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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虎鬥京華》第2章
第九回 燈火闌珊 中年心事濃如酒 暗香浮動 少友情懷總是詩

  可憐那一晚上,柳夢蝶終夜無眠,在院子裡徘徊凝想,直到天明。

  十多年來,她都是在父母痛愛之下長大的,這三年來,雖說在塞外窮荒,也有心如神尼

的照顧。她很少碰到需要自己決定的大事情,然而現在是碰到了。

  她隱隱約約地想到,這大約就是平時親友所說的,女孩子長大之後,必定會碰到的問題

了。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叫做「愛情」,這一種情感對她是如此「陌生」,令人激動,令人愁

煩,但也有一種奇異的「吸力」。

  這一種情感,在她十九年的生命中,第一次像狂潮一樣捲到,使她整個身心都顫抖起

來!但這種感情,是「第一次」才體驗到的嗎?又似乎不是。

  「不是的!」柳夢蝶心中自己答道。她臉上也熱辣辣起來了。左含英的影子,像閃電一

樣地閃過她的心頭,她想了三年多前,她和左含英在高雞泊中划船的情景,那時左含英就問

過她:「妹妹,你願意永遠和我這樣嗎?」那時她還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不知怎的,這

句話卻像一個烙印,烙在她心上,令她直到現在,都未忘懷。

  她想到左含英,總是帶著喜悅的,現在也是。她和他雖隔別了三年,但卻一點不覺得有

什麼隔膜,她相信再見面時,就是不說什麼話,彼此也一樣可以瞭解的。

  這是「愛情」嗎?她同樣的不知道。這種情感是「緩慢」的,像滴在石階上的簷頭雨

水,慢慢侵蝕進去。而婁無畏的情感,卻是像暴風雨一樣襲來,以至她在倉猝之間,簡直不

知怎樣應付!但也由於婁無畏狂潮疾風一樣的情感,令柳夢蝶想起她和左含英之間的情感,

這情感究竟是哪一類的情感?柳夢蝶在平時是一直沒有想到的。

  她覺得對於大師兄,她是敬佩的,她一向也真的是衷誠把他當作兄長一樣來尊敬的。她

對他冒死來救她一家,在柳林中力戰群凶,以及他三年來,走遍江湖,來尋找她的蹤跡,也

是非常感激。然而她總覺得,大師兄對她是比較「陌生」的,她和他相處的時候,遠不及和

左含英相處時來得自然。

  但,儘管如此,另一方面,她又覺得大師兄似乎很「可憐」,沒有親人,沒有家庭,長

年地東飄西蕩,獨往獨來。她驀地覺得,這個人雖然豪氣干雲,縱橫江湖,但卻像「小孩

子」一樣,需要「照顧」!一種女性天賦的「母愛」,使她好像忘掉年齡,忘掉她還只是十

九歲的女孩子,而大師兄卻是三十多歲的中年人了!

  覺得自己有「責任」去「照顧」大師兄時,她感到異常的迷惘,她不知道該怎樣做?她

不能想像和大師兄可能像和左含英的一樣親密,但她又不能讓他太失望。

  經過了在大青山畔那一晚,婁無畏對柳夢蝶傾訴胸臆之後,他們兩人之間,發展了一種

奇妙的關係:他們好像更「親近」了,也好像更「生疏」了。

  婁無畏把多年沉埋在心底的感情傾吐之後,不管如何,心胸都覺得舒暢了許多,對柳夢

蝶的態度,也減少了那種異樣的尷尬,看起來是要比以前更「接近」了,可是婁無畏對柳夢

蝶的反應——既非接受,也非拒絕,卻感到有「一擊不中」的羞愧。在武林的傳說中,最高

手的劍客,是「一擊不中」,就「翩然千里」,不會再有第二次的糾纏的。婁無畏在情感

上,對柳夢蝶已是覺得「一擊不中」了,但是他不能「翩然千里」,一來是於情於理他都不

能離開她,二來他甚至覺得,便只是把柳夢蝶當做一個「妹妹」吧,也給他帶來許多「溫

暖」,他並未衰老,可是卻似乎需要一根「枴杖」了。至於是否會再有第二次的糾纏,他自

己也不知道,由於一種作為長輩(師兄)的情感上的」自尊」,他是要壓制住自己的情感,

至於這種「壓制」,會否像洪水一樣地潰圍而出,那就誰也不能預料了。不過,既然婁無畏

有了這種情緒,他就不能不感到好像是更「生疏」了。

  至於柳夢蝶呢?也是一樣。她覺得師兄「孤獨」,是一個「可憐的大孩子」,願意盡可

能地「安慰」他。因此她經過了大青山畔那一晚後,對他是表現得比以前更關心了,以前她

只是他的「師妹」,要他「照顧」,而現在她覺得不單是他的「妹妹」,也是他的「姐

姐」,要反過來「照顧」他了,因此她對他的起居飲食,有意地關心起來,好像是比以前

「親近」得多了。但是,雖然如此,她對大師兄這種情感,卻又感到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恐

懼,她還不能完全理解大師兄的情感,而且大師兄也不能替代左含英在她心中的位置。左含

英在她心中,是「平輩」的,是可以毫無拘束的談笑的人,而且是她深深瞭解的人,她儘管

對婁無畏「好」,但這「好」的性質,她隱隱約約覺得,和對左含英的「好」,又有很大的

不同。

  他們就是在這樣一種奇妙的關係中,度過了長得令人煩悶的旅程,經過大漠流沙,深山

幽谷,他們又從大黑河畔回到直隸(即今河北省)的通州來。

  看官,你道他們為什麼不回到山東,而去了直隸?原來那時義和團的本部已從山東移到

直隸。山東已是袁世凱的勢力範圍,只有一小部分留下來的義和團在山東和袁世凱對抗了。

  當時直隸的通州是義和團大本營的所在,柳劍吟和左含英都在那裡,所以婁無畏帶著柳

夢蝶,自然是直撲通州。

  不料,婁無畏他們卻撲了一個空,柳劍吟和左含英己都不在通州,他們都為了義和團的

事,外出去了。柳劍吟去了天津,左含英也隨他同行。他們此去,是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情,可能在一個月之內,不能回來。婁無畏便急急先找在通州坐鎮的義和團首領李來中打

聽。

  那時正是義和團聲威最盛的時候,李來中也忙得很,他只能和婁無畏很簡略地談了一

些。原來在義和團進入直隸境後,擴展很快,只琢州一地,就有拳民二三萬人,佔領了縣

城。在直隸境內,到處都可見到頭裹黃巾,腰纏紅帶,手擎戈矛的拳民!直隸的總督裕祿發

了慌,逼得以「敵體禮」(站在平等地位的禮節)迎義和團入天津。當時進入天津的義和團

首領是地位僅次於李來中的張德成和曹福田,柳劍吟便是李來中請他到天津察看形勢,和聯

絡天津一帶的江湖人物。李來中說完之後,堅請婁無畏和柳夢蝶暫時留在通州,他說柳劍吟

一個月後反正要回來,而且義和團的婦女組織「紅燈照」,正缺乏有膽識、有武藝的女子幫

忙,所以他很希望柳夢蝶幫忙他訓練「紅燈照」中的女子。

  對於義和團,婁無畏倒不熱心,但柳夢蝶卻很感興趣。她見「紅燈照」中的女子,不梳

頭,不裹足,行動矯捷,態度大方,覺得頗對心思。「紅燈照」中的兩個女頭目董二姑和劉

三姑,也是一身武藝,豪放得很有男子氣概,尤其是劉三姑,更是抗法名將劉永福的幼妹,

和柳夢蝶很是合得來。

  在通州的這段日子裡,婁無畏和柳夢蝶還是常常見面的,義和團既然有婦女參加,男女

往來也被視為尋常,何況他們本來就是師兄妹,所以他們就是往來較密,也沒人覺得奇怪。

  在通州過了半個多月的樣子,柳劍吟還沒有回來,只是李來中已派人通知他——他的女

兒已經回來了。通知的人照日程算是已經到了天津多日,但也沒有接到柳劍吟的覆信。

  在這段日子裡,婁無畏和柳夢蝶的情感,又有新的變化,變得更恍惚迷離了。婁無畏雖

然一直在壓制自己的感情,可是仍不免有時流露。尤其令得他苦痛的是:柳夢蝶時時在有意

無意之間,會提起左含英來。而婁無畏看得出,每當她提起左含英時,總不自覺地流露著一

份喜悅之情。

  婁無畏的心情在矛盾中。他正如蜘蛛之甘縛於自己的網,很難於自拔了,他一面覺得他

需要像柳夢蝶一樣的少女在他的身旁。但另一面卻覺得,不應該用情感去束縛這樣純真的一

個少女:她是如此年輕,而自己已經漸漸「老」了,他想:她應該有她的幸福。她的歡樂,

看來她是喜歡左含英的,那又何必橫在他們之間,作一個障礙?更何況他也隱隱覺得,柳夢

蝶好像是在「可憐」他,這叫他無法忍受,他的英雄意氣,把受人「可憐」當成是一種恥

辱,就算柳夢蝶肯愛他,但這愛是攙雜著「可憐」的成份的話,他是寧願孤獨終生,也不願

接受的。而且在另一面他又覺得,不知是不是由於年齡的不同,引起心理的差異,他覺得兩

個人之間的談話,常常不會很自然,不會達到他所企望的「心靈上的和諧」,他想「退

出」,但又不能毅然「退出」,情感上的矛盾,引起的苦悶是一天天在擴大了。

  同時柳夢蝶的心情也一樣陷入矛盾與苦悶之中,在她純潔的心靈上,她不願任何人受到

痛苦,何況是她所敬愛的大師兄。因此她是盡可能的對他溫柔體貼。但是每當她覺察出大師

兄有意無意之間所流露出的愛意時,她又不禁覺得後悔。她隱隱約約地覺得有一種莫名其妙

的恐懼,她不知道這樣下去,會弄成什麼局面。她有意對大師兄「體貼」,但自己又後悔這

種「體貼」。她恐怕會引起大師兄的「誤解」,她更害怕大師兄的情感,又一次的像狂潮疾

風似的捲來。

  她同婁無畏的往來,別的人倒沒有覺察出什麼異樣,可是卻瞞不過精明的劉三姑。劉三

姑和她同住一間房子,常常看見她深夜失魂落魄地回來,心裡早已「瞧料」(猜中)幾分

了。

  有一天晚上,劉三姑徑直地問柳夢蝶有什麼心事,逕直地問她是不是「歡喜」大師兄。

她還這樣的一半玩笑,一半認真地對柳夢蝶說:「姑娘長大了,是該找婆家了!我看你的大

師兄人又好,又老實,又有本事,和你正是一對兒!」

  「找婆家!」劉三姑的話語,宛如在她耳邊響起一個焦雷!她從沒有想到過「找婆家」

的事,但現在卻不能不想到了,是的,女孩子長大了總是要嫁人的,可是她又怕想到「要嫁

人」這件事,她甚至這樣天真地想:就是要嫁人,也要過八年十年再說。

  可是嫁給誰呢?她不能想像會嫁給大師兄。那麼嫁給左含英嗎?她又覺得不忍這樣地

「拋開」大師兄,讓他去獨自忍受苦痛。她想,還是不要嫁人吧,再不然,等過了十年八

年,人事滄桑,情況一定會變,那時再想這件事情吧。

  可是,她又想起大師兄已經是中年人了,他不比自己,再過十年八年,大師兄已經四十

開外,到那時如果自己不嫁給他,他會更其失望,也會很難再找到其他女孩子。因此她又覺

得不應該這樣「拖」下去,還是乾乾脆脆告訴大師兄,自己不願意嫁人,請他找別個女孩子

吧。但,想是這樣想,可怎能說得出來呢?大師兄也沒有談過結婚的事情,何況她還害怕損

傷了大師兄的「尊嚴」。

  有事情悶在心裡,是最難受的。而這種事情又是連對父母也不方便談的。於是當劉三姑

再三追問她時,她忍不住低聲對劉三姑傾訴了。可是她也不敢,也不能清楚地說出自己的心

情,她只說看來大師兄婁無畏和三師兄左含英都「喜歡」她,因此她心亂得很,不知該怎樣

決定。

  劉三姑聽了,撲哧地笑道:「這還不容易決定?你喜歡誰就嫁給誰好了!這是你自己的

事情,有誰能強著把你拖進花轎?」她倒是說得那樣輕鬆,那樣爽朗,柳夢蝶可是一點也拿

不定主意,「喜歡誰?」這事情就不簡單,而且她覺得,不是別人在追她,而是一種無形的

潛力在迫她,叫她自己不忍拋開大師兄,她覺得這不是「喜歡誰」的問題,自己縱是「喜

歡」左含英更多一點,也不能說離開就離開大師兄的。

  他們兩人在這種苦悶的心情中過了半個多月,終於有一天李來中告訴他們道:「左含英

明天就回來了!」

  原來李來中派人到天津時,柳劍吟恰巧不在天津,到外面聯絡江湖上的幫會去了,到他

回到天津時,一聽左含英告訴他,柳夢蝶已經給婁無畏找回來了,他不禁老淚縱橫,喜極而

泣,說道:「苦了這孩子了,三年來她不知受了多少折磨?現在找回來了,我也安心了!」

他不知道柳夢蝶這三年來並沒有受什麼折磨,她在心如的照料下,過得好好的,還學了一身

武藝。

  柳劍吟是非常想念他的愛女的,但他不能立刻回來,當時的形勢已經發展得很嚴重,有

許多重要的事情,需要他料理。他想了又想,終於叫左含英代他回來一趟,一方面固然是代

他看看柳夢蝶到底現在是怎麼個「樣兒」?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有一些大事情要問李來中的

主意。

  婁無畏聽到「左含英就要回到通州」,心中很是不安,他的心情是既喜悅而又混亂。喜

的是:他又可見到隔別多年的師弟了,他覺得愛柳夢蝶是一回事,但師兄弟之情,是不會因

妒忌而變成「敵人」的;混亂的是:他不知該怎麼做,事情好像該臨到決定的前夕了。他想

了又想,突然在半夜裡披衣起床,倏地朝柳夢蝶住處奔去。

  其時已月過中天,夜涼如水,女營外刁斗無聲,只在遠處有衛兵巡邏來往。柳夢蝶一聽

通報,就馬上出來見他,好像她也深宵未睡,等著他來找似的。

  兩人在月光之下一再徘徊,月色溶溶,夜風蕭蕭,良久,良久,婁無畏才抬起頭來,凝

視著柳夢蝶說道:「妹妹,(他在大青山畔那一夜之後,已不稱「師妹」,而改稱「妹妹」

了。)我有幾句話一定要和你說:

  「我很後悔攪亂了你的平靜。我現在已經想過了,我以前慣於孤獨,今後也將慣於孤

獨,何況你還願意做我的妹妹,我已經是很滿足的了!」

  「我想過了!我已經漸漸衰老了!這不單是年齡上衰老,我說的是我的心境。而你還是

這樣年輕,你的生命還剛剛開始,我不能『拖』住你,我也不應該拖住你。」

  「我想過了,左師弟是更適合你的,他也是這樣年輕,請恕我直說,你們應該是一對最

好的伴侶,你們的結合,將會在江湖上留下佳話。」

  「至於我呢?妹妹,你不必管我,我這一生,已經是注定在江湖上流浪亡命的了!」

  「不!」柳夢蝶眼睛凝著淚珠,對婁無畏喊道。但「不」之下又是什麼呢?柳夢蝶可一

時又說不出來。待她再想好話想說時,婁無畏已似掠水驚鴻,飄然而去了。柳夢蝶稍一遲

疑,便不見了他的影子!

  這一晚,柳夢蝶想到許多許多,終於在她心內,也暗暗地有了一個「決定」。

  第二天,左含英回來了,他歡喜得一步三跳地跑進營門,李來中和幾個高級首領,以及

婁無畏、柳夢蝶都在中堂等著他,這不是因為李來中看重他的本人,而是因為他代表柳劍吟

前來,他們急於要知道天津的消息。

  左含英可並不怎樣先看李來中,他只是急急地遊目四顧,找尋柳夢蝶,可是當眼光一碰

到柳夢蝶時,他不禁呆住了!柳夢蝶顏容憔悴,雙眉深鎖,似郁似怨。左含英親親熱熱地叫

她一聲:「師妹。」她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嗯!」弄得左含英一肚子的話都說不下去

了。

  左含英的眼睛又從人叢裡找到婁無畏,只見師兄虎目無光,精神也似很壞,他覺得奇

怪,驀地他又省起,自己竟是「失禮」了,他在謁見李來中後,應該先向大師兄問好的,自

己卻一心專注在柳夢蝶身上,他這一想,臉上不覺有點紅暈,他正想開言,婁無畏已微微地

笑道:「咱們師兄弟慢慢再敘,你應該先把事情報告總頭目,他們都在等著聽天津方面的消

息呢!」婁無畏畢竟是歷練過來的人,他雖然心也很亂,但在這些地方,卻很識得大體。同

時他又說得很自然,輕輕地解了左含英的窘。

  左含英這才向李來中重新施禮,定了定神,正容說道:「總頭目,情形非常緊張,那面

的弟兄,都在等著聽你的意見。」

  原來義和團的聲勢越來越大後,和當時洋人以及教民的衝突也就越來越多,固然義和團

有許多盲目仇外的行為,但當時在華的列強,恃著特權先用激烈手段對付義和團的也不少。

例如有一次義和團經過山東龐莊時,一間美國教士所創辦的教會,就無緣無故地開槍射擊,

追逐捕捉。

  到光緒二十五年底,在華列強公使所組成的公使團,正式向滿清政府提出照會,要求取

消義和團及大刀會(與義和團合作的一個主要團體),要求將為首的「拳眾」以及幫助義和

團的人盡行誅戮。並聲明如果清政府不接受,各國就要自行派兵來辦理!最初滿清政府接受

了這個要求,派直隸提督聶士成去剿義和團,聶士成逢人便殺,見屋便燒,結果卻激得老百

姓紛紛加入義和團,京津一帶,秩序大亂。西太后一見不是辦法,她恐怕會因此激起民變,

在洋兵未來之前,便動搖她的寶座。這位老奸巨猾的西太后,遂出爾後爾,反下了一道上諭

去斥責聶士成,說道:「倘因此(燒殺〕激成民變,惟該提督是問!」

  這還不算,西太后又幻想利用義和團來替她抵禦洋人,她竟派人到天津來,說准許義和

團正式入京。

  這樣義和團就碰到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入不入京呢?」天津的首領張德成和曹福田是

主張入京的。而柳劍吟,他以義和團客卿的地位,不便發言,但他卻是不主張入京的。因為

入京之後為西太后所利用,危險甚多。他就不敢相信滿清是一個可以合作的夥伴。但儘管如

此,他還是服從張德成他們的命令,先行潛入北京,與北京原有的義和團會面打探風聲,他

準備在派遣左含英回通州的第二天,他就動身。

  不過他始終不以入京為然,他覺得在北京發展義和團是一件事,把主力大隊拉入北京又

是一件事。義和團所說的靠符咒可御槍炮,騙得別人,騙不了他,他就害怕一班沒有武器的

義和團,到了京城,會白白送死。因此他鄭重地叫左含英來問李來中的意見。

  李來中聽了左含英的報告,和左含英傳達了柳劍吟的見解後,沉吟半響不語。但旁人已

看得出他有一份不小的激動,也有一份不小的喜悅。他驀地拍案而起,虎目放光,橫掃眾

人,狂喜嚷道:「去北京!怎麼不去?咱們成功啦!大英雄大豪傑做事情,何必像鄉下婦人

那樣怕前怕後,怕蛇怕鼠?俺要親自率領大隊進北京!」

  李來中這一拍案而起,婁無畏很是尷尬,柳夢蝶也很不高興。至於其他頭目,則有的狂

喜,有的憂慮,但大家見李來中如此,都不便進言。

  婁無畏尷尬的是:柳劍吟是他師父,李來中竟毫不尊重他的師父的意見,在決定進北京

時,連提也沒提起他的師父。而且在話語裡好像很有點輕視柳劍吟,把他比做「鄉下婦

人」,而自己才是「大英雄、大豪傑」似的。婁無畏雖然不關心義和團的事,但他在這點上

是贊同師父的意見的。「入北京?和胡虜合作?這算什麼英雄豪傑?這不是給人當英雄,而

是給人耍狗熊!」婁無畏在心裡暗暗生氣,但也因為柳劍吟是他師父,他不方便說出來。

  柳夢蝶的不高興則更顯然了。她沒有像婁無畏想得那麼多,但她非常不高興李來中所說

的「鄉下婦人」的話,她覺得李來中輕視女人,好像只有男人才能是「大英雄」似的。她不

高興得連小嘴兒也鼓起來了!

  李來中也有他自己的想法的。他本來是清朝陝軍將領董福祥手下的武弁(小武官),後

來在加入義和團後,才一路扶搖直上,做到總頭目的。在他的意識裡,還覺得能見皇帝,尤

其能見到西太后,是一件足以「榮宗耀祖」的事。他心裡想,以一個小武弁出身,而能夠令

西太后特派專人迎入北京,和王公將相,並起並坐,人生到此,還不足以意得志滿,睥睨群

輩嗎?因此他竟不權衡利害,竟要將義和團的主力,帶到北京去「耀武揚威」!

  他也看得出婁無畏和柳夢蝶很不高興,於是他急急打發他們出去,擺擺手道:「事情就

這樣決定了。入不入京的事,不須談了。你們師兄弟多時不見,我不阻你們了,你們到外面

去敘敘吧。」他又含笑著對左含英說:「你也沒事了,你高興就多在通州玩兩天吧,你近來

也辛苦了!」他作出很通達人情,關懷小輩的樣子,再擺擺手,這「會議」就算結束了。

  左含英沒精打采地跟婁無畏柳夢蝶出來,他見柳夢蝶還是愛理不理的,只顧低著頭看路

旁的花兒草兒,只好和婁無畏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但在閒聊中也有一件令婁無畏很注意的

事,就是師叔丁劍鳴的兒子丁曉已經出現,他見過了自己的師父,兩人保定城,整頓太極

門,聽說辦得非常出色,立刻名聞江湖。還聽說他也為柳劍吟很出了一些力氣,他的妻子就

是梅花拳老掌門姜翼賢的孫女,而朱紅燈則是姜翼賢的大弟子,有這關係,所以丁曉在義和

團裡也很吃得開。

  兩人談了一會,婁無畏突然看了柳夢蝶一眼,徐徐說道:「我有些小事情,要先走一

步,你們多年不見,多談一會吧!」

  婁無畏一去,左含英和柳夢蝶都覺得有點不大自然。左含英一直在納悶,為什麼多年不

見,師妹竟是這樣冷冷淡淡的,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在大師兄去後,她更是面色倏變,

忽紅忽白,看來她竟像有很重的心事,這是為了什麼呢?

  他不禁帶著悲憤的激動的聲調對柳夢蝶道:「師妹,咱們從小玩到大,咱們小時候也常

常拌過嘴兒,但你從來不曾這樣陰陰沉沉,愛理不理人的。你不知道我這三年來多惦掛著

你!我自恨本領不濟,我白天裡想著你,晚上做夢也夢著你。師妹,你就是有什麼事情惱了

我,打我罵我都好,就請你別這樣子冷淡我!咱們都是死裡逃生,三年來久別重逢,你就是

有什麼事惱我,也得過一兩天才發作呀!師妹,你到底有什麼事惱我?你說出來吧!」

  柳夢蝶驀地抬頭,眼睛裡含著晶瑩的淚珠,哽咽說道:「含英,我並沒有惱你!我也知

道我不該這樣對你,但我現在心裡很亂,你侍我好好想過一回,再和你說吧。你今晚午夜,

可以到女營來找我,咱們再好好地談。」柳夢蝶說完了這些話,更顯得憂鬱和疲倦,左含英

也不敢攔阻她,只好很溫柔地對她說:「是的,師妹,你看來精神很不好,是該先去休息休

息了。今晚我再來找你吧,」這一對青梅竹馬的師兄妹,並沒有交談什麼話,就結束了他們

闊別三年後第一次的見面。

  太陽下山了,月亮又升起來了。柳夢蝶回到女營後,就躺在床上,不眠不食,劉三姑問

她是否有病,她又說不是。她是在想,想著大師兄,也想著左含英。

  左含英長得更英俊了,他的影子在柳夢蝶心頭搖晃,就像臨風玉樹搖曳在晚風前。她心

裡也實在很難捨得左含英,但她想著大師兄好像更「可憐」,更需要「照顧」,她想起大師

兄所說的「心境垂暮」的話,驀地有一個思想在她心中泛起:「是的,左含英是這樣年輕,

這樣英俊,就是自己不『理』他,也一定會有許多女孩子『理』他,而大師兄呢,卻的確是

需要自己『照料』的。」她想了又想,覺得是應該「犧牲」自己,去完成他人的幸福了。

  這一晚,她在女營會見左含英。和昨晚一樣的月光,一樣的情景,但卻有不同的心情。

她驀地用一種急促的,說得很快的語調,對左含英說出了她的決定。她說得這樣快,就好像

生怕被別人截斷了,以至影響到自己的「決心」似的。她說:

  「含英,許多話你不必問我,我也不必說了。我知道你對我的意思。我始終是你的師

妹,我願意很好對你,使你幸福,但我怕你誤會了我的意思。」

  「我應該告訴你,有一個人在你之前,隱隱約約地向我表達了他對我的愛意了。我起初

是不願意接受的,但我現在是考慮了!」

  「誰?」左含英急促地問。

  「他就是大師兄!」柳夢蝶在低著頭微歎!她避開了左含英緊盯著的眼光。

  「哦!大師兄!」左含英驚詫地叫了一聲,就再也說不出什麼話了!是的,他能說什麼

呢?他不能反對師妹去接近大師兄,他又不能抑制住自己的悲痛,他驀地回跨了身,匆匆地

跑了,連一句交代的話都沒有。

  第二天早晨,柳夢蝶接到了一封信,那是左含英留給她的。左含英告訴她:他不能在通

州耽下去了,他也不希望再見到她。他告訴她,他今天一早趕回天津去了。末了他祝她和大

師兄幸福。

  前塵往事,都上心頭,柳夢蝶昨晚雖好像下了極大「決心」,但她其實卻是捨不掉左含

英的。她讀了左含英那封幽怨異常的信後,本來就已不大平靜的心潮,更激起了極大的波

浪,她整個人都呆住了,她想哭,但哭不出來!

