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喜愛我們小說狂人的話,可以多多使用登入功能ヽ(●´∀`●)ノ
登入也能幫助你收藏你愛的小說~跟我們建立更深的連結喔 ♂
《龍虎鬥京華》第1章
第五回 鍾海平 暗試絕技 柳劍吟 夜鬥神鷹

  話說左含英見柳夢蝶決意北上尋父,他也嚷著要跟著同去,柳夢蝶卻想他留在家裡;忽

然婁無畏看了他們一眼道:「含英跟去也好,師娘的事,我自有吩咐,不必憂慮。」婁無畏

是見師妹已經長成人,單身同行不大方便了。

  當下婁無畏對劉希宏道:「劉兄,我把師娘交付給你了。你不是曾說過想到山西投奔你

的叔叔,那正好帶她老人家去。」

  原來柳大娘劉雲玉的嫡親弟弟劉雲英正是山西萬勝門的掌門人,在山西很有威望(見第

二回)。在婁無畏等護送柳大娘到劉希宏家時,劉希宏曾同他談過,柳家已毀,而羅家四虎

雖去其三,羅四虎與王再越卻尚在逃,恐怕他們再來尋仇,糾纏不清,難予應付,因此曾建

議同往山西。

  因此劉希宏見婁無畏一說,當下即拍起胸膛道:「婁兄放心,我憑著姑姑給我的五虎斷

門刀,沿途還有萬勝門的同門照料,一定保護得姑姑到山西!」

  劉希宏說完,楊振剛也突然站起身說道:「我也願陪同劉兄,保護師娘到山西去。」他

可是不大放心劉希宏的本領,他也想到山西萬勝門的地方去顯顯太極門的功夫。

  於是他們這樣地約定:劉希宏、楊振剛雙護柳大娘到山西,而婁無畏帶著左含英、柳夢

蝶北上尋師。這一去也,幾乎弄到不能見面,那是後話。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且先按下婁無畏等不表。先說柳劍吟北上的事。

  柳劍吟那日和師侄金華匆匆北上,一路曉行夜宿,居然沒碰到什麼風浪,過了十多天便

來到了保定。二十餘年不到,只見保定已經有了許多改變,有些街道繁榮了,有些街道冷落

了,問起以往的老朋友時,也多不在這裡了,柳劍吟撚鬚微嗔道:「人事滄桑,一切都在

變,只是胡虜的橫行還沒變!」其實胡虜的統治也在變,越來越變得外強中乾了,只是柳劍

吟可沒有覺察罷。

  柳劍吟「閉門封刀」,可有二十多年了。這一次為了師弟,仗劍重來,心情自是十分激

蕩,他一見到丁劍鳴時,不禁老淚縱橫,半晌半晌說不出話,只勉強拉著師弟道:「師弟:

你好!」

  柳劍吟看師弟時,只見他容顏憔悴,傲氣全消,好像是新病之後,又好像剛鬥敗的公

雞,敢情還有些慚愧之色。不禁再問道:「師弟,你這是怎麼了?可有沒有受傷?」

  丁劍鳴突地雙眉一豎道:「師兄,我們丁家太極門,可給別人毀了。只是憑著小弟微末

小技,那也不能輕易受傷。不過太極旗可給人披去了。」丁劍鳴是「跌落地還要抓把沙」的

人,他不知道別人本來就並未打算要他受傷的。

  柳劍吟微歎一聲道:「師弟,不是我說,你早聽我的,就沒有這回子事了。你同索家那

些人往來,可不是自招麻煩?還給他們保護什麼勞什子貢物?料想是江湖上什麼人物看不過

眼,所以就伸手來較量較量你了!」柳劍吟是對師弟有點不滿,他差點把「活該」兩字也說

出來。只是他年紀大了,到底是同門兄弟,大家都是五十來歲的人了,也不好再責備什麼。

他頓了一頓,又說下去道:「只是,事既至此,我們也不能不管。依我說,我們這次非為尋

仇雪恥,而是要和伸手較量你的人,和江湖上對你有所誤會的人,說個明白。廿餘年前,我

因你與武林中人鬧得不好,而和你分開,細想起來,我也自有許多不對,但願此來,好好給

你們調解調解!」

  丁劍鳴微露愧意,但他還是挺著師兄的話道:「師兄說的當然很對!但說起來嘛,我也

受過索家的恩,當年身中暗器毒蒺藜,不是他們救治,我也好不了。做人講究恩怨分明,他

們求到我,我不能不管,再說這廿多年來,索家也沒對我怎樣。料不到我給他們幫這次忙,

就鬧了這麼大的亂子!」

  柳劍吟見師弟還是不肯認錯,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當下就詳細問師弟出事的經過,他

詳細地問,丁劍嗚卻不肯詳細的說,只是含糊其詞地說在熱河下板城城外三十多里的地方,

給一個遼東口音的怪老頭子所劫。那老頭子身手很是「不錯」,不知他是哪門道路的。

  柳劍吟微微笑了一笑,他知道師弟的毛病,得意之處,不厭其詳,吃虧之處,卻不願多

說。但碰到這樣大事,他可不能輕輕放過。他還是詳細地問了那老頭子身法手法,儘管丁劍

鳴說出給人家一雙肉掌「較量短了」,怪不好意思。他聽了丁劍鳴比較清楚的敘述後,依然

動容道:「那是內家外家合而為一的掌法,用的是掌心的『小天星掌力』所以許多次都把你

的太極掌中的『粘勁』都化開了。聽你的說法,這像是鷹爪門的三十六手擒拿法,但又不很

像。大概是這一門變化而來的吧。不過鷹爪門的名家,河南有董期英,河北有郝永浩,可從

沒聽過遼東有這派的傳人,而且董、郝二人,我也曾和他們彼此研究過,他們雖然三十六路

掌法,很是不凡,但論到『小天星』掌力,專以撅、按、粘、卸等四字訣合內力外力為一的

功夫,他們也只是平平而已,他們已是鷹爪門頂兒尖兒的人物了。不在鷹爪門中,還有如此

人物,師弟,這可是勁敵,不過也不必氣餒!」

  柳劍吟是自忖以一身功夫,若真碰到其人,縱不能取勝,諒也不致落敗。可是他一說

完,見師弟面色微微一變,他才猛省起師弟敢情又是「犯勁」,面子上有點掛不住了。於是

他急忙問師弟:「弟媳呢?有幾個孩子?」

  丁劍鳴這才面色和緩過來,告訴他師兄說:「老伴早幾年就去世了。當時路遠,沒有通

知師兄。」至於說到孩子,他可驀地又顯得一片傷心,蒼蒼涼涼地說道:「孩子大了,就自

己找去處了。師兄,你我分手時,我的孩子已會叫你伯伯了,我廿多年來也就只有這一個孩

子,可是他現在已不知浪蕩到什麼地方去了。」柳劍吟聽了大為奇怪?問起來時,只見丁劍

鳴歎一口氣道:「孩子大了,做父母的也不容易清楚他們的心事。曉兒自幼本很聽話,大了

就漸漸變了。他竟然離家遠走,不別而行,只留下一封信,說是不願在保定呆,要到外面見

識見識,他說是忍受不了這悶氣沉沉的日子。其實嘛,年輕時候,誰不願像鷹一樣的飛翔,

魚一樣的逐浪,就是俺們哥兒倆,當年不也是雄心勃勃,想在江湖上闖出『萬字』?可是也

總得尊長輩允許才行呀。這個孩子竟連說也不說一聲,就那樣拍拍手走了,算起來那年他正

是廿一歲,我還剛給他訂好一門親事,他這一走,令得我做父親的很尷尬。」說起兒子的

事,丁劍鳴倒很動了做父母的天性,越說聲調越低啞了。對師弟的家事,柳劍鳴和他隔別了

這麼多年,可以說是完全不清楚了,他只好不著邊際地安慰了幾句,插不進什麼話去。

  丁劍鳴的兒子叫做丁曉,算起來比柳夢蝶剛好大十年,今年是廿六歲了。丁劍鳴比他的

師兄早結婚,所以柳劍吟還在保定時,他已經懂得叫伯伯了。原來了曉和他父親的志趣又很

不同,他小時因父親已與武林中人鬧翻,保定武家的孩子很少和他玩,他已經覺得很寂寞

了。大了在外面接觸了一些俠義少年朋友,越發不滿意他的父親和索家等官府來往,加以父

親經手他訂的婚事——一個仕紳人家的女兒,他更不滿意,他自己歡喜的是以前梅花掌的掌

門人姜翼賢的孫女兒,可是卻因許多波折,不能如願。思想上的苦悶,加了婚事的不如意,

對於他——一個自小孤寂,養成了喜歡幻想的少年人,是難以忍受的。於是他這才不別而

行,他也不願意憑父親的「情面」,托什麼江湖上的前輩關照。他幻想的是獨自挾劍浪游,

幹一番事業。他這一行,另外有一番遇合。關於他的婚變和事跡,本書不能詳述,只能在這

裡交代一筆。

  再說柳劍吟見師弟很是傷感,他急忙又繞過話題,談到這次北來的事。他問師弟道:

「師弟,你這次保護貢物被劫,事後可有綴(跟蹤)下去麼?他們有多少人動手?他們劫了

貢物行動總不能很輕便,難道就一點蹤跡也踩(探訪)不出麼?」

  丁劍鳴見師兄一問,驀地又豎起雙眉道:「我就懷疑是形意門鍾海平那傢伙勾引出來的

強盜。師兄,你是知道鍾海平這傢伙一向都和我過不去的。那天他沒有在場,在場的只有那

遼東口音的老頭子,和他十來個手下,也不知哪裡來的這夥人,個個手底下都有點硬份。和

我動手的那老殺材不須說了,就是和他同來的那些人也似乎沒有一個庸手,和我同去的兩個

武師和兩個徒弟,竟都給他們打發了,至於官差就更不必提了。」

  說到這裡,丁劍鳴又似乎覺得太長敵人威風了,換了一口氣又道:「可是我還是不怕他

們,還是綴著他們,可是事情也怪,我一直遠遠跟蹤。綴到離下板城百多里的『三十六家

子』的地方,這夥人就莫名其妙地失了蹤!師兄,也許你不知道,鍾海平的家就在那個什麼

鬼『三十六家子』!」

  柳劍吟輕輕地「哦」了一聲,可是他還是不說什麼話。

  丁劍鳴說完之後,見師兄只是輕輕地「哦」了一聲,卻不說話,不禁帶點不快地問道:

「師兄,你看這裡頭可還有什麼懷疑的嗎?」

  柳劍吟反問道:「你既然懷疑是鍾海平捉弄你的,那你可去訪問過他麼?」

  丁劍鳴道:「怎麼沒有?可是他不肯見我,說是平生不願見官面的人。」

  柳劍吟聽到這裡,立刻眉峰一跳,雙目倏地一張道:「那你可有將你的懷疑告訴官面

麼?」

  丁劍鳴變色道:「師兄,怎的你也看短了小弟!小弟不材,還不是那號小人!縱這事是

鍾海平親自幹的,俺也只能憑手中劍,掌中鏢,和他硬討硬索;或請武林朋友,判個是非曲

直。幫有幫規,我們的武林恩怨,用不著要官面的人來插足。」

  柳劍吟歉然急道:「師弟,愚兄沒有這個意思!愚兄是怕既然事關貢物,就怕扯進官面

去。師弟說得對,我們縱有武林恩怨,也用不著要官面的人來插足!」柳劍吟這可放下心

了。他起初可真是有點怕師弟會把持不定,會越來越走向官府這一邊。現在看來,師弟這廿

多年來雖然在變,雖然是驕妄自大,是非不明,可還只是糊塗,沒有變節!

  當下柳劍吟手持額角,想了一想,又接著說道:「師弟既有點懷疑鍾海平,而出事的地

方,又是在鍾海平的地頭,那麼不論他是否知情,是該去拜訪拜訪他,也許從他那裡,可以

知道一些來蹤去跡。就這樣吧,明天我就和師弟趕去熱河,憑愚兄的老面子,鍾海平諒不會

不見吧?」說到這裡,柳劍吟又持了持鬚子對著丁劍鳴道:「師弟,其實嘛,你這次保護貢

物,既然是要經鍾海平的地方,事先差遣一個徒弟,持帖去關照一聲,那也顯得我們沒有失

禮。事後再去拜訪,心眼兒窄點的人,可是會不大高興的。師弟,在江湖闖蕩,全憑義氣為

先,只仗個人技能,還是闖不開的,這,師弟當比我明白。」

  丁劍鳴微帶愧作,但還是整著眉尖答道:「話雖如此,可是我當時卻委實不願輸這口

氣!」

  他們師兄弟準備了第二日就去熱河,可是當晚索家的人又來了。不知他們這樣快得到消

息,派人一來問是否要派人同去,又說要設宴為柳老拳師洗塵。對索家的來人,柳劍吟可全

替師弟作主回絕了,不過他回絕得很婉轉,說江湖上的事情,只能憑著江湖的義氣去討,去

的人多了,反沒有用,對索家的「盛情」,只有「感激」,但卻不敢麻煩。

  可是不要索家的人同去,那兩位當日也曾在場,也曾受傷的武師,卻不能不要他們去。

柳劍吟向師弟細盤問了一下那兩位武師的根底,曉得一位是五行拳名家章漢澤的弟子李家

駿,一位是蝴蝶掌名家鍍二先生的弟子何文耀,人都還正派。於是柳老拳師又再另外備帖邀

請他們同行。另外當日在場的丁劍鳴的二徒弟和三徒弟,也自然叫他們跟去。至於丁劍鳴的

大徒弟金華,則仍留他在保定。這樣部署完畢,柳劍吟等一行人第二天就趕往熱河。

  熱河的氣候和江南有很大差別,柳劍吟等一行人,出喜峰口,沿灤河,過羅須門,往下

板城時,正是暮春三月的時節。暮春三月,在江南是「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在關外的熱

河則還是寒風凜冽,雨雪霓霏,時而狂飄忽起,風沙捲來,然而這一行人還是精神奕奕,並

沒有現出風塵倦旅的憔悴顏容!

  他們人強馬健,從保定動身,只十多天的光景,就到了下板城。到了下板城時,正剛剛

過午,如果放馬奔馳,黃昏時候,不難趕到「三十六家子」鍾海平住的地方,但他們卻不前

行,也不歇下,他們倒是在下板城外,丁劍鳴當日被劫的地方,緩緩而行,徘徊觀望。

  他們不是在吊舊戰場,而是柳劍吟要看看當日那班強人出沒之地。下板城外,正當燕山

支脈,婉蜒而來,突又低折之處,旁邊又是灤河,形成了一個盤谷。來到此地,氣溫較暖,

積雪漸溶,兩邊的莽林豐草,早被塞外的寒風吹得樹葉飄零,敗葉風沙,就不時隨狂覦撲向

人面。

  寒風撲面吹來,劍佩琅然作響;柳劍吟是皮祆披風,在馬背上昂然四顧;而丁劍鳴等,

則是韁繩松放,時而遙望,時而沉思,似頗現羞愧之色。柳劍吟來回觀望幾次之後,突地僵

繩一緊,勒馬停步,回首對丁劍鳴說道:「師弟,你猜疑的不無道理!」

  丁劍鳴也倏地停步,接聲問道:「師兄,你可瞧出什麼來?」柳劍吟在馬上指點道:

「你看這個地方,東接寬城,西連承德,南通興隆,北上平泉;承德和寬城是熱河繁盛之

地,大伙的強人,不會從這兩個地方來,也不會向這兩個地方去;而你碰到的那些人物,都

是遼東口音,而你又是從南面來,那些人更不會是在興隆駐腳。唯一的道路,僅留下北面的

平泉,『三十六家子』正好是在平泉與下板城之間,莫非強人駐腳之地,就在那裡?」

  丁劍鳴張自顧盼,忿忿不平地說道:「師兄,可見小弟沒有疑錯,敢情就是鍾海平這老

傢伙幹的?」

  柳劍吟卻又沉吟了一會,遲疑說道:「雖然如此,但我還不能相信是鍾海平勾同干的,

不過,他大半會知道那批人物的來蹤去跡。須知和你動手的那些人,實不是江湖上等閒之

輩,他們既從『三十六家子』來,鍾海平斷無半點不知之理。好,師弟,我們今晚就趕去

『三十六家子』!」

  柳劍吟等一行人正待縱韁飛馳,猛聽得林中一陣清脆的鈴聲,接著是得得蹄聲,由遠而

近。同行的五行拳名家李家駿和丁劍鳴的徒弟等,陡地一震,便待下馬,便待抽刀。柳劍吟

卻急擺手道:「不要莽撞,別動兵刃。」話聲未了,林中人早已撥開衰草湧出身來!

