了不讓這次意外的重逢草草結束,只有拼命挖掘著乾涸已久的回憶之井,哪怕只能榨出一兩滴足夠繼續滋潤這場不平衡對話的甘霖也好。先翎提起有一年校際游泳接力賽決賽時,被排在最後一棒、身負重任的趙秀音卻無故失蹤的舊事時,趙秀音偏頭想了一下,狐疑地反問:「有嗎?」尋思了幾秒鐘才恍然悟到:「唉,我知道了,妳說那次?我根本就忘了,那天是禮拜天,我們全家到鄉下看我奶奶去了。」說完就揮手招呼女侍替她添茶水,壓根沒想起當時教練跳著腳當著眾人指著她大罵、之後還記了過的種種。

連這樣的大事都不在乎!先翎萎然感到自己在她眼中比一粒灰塵還渺小…不!是根本不存在!她想到那時還在數學課上偷偷為趙秀音畫了一幅素描,不禁紅了臉:她還曾經獨自對著那幅畫傾訴了不少無聊的秘密。幸而真人對這些事一無所知,就算知道了,她或許還是那麼抿唇一笑,轉眼即忘。

「妳對從前的事好像都記得很清楚噢?」沈默了幾秒鐘,趙秀音這才像剛從長長的睡眠中醒過來似地伸了個懶腰:「這麼好的記憶力真讓人羨慕。」

先翎幾乎脫口反駁:我記得的只有關於妳的事。真要說出這句話來,趙秀音平滑如湖面的臉上恐怕只會泛起極微的漣漪,不是因為內心的感情波動,而是出於禮貌性的反應。剛剛乍見她的激動不安漸漸冷卻下來,她也感染了趙秀音的悠然從容,或說是冷淡,像是為了報復似的,她也強捺住了心底的羞怯,用不帶感情的眼神打量著她。說不上來眼前的趙秀音和十二年前有什麼不同,因為從來沒有機會認識她,光就從外表來看,她穿著樸素的綠條紋棉布大襯衫,頭髮不經心地挽在腦後,從前那份早熟憂鬱的神態如同黑夜裡的火炬一樣耀目,如今倒像太早出現的下午月亮般,在碧空中勾勒出半透明的淡白輪廓,誰也不會費神去仰視。想必是因為她現在多經歷了世事,不再像當年那麼幼稚無知的緣故,先翎想著,打算結束這場乾澀無味的短暫重逢,挪動一下坐姿預備找個先行告辭的藉口,鞋尖忽然在桌下踢到什麼東西,發出一串鈍重沈悶的碰撞聲。她低頭循聲找去,看見地毯上散落著兩隻木腿,再往上一看,只見對面兩隻寬大的卡其褲管空蕩蕩地懸在椅上,不由得呆住了。

「不好意思,麻煩妳幫我揀起來。」趙秀音在上頭悠緩地說:「有時候天一熱,我就把它們脫在一邊,舒服又涼快。」

先翎把那雙光滑美麗的木腿小心翼翼地靠牆立好,忽然想起許多年前趙秀音站在跳台上那雙勻稱的牛奶咖啡色長腿,眼淚便奪眶而出。

「五年前在美國唸書,滑雪時摔斷了腿,鋸掉腿以後我在醫院整整躺了一年。」她只用幾句話簡短回答了先翎含淚詢問的目光,像在談論不相干的第三者。還沒等先翎開口再發問,她卻揚起手招呼剛進門的一個大學生模樣的男孩,迅速地壓低聲音對先翎說:「抱歉,我約的人來了,我得開始工作了。」然後就朝那個男孩長滿粉刺的紅臉露出想使他卸除不安的親切微笑,再也沒向先翎多看一眼。

先翎踉蹌地步出了茶館,跳上了剛到站的公車,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方才的屈辱感似乎還緊跟在車尾驅趕著她離開,等到公車駛離了那條熱鬧的大街,許多糾結的疑問就像夜裡悄生的爬藤盤踞著她。一個沒有腿的女人在放著蕭邦音樂的英國茶館裡能做什麼工作呢?發生了那麼重大的災難,她怎麼還能那麼若無其事?晚上未婚夫壓在她身上急促地喘氣抽送時,她還是想著那雙空蕩蕩的褲管。未婚夫終於完事在她身邊躺下時,她忍不住開口問:

「哎,你有沒有認識沒腿的人?」

「說什麼?沒腿的人?乞丐啊…. 」他咕噥著翻過身去,立刻就響起了濃濁的鼾聲。先翎忽然意識到自己愚蠢得可笑,決定忘了這件事。第二天醒來,照常地刷牙梳妝趕公車去上班,日子在忙碌的電話和會議與爭執中仍然輕快地不留痕跡。

為了確認出席婚禮的賓客名單,她打電話給高中最要好的朋友姚馨,多年沒有聯絡的老朋友在電話裡像小女孩一樣嘰喳地閒聊了半天,該說的話題差不多都講完的時候,先翎提起前陣子遇見趙秀音的事,姚馨在電話那頭尖叫了起來:

「妳遇見趙秀音?她早就死了啊!」

先翎只覺頭皮一凜,周身的血液都在瞬時結成了冰,姚馨卻還在那裡根據她在美國留學時輾轉聽來的傳說,詳細描述著趙秀音如何跌落在洛磯山積雪的峽谷裡,搜救直昇機在兩天後找到她殘缺不全的屍體時,她凝結著雪花的臉上還露出一絲奇異的微笑。

真是活見鬼了!先翎掛了電話,怔怔地呆坐著。難道那天坐在茶館裡,她是在和一個鬼魂說話嗎?還是這一切都只是她自己的想像?不可能,她分明記得那雙木腿的平滑觸感和重量,還有那個靦腆的男孩子,難不成他是另一個只有她看得見的鬼魂?還有茶館裡那個替趙秀音添茶的女侍…她出門招了輛計程車,準備到那家茶館去一探究竟。然而站在茶館裝飾著鐵薔薇的玻璃門前,她又遲疑著不敢踏進門裡。她在外頭的騎樓徘徊了一陣子,看見上次趙秀音坐的位置上現在被一對時髦的情侶佔據著,暈黃的燈光照著他們世故又無憂的臉,安心之外竟有些悵惘。

不知道是害怕再見到趙秀音,還是期待能找到活生生的她,好把心裡的疑惑撫平?