  劉三姑以前的話語突然在她耳邊響了起來:「你到底喜歡誰呢?」她現在明白了,她喜

歡的畢竟是左含英,儘管她故意冷淡他,但他一走卻就給了她如許悲痛!這悲痛就是她愛左

含英的明證。

  她也漸漸明白,她對大師兄的情感是哪一種情感了,那不是真正的愛情,那只是一種

「憐憫」。自從在大青山畔那一晚,大師兄傾吐心情之後,她和大師兄相處,就一直覺得不

大自然,一直覺得好像有一塊石頭壓在自己的心上。

  她又有一種害怕的預感,左含英這一去會怎麼樣呢?她怕他在受了一個重大的創傷後,

沒有氣力抵禦當前巨大的風暴。比如他碰到和強敵拚鬥時,他還能夠像以前那樣機靈和有勇

氣嗎?「這一個任性的孩子!」她有點怨起左含英來了。

  有一個思想,驀然又湧上心頭:她要「保護」他——左含英。她覺得大師兄好像一棵大

樹,已經可以獨自抵禦風雨的了,而左含英不過是一枝嫩條。

  柳夢蝶的心情就是如此複雜而又容易激動,她突然止了哽咽,匆匆地收拾行囊,佩上青

鋼劍,藏好牟尼珠,她也跟蹤左含英趕到天津去了。她什麼人也沒有告訴,只簡簡單單地寫

了兩張字條,通知劉三姑和婁無畏。

  柳夢蝶趕去天津的事,且先按下不表。婁無畏當天晚上,也是整夜無眠!不過他在哀傷

中卻又有著欣悅,他在左含英回來的前夕,畢竟是下了決心退出了,他喜悅他能夠有一份俠

客的「慷慨」,不因自己的原故,去妨礙師弟師妹的幸福。

  但這天晚上,他先接到左含英的信,跟著又接到柳夢蝶的信,左含英的信祝賀他和師妹

的「珠聯璧合」,同時說明自己從此要學他那樣飄流江湖,請大師兄原諒他不辭而行,也請

大師兄原諒他從此不再和他見面。柳夢蝶的信很簡單,只是寫了幾行字告訴他:她去了天

津。

  這兩封信給予婁無畏很大的不安。「為什麼師弟這樣誤解我呢?」他後悔自己傷害了師

弟師妹的心。他想了又想,突然間也作了一個決定,他也要趕到天津去,當著師弟師妹,解

釋明白。他願意撮合他們的婚事。他遂正式告知李來中,說有要事非到天津找他的師父不

可。李來中本來是要留住婁無畏的,可是經過昨天他們暗中「犯勁」(不和)——他要進北

京,婁無畏的面色很是難看,李來中也很不高興,他見婁無畏這一說,還以為婁無畏是和師

父一道,反對他的計劃,就也冷冷淡淡地說道:「你既然不願在通州住,我也不留你了,但

願咱們能在北京見面。」

  婁無畏辭過李來中,遂匆匆趕道,急急追蹤,一路上但見頭裹黃巾、腰纏紅帶的義和

團,絡繹往來,如洪流,如巨浪,他也不禁心中感動。

  這天傍晚時分,他已趕到天津。其時已是城門深鎖,守衛森嚴。他不願驚動守城的義和

團,遂擇一處僻靜之地,暗覷無人,一湧身,就輕飄飄地上了牆頭。這也是他怕「麻煩」,

恐防耽擱了時間。

  哪知他想避「麻煩」,「麻煩」卻來找他了。他上了牆頭,正想下躍之際,驀地有衣襟

帶風之聲,來自身後,他久經大敵,不往前闖,反向後退,往旁一縱,竟再退出城外。這也

是婁無畏自知犯了紀律,不願引起衝突。

  哪知來人還是不饒,他竟似斷線風箏一樣,直跟著婁無畏身後落下,一面喝道:「什麼

人敢偷進城內?」說話之間,已是掌風颯然;朝婁無畏肩頭按到。婁無畏急滑身卸步,「漁

夫曬網」,丹田一搭,氣達四梢,雙臂一抱,右肘微抬,這是擒拿法中的「拆」法,婁無畏

之意不在傷人,只求解拆。

  哪知來人身手竟是不凡,他剛一現肘,敵人竟微笑一聲,疾如星火地用了左手「白鶴亮

翅」,右掌向婁無畏中盤一揮,婁無畏急塌腰吸腹,急急後退時,來人已跟蹤而上,「斜掛

單鞭」,往下一沉,右掌立刻往下一切。

  婁無畏見來勢甚凶,不願硬接,急展開獨孤一行所傳身法,身形平地拔起,真如巨鷹掠

空,飛掠出二三丈外。

  婁無畏本待道出身份,消除誤會,但他見來人,一連用了兩手太極拳法,竟是非常純

熟,敢情有了八九成火候!他心中暗暗驚訝,怎的在此時此地,會遇見一位太極名家!這身

法手法,和自己的師父完全一模一樣。自己就不知道,除開師父柳劍吟外,怎的同門中還有

如此人物?師叔丁劍鳴也不過如此,如果是他教出的,怎能有如此純淨功夫?如果不是他教

出的,這人又究竟是跟誰學的?

  婁無畏心中暗暗猜疑,故意不先說出身份,也立意不用太極本門功夫去應會,他暗想:

且先用八八六十四手擒拿法試試他再說。

  來人見婁無畏身手不凡,也自驚訝!他深恐誤傷了同道,這時雖已跟蹤撲到,卻先不出

手,再喝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趕快說出,以免自誤!」

  哪知婁無畏並不答話,竟把門戶一立,雙拳一抱道:「你未問青紅皂白,一上來就是急

三招,俺倒看看你有多大能為,如此放肆!」

  來人見婁無畏並不理會,竟自挑戰,心中也不禁暗氣,他又懷疑婁無畏是敵方奸細,更

是留神,遂憤然說道:「偌大一個天津城,俺就不曾見過有如此霸道的,若任你隨來隨去,

莫不叫江湖人物看輕了守天津的義和團弟兄。俺也沒多大能為,但也不能讓你這樣放肆!」

說罷把門戶一立,就待交手。

  婁無畏存心試技,也就不再客氣,馬上走行門,邁過步,拉開式子,雙臂箕張,狠狠前

撲。他用的是獨孤一行所傳的大擒拿手法,只見一派兇猛擴厲,手腳起處,全帶勁風。

  那來人竟不知婁無畏是什麼家數,說是劈掛掌又不像劈掛掌,說是擒拿手又不像擒拿

手。原來那是獨孤一行就鷹爪門的擒拿手,加以改變,獨創出來的。來人資歷尚淺,如何知

道?

  但來人雖然暗暗驚奇,卻是毫不害怕,他的太極功夫,原是以靜制動,就勢破招的,不

管你是何家何派,他都緊守著「敵不動,己不動;敵一動,己先動」的秘訣對付。

  他不管婁無畏如何凶獷,竟是沉著應付,寸步不讓。只見他身形展開,真是靜如山嶽,

動若江網,吞吐如意,收放自如,太極掌法,竟是十分純熟。只見兩下子一換上招,閃、

展、騰、挪,一攻一守,都是乍沾即合,進退閃避,都是中規中矩,兩人誰都討不了便宜!

  這一動上手,約有三五十招,功夫可就有點分出高下了。婁無畏雖然攻勢勁疾,一派凌

厲,卻竟討不了好處,反而有好幾次幾乎給他的太極掌制住,不是變招得快,閱歷又深,差

點就吃了虧!

  本來婁無畏的功夫和來人原就不分上下,若論經驗,還是婁無畏略勝一籌,如何他反會

處在下風?原來婁無畏因為看出來人是太極門的名手,存心較技,所以完全不使出自己太極

本門的功夫,只以獨孤一行所授的八八六十四手擒拿手來對付。

  獨孤一行的大擒拿手和柳劍吟的太極掌本來也是功力悉知,可是婁無畏學大擒拿手,不

過五年,而太極掌則有十幾二十年功候,如今只用五年的功候來對付也有十幾廿年功候的來

者,自然免不了有點相形見絀,婁無畏平日對敵,都混雜兩家之長,所以特別厲害,而今連

一丁點的身法手法,都不敢露出是太極門的來,等於把本領「封閉」了一半,如何能不落在

下風?還幸他基礎極佳,大擒拿手法,雖欠火候,也已得獨孤一行所傳的十之七八,所以還

沒有吃什麼大虧。

  婁無畏心想,再這樣打下去,難保不會落敗,他想這玩笑也開得夠了,不如給他戳穿了

吧。他主意一定,突地身形手法一變,也使出了太極掌法來,一下子用了「玉女穿梭」「如

封似閉」「三環套月」「登山跨虎」等幾手掌法,一式一式,滾滾而上。揉身進掌,一招一

式,都顯出他的太極功夫,也差不多到了爐火純青之境!

  婁無畏這一變招,來人不禁大吃一驚!急急縱身躍出圈外,把勢一收,問道:「你原來

也是太極門的?」

第十回 遭暗算 英雄慘死 訴心事 兒女多情

  婁無畏見問,微微笑道:「我當然是太極門的,你呢?你的太極掌又是何人傳授?」來

人見婁無畏果是同門,竟不先答話,急急上前,凝眸注視,猛地拉著婁無畏問道:「柳劍吟

柳老拳師是你的什麼人?」

  婁無畏見他如此激動,不禁心裡暗暗納罕?遂正容答道:「柳老拳師正是俺的恩師!」

  此語一出,來人驀地兩行清淚奪目而出:「哦!敢情你就是婁無畏師兄!小弟正待找

你,你的師父,你的師父……」他竟哽咽著泣不成聲了。

  婁無畏大驚!急掙脫他的手,大聲問道:「俺的師父怎麼樣了?你說,你說……」來人

雙目低垂,掙扎著說道:「你的師父,他被人害死了!」

  這話直如晴天霹雷,婁無畏登時像瘋了的老虎一樣,雙眼佈滿紅絲,猛地上前,雙手搖

著來人的肩膀,雙目逼視來人的面門,喝問道:「真的?你怎麼知道?」那來人紋絲不動,

也定著眼珠,對著婁無畏道:「你的師父是俺親手埋的!你的師父,正是掩的嫡親師伯,丁

劍鳴就是俺的父親,俺在師伯處常聽他說起師兄,所以俺才想趕到通州找你,哪知在這裡誤

打誤撞,就撞上了!」

  他一直說,婁無畏的面色一直在變。他尚未說完,婁無畏己咕咚一聲,雙手撒開,倒在

地上,暈過去了!這也難怪,他從七歲起就由柳劍吟撫養,至二十歲才出師門,名雖師徒,

實如父子,正是恩深義重,無日或忘,他聽到這突如其來的噩耗,宛如鐵錘捶心,怎能不當

堂暈倒。

  列位看官,你道柳劍吟武功如此深湛,怎的會招慘死之禍?說起來這也是柳劍吟輕身入

京,警惕不高之過!

  前文說過,義和團中原分「反清」「扶清」「保清」三派,柳劍吟是屬於「反清」派

的,朱紅燈、張德成等都是屬於「扶清」派的,而在北京城中,卻是「保清」派最占勢力,

保清派是自居滿清臣民的地位,願做滿清的奴才,打進義和團來混水摸魚的。這些人中,包

括滿清政府陰謀「派進來」的皇宮衛士,江湖惡人,也有「旗人」中的武師與喇嘛的滿漢子

弟,還有想求功名利祿,混進來的流氓惡霸,更有本來就動搖不定,被清廷「拉出去」的

人,北京是滿清政府所在之地,因此「派進來」與「拉出去」的活動就格外厲害。

  北京的義和團首領王虎子本來不是「保清」派的,但他儒弱無能,唯唯諾諾,非但不能

整頓內部,反而弄得「太阿倒持」,被「保清」派把持了在北京的義和團。

  柳劍吟奉天津義和團首領之命,趕到北京,不久就生出非常慘變。

  原來柳劍吟到了北京之後,住在義和團營中,他一面觀察北京的情勢,一面和北京「反

清滅洋」派的人接觸。因他初到北京,人生地疏,義和團中又是龍蛇混雜,他要訪求同道,

自不能不露了痕跡。

  北京的義和團首領王虎子對他倒很不錯,待他如同貴賓,時時找他閒談,也介紹了許多

義和團的頭目和他相見。那些義和團頭目知他是太極名家,武林高手,許多人就纏他指點一

二。柳劍吟一向謹守著太極丁要武林團結的師訓,和各派武師相處,總是虛心學他人之長,

而自己亦不吝傳授他人,因此他才很得武林中人的愛戴。而今他來北京,一則是想以技結

友,二則是求他指點的人,多是他的晚輩,他最喜歡年輕好學的人,因此竟是來者不拒,有

求必應。

  一天,柳劍吟正在閒坐,有幾個頭目來找他指點,他不知來人心懷不測,如常地招待下

來。那幾個人客氣一番,便說久仰太極掌的精深奧妙,求他「合手」(比試),慢慢解析。

  指點新法,當然需要「合手」解析,柳劍吟不慮有他,慨然承諾。起初和兩人「合

手」,倒沒有什麼事發生。而第三人是個三十歲左右的中年漢子,自稱是五行拳武師桑鏡桐

的弟子。他非常謙虛地說:「晚輩初習技擊,求老師父將架式特別放慢,以便弟子得窺奧

妙。」柳劍吟還很客氣地對他說:「尊師也是老朽舊交,五行拳中算是高手的了。強將手下

無弱兵,老弟何謙虛乃爾。」但柳劍吟還是應他所求,將架式特別放慢了。

  柳劍吟和他「合手」時,叫他使出五行拳,自己用太極拳法解析。見他果然五行拳也很

生疏,敢情真是初學,就把架式放得非常緩慢,真是一手一手地慢慢指點他,從攬雀尾、單

鞭、提手,一直至第二十二式「斜飛勢」,一面向他解釋道(其時他正用到「劈掌」,從右

側來劈柳劍吟右肩。給柳劍吟左手輪轉,輕輕格開,但還保持著原式):「這斜飛式看來是

中路門戶大開,其實暗藏無窮變化。斜飛式是設使敵人自右側襲來,欲擒拿我方右腕,我卻

翻手下合,同時用左手輪轉,復提於腋下胸前。假若敵方變招,捨右腕而以掛掌急擊左肘

時,我即松沉左臂,提起右臂,向胯上自左腋間仰掌身敵右頸及喉頭『斜飛』擊去,敵人只

要稍中掌鋒,必定要飛撲出一丈開外!」

  柳劍吟說得口沫橫飛,很是高興。那傢伙裝得凝神靜聽的樣子,連連點頭。待柳劍吟說

到「敵人必定飛撲一丈開外」時,忽然說道:「果真這樣厲害?不見得!」猛地右掌下沉疾

如星火地就朝柳劍吟的胸膛猛擊!隨即急腳尖點地,使個「金鯉穿波」,倒竄出一丈開外,

要奔出房子!

  這人哪裡是什麼五行拳弟子?他竟是專門練就的鐵砂掌功夫,十幾年來就專學一技,功

夫甚深,已到駢掌能洞穿牛腹的地步。但若在平時,柳劍吟絕不能叫他擊中,就是擊中,有

了防備,也無大害,偏偏柳劍吟以為這是「合手」,毫不警戒,就這樣地給他重重擊下一

掌!

  那人一擊而中,馬上逃走。哪知柳劍吟一聲大喝,身形略栽,隨即騰起,他受了一掌,

竟不栽倒,雙臂一抖,一個「巧燕穿林」,就追到敵人身後。

  柳劍吟在毫無防備的情形下,受了敵人重擊,若是常人,怕不當場斃命。只是柳劍吟是

何等人也?他仗著幾十年的功候,內外功夫,都已到爐火純青之境,明知內臟已受鐵砂掌所

震傷,他還能提住了一口氣,哼也不哼一聲,竟具了玉石俱焚之心,要在臨死之前,親自擊

斃敵人!

  柳劍吟在重傷之下,居然騰躍如飛,好幾個同來兇徒,一齊大駭!嗖!嗖!嗖!暗器紛

紛出手,柳劍吟抱著玉石俱焚之心,他連躲也不躲,拼著受幾枚暗器,也要把傷他的人擊斃

當場!

  身形如箭,勢疾招猛,柳劍吟一到敵人身後,腳尖才一著地,右掌便倏地從左掌虎口穿

出,「七星掌」照敵人的脊背打去。

  那傢伙自不甘束手待斃,他也仗著自己十幾年鐵砂掌的功夫,猛一回頭,一掌擊去,和

柳劍吟掌鋒相接,他滿以為這一掌之力怕不把柳劍吟手腕打折。哪知掌鋒相接,柳劍吟的掌

竟是軟綿綿的,教他無處發勁,方自驚訝之間,說時遲,那時快!柳劍吟右掌略揚,已一把

握住了敵人的脈門,三隻指頭一扣,敵人早已全身麻軟,給他「順手牽羊」地拉了過來,柳

劍吟淒厲的一聲長笑,左掌又如閃電一般地吐出,往外一翻,掌心向敵人的「華蓋穴」擊

來,敵人被他捏著脈門,哪裡還有絲毫的抵抗之力,半個頭顱,都被他用綿掌擊得粉碎!

  柳劍吟一掌擊斃暗算的兇徒,一旋身,又疾如飄風地迎上了追來想脅助同伴的幾個凶

徒,掌未吐,腿先發,一個「十字擺蓮」,跌蕩之間,只見聲如裂帛,最先的一個兇徒,又

已給他一腳掃斷了雙腿,慘叫一聲,血淋淋的,直滾出數丈開外,立即暈死地上!

  眾兇徒哪料得柳劍吟在受了重傷之後,還能下此毒手!看他如受傷的獅於一般,毛髮倒

豎,只嚇得眾人魂消魄散,紛紛飛逃,只恨爹娘少生兩條腿!

  柳劍吟還待追擊,只是已力不從心,他受了一掌鐵砂掌,外加幾枚喂毒暗器,縱是金剛

之軀,也受不了,他剛才是拼著最後的力氣出擊,一擊成功,一聲長笑,已是散了內勁,他

方待前追,已驀地栽倒!

  其時,丁曉止在王虎子的帳中閒話,驀聽人報,說是有人在柳劍吟住處」鬧事」,不禁

詫異;柳劍吟是一代太極名家,怎的有人敢在他那裡鬧事!他們一聽說完,就急急趕到柳劍

吟之處訪望

  待他們趕到時,只見柳劍吟面如金紙,氣喘吁吁,已到奄奄一息之時!柳劍吟看了王虎

子和丁曉一眼,微把頭點了點,就向丁曉說:「你來得正好!」

  丁曉見自己的師伯已是氣息如絲,不禁籟籟淚如雨下,但既事出非常,許多事都要自己

料理,只得強忍著悲痛,攙襖他起來,王虎於在一旁也看得呆了。

  但王虎子也是世故甚深的江湖兒女,他料想他們師伯師侄必定有一些話要交侍,自己是

外人,理應迴避,而且這樣渦起蕭牆,變生俄頃,其中必有蹊蹺,自己身為北京義和團首

領,碰到這樣的事,就先得偵凶,這才對得住生者死者。

  王虎子引退,丁曉自然知道其中道理,不便挽留。他待王虎子一走,急忙上前,想給柳

劍吟按摩推拿,權且救急,然後再察看傷勢,盡人力治療,那知他剛伏下身軀,扶住柳劍吟

時,柳劍吟竟長吁一聲,喘吁吁地搖頭道:「丁曉,你不用瞎忙了,我怎能生還出北京?連

這個時辰恐怕都過不了,我毫無防備,吃了那廝一鐵砂掌,還中了兩枚喂毒的暗器,縱有靈

芝仙草,也難續命了!只是,我死也索到了賠償,兇徒給我立斃當場,另外還加上了一個利

息!」

  丁曉一看兇徒伏屍地上,師伯則是面色慘白如紙,身子抖顫,他知道師伯所說的都是實

情。便急忙問他出事經過,以便偵查兇徒到底是些什麼人,以便對太極同門,也有交待。

  柳劍吟喘息半晌,又斷斷續續地將兇徒冒名學技,暗下毒手的事說了一遍,突然睜開

眼,厲聲說道:「我死也不足惜,只是這次暗害我的兇徒,竟是義和團中的『自己人』,你

可得提醒王虎子,還要去通州,提醒總頭目李來中,叫他們要小心,要注意!」

  丁曉聽了大駭,再看師伯時,見他汗珠子已像黃豆似的沿面頰流下,急忙扶他一把道:

「師伯,你且暫時歇歇再說!」

  柳劍吟用力咽一嚥氣,驀地把眼皮撩起,把頭微擺了一擺,掙扎著再往下說道:「歇

歇?等會子我就要永遠歇歇了,只現在,我一定要把話說完。丁曉,你要知道這不是私仇!

這是公鬥!有人不願義和團走上正道,你知不知?」說到這裡,柳劍吟的面色越發難看了,

他再掙扎道:「所以你也不必再去尋仇了,再說仇我也親手報了!我只請你趕到通州去找我

的大徒弟婁無畏,與你的師妹柳夢蝶,將這些事告訴他們,叫他們勸李來中不要入北京,若

入北京,就先要肅清內部!」

  丁曉聽了十分難過,他見柳劍吟已漸漸聲嘶力竭,急忙問道:「師伯,你還有什麼惦記

的事?」柳劍吟微微歎息一聲道:「沒有了!哦,我只是想念著蝶兒,你告訴她,她爸爸希

望她好!」說罷,往後一仰頭,身子一挺,太極拳一代名家,竟是如此的撤手人衰!

  丁曉心傷師怕,切齒兇徒,他欲哭無淚!三年前他師伯代他料理了父親,而現在則是他

給師伯下葬!世事離奇,然而這又是何等慘痛!

  柳劍吟死後,丁曉是他的北京唯一親人,柳劍吟的後事,他自然一手料理,只是在送喪

時竟是冷冷清清,就是王虎子也只是派人來代表祭奠。丁曉在難過之中,更有著不安的預

感。

  原來王虎子當日見柳劍吟遭暗算,受重傷,他本想立即查緝兇手,整頓紀綱。無奈他雖

有此心,卻無此力。他周圍都是「保清」派的人,這次暗害柳劍吟,就是「保清」派的策

劃。北京「保清」派出面的首領是岳君雄,其人武功頗強,手下復有不少滲進義和團來的皇

宮衛士與被清廷收買的江湖大盜,他一聽到柳劍吟的死汛,立刻趕來問王虎子如何處理?他

的武功比王虎子高,勢力比王虎子大,他雖是北京義和團的副頭目,但正頭目王虎子在他的

挾持之下,見他就有幾分害怕!

  當日他見岳君雄聲勢洶洶地來追問,不覺懾懾懦懦地說道:「你看該怎麼辦?柳老英雄

是江湖上群流景仰的武林前輩,他死得不明不白,咱們總不能不追究。」

  岳君雄見王虎子這麼一說,翻著白滲滲的眼珠說:「什麼死得不明不白,他分明是空負

盛名,與人較技,受誤傷死的。俺看他一定是受了點傷,就翻臉使出毒手,先殺害了咱們的

兩個弟兄,然後才給兄弟們打死的!這老匹夫一條命換了咱們弟兄兩條命,還有什麼不值得

的?你難道要為『外人』傷了自家兄弟的和氣?為外人而嚴加追究,怕不涼了兄弟們的

心!」

  岳君雄強詞奪理,咄咄逼人!王虎子竟不敢分辯,竟唯唯諾諾地聽他說話,說:「兄

弟,你怎辦就怎辦吧,咱沒有意見!」

  王虎子給岳君雄一嚇,嚇得不敢親自去祭奠,只敢派一個代表去送柳劍吟的喪。「保

清」派的一眾門徒,自然暗中偷笑。

  丁曉人很精明,辦事老練,他一見這種情景,還有什麼瞧料不出。他雖然到北京沒多

時,已知道其中派別的複雜。他也是「反清滅洋」派的,但他在北京,見勢風不對,就寡言

少語,不露出自己的真意。同時他是梅花拳老掌門姜翼賢的孫女婿,義和團的創始人朱紅燈

還是姜翼賢的門徒,「保清」派既然還要隱藏在義和團裡面,自然不敢公然加害於他。更何

況他在義和團是半主半客的身份,地位頗高,既有勢力,武功又好,他們雖明知他是柳劍吟

的師侄,也不敢輕易動手。

  但雖然如此,丁曉暗忖當前情況,也不禁揣揣不安,他待安葬了柳劍吟之後,便急急告

辭,要趕到通州去找婁無畏和柳夢蝶!但在告辭時,王虎子卻因有一件機密之事,要他到天

津聯絡,他也因妻子薑鳳瓊在天津,也有些事要交待,心想就到天津一轉,再去通州,也不

過耽擱一兩天的時光,因此也便答應了!

  他到了天津把諸事交待之後,迫不及待地就想連夜趕往通州,不料剛在出城時,便碰到

婁無畏偷入城門,兩下子誤打誤撞,原來竟是聞名不曾見面的師兄,也正是自己想我的人!

  當晚婁無畏一聽師父的死訊,立即暈了過去。丁曉只得把他背入天津,待他醒後,再把

詳情慢慢地說給他聽,並邀他一同到通州去通知柳夢蝶。

  哪知婁無畏聽後,卻是一聲慘笑:「找柳夢蝶,不必去通州,她,她就在這裡!」

  丁曉聽說柳夢蝶就在天津,也有點驚訝,說道:「怎的,她好好的會往通州跑來?」婁

無畏皺著眉頭,不願說明,只說她是找父親和她的師兄左含英來的。丁曉想了一想,說道:

「哦,左含英?俺以前在柳師伯處見過,長得很俊,柳師伯的東窗快婿,敢情就屬於他

吧?」婁無畏心裡很有點辛酸,又苦笑道:「也許是吧,不過咱們目前還是要趕快尋著他倆

再說。只是偌大一個天津,不知他們落腳何處。」

  丁曉見婁無畏面色很是難看,只道他是哀傷過度,還未恢復,就勸他道:「師伯身遭慘

死,武林中人,誰不悲痛?只是他老人家臨死,還殷殷以義和團的事業為念,許多未了之

事,還待咱們做後輩的去辦,所以我勸師兄還是稍為節哀,免傷身體!」他頓了一頓,又往

下說道:「至於夢蝶,她既到了天津,那倒不愁找不到。師伯在天津時,張德成(天津義和

團首領)大哥曾撥了一間精緻的客舍給他,左含英他住在那裡。柳夢蝶既到天津,必定在那

裡。柳師伯的客舍離這裡並不很遠,咱們現在就可以去找,只是咱倒是擔心師兄哀傷過度,

還是稍為歇歇再去吧!」

  婁無畏聽得丁曉料到柳夢蝶的下落,驀地一躍而起,說道:「咱們現在就去,不必歇息

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不說婁無畏星夜尋找,且補敘柳夢蝶當日,聞左含英匆匆來去,

情懷恍惚,平靜的心潮,如驟然投下了石塊,動盪不已!她匆匆留信,急急登程,仗青鋼

劍,挾牟尼珠,星夜趕到天津!

  柳夢蝶現在不是小孩子了,她懂事了許多,一到天津,倒知道先到義和團的總部來探訪

她父親和左含英的蹤跡。義和團中人一聽她就是柳劍吟的女兒,自然殷殷招待。可是她一探

知父親己去了北京,左含英昨天到津,已回到舊日自己父親所住的客舍之後,匆匆討了地

址,就要馬上趕去。她竟不顧女營中的總頭目一再挽留,還是堅持著先去見了師兄再說,弄

得女營中的頭目,覺得她很不近人情,又以為她這個江湖女俠的脾氣,大約是不同常人,有

點怪僻,挽留不住,也只好叫人領她前去。

  柳夢蝶到天津之日,也正恰好是婁無畏在天津城下和丁曉較技之時,他們師兄妹竟是一

先一後,趕到天津的。本來論輕功本領,柳夢蝶現在原不弱於婁無畏,她比婁無畏動身先兩

個時辰,如何恰好是一腳先,一腳後的趕到天津,這裡面有個道理:柳夢蝶江湖經驗不多,

路途也不熟,自然比不上婁無畏那樣是識途老馬了。

  也正因為柳夢蝶到天津義和團總部之時,正是丁曉在城下和婁無畏誤打誤撞的時候,所

以丁曉也不知道柳夢蝶已經來了。

  當晚柳夢蝶靠一個女營的小頭目帶引,找到了她父親舊日所住的屋子。來到門前,她便

叫另小頭目先回去。她端詳了一會,竟不敲門,便一掠衣襟,如飛燕般飄上屋面,她是想給

左含英一個出其不意的喜悅,卻給另小頭目遙遙看到,大為奇怪,心想:這小姑娘真是頑

皮。

  月近中天,市聲初歇。柳夢蝶躍上瓦面,放眼一看,只見這座房子,模仿著北京四合院

的房式,她在北房瓦面上,只看見三面都糊著紗窗,窗欞縱橫交錯,分成大小格式的花紋,

每一格都有一方小玻璃攘嵌著,甚為雅致。她側身從斜刺裡掠上東面耳房,只見對面的小廂

房內,燈花吐艷,映在玻璃格子上,流動生輝。一個少年身影,隱約可見。

  柳夢蝶掠上牆頭,越過瓦面,見左含英還是毫無知覺,不禁心裡暗笑道:「這孩子還是

跟爸爸習技多年的,耳目竟這樣的毫不輕靈!」她不知她經過心如神尼三年夾磨(傳授),

輕功已有掠水登萍之能,飛絮無聲之妙,超出左含英之上,不知多少?左含英如何能聽出她

的聲音?