  丁劍鳴猛地勒馬,眾人也屏息注視,獨有柳老拳師,卻突地地下綴繩,緊行幾步,徒步

迎前,只見前面那行人為首的壯漢,衝著柳劍吟雙拳一抱,朗然問道:「這裡可有一位柳老

拳師,柳劍吟先生?」

  柳劍吟略一遲疑,但隨即便抱拳答禮:「在下正是柳劍吟,敢問列位有什麼事?」

  那伙來人,一聽得柳老拳師認自己便是柳劍吟,嗖的一聲。一齊下馬。柳劍吟急退後一

步,但仍鎮靜如常。就在這當兒,為首的漢子便是當頭一揖:「晚輩等謁見。」

  柳劍吟慌忙還禮,連聲不敢,正待問時,那為首的漢子已恭恭敬敬地遞過一個拜匣,口

裡說道:「家師鍾海平,聽說柳老拳師來,特差遣我們趕來拜謁!」

  柳劍吟先不接過拜匣,卻恭恭敬敬地先向他們問候了鍾海平,他這是先行答禮,後領拜

帖,但就在他將接未接之際,他的師弟丁劍鳴卻忽地拋一個眼色給二徒弟雷宏:「還不快上

去替師伯接禮!」

  柳劍吟未及回頭攔阻,雷宏已從馬背上凌空一躍,落在跟前,沖那行人略施半禮,雙手

向前伸,朗然說道:「太極門弟子雷宏,謹代掌門師伯接禮!」為首那壯雙橫了雷宏一眼,

但卻仍是遞過拜匣去。柳劍吟也睨了雷宏一眼,心裡十分不快。

  原來按照江湖禮數,很講究輩分尊卑,比如現在鍾海平遣人來投拜帖,這來人當然是鍾

海平的晚輩,但他又是代表鍾海平來的,而鍾海平和柳劍吟則是平輩,因此這拜匣就可以由

柳劍吟的門人弟子或後輩來接,也可以由柳劍吟親自來接。如果是由後輩接,那就是說「師

對師,徒對徒」。你遣弟子代遞帖,我遣弟子代接,不能說是失禮,如果是由柳劍吟來接,

則是表示對鍾海平特別恭敬的禮數,將鍾海平的代表也看同鍾海平親來一樣。因此現在雷宏

來接,來人雖然不滿,也無可如何!

  只是柳劍吟卻很不快,他心裡暗怒,怒他的師弟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還偏偏要替他

擺出前輩的身份,搭起前輩的架子,但他又不能在這個場合責備師弟,也不能在剛才師弟叫

雷石上來的時候攔阻。他悶了一肚子氣,但卻還是面露笑容,趕緊伸手向雷宏要過拜匣,再

恭恭敬敬向來人答謝,「我們這就趕去回拜!」

  來人上馬在前引路,柳劍吟等率眾後隨,人強馬健,黃昏時分,就已望見了「三十六家

子」。但就在此時,了劍鳴卻又忽對蝴蝶掌名手、隨來的武師何文耀交待了幾句,何文耀便

嘩啦啦地一縱馬向外躍去,柳老拳師急忙回顧,鍾海平派來的人也勒馬注視。暮色蒼茫中,

只見何文耀在馬上抱拳說道:「在下要到鎮上料理一點事情,諸位請便,在下稍後再拜謁鍾

老拳師!」他一說完,不待來人發話,已放馬飛馳而去!

  行行重行行,再過半個時辰,便來到鍾海平的門前,只見鍾家住在叢林前面,屋前是斜

斜的土崗,已被辟成了練武場,屋後就直通後面的莽林,假如是有強人駐在這裡,隨時都可

從屋後進入草莽林中。

  未到門前,便先下馬,柳劍吟急請來人先行進去通報,自己在外等候,就趁來人進去之

後,柳劍吟急地拉丁劍鳴的衣袖!微帶責意,也極誠懇地說道:「師弟,進到裡面,千萬要

以謙遜為先,不能動一點氣!如果再節外生枝,愚兄可不能再管了!」

  暮穩沉沉中看不出丁劍鳴的面色,但不見他說話,敢情也是有點微慍,夾點愧作!

  柳劍吟心中,暗暗詫異,不知鍾海平的消息為什麼這樣靈通?在丁劍鳴心中,則有點意

氣,他心想:為什麼我到熱河時,你連理也不理,我的師兄來時,你卻忙不迭地巴結呢?因

此他剛才在鍾海平的徒弟來遞拜帖時,才故意露那麼一手,叫自己的徒弟去代掌門師伯接

帖,可是也為此,他又受到師兄的教訓,心裡也自不舒服。

  就在他們師兄弟各自忖度的時候,鍾家的幾重門戶,倏地一齊打開,鍾海平在中堂裡緩

緩走出!他穿著老革皮襖,內裡白毛茸茸,外面綢帶臨風,顯得很是閒適。

  一番揖讓,一陣寒暄,柳劍吟這一行人都被請到大堂坐下。大堂上三三五五,站著的似

乎都是鍾海平的弟子門人。

  眾人剛剛坐下,早有鍾海平的弟子,托了一個大茶盤過來。那茶盤是白玉做的,上面放

著用黃楊根子縷空的十個大套杯,每個杯子都有普通茶杯的兩個大,杯上雕刻著色彩鮮明的

山水樹木人物,並有草色圖印,算得上是罕見的茶具。

  鍾海平的弟子托了白玉茶盤過來,可是卻並不是由他敬茶,他一出來,鍾海平就將茶盤

接過去了,他要親自敬茶!

  第一杯敬給柳劍吟的可還和普通人家的敬茶沒有兩樣,第二杯敬給丁劍鳴的,可就發生

了怪事情!鍾海平托著茶盤,未走到丁劍鳴跟前時,丁劍鳴就站了起來,距離大約有兩三尺

之地,正待「客氣」一番,卻不知怎的,突地那第二個茶杯,在盤中憑空跳起來,而且那麼

結實的用黃楊木根做成的茶杯,竟就在跳起來時,在空中裂成了幾塊,杯中的水,就像一條

小線似的,向丁劍鳴兜頭兜面射來,那碎裂的木塊,也像暗器一般的射到!

  事出非常,變生不測。幸而丁劍鳴雖然功力比不上師兄,但到底也是太極嫡系子孫,本

領也著實不凡,只見他右手微抬,一掌憑空打出,掌風颯然,那水線,那木塊,竟給掌風扇

得斜斜飛去,他的二徒弟雷宏,恰好站在旁邊,首當其中,雖避開了碎木,卻給茶水淋了個

滿頭滿面!

  與此同時,鍾海平也佯作吃驚,只見他把白玉盤一拋,口裡嚷道:「哎呀!這個茶杯不

結實!我老邁了,稍一閃手,它就碎裂,驚了貴客,我在這裡賭罪,別怪,別怪!」

  玉盤拋出,鍾海平的弟子急疾搶上前,但他快,柳劍吟更快!只見柳劍吟身形微動,早

搶到跟前,用兩指輕輕地把茶盤邊緣鉗著,那茶盤裡剩下的八個茶杯,竟都紋絲不動,茶水

也不漏出一滴,柳劍吟一手將茶盤接過,口裡也嚷道:「這些茶杯這樣雅致,弄壞了多可

惜!」邊說邊就把茶杯取下來,他代鍾海平把茶分給各人了。

  丁劍鳴明知這是鍾海平故意借敬茶為名,露這麼一手,可是他不能發作,他師兄的眼

色,也不容他發作。但經此一來,他也暗暗佩服鍾海平內勁的厲害!而鍾海平也覺得柳劍吟

到底也非易與,尤其柳劍吟那一手,輕功、內勁都表現得爐火純青,便使他暗暗佩服。

  當下鍾海平連聲道歉,說是失手。但他口雖如此說法,心中可還想再試他一試。

  目影侵階,華燈耀眼,鍾海平的家中,正設著盛筵,招待柳劍吟等一行來客。丁劍鳴剛

才被鍾海平暗較功勁,心中有點憤怒,也有點惴然,捉摸不住他這究竟是「接風酒」還是

「鴻門宴」?

  果然在酒筵之上,鍾海平的花樣又來了,他剛才是「敬茶」,現在可又要「敬酒」。剛

才「敬茶」茶杯是雅致的黃楊木根樓空的杯子,現在「敬酒」的酒壺卻顯得十分「粗豪」,

竟是一個可裝二三十斤酒的黑鐵罈子!他拿起鐵罈子來,竟然第一個就要敬丁劍鳴。他口裡

說的是:他身為形意門掌門,現在太極門的掌門來到,他可要近禮節先敬丁劍鳴一杯,話雖

如此,他可是想撇過柳劍吟,先試一試功夫較弱的丁劍鳴。

  丁劍鳴明知來意不善,但也不能示弱,正待站起道謝時,鍾海平已一擺鐵壺,猛地當胸

推到,這鐵罈子連酒在內,起碼有四五十斤,就宛如一個大鐵錘當胸打來!

  丁劍鳴急地塌腰伸臂,一手搭住了壺嘴,口裡嚷道:「別客氣,我自己來!」這一搭

住,雙方竟弄成了個不三不四,僵持著了。

  原來鍾海平這一鐵壺推來,用的竟是內家掌功,若被打出,不死便傷,就是接架不住,

弄不好也會受傷殘廢。因此丁劍鳴搭著壺嘴,可不敢接過來,因為他自知憑自身功力,化不

了鍾海平的來勁,他口裡嚷著「自己來」,實卻是搭著壺嘴往外推。這樣一來,鍾海平既推

不過去,也不敢撤手,因為他也怕擋不住丁劍鳴的太極內勁,他們兩人則是功力悉敵,誰也

勝不了誰,兩人的額上,都沁出汗珠

  這一相持,舉坐失色。雙方功力悉敵,若再相耗下去,兩人都會受傷。但他們已成騎虎

難下,座中其他人又沒有這個功夫解救;正在大家焦急之時,只見柳劍吟撚鬚哈哈笑道:

「你們兩人都太客氣了,師弟,你既不肯領鍾大哥的敬酒,我代你領下來吧!」說罷,他把

筷子輕輕一舉,也鉗住了壺嘴,就憑一雙筷子,竟然把這個鐵壺直鉗開來!只見那大鐵壺猛

地離開鍾海平的手,竟給柳劍吟用一雙筷子挾持著,直舉起來,他從從容容地斟了一杯酒,

左手緝杯,一飲而盡。而那邊鍾海平和丁劍鳴都給這一震之力,雙雙蹌蹌踉踉地倒在椅上,

做聲不得!

  鍾海平緩過氣來,急忙挑起大拇指讚道:「柳大哥,好功夫,我這該罰酒三杯!」柳劍

吟笑道:「對了,鍾大哥,我是該借花獻佛,敬你的酒。」他可沒有賣弄什麼功夫,老老實

實地給鍾海平敬酒,倒弄得鍾海平有點羞赧了。

  柳劍吟並不矜誇,仍然謙遜。他委委婉婉地道達了來意,請鍾海平幫他一次「小忙」,

問他知不知道在下板城伸手較量丁劍鳴的那伙江湖好漢。

  誰知隔別了二十多年,鍾海平也好像沒有以前那樣熱誠了,他竟然裝作不知道這樁事似

的,聽著柳劍吟的敘述,他時而裝出驚訝之色,時而作出嗟歎之聲,聽完之後,他竟猛拍大

臂道:「呵,真的有這麼一回事?怎麼我也不知道?」他竟然像是拿定主意裝蒜(裝傻之

意)了!這一手把柳劍吟窘住了,他不善言詞,急促間竟想不出說話,只訥訥地說:「鍾大

哥真的全不知道?」

  鍾海平朗然笑道:「不但不知道,而且沒有想到!誰想得到太極門掌門人,挾太極丁嫡

傳三絕技,名震江湖的丁劍鳴、丁大哥會給一個糟老頭子較量短了,而且人家還是只憑著一

雙肉掌!」

  丁劍鳴既愧且怒,他實在按捺不住了,把酒杯重重地一頓,也朗然發話道:「俺丁劍鳴

是習藝不精,給人家較量短了,這又怎樣?只是鍾大哥一派掌門,形意拳、無極劍,在武林

中誰個不知,哪個不曉,怎的也居然有江湖人物,經過地頭,全不進謁;而且伸手做案,大

來大去,毫不把鍾大哥瞧在眼內!」

  鍾海平竟然毫不動怒,他聽完了丁劍鳴連刺帶激的話後,只是淡淡一笑,說道:「是

嗎?丁大哥是這樣想嗎?我卻沒覺得有什麼失面子,我這點微末之技,浪得虛名,本來就威

不足以『凌人』,德不足以『服眾』,給人瞧不起是該當的。但他們卻連丁大哥也瞧不起,

公然伸手在老虎頭上叮虱子,咳,那真是,真是說不過去!」

  兩人互相嘲諷,局面更是不堪。柳劍吟慌忙站起身來,衝著鍾海平就是當頭一揖,鍾海

平慌不迭地也起身答禮時,只見柳劍吟聲調蒼涼,斷斷續續地說道:

  「鍾大哥,我們彼此都是快近六十的人,幾十年老兄弟,活到現在的還有幾人。不念同

是武林一脈,也該念俺們幾十年的老交情!彼此有什麼不順氣的地方,揭過也就算了,難道

俺們老兄弟也要弄得這樣生分!鍾大哥,我信你的說話,信你不曉得這樁事。可是鍾大哥,

我還是要請你幫個『小忙』,你地頭熟,人面熟,就費神你幫忙打聽打聽。不論是哪位武林

前輩,江湖豪傑干的,我們也斷不敢登門尋事,只是想問清有哪些對不住人家的地方,好好

去道歉,好去化解。不然,我們連有什麼得罪朋友的地方,也不知道,就是死了也死得糊

塗!」

  鍾海平一聽柳劍吟的說話,固然是十分誠懇,但也聽得出是有點激憤!再不起勢收場就

怕反要弄糟。而且事情也實在有點說不過去,一來這事情總不能推全不知道,江湖上近月

來,哪處不是揚揚沸沸地談這件事,自己怎能說全不知道?二來了劍鳴和自己是有「過

節」,可是他的師兄卻沒有對不住自己之處,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可不能不吐點口風了。只

是自己和柳劍吟隔別二十餘年,也不知他是否和師弟同一道路。在鍾海平心中,是早已把丁

劍鳴放在官府這一邊的了。因此他雖露口風,卻不吐實。只是含含糊糊地說:「較量丁大哥

的人,小弟委實不知。不過遼東有幾位成名人物,早前跟俺說過,想見見柳老英雄。較量丁

大哥的,既然是遼東口音,那麼問問這幾位遼東前輩,也許會知道一點蹤跡。」

  柳劍吟聽了,微微一震:怎的有遼東成名人物會衝著自己來?但他也放下了心,事情到

底是有點眉目了!」

  柳劍吟當下慌忙謝道:「求見不敢當,既然有這幾位遼東朋友,就是他們不來,我們也

要去拜謁!既然這樣,就請鍾大哥給我們代約一個日子。」

  說完就待告辭,鍾海平急忙挽留道:「二十多年不見,大遠地來,怎能這樣倉促地走?

莫非蝸居簡陋,不足以待高賢麼?怎麼也請委屈在這裡住幾天!」

  丁劍鳴受了鍾海平兩次試技,一番諷刺,早就滿肚子都是悶氣,何況他不知道鍾海平究

竟還想耍什麼「花招」?他不待師兄答辭,早已先行,告道:「鍾大哥的盛情,我們領了,

在這三十六家子我們還有朋友,來時就早已安排好了。我們既然一來就拜見了鍾大哥,那邊

也不能冷落朋友!我們這就告辭!改日那幾位朋友來時,俺一定隨師兄再來拜訪!」一說

完,他可就披上羊皮祆子,離開筵席,同他來的武師弟子,也一齊起身。

  鍾海平微慍道:「既然這樣,那俺也不留你們了!」於是大聲送客。可是在臨出門時,

他還試了丁劍鳴一下,揖別時,竟使出內家掌力,雙掌一揖,便帶勁風。但丁劍鳴還揖之

時,也是用足了太極門的功勁,旗鼓相當,誰也較短不了誰!鍾海平這次三試絕技,都沒有

佔著上風,可是若非柳劍吟在場,丁劍鳴也下不了檯子!