到底還是推門進去,一個略嫌殷勤的女侍把她帶到靠牆的小圓桌上,她點了一杯卡布其諾,環顧四周的橡木桌椅、有田園風味的花草壁紙、古典青銅燈罩、空氣中遊盪著甜點和奶油的芬芳,和散坐各處享受夜間鬆弛時分的顧客,這裡的明朗氣氛一點也不像鬼魂會出沒的地方。也許是姚馨弄錯了,趙秀音根本還拖著她那雙木腿喀嗒喀嗒地走在這世上的哪個角落,帶著她那滿不在乎的微笑….被加速的雪屐甩出了懸崖的那一瞬間,她在想些什麼?恐懼?還是懊悔?聽說那時她仗著自己發達的運動神經和大膽,不顧同伴的警告獨自登上最險急的滑雪道。無論如何,那致命的墜落都不會再像當年從跳台躍入水中那般地篤定優雅,她像一道拋物線,或者是一顆隕石,劃過藍得刺眼的晴空,絕望而徒勞地掙扎著,被谷底瑩白的積雪和崎嶇尖銳的岩群一口吞沒。

從前聽說過的故事裡,鬼魂多半是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才會出現在活人面前,等到活人接受了請託替他了結夙願才能安息。然而上次見到的趙秀音不但沒有向她喊冤訴苦,倒像是排滿了病人約會的心理醫生….心理醫生?一道白光驟然閃過腦際:她記得姚馨提過,趙秀音出事前正在美國唸心理諮商的碩士課程,一邊還在準備心理治療師的執照考試。這條乍現的線索立刻把先前散亂的疑點串連起來:她相信趙秀音過人的意志力足以穿透死亡的銅牆重返人世,繼續貫徹她成為心理醫生的志向,然而她憑藉著什麼無形的力量去捕捉她的病人?先翎回想那天她可不是心存對自己婚禮的懷疑在街上毫無目標地閒晃?踏進茶館時她不是感受到一股不容抗拒的引力?恐怕鬼魂就是能憑著這種難以理解的神秘能量來影響凡人,她想起那天趙秀音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愈加覺得這番推論有極大的可能性。第二個問題是,顯然的她並不在趙秀音的預約名單上,她只是在趙秀音的工作空檔中碰巧闖入,那麼她該怎樣才能掛號?正在苦思冥想之際,一個清脆的聲音打斷了她:

「請問您的咖啡需要續杯嗎?」

她猛然抬起頭,站在面前的正是那天值班的戴眼鏡的女侍,她慌忙點點頭,那女侍便端起她的杯子翩然而去。等到她再端著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回來時,先翎把準備了半天的問話結巴地拋了出去:「請問…呃,妳有沒有見過一個客人,一位年紀和我差不多的小姐,嗯,她有一雙義肢,就是那種木頭做的假腿…」

原本預期著迎接那女侍像瞪著瘋子一樣的驚異眼神,卻不料她立刻收起職業性的笑容,警戒地四下張望了一回,挨近先翎壓低了聲音說:「這件事妳可別說給其他人聽,不然我會被開除的。」說著迅速看了一下櫃台後的掛鐘:「半小時後到對面的十字路口等我。」

再次看到那女侍時,她已經換了印有大朵朱槿的迷你洋裝和辣椒紅的厚底涼鞋,肩著一個粉紅人造皮背包,和街上任何一個跟得上時代的年輕女孩無異,如果不是她主動走來,先翎還真認不出她。

「跟我來,我帶你去見她!」女孩幾乎沒有停下腳步,匆匆丟了這句話,就像個陌生人似的從先翎面前掠過。先翎跟不上她那踩高蹺似的小碎步,只得半跑半走緊追著她的背影,她身上的朱槿在擁擠的人群中妖異地綻放著:經過閃藍光的酒吧,便成了夕紫的牽牛花;穿過暖黃的銀樓櫥窗,又幻化成向陽的波斯菊。轉進一條冷靜的巷弄裡,所有喧鬧的色彩都沈寂了下來,女孩正依在一盞路燈蒼白的光束下等著她,仍舊不發一語,領著她跨進一棟舊式五樓公寓綠漆斑駁的木門,指著發出霉味的通往地下室的樓梯說:「她在下面等妳。」

她的語氣就像負責押送犯人的獄卒,先翎連忙拉住正要轉身離開的女孩:「妳跟我開玩笑吧?這地方有人住嗎?」

女孩睜大了鏡片後的眼睛:「誰告訴妳她是人了?哪,妳聽著,要不是她幫我招來不少客人,讓我短短一星期就存夠了買盒新粉餅的小費,我大可以裝著看不見她。我把所有看得見她的客人帶到這裡來找她,天曉得她在你們這些人身上搞什麼鬼….我得走了,待會兒我男朋友來店裡找不到人,又要跟我吵架了。」

她說完最後幾句話,轉身就跑,一下子就隱沒在巷子盡頭。先翎追不上,站在空盪盪的短巷裡,兩旁的人家還亮著幾盞遲睡的燈光,有呱呱的漱口聲,有媽媽大聲斥喝孩子的怒罵,還有電視機裡纏綿痴情的連續劇片尾主題曲,一切都那麼平靜熟悉而安全。然而一旦她走下那道陰溼的樓梯,等待著她的會是什麼呢?一個缺腿的女鬼?被老鼠啃囓的白骨?或者是冷不防把她吞噬到無邊黑暗的怪獸?一個比一個還血腥可怕的意象淹沒了她最初的好奇心,她聽見自己的脈博急促地敲打著太陽穴,如同一步步逼近要把她攫入地獄的死神腳步,愈來愈快。她吃力地挪動著如同陷在泥淖裡動彈不得的腿,先是左腳鞋裡的大拇趾,再是右腳踝,等到確定她又能重新控制她的雙腿時,她便跌跌撞撞地朝著巷口繁燦的燈火沒命地逃跑,跑啊跑。那晚上她在夢裡仍舊被看不見的恐怖追趕著,沒完沒了的跑,醒來時天色大白,床單枕巾一片冷溼。