  她伏在瓦垅上聽了一會,見左含英似在繞室彷惶,咄嗟吁歎。她忍不住了,突地一個

「珍珠倒捲簾」,蓮鉤在簷頭一掛,纖指在玻璃格子上一彈,倏地又縮回瓦面。這時只聽得

屋內一聲喝道:「奸賊,你下來!」接著幾枚錢鏢破窗飛出!左含英敢情竟把她當成了賊

人!

  柳夢蝶噗哧一笑,驀地飄然而下,一手推開窗欞,笑道:「奸賊來了,含英,你還不趕

快準備。」

  柳夢蝶銀鈴似的笑聲,頓令左含英驚呆住了,他直懷疑不知是否夢中?也不知是真是

幻?這笑聲,和三年前在高雞泊內,放舟嬉戲時的笑聲完全一樣,是那麼的天真無邪!

  左含英驚疑之間,柳夢蝶已穿窗而入,盈盈地走近他的面前,佯嗔詐怒道:「怎的老遠

來看你了,你連招呼也不招呼一聲?」

  左含英睜大眼睛,看清楚了,不是師妹還是誰?他這時心中不知是悲是喜?「哦!師

妹,果真是你?」他想上前拉柳夢蝶的手,可是又怕唐突,呆呆地站在那兒,只是定著眼珠

在看。

  柳夢蝶又噗哧笑道:「怎麼老是看我,不認識嗎?怎不說話呀?」

  左含英定一定神,眼眶裡含著淚珠,哽咽說道:「我只道不能再見著師妹了,大師兄

呢?你不是要和他永遠在一起的。」

  柳夢蝶溫柔地靠近他的身邊,她的心中,雖然在這剎那間也泛起了大師兄的影子,但眼

前的美少年很快地就遮住了她心頭的暗影,她看著左含英的俊樣兒,不禁撒嬌地說道:「誰

說過要永遠和大師兄在一起?我只是說要『考慮』罷了,你怎的就這樣負氣,不辭而行?」

  左含英一聽柳夢蝶這樣說,真如叫化子拾到金子,他料不到一下子形勢完全倒轉,他狂

喜問道:「師妹,那麼你是歡喜我了?」

  柳夢蝶含羞不答,只點了點頭。這一下子,左含英數載相思,三年闊別,所隱忍著的感

情,就如狂潮洶湧,再也不能自持,他倏地一伸手,拖著了柳夢蝶,喃喃地說道:「天可憐

我,師妹,你畢竟是我的了!」

  良辰美景,斗室兩人,柳夢蝶的俠氣全消,化為了柔情一縷,她竟像小孩子一樣,伏在

左含英懷中,左含英這時,如飲醇酒,如游太虛,真不知天地之間,除了兩人之外,還有什

麼。他把手一招,將燈滅了,在黑暗中,兩人獲得了生命的大和諧!

  良久,良久,兩人才如夢初醒,氣息吁吁,廝摟著傾吐多年的情愫。這兩個孩子,不知

天高地厚,只是享受著這帶著苦味的美酒,熱情在他們心底燃燒,美景在他們眼前幻現。他

們正在迷迷糊糊之際,忽地柳夢蝶將左含英一推,喝道:「快起!」話猶未了,幾點寒星,

早穿窗飛入!

  暗器突來,驟驚暗襲,左含英在這生死關頭,本能地雙臂一張,衛護著柳夢蝶。在這間

不容發之間,只急得柳夢蝶「哎呀」一聲,左臂一帶,便將左含英扯過一邊,右手一抄,便

抄起一張薄氈,用力一抖一張,幾枚暗器竟給薄氈一擋一卸之力,都斜斜地直滑出去,射在

床中。說時遲,那時快,柳夢蝶在床中一滾而起,正好迎上一個撲近床前持刀猛斫的兇徒。

  柳夢蝶好生了得,那張薄氈在她手中,竟自成了一張奇門兵器,她猛地一捲一收,就將

當前兇徒蒙頭裹住,好像端午節的大粽子!兇徒手中的刀,雖然也刺穿了薄氈,但給柳夢蝶

一裹一束,絞得他虎口奇痛,刀也朗聲的掉在床沿上,柳夢蝶更不打話,一手抉著這人,一

手搶過那口刀,就迎戰來敵!

  柳夢蝶這一手薄氈拒敵,原來就是脫胎於心如神尼以鐵拂塵敵刀劍以柔制剛之術。她臨

危不亂,舉手之間,就制住了一個兇徒。只是這些動作都是快如閃電,在她抖起薄氈拒敵之

時,她竟不知左含英在一開首「衛護」她時,竟自中了敵人的喂毒暗器,三枚用苗疆特有的

毒樹汁煉成的鳳尾鏢!

  柳夢蝶挾人質,揮利刃,一踏實地,就逼得竄入室中的幾個兇徒,紛紛後退!他們半是

投鼠忌器,半是在斗室之中,施展不開,竟自「扯呼」(走)一聲,又竄出窗外,

  柳夢蝶略定心神,不見左含英下來幫忙,急回首,只見左含英竟是在床中輾轉呻吟!這

一驚非同小可!急一旋身,低聲問道:「你怎麼了?」

  苗疆毒樹汁煉成的鳳尾鏢,只有三寸來長,傷人不痛,只是毒汁見傷口即鑽,令人軟

麻,沒有解藥不過一個時辰,就得斃命!左含英不知厲害,竟自答道:「沒有什麼緊要,只

是受了點輕傷,師妹,快出去料理了這幾個兇徒再說!」

  柳夢蝶還在遲疑,屋外的兇徒又在嘩然大笑:「柳劍吟生的好女兒,原來在屋裡戀著小

白臉,不敢出來!你這賤丫頭不敢出來,老子們也能掏你的窩。弟兄們,撒硫磺,放火燒他

媽的!」

  柳夢蝶氣得緊咬銀牙,忙待換過青鋼劍,出戰兇徒時,不料一看牆上,她和左含英的兵

器,連同掛在劍鞘上的那串牟尼珠,也都給剛才竄進屋子裡的兇徒,順手盜走了!

  柳夢蝶氣得非同小可,她一伏一躍,竄到窗前,倏地把那薄絨裹著的「大粽」往外面一

拋,身軀隨跟著縱出窗外。

  柳夢蝶先將人質往外一擲,一這是提防暗算的意思。窗外的敵人投鼠忌器,果然不敢發

暗器。說時遲,那時快,柳夢蝶已「嗖」的跟蹤直出,將刀一掄,「夜戰八方」。

  柳夢蝶一出,窗外敵人,立湧而上,為頭那人一抖純鋼七節鞭,鞭長力壯,便向柳夢蝶

的腰間橫掃。

  柳夢蝶一看敵人來勢,竟自不弱,他這一手鞭,抖起時單臂微挺,用意不在用鞭身橫

纏,而在用鞭頭橫擊。柳夢蝶身手非凡,她曾聽心如說過十八般兵器的解拆之法,現在正好

用上,她只注定鞭梢,待那鞭梢快如流星地掃來時,她身子突地往後一縮,吞胸吸腹,接著

微一斜身,跟進右步,不待鞭稍抽回,早將右手刀「白蛇入洞」,貼鞭進招,左掌也疾如風

雨地往敵人右臂肘尖處便拿。敵人「呵呀」一聲,猛地一個翻身,便要倒躍出去,但身形方

起,避了刀,卻避不了掌,他竟給柳夢蝶擒住了手腕子。

  柳夢蝶正待施用擒拿法,把他擒拿過來,驀地兩個敵人已分左右攻上,一個使鬼頭刀,

旋風一樣地朝她的右臂斬來,另一個使鏈子錘,更是摟頭蓋頂地朝柳夢蝶砸下。

  柳夢蝶顧不了傷害敵人,左手一刁、一撤,把那使七節鞭的傢伙,朝右首一推。那使鬼

頭刀的嚇得連忙縮刀一讓,左手輕舒,將自己的同伴接過,這才雙雙怒吼:「好厲害的丫

頭。」再重行撲上。

  那左邊使鏈子錘的傢伙,也幾乎吃了柳夢蝶的大虧。柳夢蝶待那鏈子錘堪堪砸到時,把

刀一舉,「舉火撩天」,錘頭沒有砸上,卻故意讓他的鏈子搭在刀背上,本來若給鏈子錘纏

上兵器,敵人只要一用勁,兵器就非脫手不可!可是柳夢蝶藝高膽大,她是故意「賣」這一

手,她意藉著敵人鏈子錘纏上刀鋒,尚未發力的當口,猛地將刀往下一沉,借力打力,她身

形下塌,手腕用力一扁刀鋒,敵人竟給她帶得收不住腳步,蹌蹌踉踉往前斜傾,而柳夢蝶的

刀也自脫開鏈子,「老樹盤根」,朝敵人的雙足便斬。敵人幸而功夫也自不弱,將鏈子錘往

前送,柳夢蝶身形微側,刀鋒走空,雖仍盤旋貼身而上,敵人已趁此把身形一穩,身子隨著

一擰,嗖的便斜竄出一丈開外,柳夢蝶待追上時,那使鬼頭刀的與使七節鞭的早又雙雙撲

上。

  這次敵人不敢輕敵,竟是使出很沉穩的招數,柳夢蝶掄刀接戰,片刻之間,那使鏈子錘

的與另外一個使青鋼劍的傢伙,也已加入戰團。

  柳夢蝶一看,那使劍的,手中的青鋼劍,正是自己那把,這把青鋼劍是她父親在她週歲

之日,就用精鋼百斤,請良工淬煉的,以後每逢她生日時,又再加工重淬,一直煉到她十二

歲時,才交給她用,雖不敢說削鐵如泥,吹毛立斷,但尋常刀劍,卻也禁不住它的削磕。柳

夢蝶一見這口劍竟給敵人順手牽羊偷去,不禁大怒!手中刀一遞,「斜身望月」,「鳳凰展

翅」,展開了一派進手刀法,專向此人攻來。一面喝道:「不要臉的賊子,膽敢盜姑娘的寶

劍!」

  那盜劍的傢伙,生得樟頭鼠目,他給柳夢蝶一罵,偏偏油腔滑調,笑嘻嘻地說道:「姑

娘,你急什麼?寶劍贈壯士,紅粉贈佳人,你這劍送給俺,俺也總會送回一兩盒胭脂水粉給

你,咱們交換交換禮物,多有意思。」

  這批兇徒,口裡一味調笑,手中的兵器卻不怠慢。柳夢蝶又氣又惱,卻又奈何他們不

得。他們以四打一,武功原又不弱,剛才因為輕敵,又料不透柳夢蝶的家數,所以一照面,

就吃了虧,現在四人分四個方位,進攻退守,彼此照顧,饒是柳夢蝶招數精奇,卻兀自勝他

們不得。

  但柳夢蝶經過名師「夾磨」(傳授),武功確好生了得。她雖然使不慣刀,可是她的母

親柳大娘劉雲玉是以萬勝門刀法馳名江湖的女傑,柳夢蝶雖然不精,但也頗知秘奧。她又在

刀法中滲入太極劍法與心如神尼獨創的以鐵拂塵當五行劍的劍法,刀法展開,嗖嗖生風,

挑、斫、攔、切、封、閉、撥、壓,矯若神龍掠空,猛如猛虎出押。奇正相生,虛實莫測。

擋過七節鞭,撇開鏈子錘,磕歪鬼頭刀,封住青鋼劍。四名大漢竟也奈何不了一個姑娘。

  四男一女走馬燈似的團團廝殺,不須多少時候,已拆了五六十招。鬥到酣時,殺得性

起,柳夢蝶忽暗暗叫聲「不好」!原來不知怎的,她竟感到小腹有些脹痛,雙足也有點酸

軟,這生理上的「突然」反應,使得柳夢蝶力不從心,刀法漸漸緩慢下來!

  輾轉苦鬥,月過中大。柳夢蝶益感不支,而且對鏈子錘、鬼頭刀、七節鞭,她還不難應

付,只是對著她最痛恨的那個盜她劍的傢伙,她卻不能不小心翼翼!她不是怕那個傢伙,而

是怕這個傢伙手中所使的、本來是她自己的那把青鋼劍。她手中的刀,是搶自敵人的,那只

是一把普普通通的、二尺八寸的八卦刀,雖然刀鋒也頗鋒利,只是如何能碰自己那柄善削兵

刃的青鋼劍。她只能尋暇抵隙,不敢硬削硬碰。若是一對一,她還能展開空手入白刃的功

夫,只是如今被四條大漢圍住,這功夫也自施展不得。

  偏偏那四個傢伙,得理不饒人,佔了上風,攻得愈烈,口中又亂說亂笑地糟踐柳夢蝶。

一個說:「柳劍吟的女兒也不過如此!」一個說:「本來不是如此,只是她給那個兔崽(指

左含英)弄昏了頭,她只會和那個兔崽捉對廝殺,哪裡還能輪戰我們?」

  柳夢蝶氣得玉顏變紫,驀地咬緊銀牙,將手中刀一緊,倏地用了一手「倒灑金錢」,刀

尖下掛,寒光一閃,便向那發話的傢伙斫去,上斬中盤,下削雙足。那使七節鞭的忙抽身撤

步,將鞭一抖,待搭住刀鋒,柳夢蝶正想乘勢斬過去時,背後勁風又到,她回身一擋,心急

意亂,竟給那使鏈子錘的鏈子纏住了刀頭,用力一拖,柳夢蝶的刀,竟給奪出了手。柳夢蝶

一驚,急使出在心如神尼門下所學到的絕頂輕功,雙足一點,平地扳起二丈多高,宛如平突

一隻巨鶴!自眾人頭頂飛掠而過,一落地,又一墊步!嗖!嗖!嗖!「靖蜒點水」,直跳出

街心。

  但她並不逃跑,她只避過凶鋒,緩過一口氣,還待再以雙掌和那四條大漢拚鬥。那四條

大漢,驟地給她從頭頂掠過,也自心驚,只是欺負她雙手空空,還是惡狠狠地合圍而上!

  其時已過午夜,義和團在天津,每晚一入夜就戒嚴,加以局勢危惡,居民也是入夜便

睡,這個分際,早已是萬籟俱寂,柳劍吟的客舍,又在市區幽靜之所,就是巡邏的團員,也

很少到。所以他們折騰(鬧)了這麼些時候,竟沒人來干預,居民就是聽到聲息,也不敢起

來張望。

  可是就在這萬籟俱寂之時,驀地有兩條黑影如飛撲來。正在那四條大漢要圍上柳夢蝶之

時,那兩條黑影已電掣風馳地趕到,輕飄飄地在街心一落,兩柄長劍,左右伸開,正攔在那

四條大漢與柳夢蝶之間。

  柳夢蝶凝眸一看,猛地又驚又喜又慌亂地喊了出來:「呵!大師兄,你也來了。」那豹

子頭、扎撒著雙臂的不是婁無畏還是誰?婁無畏旁邊還有一個長身玉立,面如滿月,既俊俏

又威武的約摸三十歲左右的男子!

  這兩個人正是婁無畏和丁曉,他們來找柳夢蝶,恰巧碰上了這一場打鬥。那四條大漢見

婁無畏和丁曉突然而來,正待喝問,哪知婁、丁二人已不待分說,劍隨身轉,飛雲掣電地直

攻過去。

  柳夢蝶這時見師兄忽到,膽氣更雄,她也雙手空空地加入了戰團。她招呼她的大師兄

道:「你們對付那三個傢伙,我來對付這使青鋼劍的,不要你們幫忙!」她恨極了這使青鋼

劍的傢伙,既盜她的劍,又口裡不乾不淨地糟踐她。婁無畏見她雙手空空,不禁望了她兩

眼,他委實還不放心這個師妹。

  柳夢蝶見她師兄好像懷疑她的樣子,不禁微帶嬌嗔地說道:「你放心!這個兔崽子我還

對付得了。」她雙掌一張,就上前截住了那使青鋼劍的傢伙。婁無畏也敵住那使鬼頭刀和使

七節鞭的兩個傢伙,讓丁曉單獨對付那使鏈子錘的。

  那使青鋼劍的兇徒,見柳夢蝶狠狠撲上,也自心慌。只是欺負她雙手空空,猛地先發制

人,立刻衝前進步,「穿掌進劍」,劍鋒一指,刷的向柳夢蝶胸口扎來!

  柳夢蝶喝一聲:「來得好!」左臂往外一分掌,「覆雨翻雲」,硬撥敵人右腕,右手掌

更反來截擊敵人左臂,敵人急一收招,往左一領劍鋒,身移步換,劍光閃處,變為「玉女投

梭」,反刺柳夢蝶肩背,柳夢蝶未容劍到,已霍地錯步翻身,身隨掌走,迅若狂飆,嗖的掠

過去。敵人一劍刺空,已覺腦後生風,暗叫不妙,急一擰身,青鋼劍「風剪梨花」,以攻為

守,急剪柳夢蝶的右臂,柳夢蝶見他情急拚命,一聲冷笑,雙掌一錯,「拗步回身」,避過

一劍,乘勢進招,展開了她混合兩家空手進白刃的功夫:打、推、擠、按、采、拉、肘、

靠、封、閉、擒、拿,一招一式,全不放鬆。那兇徒空有利劍,饒是劍光霍霍,舞得虎虎生

風,卻連柳夢蝶的衣裳都沒有掃著一點。只見柳夢蝶在劍光中晃來晃去,賽似穿花蝴蝶,掠

水蜻蜒,直弄得那兇徒頭昏眼花,越打越不行了。

  那兇徒見無法取勝,情知今夜絕討不了好去,心想三十六著,不如走為上著,他也不顧

同伴死生,立心先逃。他將手中劍緊一緊,驟然一個「鷂子翻身」,雙臂「金鵬展翅」,青

鋼劍橫掃柳夢蝶中盤,待柳夢蝶向右一避時,他嗖的抽身撒朱,往外奔竄。

  哪知他不走或許還能籍些時候,他這一狂奔,卻恰恰中了柳夢蝶的道兒。他的輕功如何

能與柳夢蝶相比。柳夢蝶哪容敵人逃走,蓮步輕點,已是一躍兩丈,如影隨形地到他身後。

兇徒還待「翻身進劍」時,已經遲了。他的劍方一舉,早給柳夢蝶將他的手腕一托一送,劍

跌人翻,柳夢蝶更不容情,趁勢一擺蓮翅,朝敵人的頭顱一踢,登時將兇徒踢得腦漿迸出,

立刻斃命。

  柳夢蝶雖然也有過幾次打鬥經驗,可是親手殺人這還是破天荒第一遭,她見敵人死狀甚

慘,心裡反覺得有點不忍,竟不敢再看,只一上前,舉足在血泊中踢出青鋼劍,拾起之後,

猛地想起牟尼珠還在敵人身上,不能不半掩著臉兒,在血泊中翻過敵人的屍身,將那串牟尼

珠取出,急急將衣袖一揩劍鋒上的血跡,插回劍鞘。剛才不慌,此刻倒有些心突突地跳,覺

得渾身酸軟了。

  柳夢蝶定了定心神,再看「戰場」情勢時,只見丁曉已抱劍微笑,看著自己,而大師兄

則還在和敵人拚鬥,但也已完全佔了上風。

  原來婁無畏獨戰二人,只讓一個使鏈子錘的給丁曉,那使鏈子錘的,在同來五人之中,

(有一人已先給柳夢蝶用薄氈裹著,擲出窗外,閉了氣活活給摔死了。)雖然武功較強,但

如何能敵得住丁曉二十餘年純淨的太極功夫。倆人對打,還不到二十招,就給丁曉一個「反

臂刺扎」,連環劍法,點胸膛,劃雙肩,連胸膛帶右肩,都給丁曉的太極劍撕了一大塊,血

流不止,倒在地上連動也不能動了。

  丁曉斃了敵人之後,才猛地省起不該將他斃命,該擒住個活口訊問,可是已經遲了,因

此他才把劍一抱,看婁無畏和柳夢蝶打得怎麼樣。他起初也像婁無畏一樣,不放心柳夢蝶,

但一看之下,見柳夢蝶輕靈矯捷,已完全佔了上風,她的空手入白刃功夫,其中有太極門

的,更有一些招數,連自己也不知出於何家何派,看來竟好似還是自己之上,這才放下了

心,暗暗稱奇不止。他料不到這個一向聞名,未曾見面的小師妹,竟有這麼純淨的功夫!

  柳夢蝶和丁曉都已將對手的敵人了結,只有婁無畏還在和那兩個使鬼頭刀的和使七節鞭

的纏鬥。這不是婁無畏的本事不濟。原來婁無畏關懷師妹,他一面打,一面卻時刻留心柳夢

蝶,雖然後來明明見到柳夢蝶已佔上風,他還是不敢放心,總是設法保持著和柳夢蝶不要距

離過遠。

  他為了照顧柳夢蝶,自然分了精神。好在他的武功,遠非那兩個傢伙可比,他只隨手使

出一路「飛鷹迴旋劍」,倏上,倏下,忽左忽右,便見渾身上下,捲起了一片劍光,繽紛飛

舞!休說鬼頭刀遞不進招,就是七節鞭也掃不進去。兩個傢伙,被他逼得連連後退。還幸他

還只是以攻為守,好分出精神來提防柳夢蝶會出岔子,因此那兩個傢伙才沒吃大虧。

  這會子,他見柳夢蝶已經得字,他還和那兩個傢伙講什麼客氣?他手中劍一緊,「龍門

三激浪」,一招一式,滾滾而上,直殺得那兩人手足無措,不消片刻,那兩個傢伙,已經招

數錯亂。那使鬼頭刀的,慌失失地拚命遞刀進招,「盤肘刺扎」,刀奔婁無畏便扎。婁無畏

並不躲避,凹腹吸閥,微微一側,敵刃走空。說時遲,那時快,婁無畏已身似飄風,一個

「倒踩七星」,轉到使鬼頭刀的身後,正巧那使七節鞭的,一鞭掃來,恰恰和鬼頭刀碰個正

著,當郎一聲,鬼頭刀已給掃出了手。使鬼頭刀的還未及回頭,己給婁無畏下了毒手,手中

劍,「順水推舟」,朝敵人頸背一堆,那使鬼頭刀的,連哼也不及哼,一條性命便告了結。

  那使七節鞭的見同伴斃死,心魂俱喪,拼出死命,將鞭亂掄,奪路便走。婁無畏施展輕

功,如巨鷹撲兔,利劍一揮,從背後掩到,振吭呼道:「嘿!賊子看劍!」刷的一劍,穿過

鞭影!照敵後心便溯。正當賊子生命俄頃之際,忽地有一條人影,一躍數丈,如飛撲來!劍

似流星趕月,向上一撩,「噹」的一聲和婁無畏的爛銀長劍碰個正著,濺出了點點火花!

  婁無畏愕然一顧,那來攔截自己的卻是丁曉!正待發問,丁曉已急聲呼道:「留活口,

別斃他!」

  丁曉這一喊,婁無畏立知用意,急忙收劍,一擰身,「龍形飛步」,嗖的如一隻巨鷹,

徑從丁曉右側掄出,比丁曉早了半步,撲到敵人身後,腳未沾地,左手已伸指探出,待探敵

人穴道,那敵人拚死命地將鞭往後一刷,婁無畏連理也不理,右劍一舉,將七節鞭倏地蕩

開,左手食中二指,已如電光石火的,照賊子的「氣門穴」便點,只聽得「哎喲」一聲,賊

子應手栽倒在地,不能動彈。

  五個賊人,四死一傷,業已全部了結,婁無畏冷笑一聲,將劍彈了一彈,倏地插回劍

鞘。左手一張,將敵人挾了起來,朝柳夢蝶和丁曉說道:「回屋子裡去審問這廝。」

  血雨腥風之後,柳夢蝶神志重複清詛,想起左含英受傷還在屋內,不覺心中搖搖;又猛

省起自己身上穿的是褻衣,沾上點點血花,雖說是在師兄面前,究也不雅,於是急急三腳兩

步,跑回屋內。

  三人走入房中,黑漆漆中似聽得微微呻吟之聲,柳夢蝶一急,趕忙在桌邊摸了打火石,

擦出火花,點燃了桌上的小宮燈,移前一照,只見左含英臉色瘀黑,雙目半開半瞌,已是氣

息懨懨。柳夢蝶也顧不得有人在旁,玉臂一伸,輕輕地撫摸左含英的臉龐,柔聲地問道:

「含英,是我來了,你知道嗎?」

  左含英中的是苗疆特有毒樹汁煉成的鳳尾鏢,初時不覺得什麼,但慢慢地毒氣攻心,五

髒六腑就好像給蛇蟲亂咬一樣,痛楚不堪,他已自知不免,但他心中也記掛著柳夢蝶,他掙

紮著拼著一口氣,待見柳夢蝶最後一面。

  這時他在迷濛中聽到柳夢蝶柔聲在問,他好像病中的遊子在神志迷憫之際,依稀所到慈

母的呼喚一樣,倏地張開了眼睛,雙手也顫顫抖抖地觸著了柳夢蝶的衣裳,微微地歎口氣

道:「師妹,咱們只好來生再見了!」

  婁無畏在旁看見此情此景,心中難過異常!他到了此時此際,早已把愛柳夢蝶之心,化

為無限憐憫——憐憫柳夢蝶的遭遇,既失慈父,又將失掉心上之人!他更痛惜自己的師弟,

正是英年有為,卻受了如此厲害的暗器。他見左含英面色瘀黑,就知受毒不輕!但他還存著

萬一的希望,急急上前,留心察看。

  這一察看不由得婁無畏不倒抽一口冷氣,他見床邊有著三枚小小的飛鏢,(那是左含英

痛極之時,自己撥出來的。)拈起一看,他曾聽過獨孤一行講解過海內各種厲害的暗器,如

今一看這鏢形式,再看左含英的模樣,就知道了這是比毒蒺藜還厲害的鳳尾鏢,這種鏢內含

毒汁,見血既鑽,不過一個時辰,管保身亡!他默計時候,和賊子們打鬥了這麼久,約摸已

近一個時辰,何況在他們還未來之前,柳夢蝶已經獨戰了一些時候,敢情竟已過一個時辰,

左含英大約是因為學過武功,抵抗力較常人為強,所以才能強忍了這麼些時候,但中了這種

厲害暗器,縱許能拖延一時,但沒有本門解藥,任華倫重生,也回天乏術!

  婁無畏強忍著淚,也俯下頭對左含英道:「師弟,我對不住你!」左含英看了婁無畏一

眼,忽地顫聲說道:「不!是我對不住你,她、她……」左含英抖抖索索地指著柳夢蝶,正

待往下說,可是婁無畏卻接著他的話道:「不必說了,她是你的,我這次來就是想給你倆主

婚!」左含英再用力睜著眼睛,看看柳夢蝶,只見柳夢蝶面頰微現紅暈,低頭不語,似是默

認。左含英急地苦笑一聲:「我死了也值得了!」這聲音隨著笑聲搖曳夜空,一字一字地說

出,音調漸來漸弱,一待說完,他已雙眼再瞌,把腳一伸,斷了氣了,他臉上還存著苦笑,

而心頭已是冰冷!

  柳夢蝶一摸他的胸口,一個多時辰前還是生龍活虎的美少年,而今卻再也不能與自己親

親熱熱地說話,她不禁心中大慟,欲哭無淚,猛地從身邊抽出青鋼劍來,朝自己的頸脖便

勒!