  柳劍吟等一行人離開了鍾家,就趕到前面小鎮投宿。原來在剛才來時,丁劍鳴叫蝴蝶掌

名手、隨來的武師何文耀半途策馬離開,為的就是叫他先到鎮上料理。

  在路途上,丁劍鳴是憤然於色,大罵鍾海平「老混帳」;而柳劍吟則是不發一詞,默默

而行。忽然在將到小鎮時,柳劍吟突地一轉身,吩咐師弟道:「你們先回客店,我還有點事

要料理。」

  丁劍鳴急問師兄有什麼事要料理,他也要跟著去,可是柳劍吟卻斬釘截鐵地道:「這事

你不能同行,放心,我這一去會對你的事大有好處!」說完他猛地躍下了馬,施展太極門的

絕頂輕功,直如飛奢穿空,流星疾駛,倏忽間就沒入了夜色之中,不見了蹤跡。

  柳劍吟此去,是想再回「三十六家子」,獨見鍾海平!原來他越想越覺得今日之事,頗

不簡單。其中一定還有內情,還有誤會!他想到師弟近年行事,接近官方,連自己來時,也

還有所懷疑,不敢輕信,那怎怪得武林同道誤會?但自己與師弟相知最深,又經多日默察,

知道師弟還是以前那樣,心高氣傲,性喜奉承,辨不清是非好壞,說糊塗他的確是糊塗,但

卻還不至背叛江湖義氣,投降清廷。他想這事必定得找鍾海平好好解釋一番,使師弟和武林

中人,消除誤會,這樣也可以便師弟不至深陷歧途。

  柳劍吟展開夜行術,翻過山崗,穿過叢林,片刻間就遙望見「三十六家子」,在鍾家前

面土崗之前,是一段短短的山道,左右也是高高低低的土坡子,長著一層層的雜梆林。

  柳劍吟方在山道之上奔馳,驀然側見兩條人影在右面黑林中一現,接著兩聲嘿嘿的冷

笑。

  柳劍吟立時止步凝眸,向發聲之處張望,只是林深地黑,竟瞧不出什麼來。就在此時,

林中又發出兒聲嗤嗤的冷笑!柳劍吟藝高膽大,他也不理會江湖上「逢林莫入」的禁忌,一

矮身,一個「龍形穿掌」,右手微吐,左手護胸,人像一條線似的,直竄入黑叢林內,口裡

嚷道:「哪位朋友,在此相戲?掩掩藏藏的,算什麼人物?」

  哪料柳劍吟方撲入,突地兩條桿棒,分左右猛地襲來,棒挾勁風,如電光石火地襲到。

但柳劍吟是何等人物?他連步也不停,只憑空一躍,便躍起一丈多高,兩條桿棒同時撲空,

碰個正著,兩人身子都向前傾,差點撲在地上,就趁這兩人身形未定之時,柳劍吟又早已輕

飄飄地落地,霍地一塌身,趁勢一個旋風掃堂腿,只用上一成功力,兩人都掃得僕在地上,

直摜出去,滾了好幾丈,拚命翻身,直坐在地上發楞,只覺滿眼余星亂迸,哪裡還敢起立向

前?

  柳劍吟霍地停步,也不前追。仍然從容發話道:「柳某與諸位有什麼深仇大恨?值得黑

夜偷襲,不分皂白地一棒打來?俺倒要請教請教?」

  柳劍吟話聲方停,右邊林中有人接著大笑道:「柳老英雄何必動氣?那兩個孩子晉謁前

輩,不先露一手怎能求得前輩指教?何況他們又沒有傷著老英雄毫髮!」

  說話的正是一派遼東口音,柳劍吟再定神張望,只見在林中穿出兩個白鬚蒼蒼的老者。

柳劍吟入了林中一會,眼睛已習慣黑暗,再趁著透過樹葉的星月微光,定睛一看時,只見一

個老者,身上只穿著一件藍布大褂,還披襟迎風,另一個相貌更是威武,足有六尺多高,紫

棠面,長鬚飄然,也穿著一式的藍布大褂,悠然迎風,顧盼自如,雙眼閃閃放光,像似鷹眸

炯炯!

  柳劍吟微微一顫,急忙抱拳訊問:「兩位師傅莫非就是月前賜教敝師弟的老英雄?柳劍

吟這廂有禮!」

  那紫棠面的老者答話道:「什麼師兄師弟?掩們只想請教柳老英雄三招兩式,可不耐煩

序師門,背家譜!」

  柳劍吟心生暗怒,怎的這些人如此歪纏,無緣無故就要「亂打一鍋粥」,但他還是按著

怒火,問道:「柳某微末之技,螢火之光,如何敢當高人賜教?柳某和各位素未謀面,不知

從哪裡冒犯過高賢?」

  那紫棠面老者又哈哈大笑:「柳老英雄太過謙!俺們是誠心領教,彼此印證,並沒安著

壞心眼、毒心腸!俺們久仰丁門太極武功超卓,三絕技名震武林,只料不到貴派掌門竟是虛

有其表!因此不能不再請教柳老英雄!」

  江湖試技,武林印證,原也是平常事情,只是這些人來得太突然,太不講江湖禮節了,

而且事關師門榮辱,柳劍吟明知勁敵當前,也不能不賣一手了。於是他朗聲問道:「既然二

位一定要賜教,那麼柳某只好奉陪了,不知是哪位先上,還是二位一齊上?」

  那鷹眼紫面的老者斜睨柳劍吟一眼,哈哈笑道:「柳老拳師也忒小看人了,俺們兄弟不

才,三招兩式諒還招架得住。」

  那兩位老者正是百爪神鷹獨孤一行和「匕首會」的老前輩雲中奇。婁無畏沒有料錯,伸

手較量丁劍鳴,憑一雙肉掌破丁門三絕技的正是獨孤一行。他們這次到熱河來,目的還並不

是在乎較量丁劍鳴,而是想和關內的武林聯絡。他們對柳劍吟也早已仰慕,但他們不知道柳

劍吟是否和師弟一駐子,沾上了官府的邊。因此他們伸手試招,一來是為了好奇,想試試柳

劍吟的功夫。武林中身懷絕技的人找不到對手印證,那是一件苦悶的事,獨孤一行幾十年來

未逢對手,因此他碰到柳劍吟,自然想伸手試試,這種心理,是可以猜想得到的。另一方面

是想和柳劍吟因比試而成相識,探探他的態度,如果試後志趣相同,那就大可通過他和關內

武林聯絡。

  因此那晚他們把柳劍吟引到黑叢林來,拿話逗他動手。到柳劍吟答應試招之後,獨孤一

行便想先上,但卻給雲中奇搶在先頭,他說:「大哥,你請留在後頭,待小弟先試,如果落

敗,你再來接陣不遲。」雲中奇說完,未待獨孤一行答話,他已一躍便來到了柳劍吟的面

前。

  雲中奇雙拳一抱,向柳劍吟打個招呼道:「柳老英雄,俺們這是抱領教之心,互相印

證,點到為止,誰勝誰敗,都只落個哈哈,無須介意!」柳劍吟也急抱拳答禮道:「柳某承

兩位看得起,願來賜教,那自然只是朋友切磋,不是捨生拚死。點到為止,勝敗不論!『紅

花綠葉白蓮藕,三教原來是一家。』彼此都是武林中人,哪裡不交個朋友?好,朋友!就請

先發招吧!」

  雲中奇略一凝神,猛地從藍布大褂下,解出一條束身圍腰,迎風一展,嘩啦啦地直抖開

來,竟是一條奇形怪狀的軟兵器,名為「蚊筋虯龍鞭」,是東北獨有的刀劍不斷的山籐,纏

上蚊筋練成,是軟中帶硬的傢伙,專纏刀劍,可當鞭用,也可當棒使,端的厲害非常。他把

兵器一解,笑吟吟地對柳老拳師道:「久聞太極十三劍,劍劍精絕!我這是不自量力,先請

柳老英雄在劍法上指教一二!」

  原來雲中奇不大精於掌法,而且剛才看見柳劍吟只一照面,就把獨孤一行的兩個徒弟打

倒,身法奇快到難以形容,情知他的太極掌已到爐火純青的功候。因此雲中奇暗忖之下,對

掌一定吃虧,不如和他比試兵器!他雖知柳劍吟的太極劍也是武林絕技,但他恃著自己這條

兵器,專克刀劍,而且在這條兵器,更浸淫了幾十年,自信縱不能勝,也不會落敗。

  可是柳劍吟卻也怪,他看著雲中奇嘩啦啦地抖出那條獨門兵器「蚊筋虯龍鞭」,只看了

一眼,毫不驚奇!到雲中奇再度催他亮劍發招時,他竟微微地一笑道:「俺幾十年沒有舞刀

弄劍了,招數都已生疏了,就憑一雙肉掌和老師傅玩玩吧!可請你讓一點呵,我這老骨頭不

禁打。請!請!喂,你怎麼不發招呵!」

  雲中奇不禁暗暗生氣,他把軟鞭一收,大聲問道:「柳老英雄,怎的如此瞧人不起?」

  柳劍吟先不答話,卻微微一笑,很謙虛地道:「哪裡,哪裡!俺怎敢瞧不起高賢?只是

各人有各人合手的兵器,老兄是這條鞭,小弟卻是這雙掌。而且俺師弟,丁家太極門的掌門

人也是給列位肉掌較短的,俺也要在掌法上討教討教!」

  雲中奇微微一震,原來柳老拳師是在「較勁」了,他的師弟亮著兵器給人空手打敗,他

也要照樣地找過場圓面子。按江湖的規矩,這真可不能怪他,他太極門的人曾這樣落敗,也

必定要這樣取盼,才能換回師門令譽。如果說他看不起自己,那卻是自己的人先看不起他的

師弟,這可是沒有說的!不過嗎!中奇心想:這卻有存不值了,給他師弟過不去的是獨孤一

行,而現在柳劍吟卻要同樣地給他過不去,這豈不是「黃狗得食,白狗當災」?

  但雲中奇也是成名的老英雄,他不能後退,也不想收鞭對掌。(因為他的掌法實在並不

高明。)同時他心裡也著實不信柳劍吟能憑這雙掌來對付他的獨門兵器。他伸手一抖,嘩啦

啦地又把那條「蚊筋虯龍鞭」抖得筆直,口裡說道:「既然如此,柳老英雄,請恕俺放肆

了!」

  柳劍吟仍不動容,懶散散地隨便立個門戶,只是內行人早已看出,他正在抱元守一,凝

神待敵!

  雲中奇不敢怠慢,倏地疾如飄風,抖起虯龍鞭,竟用「神龍入海」之勢,逕向柳劍吟上

三路打來。他快柳劍吟也快,虯龍鞭未到,他已雙肩一晃,右腳向外一探,身子旋風似的,

隨著鞭梢直轉出去,那鞭竟離他幾寸,沒有打著!雲中奇一鞭不中,急使出「圓環三鞭」

「回風掃柳」的絕技,刷!刷!刷!風聲呼響,捲起了一團鞭影,如旋風一樣,猛掃過來!

柳劍吟見他來勢甚勁,不便硬接硬架,急急一提腰勁,「燕子鑽雲」,刷地憑空跳起兩丈多

高,向雲中奇身後一落,右掌霍地便朝雲中奇背後劈下。

  雲中奇除了蚊龍絕技之外,他還是精於「辨風聽暗器」的高手,(婁無畏就是曾跟他學

過這門絕技。)就是背後有人用暗器打來,他也能趨避。何況柳劍吟的掌風凌厲,他不用回

頭,已知對方從何處打到,他一鞭掃空早已留神背後,掌風襲來,他竟辨出柳劍吟身在何

方,霍地用個「怪蟒翻身」,連人帶鞭急旋回來,便朝著柳劍吟立身之處猛地掃去!

  迅如駭電,間不容髮,柳劍吟不容後退,不容斜避,因為後退和斜避,都會給他趁勢進

擊,他的鞭長,自己近不了身就只有給他直耗下去,弄到力竭神疲。他藝高膽大,就在這電

光石火,間不容髮之際,疾地一塌身,「大彎腰,斜插柳」,那條虯龍鞭就恰恰從他背上滴

溜溜地捲過。說時遲,那時快,趁雲中奇軟鞭遠未及收回之際,柳劍吟已疾地俯身直進,掌

背微托鞭身,拿鋒斜斜地直劈進去,如狂風,如駭浪,展開了一派進手的招數。

  棋逢敵手,八兩半斤。柳劍吟展開一派進手招數,如狂風,如駭浪,掌風賜賜,猛向雲

中奇襲來。但雲中奇也非易與,這條虯龍鞭尤其使得得心應手,虎虎生風。他略一退後,復

又向前,展開九九八十一路虯龍鞭法,盤、打,鉤、轉、推、壓、圈、劈,一招一式,穩如

沉雷,疾如駭電。緊緊封閉住門戶,不讓柳劍吟欺身進來,復仗著兵器的利便,半守半攻,

尋隙抵暇,鞭影翻飛,隨著柳劍吟的身形飛舞!

  這一來,只打得沙驚石起,塵土飛揚!兩人苦戰幾十回合,竟不分勝負!饒是雲中奇鞭

法精奇,可是卻打不著柳劍吟;饒是柳劍吟掌法厲害,也欺不進身去。兩人心中也在暗暗吃

驚,暗暗叫苦。雲中奇是既慚愧,又驚駭!他幾十年浸淫的兵器虯龍鞭,竟然被柳劍吟雙掌

敵住,討不了半點好處!而且還覺著柳劍吟掌風凌厲,掌風劈面,好幾次給他逼得抽身退

步!而柳劍吟也暗暗驚異,自己幾十年的功夫,空手入白刃的太極掌絕技,竟然奪不了敵人

的兵器,竟然欺不進身去。而且還幾次碰著險招,差點給他的軟鞭圈住,如果功夫火候略

差,一生威名,真難保住。他心想,怪不得自己的師弟會吃了大虧,就憑眼前這個老者的功

夫,已在自己師弟之上,何況還有一個紫面鷹眼的老者在旁,看來那個老者的功夫,還在與

自己對敵這個人之上。

  兩人又鬥了二三十回合,柳劍吟驀地掌法一變,只以右掌迎敵,左手卻駢指如朝,在鞭

影飛舞之中,找尋雲中奇的穴道。他是一雙肉掌,但卻把一雙肉掌當成了兵器使用,右掌

劈、按、擒、拿,竟如伸出一枝五行劍;左手如同捻著一枝點穴,他運著一雙掌,就如同使

著兩枝不同的兵器!這一來,雲中奇竟漸漸有點顯得相形見絀了!

  雖然如此,他的鞭法仍然沒有破綻,沒有漏招!柳劍吟迫切之間,竟無從取勝!平心而

論,兩人的技藝,雖是柳劍吟稍勝一籌,但雲中奇仗著有兵器的便宜,柳劍吟不免吃了點

虧。他不能這樣和雲中奇耗下去,因為還有勁敵當前!那獨孤一行,正在鷹眸炯炯,全神貫

注著這邊的打鬥,全神留意著柳劍吟的身法手法。

  柳劍吟心中焦急,若不用險招求勝,耗下去實不上算!於是突地趁雲中奇一鞭向上三路

掃來之際,猛地把身子一扭,避過鞭鋒,一俯身,「十字擺蓮」,人未到,腿先到!直踢雲

中奇的下盤!這一來柳劍吟右足飛出,左足輕點地面,上身又是斜俯,在拳法中是冒險進

招,十分不利!雲中奇心裡暗喜:你這老兒竟不守太極門穩健作風,這一躁進,不敗何待?

他輕輕地「移宮換步」,向左一轉,閃開柳劍吟的右腳。如此一來,兩人變成背對背的形

勢。雲中奇頭也不回,仗著自己擅於「辨風認敵」的功夫,虯龍鞭猛地向背後一卷,從右肩

上翻轉過去掃柳劍吟的下盤,這一鞭相距既近,勁足勢捷。雲中奇滿心以為這一鞭,一定能

把柳劍吟撂在地上!

  誰知事情大出雲中奇意外,柳劍吟冒險進招時,早已防到有這一著,雲中奇一鞭打過來

時,他身形微動,早已向左一側身,讓過鞭頭,竟用「小天星」掌力,右掌一壓鞭身,倏一

轉身,直進中宮,如疾風一樣,欺到雲中奇身前,左手駁指如載,照雲中奇靈台穴點來!

  形勢大變,事出意料,雲中奇「呵呀」一聲,急急往後撤身!誰知他退得快,柳劍吟也

進得快,如影隨形,雙指已點中雲中奇的穴道!

  可是雲中奇到底是成名的老英雄,他這一招是輸了,柳劍吟也沒有「得手」,他竟然在

這非常危急之時,突地吞胸吸腹,肌肉竟憑空凹進了一寸多,柳劍吟雙指一碰到時,竟然沾

著的是軟綿綿的藍布衣裳,沒有觸及穴道。雲中奇就在他這指鋒輕沾衣裳,沒有按下之際,

霍地一塌身,直往後竄出一丈多外,鞭未撒手,面不紅,氣不喘,身法步法部絲毫不亂!

  柳劍吟看看得手,卻又被對手脫開,心中正自十分可惜,若再交手,不知要纏至幾時,

不禁暗暗著急。不料在此時,雲中奇竟突地把鞭一收,雙掌一拱,朗然發話:「柳老英雄,

招數精奇,俺認輸了!」

  柳劍吟一愣,但隨即鎮定答禮道:「承讓!承讓!老兄武功超卓,柳某端的佩服!」他

這可不是客氣,是真的心裡佩服雲中奇的爽直風度。按說雲中奇並沒有被點中,還不算是落

敗,可是因為大家說過「點到為止,勝敗不論」,他雖未算是「落敗」,可是卻輸了一招。

他輸了這招,柳劍吟還沒有出口,他已爽爽快快地認了!