再過兩個禮拜,先翎如期地披上了白色婚紗,既不喜悅也不悲傷地盡著一個新娘的本份。在國賓飯店的喜筵上她見到了許久不見的姚馨,她們雀躍地擁抱著,互相讚歎彼此的美麗,沒有再提起任何與趙秀音有關的話題,也許是因為有太多客人等著她去敬酒招呼,但更重要的或許是:死人從沒接過來自凡間的喜帖。

新郎新娘輪桌去敬酒時,先翎注意到有陌生女客用曖昧的眼神打量自己,且當著眾人的面親暱地替新郎拂掉胸前的碎紙花,先翎別過頭去拉起她拖在地上的裙擺,假裝沒有看見這刺眼的一幕。

太多的想像力對於幸福的人生是有害無益的,成了已婚婦人的她常這麼告誡還憧憬著浪漫愛情的妹妹們和未婚女伴。只要不太離譜,她對丈夫遲歸的任何理由都完全信任,丈夫和那些酒肉朋友評比起各人的老婆時,誰都不能否認先翎是百中挑一的賢妻。
十六歲的結業式(3) 作者:Sabinehua

要不是為了敷衍婆婆,先翎才不會讓碎嘴的二表嫂替她在這家婦產科診所掛號。現在她坐在貼滿了嬰兒海報的候診室裡,左邊挨著一個大象般的孕婦,右邊是倚著公共電話吱喳個沒完的濃妝女孩。好容易講完電話以後,女孩開始把先翎當做新的談話對象:

「妳是頭一次來嗎?別那麼緊張,很快,一下子就好了,一點也不痛。」

先翎愣了一下,半天才回味過來。但是她懶得多做解釋,點點頭,算是向她的好意道謝。

「我第一次發現自己懷孕的時候,嚇死了,一個禮拜都沒睡覺,我那時候的男朋友說,去拿掉,然後他就帶我到婦產科掛號,單子上寫我十八歲,真糗,一下子就老了兩歲!」

「後來呢?」

「後來?就這樣了,男朋友一直換,我討厭吃藥,可是有時候妳知道,情況緊急,根本也來不及帶套子….醫生說再這樣下去我的子宮會爛掉,可是我不在乎,爛掉也好,省得麻煩,我實在太容易懷孕了。」

「要是有一天妳想要生孩子,又生不出來的話…」

「不會,」女孩褪下腕上的紅棉環把長髮高高束起來,先翎不經意瞥見她無袖襯衫裡生著嫩毛的腋窩和白皙的上半個乳房:「我討厭小孩子。」

先翎在心底點頭說:我也不喜歡孩子。可是為什麼她還是得坐在這裡等著讓醫生檢查,好讓他來宣判自己到底是不是合格的生產工具呢?也許只是盡義務?或是為了替日漸無味的生活中添加一點刺激性?在她的世界裡,讓周圍的親人開心永遠比她個人獲得滿足來得重要,第一項理由不單能說服她安份坐在這張長椅上,還能讓她像個局外人般暫時從罪咎和自卑的囚籠中解放出來。

醫生有張紅潤發亮的寬盤臉,一雙細眼睛從金邊眼鏡後銳利地打量她,又疑惑地看了一下手上的病歷表:「楊先翎?妳從前在台南唸高中吧?」

先翎順從地說是,那醫生的臉頓時像冰融化成水:「妳不記得我了?我是李時浚啊!有一年暑假救國團自強活動的溪阿縱走,我們在同一個小隊裡,那時我是隊長,大家叫我阿浚…」

「李時浚…」先翎再度咀嚼著桌上燙金的名字,朦朧記起一件刺眼的橘黃尼龍夾克,和一個理平頭戴眼鏡的高個兒男孩子,她詫叫起來:「啊?你是阿浚?怎麼這麼巧?」

「是啊!真巧,剛我看到妳的病歷表就覺得奇怪,等到妳一進來我就更確定了,妳的樣子還跟那時候沒差很多嘛….妳結婚三年了?其實現代人不孕是很普遍的…」

「我和我先生到長庚做過檢查了,結果都是正常的。」

李醫生咳了一下,皺著眉顯出不容抗辯的權威神情:「妳的報告上寫得很清楚了,精子和卵子也沒有互斥的現象,所以不孕可能是壓力的問題…妳和先生最近一次行房是什麼時候?….房事平均一星期幾次?….什麼?對不起,再說一次….以前有避過孕?…用什麼方法?保險套還是….?嗯哼….妳的月經週期規律嗎?…每個月幾天?….有沒有感染過什麼疾病?…. 」

他敲著鍵盤在電腦上紀錄先翎的回答,她沒想到居然得向他說出自己最不能告人的隱私,一種赤裸裸的羞恥感燒灼得她耳根發熱。

過幾天她和姚馨相約喝咖啡的時候提起這件事,那年她們一起報名去溪阿的。姚馨差點把一口咖啡噴了出來:「李時浚?那個秀逗秀逗的?他當了婦產科醫生?」忽然不懷好意地一笑:「他幫妳看內診了?」