  說時這,那時快,婁無畏一見她撥劍,雙指陡地便朝柳夢蝶左臂點來,柳夢蝶當然顧不

得躲避,右臂「田池穴」已被婁無畏點個正著,立覺全臂發麻,青鋼劍噹的一聲,鬆手墮

地!丁曉立即一躍而起,將劍拾起。柳夢蝶哽咽著道:「我死我的,大師兄,你真是何苦

來?一定不讓我死?」

  婁無畏還未及答,丁曉已朗然應聲說道:「夢蝶師妹,我和你素未謀面,但也聞得你是

女中豪傑。你這樣的要生要死,難道連父仇也不管,要別人代你去報麼?」

  丁曉的話宛如平空起了個霹靂,柳夢蝶頓時呆住了。急喝問道:「什麼?你說什麼?你

是誰?」

  丁曉邁前一步,對著柳夢蝶的面說道:「什麼,你的父親在北京給人害死了,這仇你報

不報?我是誰?我是親手埋你父親的人,你父親的嫡親師侄!」未待丁曉的話說完,柳夢蝶

已咕咚一聲栽倒,暈了過去。婁無畏急忙扶起,讓她躺下,一面埋怨丁曉道:「曉弟,你怎

趕這個時候,她最傷心的時候,把柳老伯的死訊告訴她。」丁曉卻冷然笑道:「正是要趕這

個時候告訴她,只有這樣,才反能使她安靜下來,不要鬧生呀死呀的!你甭擔心,她壞不

了,她這是急痛攻心,馬上就會醒來的。」婁無畏一想,懂得了丁曉的意思,他的臉也不禁

有點熱辣辣的了。

  原來丁曉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他看了左含英臨死前和柳夢蝶的情形,(連婁無畏的尷

尬,他也看在眼內了。)看了柳夢蝶這種超越常態的哀痛情形,(普通的師兄妹,絕不會因

一方死了,另一方就要鬧自殺的!)他早已瞧料透徹。他知道左含英和柳夢蝶的關係,一定

不比尋常,所以才會哀痛逾恆。他想要使柳夢蝶清醒過來,唯有把她的注意力移轉到第二件

事情上,讓另一件更大的事情,更大的打擊,把她貫注在左含英身上的心情,移轉過來。同

時,他又故意激她,點明她父仇應該自報,這樣她有大事未了,自然要堅強地活下去。這並

不是丁曉就不管自己師伯的冤仇,而是他要這樣來使柳夢蝶清醒。

  果然過不了一盞茶的時光,柳夢蝶已悠然醒轉,婁無畏待過去看時,她已自榻上一躍而

起,對丁曉直嚷道:「將青鋼劍交給我,我絕不會再去尋死,我要仗青鋼劍、牟尼珠到北京

和賊子們見個死活,我要問他們與我柳家何冤何仇,傷了我的母親,又害了我的父親?」

  丁曉面色莊嚴,將青鋼劍一把遞過,對柳夢蝶道:「你要自己報仇,這志願不錯,可是

你就必須先自冷靜,賊子又不是一個人,你一個人入京,這仇也報不了。咱們還是從長商

計,不爭在一時之氣,告訴你,我的父親也是給賊子們傷害的。我的父親就是你未曾見過面

的師叔丁劍鳴。」

  當下三人一商,決定先審訊擒獲的那個兇徒。

  那被擒的使七節鞭的傢伙,早先吃婁無畏點中了「氣門穴」,半天不能動彈,現在給

婁、丁等一眾審問,竟裝聾作啞,百問不答,柳夢蝶大怒,持青鋼劍在他頸項一拍,怒聲叱

道:「你再不吐實,本姑娘就先廢了你。」

  哪知道這傢伙自知不免,竟十分頑強,睜著眼睛就對柳夢蝶說:「俺本來就不想活,俺

正想到閻羅殿上,找你的小白臉打架,你痛痛快快地給俺一劍吧,死在美人劍下,也很值得

呀!」這傢伙竟然臨死,嘴裡還是不乾不淨!

  柳夢蝶給他激得十分惱怒,舉起青鋼劍,真的就想給他一劍。婁無畏急一把拖過,說

道:「別忙,咱自有法子整治這廝,他要痛痛快快地死,咱偏不讓他稱心如願!」說完,猛

地便朝他左脅的「伏兔穴」一拍,先把他的穴道解開,讓他的血氣流通。再用三隻指頭,在

他的頸項軟筋處一捏一拍,那傢伙馬上殺豬似的在地上滾喊起來。

  那傢伙初時還不三不四地在罵,但漸漸就罵不出聲來了。婁無畏這一手,是獨孤一行所

授「八八六十四手擒拿法」中最厲害的一手,尤其是審問人犯,更比什麼刑具全都有效。那

傢伙挨了這一手,只覺全身筋骨,似欲寸寸分解。身體內似有千百萬銀針亂刺,又痛又癢,

十分難受。他忍不住了,不敢罵了!一改口吻,只是苦苦地哀求。

  婁無畏冷笑著,對著他道:「俺以為你是銅皮鐵骨,敢這樣強硬。你既求饒,俺問你一

句,你須答一句,若有半句虛假,俺還有厲害的手段,叫你活著受罪!」

  那傢伙這時已是面色青白,黃豆粒大的汗珠,汩汩而出!他再不敢使強了,只是連連地

點頭。於是婁無畏呵道:「是誰指使你們來暗害柳老英雄的女兒門徒?」

  答道:「是北京岳君雄大哥派遣的!」

  丁曉看了婁無畏一眼,猛地搶著問道:「是真的嗎?岳君雄的背後還有什麼人?那害死

柳老英雄也是岳君雄他們指使的嗎?」

  答道:「岳君雄背後還有什麼人,俺也不知道。只是聽說有許多有本領的人不願出面,

見岳君雄原是義和團的人,才推他出面的;還聽說慈禧老佛爺(即西太后)也是岳君雄的靠

山呢。至於柳老英雄,啥,那是,那是岳君雄手下干的。」

  婁無畏聽得怒火沖天,但還強忍著問下去道:「他怎會知道柳老英雄的女兒門徒在此,

他差遣你們來,曹福田、張德成等大頭目知道嗎?」

  答道:「岳君雄倒不知道柳老英雄的令嬡在這兒,只是他卻知道柳老英雄有個年輕的徒

弟姓左的常跟在他的身邊。所以『只』派了我們五個兄弟來!至於張德成、曹福田兩位大頭

目,是完全不知道我們來的。」眾人再盤問了一些枝節的小問題,待所要知道的都知道了,

才由婁無畏猛地朝他脅下一戮,讓他「痛痛快快」地了結。

  眾人再商量一下,丁曉提出,一定要去北京,他疊著手指說出一番道理。欲知此去如

何?請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賊壘圖書 雙英入虎穴 擂台爭勝 一女震群雄

  夜色沉沉,人語悄悄,斗室之中,一燈如豆,婁無畏和丁曉商量今後大計,柳夢蝶則已

進內室換衣休息,她說:「小妹心中方寸已亂,師兄們如何決定,小妹定將仗劍隨師兄之

後。」她身上穿的還是血跡斑斑的褻衣,在血雨腥風之後,她是不能不趕快去換衣休息了。

  柳夢蝶去後,婁無畏長歎一聲,神情蕭索,問丁曉道:「你剛才說要去北京,你看咱們

入北京會濟得了事嗎?這事情真很複雜,它牽涉著整個義和團呢!不過俺是無論如何,拼著

性命不要,也得給師父報仇的。」

  丁曉疊著手指道:「柳老伯以前也是不主張義和團入京的,不過目前形勢已變,不同往

日,咱們入京,不單是為了柳師伯,也為了義和團。」

  他緩了一緩,又往下說道:「這是怎麼講呢?第一,據小弟所知,李來中、張德成、曹

福田三大頭目,都已決定入北京了。他們這次入京,是非成敗,姑且不論,但他們的決定,

既非我們所能轉移,如果我們不去,事情可能會弄得更糟。我們也去,最少可以提醒他們:

內部有變!或者可以使他們聽從柳師伯的遺言,先行整頓內部。第二,這次李來中入京,五

湖四海的英雄豪傑,必然雲集京都,其中抱著『反清滅洋』,與我們共同目的的人,必然不

少。柳老師伯和許多前輩的成名人物,都有『交情』,我們入京和他們一說,他們必肯幫

忙。」

  這晚婁無畏和丁曉通宵不寐,闊論高談,大家都覺得很是投機。丁曉告訴婁無畏道,他

曾兩入保定城,整頓太極門,丁派的弟子要推他做掌門,他還不曾答應。他笑著對婁無畏

道:「這掌門的位子,其實應該是你的。」婁無畏忙正容答道:「曉弟,你還是不要謙讓了

吧!我一來和師叔的弟子,都很生疏,不能得他們信任;二來我也無意於此。」

  這一晚的談話,使婁無畏有很深的感觸,丁曉比他只略小幾歲,可是看起來比他充滿活

力,年輕得多了,他覺得丁曉既精明,人又爽直。丁曉這晚逕自指責他以前不關心義和團的

不對。還說:「師兄,一個人要經得起成功,也要經得起失敗,你受了許多挫折,我是知道

的。這次義和團入京,說不定還要受一個大挫敗。但這大挫敗,卻將會是另一個大成功的起

點!最少在義和團這次事件中,老百姓已經看出他們自己的力量。他們沒有經驗,失敗了一

次就取得一次經驗,像小孩子學走路,跌倒了又爬起,終會走路的。」婁無畏聽了他的話,

覺得很有道理。

  第二天他們埋葬了左含英,就跟隨著張德成的大隊,大夥兒到北京去了。

  北京是中國歷史上的名部,自金代中葉建為中都(公元一一五三年),元代改稱大都,

到明代永樂皇帝以叔篡侄,才從南京遷都於此,正式定名為北京,清仍照舊,還是以北京為

首都。算起來,到義和團入北京時,它已經有大約七百四十年的建都歷史了,經過七百多年

歷代皇朝的整修,北京城顯得特別雄偉瑰麗!」

  婁無畏還是初到北京,他隨著浩蕩的人流,騎著嘶風的駿馬,遠遠已看見高高的城牆,

巍峨的西川,心中不禁十分感慨。不消多時,義和團的洪流已由西直門進入紅塵十丈,黃沙

滾滾的北京,繞什剎海、北海、中海一路行來,只見紫禁城內的量宮殿字連雲,魚鱗相比,

綿亙不絕,婁無畏心想:這些瑰麗巍峨的建築,不知是多少像他父親那樣的農民的血汗所凝

成!但再想一想,又不禁輾然微笑,在今天進入北京的滾滾人流中,就有不少是赤著腳的農

民。他放眼一看,但見戈矛蔽日,紅巾輝映!這班莊稼漢出身的義和團員,今天正大踏步踏

入皇城,把皇帝的權威視為無物!

  在天津的義和團進北京前,坐駐通州的李來中,已早兩天率大隊來了。所以婁無畏等進

北京時,已是見得處處「神壇」香火繚繞,先到北京的義和團弟兄,親親熱熱地湧來歡迎,

婁無畏、丁曉等自也有一班相識的頭目,跑來招呼。至於張德成、曹福田等大頭目,自去拜

見總頭目李來中,這且按下不表。

  且說婁、丁二人和柳夢蝶、姜鳳瓊(丁曉的妻子)等、在義和團設在東單牌樓的一間賓

館中歇息下來,不過一個時辰,就聽得門外弟兄通報,說是有三位老者來找,婁無畏方想不

知是誰,已聽得人未到,聲先到,一個蒼勁的聲音,已從門外傳來:「無畏,你剛來,想不

到咱們又在京城見面。」這是誰?正是婁無畏另一位恩師,威震關外的百爪神鷹獨孤一行,

同他來的是以前匕首會開山三老之一的雲中奇,和形意門掌門鍾海平!他們也是早兩天來

的。

  師徒重逢出如隔世,婁無畏心中歡喜,自不消說。但在一談到柳劍吟身遭暗算,死在無

名小卒之手時,大家又不禁相對唏噓!獨孤一行是已經知道柳劍吟的死訊的,他趕來北京,

也為的是一來想看義和團的勢力,能否幹出一番大事;二來也為的是替柳劍吟復仇。他到北

京兩天,仗著雲中奇和義和團中一些秘密會黨的頭目認識,也很快就清楚了義和團中複雜的

情況!

  當下婁無畏又把丁曉夫妻與柳夢蝶介紹見這江湖上成名的三位前輩,三老看兒女英雄,

一個賽似一個,心中也自欣慰。獨孤一行問知柳夢蝶曾在心如門下受業,還笑著道:「想不

到這位神尼會在晚年收徒,俺和她也曾在四十年前見過一面,親見過她鐵拂塵拂穴的工

夫!」說罷他又把眼光移向丁曉。

  獨孤一行看到丁曉神采飛揚,自也非常欣慰。他心中突然浮起丁劍鳴的影子來,他想起

丁劍鳴的浮躁驕傲,再對比一下目前這位年輕人,心中不禁暗暗感歎:到底是一代勝過一

代。他又看到姜鳳瓊容光煥發,含笑站在丁曉身邊,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暨人,他不禁含笑

說道:「你們這班年輕人,真是一個賽似一個,教我這老頭子越看越愛。曉侄,恕老朽不客

氣地說,你比你爸爸強多了。聽說你八九年前離家遠走,除了本門丁派的太極功夫外,又學

了陳派的太極功夫,把太極兩派的武功合一起來,可是?」他略緩一緩又笑著說道:「聽你

爸爸說,你當日離家遠走,是為了婚事不如心願。現在你到底是如了心願了。你有空時,倒

應和婁無畏說說你怎樣追姜姑娘的經過,好讓他借鑒借鑒。婁無畏什麼都好,就是對自己的

婚事太不留意了,哈!哈!」

  獨孤一行這老頭子是太高興了,說話就像連珠炮似的滔滔不絕。他卻料不到無畏受了很

大的感觸,只勉強地露出笑容道:「有空一定要向師弟請教。」而柳夢蝶也頗為尷尬。可是

獨孤一行卻看不出來。

  丁曉曾學陳派太極的事,經過頗為複雜,武林中人也沒幾個知道。原來當時丁、陳二派

都負天下重名,丁派就是丁劍鳴祖先傳下這一支,陳派卻是河南陳家溝陳清平這一支,兩派

都只傳兒孫,很少把真功夫傳外人。(只有柳劍吟因得太極丁特別歡喜,那是例外。到丁劍

鳴開派時,才打破家規,廣授弟子。所以江湖上談論起丁劍鳴時,雖覺此人有許多不是,這

點倒是值得稱讚的。)兩派雖都是太極源流,武功深淺也不相上下,可是其中的架式大小,

掌法變化,卻又各有奧妙,在相同之中,也有相異之處。陳派也是不願傳給外人的,在過去

只有一個楊露禪曾到陳家溝偷拳成功,在北京打敗數十武師,闖出「萬字」(名頭)。丁曉

以丁派嫡傳而兼學陳派,在江湖上門戶之見甚深的人看來,是不可理解的事。因為像這種情

形,莫說學的人不願學,(因同是一派名家,不能「降低」身份。)教的人若知道來人歷史

也不願教的。所以丁曉兼學陳派,雖不如楊露禪偷拳之艱難,也經過不少辛苦。

  丁曉因學技經過很為複雜,無暇細說,只約約略略談了幾句。鍾海平和雲中奇也約略談

了一下形意派和匕首會的情形。形意派年來倒是有很大進展,只是匕首會的組織卻已完全瓦

解了。

  在獨孤一行和婁、丁等會見之後,各人部分頭進行聯絡北京義和團中「反清滅洋」派的

人,以及來到京華的五湖四海豪傑。在幾天中到的各路英雄真是不少,只拿一些重要的人物

來說,就有山西萬勝門的掌門劉雲英(柳大娘之弟。楊振剛隨侍師母不能同來),江蘇的

「鐵面書生」上官謹,少林派的宏真和尚,四川打穴名家羅煥先,雲南大俠孫尚明,蝴蝶掌

前輩翦二先生,兩湖名武師韓季龍等等。真是八方豪傑會京華,十分熱鬧!北京城中,成為

義和團的天下。清廷九門提督轄下的官兵,和宮廷的御林軍,也不敢去觸犯拳民。只是他們

也奉了密令,一個個都是箭上弦,刀出鞘,在嚴密警戒。

  另一方面,由岳君雄出面的義和團中的「保清滅洋」派也在加緊活動,他們也在大量搜

羅人材。除原有的皇宮衛士,收買的江湖大盜外,還有來自蒙藏的喇嘛僧,各省封疆大吏密

保送來的名捕頭、名武士等等。因此岳君雄雖只是北京的義和團副頭領,可是總頭目李來中

也不敢輕易觸犯他。

  李來中其人,雖也頗有本領,頗具魄力,可是卻遠不及開創義和團的朱紅燈,他還存著

和清廷合作之心;還以一見西太后為榮,與王公大臣「並起並坐」為幸。他曾在西太后面前

表演過一次「義和團能御槍炮」的把戲,西太后也沒有什麼讚賞,反而借口其中有一個小頭

目囂張跋扈,把他殺了。李來中也不敢反抗,願意受西太后的利用。

  在這樣情形下,他當然是不願正式和岳君雄決裂,不敢整肅內部,改「保清滅洋」為

「反清滅洋」的。因此僅管獨孤一行等成名前輩,以岳君雄謀殺柳劍吟,分裂義和團的話來

提醒他,警告他,他也斤斤於在這個時候,不能內部自起衝突為念,用這些話來拒絕一群英

雄請他整肅內部的要求。

  這時,情勢也真嚴重。在天津,俄國著名的哥隆克馬隊已與獨流鎮(天津城郊)拳民發

生格鬥,跟著俄、法、日登陸水兵又在天津城外和拳民開戰,再跟著美、英聯軍二千餘人又

由西摩爾率領,攜帶大炮機關鎗向北京進發。拳民破壞鐵路,隨處攔擊,聯軍第一天走了三

十英里,第二天只走了十英里。義和團用刀矛原始武器,英勇阻擊,聯軍兵士陣亡六十二

人,受傷三百一十二人,攻勢頰挫。西摩爾也不得不承認義和團的勇敢,他曾說:「義和團

所用,設為西式槍炮,則所率聯軍必全體覆沒!」

  可是聯軍雖然受挫,更大的八國聯軍(英、俄、法、德、美、奧、意、日的聯軍)已計

劃開來,而且尤其令人痛心的是,在天津與聯軍交戰時!拳民自動給清軍聶士成部作先鋒,

聶軍卻在後面槍殺拳民,以至後來,天津終被聯軍攻入。

  八國聯軍雖還未到,北京城已是風聲鶴喚。在這情形下,獨孤一行、婁無畏、丁曉等是

主張趕快解決內部的隱優——岳君雄一些人,然後集中力量對付外人,而李來中等卻認為在

這時候,內部不應「摩擦」。

  一夜,獨孤一行、雲中奇、鍾海平、翦二先生等幾位老前輩,又來找婁無畏等商量大

計。一見面,獨孤一行就問婁無畏、丁曉二人道:「賢侄,你們可有膽量夜入岳君雄的大

營,寄柬留刀麼?可是話先說明,卻不許殺他!」

  婁、丁二人覺得很奇怪,同聲問道:「就是虎穴龍潭,小侄們也敢前往,只是卻為何不

准傷他?」

  獨孤一行道:「這已經不是個人間的報仇問題了。」於是他對婁無畏和丁曉二人說出為

什麼不准傷害岳君雄的道理。

  原來他們見李來中不肯正式和岳君雄反面,而義和團又在危險中,於是他們想出了一條

計策,命婁無畏和丁曉二人,揭明要為柳劍吟復仇,按照江湖規矩,向岳君雄索鬥。江湖上

的尋仇毆鬥,照例雙方都可以請「助拳」的人,這樣就可以分清界限,把岳君雄的集團,劃

分到敵對方面。而寄柬留刀,則是先給岳君雄一個沒面,使他不能不起而應戰。獨孤一行本

來想親自去的,但再想一想,自己去是以外人出頭,有好事之嫌。照正理是應該由婁無畏和

丁曉二人去挑大樑,出面和岳君雄索斗的。因為婁無畏是柳劍吟的大弟子,丁曉是太極派的

掌門,按照武林規矩,應由他們出面。

  因此,這不單是私人報仇,而是關係著整個義和團的大事。如果只暗殺了岳君雄,並不

能達到消滅他這一集團的目的。再者江湖上報仇,講究明打明鬥,暗地裡擲一鏢,扎一刀,

是很不體面的事。

  同時,若以報柳劍吟之仇為名,達到消滅義和團內部隱憂之實,還有兩個好處。一個是

李來中不能攔阻,因為在外表上這是聲明報師仇,為本派門戶雪恥的。李來中雖是義和團總

頭目,但他也是江湖人物,不能不按江湖規矩辦理。第二個好處是,許多江湖豪傑,還不知

道為什麼要消滅「保清」派,他們還未曾認識到路線上的分歧所引起的巨大影響。但如果公

開岳君雄他們謀殺柳劍吟的事實,以柳劍吟在江湖上的聲望,自然都願前來「助拳」。

  獨孤一行等老前輩把道理說明後,婁、丁二人恍然大悟,當下就要前往敵壘,柳夢蝶也

爭著要去,可是卻被獨孤一行留住,一來因為怕她是個年輕女子,深入虎穴龍潭,恐怕會有

個測,二來她雖是柳劍吟愛女,但以往江湖上還是輕視女人,一切事應該是由掌門人出頭

的。除非沒有掌門,又沒有徒弟,才能由女兒出面,(其實婁無畏也只是一個副手而已,武

林中是很講究尊重掌門這一套的。)柳夢蝶被留下後,很不高興,她心想,你們看輕我,我

倒要露兩手給你們看看。

  不說柳夢蝶暗暗生氣,且說婁無畏和丁曉二人,奉命之後,立刻換過黑色夜行衣褲,短

裝窄袖,別過眾人,走到庭院中心,猛地一縱身軀,刷的一聲,竄上牆頭,如飛去了。

  岳君雄和他黨羽所住的地方,是一個貝勒的別院,屋宇很大,屋上鋪的是滑不留足的琉

璃瓦面。屋後有一株三丈多高的柳樹,跨出牆外。婁、丁二人覷定了這株柳樹,熊腰扭處,

呼的一聲飛上樹頂。他們二人輕功提縱術,也差不多到了爐火純青之境,這一掠上樹捎,就

竟如點水蜻蜒一般,各自附著一株樹枝,柳樹本身紋絲不動!往下看時,只見靜俏悄的鴉雀

無聲,只在深深庭院之間,有一間屋宇,現出了點點星星的燈火。

  婁無畏和丁曉舉目一望,不見有人,婁無畏便待從柳樹上掠過瓦面,丁曉忙一把拉住,

低聲說道:「不可造次!」他突地取出兩枚錢鏢,擔在中令二指之間,用打連珠鏢手法,先

將第一枚錢鏢向上一拋,緊跟著把第二枚錢鏢,照准第一枚錢鏢打去。兩枚錢鏢在空中撞個

正著,錚然一聲,跌下院子。丁曉的做法有個名堂,叫做「青蚨傳信」,和「投石問路」一

樣,都是夜行人試探對方虛實,有沒有警覺的。

  「青蚨傳信」,錢鏢一響之後,果然不出丁曉所料,琉璃瓦面突然掠上兩個衛士,全是

青色箭衣,挎著腰刀,他們不知是躲在什麼隱蔽地方,這時聽了聲息才鑽出來。婁無畏不禁

暗暗叫了一聲慚愧!

  那兩個青衣衛士躍上瓦面後,四處察看,卻但只見星河暗淡,眉月如鉤,哪裡有什麼人

影。他們不禁十分詫異,喃喃自語,懷疑剛才那聲響,究竟是不是夜行人發出的。

  婁、丁二人在樹上伏著、動也不動。待到那兩個衛士,行到腕力可及之處,距離簷邊不

足五丈之時,丁曉早又將扣在掌中的兩枚錢鏢,只一抖腕,嗤的一聲,便疾如流星打去,一

取咽喉,一取右太陽穴,全是人身要害之處。距離既近,又是出其不意,兩個衛士,如何躲

閃得及,只聽得微風颯然,便給射個正著。連哎喲一聲也未喊出,便骨碌際地在琉璃瓦面直

滾下來!說時遲,那時快,婁、丁二人已一蕩柳枝,急逾鷹隼地蕩過簷頭,雙雙伸臂,把這

兩個衛士的屍身接個正著,免得跌落地下,驚起其他的人。

  婁、丁二人撈起兩個衛士的屍身,各自解下腰帶,又躍回柳樹,就將那兩個衛士,縛在

樹上,好像吊死鬼一樣,張眼吐舌,給腰帶緊緊地勒著咽喉,在柳樹上蕩來蕩去。

  料理完畢,兩人又再掠上滑不留足的琉璃瓦面。兩人一左一右,都是翩若驚鴻,輕如巧

燕,在琉璃瓦面疾掠而去。兩人輕功,都已差不多到爐火純青之境,所以在常人不能立足的

琉璃瓦面,他們不但來去自如,而且藉著一滑之力,便如溜冰似的,一滑數丈。

  蛇行鶴伏,疾掠輕馳,兩人越過了十數重亭台樓閣,看看當中一間有燈火的院了,已越

來越近,忽地颯然風響,眼前黑影一花,從地上又掠上兩名衛士。

  這兩名衛士,能在地面平空掠上,落地無聲,武功也委實不弱。但黑夜之中,他門不知

道來者是外人還是自己人,一擺長劍,打了個暗號,問道:「是合子還是秧子?」(是自己

人還是外面人?)這是他們江湖上下三門的黑話,偏偏婁無畏見多識廣,什麼江湖黑話都聽

得懂。他應聲答道:「是合子!舵命(首領的命令)把風看秧子!」兩個衛士於是雙雙緩

步,正待再問,婁無畏暗中已在準備,待那名衛士迫近,驀地驟然躍起,落在兩個衛士中

間,橫伸左右兩劈,向他們腰間就是一點!

  昏夜之中,不差豪黍,婁無畏橫伸兩臂,兩個衛士都給他點中了昏眩穴,婁無畏隨手摸

出兩把匕首,便把這兩個衛士,釘在屋脊上。丁曉見他舉手投足之間,便制伏了兩名衛士,

不由得輕輕讚道:「好!」婁無畏也低聲笑道:「你剛才那兩枚錢鏢也打得不錯呀!」

  兩師兄弟,低聲說笑,腳下卻不放鬆,在琉璃瓦面上,便施展登萍掠水之功,轉瞬間便

到了燈火通明的正院,兩師兄弟伏在瓦面一聽,底下人聲嘈雜,敢情是談得正歡。

  正是此時,只聽得屋子裡一個聲音道:「聽說柳劍吟的什麼大徒弟叫做婁無畏的,來了

北京好幾天了,據說他的武功很是不錯,怎總不見有什麼動靜?」

  另一個聲音道:「就是他的師父重生,咱們也不懼怕,何況這個小狗?倒是獨孤一行那

批老傢伙,很是棘手,倒須提防提防!」

  又有一個蒼老的聲音道:「賢弟休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咱們有噶布爾大喇嘛,還

有達什巴圖魯(巴圖魯是勇士之意),另外還有海陽幫大舵主耿卓環,和一眾英雄,何須俱

怕幾個老廢物,俺說不管獨孤一行也好,婁無畏也好,若見了咱們,叫他『一』個『行』不

得,一個不能不『畏』。」

  婁無畏聽了,勃然大怒,一面在懷裡摸出了幾柄三寸來長的匕首(婁無畏因年輕時曾入

匕首會,改用金錢鏢手法來打匕首,他的十二柄小匕首,在江湖上也是聞名的暗器),一面

施展壁虎游牆之技,貼著屋簷,輕窺屋內,只見裡面坐著十來個人,老老少少,濟濟一堂,

那個叫做岳君雄的坐在當中,旁邊燒著兩枝大牛油燭。

  婁無畏正想再看,忽聽得裡面一聲大叫:「有賊!」好婁無畏!他不待裡面的人打出暗

器,便先發制人,右手一揚,竟連發出四柄匕首!如流星閃電的穿窗飛入,兩柄匕首將兩枝

大牛油燭的燭焰剛剛削去,立即燈蕊紛飛!一柄貼著岳君雄的頭皮飛過,把岳君雄的頭髮削

了一大塊!另外一柄,則匕首尖穿著一封信,噹的一聲,就插在正中的上桌上!