  雲中奇一認了輸,那邊獨孤一行已笑吟吟地緩步而出,他沖柳劍吟道:「柳老英雄的掌

法精奇,不愧是太極門的真傳,武林中的絕技!但剛才還好似未盡所長,柳老英雄,俺不自

諒,也要請教請教太極門的掌法。」他一伸雙掌,也是要空手來鬥鬥柳劍吟。

  原來獨孤一行脫胎鷹爪門,獨創八八六十四手擒拿手法,平生未逢敵手。他剛才全神貫

注地默看柳劍吟的掌法,雖然招數精奇,但也不見得高出自己,而且論閃展騰挪,自己的擒

拿手法,還大可以克得他住。因此他竟有恃無恐似的,一出口就在恭維之中,微帶譏誚,說

他「未盡所長」,這柳劍吟有什麼聽不出的。

  柳劍吟一聽這老者口氣好大,對自己的太極掌也好似暗存輕視,不禁心中暗氣:「既然

老師傅一定要賜教,柳某怎敢不陪!但江湖朋友,就一句是一句,朋友,熱河那檔子事,你

老兄是否願作一交代?別只叫柳某陪你們半夜,連一句真話也討不到!」

  他這可是直挑明簾,放下面子要實行江湖上「較技賭鏢」那一套了。但獨孤一行卻並不

接他的話茬兒,一抱拳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獨孤一行哈哈大笑說:「怎麼又提起你師弟的事?你的師弟往來的是達官,貴人,王公

巨賈,俺這山野匹夫何緣得見?就是見了也怎敢惹他!柳老英雄,別扯上你那位寶貝師弟

了,如此良夜,扯上他不怕敗了情興麼?來!來!俺們還是彼此印證印證,消遣消遣!」

  柳劍吟一聽,心想果然是有根深的誤會存在了。他急忙抗聲辯道:「這些事情,是是非

非,一時也難說個清楚。老英雄如因此事責難,柳某願帶敝弟前來謝罪,也要能來解釋;俺

師兄弟可不是那號子人。俺此次遠來,實非想討回什麼勞什子的『貢物』,正是要找朋友們

剖心談談,肝膽相見!」柳劍吟拙於言詞,一下子實在不知如何說起,他只能激昂慷慨地

「擠」出了這麼幾句話,聽起來好像不著邊際——例如他師弟到底怎的會沾上官府的邊?他

自己的抱負志趣怎樣,只憑這幾句話,獨孤一行實在還難於瞭解,可是在透過繁枝密葉的星

月微光之下,看得出柳劍吟誠懇真摯之容。

  獨孤一行悚然動容,心想這人是值得交他一交。可是他也還不能在立談之下,披肝瀝膽

地相告。他心中一轉,打定了一個主意,向雲中奇打了一個暗號,叫道:「你們有事,可以

先走,讓俺在這裡陪柳老英雄玩玩,也省得人多了叫柳老英雄不放心!」

  柳劍吟見雲中奇等撤走,而面前的敵手正雙臂箕張,鷹眸炯炯生光,似欲撲擊,不禁含

噴冷笑:「朋友,既一定要賜教,那柳某沒法子,只好奉陪了。」

  話未說完,獨孤一行已刷地一竄,快似飄風,雙臂箕張,向外一展,「蒼鷹屏翅」,又

驀地一壓,便要擒拿柳劍吟的雙腕。柳劍吟步法輕靈,倏然轉身,往左一避,疾用太極拳

「斜掛單鞭」一式,猛切獨孤一行的脈門。這一招疾如星火,「以毒攻毒」,好不厲害,獨

孤一行竟不退後,不救招,突地一拳化為「橫身打虎」,向柳劍吟的肋下撞去,但他這一變

式,在硬攻之中,卻又含有化勢,柳劍吟的掌,竟差半寸切不著他的脈門,從他的小臂斜斜

劃過,而他的拳也已疾如星火打來。

  柳劍吟見一掌切空,敵拳反擊過來,忙分左腳,往旁一個滑步,直滑出六七尺外,猛地

一個大翻身,刷地再撲過來,「七星掌」往左便挑敵人的右肘。獨孤一行驟然將手一縮,柳

劍吟不容敵招再變,身形左俯,左手竟當「五行劍」用,指尖直抵左額,右腕倏翻,「金龍

戲水」,電掣般地猛削獨孤一行的右膝蓋。這兩招是柳劍吟的絕技,看看獨孤一行躲避不

了!

  哪知獨孤一行,名不虛傳,他大喝一聲「好快!」便騰身湧起,斜身下落,如饑鷹撲

地,又猛地在柳劍吟身後撲到。

  柳劍吟急轉身應敵,只見獨孤一行雙掌翻翻滾滾,展出了迅疾異常的招數,進如猿猴竄

枝,退若龍蛇疾走,起如鷹隼飛天,落如猛虎撲地,進攻退守,盤旋如風,起落變化,倏忽

如電!而且這身法掌法,一展開來,竟然四面八方,都只見獨孤一行之身影在轉,柳劍吟不

禁大驚,吸了一口冷氣!

  原來獨孤一行外號「百爪神鷹」,獨創八八六十四手大擒拿手法,合內家外家為一,迅

如飄風,又善撲擊,如鷙鷹而有「百爪」,厲害非常!柳劍吟和他對攻,竟然漸漸相形見

拙!

  柳劍吟也是心急,他原想以凌厲攻勢,速戰速決,以挫敵人的凶鋒。誰知獨孤一行身法

展開,真如神鷹盤旋,龍蛇疾走,身法之快,竟還在自己之上!因此他不禁大驚,怎的江湖

上竟有如此人物!

  但柳劍吟閱歷甚多,慣經風浪,他對拆了幾十招,已猛省起如此對攻,殊非辦法。掌經

要訣,是「避敵之強,攻敵之弱」他已看出獨孤一行的擒拿手法和太極拳剛剛相反,太極拳

是以柔克剛,而獨孤一行的擒拿手,則完全是以攻代守,而且善用「小天星」掌力,不畏太

極掌的「粘」勁,自己不應對他所長,和他對攻,而應是仗著自己十年的內家功夫,氣力悠

長,和他對耗!

  柳劍吟一看破敵招,馬上章法大變,他竟一味兀立如山,堅守不動。任敵人如飛鷹、如

猛虎、如猿猴,他決不移身進撲,敵人誘招退走,他也決不追趕。他緊守著「敵不動,己不

動;敵一動,己先動」的太極門要訣,見式破式,見招破招!任從獨孤一行四面八方撲來,

他都隨手化解!

  這一對掌,真是武林罕見的功夫,一攻一守,全都到了爐火純青之境!獨孤一行把一身

絕技全展開來,八八六十四手大擒拿手法中,又雜以獨創的「飛鷹迴旋劍法」,以劍法化為

掌法,以掌法當為劍法,只見:樓、打、擋、封、踢、彈、掃、掛、掀、按、粘、印,每一

招一式發出來,全是迅疾異常,變化不測;而饒是如此,柳劍吟還像是在狂風駭浪之中,兀

立如石山,他的太極掌展開,含著:棚、據、擠、按、來、例、肘、靠八種內勁,竟然似是

全身每環節,都具功夫。順勢破勢,借力打力,若不是獨孤一行也是久經大敵的成名英雄,

身法迅疾,應招機靈,有好幾次過於躁進,還幾乎被柳劍吟撂倒!這一來,獨孤一行也不禁

大吃一驚,吸了一口涼氣!心想:這老兒果然名不虛傳!和他師弟大有分別。

  這一來,獨孤一行雖仍是強攻,但已不敢躁進;而柳劍吟也不進撲,只是堅守耗敵。一

攻一守,吞、吐、封、閉、擋、打、纏、拿,旗鼓相當,誰也得不了好處!兩人直鬥得天旋

地轉,拆了二百餘招,還是彼此無懈可擊。

  獨孤一行見對掌無法取勝,他猛地一退身,伸掌一探,在腰圍之處,掣出了一口金光閃

閃的軟劍,這劍是黑龍江的白金(鉑)合金煉成,真是百煉精鋼可化為繞指柔,用時一抖

開,便是吹毛立斷的利劍,不用時一卷便可以當做腰帶用,他一抖劍又朗聲地說道:「這樣

對招,打到天明,也難分勝敗,實在很乏味,沒意思。我還是要在劍法上再領教你的劍劍精

絕的太極十二劍,和你劍影飛鏢的絕技!」他是想仗著自己獨創的「飛鷹迴旋劍法」,再試

柳劍吟的功夫,再領教太極門三絕技中的其他兩絕!

  獨孤一行見對掌不能取勝,又要與柳劍吟比劍。柳劍吟推辭不過,也只得亮出劍來。他

已見識了獨孤一行的本領,的確是武林罕見的功夫,他可不敢再大意,再空手對招了。

  兩人對面抱劍一立,柳劍吟一聲「請」字,只見獨孤一行疾如飄風,身形轉換,方位立

變,他竟如驚鴻掠燕似的,繞到柳劍吟背後,刷的一劍,就朝柳劍吟後心擻來。柳劍吟微微

一閃,一個「樓膝拗步」,反圈到獨孤身後,寒光一閃,「玉女穿針」,反客為主,直朝獨

孤肩後的「風府穴」刺來。獨孤一劍溯空,劍招倏變,「龍形飛步」,直如鷹隼穿林,掠波

巨鳥,竟從柳劍吟右側竄出,身隨劍走,劍隨身轉,猛地「翻身獻劍」,又朝柳劍吟的面門

刺到。柳劍吟急忙腳尖點地,掠出兩三丈外,而獨孤一行已如影隨形,跟蹤直上,運劍如

風,「猿猴進果」,「仙人指路」,「猛雞啄粟」,一連幾手辣招,如暴風驟雨的襲來!

  柳劍吟在對掌時,早看出敵方強弱所在,他再不去與他對攻,凝身仗劍,展開太極十三

劍的精奇招數:粘、連、劈、閃、撲、抹、捺、刺,以靜制動。表面上看他軟綿綿的毫不著

力,其實正是柔如柳絮,快若飛鴻,招招都藏著無究變化!

  綠叢林中,兩人鬥到酣處,只聽得颯颯連聲,與風聲相應,只見到,精光冷電,蓋過星

月微光。劍光閃閃,繽紛飛舞!盤旋進退,起落變化,不可名狀,不可捉摸。拆了一百多

招,打得難分難解。

  柳劍吟心想,這樣打不知何時方了?他突地一擰身,賣一個破綻;竟倒背身,如巨鳥股

倒翻出獨孤一行劍光籠罩的圈子之外。獨孤一行喝道:「朋友,別走!接招!」刷地一竄,

已到柳劍吟身後,劍尖堪堪刺到!

  柳劍吟拿捏時候,聽風辨器,容他劍尖將到未到之際,猛地「怪蟒翻身」,電掣般地直

轉過來,「金鵬展翅」,驟地用足力量,往獨孤一行的劍身上崩砸,同時左掌也疾如飄風

地,用足「小天星」掌力內勁,向獨孤一行的胸膛印下。

  這兩招疾如星火,饒是獨孤一行也閃避不了。只見擋的一聲,兩劍相交,迸出了火花點

點!同時獨孤一行也同樣用「小天星」掌力內勁,以掌對掌,急抵敵人,兩掌驟然相接,只

聽得砰然巨響,兩人都同時摔出兩三丈開外,敢情都摔得很重!

  兩人一僕即起,重凝浩氣,目光精死,心裡同叫一聲:「慚愧!」這番是柳劍吟存心與

獨孤一行較勁,彼此用足內勁相較,哪知又是功力悉敵,兩人一齊摔倒,誰也沒有受傷。

  獨孤一行又喝:「朋友,再接這個!」黑夜之中,幾粒鐵蓮子直分三路打到,一取「期

門穴」,一取「風府穴」,一取「竅陰穴」,柳劍吟身形轉,劍翻飛,三粒鐵蓮子避開兩

粒,打落一粒,全沒被碰著。

  柳劍吟就在揮劍閃身,擋避暗器之際,竟同時使出「劍影飛鏢」絕技,左手一握,十二

只錢鏢,同時握在掌心,在劍光閃閃中,猛地抖手打去,嗤!嗤!嗤!賽似流星亂舞,驚雹

驟落。欲知獨孤一行能否抵敵得住?請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深夜論英豪 雲開月現 筵前騰殺氣 石破天驚

  錢鏢十一,連翩飛到,如流星亂舞,如驚雹驟落,獨孤一行大喝一聲:「打的好鏢!」

雙臂一抖,「一鶴沖天」,憑空縱起一丈多高,取中、下兩路的錢鏢全部落空。但柳劍吟的

錢鏢絕技,非同小可,他也早料到對方會飛縱躲閃,取上路的錢鏢,四枚都是徑疾打上,要

閃也閃不了!

  但正是在絕險之中,獨孤一行顯出了非凡的神技,也不知怎的,他在凌空掠起之時,竟

把分四處穴道打來的上四路錢鏢全抄在手中,人未落地,鏢已先發,他哈哈一笑,「錢鏢奉

還,我使不慣。」一抖手,四枚錢鏢,逕自射回,柳劍吟急引身躲避,但已吃了一驚!

  獨孤一行「奉還」錢鏢,猛地插劍回鞘,向柳劍吟略一拱手,微微笑道:「三絕技全已

領教,確是高手!確屬不凡!柳老英雄,容再相見!」

  柳劍吟也急插劍回鞘,高聲叫道:「朋友,請留步!」但獨孤一行已霎地飛掠入黑叢林

中,口裡說道:「一言難盡,日後自知,你還是先去找朋友吧!」餘音燎繞,人影已沒,寒

風過處,捲起松濤,黑叢林中,只剩下柳劍吟怔怔地站著。

  原來獨孤一行此次入關,是想將江湖上的秘密會社聯結起來,堅持不與清廷合作,待有

機可乘時,便為漢族同胞(也是被滿族壓迫的同胞)做一番事業。他也從婁無畏與鍾海平的

口中,約略知道柳劍吟的為人,知道柳劍吟與他的師弟,倒是徑渭分明,不肯和光同塵的。

但他這番志向,卻不能隨便加入談論,他雖知道柳劍吟此人,頗為骨氣,但一來見他二十餘

年隱居水泊,表現的態度,是想「置身事外」,保持「清高」,這個路向和他的路向大有不

同;二來「疏不間親」,恐怕他因師弟沾上官府的關係,不肯和自己合作。因此他雖然故意

打敗了丁劍鳴,引出柳劍吟,再伸手試招,由相打而成相識,但他還不能和柳劍吟披肝瀝膽

地相談,因為他也是在長期的秘密反清活動中,養成了應有的戒心。他的做法,是在試招之

時,探出柳劍吟的口風之後,再由鍾海平試探他,來正式拉攏雙方的合作,他剛才遣走雲中

奇,就是打發他先行佈置。

  至於柳劍吟呢,他卻頗陷入迷憫之中,幾十年來,從未見過這樣的武林好手,而且這班

人來得離奇,去得突兀,如果說他們含有惡意,則剛才兩人圍攻,他自己准敵不了;但既不

含惡意,為何又在試招之後,不肯交談。饒是柳劍吟久歷江湖,也有點猜疑不定了。

  柳劍吟想了又想,突然又猛地竄出叢林,向鍾海平的家走去。

  驚鳥亂飛,猿猴夜嘯,寒風括地,曠野淒清;鍾海平門前的叢林,發出蕭蕭瑟瑟之聲;

鍾海平門前的小徑,現出隱隱約約的人影。此人正是名震江湖的太極名家柳劍吟,他穿出叢

林,馳過山道,走近鍾家,猛地施展本門輕功,就像燕子掠空似的掠上了屋簷,他輕提衣

襟,微點屋面,霎忽間就繞了鍾家一個圈子。

  夜深人靜,月暗星稀,鍾家院落,四周黑黝黝的,只是那北院的一間小房,卻似有著一

星燈火。柳劍吟側身從斜刺裡掠上東邊耳房,越過牆頭,往那間房看去,透過窗上的通風格

子,只見房中燒著一枝大紅燭,有一個人坐在燭旁,似乎是等待什麼人似的,再定睛一看,

不是鍾海平還是什麼人?

  柳劍吟暗暗詫異,為什麼風寒夜重,鍾海平還沒有睡?他此來本是深宵求見,趁他沒有

睡,正好上前相敘。可是柳劍吟卻突地轉了念頭,他一飄身,就像棉花似的,粘在鍾海平的

房上,直是怕發一絲聲響!他隨即用一個「珍珠倒捲簾」之式,倒掛在屋簷之上,遊目內

窺,他想和老朋友開一個玩笑。

  他暗吸了一口氣,運足內勁,猛地一吹,只見燭光搖曳,忽地熄滅。他心想鍾海平必定

會吃驚,會跳出窗外。

  哪知柳劍吟料錯了,燭光一滅,鍾海平竟哈哈大笑道:「柳兄現在才來嗎?」他敢情竟

是在等著自己。

  柳劍吟暗吃一驚,怎的鍾海平武功,似乎大有進境了,自己施展絕頂輕功,他居然能聽

得出。他不知雲中奇早就來過,告訴他柳劍吟將會來訪,(雲中奇他們在黑叢林和他會面

時,早已料到他是往鍾家去的。)也告訴他獨孤一行的意思。

  房中燭光重燃,柳劍吟也輕飄飄地落下。鍾海平起立迎前,又微笑道:「柳兄,我早想

到你會折回來。」柳劍吟再問他怎的知道時。他又含糊其詞,只說:你師弟的事,今日尚未

得暢談,你怎能不來求個水落石出?