先翎拼命搖頭否認:「哪有?怎麼可能?」

「他結婚了沒?」

「我怎麼知道…應該結了吧?」

姚馨嘖嘖兩聲,搖晃著她新燙的一頭獅子鬈,眨著眼皮:「嗯…還是危險哦!」

「有什麼危險?」

「哎!妳是真懂還是真不懂?那時候人家是怎麼對妳的,妳全忘了?替妳扛背包和睡袋,吃飯時一定坐在妳旁邊,最後那天晚會他還請妳跳舞…. 」

先翎揮了一下手,像要把姚馨翻出來的舊事全抹掉:「那算什麼?他對我們隊裡每個女生都很照顧,又不是只有我一個。再說那時有另外一個女生很喜歡他,聽說他們後來還單獨約會過…」

「See!」姚馨指著她大喊:「妳連這種事都記得,可見妳對他也有點意思!」隨即又壓低了聲音說:「小心舊情復燃。」

先翎啐了她一口,用女學生式的黏鼻音抗議:「妳無聊!」

可是姚馨的話還是煩擾了她好幾天,她試著回想當年的情形,越覺得阿浚那時的確偷偷愛慕著自己,可惜那時她對男女之間的愛情不甚開竅,再加上她心裡滿滿是趙秀音的影子….!她不由得打了個冷顫:她竟然和一個鬼魂面對面喝過下午茶!

到了約定複診的時間,她沒去。丈夫問起來,她哎呀一聲說她忘了。

「妳整天要忙什麼大事?妳在辦公室裡閒著也是閒著,連這個也忘了?」丈夫在浴室裡呸一聲吐掉漱口藥水,從鏡子裡斜睨著她略微發福的背影:「再打電話去掛號,早上媽還打電話來問妳要不要做試管,她說要幫我們出一半錢…. 」

「….我想我們還是換家醫院好了,這次這個醫生看起來沒什麼經驗…. 」

「說什麼!文昌他們夫婦試了多少家大醫院都沒效,最後還是在這家才有的…妳別囉嗦!去就是了!」

夜裡丈夫仍舊努力在她身上工作,她一想到婚前兩人還得緊張兮兮地避孕,不禁感到可笑,那時她懷疑他和她做愛時心裡想著別的女人,現在他想的倒只有孩子,瘋狂地扭轉著、戳刺著,想把他的種子全榨出來擠進她子宮裡每一個襞摺裡。她叉開的雙腳被他的手臂牢牢箝住,就像在婦產科診療檯上一樣坦露無助的姿勢。對於阿浚來說,她的私處和成千百個女病人大概沒有什麼不同吧?但是他或許會比丈夫自私地蠻幹好得多,她想到他有著肉慾的厚唇、敲著鍵盤光滑柔軟的雙手,他熟知各種女人的身體和快樂的秘道,還有年少時他注視她的眼睛裡燃燒的火光….她的肉體一串尖叫中歡快地崩解粉碎了。丈夫喘著氣頹然倒在她身旁,滿意地喃喃說:「搞不好…這次就有了…. 」

接下來兩天她常想到李時浚,幻想著他柔軟的手多情地撫摸著她。回想起來,他總是像個大哥哥一樣聽她說許多的傻話,從來不急著去指正她,臉上永遠掛著寬大而耐心的笑容。但也許正是因為他的可靠和包容,她從來沒有意識到他的性別,後來他寫過幾封信給她,她回過幾封,後來懶了,他也沒再來信。如果當初….,也許一切都會不同吧?但現在他還會這麼想嗎?他還記得她的名字,還記得她的模樣,他這輩子見過的女人夠多了,若不是曾經有很深的感情,他怎麼還能記得這一切?

許多溫柔的回憶甦醒了過來,從前她能毫不設防地對他說許多話,現在為什麼不能放心把自己的身體交給他?

然而他真的要她躺上診療檯時,她反而羞怯了起來,在護士不耐煩地催促中她才猶豫著脫掉內褲….該死!她前一天還特意去洗了頭,早上費心挑了件使自己看來少了五公斤的素雅洋裝,和使小腿顯得修長的黑色露趾高跟鞋,居然忘了換件新內褲!她被架在檯上,還沒來得及把那件快磨壞的發黃內褲藏在不顯眼的地方,戴著橡皮手套和口罩的李時浚就掀開簾子進來了。護士把燈對準她的陰道口,李時浚開始在她的兩腿間工作。他的手指輕柔熟練卻不帶感情地伸進她,冰冷的金屬器械在探測著她克制羞恥和痛苦的極限,他冷靜的目光已經從裡到外看穿了她的不快樂和渴望。等到護士再度命令她穿好衣服,她被自己方才紊亂的思緒給弄得有些暈眩。

「沒問題,等到…唔….下個月十八號妳再過來,還有帶妳先生的精子過來,等會護士會告訴妳怎麼做,在這之前妳要每天打針….有點麻煩是不是?等下護士也會教妳怎麼打針,妳也可以請妳先生幫妳打….不過我剛才幫妳檢查的時候注意到,妳的陰道肌肉有點鬆弛,分泌物也有些異常,不過不是很嚴重,多休息,多注意飲食和生活習慣就好了,….妳和妳先生感情不錯吧?」

起初先翎會意不過來,一抬頭碰見他鏡片後閃爍的眼神,和一個欲言又止的手勢,倏然紅了臉。應該反駁他的推論嗎?不…說了又有什麼意義?他不過是個盡本份的婦產科醫生,又碰巧是她的舊識,如此而已,他們順著各自的生活河道在診所的淺灘上交會了,又分頭往下游不假思索地奔流而去,誰要是想改變河流的方向,不是徒勞無功就是災難一場。再說誰會對自己的婚姻生活百分之百滿意?丈夫依然每週要她三四次,職務也一再高升,又是個每逢周末必定催她代替自己回家向公婆請安的孝子,偶然的口角和冷戰是難免的。她不該抱怨,但是心裡總有個隱隱的、滲著冷風的缺口。