  婁無畏一發出匕首,立刻便翻轉瓦面,這一瞬間屋內暗器紛紛打出,可是婁、丁二人,

都到了瓦面中央,那些暗器不能轉彎,如何打得著?

  可是裡面的人,也的確大有高手,剛才裡面說的什麼喇嘛、巴圖魯之類雖然不在,但卻

很有幾個第一流的大內衛土和江湖大盜在內,他們藉著暗器掩護,也已穿窗而出,掠上瓦

面,狠狠追來!

  追上的幾個人中,當前兩個,一個手裡執著一柄精光耀目的長劍,一個舞著兩塊混元八

卦牌,婁無畏的匕首,丁曉的錢鏢竟都給他們的兵器碰落!婁無畏剛才的暗襲是出其不意,

現在他們有了防備,暗器竟不能奏效了!

  使長劍的那人是回族的衛士薩奇罕,使的竟是中土罕見的天龍劍法,連人帶劍,舞成一

道白光,向婁無畏直掠過去,婁無畏不慌不憂,「東風戲柳」,身形霍地一轉,劍光閃處,

避過薩奇罕的劍鋒,「仙人指路」,劍鋒一指,便從白光圈中直穿進去,逕取薩奇罕的咽

喉!

  薩奇罕也好生了得,不退不閃,右腕倏翻,「神龍掉首」,長劍呼的圈轉過來,和婁無

畏的爛銀劍碰個正著,只聽得叮噹一聲,兩人都給震得蹌蹌踉踉地退後幾步,虎口隱隱生

痛,這一硬碰硬接,竟是半斤八兩,兩人腕力,一樣沉雄!

  那邊廂,丁曉和那使雙牌的大漢也是棋逢對手,那漢子竟是山西路家嫡系子孫,名叫路

懷亮。路家的十二路混元八卦牌法,也曾名震海內,這路懷亮卻少不幕正,做了獨腳大盜,

後來給同類吸引,入清宮當了一名衛士,不久就升了隊長,仗勢橫行,十分得意,所以他要

死心塌地,保衛皇家。

  他雙牌一挺,「迅雷貫頂」,直向丁曉當頭打下,丁曉知他牌沉力猛,這一下子,少說

也有七八百斤力量,不願和他硬碰,急運太極行功,「龍形飛步」,逕從雙牌之下掠出,腳

未沾地,便驟地翻身獻劍,一縷青光,直向路懷亮背後的「魂門穴」刺來。路懷亮也真不

弱,見雙牌撲空,已霍地塌腰虎伏,一個旋轉,雙牌翹起,「斜劈華山」,朝劍身便砸。丁

曉沉著應戰,手中電風劍疾向下沉,一甩腕,「螳螂展臂」,劍鋒下斬敵人雙足。路懷亮一

擊不中,右手鐵牌下垂,「將軍下馬」,左手鐵牌「橫掃千軍」,攔腰便劈。丁曉見他狠狠

進招,心中大怒,劍招倏變,只略一轉身,劍光閃處,「白鶴展翅」,便反削路懷亮的右

肋。路懷亮猝不及防,雙牌不及回奪,吃他劍風一迫,當堂退後幾步!

  丁曉正待前追,猛聽得婁無畏大喊:「曉弟!快退!」原來他們兩人這一動手,雖只幾

個照面,卻就在這轉瞬之間,背後其他賊人,亦已趕到。只這兩個傢伙,已非輕易可勝,何

況還有追兵。婁無畏不願戀戰,因此急急招呼丁曉撤退。

  一言提醒,雙俠齊退。兩人雙腳一點瓦面,就在滑不留足的琉璃瓦上,施展「八步起

蟬」的功夫,刷刷刷,三起三落,離箭脫弦般飛衝出去,背後一眾賊人,銜尾窮追。

  兔起鵑落,電掣風馳,轉瞬之間,已掠過十餘重亭台樓閣!看看就要奔出這被岳君雄占

據的舊王府。正在這一瞬間,突的地下一聲吶喊,在前面濃陰花砌之中,又跳上幾名大漢,

手持明晃晃的刀劍,高叫:「鼠賊休走!」一窩蜂便圍上來!

  這幾名大漢是當晚巡風的衛士。半刻之前他們之中,有兩個巡至前院,不見前院巡風的

同伴蹤跡,十分詫異。當時正是下弦時分,星河黯淡,眉月如鉤,他們遊目四顧,猛見那棵

跨出牆外的大柳樹,在樹梢上有兩個人樣的東西,蕩來蕩去,似在上面打鞦韆一樣。(被

婁、丁二人吊在樹上的那兩個衛士,穿的是青色衣裳,和柳樹顏色一樣,所以急切間看不清

楚。)其中一名輕功最好的衛士,急使個「白鶴沖天」之勢,拔身一聳,跳起三丈多高,向

柳樹梢頭一落,細看之下,不覺「呵呀」一聲,跌翻地下。

  驚魂未定,同伴又詢,這衛士才說出在柳樹梢上那兩個被吊著的人,正是巡風的同伴,

眾人一聽,齊都震動,這兩個同伴,武功都不算弱,怎的被人吊在柳樹上?當下就有其他膽

大的掠上柳樹,將同伴解了下來。眾人一看,只見兩人都被勒得舌頭吐出,有三四寸長,如

何還救得活?

  這幾個巡邏,知道一定有江湖高手到來尋事,急一聲胡哨,將同伴聚集起來,正待搜

查,已聽得琉璃瓦上,有人聲自遠而近,幾個輕功好的,就急急忙忙掠上瓦面,恰好擋住婁

無畏和丁曉的去路。

  前有堵截,後有追兵,婁、丁二人不禁勃然大怒,震地大喝一聲道:「阻我者死,讓我

者生!」雙劍起處,捲起兩道精虹,劍光縱橫交錯,劍劍都向堵截者的要害擊來!這幾個巡

邏衛士,本領又比薩奇罕、路懷亮等差了一籌,哪曾見過這般劍法,被婁、丁二人的劍風迫

得連連後退,不得不讓出路來!

  可是婁、丁二人給他們這二糾纏,已是絆了一些時候,背後薩奇罕和路懷亮等竟已追

至,劍風颯然,已自可覺。婁無畏急待回擊,無奈面前的衛士又狠狠進招,他急一劍「龍門

鼓浪」,劍如智發,逕取前胸,前面的敵人還待右閃斜身進招時,他左掌已蓄勁待發,一伸

掌,一個「金豹探爪」,疾如飄風,恰好擊中惡徒的肋下,立把這名衛士,打得筋斷骨折,

吐血而亡!

  一擊成功,背後薩奇罕的劍已湛堪刺到,婁無畏未及回身,急向琉璃瓦面一伏,施展滾

地堂功夫,幾個翻騰,滾出了十幾步。這一手真是驚險絕倫,原來在那情形下,婁無畏回身

已不可能,劍尖已及身後;飛躍前越,危險更大,因前面還有敵人,身子懸空,無法抵禦暗

器及夾擊。他這一滾地堂功夫,在貼著瓦面時,劍光也貼著瓦面盤旋繚繞,專斬敵人雙足。

前面堵截的敵人,不懂對付這種奇門劍法,急急雙足亂跳,亂成一團,而他早已滾出人叢去

了。薩奇罕一劍擲來,給婁無畏伏地一滾,一劍擲空,待再發招時,卻礙於前面的自己人還

未閃開,未及施展,已眼巴巴看著婁無畏滾出重圍。薩奇罕不禁大怒,再回望路懷亮時,更

糟!也竟吃了丁曉的大虧。骨碌碌地也在瓦面滾,但卻不是滾地堂功夫,而是給踢翻瓦面,

滾到地下去了。

  原來那路懷亮自恃牌沉力猛,狠狠地追上丁曉便砸。婁無畏和丁曉原是保持著丈餘的距

離,那群前面攔截的衛士,有一大半是纏著婁無畏的,只有兩名武功較弱的來對付丁曉。那

群衛士大約是見婁無畏生得豹頭虎目,長相威猛,而丁曉卻生得面如冠玉,貌若書生,所以

心裡存著丁曉易對付的念頭,只讓兩名本事稀鬆的來堵擊。他們哪知丁曉武功並不在婁無畏

之下,若論太極本門技業,他比數無畏還要精純。

  那兩名堵擊丁曉的衛士,一使鋸齒刀,一使鐐鐵尺。鐐鐵尺先到,丁曉緊守本門以靜制

動之訣,不慌不忙,看定敵人兵器堪堪打到之際,猛地一斜身,手中劍迅似靈蛇,吐出瑩瑩

寒光,便貼著鐐鐵尺削去。太極劍功夫若很精純的話,一搭上敵人的兵器,便可隨勢破勢,

借力打力,一招一式,滾滾如長江大河,綿綿不斷。那傢伙還不知厲害,見丁曉的劍己貼著

鐵尺削來,右腕挺勁,一翻一匝,要將丁曉的劍磕出手去,哪知丁曉趁敵人一翻一匝之力,

單劍輕騰,呼的一聲,直捲進去,將敵人右手的五隻手指齊齊截斷,那使鐐鐵尺的慘叫一

聲,痛徹心脾,撲通一聲,先自滾落地下。

  丁曉一個照面便將使鐐鐵尺的打倒,那使鋸齒刀的才趕到跟前,大喝一聲:「休要猖

狂!」鋸齒刀揚空一閃,便摟頭蓋頂地直劈下來。丁曉更不打話,倏地住右一斜身,虛斫一

劍,便從刀影下直竄出去。使鋸齒刀的大怒,急旋身軀,忙遞兵刃,一個「夜叉探海」之

勢,便徑扎丁曉的後心,哪知丁曉這招原是誘著,他待那敵人刀尖離後心不及五寸之際,猛

地施展「一鶴沖天」的輕功,平地拔起數丈。敵人一刀溯空,收勁不住,自己撲到琉璃瓦

上,將瓦面溯一個大窟窿。

  丁曉哈哈大笑,正待繼續前奔,猛聽得一聲怒喝:「好小子,不留下一點東西,就想這

樣闖出去?接招!」聲到人到,路懷亮在這瞬息之間,已自後趕上,牌挾強風,直劈過去。

丁曉忙一換腰,斜竄出六七尺外,這才急急回身轉劍,又和路懷亮大戰起來。

  丁曉剛才和路懷亮交過手,知他自恃牌沉力猛,招數純熟,但勇猛有餘,靈巧不足。他

便施展出輕靈的劍法,柔如柳絮,翩若驚鴻,颯颯連聲,渾身上下,閃起幾道精光冷電,逼

得路懷亮眼花繚亂。路懷亮的雙牌,兀自連劍鋒也不能沾住,不由怒氣衝天,使出混元牌中

的辣招,倏地一個盤旋,雙牌橫展,分曉兩肋一鎖,這個招數有個名堂,叫做「鐵鎖橫

舟」,路懷亮志在必得,竟用了十二成力,哪知丁曉卻在雙牌挾風,橫鎖襲來之際,竟敢施

展出「鐵板橋」功夫,身子向後一仰,離地不到一尺,就如一張「鐵板」一樣,雙牌逕自從

他面門掠過,毫無傷害。說時遲,那時快,他乘著路懷亮招數用老,身軀前衝之際,猛地右

足一挑,疾如閃電地踢來,正踢中路懷亮膝蓋,把他賜得翻翻滾滾,跌下地去!

  丁曉將路懷亮踢翻琉璃瓦面,滾到地下之時,也正是婁無畏和薩奇罕雙劍碰磕,彼此都

給震盪出數步之際,丁曉一見,正是時機,他手中劍一緊,使了個「白蛇吐信」,一掠數

丈,劍光如虹,側襲薩奇罕的肩腫,薩奇罕輕輕一閃,未待還手,丁曉已疾馳而過。

  他和婁無畏又會合在一處,兩人逕自琉璃瓦面,飛掠過院中的一叢高柳垂楊之中,腳點

樹枝,如魚游水,騰躍起落,晃眼之間,已越出牆外。薩奇罕和其他兩個衛士,也掠上了跨

出牆外的那棵大柳樹,放眼看時,婁無畏和丁曉二人正在牆外招手,叫他下來鬥鬥,他正待

躍下去時,婁無畏的匕首,丁曉的金錢鏢又已冰雹似的打來,他急使劍遮攔時,只見周圍枝

葉,給暗器打得紛紛飛舞,葉折枝摧。兩名衛士,也給錢鏢打中額角,血涔涔下!幸而距離

過遠。暗器又是從地面打上來,力量不大,所以還不致斃命,但也已嚇得薩奇罕等一身冷汗

了。薩奇罕和路懷亮剛才在琉璃瓦面,不畏婁、丁暗器,但現在在楊柳樹上,卻不能不有幾

分懼怯。一來因為在柳樹上閃避暗器,不能閃展騰挪,比在硫璃瓦面,更難躲過。二來剛才

在琉璃瓦上時,有路懷亮這一好手在旁,雙牌飛舞,就宛如風雨不透的屏風,而現在這兩名

衛士,卻沒有路懷亮的本領。因此薩奇罕縱在樹上把劍左遮右擋,也只是保衛得了自己,兩

名同伴還是受了傷!

  這時,薩奇罕就想再下去拚鬥,也不敢了。因為只得一個人追出去,必定要吃大虧,而

許多同伴已受傷,也不得不先救護。就在他躊躇氣急的時候,耳中已只聽得婁無畏和丁曉的

笑聲搖曳夜空,眼中只見到婁無畏和丁曉的背影,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裡。他空自忙了一

場,還是給婁、丁二人,闖進闖出,把虎穴龍潭,看成平陽大道!

  不說婁、丁二人功成回去,且說岳君雄等檢點傷亡,非常憤怒。總計一下,竟是五死四

傷,四傷之中還一個是重傷殘廢。計有:兩個給丁曉用金錢鏢打死,吊在柳樹上;兩個給婁

無畏用匕首穿喉,釘在瓦垅上;一個在對敵時給婁無畏用擒拿手擊斃當場。這是「五死」,

還有兩名衛士在柳樹上,給丁曉用金錢鏢打傷額角;路懷亮給丁曉踢下地面,直痛到現在還

是卿卿哼哼,一個更慘,給丁曉削掉五指,成了廢人。這是「四傷」。另外更丟面的是,他

們的首領岳君雄,也給削去了一大塊頭髮!真是傷亡慘重,虯辱非常,此帳不算,岳君雄等

人,以後就別想再在江湖露面。

  這還不算,婁無畏寄柬留刀,又挑明了要為師父報仇,要和岳群雄他們決鬥。這個

「渣」(這件事)怎能不接下來!岳君雄當晚,就立刻通知所有的自己人,準備和婁無畏他

們決個高下。

  不提岳君雄等齊集人手準備應戰,且說婁無畏和丁曉二人,寄柬留刀,一舉成功之後,

回報獨孤一行等老前輩,眾人俱都興奮。獨孤一行、上官謹、鍾海平、劉雲英等有名望的江

湖豪俠,第二日一早,便聯袂去訪李來中,告訴他道,太極門的新掌門人丁曉和柳劍吟的徒

弟女兒,已經查探得清清楚楚,暗害柳劍吟和左含英的,都是岳君雄的黨羽所為。現在江湖

之上,已經動了公憤,一致支持他們和岳君雄算帳,問李來中怎麼辦。

  李來中還待攔阻,可是奈不過眾英雄你一句,我一句,把他弄得十分尷尬。獨孤一行還

逕自拿江湖義氣壓他道:「你想,柳老拳師是一個武林中眾望所歸的前輩,給人不明不白地

害死,而害死他的人,又是你的部下,你不懲罰部下已落了話柄,難道還攔阻別人報仇。江

湖上講重義氣,柳老英雄也幫了你老哥不少忙,若你對他受害,漠不關心,豈不令天下豪傑

寒心?」

  鍾海來也說得很率直,他說:「丁曉新任太極派掌門,如果他放著本門師伯的仇不去

報,他還有什麼顏面執掌宗派?他又是你們梅花拳老掌門的孫女婿,你胳膊就不向內彎也不

能向外彎!」

  李來中在這樣情形下,如何阻擋得住。他本來也不是想偏袒岳君雄的,只是他怕岳君雄

勢大,不敢正式去整頓內部。如今別人說是為報師仇報父仇而去和岳君雄算帳,這件事並非

由他出頭,那他也就無可無不可了。何況許多江湖豪俠,會黨首領,都同情丁、婁,他如果

阻攔,也真怕落了獨孤一行所說的「令天下豪傑寒心」,以至離心!

  岳君雄那邊傷亡慘重,也自不肯甘休,同樣的也要求李來中「出面」,(他們這一幫人

倒還想李來中助他們一臂之力呢!)結果鬧得李來中不厭其煩,只好讓兩家的事情兩家去

了!

  於是經過兩三日的信使往還,三方面(丁曉、岳君雄和李來中)接洽的結果,決定按江

湖規矩辦理:仇恨不能化解,便只有武力判斷雄雌!

  因為兩方面「助拳」的人都多,大家都同意正式擺起擂台,一個打一個,不許混戰,打

到一方願意服輸為止。輸的那方主腦人物,就得任由勝方處理。

  當時北京城已是義和團天下,李來中准他們設擂台,官府也不干涉了。李來中並指定了

當時北京最大的一個校場,作打擂之地。那個校場少說也可容納三兩萬人,是滿清檢閱御林

軍的地方,其大可知。

  決定了打擂日期之後,雙方都在緊張準備,五湖四海各地英雄,聞風前來的更是不少。

到了那天,大校場內人山人海,十分熱鬧。義和團的人,清廷的人,以及三山五嶽好漢,無

不齊集。那擂台高一丈八尺,寬七丈二尺,有這佯大的擂台,比拳、比劍、比輕功、比暗

器……什麼都可以施展了!

  擂台搭起,按江湖上打擂規矩,在擂台右側,搭起一個評判台,由李來中派出兩人,判

斷勝負,因擂台之上,雖然是死傷不論,但也有兩敗俱傷或爭執不下的例子,碰到這樣情形

就須公斷。這兩個人,一是北京老拳師楊廣達,一是梅花拳的老前輩,姜翼賢的師弟卓不

凡,這兩人也是德高望重,與雙方雖都認識,但卻並不捲入漩渦的人物。李來中請這兩人擔

任判斷,還有一個意思:因為這次是在北京擺擂,因此得尊重原在北京的武林前輩,而楊廣

達是北京的武學世家,因此得請他擔任一個;另一個是卓不凡,那是代表義和團的人物。義

和團原是自梅花拳演變來的,義和團的始創人朱紅燈正是卓不凡的師侄,李來中請他是敬老

尊賢,由他來代表義和團作評判的意思。

  擂台左側搭的則是一個大鐘樓,開場時要鳴鐘,在打鬥時若有人跌下擂台,也要鳴鐘,

在台上的勝方不能追下再打。

  那天天朗氣清,風和日麗,早上辰時一過,各方準備都已停當,大鐘三響,全場靜穆。

卓不凡緩緩步出台心,向台下周圍環揖,朗然發話道:

  「老朽無能,承總頭目李來中不棄,要我跟楊老師給兩家做個公正。擂台之上,手足無

情,死傷各自從命,這是一。若有輸贏難於判斷的地方,老朽自問武學不精,也恐有看不明

白之處!但幸有楊老師在一道,經我兩人判定之後,雙方縱有不服,也得在場後再說,這是

二。」別看卓不凡年老,說話倒是斬釘截鐵,把評判「大粱」挑起來了。

  卓不凡緩了一緩,又往下說道:「這場擂台是為了解決丁派太極門和岳君雄之間的糾紛

開的。事主一方是武林名宿柳劍吟的師侄,該派現在的掌門人丁曉和柳劍吟的大徒弟婁無

畏;一方是岳君雄。兩方都和義和團有很深的淵源,本來都是自己人,有什麼不好說的?但

事關人命,變出非常,雙方都不肯甘休,只有按江湖規矩:擂台決勝負,掌下判雌雄!」

  「這事的前因後果,雙方明白,但今日場中的各路英雄,也許有些還不大清楚,老朽在

雙方交手之前,按例得交代交代。」

  果然在場中的幾萬人中,有許多還是不知道,聽得卓不凡要宣佈原由,都豎起耳朵來

聽,大校場中靜得連一根針跌在地下都聽得見響!

  卓不凡往下說道:「據丁曉和婁無畏的報告,柳老拳師是岳君雄派人害死的。他們的師

弟,柳老拳師的三徒弟左含英也是岳君雄派人害死的。類無畏曾捉到岳君雄派去暗害左含英

的一個人,這個人親自供認了一切!」說到這裡,台下登時暴雷似的一聲吶喊,岳君雄這邊

的主腦人物,面色一齊轉青!

  卓不凡將手擺了一擺,場中的鼓噪聲漸漸靜了下去。只聽得卓不凡又繼續往下說道:

  「這是丁曉和婁無畏這方面的理由。岳君雄那邊也有他們的理由,他們說柳劍吟和人較

技,失手被人打死,而且柳劍吟也當場擊斃二人,以一換二,總算扯個直了。至於夜襲左含

英的那夥人,他們也不知是何方人馬。婁無畏雖說擒到一人,套了口供。但死無對證,不能

強賴是他們指使的。(這也是婁無畏不夠周密的地方,套了口供之後,沒有留下活口。)

  「岳君雄還說,婁無畏和丁曉二人,硬把這些『無中生有』的事,栽賴在他們身上;還

恃強夜入他家,殺害了他們五個弟兄,打傷了他們四名衛士。五死四傷,這帳又該如何算

法?」

  「兩方各有各的理由,爭持不下,雙方助拳的人又多,因此才設了這個擂台,並非鼓勵

好勇鬥狠之意,實為不得已時解決糾紛之方。」

  卓不凡說到岳君雄他們的理由時,台下又是一片鼓噪聲,可是比起剛才那震天價般的暴

雷呼喝,聲音是微弱得多了。這是岳君雄的黨羽們的搖旗吶喊之聲。

  卓不凡待人聲再靜下去,又簡單他說了一些打擂台的規矩,並交待明白:不限場數,打

到一方服輸,或雙方助拳的人都打完為止。這個規定是防備任何一方不肯認輸時,就以勝場

多的這方為勝。

  卓不凡在宣佈規矩時,又宣佈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在擂台較技時,有一場是特別給岳君

雄來對婁無畏的,這是岳君雄提出的挑戰,類無畏欣然同意的。原來岳君雄給婁無畏用匕首

削了一大塊頭髮,十分氣憤,因此他借口要和當事的人決鬥一場,而且捨了「第一當事人」

丁曉,而單獨挑戰「第二當事人」婁無畏。

  卓不凡把一切交待清楚之後,倏地面色端莊,鄭重宣佈道:「擂台開始!」接著鐘鳴三

響,卓不凡回到裁判座,擂台上靜寂無人,擂台下心弦震動!

  正在萬目注視之際,只見岳君雄這邊,一個黑衣大漢,像燕子般飛掠上台,這人水牛般

似的身軀,功夫卻很利落。

  這人正是那晚和婁無畏大戰的回族衛士薩奇罕,他一上台就指名要請丁曉「指教」,他

說那晚丁、婁二人大鬧岳家,那是因為在黑夜中,防備疏忽之故,他本要再挑戰婁無畏的,

因為婁無畏已有岳君雄這一場,所以他才指名要鬥丁曉。原來他也有一個想法,他那晚和婁

無畏打得不分勝負,心想丁曉或者會技遜一籌,他要撿容易鬥的來鬥。

  擂台之上,指名索戰,本來對方是可以不理,隨便派哪個人上場都可以的。但丁曉怎容

得別人公然挑戰,他不待卓不凡徵詢,早已縱身一跳也跳上了擂台,朗聲問道:「比拳?比

劍?比暗器?隨便你劃出道來(任你選擇之意),丁某一定不叫你失望!」

  薩奇罕十分狂傲,倏地便拔出他那口精光耀目,由藏邊上好鑌鐵打成的長劍,口裡說

道:「比拳沒意思,比暗器也只是彫蟲小枝。咱們乾脆比劍!」他是怕丁曉的金錢鏢,自恃

得藏邊高僧所傳的天龍劍法,要來較量丁曉。

  丁曉一聲冷笑,振臂一拔,也抽出了一把光芒閃爍的單鳳劍來。他若不經意地隨便立了

個門戶,腳步不丁不八,正是太極劍的「起式」,隨口招呼道:「朋友,請進招!」

  薩奇罕見他擺出太極門戶,心中想道:「你們太極派專想以逸待勞,可知討不了俺的便

宜。」見丁曉招呼他進招,陡地喝了聲「好」,身形一晃,略走邊鋒,「龍女穿針」,劍光

繞處,刷的便奔丁曉左肩刺來。薩奇罕這招,虛中套實,實中套虛,端的利害。哪知丁曉兀

立如山,動也不動,容他劍尖堪堪刺到之際,突地右腕倏翻,把劍一揮,其疾如電,「金雕

展翅」,便向薩奇罕的右臂揮去。這一招,拿捏時候,恰到好處,只看得作裁判的卓不凡和

楊廣達二人,都暗暗喝彩。原來丁曉讓薩奇罕的劍堪堪刺到,是使他這招完全化「實招」,

手臂「放盡』不易變化,這才突然橫截他的手腕。這正是太極劍中深湛的劍法。他在第一招

時,便爭了主動了。

  薩奇罕猝起不意,變招奇難,幸得他技業也有獨到之處,身子拚命旋風似的一轉,讓丁

曉的劍從他右脅穿過。說時遲,那時快,他三尺青鋒,早圈了回來,「春雲乍展」,呼的一

劍,又奔丁曉刺來,這一下十分迅疾。丁曉仍是不慌不忙,吸胸凹腹,略一晃肩,輕飄飄地

隨著劍風直晃出去,猛然間欺身直進,劍起處,「玉女投梭」、「金雞奪粟」,一招兩式,

截腰斬肋。薩奇罕給他逼得連連後退,心中大怒,一聲暴喝,劍光霍霍,把他的天龍劍法,

盡量施展出來。

  這「天龍劍法」是西藏的鎮山劍法,一共有十八路,每路九個變化,總共一百六十二

手,變化循環,彪實莫測。只見薩奇罕施展開來,劍風虎虎,疾如風雨,攻多守少。台下的

看見丁曉給薩奇罕的劍光圈住,都暗暗替丁曉擔憂。但作評判的卓不凡已看出丁曉在劍光圈

中,氣定神沉,從容應付,劍法招數,竟是十分老到!卓不凡暗暗稱奇,也暗自讚道:「師

兄(姜翼賢)有這麼個孫女婿,死也瞑目了」

  薩奇罕的一百六十二手天龍劍法,完全使了出來,兀自討不了丁曉半點便宜,不禁又驚

又躁,劍法也漸漸散亂。丁曉見時機已到,不下辣手,尚待何時,他趁著薩奇罕腳踏中宮,

劍奔面門之際,突地搖身晃步,反踏「洪門」(敵人中路),和薩奇罕對個正著,單鳳劍劍

身猛地向薩奇罕的劍脊上一按,喝了個「著」字,用力向下一壓。薩奇罕這一劍刺來,已用

了十成力,現在給丁曉一按一壓,借他的力,奪他的劍。他如何還把握得住,立時間長劍出

手,噹的一聲,跌在擂台之上。他嚇得亡魂俱冒,急使個「神龍掉首」之勢,斜轉身軀,便

要跳下台去,認輸保命,哪知丁曉劍法奇快,在他似飛燕的掠下去時,緊跟著把利劍一揮,

還是把他的右臂卸下。

  血濺塵埃,薩奇罕登時痛得暈了過去。

  岳君雄這邊,齊齊鼓噪,說丁曉犯規,不該在別人認輸要跳下台時還施毒手。卓不凡卻

不管這些,噹一聲鐘響,判斷了岳君雄輸了第一場。他說:擂台規矩是跳落地下後,才不能

追擊,只縱在半空,還是可以追擊的。因為別人不知道你是否還想再打。而「空手入白

刃」,更是武林中常用的,薩奇罕雖丟了劍,還不能認為是失了抵抗能力。他還鄭重宣佈,

如有不服,只可上訴,不准鼓噪。

  卓不凡一番說話,說得岳君雄這邊敢怒而不敢言。當下,商議一陣,立刻推出一名好手

來再挑戰丁曉。這人是海陽幫的大舵主耿卓環,已有五十多歲,他的一對兵器銀花萬字奪,

曾得山西唐家的獨門傳授,專奪刀劍。

  丁曉見對方又有人出來挑戰,笑了笑,正待起來,卻給獨孤一行一把按下去道:「賢

侄,你不能再去。一來不應上對方車輪戰的當,二來你現在又是掌門人。」他的意思是,掌

門人有掌門的身份,第一個回合,由掌門人去打,當作開場,還不緊要,但不能聽憑對方指

名索戰,武林較技,多少也得講輩份、論尊卑。雖然論起來耿卓環比丁曉成名更早,但丁曉

現在是一方的主帥,不能老是任人索戰。

  當下獨孤一行環顧一下自己這邊的人,正想推一人上去打擂,山西萬勝門的掌門人劉雲

英已自等得不耐煩,跳上去了。

  劉雲英是柳大娘劉雲玉之弟,他憤姐夫一家慘遭傷害,這才千里迢迢趕來「助拳」,他

和獨孤一行一樣,也是幫助丁曉和婁無畏規劃打擂的主持人之一。

  劉雲英振臂一躍,似巨鳥摩雲一樣,掠上擂台,向耿卓環冷笑道:「你們想車輪戰麼?