  當下兩個抵掌深談,鍾海平坦直說出武林中人確是對丁劍鳴有所懷疑,有所顧慮。他還

緊迫著柳劍吟說:「柳老英雄,令師弟給官家當差,你也要幫他出頭,討回貢物嗎?」

  柳劍吟因習精光,深沉地緩緩說道:「鍾兄,歲月不庸,我們已二十多年不見了,但,

耿耿寸心,尚無變異,你以為我會給清廷作爪牙,當鷹犬嗎?休說柳某不會,就是俺師弟也

不會,他只是糊塗,並非變節。」於是他給鍾海平詳細剖析師弟為人,他的意思是,像丁劍

鳴這樣的人,還不必屏諸武林之外。他朗聲說道:「鍾兄,如果掩師弟真的投降清廷,求取

利祿,俺也不會迢迢千里,遠到熱河。俺來,不是為師弟而來,而是為了江湖義氣,如果自

己人也鬧意氣,豈不是只招來外人冷笑。」

  鍾海平忽抬起頭,目視柳劍吟道:「柳兄,這不是意氣之爭,這……」柳劍吟未待他說

完,已急地答道:「俺知道這是丁劍鳴糊塗,怪不得武林朋友猜疑。但像俺師弟一樣的,在

今日江湖之上,恐怕尚不止一人吧。如果一律視為敵人,豈不是分薄了咱們力量?」說到此

處,鍾海平忽又倏然起立,話鋒咄咄逼道:「柳兄既談到不要分薄咱們的力量,那麼聚集了

力量必當有所用處。柳兄,可有為恢復故國衣冠,為漢族揚眉吐氣之想麼?」

  話鋒逼來,單刀直入,柳劍吟可遲疑了好一會子,不敢接過話碴。二十餘年來,水泊隱

居,他可只是想到,要保持武林俠義的氣節,還未曾想過怎樣才能推翻清廷。

  他兀立多時,半晌不語,好一會子,才緩緩地說道:「只憑我們這些江湖上的朋友,就

濟得了事麼?胡虜入關二百餘年,根深蒂固,近幾十年來,還加上洋人的幫忙,我們能動得

他麼?」

  於是鍾海平緩緩道出獨孤一行之意:先將江湖上的秘密會社聯結起來。這些會社,本來

是明亡之後一直遺留下來的,他們的宗旨是「反清復明」,可是年深日久,又經清廷壓制與

籠絡雙管齊下的措施,不少會社中人已忘掉本來宗旨,或者是銷聲匿跡了。因此武林中有志

之士,就想再使這些秘密會社,聯結起來,振作起來,再謀擴大,如果能在農村立得住足,

走李闖王洪秀全的路,未必傾覆不了清廷。

  柳劍吟細細咀嚼了這些說話,忽地雙目凝視著鍾海平道:「鍾兄說到江湖上有志之士,

有此雄圖,敢問究是誰人?柳某不知能否相見?」

  鍾海平哈哈大笑道:「柳老英雄,此人你不但已曾相見,而且已經交手,鬥了半夜,難

道你還不知是誰嗎?」

  話已說開,柳劍吟自是恍然大悟。當下鍾海平就將獨孤一行其人其事,與柳劍吟細細談

說,柳劍吟急問獨孤是否在此,可否即邀來同作長夜之談。

  鍾海平撚鬚微笑,雙指頻敲桌面,得得有聲,邊笑邊說:「不打不成相識,也只有獨孤

一行才能接住老兄的招,也只有柳兄才能敵住此老的擒拿掌法,這真叫做惺惺相惜,怪不得

老兄要急於求見了,但,他現在可不在這兒,他大約就要回遼東去了。」

  柳劍吟駭然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個說法。」於是鍾海平便道出獨孤一行的意思。原來

鍾家所在地的「三十六家子」雖然荒僻,但到底是離承德不遠,而承德又是清廷設立行宮之

處,胡虜耳目眾多,如邀武林群雄相聚,實有不便。因此獨弧一行的意思是他先回遼東伊蘭

三姓黃沙圍的地方,請鍾海平與柳劍吟談得「入港』後,請柳劍吟、鍾海平出面,代約關內

各派中掌門人物與有志之士,到遼東一談,而他也需先回遼東稍作佈置。

  雲開見月,事件大明,但這次是輪到柳劍吟作深深的考慮了。他不敢即答,也不能即

答,這事情需要冒好些風浪,他也不是害怕。但他頗有所顧慮,他絕跡江湖已有二十多年

了,各派中人,雖然以往彼此交情甚深,但二十多年不見,怎敢立談大事?

  鍾海平也料到他的意思。但他卻認為如有柳劍吟出面,大家總不能不賣個面子,而且即

有阻礙,事情也易辦得多。他還特別要柳劍吟去見梅花拳的掌門人,柳劍吟又問這是什麼緣

故?

  鍾海平道:「柳兄住在山東,難道連梅花拳近年發展的情形都不知道嗎?梅花拳又有一

名叫做義和拳,近年來組織了一個叫做義和團的,非但在山東很有勢力,就是在北五省也很

有勢力呢!」

  柳劍吟道:「俺在水泊裡,閉門封刀,二十幾年來從不涉江湖,外面事情,也不大了

解。不過有時舊時朋友來訪,也常聽得談起義和團的事,說起來倒像很有辦法的樣子,聽說

只在平縣八百六十餘莊,拳廠就多至八百餘處。又聽說以前的梅花拳掌門人姜翼賢死後,他

的兒子能為平平,不足以服眾,倒是有一後起之秀叫做朱紅燈的,被推做掌門,義和團就是

他一手建立的,可是?」

  鍾海平道:「可不正是?不過談起朱紅燈嘛,人物倒是一個人物,只是他做的事情卻很

不簡單,我和獨孤老兄談起,也不知要怎樣聯絡他才好呢?」

  於是鍾海平詳細和他談起義和團的事。其中有些是柳劍吟已經知道的,有些則是柳劍吟

還不知道的。原來義和團是白蓮教別派八卦教的一個小派,說起白蓮教,可要直溯至元未之

時,那時白蓮教首領劉福通,奉「教主」韓山童的兒子韓林兒起義,林兒稱「小明王」,朱

元璋也是起義軍首領之一,後來他趕走了蒙古人,所建立的朝代就叫做明朝。朱元璋雖然是

白蓮教起義軍中的一個小首領,可是他做了皇帝後,也是極力壓迫白蓮教的。明末時白蓮教

又稱白蓮會,蔓延至山東、直隸、山西、河南、陝西、四川等省,教主王森死後,他的兒子

王好賢和教徒徐鴻儒,曾經結集過二百萬人,反抗明朝,雖然沒有成功,可是勢力已很深入

民間了。

  到了明亡之後,滿族入關,清廷對漢人專制暴虐,在滿清嘉慶元年,白蓮教首領劉之協

就提出「反清復明」、「官逼民反」的口號,發動過大起義,旗幟衣服全用白色。嘉慶十六

年,白蓮教的一個支派——天理會(即八卦教)起義,震卦教首李丈成、坎卦教首林清,曾

聯合攻襲北京皇宮,圖謀奪取直隸(河北)山東、河南三省,允許成事後公眾每人得分地一

頃,事雖不成,已震撼了全國。

  這樣一直到光緒年間,白蓮教以及它的各支派都是在秘密活動中。朱紅燈就是白蓮教別

派八卦派中的一個小首領,他從姜翼賢習技,到姜翼賢死後,做了梅花拳的掌門,就組織起

義和團來,而梅花拳也就因此又稱義和拳了。朱紅燈是山東曹州人,他自稱是明朝後裔,開

頭揭的也是「反清復明」的旗幟,並且倡言他們練的是「神拳」,練起來有神仙幫助,可以

刀槍不入,槍炮難摧。這話自然騙不過識者,可是卻也很有一班人相信呢。

  鍾海平一路敘述義和團和朱紅燈的歷史,敘述至此,柳劍吟突地面現詫異之色,倏然起

立,問鍾海平道:「我正是要問你,既然朱紅燈的義和團揭的是『反清復明』的口號,怎的

清廷又不禁止他們?而且反許他招收『拳民』,只連平縣就有八百多間拳廠呢?這倒是什麼

緣故?」

  鍾海平又得的一聲,指頭猛擊桌子道:「我說的不簡單就正是在此了!老兄諒也知道近

年來洋人鬧得太不像樣子了,義和團就漸漸從『反清復明』變為『扶清滅洋』了。」

  列位看官,說起義和團這一歷史事件,內容非常複雜,在下只能簡單地先在此交代幾

句。義和團的成立與其後的「暴動」,都與列強的侵入中國,不可分割。由「義和團暴動」

引出的是「八國聯軍入北京」,當時聯軍的統帥是德人瓦德西氏,但當時德國有一張報紙就

這樣指出過:「義和團是帝國主義掠奪中國所激起的必然的運動。」這話真是一語中的。

  原來在公元一八四零年鴉片戰爭之後,中國閉關自守的門戶,給列強堅船利炮打開,騎

在中國人頭上的除了一個滿清政府外,又多了一批洋人。而給當時中國人最尖銳感覺的又是

外來的教士和「吃教的」,本來基督教的教義是「待人如己,勸人行善」,這主張確是不

錯。可是在當時許多敗類,混人教會「吃教」,那就引起民憤了。就是當時清廷的「總署遵

議教案章程奏」裡也說:「入教華民大率敗類,一經入教,魚肉鄉民,教士每依為心腹,恃

作爪牙,一遇鬥毆,必相袒護,數十年來總理衙門所辦教案,從未見教士責罪教民之事。」

當時人李東玩的「傳教論」就更說得具體了:「以教中為通逃教的莠民、罪犯、訟棍、地痞

之流,得教士之包庇,更膽大妄為,作奸犯科,無所不至。或鄉愚被其訛詐,或孤弱受其欺

凌,或強佔人妻,或橫侵人產,……或因小故而毆斃平民,種種妄為,幾難盡述。」

  就是在這樣情形下,朱紅燈的「義和拳」為了要在農村發展,就很自然的要保護平民,

抵制官吏和當時那些教堂的橫暴,這樣平民也就紛紛參加,清廷一看不對,唯恐義和團擴大

為反滿清的叛亂,覺得不如利用他們來排外,以消滅其反政府的情緒,於是山東巡撫顏賢就

取得西太后的同意,出告示承認義和團為民間團社。於是本來是清廷視為眼中釘的白蓮教一

個支派的「義和拳」,就暫時取得了「合法」的地位。而朱紅燈也就從此把「反清復明」的

口號改為「扶清滅洋」。但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他們的扶清,卻是主張要站在和清廷對等

的地位去「挾」它,而不是給清廷做奴才。這樣的策略,自然是一個錯誤,但就整個歷史事

件有來、他們的行動還是反映了當時許多中國人的意志的。

  可是這件事情在當時江湖上以「反清復明」為志的「秘密會社」中,卻引起了一些混

亂,這是他們思想上所不能解決的問題。對「義和團」應該採取怎樣的態度呢?說它不對,

它又確有值得擁護的地方;說它對吧,它卻又是要「扶清」的。獨孤一行也是因此大傷腦

筋,但最後他還是決定去聯絡了。因此他請鍾海平去問柳劍吟的意思。因為柳劍吟既在山

東,而和梅花拳(亦即「義和拳」)的前輩又很熟。

  夜風呼呼,暗雲低垂;柳劍吟聽了鍾海平的話,也不禁陷入了深沉的思索中。……

  柳劍吟原自對清廷不滿,只是當年因和師弟分手,淒愴傷懷,竟自閉門封刀,隱居水泊

二十餘年,本自漸漸「壯志消磨」,有「水鄉終老」之意。這番碰到獨孤一行,又和鍾海平

作了深談,不覺那久已壓制下去的雄心壯志,又死灰復燃。他竟答應願意去見義和拳的大阿

哥朱紅燈,看看他的行事,想辦法和義和拳中堅持「反清」也「反洋」的人合作,希望能改

變朱紅燈「扶清滅洋」的路線。

  兩人這一深談,不知不覺間,東方已白。窗外的天空,雖然還是迷濛蒙的一片雲海,可

是這迷漫的雲海也已漸漸由厚而薄,由薄而隨風飄散了。

  就在這曉色朦朧,殘星明滅,晨雞乍啼,將曙未曙之際,有一個人正奔馳在「三十六家

子」崎嶇的山路之上,這人就是和丁劍鳴同來的武師——五行拳名家章漢澤的弟子李家駿,

他一大清早,就來扣鍾海平的大門。

  他是奉了丁劍鳴之命,來找柳老拳師的。他們也料到柳劍吟必然是深夜來訪鍾家,他們

一來見柳老拳師更交五鼓,還未回來,深怕他出了意外;二來他們那邊,也正來了一個不速

之客,要臨時改變此行大計。

  李家駿一早來扣鍾海平的大門,驚醒了鍾海平外間的門人弟子,這些門人弟子,原就不

知昨晚曾有兩個江湖上的成名英雄——雲中奇和柳劍吟曾先後來訪,而且柳劍吟還正在和他

們的師傅款款深談。

  他們竟誤會李家駿的來意,以為他是故意來踩探。把他們形意門人當作和官府作對,私

劫貢物的同謀。他們竟和李家駿爭吵起來,差點就要亮招動手。

  但清晨寂靜,哪容得嘈雜之聲,更兼柳劍吟和鍾海平二人,都是武林名宿,耳目輕靈,

一聽吵聲,早已登然而起。他們趕出門外,正好及時制止了這場糾紛,也令得鍾海平的門人

子弟,深為驚詫。

  柳劍吟急問李家駿的來意,李家駿見有鍾海平在旁,竟湘湘然如有顧忌,說不出口。鍾

海平面色微變,柳劍吟急撚鬚微笑道:「老弟,鍾老前輩和我幾十年至交,想必是你們怕他

留住我不放,要來迎接了,可是?」鍾海平也微笑道:「你們的柳師伯,在俺家中,不會有

什麼閃失的,老弟,你們也忒小心了!」

  李家駿面露惶恐之色,連聲道歉,連說:「這是哪裡的話?柳大師伯在鍾老英雄家中,

俺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不過,不過!」他說到這裡,面對著柳劍吟說:「不過,丁師叔緊

緊叮囑要請你回去,昨晚我們那邊也有了一個不速之客……」

  柳劍吟急問:「什麼來客?是哪一方的人物?」

  李家駿慌忙答道:「弟子實不曉得,他只是和丁師叔談了很久很久。後來丁師叔就吩咐

我來迎接你老。」

  柳劍吟見他說得這樣神秘,心裡也暗暗詫異,當下就拜辭了鍾海平,和李家駿回到小鎮

去。

  曉日初升,曉霞映照,山村方道,怪石中零巖,都像忽然地被揭去了一層黑紗帳幕,一

一豁然顯露了。柳劍吟雖然一夜未眠,可是迎著曉風,精神依然健爍,他在路上一再問李家

駿,昨晚來找丁劍鳴的不速之客。究是何人?李家駿委實是不曉得詳情,但他也透露出:

「好像是承德的來客。」因為他聽到那個傢伙,一見到丁劍鳴,就說出是從承德匆匆而來,

馬不停蹄的。

  「承德來客?」柳劍吟不禁暗自沉吟,心中不自覺地泛起了憂慮。承德是滿清皇帝行宮

所在,難道來人是聽到什麼風聲,奉官方之命來查探?

  他猜對了,但也猜錯了。來人的確是官方的人,但卻並不是來查探柳劍吟的,他們還不

知道柳劍吟已經是和獨孤一行化敵為友,暗商反清大計。但他們派遣人來,卻也是有著陰

謀。

  這人正是保定索家遣來的,柳劍吟和丁劍鳴離開後,索家父子竟也趕到熱河。因為柳丁

等沿途查訪,延了一些時候,倒是他們先到承德。他們到了承德,和承德離官的衛士,以及

北京大內來的衛士們一商量,暗中踩查,覺得情形很是不妙。

  他們踩查出丁劍鳴是向「三十六家子」鍾家路上走的,而鍾海平和劫貢物有關,也早就

在他們懷疑之中了。(話風雖然不是丁劍鳴直接透露出去的,但丁劍鳴卻曾向一些和他有交

情的武師,以及門人弟子發過牢騷,這些人龍蛇混雜,還有什麼不洩露到官方去?)他們又

知道柳劍吟和鍾海平交情甚好,而且又給他們探出是有一些不知來歷的江湖豪客,月來在

「下板城」一帶活動,他們本來猶如獵犬,嗅覺頗靈。他們竟料著柳劍吟一定是去想求化解

的,而且又因柳劍吟以前在保定動身時曾堅拒不許索家的人同行,更使他們的懷疑加深加

重。

  他們最害怕的就是武林中人團結起來,他們心想,如果讓柳劍吟此行,把事情化解,那

未他們離間丁劍鳴和武林同道的苦心積慮,也將功虧一簣了。於是他們覺得既利用不成,就

得另布下天羅地網。這次派來的人,就正是索家的護院,和丁劍鳴很是熟悉。

  他們布下的是什麼天羅地網,且先按下不表。只說柳劍吟和李家駿急急趕到三十六家子

的小鎮時,已見丁劍鳴正是整裝待發。旁邊伴著一個鼠目鉤曼的中年漢子。

  柳劍吟急忙拉著丁劍鳴道:「師弟,你這是幹嗎?你這樣匆匆忙忙,又要到哪裡去?」

  丁劍鳴竟先不回答問話,一手拉過那傢伙,先給師兄介紹:「這位是索大員外的護院武

師,八卦掌的名家弟子葉澄清。他來說事情已有眉目,貢物已有下落,要我們馬上到承德

去。」

  葉澄清也忙著上來拜見,他口裡連聲道勞,但又說:「您老不必費心了,事情已經水落

石出,貢物也已搜回,只是還有一些事情,要待你們回去料理。」

  貢物搜回當然是假的,索家那班人,雖然重視貢物,但卻並不比要拆散丁、柳和武林中

人的合作更為重視。他們是藉搜回貢物之名,來騙他們回去。

  但他的話騙得了丁劍鳴,卻騙不了柳劍吟,柳劍吟一直注視著他,卻並不開口。

  到索家護院說完後,他歇了一歇,才拉著師弟緩緩地道:「就是要趕去承德,也不忙在

這一時,俺們還是讓這位貴客暫待一時吧,俺有幾句話要對你說。」他又回轉頭吩咐李家駿

他們:「請替我們暫陪這位貴客,哎,請恕俺村愚失禮,失陪!失陪!」他不顧那個傢伙睜

大眼睛,竟自拉丁劍鳴進入內裡了。

  進入內裡,丁劍鳴忙問師兄究竟有什麼話吩咐?難道不可以在路上再說?他是奇怪師兄

一向講究江湖禮節,今天怎的失禮於人!