她做試管嬰兒的事透過婆婆閒不住的嘴,成為親戚朋友之間最關切的新聞,連菜市場裡賣豬肉的歐巴桑見了她也會大聲問:「阿娘喂!妳腹肚內放了一枝玻璃矸仔,甘未疼?」

她悠然感到許多好奇的眼睛光光地瞅著,穿過她透明的身體,凝視她肚子裡那顆像太初燃燒的紅火球、正在成形的胚胎。她的地位因為這個胚胎而有了神奇的改變,在婆家她可以不必再待在廚房裡幫忙,而能和公公丈夫小叔們坐在客廳裡不發一語地瞪著電視;她開始大著膽子使喚丈夫做家事,一不趁心就擺臉色,丈夫為了哄她高興,常常帶她上館子或是出門逛街看電影。幼年被寵溺的幸福感又再次回來了,怪不得女人要生孩子!這麼一想,也就甘心忍受每天一針的皮肉之苦了。

過完年,西洋情人節就快到了,公司裡的年輕女同事紛紛討論著要上哪裡吃浪漫的燭光晚餐,先翎回家後也纏著丈夫到一家極有情調的法國餐廳訂位,丈夫頭也不抬地看他的報,嗤了一聲:

「神經病!就是妳們這些白痴女人的錢最好騙!」

先翎當頭被澆了冷水,繃著臉走進臥室,把櫥櫃抽屜翻得乒乓作響,又匡啷一聲打破了一瓶香水。丈夫抓著報紙的一角氣洶洶循聲而來:

「告訴妳,妳不要太過份了!妳以為妳是什麼?皇太后?我告訴妳,早知道妳不會下蛋,我就不娶妳了!我到外頭去隨便找個女人都比妳強,不只會生孩子,還會把我服侍得跟老爺一樣,不必在外面辛苦了一天,回來還要看妳臉色當乖孫子…. 」

先翎一呆,沒想到他原來這樣惡毒!她怒火攻心,痛苦地發出一聲嚎叫,隨手上握起髮梳朝丈夫使勁擲過去,他一躲,正擦過他的耳際,銼掉牆上一塊漆。他衝過來打了她一個耳光,打得她踉蹌跌在床腳下。等到耳邊一陣嗡鳴退去,她撫著火辣的左頰,聽見玄關傳來他抓起鑰匙串和重重的摔門聲。

先翎蓬頭坐在地上失聲痛哭,眼淚鼻涕糊了一臉,順手揪過床單來擦,舊的淚痕才去,滾燙的新淚又湧了出來。不知哭了多久,她只覺得鼻塞腦重,她想躺到床上,手腳卻都麻痺不聽使喚了。房裡燈光通明,梳妝檯鏡子上的雙喜字還貼得牢牢的,然而她覺得自己孤獨地跌進黑暗冰冷的地洞裡,再怎麼扯破了喉嚨哭喊都沒有人會過來解救她、給她安慰。沒有人。

她想死。她的這一生連團狗屎也不如,沒有人認真看待她:在學校裡她只是個平庸不惹事的學生,出了社會,她只是保險公司裡誰都可以取代的一枚螺絲釘;到了該出嫁的年齡,娘家的爸媽像拋售瑕疵貨,四處央人替她找對象相親,手忙腳亂地把她嫁了出去;婆家的人除了把她當作訴冤的垃圾筒和收拾殘局的抹布之外,還巴望她「順便」替他們生個白胖孫子。丈夫呢?不過是把她當作只需付頭期款的菲傭和妓女罷了,結婚以後她再也沒收過他任何禮物和鮮花,光會嫌她腰變粗、菜做得太淡、頭髮掉得太多、當著別人的面喝斥她….她忍氣吞聲地替他做足了面子:在床上假裝高潮、忍耐他雷鳴般的鼾聲和腳臭以及越來越邋遢的生活習慣;不查勤、容忍他三天兩頭上酒家應酬、在他朋友面前永遠保持嫻淑美麗的形象、也從不在人前數落他的不是。公婆說的話她不敢不從,對那些好逸惡勞的小叔小姑和他們吵翻天的小鬼頭也永遠笑臉相迎、盡心照顧。但是他心疼過她的委屈了嗎?沒有,對他來說,她替他跑銀行辦事、做飯、洗襯衫,甚至半夜獨自坐計程車跑到俱樂部去把不省人事的他接回來,都是理所當然的、妻子應盡的義務;她不過要求他幾星期的尊重和憐愛,他卻出口這麼狠、下手這麼重….他根本從來沒把她當個人!

她到浴室裡洗臉,在鏡子前看見一張浮腫蒼黃的棄婦的臉,或許她也沒認真看待過自己,她忽然醒悟到:否則她為什麼可以苟活二十多年卻從不訴苦?她想到在什麼報紙雜誌上讀過,要做個身心平衡的現代女性,就需要有一份令自己獲得成就感的工作和宣洩情緒的適當出口,但是她的工作不過是接電話應付客戶的抱怨、在確認無誤的保單上蓋戳章,既不必承擔太多責任,也就談不上成就感;至於情緒的適當出口,例如個人的嗜好興趣、固定的休閒活動、宗教信仰、可以談心的朋友….她在心裡這張表格猶豫地作答:看電視逛大賣場和百貨公司折扣期的血拼,勉強可算作興趣和休閒活動;逢廟必拜也是宗教信仰吧?可以談心的朋友像是公司的惠美、小紀還有姚馨,雖然她們談的不外乎明星和親戚同事的八卦新聞。那麼她該算是身心平衡的現代女性了麼?但為什麼她看起來並不像雜誌和電視上那些現代女性一樣神采飛揚、昂首闊步?她預感到她像是站在一個看似平靜安逸的小島,可是在看似平靜無波的深海裡,小島不過是一隻沈睡猛獸背上的一顆贅疣,一旦猛獸醒來或翻個身,一道巨浪襲來,她擁有的一切都會立刻消失。

黑暗的海嘯在她身後追趕著,眼看著就要淹沒她了,她想打電話向人求救,但是該打給誰呢?打給媽媽?她只會把那套三從四德再搬出來複誦一遍。打給惠美?不行,明天全公司的人都會知道他們夫妻吵架的事。打給姚馨?她能想見堅持不婚的女律師姚馨一定立刻拿出表格要替她辦離婚。但是離了婚她能在娘家接受親戚們憐憫或訕笑的眼光嗎?她少得可憐的薪水夠她支付在台北龐大的生活開銷嗎?還有她肚子裡剛形成的這個小生命…..,一陣熱流從她腿間潺潺流下,她低頭一看,磁磚地上滴嗒嗒地積了一潭鮮血。

李時浚接到她歇斯底里的電話趕來時,她開了門,身子一軟就倒在他懷裡。等到再醒來時,她睜眼只看見病房雪白的天花板,和李時浚如丈夫般關切的眼神。 「沒事了,放心。只是出了點血,胎兒一切正常。」

他的語調溫柔得令她落淚,她的丈夫呢?