丁曉不是怕你,而是不屑和你打。咱們爛銅對爛鐵,你還是和俺這糟老頭子玩玩吧。」說罷

嘩的一聲拔出刀來。

  耿卓環也是江湖上成名人物,一聽到劉雲英的話,暗存輕視之意,不覺大怒,但仍是冷

冷地道:「誰成誰不成,兵器見輸贏。何必口舌逞強?」一說完也霍的一聲,拔出了一對亮

光閃閃,似戟非戟,似鐵非鐵,上半截似矛頭,下半截似護手的兵器來。這是江湖上罕見的

外門兵刃銀花萬字奪。

  雙「奪」出手,但挾勁風,左奪當胸,右奪前劈。劉雲英見耿卓環出手不凡,也自暗暗

吃驚,當下不敢怠慢,倏地向後一退,手中「斷門刀」一提一翻,斜身滑步,青光閃處,

「紅霞貫日」,刀鋒便反來撩斬耿卓環的脈門。耿卓環左奪一圈一擋,叮噹一聲,「奪」上

的矛頭鉤了刀鋒一下,濺出一溜火花,劉雲英使勁奪出,矛頭和刀鋒都碰了一個小小的缺

口。

  劉雲英刷地將刀抽回,刀光一轉,又取中盤,施展開萬勝門「五虎斷門刀」的絕技,

點、崩、截、剁、扎,突擊猛斫,竄前竄後,忽進忽退,如生龍,如活虎,一口斷門刀,緊

追銀花奪。

  那耿卓環在雙奪上,沉浸了幾十年,饒是劉雲英五虎斷門刀厲害非常,他也毫不畏俱,

只見他雙奪展開,左攻右守,右劈左攔,迎、送、剪、攔、掛、劈、扎、破,雙奪生風,有

如兩條銀蛇凌空飛舞。這對江湖上罕見的外門兵器,給他用得如臂使指,竟似到了化境!

  一刀雙奪,各逞奇能,片刻之間,拆了三五十招,劉雲英起初還拚命進攻,一打下來卻

漸漸守多攻少,戰到分際,劉雲英自知不敵,想用險招誘敵取勝,故意將身法略略一鈍,容

得耿卓環右奪堪堪扎到時,他倏地往左一旋身,身移刀現,斷門刀自下向上一掩,刀光閃

閃,貼著敵人的兵刃猛削上去,這一下若削實了,耿卓環的右奪非脫手不可。耿卓環招術用

老了,右奪一伸,劉雲英的刀已削到。在這分際,耿卓環居然臨危不亂,隨機應變,右奪懸

崖勒馬,不向前伸,反向上舉,「舉火撩天」,避開敵招,反照劉雲英的面門上一晃。劉雲

英不知虛實,剛剛一閃時,耿卓環的左奪又已疾如風雨地發出,倏地照劉雲英的右臂扎去。

  主客勢易,險象突呈,劉雲英救招不及,急足點擂台,騰身湧起,斜身下落,而背後耿

卓環的雙奪虎虎生風,又是跟蹤追到,劉雲英不及回身抵擋,已直退到台邊。

  劉雲英看看要糟,但他究不愧是萬勝門的掌門,柳大娘的兄弟,在這生死俄頃,間不容

發之際,突然使出平生絕技,驟地身軀下伏,振右臂往下斜沉,俯頭面向旁微側,耿卓環的

雙奪呼的一聲在他背上掠過,他已陡長身軀,忙展斷門刀絕招,「三羊開泰」一招三式,不

管生死,右手刀硬往耿卓環左臂狠狠劈來,左掌也用足十成力量朝耿卓環右肩劈夾。

  耿卓環急借招破招,雙奪一轉,倏然翻上,左奪擋住了劉雲英的刀,右奪便要碰劉雲英

的左腕,劉雲英左臂急急下沉,一把擄住了耿卓環的右奪,用足力量,向外一拖,大喝一

聲:「下去!」他是拼雙雙落擂台,也得保全聲譽。

  耿卓環給劉雲英這一拖,竟給拖到台邊。他急左腳一頓,猛地雙奪往外一送,劉雲英突

像斷線風箏一樣跌下台去,但耿卓環收勢不住,雙足也已點著擂台邊緣,擺了幾擺,看看穩

不住身形,也要下跌。

  虎鬥龍爭,台下的人全看得捏一把汗。但在這分際、也看得出兩人武功俱是十分精湛,

所差不過毫黍。劉雲英跌下擂台時,竟能在半空中「鯉魚打挺」,頭上腳下,輕飄飄落在地

上,刀也不曾出手。而耿卓環在擂台邊緣擺了幾擺,急向後仰,雖然仍是滑倒在擂台之上,

但到底不至跌下。

  當下台底紛紛議論:一個雖被打下擂台,但卻並不跌倒,一個雖然不跌下去,但卻摜在

擂台上,不知算哪一個贏。結果大鐘噹的一響,由楊廣達宣佈,判斷這一場是耿卓環贏了,

因為按照台規,凡給打下台去就算輸,在台上的就是受了傷也算贏的。

  這時耿卓環十分得意,雙目一掃全場,朗聲說道:「還有哪位上來指教?俺不怕車輪

戰。」原來他剛才指名索戰丁曉時,曾受到劉雲英的奚落,說他想用車輪戰。現在他打勝

了,就故意不下台去,要出出這口氣。擂台規矩,勝這一方,有權不打第二場,也有權可以

一直繼續打下去,如果他能長勝的話。

  耿卓環話還未了,只見眼前人影一晃,一個俏生生的小姑娘迅如飄風地從台下一躍而

上,站在自己面前。耿卓環不禁大吃一驚,這小姑娘身法好快!

  這小姑娘正是柳夢蝶,她見自己的母舅劉雲英給耿卓環打下擂台,氣憤填胸,不假思

索,便一躍而上。要憑青鋼劍、牟尼珠與耿卓環決一勝負!

  柳夢蝶這一躍上擂台,台上台下齊都吃驚。柳夢蝶只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而對方

卻是江湖上成名多年的人物,一對銀花奪在北五省大大有名。台下群雄都為柳夢蝶擔心,就

是婁無畏和丁曉,雖見過柳夢蝶本領,也擔心敵人太強,怕柳夢蝶不能應付。

  耿卓環也是這樣地想,他驟吃一驚之後,看清楚來人,「不過」是一個小姑娘,也只以

為她不過輕功有獨到之處而已,硬碰硬打,憑自己的一對銀花奪,無論如何也不會「三十年

老娘倒繃嬰兒」,在「陰溝裡翻船」的。

  耿卓環先不亮招,對柳夢蝶冷冷地看了一眼,微笑說道:「小姑娘,打擂台不是好玩的

事情,你還是趕快下去吧,我實在捨不得傷你的命。」

  哪料柳夢蝶年紀輕輕,口氣卻大,她也傲然笑道:「那我也不擊斃你好了,最多把你打

成殘廢,你別害怕。」原來她剛才在台下時,聽人談論,知道耿卓環在敵人中,還不算是無

惡不作的,不過他恃強欺人,倒是有的。因此在柳夢蝶躍上台時,就立心「只」把他打成殘

廢。

  耿卓環成名多年,心高氣傲,如何受得了柳夢蝶這一挺撞,立刻面色倏變,把憐惜之

心,化為一團怒火。雙奪一舉,怒聲叱道:「臭丫頭,你有多大本領?如此不識抬舉。正是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進來,你可別怪老子不客氣!」

  柳夢蝶懶得答話,青銅劍出手,一頓劍訣吐出瑩瑩寒光,便奔耿卓環胸坎刺去。武家有

句俗語說:「刀走白,劍走黑。」意思是使劍的,多由左右偏鋒踏進,很少踏正中宮,向前

刺擊的,這在武林規矩中,簡直是一種藐視。耿卓環不禁大怒,兩膀用力向外一嗑,雙奪呼

的一聲,左右夾擊柳夢蝶的耳門。哪知柳夢蝶這一招竟是虛著,她未容雙奪擊到,已一個

「拗膝摟步」,圈到耿卓環右側,劍招倏變,青鋼劍向上一撩,便反挑敵人右臂,耿卓環雙

奪扎空,柳夢蝶已如閃電擊到,這一驚非同小可,收招不易,急往右擰身,斜竄出去,而柳

夢蝶又已如影隨形,跟蹤宜上。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柳夢蝶兩招發出,耿卓環馬上改容。別看柳夢蝶年紀輕

輕,這兩手功夫,已非江湖上尋常可比。耿卓環不敢輕敵,也不容他輕敵,他急把雙奪一

交,封閉門戶,用出十二分精神,施展出平生絕技,來斗柳夢蝶這小姑娘。

  耿卓環先前因為輕敵,以至險些吃虧,現在抖起精神,雙奪展開,迎、送、剪、扎,吞

吐抽撤,恰似駭電驚霆,兩道銀蛇,貼著柳夢蝶身形飛舞,比鬥劉雲英時,更其厲害。

  柳夢蝶初逢大敵,也是分外小心,她把青鋼劍展開,劍式天嬌如神龍,身法輕靈如彩

蝶。尤其厲害的是:她年紀輕輕,劍法卻兼兩家之長,有太極劍中十三劍的招數,又有心如

神尼所傳的達摩劍法一百零八式,忽虛忽實,忽徐忽疾,乍進乍退,倏上倏下。時而柔如柳

絮,借力打力;時而猛若洪濤,驟然壓至。真是兼有內外兩家之長,她一劍刺來時,全暗藏

幾個變化,若耿卓環要硬碰時,她就用粘、卸兩字訣化去;若耿卓環以為她是虛著時,她又

突而把力量用實,令到耿卓環防不勝防。柳夢蝶這一劍法展開,擊、刺、撩、抹、崩、刪、

劈、剁,無不恰至好處。真當得上是:慢中快,巧中輕,行雲流水,穩捷輕靈!動手到三十

多招,耿卓環已覺得自己的招術發出去,往往受到敵人的牽制,不能隨招進掏!不禁倒吸了

一口涼氣,深知遇到強手,恐怕真的會「三十年老娘,倒繃嬰兒」了!

  耿卓環的雙奪本來是最善於鎖拿敵人刀劍的外門兵器,然而現在對著柳夢蝶這口青鋼

劍,忽柔忽剛,竟非但不能鎖拿,而且封閉不住了。

  耿卓環心中是又焦躁、又駭怕,猛地打定主意,兵器上打不過,就改用暗器吧。他的鐵

蓮子連環打潔,也是北五省有名的。他顧不得這是暗算小輩,而要急於保全名譽了。

  主意打定,退步抽身出奪一兜,「綵鳳旋窩」,奪挾風聲,向柳夢蝶下三路,直掃過

來。柳夢蝶何等厲害,青鋼劍「倒轉乾坤」,倏地略一斜避,便倒翻上來,攔斬敵人的右

腕。哪知耿卓環這招,原是以攻擊掩護退卻,他待柳夢蝶略避時,已拔身一跳,斜掠出數丈

以外,猛地右奪交於左手,急急摸出幾顆鐵蓮子,一抖手幾點寒星,連翩飛到。

  柳夢蝶一聲嬌笑,青鋼劍閃閃吐寒光,扁劍身,揚劍尖,劍光霍霍中,把幾粒鐵蓮子全

部反彈回去,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台上兩聲奇怪的音響,接著又是兩聲,那北五省成名

的人物耿卓環哎喲連聲,已像斷線風箏般跌下台去,他中了柳夢蝶的牟尼珠鏢,岳君雄這邊

的人相顧失色,三山五嶽好漢,也群相驚訝。有些老一輩知道這種暗器來歷的人,還以為心

如神尼,天外飛來。他們不相信柳夢蝶一個小姑娘竟傳了心如神尼的這手絕技。

  那接續兩聲奇怪音響,正是柳夢蝶的「珠鏢傳聲」。原來柳夢蝶格遵師訓,輕易不准發

出珠鏢,除非是碰到危險或敵人先發暗器時,才准發鏢拒敵。而且在發鏢時,要先將一粒擲

上半空,再發第二粒與它相碰,珠鏢中空,迎風有聲,兩珠激盪,其聲更厲。這個打法名為

「珠鏢傳聲」,是不肯暗襲,先行警告之意。

  耿卓環若不先發鐵蓮子還可多耗一會,他一發鐵蓮子,這便糟了。柳夢蝶以一劍戰他雙

奪時,雖佔了上風,可是急切之間,也還勝他不得。見他先發暗器,自然正中下懷,於是珠

鏢出手,「傳聲」之後,馬上把他打下擂台。

  岳君雄這邊的人相顧失色,急急趕來救護時,只見耿卓環如癱瘓一般,倦伏地上,不能

動彈。他啞聲對同伴說道:「俺給那臭丫頭弄殘廢了!」細一察看,原來他左右兩膝的「環

跳穴」都給珠鏢穿過,軟筋打碎,就是治得好,也不能行走了。

  柳夢蝶珠鏢得手,只見台下喝彩聲、怒罵聲響成一片,千萬雙眼都注視自己。剛才激戰

時不覺心慌,現在倒覺得有點心慌了,敢情那不是心慌,而是羞怯。她到底是個少女哪,而

旦還是第一遭碰到這樣大的場面。

  她垂下頭,正想跑下台去,忽聽一聲蒼勁的聲音喝道,「姑娘別走,俺還要領教領

教。」柳夢蝶抬起頭來,只見一個五旬開外的老者,已跳上台來,笑吟吟地對自己道:「中

幗出英雄,英雄是年少。老夫老矣,何幸尚得見心如傳人,珠鏢絕技。若不賜教,遺憾一

生。」

  這老者一縱上台,台下又是一聲喝彩。雲中奇低聲對獨孤一行道:「岳君雄怎的拉到四

川唐家的人出來?」原來這人外號「飛天神猿」唐萬川,他的叔叔唐棟材是雲中奇少年時代

的朋友。唐家的暗器,當時號稱天下第一,打暗器和接暗器兩都精絕。當時雲中奇的師父殷

鳴皋以「聽風辨器」之術,冠於江湖,但發暗器的本領則不及唐家,所以兩方為了互相研

摩,曾成好友,雲中奇和唐棟材自然交上了。唐萬川小一輩,雲中奇和他並不很熟,不過深

知他全得家傳,是唐家後起之秀,所以才有「飛天神猿」的綽號。

  「飛天神猿」唐萬川的叔叔唐棟材,四十年前,曾有一次機緣,偶然碰見心如神尼鏢殲

群盜,見她的牟尼珠打法,出神入化,自歎不如。他本是因為久聞心如之名,想找心如比試

暗器的,一聽了她的「珠鏢傳聲」就已服貼了。他回四川後,再不敢以「天下暗器第一家」

自誇,也常常對弟侄說及心如的厲害。唐萬川未見過心如,自然不相信,他少年氣盛,很想

找心如比試。可是四十年來,心如未到過中原,唐萬川也從十餘歲的少年,成為五旬開外的

老者了。

  四川唐家和岳君雄並無交情,但卻和他這方的一人相熟,這人代表岳君雄卑詞厚市請他

們助拳,他們不肯。但他們僻處四川,只顧隱居,不關心大局,也不知義和團中的複雜情

況。那時他們恰巧北遊,聽說有大擂台局面,雖然他們不答允給岳君雄助拳,卻答允來「觀

擂」,做岳君雄的貴賓。

  他們本不準備出手,但一聽到柳夢蝶的「珠鏢傳聲」後,唐萬川卻躍躍欲試了,原來他

是和他的叔叔唐棟材一道來的。他是暗器名家,一見柳夢蝶出手,遙觀手法,遠聽風聲,不

禁深深詫異。這小姑娘的暗器工夫,竟有極深造詣,只不知比自己如何。他正想問他的叔

叔,只見他的叔叔已輕聲說道:「這是心如神尼的家數!」他叔叔也是非常驚異。

  唐萬川問他的叔叔道:「你看我上去能不能鬥得過她?」唐棟材想了一想道:「很難

說,如果是心如本人,那我們絕鬥不過。只是我剛才聽她的這手『珠鏢傳聲』,雖得心如真

傳,尚未達心如境界。心如的珠鏢,發出的聲,勁而急銳,餘音繚繞,久久始絕。這小姑娘

的「珠鏢傳聲」無此急銳,餘音也短促得多。但話說回來,她只是火候較差,論身法手法,

都是上乘功夫。照我看你和他差不了多少。如果我上去,那就不行了。」這不是唐棟材侄兒

客氣,唐棟材年紀老邁,腕力眼力,都已消退,而他的侄兒,卻正是處在巔峰狀態之中。

  唐萬川一聽叔叔如此說,更急不可待地就竄上台去,他倒是很客氣,並沒有輕視柳夢蝶

的表現。

  只是他這一上去,可急煞了雲中奇、獨孤一行等知道四川唐家來歷的人,也喜煞了岳君

雄這邊的人,以前求他助拳他不肯,現在他自己跳上去了。

  書接前文。話說柳夢蝶見唐萬川和自己客氣,正待答話,猛然間又跳上一人,藍布大

褂,長鬚飄然,這人正是匕首會開山三老之一的雲中奇。他是怕柳夢蝶接不了唐萬川的晴

器,想憑自己「聽風辨器」之術,替她解圍。

  雲中奇一躍上擂台,就對唐萬川拱手道:「賢侄別來無恙,令叔也來了嗎?這位小姑娘

打累了,還是讓我和賢侄過手玩玩吧。」

  哪知唐萬川見是雲中奇,雖然很恭敬地作了長揖,卻還是委婉拒絕道:「先輩聽風辨器

之術,小侄曾多次領教。這位小姑娘的珠鏢絕技,卻不能錯過,小侄此來,只是想比試暗

器,並非動刀動劍,這位小姑娘雖苦鬥了一場,但比暗器卻並不太耗力氣。」

  雲中奇正待再說,柳夢蝶己搶著發話道:「雲老前輩,我不累。既是這位老英雄要賜

教,我只好奉陪。」她倒是不肯領情,也躍躍欲試呢。

  雲中奇剛才這一縱上擂台,岳君雄這邊的人,很是不快,忿他前來打岔。可是照擂台規

矩,他們是勝方,柳夢蝶有權不打,改由第二個人接替的。現在柳夢蝶一口答應,願意接

招,卓不凡便宣佈由柳夢蝶對唐萬川,雲中奇只好怏怏而退。岳君雄那邊一齊大喜,恨不得

唐萬川廢了柳夢蝶。

  可是雲中奇這一打岔,柳夢蝶已知道唐萬川和自己這邊的人,很有淵源。因此,這才不

致下殺手,結仇家。

  當下唐萬川和柳夢蝶兩人,風馳電掣,此追彼逐地在擂台上繞了兩匝,唐萬川猛地揚聲

喝道:「姑娘接鏢。」欲知二人勝敗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虎鬥龍爭 氣寒西北何人劍 風流雲散 聲斷東南幾處蕭

  唐萬川揚聲喝道:「姑娘接鏢!」不肯暗襲,先叫一聲。回身撤步,以「反臀陰鏢」手

法,展唐門絕技,錚然一聲,直奔柳夢蝶中盤「雲台穴」。

  相距極近,力大勢急,柳夢蝶身回勢轉,只見鏢貼肋旁,倏然穿過。說時遲,那時快,

唐萬川已急換身形,第二鏢、第三鏢又劈空打去,一取柳夢蝶的上盤「神庭穴」,一取下盤

的「軟麻穴」。柳夢蝶一揮利劍,將取上路的鏢磕開,順著用輕功提縱術「一鶴沖天」絕

技,身軀憑空拔起,把奔下盤的鏢也讓過了。

  唐萬川這三鏢不過是探柳夢蝶虛實而已,但已使柳夢蝶悚然動容:這老頭兒真得小心對

付。原來他也會以暗器打穴。

  一退一進,兩人又已相隔兩三丈之遙。柳夢蝶一抖手,嗤!嗤!嗤!珠鏢三粒,連翩打

至,怪聲搖曳。唐萬川一辨破空之聲,便知這三粒珠鏢,也是分取自己上中下三處穴道。大

喝一聲:「好招!」一個「鐙裡藏身」,讓過第一粒,立伸猿臂,接過了第二粒,一抖手,

以珠鏢還珠鏢,把她的第三粒也激射下擂台去了,他接珠鏢的左手,戴的是鹿皮手套。

  兩人這一暗器爭鋒,擂台較技,大家都知不易輕與。那唐萬川是暗器名家,他身上的暗

器不止一種,頭三枝是普通的飛鏢,見打柳夢蝶不著,立刻變換暗器,更換打法。

  唐萬川左手一抖,往暗器囊中一探,先後取出十顆無毒的蒺藜,分交兩手。(唐家的蒺

藜有有毒與無毒兩種,有毒的見血封喉。唐萬川只是較技,因此不願用喂毒暗器。)唐家的

蒺藜,與別家蒺藜不同,打造得特別輕巧,每顆不過四兩,但卻四周鋒利。別人莫說不會

打,根本不能緊握。

  兩人在擂台上疾走輕馳,唐萬川的蒺藜忽爾出手,右手一揚,五團寒光,接連飛出,隨

著身形一晃,左手一揚,又是五團寒光,向柳夢蝶流星般襲到。

  柳夢蝶見唐萬川一探暗器皮囊,已是嚴密防備。只見她也右手一揚,珠鏢五粒分迎第一

批的五顆蒺藜,蒺藜雖小,珠鏢更小。五粒珠鏢與五顆蒺藜相撞,五團寒光竟給撞得歪歪斜

斜,失了準頭,向柳夢蝶兩旁飛墮下去了。柳夢蝶竟能以暗器打法,使出太極門中的以力打

力,以力卸力的功夫。這手絕技,令唐萬川大驚失色。

  柳夢蝶打歪了敵人第一批蒺藜,第二團寒光又己流星般襲到。

  這時,柳夢蝶不能再以珠鏢,用前法將敵人暗器打歪了。因為柳夢蝶的牟尼珠鏢手法,

到底尚及不上心如神尼的爐火純青。她左手掌心之力,還不能同時發五粒珠鏢,都像右手的

恰到好處,可以借力打力,碰歪對方暗器的。

  但柳夢蝶的達摩劍法,也得自心如真傳,她青鋼劍展開,一片寒光,呼呼捲舞,只聽得

一片繁音過處,金鐵交鳴,五枚蒺藜都給她打落台上。

  唐萬川料不到柳夢蝶劍法也如此精湛,心中更是嘀咕,深怕暗器名家的聲譽保全不了,

他一發急,竟施展了平生對敵,未曾用過的絕技,以蛇焰箭夾子母彈向柳夢蝶射來。那蛇焰

箭,一碰硬物,便發出硫磺火焰,絕不能用兵器硬磕;那子母彈則是一個母彈上有九孔,中

藏九枚鐵蓮子,用內勁發射,一捻一擲,飛出之後,「子彈」會被母彈裡面所藏的機簧引

動,自動彈了出來,直取敵人,如冰雹降落。這兩種暗器,一齊運用,端的是相得益彰。

  柳夢蝶打落唐萬川蒺藜之後,知道敵人暗器奇多,手法厲害,不敢稍存驕貪,更是特別

小心,他見唐萬川雙肩一晃,一抖手,便嗤的一道藍火,直奔自己衝來,她一閃身,火箭掠

過身後,砰的一聲,爆炸開來,她嚇了一跳,往前縱去,幸沒傷著,只見得對面有幾個奇形

怪狀的鐵球,發著噓噓怪聲,又連翩飛到。她一聽之下,知道其中必有古怪,不待鐵球到,

便倏地縱身,「一鶴沖天」,連人帶劍,直迎上去,青鋼劍輕輕一挑,竟把第一枚子母彈,

挑起四五丈高,流星殞石般飛越頭頂,逕跌下擂台去了。那九枚鐵蓮子在地下射出,四面激

射,好在擂台周圍十數丈方圓之地,都不准人近,看擂的不至受了誤傷。

  柳夢蝶打落第一個子母彈之後,跟著又避開第二枝蛇焰箭,再閃過正面來路,回轉劍

來,橫裡一拍,把第二顆子母彈,打得橫飛出去,「子彈」尚未發出,母彈已跌落地上。

  柳夢蝶連打兩顆子母彈時,第三顆又已飛到,距離柳夢蝶不到一丈,突然叮噹一聲,九

枚鐵蓮子同時飛出,柳夢蝶早有防備,將預藏在手中的一把牟尼珠以「天女散花」手法,向

上灑去,只見滿空暗器,如天花亂墜,流星四濺,互相碰擊,都向四周飛射出去了。

  柳夢蝶連躲開兩枝蛇焰箭,擊落三枚子母彈,她竟是很在行,子母彈敢碰,蛇焰箭則

避。饒是唐萬川展盡平生絕技,竟是奈她不何。

  但柳夢蝶也已心驚,她不知這老傢伙到底還有什麼刁鑽暗器。她急改守為攻,變換鏢

路,將牟尼珠流星打出,越打越狠。那唐方川也真不愧「飛天神猿」的稱號,只見他輕飄飄

閃來閃去,快若訊風,捷似靈猿,手中還揮舞一枝奇形怪狀的兵刃,(這是唐家特製的兵

器,擅接暗器的「靈犀撅」。)饒是柳夢蝶珠鏢紛紛攢擊,可也奈何他不得。

  柳夢蝶雖奈何他不得,但也把他打得手忙腳亂,無暇還擊,當此時也,忽聽柳夢蝶一聲

嬌叱,施展出牟尼珠鏢的絕技。

  只見柳夢蝶把手一揚,將一大把牟尼珠射上半空,跟著又是一大把牟尼珠直撒上去。唐

萬川非常奇怪:這小姑娘弄什麼把戲?不向人打來,卻射向空際。

  唐萬川方在奇怪,只見滿空珠鏢,互相碰擊,有的斜飛,有的直射,有的碰了第一顆之

後,再碰第二顆,第三顆,竟是拐彎飛到,滿空珠鏢,激盪之下,竟紛紛向自己飛來。唐萬

川這一驚非同小可,平生沒見過暗器有這種打法的。一般暗器不論怎樣厲害,都是直線飛

來;唐萬川輕功超卓,又擅「聽風辨器」之術,他遙辨敵人手勢,再聽暗器破空之聲,總會

測到暗器打來的方位。如今碰到柳夢蝶這樣打法,暗器互相碰擊,有些竟是走「之字形」來

的。他驟出不意,饒是施展盡平生本領,右臂、左肩還是給珠鏢碰了兩下,受了一點輕傷,

擦破一些皮肉。

  唐萬川這一驚是非同小可,料不到柳夢蝶的珠鏢絕技,竟真個神奇,她能使珠鏢碰撞之

後,力度角度還是恰到好處,這手功夫,確在自己之上。他急揚聲喝道:「停!停!姑娘絕

技,果是不凡,老朽願拜下風。」他未被打下擂台,已先自認輸了。

  柳夢蝶碾然一笑,青鋼劍歸鞘,牟尼珠停發。也客氣地說了一聲:「承讓。」當下唐萬

川躍下擂台,楊廣達也待鳴鐘之後,出來宣判柳夢蝶勝了這場。

  台下彩聲雷動,岳君雄這邊的人盡都膽寒,縱有幾個自問武功勝過柳夢蝶的,也因為害

怕她的暗器,不敢上台比試。柳夢蝶等了半晌,不見有人挑戰,也逕自下擂台去了。原來她

力戰耿卓環,苦鬥唐萬川,也兀自累得精疲力竭,而且她一串牟尼珠,共七七四十九粒,現

在也只剩下了三粒,她自己心裡也暗叫「好險」!她雖然有權再打下去,但她也不願再打下

去了。岳君雄見柳夢蝶下了擂台,這才鬆了口氣,因為如果柳夢蝶不肯下去,而自己這邊又

沒有能接得住的話,這場擂台便算輸定了。

  柳夢蝶一下擂台,岳君雄這邊又推出人來,上擂索戰。這人是清宮特選衛士的隊長達什

巴圖魯,以十八路鐵琵琶掌法,折服清宮大內的武士,而得慈禧西太后信任的。他也是岳君

雄這邊的主腦人物之一,他一上台就索戰雲中奇,要和雲中奇比試掌法。他的話說得很難

聽。他說剛才雲中奇竄上擂台,躍躍欲試。現在他不願教雲老前輩失望,要在掌法上討教三

招兩式,如果雲中奇不願比掌,要亮兵器的話,他也只是一雙肉掌奉陪。原來岳君雄這邊的

人,既忿雲中奇剛才上來打岔,又知他不擅掌法,故意派出琵琶掌高手,向他指名索戰。

  當下雲中奇很感為難,憑自己威名,斷不能以兵刃對他肉掌。但自己擅的是鞭法,而不

是掌法,又不願以己所短,攻人所長,心內正自猶疑不定,正在躊躇,驀見一人已越眾而

出,雲中奇定睛一看,原來是蝴蝶掌前輩翦二先生,不由得心中暗暗叫聲慚愧。獨孤一行坐

在雲中奇旁邊,見雲中奇面色不大自然,低聲笑道:「老兄,等會就有你樂的了,這老頭兒

準會把他像耍狗熊似的耍個夠。」

  獨孤一行話猶未了,只見那翦二先生大搖大擺地走近台前,把長衫輕輕一捊,便縱上台

去,他身軀搖搖擺擺,好像立足不穩的樣子,氣喘吁吁地說道:「人老了,是不行了。」台

下一般人看來,都替翦二先生擔憂,可是兩方成名人物卻暗暗喝彩:這老頭兒功夫好純,他

的身法名為「東風戲柳」,是內家的上乘功夫,與「醉八仙」拳的身法步法,有異曲同工之

妙。

  達什不是不識貨的人,他見翦二先生「賣」了這手「東風戲柳」,心中也暗暗吃驚,可

是他自恃十八路鐵琵琶掌法,駢掌可洞牛腹,江湖之上,罕遇敵手。他邁步迎前,厲喝道:

「你想代雲中奇作替死鬼?」

  翦二先生微微一笑,說道:「是呀,俺這老骨頭多年沒有挨打了,正想趁這機會鬆散松

散,你若能打俺一掌,俺倒真得多謝你。就只怕你打不著,相好的,你這就發掌吧。」

  達什巴圖魯幾曾受過人這般蔑視,怒吼一聲,「白猿探路」,合著雙掌,便照翦二先生

的華蓋穴劈去。

  那翦二先生也煞奇怪,既不接招,也不還掌,身軀霍地一翻,便輕如燕子地翻到達什背

後,待達什猛地旋轉過來,琵琶掌法連環三掌直劈過來時,他又抱頭一竄,說聲:「哎呀!

沒打著!」他繞著擂台亂跑起來了。

  達什巴圖魯又怒喝道:「你這糟老頭兒,往哪裡走?」他邊罵邊追上來。可是翦二先

生,左面一兜,右面一繞,忽而如陀螺旋轉,忽而如警箭先沖,直似身不沾地似的。他身法

展開,輕靈飄忽,真賽如蝴蝶穿花,孵蝣戲水。

  原來他的蝴蝶掌,從小便練習穿花繞樹的身法步法,練習時在地上縱橫交錯密密麻麻地

植了百數十個柏木樁,人便在柏木樁中練習奔跑,練到可以閉目奔馳,左右穿插,連衣裳都

不致沾到柏木樁時,才算功夫告成。因此他和人對敵時,只是這麼隨意亂繞,便可引得敵人

頭昏眼花,饒你什麼鐵琵琶,金鋼手如何厲害,只是撈不著他。

  達什巴圖魯風馳電掣地在擂台上空自追逐,連翦二先生的衣裳都沾不著。而且更氣人的

是:達什不追他時,他反而迎上前來,盡情戲侮,待再追時,他又或前或後,或左或右,只

在你身邊亂繞。

  這樣不須多少時候,達什巴圖魯已眼冒金星,頭昏腦脹,腳步漸漸緩慢下來。說明遲,

那時快,翦二先生一個「金鯉穿波」,反踏中宮,直搶過來。達什忙用「搖龍出洞」之勢,

揮臂一格,但翦二先生只一閃身又已到了達什背後,他雙臂前伸,不及遮擋,頓時給翦二先

生劈劈拍拍打了兩個耳光,只打得達什耳鼓雷鳴,心頭火起。他突右腳探前,身子向後倒

仰,「臥虎回頭」,右拳向後己猛發出去。這是琵琶掌中一個拚命招數,達什救招不及,這

才拼著與翦二先生兩敗俱傷。卻誰知剪二先生霍地向後一撤身,冷笑一聲,雙腳連環飛起,

「分花拂柳」,直向達什兩胯踢去,只聽得砰砰兩聲,打個正著,登時像拋球一樣,把達什

水牛般的身軀,拋起一丈多高,跌倒台下,弄了個「四腳朝天」。

  翦二先生把達什打下擂台後,在鐘聲悠然中又緩緩地走下擂台,大搖大擺地回去,只恨

得岳君雄耳邊的人牙癢癢的,可是他們那邊,精於掌法的沒有幾人,見達什鐵琵琶這樣厲

害,都吃了大虧,如何還敢輕易招惹。

  這時已打了五場,方才日午。五場中岳君雄這邊竟輸了四場,岳君雄心中十分煩躁。正

待再選高手攀回場面,只見丁曉這邊,雲中奇已越眾而出,縱上擂台,嘩啦啦地解下了蚊筋

虯龍鞭,迎風一抖,筆直如槍。他一擺蚊龍鞭便發話道:「老朽久已不在江湖爭臉,更不欲

挾技凌人。但也不能任人指名累戰,剛才翦二先生替老朽接了一場,料還不致叫朋友們失

望。如今我也不能叫朋友們失望,願憑這幾根老骨頭向列位討教討教。」他說道,把眼睛一

掃岳君雄這邊的人,大聲喝道:「呔!哪位請上?俺不興指名索戰。」他年近垂暮,火氣卻

還很盛。

  岳君雄這邊的人,面面相覷,剛才指名會他他不來,現在他可不請自來了。只是他一上

台就亮出虯龍鞭,當然是要在兵器上見個輸贏。岳君雄這邊,有許多老資格的清宮衛士,非

但知道雲中奇來歷,而且有的還曾和他交過手,因為雲中奇是匕首會的開山三老之一,而匕

首會在很長一個時期,是被清廷嚴歷搜捕的。雲中奇以前,曾在一晚之間,連鬥四名大內衛

士,而且殺了其中三個。這事現在說起來,還令他們膽寒。他們知道雲中奇這條虯龍鞭,能

奪兵器,可作軌鞭,挺起來還可當練子槍用,端的厲害非常。

  岳君雄這邊的清宮衛士們正在面面相覷,那請來的幾個西藏喇嘛中,有一個叫做宗達陀

喇嘛的,使的也是一宗奇奇怪怪的兵器,名為籐蛇棒,乃是用西藏特產的山間紫籐,浸入油

中,百浸百曬而成,棒上纏著鋼絲,頭尾長約八尺,堅韌無比,快刀利斧,也斬它不斷。這

籐蛇棒,也跟虯龍鞭一樣,是軟中帶硬的兵器。

  宗達陀見眾人似有懼怕雲中奇之意,不禁勃然大怒,他傲然對岳君雄道:「待俺去接他

這場吧,一個糟老頭有什麼值得可怕的。」他昂然排眾而出,跳上擂台,也學雲中奇的樣

子,嘩啦啦地在腰間解下籐蛇棒,迎風一抖,當胸一立道:「請進招!」

  雲中奇一望他的籐蛇棒,不禁暗笑道:這條棒大約是俺這條鞭的兒子,長相好似,倒要

試試它的威力。因此也不謙讓,一聲「有禮」,刷的一鞭,便向宗達陀迎頭砸來。

  宗達陀喇嘛知道雲中奇的虯龍鞭和自己的籐蛇棒同一路數,看雲中奇一出手便用摔鞭手

法,樓頭蓋頂地砸下,冷笑一聲,雙肩一晃。籐蛇棒揚頭挫尾,猛抖起來,「金蚊鎖柱」,

向鞭身便纏,他是誠心硬碰硬鬥。

  雲中奇不知敵人虛實,未過招,先防敗。他不待沾上,立即一坐腕子,把虯龍鞭猛地制

回,一個「怪蟒翻身」,刷的一個「盤打」,從左往後一翻,虯龍鞭直似神龍天矯,旋風似

的照敵人右肩掃來。宗達陀也自不弱,將棒一旋,「倒踩七星」,身似飄風,「巧步旋

身」,連人帶棒,倏地轉到雲中奇背後,手起棒落,「橫江截浪」,呼的一聲響,便向雲中

奇攔腰掃去。

  雲中奇歷遍滄桑,慣經大敵,更兼「聽風辨器」之術,冠於江湖,他見敵人一旋,早已

留神背後,一聽聲響,他連頭也不回,反手一鞭,直像背後長著眼睛似的,便壓棒身,卷敵

腕。宗達陀大吃一驚,急用「臥地龍」之勢,往下一殺腰,貼地擰身,閃開了雲中奇招數。

說時遲,那時快,雲中奇早已旋過身來,竟施展開「綵鳳旋窩」,「雲龍掉首」,「連環盤

打」,三旋身,三猛招,纏頭、鞭腰、繞兩足。一招緊跟一招,狠狠攻來。

  不料宗達陀喇嘛棒法竟也非常精湛,他以「蜉蝣戲水」身法,略一閃過,也同時展開了

進手的招數。他這條籐蛇棒,共分磨、打、推、轉、圈、滑、劈、壓、纏、拿、鎖、扣十二

字訣,忽棒、忽鞭,又可當練子槍用,變化倏忽,和雲中奇鬥在一起竟是半斤八兩,各不相

讓。

  籐蛇捧斗虯龍鞭,鞭迎棒去疾驚霆,虎鬥龍爭,鬥了幾十個回合還是不分勝負。兩人在

擂台上跑馬燈似的你攻我守,我進你退,不知不覺從台中央直打近台邊。宗達陀心中暴躁,

殺得性起,猛地虎吼一聲,「夜叉探海」,手起一棒,直取雲中奇的天靈蓋,他似乎忘了護

身要訣,只顧進取,下盤大開,雲中奇大喜,略一閃身,一沉鞭頭,「烏龍掠地」,便向宗

達陀雙足繞來。哪知宗達陀是存心硬拚,倏地雙足縱起,待雲中奇的鞭一挺時,他疾地一

落,沉棒一圈,鞭與棒竟糾纏在一起,他也脫身鞭影之外,用盡全力,用力一扯,那邊雲中

奇也用力一拉,兩人都是內外功夫,都差不多到達爐火純青之境的人,這一用力,少說也在

千斤以上,那刀劍所不能斷的虯龍鞭與籐蛇棒,竟都「逼卜」一聲,斷了一截。驟失重心,

雲中奇和宗達陀都同一時跌下擂台,各自拿著半截鞭棒,怔怔地喘氣。

  一聲鐘鳴,這回是卓不凡出來宣佈,兩方都不勝不敗,既同跌下擂台,就應算是平手。

  這一回岳君雄這邊的人,雖未得勝,卻是眉飛色舞,因為竟把雲中奇這一大勁敵,打下

擂台(雖然自己的人也給他打下),總算吐了口鳥氣。正得意間,忽見丁曉這邊,一個方面

大耳的和尚,猛地已跳上擂台,他們一看之下,又不禁面面相覷,相顧失色。

  原來這方面大耳的和尚,是嵩山少林寺的高僧宏真和尚,當時少林、武當兩派,傳人最

多,聲勢最大,尤以少林派,更分為四支:福建莆田,河南登封(即嵩山這支),南海少

林、峨眉少林。四派都代出名手,聲聞南北。其中嵩山少林寺,更被稱為「武林總匯」,據

傳有七十二種絕技,每種絕技,都能獨步江湖。例如只談掌法,少林寺中便有鐵沙掌、黑沙

掌,紅沙掌、金沙掌、金豹掌、鐵琵琶、鐵掃帚、般若掌、長拳等九種,南北各派暗器約有

四十多種,少林寺中便佔了二十多種。而這宏真,又是嵩山少林寺達摩院(武功達第一級的

和尚才能進去)的高僧。岳君雄這邊的人,震於少林寺的大名,又知道宏真的來歷,所以他

一上台,已是先聲奪人。

  岳君雄正待請他倚為靠山的噶布爾大喇嘛出戰,忽見人叢中竄起一人,也不過來與他打

個招呼,便逕自縱上擂台去了。這人約摸有四十多歲,五短身材,滿嘴絡腮短鬚,相貌醜

陋,可是身形步法,顯得很是利落。岳君雄這邊的人竟沒一個認得他,大家都很納罕。

  這人一上台,便拔出一對精鋼打造的「佛手拐」(兵器名),亮了門戶,一聲冷笑道,

「大師,別來無恙?」宏真定睛一看,這人相貌好熟,再一想,驀然憶起一人,也不禁愕然

驚顧。

  宏真今年近六十歲了,他並不是自幼出家的,他做和尚還不到三十年。三十多年前,他

是嵩山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年紀輕輕已經學成技藝,離開師門在江湖「闖萬」,投到一家鏢

局做事。當時武林中門戶紛歧,互相標榜,也互相非議。那鏢局裡原有一位武當派的武師,

叫做傅圖南,在鏢局中很有面子,宏真來了,他頗感不悅,有一天互相誇耀門戶,傅圖南

說:武當派和少林派,雖淵源極深,(武當的開山祖張三豐是從少林派中出來自創一派

的。)但武當已是取少林所長,捨少林所短,另創內家正宗門戶,比少林要強得多了。宏真

那時,初出江湖,少年氣盛,聽了大為不服。說:什麼「內家」「外家」,其實只是武當派

造出來,騙外行人的。天下武術派別,雖各有特長,但都要練氣練力,每一派中都有傑出之

士,不能說這一派必定勝過那一派,更不能說「內家拳」就必能勝過「外家拳」,兩人互相

譏貶,爭持不下,比起武來,宏真一個收不住手,用金豹掌把傅圖南打傷,傅圖南竟因受了

內傷,不能再練武功,過了幾年,就鬱鬱而死了。宏真經這件事後,後悔得了不得,他又因

接觸到一些江湖義士,醒悟到保鏢只是為達官貴人賣命,殊為不值。周此他悔恨之下,這才

跑去出家,要在古剎青燈之旁,深深懺悔。

  哪知傅圖南還有一個弟子,因師門恩重,矢志報仇。傅圖南死後,他曾來行刺過一次,

他當然不是宏真對手。但宏真既傷其師,自不忍再傷害他。宏真倒是再三道歉,雖把他打

敗,卻反求他原諒。但傅圖南的弟子卻是一個怪人,他一句話不說,既不道謝,也不諒解,

就跑開了。這場冤仇,一直沒有化解,不料三十年後,宏真和尚在擂台上又碰到他了。

  那登擂台應戰的人,正是傅圖南的弟子盧繼宗。宏真和尚先是愕然一驚,隨即斂手說

道:「老弟,三十年前舊事,至今尚未忘懷嗎?當年俺誤傷令師,事後悔恨得了不得。『殺

人不過頭點地』,何況令師不是死在俺的掌下,而是後來病死的。三十年前我已向老弟再三

道歉,現在也仍然向你道歉。甚至照江湖規矩擺謝罪的和頭酒都行。老弟,這段樑子,總可

揭過去吧。」

  「不過你我的事情,要等擂台結束之後才能辦理。貧僧此來,要爭是江湖道義。這是大

事,你我之間的糾紛卻是小事。老弟,他們兩方打擂之事,你不會不知道。何苦憑空插足其

間,來擾亂擂台?難道你也是岳君雄的羽翼?」

  盧繼宗倒的確不是岳君雄羽翼,而是他心切師仇,幾十年來苦練一門絕技,他也不大清

楚誰是誰非,他也不打算幫哪一邊,只是他見有宏真上台,他就要來打擂。而且他正是想在

萬目睽睽之下,替師門報仇,替自己露面,他如何肯聽宏真和尚的勸。

  他聽了宏真的話後,把佛手拐重重一頓擂台,又冷笑道:「說得這樣容易?我的師父因

你而死,我忍了三十年還不夠嗎?

  「你要我輕易罷休可是不行,你當初怎樣打我師父,我也得怎樣打回你,你叫我師父吃

了一掌金豹掌,我必得打回你一記佛手拐。以拐換掌,這便是三十年的利息。」

  「至於什麼擂台之事,誰是誰非,我通通不管,你要我不擾亂擂台,那行,你先當眾宣

布,輸了這場,不敢與我對打。然後咱們再找一個僻靜地方比試。」

  宏真一聽,此事已成騎虎。若在別個地方,要他認輸,他一定願意,他幾十年古剎青

燈,還有什麼爭名好勝之念。但此時此地卻非比尋常,擂台不知尚要打多少場,照卓不凡宣

布,兩方所同意的規矩是:若有一方不肯服輸,就以那方勝場多的為勝。自己認輸不緊要,

但若因此累了丁曉這方輸場,如何對得住柳劍吟,如何對得住江湖俠義?何況自己此來是代

表嵩山少林寺,又如何能在擂台之上,損了師門威望?

  宏真心想,輸是不能認輸的。但若打起來,自己又真不忍再傷他,但若不傷他,要將他

打下擂台恐也很難。看他身法步法,眼神充足,英氣內斂,武功想已大有進境。

  宏真皺眉瞪目,兀自打不定主意。台下已是一片鼓噪聲,岳君雄的人,見宏真低聲說

話,似露懼容!他們聽不清楚擂台上說什麼,以為宏真害怕了這條漢子,因此齊齊嚷道:

「擂台不是敘舊之場,打擂更不是對親家,怎的那禿驢兀是不動手?」

  卓不凡、楊廣達見他們絮絮不休,也覺很是尷尬,正想叫他們快點決定:到底打是不

打?只見宏真和尚把直掇脫下,隨便擺了個門戶,說道:「老弟,你把貧僧逼得沒法,你請

進招吧!」

  盧繼宗瞪了宏真一眼,忽然喝問道:「你是要用雙掌來對俺的佛手拐?」

  宏真和尚笑道:「俺出家多年,不慣舞刀弄劍了,老弟,你隨便『招呼』(動手)吧,

別客氣。」

  盧繼宗怒極,罵道:「禿驢,你傷害了俺的恩師,現在又小覷我。」他雙拐一分,隨手

亮式,「雙龍入海」,拂手拐往外敲擊。宏真和尚微微一笑,身隨拐起,明是走勢,似將閃

躲,竟突地橫身猛進,左掌略按盧繼宗右拐,一個翻身反臂,便疾向盧繼宗斜肩帶背劈去。

盧繼宗急往下塌身,藏頭縮項。宏真已是在他面門虛晃一掌,又收回來了。他還是不願下辣

手打傷盧繼宗。

  可是盧繼宗卻怪,他「閃」過一掌之後,卻並不長身展拐,卻趁熱突地肩頭著地,往上

便倒,身軀隨著雙拐旋轉起來,好像輪椅一樣,在擂台上疾轉,雙拐也貼著檯面盤打,狠狠

向宏真和尚滾來。

  宏真和尚見他展開「地堂拳」功夫,也不禁駭然一跳,急展開「閃、展、騰、挪的小巧

功夫躲閃時,只見那盧繼宗竟渾身就像圓球一樣!盤旋騰折,腕、胯、肘、膝、肩不論哪一

部分,一沾檯面,立即騰走,而且配合著他的雙拐,只要一拐支台,便可身不沾「地」,比

普遍的「地堂拳」身法,更顯得輕靈飄忽,毫不費力。他的雙拐、腕、肘、膝都可用來打擊

敵人,而且專向身下盤敲擊。

  宏真和尚徒手作戰,竟是非常費力。他似乎沒有學過破「地堂拳」的功夫,竟給盧繼宗

逼得連連後退。這時台下一片喝彩聲,岳君雄的人以為宏真和尚準會輸了。

  宏真和尚在給逼得連連後退時,聽得台下喝彩聲一片,面色倏變,驀然一聲長笑,身形

驟換,戰術更張。他雙腿疾發,展開「鴛鴦進步連環腿」的功夫,雙足交騰,穿拐進招,竟

是既快疾,又有力,跌蕩之間,顯得下盤功夫,十分堅固。

  宏真就只憑一套「連環腿」的功夫,已反客為主,倒逼得盧繼宗反退回去,這兩人一進

一退,一個在台上亂滾,雙拐盤旋;一個作勢擒拿,雙腿跌蕩,在台上(裁判)台下都看得

眼花繚亂之時,忽然不知怎的,明明是宏真和尚佔了優勢,卻突見盧繼宗右拐上撩,竟給他

一拐擊在宏真的左股上,卜然有聲。眾人大吃一驚,卻又忽地聽得一聲狂笑,盧繼宗已滾出

一丈開外,猛地翻身坐起,他的右拐已到了宏真和尚手中,只見宏真雙手用力一拗,把那精

鋼鑄造的佛手拐拗成兩截,拋到台下去了。

  宏真和尚邁步向前,笑道:「老弟,俺已受了你的一拐,你的氣總可消了吧?」盧繼宗

面色青白,不發一語,持著單拐一步一步走下台去。宏真向卓不凡等微一頜首,也逕自縱下

擂台。這一場只看得台上台下齊都納悶。

  原來宏真既不願輸,但又不願傷盧繼宗。他一心想的,只是如何化解,因此在初鬥盧繼

宗的「地堂拳」時,要不贏不輸,就份外費力,幾乎給盧繼宗迫下擂台。後來他見不是辦

法,把心一橫,才施展出連環腿絕技,將盧繼宗逼退,可是他還是一面打一面想:要怎樣才

能下台,使兩方面子都好過,因此他故意讓盧繼宗在不是要害的地方擊中一拐。再施展金剛

大力手法,將盧繼宗的一支佛手拐拗折。

  做裁判的卓不凡和楊廣達都看得有點莫名其妙,他們商議了一會,才由卓不凡出來宣

市:這一場算是打和。因雙方都不是被打下擂台的。一方中了一拐,但另一方卻給拗折兵

器,剛好扯直。

  宏真和尚在擂台上給盧繼宗賣了個大面子,他和盧繼宗之間的冤仇,果然如願化解。因

為盧繼宗自己說過:要化解,除非宏真吃他一拐,以拐換掌算是三十年的利息。而今宏真和

尚當真給他打了一拐,他是再也沒有說的了。

  不提宏真和盧繼宗之間的事情。再說岳君雄見接連打和了兩場,雖未得勝,也未落敗,

心中很是歡喜。他想趁勢勝回兩場,遮遮面子。當下就示意要擅於打穴的好手古飛雲出陣。

這古飛雲年過六旬,還是精神健鑠。他是清宮衛士胡一鄂的師叔,胡一鄂給婁無畏削了一雙

手指,不敢參加打擂,卻請出師叔來幫場。

  古飛雲一躍上台,就亮出了一對判官筆,這判官筆是專門打穴的兵器,共長一尺八寸,

普通兵器是「一寸長,一寸強」,點穴兵器卻是「一寸短,一寸險」。他一亮出判官筆,台

下群雄就知此人本領不弱。

  點穴、打穴的功夫,在武學中是一種非常難學的技藝,海內點穴打穴的名家,寥寥可

數。古飛雲這一亮相,獨孤一行已知道他的來歷,這人有幾十年打穴功夫,恐怕很難對付,

自己這邊雖有四川的打穴名手羅煥先在場,但羅煥先比古飛雲晚了一輩,獨孤一行恐怕他的

火候不夠,若萬一落敗,可傷了四川羅家打穴的威名。他不准羅煥先上去,卻自己站了起

來,想親自去打這一場,用擒拿手來斗古飛雲的判官筆。

  不料獨孤一行剛站起來,肩頭上就給人輕輕一按,隨即聽得一個人說道:「割雞焉用牛

刀,待小弟去接這一場吧。」獨孤一行回頭一望,見是江蘇的鐵面書生上官謹,他吁了口

氣,坐下去了。他心中暗罵自己,怎的會忘了這人。

  上官謹雖年近五旬,但生得面白無鬚,穿著一件絲綢長衫,拿著一把描金扇子,綢帶飄

飄,緩緩而出,顯得很是瀟灑出塵,風流儒雅。

  他走到台前,仰頭一看,「哎喲」一聲道:「這台怎搭的這麼高,我跳不上。」他一手

搖著扇子,一手輕揚長衫,竟一步步地掇級而登(台高一丈八尺,旁有木梯是給搭台工人上

下用的)。他這個模祥,引得台下觀眾齊齊發笑。」

  上官謹到了台上,將扇子一合,把古飛雲上下打量,猛地把扇一指,朗然笑道:「找道

是誰,原來是你,河南的打穴名家古飛雲。幸會幸會。我正想領教你的打穴手法。」

  打穴、點穴的海內名家寥寥可數。他們二人雖素未謀面,但卻久己聞名。古飛雲一看上

官謹的裝束神情,已猜到此人便是遊戲風塵,江湖上聞名膽落的「鐵面書生」。他驀然一

驚,但隨又惱怒。他的輩份很高,他不能忍受上官謹的戲耍。

  古飛雲是受師侄胡一鄂的攛掇(唆擺)才來幫場的,他對岳君雄其實沒有什麼交情,也

談不到什麼好感。因此他一來時,就聲明不論勝負,都只打一場。這是給師侄一點面子的意

思。料不到這一場便碰到上官謹,但古飛雲平生罕遇敵手,心高氣傲,雖震於「鐵面書生」

的大名,但也還不怎樣放在心上。

  當下古飛雲怒目一盯,大聲發話:「你大約就是什麼『鐵面書生』了,在前輩面前如此

狂法?你亮兵器進招吧,我雖年老,決不含糊。」

  上官謹見他以前輩自居,不覺暗笑,論年齡古飛雲是要年長十歲八歲,可是論輩份,兩

家武學,素無淵源,這可從哪裡排起?他微微一笑,又將扇一指道:「晚輩對前輩要恭敬一

些,我就用這把扇子向你請教請教吧。」

  古飛雲鬚眉皆張,勃然大怒,氣憤憤地道:「啐,你怎的這樣小覷人?你既然不用兵

刃,咱們就比空手點穴的功夫。」

  上官謹又是微微一笑,將扇往前一遞道:「古『前輩』,你看清楚,我的兵器就是這把

扇子,不慣臨時換過別樣。」古飛雲一看,這把扇子外面,烏漆光亮,敢情是鋼骨扇子。而

且扇骨上梢兩邊,閃閃發光,很像磨利的刀片。

  他心中一動,點穴的兵器是「一寸短,一寸險」,他這把扇只長一尺左右,比自己的判

官筆還短,若上官謹真能用扇點打穴道,倒真是不容輕視的勁敵。

  古飛雲雙筆一交,喝一聲:「既然如此,你接招吧!」話未說完,判宮筆左右一分,

「雙風貫耳」,左筆庭點面門,右筆直指上官謹的「華蓋穴」。上官謹道聲:「來得好!」

身軀一晃,雙筆走空,他的「鐵扇子」已疾如星火地立奔古飛云「雲台穴」點來,古飛雲筆

往下沉,待砸碎他的扇子,哪料上官謹又改點為削,扇子輕貼筆身,便待上削古飛雲手指。

古飛雲急用「梅花落地」式,向下一撲身,隨即倏地一個盤旋,雙筆橫敲,向上官謹腿肚的

「環因飛穴」和「關元穴」撞去。上官謹「摟膝繞步」,走偏鋒,甩腕子,避招進招,扇挾

勁風,又斜向古飛雲的「左肩井穴」打來,古飛雲雙筆撞出,救招不及,急極力斜身繞步,

直搶出好幾尺外,才躲過這一招,當下面上也有點發熱了。

  上官謹毫不放鬆,緊跟緊打。一把扇子,竟給他舞弄得出神入化,忽地拿來作點穴撅

用,忽地又拿來作五行劍使,扇頭到處,全是直指要害穴道。古飛雲不敢大意,也把一身絕

技施展出來,雙筆劈、砸、壓、剪、點、打、撥、壓,一招一式也都極其圓熟,顯露出幾十

年純淨的功夫。

  兩人都是打穴名家,判官筆、鐵扇子,全是指向對方三十六道大穴。一招一式都是驚險

非常,霎時間拆了三五十招,古飛雲漸漸覺得招術發了出去,往往受到敵人牽制,不能隨招

進招,這時才深知鐵面書生,果然名不虛傳,又鬥了幾合,古飛雲左手筆一遞,「仙姑送

子」,直扎上官謹的分水穴。上官謹把身一躬,身移步換,迅如旋風,已轉到古飛雲背後,

古飛雲急翻身獻筆時,上官謹突地把扇一開,容他剛一轉身時,就斜踏中宮,向他面門上一

撥一扇,和他開了個大玩笑。古飛雲突覺涼風習習撲面吹來,眼神一亂,就給上官謹直搶進

來,鐵扇子倏張即合,橫裡一打,電光石火般擊中了古飛雲右腕的「關元穴」,登時當卿一

聲,古飛雲右筆墜在台上,上官謹已哈哈大笑,躍過一邊,把扇輕搖,連說:「得罪得罪,

承讓承讓!一時失手,『前輩』你別見怪。」

  古飛雲滿面羞慚,幾十年盛名毀於一旦,只好扔下兩句門面話,便縱下擂台,其實他還

該多謝上官謹,上官謹素來手辣,這次見他也是成名非易,而且有了一大把年紀,這才只給

他輕點了一下。這一下固然使他右手血脈登時不能暢通,但他也是老於此道的人,自己可以

立即解救,所以還能縱躍下台。

  古飛雲一下了台,上官謹也下了台。他在喝彩聲中,仍是一手搖著扇子,一手持著長

衫,一步步掇級而下。好像滿不把打擂當做一回事兒。

  岳君雄見又輸了一場,看看自己這方已是能手無多,正在心急。他所倚為靠山的噶布爾

大喇嘛,已站了起來,說聲:「岳老弟不必憂慮,待我上去做翻幾個,給你勝回幾場吧。」

  噶布爾這一登台,卻又與眾不同,別人都是單身上去的,他卻帶著一個小喇嘛,小喇嘛

還背著一個大皮袋,脹鼓鼓的,不知什麼東西?