  丁劍鳴睨了師弟一眼,捫須搖頭道,「是英雄還是狗熊,總得分個清楚。莫非你要把狗

熊當做英雄?和它講什麼禮節?」

  丁劍鳴滿面通紅,訥訥地說:「師兄言重了,我看他也是一條漢子。」丁劍鳴從未受過

師兄這樣搶白,心裡非常的不舒服!

  柳劍吟心裡也同樣是十分不舒服。他真給這位寶貝師弟弄得哭笑不得。怎的老是相信索

家這樣的人?

  但他見師弟滿面通紅,也不好再說下去。他只說:「貢物的下落,我倒是真的探得水落

石出。」當下他把昨晚見到獨孤一行和鍾海平的經過,詳細地對師弟說。他向師弟說明,劫

貢物的就是久隱遼東的江湖老前輩獨孤一行。而尋貢物並不是此行目的,因此也就根本沒有

談到要取回來,再交給什麼皇帝。他也提到獨孤一行要請他們一個月後到遼東伊蘭三姓黃沙

圍去的話。

  柳劍吟把當晚的事說是說了,可是卻瞞著最重要的一點,他不願也不敢把所商量的「反

清」大計即說出來,這事若和師弟談,不是一兩次可以談得清楚的,他是準備做「水磨」工

夫,慢慢談講,不願馬上和盤托出。

  他料不到丁劍鳴的誤會可更深,他雙眉一揚,竟自揚聲說道:「師兄,如果說去遼東,

你獨自去吧,我還是要上承德。」他還說:「獨孤一行憑空伸手和我較量,連太極旗也毫不

留情面地拔去;在黑叢林中,又接二連三地和師兄較技,怎知他懷的是好意還是壞意?至於

鍾海平那個『老殺材』,一直就不把太極拳門弟子看在眼內,連這次以禮相訪,還要再三試

技!如果說是別人那猶自可以,這兩個人,我可真的不能相信!」他還埋怨師兄:「怎的就

這樣地憑三言兩語,便輕自相信敵人?」他還這樣地猜疑:「準是他們估量敵不過我們了,

所以才誘我們到遼東去上當!」

  柳劍吟橫說直說,總說不服他的師弟,這也難怪,丁劍鳴平生就只是吃過這兩個人的

虧,叫他怎能相信?柳劍吟心想,如果讓他獨上承德,有什麼風浪,沒人照應。他念著師門

情義,不能不陪師弟走一趟了。而且他想獨孤一行關外之約,還有一大段日子,上一趟承德

也好,承德也是藏龍臥虎之地,可以訪訪有什麼江湖豪傑。

  於是他突然改變口風,毅然對丁劍鳴道:「即是這樣,我陪你去。」他們兩人就這樣地

又由三十六家子匆匆趕去承德。

  哪知這一去就捲起了彌天的血雨腥風。

  在他們趕到承德的第二天,索家父子就具帖來請他們兩人,柳劍吟本想不去,可是他不

能放心師弟獨自赴宴。而且丁劍鳴還說索老頭子已經七十開外,幾年來已經是深厚簡出了,

這次為著「關懷」自己,還到熱河,二十餘年的交誼,加上這一份「盛情」,如何能夠不

到。

  可是柳劍吟卻不能無所懷疑,既然說是搜出貢物下落,那麼只要派一個護院武師來詳說

情由,最多是加上「索善人」的兒子素志超到熱河主持,已經是完全可以,索老頭子又何必

親自要來?這分明是「不近人情」,而非「隆情高館」了。他想索老頭子親來,唯一的目的

只可能是,憑著他和丁劍鳴的「交誼」,使得丁劍鳴不能不來赴席,他大約還是怕只憑自己

的兒子去請,恐防丁劍鳴還不肯買這面子。若然這樣,則可見索家必有所圖,而且所圖甚

急。

  柳劍吟考慮再三,去是去了,但是他臨行前卻再三叮嚀,要丁劍鳴必須小心,必須提

防,還要他一定帶上佩劍,暗藏錢鏢,丁劍鳴還笑他師兄太過多疑,太過多心,可是到底是

聽了師兄的話,不過劍並不是佩在身旁,而是藏在衣底。

  紅燭高燒,華筵盛設,索家的「避暑山莊」端的是畫棟雕樑,朱門繡戶,一派豪華,圍

牆內是翠柏參大,迴廊曲折。暮春時節,承德雖還是苦寒,可是宴客的「精舍」,絨幕低

垂,夾壁熏著名貴的檀香,如蘭似射,竟是暖融融一室如春。丁劍鳴被款為上賓,縱日豪

華,覺得真如置身天上,甚是舒服;可是柳劍吟耳聞絃歌之聲,目睹豪華之色,卻覺得十分

不慣,他想這些享受,不知是多少人的血汗所凝成,他不止「不慣」,而且是有點憤怒了。

  在席上柳劍吟是處處小心,索家父子勸酒時,他總是看著索家父子先喝之後,他才喝,

而且任它酒味香醇,他也只是略一沾唇,便固辭「量淺」。只有丁劍鳴對著美酒佳餚,卻大

喝大嚼,他心裡暗笑師兄真是太多疑了,就是毒酒的話,索家父子能喝,難道俺們不能喝?

師兄明明是「海量」竟一再固辭,真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他卻不知,酒倒不是「毒酒」,可是其中卻也有古怪,這酒是用特殊的藥品煉成,飲後

不消多時,便會令人慷塘思睡,氣力消散,索家父子拼著「事後」醉臥多時,他們有什麼不

敢喝的。

  席上丁劍鳴也問起貢物下落的事,據索志超(索善余之子)說,是北京的名捕探出的,

劫貢物的果是遼東人物,但貢物卻藏在熱河承德不遠之處的一個地方,藏貢物之處,也是江

湖人物聚集,只是還不知深淺,所以不敢動手,要等二位師傅回來,才好去「起贓」。

  這話分明是有破綻,「贓物」哪裡不好藏,何必藏在靠近皇帝離宮之地?這話不止柳劍

吟一聽就知是假,連丁劍鳴也有點覺得離奇了。

  但索家父子既這麼說,丁劍鳴自不便表示懷疑。其時堂下「童僕」正川流不息地往來,

同席的好多武師,也頗為陌生,丁劍鳴也漸漸覺得氣氛是有點異於尋常了。

  「酒過三巡,菜添兩道。」索老頭子突然顫巍巍地站起來,說要寬衣,這時裡面又正捧

出一盤「菜餚」,那捧菜的是一個彪形大漢,看他腳步穩健,雙目炯炯有神,就知道是一個

武功根底很好的漢子。

  其時索老頭子,旁邊站著兩個人替他寬衣,已是離台少許。索志超也站起來,特別替這

道「菜」介紹,據說是關外難於吃到的,灤河特產的鯉魚做成的炸魚丸子。」

  人到台前,盤未上桌。那個彪形大漢突然把盤一翻,盤中的「魚丸」像冰雹一樣的朝柳

劍吟、丁劍鳴二人沒頭沒面地潑來!哪裡是什麼「炸魚丸子」?竟是「硫磺彈子」!硫磺彈

子是武林中一種特別暗器,使的人用足內勁,擲在敵人身上,便會炸出一溜火光,而且又含

硫毒,見傷即鑽,深入肌膚,端的是厲害異常!而這些做成「魚丸子」大小的硫磺彈,炸力

雖是不強,但好處在不會波及他人,而中彈的敵手,一樣也會受傷。

  那漢子一出手,既如冰雹亂落,又如金蛇飛來,看看要把柳、丁二人毀在這種厲害的暗

器之下。

  哪知柳劍吟早有防備,對方的暗器乍出手,他已驀然狂吼一聲,雙臂一振,那張大理石

檯面,整個地翻轉過來!那張檯面原是緊扣著精鋼台腳的,平時本來是固定地安置在那裡,

若非有水牛一般氣力,也休想輕易拆開,而今柳劍吟只一舉手,整張桌面就憑空翻起,恰恰

做了一面擋暗器的屏風,火花四濺之中,眾人紛紛躲避,柳劍吟和丁劍鳴二人,竟然沒有受

傷。

  就在這個當兒,一陣勁風又夾頭裹腦地襲來,柳劍吟情知身後有了暗算,急向右一斜

身,一面輕舒猿臂,急把丁劍鳴帶過身後,一面雙足連環並發,「翻身提斗」,右掌上護咽

喉,右腿拍的一聲,就把暗襲的敵人踢了一個大觔斗。

  柳劍吟趁著來襲敵人倒地,其他的敵人還未近身之際,早鏘然一聲,拔出了青鋼劍,摸

出了金錢鏢,一面推著師弟,「還不趕快拔劍!」

  禍起筵前,變生不測。丁劍鳴哪料到索家父子翻臉成仇。他起初還愕然地不知所措,竟

然不知應付。幸得給他師兄一帶,避過險境。他這才恍然是什麼一回事,他這一氣非同小

可,佩劍也隨著出鞘,大喝一聲:「無恥暗算,老子與你們拼了!」

  但這時,敵人已紛紛亮出兵器,那些「童僕」,那些同席的武師,竟然都是官方收羅的

武林叛徒,江湖惡客,而且有一大半都是清宮的特選侍衛,和索家串同,來對付這兩位太極

門名手的。

  柳劍吟閃目張望,只見四面窗門已閉,許多桌椅亂七八糟地堆滿地上,同時室小人多,

自己已經是給敵人團團圍著。

  說時遲,那時快,那些清宮衛士,已然是分四面襲來,當前的一個手使劈風尖刃刀,尤

其厲害,竟隔著桌子,盤旋飛舞,直向柳劍吟咽喉肩胛斫來,柳劍吟微退一步,身後竟又是

一張椅子,幾乎碰著,而左面鐵尺,右面單鞭,也已齊齊襲到。

  柳劍吟四面受敵,雖是惱恨異常,但他知道生死拚鬥,較量武功,可動不得怒氣,可亂

不得心神,處此局面,他反凝神沉氣,拿捏時候,待四柄兵器,堪堪襲到,他不慌不忙,太

極劍一舉,迎風掃塵,左蕩右決,連掃帶扎,幾聲嘯響,四樣兵器,都給盪開。他和丁劍鳴

並肩一立,兩柄劍吞吐抽撤,一向左伸,一向石展,就像兩條飛舞的銀蛇。

  室小人多,屋內又桌椅亂橫,那些皇宮衛士,索家武師,雖然群鬥群毆,但兵器卻施展

不開。倒是柳丁二人,展開太極劍法,隨勢就伸,但見倏然而來,寂然而去,動口脫兔,靜

口妙女,那些人反給他們逼得節節後退。其時世,只聽得滿屋子裡,叮叮噹噹的金鐵交鳴之

聲,只見得滿屋子裡,黑綽綽的人影。有的人給桌椅絆到地下,有的人給太極劍磕飛了兵

刃,柳劍吟、丁劍鳴二人,以守代攻,饒是敵人眾多,也兀自奈他們不得。

  混戰多時,柳劍吟突然一碰師弟道:「隨我來,闖出去!」他一挺青鋼劍,展開了變化

無端、虛實並用的招數,身法步法,尤其神妙莫測,本來一間房子之內,縱許地方寬敞,但

到底不比空曠之地,可以隨意施展,更何況有那些亂七八糟、到處亂放的桌椅。

  形勢雖然不利,可是柳劍吟不能束手待斃,不往外闖,苦鬥哪能持久,而且也不是個了

局。他仗著爐火純青的武功,展開太極十三劍的招數,真是如臂使指,不論寬敞之地,狹窄

之境都可運用。他一挺青鋼劍,竟以寡敵眾,專揀敵人的罅隙進攻,並不硬碰硬接。只見他

翻身進劍,飄忽如風,劍到身到,恍惚見影而不見人,左邊一兜,右面一繞,霎忽向東,霎

忽向西,待敵人兵器來時,他的身軀又已經翻到後面去了。敵方雖然人多,但在小室之內,

斷不能所有的兵器同時襲來,他就這樣地專從敵人隙瞧之處衝出,劍招發出,直如雲湧風

翻,銳不可當,哪消半刻,已給他衝近東邊的大窗。丁劍鳴跟隨著他的步法戰法,也居然能

不即不離,緊靠身後。

  柳劍吟撲近窗戶,當者僻易,屋內的敵人,不禁嘩喇!亂聲叫道:「外面的夥計,羊枯

闖出來了!留神呵……」話猶未了,柳劍吟右拳已砰的一聲把窗戶擊碎,跟著用「白蛇出

洞」之式,劍身隨進,但見青光一閃,柳劍吟已穿出了窗戶。

  動作雖快如閃電,但其間柳劍吟已使出了渾身絕技,他明知屋外必有許多敵人,這一穿

空而出,腳未沾地時,外面必然暗器齊發,防不勝防,稍一不慎,非死即傷。即算竄得出去

時,敵人也必乘勢奇襲,趁你身形未定,就將你擊倒。

  正是在這種危險關頭,千鈞一髮之際,顯出了柳劍吟的非凡本領,他劍身隨進時,右劍

竟在身子懸空之際,使出了一手「回風掃柳」的劍招,舞起一圈清光,只見叮噹連聲,那些

襲來如飛蝗般的暗器,竟都給他磕飛!而且他左手也並不閒著,他的掌心早扣著十二枚錢

鏢,在竄身之際,左掌一撤,竟以「天女散花」的手法,刷!刷!刷!錢鏢直朝窗外撒去,

他的龐大身軀,也隨著錢鏢去處而落!

  柳劍吟使出渾身絕技,劍身隨進,竄出窗戶,右劍護身,左掌發鏢,這一打出,只聽得

外面「哎呵」連聲,敢情是有些人已給錢鏢打中。他就乘著敵人躲閃之際,龐大身軀,隨錢

鏢去勢而落。柳劍吟這一撲出,就如猛虎出籠似的,橫劍四面一掃,但聽得劍尖上「嗡嗡」

一陣嘯響,好幾條兵器都給掃開。柳劍吟百忙回顧,只見丁劍鳴依然無恙地隨在身後,這才

定下心神,暗叫一聲:「好險!」

  但柳劍吟躍出屋外,還未脫出重圍。在索家承德別墅內埋伏著的皇宮衛士,江湖惡客,

竟有三五十人,家丁健僕還未算在內,其中頗不乏一流好手!剛才在屋內,人多反難於施

展,而今到了空曠之地,那些長短兵器,竟前後左右,紛紛夾擊,比被困在屋內時,還難於

應付!

  柳劍吟奮起神威,擇起青鋼劍,就如銀龍入海,十蕩十決,可是好漢敵不過人多,又碰

好手相纏,竟是僅能自保,衝不出去!

  這一戰直打得翻翻滾滾,地轉天旋,柳劍吟使出太極十三劍精奇招數,騰、挪、閃、

展、撩、擋、扎、刺、劈、抹、沉、擄,劍光如虹,沙飛石舞,他猛覷準當前一人,突地

「推刀上步」,劍招如電,輕輕一點,就點中他的穴道,更不遲疑,隨手把劍一轉,「夜戰

八方」,盪開了圍攻的兵器,乘著當前敵人已倒,便從缺口急地竄出。

  這一招也是救急險招,原來在當時柳劍吟的情勢之下,四面都是敵人,他已顧不得傷

人,也很難重傷敵人了。因為縱許刺著一人,若劍尖陷入肉內,收回稍慢,如何能應付得了

前後左右的突擊。

  他這一竄出決口,急湧身前跳,一躍數丈,不料方一落地,樹蔭之內,呼呼聲響,一條

鐐鐵枴杖,又已挾風打來,這人正是承德離官一個衛士小隊長,硬功極好,力大非常,鐐鐵

枴杖一掄,「雪花蓋頂」,直奔柳劍吟天靈蓋打來。

  柳劍吟雖苦戰多時,但心神不亂,他「聽風辨器」,就知敵人械沉力大,犯不上和他硬

接,他驀地一塌身,「卸步擄杖」。敵人一杖打空,身子已向前傾,哪禁得住柳劍吟一擄一

帶,正是「任他巨力來打我,牽動四兩撥千斤!」敵人水牛也似的身軀,竟給他借力牽動,

直跌進柳劍吟懷內!

  柳劍吟哪還容得他掙扎,左手雙指疾如星火,已霍地便給地點了「麻軟穴」,馬上輕舒

猿臂,夾著他的衣領,一把便提了起來,就在這一瞬時間,前面後面敵人已蜂擁而上!