李時浚果然懂得她,仍然用他令人安心的聲調說:「我已經打過吳先生的叩機,還沒回叩,不過我已經留了話請他趕來。要我幫妳通知其他家屬嗎?」

先翎搖搖頭,張著嘴想說話,喉嚨卻乾澀得發不出聲音。李時浚扶起她餵她喝了點水。先翎沙啞說出的第一句話卻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可不可以….幫我….拿掉這個孩子?」

「為什麼?既然妳和妳先生那麼想要孩子,再說這個胚胎發育情況相當不錯…」

先翎激動地喊:「是他想要的!我根本不想生!…」話一出口就像決堤的潮水一樣收不住,索性痛快地把積壓了多年的委屈和今晚的爭吵全說了出來---當然不是一五一十地和盤托出,她不自覺地還想保持她曾經留在他心上那個清新脫俗的美好印象。他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身子微微前傾,兩手交握棲在膝上,表情凝重地望著她不停開閤的唇,沒有想打斷她的不耐煩意圖,指關節扳得喀喀作響。她說完了,心上感到無比輕鬆。他仍舊嚴肅地扳著指關節,像是遇到了棘手的病例,沈默思索許久,才緩慢地開了口:

「…當然,夫妻關係對孩子的成長會有很大的影響,」一字一句都像金屬般的明亮而有重量:「我想妳應該找機會和妳先生談談,關於妳被重視的需要,還有對生孩子這件事的想法,和家人的相處方式,無論如何,妳都應該坦白告訴他。當然,站在我的專業立場上,我是不贊成妳墮胎,這會對妳的身體造成不必要的傷害,更何況妳花了這麼多心血和時間。但是,」他誠懇地握住她的手:「站在朋友的立場上,我只希望見到妳快樂…就像我從前認識的妳一樣。」

他希望她快樂!但是他能使她快樂嗎?她焦灼等待他微微顫抖的厚唇再吐出令她心震的話來,但他只在她手上拍了拍,吩咐她別多想,好好休息,轉身就出門去交待護士再打電話聯絡她的家屬。
十六歲的結業式(4) 作者:Sabinehua

他仍然愛著她,她從他拼命自制的神情上就能證實這一點。只有真正愛著一個人才會希望她快樂,哪怕這個人不屬於自己,他都能忍住嫉妒和相思的折磨去祝福所愛的人,這才是真愛。她的丈夫從來就只想到自己的需要和快樂。如果不是被婆婆逼著,他會不聲不響地接她回家,又若無其事地吩咐她星期五晚上穿漂亮點,他已經在天母一家餐廳訂好位子了?

她看著丈夫的眼神變得不同了,從前像柔怯溫馴的免子,現在是精敏多疑的獵人,隨時準備跳出來捕獲丈夫的錯處。丈夫壓抑住惱怒的順服姿態令她暗暗痛快,但是有時她疼惜注視著她逐漸隆起的肚皮,略微憂鬱地想:她的好日子會隨著孩子出生以後也跟著結束吧?她現在終於領略到為什麼女人必須懷孕:因為這是她生命中唯一能擁有權力的黃金時刻。光是為了這個甜蜜的理由,害喜和水腫等諸多辛苦也能使她甘之如飴了。只生一個孩子的確不夠。

許多人都說她變漂亮了,這句讚美從李時浚的厚唇中說出來格外受用:「妳是我見過最美的孕婦。幸虧上次我沒照妳的意思替妳拿掉孩子。」

那天他們偶然在火車站前遇見了,她剛從娘家回來,他正要到台中去參加一場醫學研討會,火車還有四十多分鐘才到,她提議到車站裡的咖啡廳去坐坐。他盤算了一下,覺得與其利用這個小空檔研讀幾頁枯燥的病例報告,還不如聽取女病人的身心近況來得實在,就在堅持由他付賬的前提下,他替她拉開了咖啡廳沈重的玻璃門。

問知先翎最近的狀況一切正常,確定了下次的產檢時間,李時浚暫時無話可說,專心對付起他的培根烘蛋吐司。先翎啜了一口澄黃的新鮮果汁,悄悄用指尖抹去玻璃杯緣上的口紅漬,垂眼一笑:「沒想到隔了這麼多年了,我們之間只有醫生和病人的關係。」

李時浚嘴裡還塞滿了沒咀嚼完的蛋黃和吐司,含糊地說:「妳別誤會…」匆忙拿起杯子喝了口咖啡,硬是把嘴裡的東西吞了下去:「我一直把妳當老朋友,只不過職業病,呵呵….妳知道,不過今天看到妳真的太好了,看來妳這陣子過得不錯吧?」

先翎微笑著攪動果汁裡的冰塊,並不回答,這柳橙汁乍然喝進口裡是甜的,流入喉嚨裡卻略帶苦澀。他們好容易有機會在診所外見面了,他能夠關心的應該不只有她的身體。

「既然還當我是朋友,我能關心你工作以外的事嗎?」如同所有確知被愛著的女人那樣,她用嬌憨的口吻偏著頭問:「例如說,這些年你都做了什麼事、你的家庭、還有你下了班以後和假日都做些什麼事。」