  眾人都深深詫異。他和小喇嘛已縱上擂台,只見他先不「叫陣」,卻向做裁判的卓不凡

和楊廣達打了個稽首,問道:「在擂台上是不是任憑比試什麼功夫都可以?」

  卓不凡看了他一眼,隨即一字一句,清楚地告訴他道:「隨你的便,要比試什麼都可

以。但別人卻不一定要按你劃出的門道來比試。比如你要專比暗器,你可以盡量施展,但別

人卻不一定要用暗器來和你相鬥,也許他只憑空手就可打敗你的暗器呢。總之,你有什麼功

夫,只管賣出來好了。台規絕不干涉你。」卓不凡頓了一頓,又看了那小喇嘛一眼道:「但

台規只限兩人對打,不能以二打一。你們到底是哪個先上?」

  噶布爾大喇嘛笑了一笑道:「自然是我。」隨即喝令小喇嘛道:「把布袋打開!」在卓

不凡楊廣達驚奇的注視下,只見這一大一小的喇嘛,在布袋裡拿出一口一口的柳葉尖刀,這

種刀兩頭都有刀刃,中間卻是手握的柄。兩個喇嘛隨即繞場疾走,把一口口的尖刀插在擂台

上。霎時間布成了縱橫交錯的刀林,七十二口柳葉刀白森森的刀尖向上,映日生輝。插完之

後,小喇嘛自下台去,而噶布爾則躍在刀林之上,來回疾跑一遍,驀地在刀林中間,單足獨

立,脾睨作態,揚聲喝道:「喂,哪位請上來溜溜?咱們來一個刀林對掌。」

  噶布爾亮了對手,看擂的人齊齊矯舌,武學之中,梅花樁的功夫已是難練,何況噶布爾

竟用利刃替代竹木,擺成梅花樁形勢,若非輕功絕頂,武藝深湛,休說在上面對掌,連立足

恐也不能。

  獨孤一行見噶布爾昂首四顧,旁若無人,皺皺眉頭,心想自己這邊,輕功好的人盡有,

但刀林對掌,卻怕不容易應付,這非但輕功要好,而且得嫻熟踩梅花樁的功夫,又要精於掌

法,內外功夫都得爐火純青,不然稍一大意,就有喪身刀林,血濺擂台的危險。

  獨孤一行又想自己出去接這一場,他雖然自己也覺沒有很大把握,但憑著幾十年功夫,

料還不致落敗。但剛一起身,卻忽見到一個鄉下老漢,穿著直掇大褂,已走出人叢,行近擂

台,獨孤一行一看,大為驚詫,這人功夫好純,他並不奔跑,腳底下卻極其迅疾,晃眼間他

就到了擂台邊了。這功夫真是罕見的上乘輕功。但這人是誰呢?獨孤一行卻怎樣也想不出

來。

  正在獨孤一行愕然之際,丁曉已是喜形於色地對婁無畏道:「這老漢便是我的師伯。」

獨孤一行耳朵很尖,馬上拉著丁曉問道:「什麼?是你的師伯?你祖父太極丁只傳下兩人,

柳劍吟和你父親,你哪裡又來一個師伯?」丁曉微笑道:「說來話長,總之他是我的師伯便

是了。我是學過太極兩派的功夫的,這位老者是河南陳家溝太極陳的哥哥,如何不是我的師

伯?」

  原來當時陳派太極和丁派太極同負天下盛名,以前也約略提過。那時陳派太極的掌門人

是陳清平的後代陳永傳,排行第三,卻做了掌門。現在打擂的人是陳永承,排在第二,因為

潛心武學,很少在江湖走動,所以獨孤一行不認得他,連丁曉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來的。

  他們對話未完,陳永承已上了擂台了,他並不蓄勢騰縱,卻是身軀平地拔起,嗖的一

聲,一起一落,也是單足輕點刀尖,「金雞獨立」,右足著刀,左足輕提,和噶布爾大喇嘛

相對而視,莞爾笑道:「你擺這玩意兒很不錯,我鄉下人沒見過,特地跑來玩玩。喂,你這

刀插得並不很牢,你可要小心點呀,不要自己閃下去。」

  噶布爾大喇嘛見這老兒貌不驚人,功夫卻很驚人,不禁心裡打突:「他們那邊到底有多

少奇材異能之士?連「鄉下佬』也有這種功夫。」但事到其間,但不容他不拼。他把大紅僧

袍一束,立了一個門戶,就請陳永承進招。

  這時台下千萬對眼睛,都看著這「鄉下佬」模樣的陳永承。只見他雙手下垂,腳步不丁

不八,掌心貼兩脾,指尖向下,十指微分。他竟隨隨便便地就像平日練掌一般,用「太極起

式」來應付強敵。

  噶布爾大喇嘛雙目圓睜盯住陳永承,只見陳永承笑道:「你還不發招?睜著眼看什麼?

等會就有好看的了!」噶布爾大喝一聲,猛地縱過兩口刀尖,嗖的打出一拳,其快無比。這

時陳永承已是在手立掌,指尖上斜,右掌心微扣,指尖附貼左臂曲池穴,以「攬雀尾」式,

左掌一撥敵腕,一披一攪,勢勁力疾,噶布爾慌不迭地收拳變招,陳永承又是身形微動,變

為「斜掛單鞭」,接著步轉拳收,成為「提手上勢」。他只是用太極拳的起手三個最普通的

式子,已把喝布爾最兇猛的「大力千斤拳」從容拆開,而且逼得喝布爾連連後退。

  這時台下暴雷的喝彩聲響成一片,就連婁無畏和丁曉也大為驚詫,他們都是精通太極拳

的了,但卻料不到師伯竟然可以像練拳一樣,以不變應萬變來拆招,他們不知當年太極陳

(陳清平)還更厲害,只以一手「攬雀尾」就打遍江湖。

  正當眾人看得神搖目奪之際,大家都不注意到有人疾跑到李來中跟前,好像報告什麼機

密似的。李來中面色微變,才一起立,忽又坐下,顯得很是焦躁不安。

  這時台上打得正緊,噶布爾大喇嘛已不敢搶著發掌,他展出西藏的羅漢拳對招,斫、

擺、切、打、撥、壓、擒、拿,沉穩迅捷,兼而有之,拳風虎虎,十分凌厲。陳永承的太極

拳展開,棚、摒、擠、按、探。捏、肘、靠,更是全身任何部分,都見功夫。

  噶布爾走了十來招,已覺得敵人非同小可,憑自己全身內外功夫,竟是難於應付。這時

陳永承忽又把太極拳拆散來用,一照面就是太極拳的第二十手「高探馬」,右掌猝擊噶布爾

上盤,噶布爾急右掌往外一穿,刷的一個「怪蟒翻身」,翻過一口柳葉刀尖,用出「大摔碑

手」,斜劈陳永承的右肩,陳永承一聲冷笑,「野馬分鬃」拆開掌勢,接著便用「倒攆猴」

反擊噶布爾下盤,噶布爾大吃一驚,身移步換,鍘閃過時,陳永承又已撲了過來!噶布爾正

待揉身進步,以「餓虎攫食」之式,探掌來切陳永承的右臂,但已來不及了,陳永承一個

「倒轉連環七星步」,一閃便攻,猿臂輕舒,噗的把噶布爾手腕刁住,太極拳借力打力,

「牽動四兩撥千斤」,只微微往外一帶,輕飄飄地似乎並不怎樣用力,就把喀布爾龐大的身

軀悠然舉起,在刀林之上,一個旋風舞,一聲長笑,就把噶布爾擲落台下,登時暈死過去。

  岳君雄這邊的人大驚失色,紛紛來救,罵聲叫聲,響成一片,卻沒人敢上台來(台上有

的是白森森的尖刀〕,台上陳永承卻不理不睬,他也像噶布爾剛上台時一樣,繞台疾走,只

是他一走過,七十二口柳葉尖刀,都齊齊折宙,只剩一小截深嵌台裡,還未拔出。陳永承再

雙足連環疾掃,把台上的刀片都掃落台下。笑道:「這些破銅爛鐵,須不能留在台上,阻礙

比試。」他下了台後,也不去見丁曉他們,便逕自離場,飄然去了。他來是為助師侄一臂之

力,目的已達,也就不辭而行。

  這場完了之後,李來中忽然找卓不凡談了幾句話,卓不凡面色陰暗,起立徵求兩方意見

道:「總頭目說;今日擂台較技,已比試多場,是不是可以暫停,移到第二日再打?他說他

有點事,恐怕不能在此逗留太久了。」

  卓不凡話聲方停,岳君雄已刷的一聲,掠上擂台,大聲喝道:「要暫停也可以,但得先

打過我和婁無畏這一場!剛才是朋友幫場,這回我和他得親自比試比試,才能算數。」接著

他又放緩聲調,面向李來中道:「現在不過是申牌時分,時候還早,再打一場也花不了多少

時間,總頭目,你就看完再走吧。」原來岳君雄見比了九場,自己這邊竟是一勝二和六負,

比對之下,淨輸了五場,心中十分氣忿,而且自己這邊,能手幾乎盡出,再讓別人打下去,

恐怕敗得更慘。因此,他趕著要和婁無畏打一場,他雖嘗過婁無畏的匕首滋味,但他見婁無

畏只是三十來歲,不信他的武功會有所傳之甚。他是想勝回一場,然後趁勢收擂,明天再借

故不打。這樣,就不至在萬目睽睽之下,失了面子。

  他著急要打,婁無畏更急,婁無畏心切師仇,深恐今日罷擂不打,會生變故。他見岳君

雄先上台索戰,心中大喜,岳群雄話未說完,他已疾如電光火石,輕如飛燕波流的霍地跳上

台來,接聲說道:「很好,咱們先打了這場再說。」他嗖的一聲;拔出了爛銀劍,亮開劍

訣,左手齊眉,右手抱劍當胸,挺然卓立,喝道:「岳君雄,你還不動手,可是要等著交待

交待後事麼?」

  岳君雄勃然大怒,罵道:「你有多大本領,敢如此放肆。」他的劍早已拔出,身形一

晃,便踏偏鋒進劍,劍光繞處,刷的便奔婁無畏左肩刺來。

  婁無畏兀立如山,動也不動,容得岳君雄劍尖堪堪刺到,突狂笑一聲:「來得好!」隨

手把劍一揮,「金雕展翅」疾如電掣,便向岳君雄左臂揮來、

  猝起不意,心膽俱寒,岳君雄料不到婁無畏劍招競這樣老辣,急忙扭身,斜滑步,好不

容易才避開這劍。說時遲,那時快,婁無畏已是身隨劍走,劍隨敵轉,爛銀劍寒光閃閃,把

岳君雄圈在劍光之中。

  岳君雄學過袁公劍法,袁公劍法以輕靈迅捷見長,原也是江湖上罕見的劍法,但岳君雄

卻學得並不很精,他初時還以為憑這套劍法,定可制服婁無畏,不料一施展開來,才知自己

比不上別人。他迅捷,婁無畏比他更迅捷;他輕靈,婁無畏比他更輕靈。只見婁無畏運劍如

風,鷹翔隼刺,使到疾處,一片青光揮霍,只見劍光閃閃,連人影也沒在劍光中了!

  劍光揮霍,劍風虎虎,劍法縱橫,婁無畏和岳君雄在擂台上風馳電擎地大戰起來。拆了

三十多招,岳君雄已漸漸覺得自己這口劍,遞出招去,往往給敵人劍式封住,無法進招。而

婁無畏則越鬥越勇,太極奇門十三劍中,又夾雜著飛鷹迴旋劍法,吞吐抽撤,時如鷹隼飛

天;擊刺截斬,時如猛虎伏地。岳君雄氣焰全消,方知自己本領,真不是人家對手。但幸岳

君雄的袁公劍法,雖未爐火純青,也有相當火候;他拚死命只守不攻,婁無畏暫時還不能得

手。但台下群雄,已全都看出,只要再戰下去一些時候,岳君雄必定有血濺擂台的危險。岳

君雄這邊的人,全部緊張起來,已漸漸移近擂台邊了。擂台規矩,周圍十丈方圓之地,不許

有人,而岳君雄這邊的人,已站在「禁區」的邊緣了。

  正在台上拚死忘生,台下緊張萬倍之際,忽地大校場中,數萬看擂的人,齊都聽得遠方

好似有悶雷之聲,一連幾響。仰觀頭頂,卻又是陽光耀眼,萬里無雲的睛空,這天氣哪裡有

些兒雨意?哪裡會有雷聲?但幾萬人的耳朵,不會同時作怪,再聽一聽,那雷聲已越來越明

顯了!

  變生不測,萬眾驚疑。正當其時,突地有幾騎健馬,飛奔而來,鐵蹄翻騰,塵沙蕩起。

這幾個馬上人騎術精絕,一入場中,就立刻繞過人群,策馬進入跑道,(跑道是不許人站在

裡面的,那是練馬射箭的地方。)加鞭如飛,瞬息之間已衝到李來中的面前。為首的一下馬

和李來中說了幾句,李來中立刻面色大變,趕忙站起,向裁判台上的卓不凡,楊廣達搖手示

意。

  這時擂台上也有了激烈的變化,岳君雄已是在生死俄頃之間!他使了一招「寒雞拜

佛」,劍往外展,正取婁無畏的中盤,卻給婁無畏劍柄微提,劍尖下垂,刷的便往左猛

「掛」他的兵刃,他正待變招,婁無畏已是身形略俯,左手劍訣上指,指尖直抵岳君雄額

角,右腕倏翻,爛銀劍「白鶴亮翅」,猛然一撩,刷地截斬岳君雄脈門!

  岳君雄看看就要血濺擂台,便正當婁無畏展劍去截斬他的脈門時,卻驀地有幾縷寒星,

自台下飛上,敵方竟不怕冒犯打擂台的大禁,在台下發出暗器,幹出卑鄙之行。

  在擂台上相打的人,當然不會注意到台下的暗器。婁無畏猝遇偷襲,若是他人,非受傷

不可。但婁無畏輕功超卓,又曾跟雲中奇習「聽風辨器」之術,他百忙中,騰身湧起,斜身

下落,避過了台下打來的三枝鳳尾鏢,一支甩手箭。而岳君雄也早趁婁無畏躲閃暗器之際,

急急縱下台去了。

  婁無畏大怒,使開爛銀劍防身,便待下台追趕,丁曉也一掠數丈,迫近禁區,錢鏢疾

發,但因距離過遠,竟射不著岳君雄,這時台下暗器亂飛,台上鐘聲大作。

  義和團總頭目李來中不顧危險,縱上擂台,鬚眉皆張,大喝停手!卓不凡、楊廣達兩位

老英雄,也解開防身軟鞭,跳到擂台上護衛。

  李來中舌綻春雷,大聲喝道:「停!停!洋鬼子都快打來啦!據報,洋兵現距離北京不

足三十里,已與我先鋒部隊接觸,剛才大家所聽到的,就是洋鬼子的大炮聲。」李來中這一

大喝,如迅雷貫耳,頓時間暗器停飛,人聲靜下。原來當時六國聯軍(奧、意兩軍未到)約

四萬人,自天津沿運河兩岸向北京進發,通州大本營,因李來中主力撤離,清軍不戰而退,

一路退一路焚掠,等於替聯軍掃清道路。通州離北京僅四十多里,聯軍一入通州,把房屋焚

毀一空,立刻就向北京進發。聯軍突入通州之時,也正是開始打擂之時。

  李來中報告了通州失守的消息,又報告了另一個驚人的消息,西太后、光緒帝已逃出京

城,御林軍現在也逃散了。到緊要關頭,口口聲聲請義和團來「扶清滅洋」的清廷,丟下義

和團不理了,這還不打緊,據報告,還有清軍聯同洋兵打義和團的。李來中怒嚷道:「媽巴

子的,咱們給慈禧(即西太后)這老妖婦賣了!弟兄們,立即回營,擂台之事,以後再

說。」

  李來中話聲一完,突有一條人影,捷如猿猴,盤躍上大校場中的旗桿,那旗桿高五丈

余,比擂台高得多了。那人瞬息之間就到桿頂,單足一立,眾人一看,正是丁曉,只見他大

聲喝道:

  「稍停一停,我們要打洋鬼子,也要肅清內奸,免得他們在裡面搗亂,誰是內奸,就是

岳君雄他們。他們是要『保清』的,你看現在清廷對我們怎麼樣?」

  岳君雄這邊的人現聽得李來中報告洋兵向北京進發時,已紛紛向後面退,(他們也還不

知洋兵會來得這麼快,以致滿清的貴族官僚逃走時,也顧不了他們這批奴才了。)這時丁曉

厲聲大喝,他們就拉兵器,嘩啦啦地往外奔逃,大校場中數萬人同時吶喊,有的已往前追。

李來中急又鳴鐘喝停!喝道;

  「弟兄們!冷靜!冷靜!他們逃出去就算了。咱們來不及理他們了,抵抗外敵緊要。軍

令要你們趕快回營!」

  丁曉也喝道:

  「我擁護總頭目的主張,現在總算認清內奸的面目了,他們終逃不掉的,事情緊急,先

打外敵,慢慢再和他們算帳。」丁曉是為了顧全大局,他目的已達——敵我已劃分明,毒瘡

不至在裡面潰發了。也就把個人的仇恨暫時擱開了。

  這時擂台的虎鬥龍爭,暫時結束,另外展開了中國老百姓抵抗侵略的驚天動地的壯烈戰

鬥,義和團以原始刀矛武器,在北京抗擊了八國聯軍!

  中國在咆哮,大地在震撼。中國樸素的農民,第一次在全國範圍之內,拿著大刀、長

矛、木棒、鋤頭,展開了對外來侵略者的抗擊。是的,他們簡陋的原始武器,抵擋不了八國

聯軍的槍炮,然而他們的行動,表現了中國老百姓的精神,他們不能忍受任何人騎在他們的

頭上,誰敢欺侮他們,他們就要和誰拼下去。經過了義和團的事件,西方列強,也感到中國

人是不容易「對付」的了,八國聯軍的統帥瓦德西當時就說過這樣一句話:「瓜分一事,實

為下策。」他也不能不震撼於中國民氣的不可輕侮了。

  義和團失敗了,但這失敗卻是另一成功的起點,他們退出了城市,退入了鄉村,不再是

幾十萬人的大集團,而是結合著數十數百人的小部隊,火種沒有熄滅,火種埋在民間。

  在李來中退出了北京時,他才感覺到柳劍吟以前勸他不要入北京的話是對的。他們還沒

有條件進入大城市,他們應該做的是生根在廣闊的農村。

  京津失陷之後,混入義和團中的壞分子都完全清洗出去了,而滿清政府,也完全露出了

猙獰的面目——對外諂媚,對內「鎮壓」的面目。它竟然和聯軍一起「會剿圍匪」,中國老

百姓,又受了一次大教訓:封建的統治者,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信賴的。

  婁無畏在群眾的激流中,對他以前的消極頹唐深深慚愧。他和丁曉隨一部分義和團流散

東南,他應了他自己以前所說過的話「我這一生將在江湖飄泊終老了」,然而有一點不

「應」的是,他不能算是「飄泊」,因為到處有人歡迎他們。他和丁曉在東南的幫會組織

上,很做了些工作。他沒有結婚,丁曉每逢勸他結婚時,他就在彈劍長嘯。

  至於柳夢蝶呢?她沒有和婁無畏在一道。她的情緒很是複雜,她心痛父仇,又傷左含英

之死。她雖尊敬她的大師兄,卻不願和大師兄在一起。婁無畏也默然無語,沒有勸她。這一

來是他也不願挑起心裡的創傷,不願讓情感的葛籐,給他不必要的煩惱。二來也是想火種能

在四方點起,會好過聚在一處。

  讀者或者會問,柳夢蝶為什麼不和婁無畏結婚呢。這一問,是我們這一代的想法。在他

們那一代,柳夢蝶的想法是:她已經是左含英的人,而且她曾付給左含英以最真摯的情感,

她不願再度捲入情感的漩渦。

  她到山西省母,服侍到她的母親死後,就飄然來到塞外,在大絡河畔,承繼了心如神尼

的古剎。那時慧修尼姑也已經老了。在柳夢蝶到後不幾年,她也死了。

  從此柳夢蝶就在塞外削髮為尼,她雖做了尼姑,然而這個尼姑卻與眾不同,她常常在塞

外獨自去來,遇到不平之事,一樣伸手去管。她和塞外牧民建立了友誼,常常給他們說義和

團的事跡。塞外的牧民,常在皚皚的鹽湖之濱,茫茫的草原之上,看見她的青鋼劍,寒輝映

日,還似當年。他們不知這個美貌尼姑,曾經歷過那麼多滄桑世變。正是:前塵回首不勝

情,龍爭虎鬥京華暮。

  尾聲 月冷京華 卅年一覺江湖夢 秋寒塞外 萬里西風瀚海沙

  天蒼蒼,野茫茫,自柳夢蝶「遁入」空門,寄身塞外之後,她的蹤跡已隱沒於草原荒漠

之中。可是江湖上還沒有忘記她,時時談起她的事跡,她的牟尼珠絕技,還似神話一樣在江

湖上流傳。

  北京保清派的首領,害死柳劍吟的岳君雄,在八國聯軍入北京之後,也已不知所終,可

是據江湖上的傳說,他的同黨,曾參加暗算柳劍吟夫婦和左含英的人,卻一個個死得很是離

奇,頭一天還好端端的,第二天就暴斃了。這些人也大都已是隱姓埋名,可是死後,他們的

來歷,終會有人知道。江湖人物,多猜疑是婁無畏、丁曉和柳夢蝶幹的事情。雖然江湖之

上,沒有誰發現柳夢蝶到過中原,但據傳有幾個岳君雄的黨羽,是給暗器打中穴道死的,這

手絕技,除了柳夢蝶外,已很少人會了。

  還有一件與柳夢蝶相關,為江湖上最感興趣的是:十餘年後,老拳師左璉倉(左含英的

父親),曾帶一個少年在江湖歷練,這少年據左璉倉說是他的孫子,也即是左含英的兒子,

這人的相貌,很有幾分似柳夢蝶,使的也是青鋼劍。雖然不會打牟尼珠,可是金錢鏢卻打得

很好。

  光陰荏苒,在八國聯軍入京之後十餘年,愛新覺羅皇朝(清朝)終於倒下去了。雖然跟

著來的還是軍閥割據,可是東方的曙光,已漸漸要透出黑暗的雲幕了。

  中國又經過一個大的變動,但柳夢蝶還是蹤跡渺然,一直到三十餘年前一個秋天,筆者

在塞外一座古剎投宿,無意之中,碰到一個老尼姑,空山夜話,才知她就是鼎鼎大名的柳夢

蝶。至於那兩個深宵來訪的「怪客」(見楔子),一個是丁曉的兒子,一個就是左含英的兒

子。

  當晚,那老尼姑將一些前因後果一一告訴筆者,待話將完時。雨聲也已歇了。她和那兩

個漢子不等天明,就出去料理他們「未了」之事,而筆者也匆匆上道了。

  再過些時,筆老回途重經大黑河畔的古剎,已不見那老尼姑的影子。只是其後聽得武林

中人說陝西有一個隱居的大紳士,雖然年過六旬,卻是精神健鑠,體魄極佳,不知怎的,有

一晚突然被人刺死,連頭顱也不翼而飛,後才有人偵知,這人就是當年曾叱吒一時的岳君

雄。

  筆者聽了這段「新聞」,不由得腦海中泛起那老尼姑的影子,似乎看見她仗青鋼劍,挾

牟尼珠,在瀚海(沙漠)揚沙,陰雲蔽日之際,穿過漠漠荒原,遠尋仇人手刃。正是:

  金戈鐵馬江湖夢,夢覺天涯,明月胡笳,處處天涯處處家。

  龍爭虎鬥卅年事,事渺人遐,遙望京華,萬里西風瀚海沙。

                          ——調寄採桑子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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