  柳劍吟這時己完全定了心神,他將擒獲的敵人一掄,運轉如風,竟把敵人當做兵器,向

追兵直舞過來,這一掄開,直嚇得四面敵人紛紛後退!

  柳劍吟仗利劍,挾人質,大喜叫道:「師弟,還不隨俺闖出去!」哪知連喝三聲,竟聽

不見丁劍鳴的答話!柳劍吟忙凝神一看,只見丁劍鳴在圍攻中已是搖搖欲墜,顯見支持不住

了!這一嚇非同小可,柳劍吟急翻身仗劍!,再殺入重圍,來救師弟。欲知丁劍鳴性命如

何?請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死死生生 是非終雪亮 恩恩怨怨 友敵辨分明

  原來了劍鳴剛才在索家席筵之上,貪圖美酒,連飲多杯。這酒雖非毒酒,但也是特殊藥

物製煉,飲後不須多時,便令人慵慵思睡。柳劍吟只略為沾唇,便固辭量淺,自然沒有什

麼,但丁劍鳴卻毫無戒心,一口氣飲了十餘二十杯,此刻酒力藥力一齊發作,竟然氣力消

散,支持不住了。

  柳劍吟見狀大驚,他急一手掄著剛才擒獲的敵人,一手仗著青鋼劍,再度撲進。群凶投

鼠忌器,且兼柳劍吟來勢甚猛,竟被他沖得紛紛退避,說時遲,那時快,看看已衝近丁劍鳴

跟前。

  正當此際,驀聽得身後暗器嘶風之聲,柳劍吟雖苦鬥多時,卻仍是方寸不亂,他眼觀六

路,耳聽八方,他本能地一挫身,將擒著的人質,迎著暗器來處一蕩,但奇怪,並不聞暗器

著物之聲,正自驚疑,驀地間,已是金蛇亂飛,火星四濺,手上的人質,自然是遍體融融,

就是柳劍吟的身上也給火花濺了幾處!

  這暗器正是硫磺彈子。原來在柳劍吟和眾人混戰之時,群凶雖有暗器,也不敢亂髮,恐

防傷了自己的人,而今柳劍吟挾人質打入,周圍空了一大塊地方。有一個擅打硫磺彈的家

伙,見柳劍吟看看得手,他心中一急,竟顧不了柳劍吟手上還挾著一個人質,驟地就展開了

連珠彈法,將硫磺彈疾發出來!他也是這樣想,最多讓自己的夥伴隨著柳劍吟一同送命,好

過給柳劍吟、丁劍鳴二人都能逃脫,而且就是不發暗器,自己的人給他挾住,也不見得就能

生還。他心毒手辣,竟拼著將自己的人作陪葬了!

  抵禦江湖上的各門暗器,其他的都可用兵器硬磕碰開,惟有硫橫彈不能硬磕,只能走

避。論柳劍吟的輕功,避開硫磺彈原非難事,但他卻一時大意,沒有辨出這是硫磺彈,他也

是恃著手中有了人質,卻料不到敵人竟如此毒辣,冷不防就著了道幾!

  但柳劍吟在危急之中,仍是心神不亂,他急地一手將人質摔出,一面伏身貼地,展開滾

地堂功夫,直滾出兩三丈外,衣服上的火星全都滾滅,接著一躍而起,惡狠狠地又殺過來,

哪知就在這一瞬時,丁劍鳴已是生死俄頃!

  丁劍鳴的武功雖稍遜師兄,但到底是太極門嫡傳,在武林中也算得是頂兒尖兒的人物,

因此他雖中酒,還能支持這麼些時候。可是他到底是功力稍遜一籌,又碰著酒力藥力發作,

雖拚命支持,已是力不從心,更兼又碰上清宮的特選衛士,當前一個大漢,使的竟是七節連

環黑虎鞭,呼呼帶著風聲,摟頭蓋頂地直砸過來,鞭勁勢疾,丁劍鳴疲倦之軀,竟然漸漸抵

擋不住了,初時他見著師兄殺來,精神一振,劍招還未錯亂,驀然見火星亂飛,周圍齊聲吶

喊,師兄竟似中了暗器,不禁突然涼了半截,手中劍已由疾而遲,漸漸有點揮舞不靈了。

  這樣又拚命支持了一忽,那當頭漢子驀地一聲怪笑,手中鞭就如活蛇一樣,向丁劍鳴下

盤直繞過來。丁劍鳴死生俄頃,竟擠著最後一口氣,驀地縱身一躍,離地數尺,待那鞭又抖

起來攻擊時,他已雙腿一拳,一揣鞭頭,借勁使勁,用太極本門功夫,向後直蹦出去。但他

到底是氣力衰弱,這借勁使勁的功夫竟運用得不能自如,他一揣鞭頭,敵人的鞭也已是使勁

地嘩啦直抖,那軟鞭就給直抖得似鐵索一樣!他蹦是蹦出去了,可也是給別人的鞭直抖出去

的!他的小腹已給擊中,登時奇痛徹骨,還幸最後拼著那口氣,雖是強弩之未,到底還有幾

分功勁,沒有當堂斃命鞭下,只是也已經摔出兩丈外,動彈不得,就在其時,又已有兇徒持

刀向丁劍鳴跌處趕來!

  丁劍鳴死生俄頃,柳劍吟吃硫磺彈子打中後,伏地一滾再站起時,又已給人拚命纏住,

相距雖是數丈之遙,畢竟一時不能趕到!

  就在這危急萬分,死生俄頃之際,突地竟有救星,如同自「天外飛來」,在柳劍吟中暗

器,丁劍鳴中軟鞭之際,索家的「避暑山莊」,那些繁枝密葉之中,竟驀然響起了幾聲怪

嘯,如夜鷗厲啼,又如傷禽怒嘯,厲聲曳空,駭人心魄。索家眾皇宮衛士,江湖惡客,正群

相驚顧之際,驀聽得林際一聲大喝:「兔崽子,休施暗算!」這一大喝不啻舌綻春雷,直響

得滿園子裡嗡嗡作響!

  喊聲未了,在枝椏刺空的松柏樹梢,竟疾如飛鳥地掠下了幾個人。這幾個人是:獨孤一

行、雲中奇、鍾海平和婁無畏!

  這一來,不啻憑空飛來了幾隻插翼猛虎!索家眾兇徒暗器紛飛,也絲毫阻擋他們不住。

他們都是老江湖了,對各式各樣的暗器,都異常稔熟,尤其是雲中奇,他的「聽風辨器」之

術在當時江湖之上,要推第一。只聽暗器嘶風之聲,就知是哪種玩藝。他一聽見籮箭、飛

鏢、鐵彈之類的暗器,就用兵器硬磕,一聽是硫磺彈,就通知同伴趨避。

  他們動作之快,直難以形容,尤其獨孤一行,疾如飄風,(如只論輕功,他比柳劍吟還

高一籌。)身形展開,嚴如神鷹盤旋,龍蛇疾走,或從兇徒頭頂飛躍而過,或用擒拿手法,

將阻道的或捻或擊,教你驚惶趨避時,他已疾馳輕掠而過。

  獨孤一行趕到恰是時候,那兩個兇徒正持刀要向丁劍鳴斫下時,他已驀地出現面前,如

影隨形,一挫身,右掌從左肘穿出,正按在一個傢伙臍下的丹田穴上,用的是「小天星」掌

力,再加一個旋風腿,還未怎樣用勁,那傢伙已隨聲而起,首僕出去,而且恰恰與他的同伴

撞個正著,兩個人就都翻翻滾滾,給摜得滿眼金星亂迸,不辨地北天南!

  正當此時,那使七節連環黑虎鞭的衛士,又已惡狠狠地趕到。他欺負獨孤一行兩手空

空,竟一聲怪笑,旋風似的撲過來,鞭勢一展,身形一挫,一個「枯樹盤根」,就向獨孤一

行連纏帶掃。他一面使出狠招,一面盛氣凌人地大喝:「你這糟老頭也來送命?」

  他哪裡知道獨孤一行的厲害!獨孤一行的八八六十四手大擒拿手法,除了柳劍吟外,生

平未逢敵手。如果他不躁進,也許還可以多耗一會兒,這一躁進,恰恰中了獨孤一行的道

兒,他這一鞭旋風也似的掃來,卻不知怎的,獨孤一行比他還快!只見獨孤一行單是一捻,

便宜似陀螺一樣的,直轉到他的面前,獨孤一行也是一聲怪笑,聲到掌到,真不愧「百爪神

鷹」的綽號,一托一持,驀地便用擒拿手法,把那個彪形衛士右臂擒住。只聽得那位衛士

「呵呀」一聲,通身麻軟,一點力氣也用不出來!獨孤一行輕飄飄地把他舉起來,隨手一

送,就當做暗器一樣,朝那些正在想圍來的兇徒擲去,一面哈哈笑道:「兔崽子,看是俺糟

老頭送命,還是你送命!」

  其時雲中奇也已跟蹤掠到,他那條獨門兵器「蚊筋虯龍鞭」,急如風雨地展開,離身二

丈之內,都是一片風聲,一團鞭影,恰恰給獨孤一行把那些想來圍攻的兇徒擋住。那站在近

處,想來圍攻獨孤的五六個兇徒,剛才給獨孤將他們的同伴當暗器掃來,早已嚇得目瞪口

呆,哪裡禁得雲中奇又凶神惡煞地展開了「潑風十八打」的「神鞭招數」,直把他們逼得連

連後退,哪裡還敢向前!

  獨孤一行舉手投足之間,整治了想傷害丁劍鳴的三個兇徒之後,急一矮身軀,左手一

圈,輕輕地待將丁劍鳴背負起來,一邊問道:「丁兄,傷勢可有妨礙?放心伏一會吧,咱們

馬上就可以闖出

  丁劍鳴給敵人一鞭擊在小腹上,而且敵人用的是「摔鞭」的重手法,已經是受了重傷!

不過他幾十年功力,到底不凡,別人吃了這一鞭,早已喪命,而他居然能屏氣抵忍,沒有哼

一聲。他雖受重傷,神志可還清醒,一看奮力來救他的,競是自己心中最痛恨的獨孤一行!

他這時心頭上交織著異常複雜的情緒,也不知是羞愧,是感激,還是忿恨?他微微一聲

「噫」!「是你?」就再也說不出半句話!

  他最初霎地心念一動,正想逞強!還覺得這樣給獨孤一行當作殘廢一樣的背出去,是栽

了天大的觔斗!他微微一撐,想站起來,可是馬上便覺得奇痛徹骨!「哎,自己委實是不行

了!」他驀地心中百念俱灰,微噫之後,跟著長歎,他是不能不給自己的「深仇大敵」背負

出去了!

  獨孤一行眉頭微微一皺,他已瞧出丁劍鳴傷勢不輕!處在丁劍鳴這樣境況,屏神凝氣,

也許還可只落殘廢,保著餘生。他這一噫一歎,沒來由地散了功夫,真是死顧面子!

  但獨孤一行也顧不了這麼多了,他一把將丁劍鳴背了起來,再凝神一望,只見同來諸

人,連同柳劍吟在內,正在和索家眾武師酣鬥,分成了好幾堆在廝殺。只見柳劍吟的青鋼

劍,夭矯如神龍;雲中奇的虯龍鞭出沒如怪蟒;鍾海平的月牙鉤吞吐如蟹螯;婁無畏的爛銀

劍伸縮如獅爪。直打得沙飛石舞,地轉天旋。這一來局勢全部改觀,索家的武師雖多,也早

有點纏鬥他們不住。但也因為索家的人多,他們也一時還闖不出去。

  獨孤一行此來,是專誠來接應柳劍吟、丁劍鳴二人的。原來那天在鍾海平家中,柳劍吟

給丁劍鳴派來的人請去之後,鍾海平聽得他們的對話,說是要去承德,心中就暗叫不妙。但

在當時,他又不能攔阻柳劍吟不去見他的師弟,因此在柳劍吟一走之後,就立刻去找獨孤一

行。他暗忖承德正是滿清皇帝離官所在,不少奇材異能之士,給清廷搜羅作皇宮衛士,他一

人怎敢深入龍潭虎穴?但如果邀著獨孤一行,他就有恃無恐了。

  差幸獨孤一行還沒有趕回遼東,連雲中奇也還沒走。鍾海平一說情由,獨孤一行就慨然

答應,他雖然有點不滿柳劍吟這樣輕易地便隨他的師弟去承德,但他到底不能眼看柳劍吟身

陷虎穴,他一所鍾海平問他去不去之後,立刻撚鬚大笑道:「去!怎麼不去?我們正好趁此

機會去見見『世面』,看看承德那些受清廷供養的衛士,有幾個頭,幾條臂膊?不止我去,

雲中奇老兄也應該去散散筋骨了。」

  說罷眾人都一齊大笑,笑獨孤一行的豪情勝慨,仍是未減當年!鍾海平更是佩服他們二

人,幾十年來因逃避清廷注目,這才隱居遼東,而今居然為了初次見面的朋友,便不辭冒這

樣大的危險。

  正在他們便要動身時,恰好婁無畏也趕到「三十六家子」,來找鍾海平。他知道柳師父

和師叔,必定會到鍾家,他雖還不知道獨孤師父也會在那裡,但他想找到柳師,把事情說

明,事情就會解決,何況他還有一件意外之事,必須稟知柳師。不料他趕到時,不見了柳

師,卻見了獨孤一行。

  獨孤一行見到婁無畏時,自然喜出望外。但他一打量婁無畏,只見他顏容愧恢,若有重

憂!不禁連聲問他是什麼事?鍾海平在旁插嘴道:「你大約還不知道他是柳劍吟的得意高

足?」

  婁無畏是柳劍吟的大弟子,這獨孤一行早已知道。他立刻笑著對婁無畏說明已見過柳劍

吟,現在就正準備去援助他的師父師叔。

  婁無畏聽了,心中一寬,但還是愁眉不展。一來新聽得他師父正陷入危險之中。二來是

他在北來途中,竟發生絕大的風波,禍起中途,變生不測,他的師弟左含英,師妹柳夢蝶正

是生死未卜。

  他在途中發生什麼禍事,且先按下不表。只說他和獨孤等互談經過之後,還是決定不論

如何,該先到承德去接應柳、丁二人。

  獨孤一行這來,恰恰趕上時候,他救起了丁劍鳴,立刻解出了他作腰帶用的合金軟劍,

再殺入群凶之中,會合諸人,往外硬闖。

  人影幢幢,刀光閃閃。兵器碰磕之聲,與索家武師的呼喊聲,交織成一片繁音密響。索

家別墅裡的樓台院閣,都已緊閉重門;樓台上健僕家丁,高舉火把,各待弓箭,乘隙攢射,

也防柳劍吟、獨孤一行等反撲。

  但柳劍吟等卻無心戀戰,只是想闖出重圍,這一來是因為丁劍鳴受了重傷,必須早早設

法救治;二來索家人多,他們人少,縱許他們可佔上風,但也要苦戰許多時候,而拖長時

間,對他們卻委實不利,因為還要提防官兵大隊的開來。

  他們這一奮力外闖,恰如猛虎出押,殺得索家眾武師翻翻滾滾。雲中奇展開虯龍鞭,方

圓兩丈之地就宛如一片鞭山,休說敵人遞不進招,就連暗器也打不進去;婁無畏、鍾海平緊

隨在後,中間夾著獨孤一行,婁無畏的爛銀劍向左翻飛,鍾海平的月牙鈞向右施展,中間的

獨孤一行也並不閒著,他雖然是背負著丁劍鳴,不願在刀林箭雨之中冒險,但他碰著有較強

的敵手,向兩側襲來,而婁、鍾二人又一時打不退時,他就突然掠出,仗著飄風也似的身

法,或用合金劍,或用擒拿手,只一擊之下,就立中要害。

  至於柳劍吟,他則挺著青鋼劍,擔當殿後,劍招發出,如長江大河,一式隨一式地滾滾

而上,左顧右盼,前遮後擋。只見索家密集的人群,就像給狂潮衝擊一樣,向兩邊洗刷出

去,霎時間,中間就空出了一條道路。雲中奇等一行人,已衝入繁枝密葉之間,衝近圍牆盡

頭之地。只見撲撲連聲,他們在臨出索府之時,還賣弄了一手輕功,他們覷準了一株跨出高

牆的參天柏樹,或用「蜻蜒點水」之式,或用「飛燕掠波」之勢,一一地縱上樹梢,單足一

點樹枝,就像蕩鞦韆一般,將自己直送出牆外。

  他們輕功超卓,身法迅疾,索家的武師,十之七八都已給他們遠遠地拋在後面,只有六

七個一流衛士,居然還敢跟蹤而出,綴在後面,看情形,他們似乎還想踩踩柳劍吟向哪一方

逃走,向哪一方落腳。

  柳劍吟憤極,他忽地打了一個暗號,一行竟緩腳步,故意讓那些衛士,歷歷亂亂地趕

上。他突地翻身,箭一樣地竄身反撲,那當頭的衛士,驚惶之間,急掄鉤鐮槍攔阻,哪料柳

劍吟身手迅疾異常,倏然伏身,青鋼劍已徑掃下盤,他鉤鐮槍才舉,已「哎呀」一聲,翻身

栽倒,兩條腿,從膝蓋以下,齊根截斷。第二個衛士,收不住勢,方接近柳劍吟,也未發

招,又已給柳劍吟「吧」的一個「旋風掃堂腿」,掃出幾丈開外,柳劍吟怒喝一聲:「你們

這些不要臉的奴才,仗著詭計和人多,就敢欺人?有本事的儘管綴來,俺柳劍吟手中劍,掌

中鏢,可不和你們客氣!」旋說旋把太極劍當胸一立,瞪眼四顧,似欲前撲!