「妳不會想知道的,我是個無趣的人。」

「太不公平了!」先翎不依地叫起來:「你把我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我對你卻一無所知。我記得你以前喜歡畫畫拍照,現在還畫嗎?」

李時浚無奈地苦笑:「早就沒時間玩那些了。」

先翎熱心地提議:「也許你可以把你以前的作品掛在診所裡,我記得你那時候寄給我好多漂亮的照片。」

他只是搖頭,兩手一攤:「那些東西,早就不知道哪兒去了。我這個人…有什麼好說呢?就像台灣其他醫生一樣,從醫學院畢業,服完兵役回來就在醫院工作,和交往了很久的女朋友結婚,生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五年前有人找我合夥開了現在這家聯合診所,然後就是妳現在看見的這些了。」

果然是結了婚的,還當了父親!她的心彷彿被利刃劃了一刀,真傻!她還期待些什麼呢?她別忘了自己也是懷孕的已婚女人!她把先前凋殘的笑容抖了一抖,立刻又完好如新:「哇!你們有兩個孩子了!一定很可愛吧?你太太做什麼工作呢?」

他皺起眉心,兩手交握在桌上,喀喀扳著指關節:「孩子嗎?一個五歲,一個三歲,都是最麻煩的時候。我太太也是閒不下來的人,本來辭了工作準備在家帶孩子的,不到一年她就嚷著要出去工作,她在幾個學校兼課,也在家收學生教鋼琴。我們兩個工作都忙,我一星期難得在家吃頓晚飯,放假就只想待在家裡睡上一整天,根本沒什麼時間陪孩子…」他忽然住了口,匆忙看了一下錶:「時間差不多了,我來付賬。」

走出咖啡廳時,李時浚抱歉地說:「聽我說了這些,很無趣吧?我老婆說我是個工作狂,妳看,今天禮拜六,我還得趕到台中去開會。」像是為了掩飾不經意洩露的落寞,他隨即呵呵地乾笑了兩聲:「再不走就趕不上車了。我們過兩星期在診所見?」

先翎目送著他揮手離去,昂貴的駝絨西裝下是一個被生活重擔壓得略顯佝僂的孤獨背影,忽然有股衝動想追上去抱去他,讓他碩大蓬亂的腦袋在她懷裡暫時得到溫暖的安慰,就如同那夜他對她所做的一樣。但是她只能站在那裡,目送著他的背影沈沒到通往地下月台的手扶梯上。她想像今早他妻子的模樣:美麗優雅的鋼琴家,白緞睡袍束著纖腰,冷淡地抱胸倚在玄關精緻的水晶屏風上,看著他彎腰穿鞋,也許還丟了一句刻薄話,施捨般地偏過臉去接受他臨別的一吻,還沒等到他走進電梯就砰地關上鐵門…不,或許他出門時她仍然毫無所覺地在床上熟睡,半裸著光滑 的肩,瀑布般的黑髮散落在雪白的枕上;她對她丈夫的不快樂全不在意。但先翎終究只是局外人,站在水晶屏風外凝視這一切,卻無能為力。

她自問為什麼這麼關心他?別人要是知道了會怎麼說她?不,不會有人知道的,這是她自己獨享的秘密,因為別人不能懂得男女之間純潔無私的友誼,他們只會用齷齪懷疑的批判玷污了他們對彼此的尊重與珍惜。下次再到診所的時候,她注意到他的案頭上掛了一幀新的鑲框水彩畫,是以紅黑為主色調的抽象畫。她嘉許地看看畫,再點頭看著他,他會意到她的眼神,露出了從前她見過的靦腆笑容:「大一的時候畫的,那天回老家整理倉庫發現的,很幼稚吧?」

「怎麼會?改天要是你再找到的話,別忘了也送我一張做紀念。」

她的目光在畫上久久流連著,感覺到那強烈色彩之下激情的年輕靈魂。從前她還太無知不能懂得,現在懂得了,卻不能任意伸手去觸碰。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老了,儘管不時還能聽見心上幾句掙扎著就要放聲唱出的音符,然而現實像永遠不停息的海潮,永遠會挾著它的巨響淹沒一切太微弱纖細的聲音。她想到從前親手塑成的那隻泥鳥,也許她現在看起來就像牠那樣疲乏吧?

超音波掃描的結果出來,是個女孩,這讓許多人大大失望了。婆婆對著哪個親戚朋友都重複她那套哀怨的感言:「有什麼辦法呢?肚子不爭氣,花了那麼多錢還是變不出蚊來,都怪我們阿宗前世人燒香燒得不夠,這世人才會娶到一顆無子西瓜!」

有些開明點的親友勸慰她:「現在時代不同了,很多女孩子比男孩還能幹孝順呢!」

婆婆瞪起一對凸魚眼:「能幹孝順有什麼用?嫁出去還不是便宜了別人?要是生得醜嫁不出去,阿彌陀佛,我還不如早點上吊算了,免得被人笑死!」

連丈夫也像獲得特赦一樣,在外頭玩得比先前更凶,不是徹夜不歸,就是半夜帶著濃艷的香水味和口紅印醉醺醺地回家。先翎陡然失掉了短短幾個月的地位和特權,說話的音量變得像蚊子呢喃,連看人的眼神也變得畏怯閃爍了。

「當初要是我堅持拿掉孩子就好了。」禁不住李時浚一再追問,先翎終於給逼出了眼淚,把他遞過來的一盒面紙抽光了大半。

「讓我找個機會和妳先生談談,」李時浚聽完她哽咽的訴苦之後,果決地說:「他不能體會女人懷孕時身體的辛苦和心理壓力,是該好好給他上一課,再說超音波照片也常有出錯的時候…」

「沒用的!」先翎拼命搖頭,淚水濺到了診桌上壓著幾張黑白風景照的玻璃墊上:「他不會來!他要是講理的話,我就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了…」

她用手上揉得稀爛的一團面紙大聲擤完鼻涕,重新抬頭碰見他的視線時,害羞地笑一下:「我現在樣子一定很醜吧?」

他望著她腫得只剩細縫的雙眼和發紅的鼻子,撒了個誠懇的小謊:「哪裡,怎麼會?」

先翎走了以後,他摘下眼鏡一邊擦拭著,一邊思索自己能幫她什麼忙。他遇過太多情況類似的女病人,他記得當住院醫師頭一年時,他還是個富有使命感的年輕人,有個病人經常遭受婆婆毒打和丈夫性凌虐,他特地跑到對方家去理論,結果差點被一拳打斷了鼻子。從那以後他除了份內的工作之外什麼也不多想,維持著一個略有名望的醫生和病人之間的距離感,並且在逐漸累積的權威和財富中,得到如蜷縮在母親子宮中的安全和舒適。儘管他關心先翎,但是他能冒險插手她的家務事麼?….不,還是算了。他揉揉後頸,戴回眼鏡,吩咐護士叫進下一個病人。

在獨守空房的夜晚,或是受不了公婆的冷嘲熱諷時,先翎想到離婚的可能性:為什麼不?她是個受過高等教育,有能力養活自己的現代女性,憑什麼要像連續劇裡的小媳婦一樣任人踐踏?可是脫離了這個不可理喻的家,等著她的會是何等恐怖的孤獨和貧窮?她幾乎能看見自己穿著便宜俗氣的洋裝,早衰的黃臉滿佈皺紋,在夜裡疲憊地提著皮包和一只塑膠袋,爬上堆滿垃圾和蜘蛛網的昏暗樓梯,回到只有一盞孤燈的破舊公寓,從塑膠袋裡拿出一包泡麵對了開水,狼吞虎嚥地吃起來,一邊還要愁著下個月繳不出來的房租和水電費…如果再加上女兒的奶粉錢和其他開支….她蒙了臉不願再想下去。和現實的各種關乎生存的困難相比起來,現在這一點小小的精神折磨又算得了什麼呢?

有個同事見她精神不振,熱心拉她去參加婦女團契、上教會作禮拜,她向來對狂熱傳教的基督徒敬而遠之;然而實在閒得無聊,禁不住那同事一再勸誘,到底還是去了。教會裡人人都笑臉相迎,對她親熱得不得了,儘管什麼牧者耶和華的羊、什麼敵人的試探之類的聖經文句搞得她一頭霧水,但是團契終了時大家發自肺腑地為「主最鍾愛的女兒」和她的胎兒、她的喜樂與平安禱告,她感動得哭了:連這些頭一次見面的陌生人也比她的丈夫愛她!唱詩時她聽見自己敞開喉嚨高歌,胸口鬱結的怨氣就奇妙地隨著歌聲消失了。那以後她更勤快地參加種種教會活動,把那裡的兄弟姐妹當自己親人一樣。他們勸她找機會也該帶丈夫一塊過來,好讓他的靈魂也得到洗清與救贖;聖經上也說妻子是丈夫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無論在天上或地下都是一體的….這讓她懊惱了:她只想盡快了結這段冤孽,根本不想在死後和他再有任何瓜葛。

那天夜裡她驚醒過來,發現羊水破了,急忙推醒遲歸才剛睡熟的丈夫,要他送她去醫院生產,丈夫不耐煩地咕噥著:「天亮再去。」轉背又睡著了。她怕得要死,手腳不住發抖,床單溼了一大片,她下了地也站不穩腳。她挺著大肚子扶著床頭櫃,捻亮了燈,想打電話找人幫忙,卻到處不見無線電話子機的蹤影,她只得硬著頭皮再去搖醒丈夫,哭著哀求:「我真的快生了,拜託你、求求你,送我去醫院好不好?」

劇痛漫長的生產過程中她像野獸一樣狂亂吼叫,有時她停下喘氣時,只聽見李時浚在她耳邊呢喃著:「快好了,就快出來了,馬上就要結束了,….」真的可以結束嗎?為什麼她要為不愛的男人承受這撕裂的痛?但是來不及了,她必須要盡快了結它!她緊抓住李時浚的手,想像著她生的是他的孩子,閉上眼深吸口氣,再使盡最後的力氣一推,耳邊立即響起歡呼聲:「出來了出來了….」她暈了過去。

女兒佔據了她大部份的時間和思緒,她注視著嬰兒吸吮自己乳房時,總會湧起不可思議的幸福感,頭一次感到她的愛變得這麼實在,不再是上帝虛無漂渺的博愛、也不是李時浚從沒說出口的可疑的愛,甚至是對丈夫早就不再有的肉體之愛,這個小東西全然地需要她、依賴她,這孩子填補了她心上一直虛空的那個角落。她一面拍哄著女兒入睡時,一面想像她會有什麼樣的未來:她不要女兒再重複自己卑怯的生命,她要得到眾人的關愛和矚目,她必須到她母親沒去過的世界,做她母親從沒做過的事。為了給女兒一切最好的,她可以犧牲自己再委屈求全地繼續這段婚姻,她已經過了日正當中的年紀,女兒卻是破曉時分的朝陽,在晨霧散去之後有無窮的希望和無盡的可能。她彷彿看見自己獨立在陡峭的高崖上,山風撲撲地拍打著她純白的衣袂和裙擺,她果決地縱身一躍,凌空劃出一道耀眼優美的弧線,灼傷了崖下眾人仰望的眼,眼裡滿溢著感動的淚水。

她不在乎丈夫半公開地在外頭玩,也不在乎婆婆更為苛毒的難聽話,她突然生出了更堅韌的勇氣和精明去捍衛自己和女兒。她開始偷丈夫的錢,利用各種瑣碎的浮報開支,把他每月的四分之一薪水神不知鬼不覺地挪進自己戶頭裡,又替他加保了幾種不必要卻能使她受益的壽險。一旦有天他迷上了什麼野女人,揚言要和她離婚的話,她會二話不說,只留給他一個她帶著女兒昂然離去的背影。她等不及要看他目瞪口呆的表情了。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