  柳劍吟這一來,直嚇得幾個自恃本領的兇徒驚惶失措,發一聲喊,齊齊都走,還生怕柳

劍吟真的追來,連回顧也不敢回顧,霎時間,六七個人都已沒了人影!

  柳劍吟冷笑一聲,插劍歸鞘,四面一張,只見銀河在天,星月朦隴,四周黑沉沉靜悄悄

的哪裡還有敵人蹤跡!他於是再緩緩地回轉身來,微笑說道:「咱們走!」

  獨孤一行,柳劍吟等五人,殺出索家,嚇退了追兵,風馳電掣地奔出了承德郊外,一行

人等沒入了蔓延在承德與平泉之間的燕山山脈之中。其時已是曉色朦朧,殘星明滅的當口;

他們已是離開承德百里之外的叢林莽棒之中。

  到了燕山深處,眾人緩了一口氣。獨孤一行把負著的丁劍鳴輕輕地放在地上,旁邊的雲

中奇和鍾海平,早一個解下了藍布大褂,一個脫下了老羊皮襖,爭著鋪在地上,讓丁劍鳴能

舒服地躺在上面,不至受潮濕的地氣所侵。

  眾人看丁劍鳴時,只見他雙眸半張,面如金紙,口角露絲慘笑,囁囁嚅嚅,似乎有什麼

話想說又說不出來。眾人都不禁一陣心酸,丁劍鳴也算得上是武林中的傑出之士了,只是一

念之差,輕信豪紳,略沾官府,就落得如此下場!眾人眉頭深鎖,相顧啞然,淚湧心酸,一

時也想不出要說什麼話才好。

  就在眾人相顧茫然,微感冷意之際,在山背後,已現出曉日的光芒,麗彩霞輝,在燕山

上空,布成了繽紛奪目的錦幕。曉日會光,已透過迷漫的雲海,透過茂葉繁枝,照射在眾人

身上。婁無畏不覺抬了抬頭,輕輕地說道:「太陽又出來了!」在婁無畏的生涯中,曾不止

一次地在荒山野嶺,迎過曉風朝日,而每一次朝陽初射的光輝,都曾給他添過不少生命的勇

氣。

  可是這曉日的光輝,卻給丁劍鳴許多感觸,他也感到了暖意,但感到更其溫暖的,卻是

這不平凡的友誼!但他又預感到這已經是他生命最後一次的「陽光」了。他用力睜開眼睛,

兩滴淚珠沿面頰流下,哽咽著望了望眾人說:「這恐怕是俺最後一次看到朝陽了!」「師

兄!」他又望了望柳劍吟說:「悔不聽你的話!」

  柳劍吟如在惡夢中驟醒過來,他凝著淚珠,沐著陽光,輕輕俯下身去看丁劍鳴,忍著淚

安慰他說:「師弟,你放心!俺們這就給你治理,只要俺們能上燕山,這仇不怕報它不了,

但……」他說到這裡時,又哽咽著不能說下去了。他一看丁劍鳴的傷竟十分嚴重,外面的衣

裳,已給敵人七節連環黑虎鞭裂成一條條碎布,小腹上印著瘀黑的半寸深鞭痕,看情形肋骨

也已打折了。

  他們並沒有準備什麼療治重傷的藥,剛才在路上已給他吞了兩粒內服的跌打丸,但看來

已無濟於事!其它還有一些藥,卻是獨孤一行準備解救毒蒺藜之類的暗器的藥,這裡全用不

上。丁劍鳴的傷,是受了金剛大力的猛擊,筋骨內臟都已重傷,如何救治得了?

  柳劍吟還待盡人事以聽天命,再給他服一些療內傷的藥丸,但丁劍鳴卻微微搖頭,緩緩

地如泣如訴:「大哥,俺不中用了,只望你將來能給俺照顧曉兒,見到他時,說是他的父親

並不勉強他的婚事,叫他能回到俺的墳前祭掃一次,俺死也瞑目了。」

  「曉兒」就是丁劍鳴的兒子丁曉,五年前因婚姻不如意出走的。柳劍吟聽了,點了點

頭,說:「這小事,俺一定辦到,俺會把你的兒子當成親生看待,就像令尊對俺一樣。」

  丁劍鳴微微點首表示感激,隨即又把眼睛轉向了獨孤一行。這一瞬間,往事前塵,就像

電光石火似的在丁劍鳴腦中掠過!他想起怎樣受索家所愚,當年故意佈置圈套,「救」了他

的命,而今又害了他的命!他臨死之前,才徹悟敵人的陰險!當年「救」了他的命,就正是

為了要挾他和武林同道分離;而今害了他的命,又正是因為怕他再和武林同道團結在一起。

他又想起了當日被獨孤一行空手打敗,直把獨孤一行當成「深仇大敵」,而不料就正是這

「深仇大敵」今日冒險救自己出來,還給自己報了仇,將打傷自己的那個使七節連環黑虎鞭

的傢伙,活活摔死。這一瞬間,死死生生,恩恩怨怨,都已瞭然,他侮悟了,但也悔悟得

遲!他眼光轉向獨孤一行,顫抖的音調,交雜著感謝與愧作:「獨孤老英雄,俺錯怪你了!

但俺臨死之前,交了你這樣一個好朋友,給俺雪了仇恨,讓俺眼見仇人喪生,俺死也瞑目!

咳!只是……」他說到這裡,又歇了一會,再斷斷續續地接下去說:「只是那索老殺材,俺

可不能親自手刃他了。」

  獨孤一行這一瞬間,也是百感交集。他雖一向頗不滿丁劍鳴為人,但他不滿丁劍鳴卻和

他之痛憤清廷,有極大的區別,他雖戲弄過丁劍鳴,但骨子裡卻還是想使他向上的一番心

意,他眼看丁劍鳴的慘狀,有說不出的感慨與辛酸,丁劍鳴到底是太極丁三絕技的嫡系傳

人,在江湖上除了有限數人,其他的人也的確非他對手,而今為了輕信豪紳,略沾官府,就

落得如此收場。這怎叫獨孤這老頭子不生感喧,他不禁老淚縱橫,也俯下身對丁劍鳴說:

「老弟,索家父子的深仇,你不用擔心,還有俺們兄弟在呢!」

  丁劍鳴慘然一笑,又把眼光轉向鍾海平,鍾海平也是他一向當做敵人的,他和鍾海平的

「粱子」而今還沒有解,可是今晚鐘海平也是奮力冒死來救他的!(他還不知道獨孤一行也

是鍾海平請來的呢!)這叫他怎麼說呢?他只好帶著愧作對鍾海平說:「鍾大哥,俺也錯怪

你了!當日那兩個蒙面傢伙,敢情自不是形意門的,只是,只是,俺恨不能生擒那兩個惡

賊,鍾兄,這只有偏勞你了!」

  鍾海平一聽,丁劍鳴到了此際,似乎還有點懷疑,當日那兩個蒙面客,和索家佈置圈套

害他的人,是形意門的。如果在平日,鍾海平一定會勃然大怒,可是在丁劍鳴臨死前,他還

有什麼說的。他也正想法去安慰丁劍鳴,但就在此時,婁無畏卻驀地一躍而前,低腰俯身,

緊握著他師叔的手,搖了搖道:「師叔,那兩個傢伙,我已經查得清清楚楚,其中有一個也

給我廢了,你這口氣可以洩了!」

  丁劍鳴愕然睜大了眼睛看他,於是婁無畏簡略地說出,他怎樣在金雞村柳家的的叢林

中,生擒了那假冒形意門人的蒙永真,至於另一個使判官筆的,他也在途中和他交過手,只

是「本領不濟,被他逃了。」他說得很簡略,可是丁劍鳴已露出滿意的微笑,而柳劍吟卻露

出驚詫之容。(他還不知道夜劫柳家的經過和結果。)柳劍吟在此時此際,全神都貫注在師

弟身上,也還不能問婁無畏的詳情。

  婁無畏說完,只見丁劍鳴面色慘白如紙,神情似很痛苦。但在痛苦中,又似露著一些欣

慰之情,在慘白的顏容上掠過一絲微笑,他微喘著向婁無畏說:「賢侄,二十餘年我耿耿於

心的事情,你給我弄得真相大白了,那冒充形意門的小子,你也給我料理了。賢侄,很好!

我有一件事,趁我未斷氣之前你要答應!你說,你能不能答應?」丁劍鳴睜著眼睛,微微抬

頭向婁無畏注視了半晌,在陽光之下,面色越顯得慘白,這份難看,簡直如同活死人一樣,

直把婁無畏看得也不禁心頭怦怦跳個不止!

  婁無畏以為他有事情要交待,忙強忍著悲痛,問他道:「師叔,你老有什麼吩咐,請說

出來吧,弟子力之所及,一定給你辦妥。」

  丁劍鳴看了看婁無畏,聲音暗啞地說道:「無畏,我和你雖然生疏,但你到底是我的親

師侄,你的能為比我所有的弟子都強,而你又給我辦了這麼大事,我沒有什麼酬答你,而且

我還要你給我背起一副重擔子。無畏,我的意思是,要你做我們丁門太極派的掌門人!」

  婁無畏聽了,大吃一驚,他完全役料到師叔會要他去做什麼勞什子的掌門人,地一向亡

命江湖,今後也還是要繼續過亡命生涯,他哪裡會想到要挑起「掌門」的「大梁」,而且他

的性情也不願意把自己拘束在「掌門」的「大位」上,再說,雖然一派之中,「掌門」的推

出,是唯有德者居之,不一定是傳給自己的弟子,但自己和丁劍鳴的徒弟一個也不熟識,而

這位師叔,收徒又聽說頗濫,自己怎能冒昧去做一批素未謀面的師侄的「哥子」?他想了一

想,搖搖頭道:「師叔,這恐怕不太好!」

  丁劍鳴帶著微慍,顫聲說道:「這有什麼不好?這個掌門人,本不應是我做的。廿餘年

前,我少年氣盛,強自開宗立派。咳!如果當時沒有此念,也不至上索家的圈套。這廿多年

來,我並沒有把掌門做好。如果是換了師兄來做,太極門也不至和武林同道,生出許多意

見。這掌門人本來就應是你師父做的,你是他的大弟子,你做有誰敢不心服?趁你師父和獨

孤等老前輩在此作證,我是把這『擔子』讓給你了!這也就等於招請武林前輩觀禮,正式傳

授衣缽一樣,你再推托,難道要叫我死不瞑目嗎?」

  這時獨孤一行推了婁無畏,示意要他答應,婁無畏再看看柳劍吟,見自己的師父,微微

歎息,輕輕說道:「無畏,擔子是重,但你師叔一番好意,你就答應吧!」

  婁無畏弄得很是為難,不答應是不行了,他倏地跪下,低下了頭,拉著師叔的手說道:

「師叔既然這樣吩咐,弟子就試著干吧。」

  丁劍鳴露出一絲微笑:「俺丁家太極,總算有了傳人了!」他隨即又注視看鍾海平道:

「廿餘年來,我錯怪你了!你包涵點,給我扶助扶助無畏。」說到這裡,他力竭聲嘶,把腿

一伸,沒有什麼聲音了。

  眾人嚇得趕緊扶正了丁劍鳴,柳劍吟撫撫他的胸頭,已竟然沒有了氣息,不禁失聲,籟

籟淚如雨下!可憐丁劍鳴一世英雄,而今竟落得埋骨荒山,連墳墓也沒有一個!

  晨光喜微,荒山靜寂。柳劍吟等數人默爾無聲;丁劍鳴的屍身橫枕黃土。良久、良久,

獨孤一行抬起頭來,輕聲地催促柳劍吟道:「柳兄節哀,還是快把令師弟安葬了吧。」

  柳劍吟驀如惡夢驚回,睜著兩只消失了平日光輝的脾子,茫然地迎著陽光,長歎一聲,

也不答話,解下青鋼劍來低頭挖土。獨孤一行、鍾海平、婁無畏等也紛紛解下兵器來幫助;

雲中奇則掄起「蚊筋虯龍鞭」,掃蕩荊棘亂草,不消片時已開闢出一片乾淨的地面。

  眾人把丁劍鳴草草安葬之後,柳劍吟又把青鋼劍在一塊石頭上刻著「太極門掌門丁劍鳴

之墓」,置在一坯黃土之前,以作識別。

  事畢之後,柳劍吟再向這一坯黃土深沉地看了幾眼,喉中似有痰湧著,低下頭來,嚥了

又咽,一聲長吁,坐在「墳」前,忽地又抬起頭來,啞聲地問婁無畏道:「你剛才說的什麼

夜戰柳林?再清楚地說一遍!你師娘呢,她難道不在家裡?」柳劍吟這時已經神智微清,他

埋了師弟,可就惦記起家中來了。他很相信他老伴劉雲玉的能耐,他卻不知當晚敵人也是大

舉來襲。

  當下婁無畏再詳細地向他師父報告敵人夜劫柳家的經過,說到柳大娘獨戰群凶,終於受

到內傷,成了殘廢時,他面色發青,惶恐地說道:「總怪弟子來遲了一步!」

  柳劍吟驀聞惡訊,身子微顫,倏地站了起來,恨恨地說:「敵人竟這樣可惡!」但隨即

又安慰婁無畏道:「無畏!這不干你的事,虧是你來,不然更不得了!好徒弟,我真還得感

謝你!」他停了一停,又急急地問道:「那麼你的師妹蝶兒呢?是不是也跟她的娘去了山

西?」

  婁無畏一聽此問,倏然變色,訥訥地說:「夢蝶和含英都隨弟子來找你老,但,

但……」他說著說著,滿面流汗,面色發青,霎時間一個生龍活虎似的人,變得精神憔悴,

兩目無神。柳劍吟驚愕地迫視著他,正待問時,他已微哼一聲,直挺挺跪在地上向師父請

罪:「是弟子不才,不應讓他們長途跋涉,江湖冒險!是弟子本領不濟,不能衛護師妹師

弟!師父,弟子們栽了!一入河北境便中敵人埋伏,師弟、師妹都走散了!」

  這一個消息比剛才的惡訊更令柳劍吟傷痛,他一生就只是這一個女兒!他急痛攻心,面

色倏變,猛地一腳朝前面的一塊石頭踢去,直踢得石片紛飛,立刻鬚眉皆張,頓足嚷道:

「這!兇徒到底與我何冤何仇?如此相逼了」獨孤一行與雲中奇急忙過來架住,勸柳老拳師

暫收急怒,再聽詳情,鍾海平也過來扶起了婁無畏,對柳劍吟說道:「你先別著急,聽聽無

畏的,你看你把你的徒弟嚇成了什麼樣兒?江湖風浪,本就尋常,令千金也不是尋常女子,

怎見她逃不脫虎口?少年人歷練歷練,也是好的,你我不都是經過大風大浪,還不是都活到

現在?」他口裡嘮叨著安慰柳劍吟,一面催婁無畏道:「你說下去吧,你師父怪不了你

的。」

  事已至此,柳劍吟急也沒用,他再回過頭來,把住婁無畏的手道:「孩子,我不怪你,

你說下去!」

  當下婁無畏含淚顫聲說道:「弟子無能,闖了這大亂子,您說是怪我,也是該當,師父

你不知追那些兇徒多氣人,打退了一批,又是一批,好像『冤鬼』一樣的死死相纏。」

  原來當日婁無畏和柳夢蝶、左含英三人,匆匆引劍北上。柳、左二人都是初涉江湖的孩

子,婁無畏自不能不加倍小心,偏偏柳夢蝶又是那樣嬌戇,完全不把江湖風浪放在心頭;而

左含英那孩子,又只知跟住他的師妹,也不理會江湖險惡。而這三人,一個是粉雕玉琢的少

年,一個是明艷秀麗的少女,一個是威武魁梧的壯漢;鐵騎飛騰,風塵俠影,特別容易引人

注目。他們還沒有出山東境,已經給人暗暗綴上了。

  出事那天,他們剛剛出了山東境,想趕到河北武邑投宿,偏偏中途遇了一陣驟雨,歇了

一會,至到黃昏時分,還未望到武邑城。婁無畏心中著急,忙叫他的師弟師妹們策馬馳驅。

婁無畏騎術極精,跑了一會,已把柳夢蝶和左含英拋在後面,他只好不時勒緊韁繩,等待他

們,誰知他們卻總不肯趕上,婁無畏回頭一顧,見他們談得正歡!左含英在馬背上口講指

劃,似在逗柳夢蝶說笑,他們兩人是想反正今晚能趕到武邑縣城,晚一點又有什麼緊要?婁

無畏見這情形,倒不好催促,在他心目中,還是把師妹當做小孩子,可是這「孩子」已不是

綠樹上的嫩芽,而是含苞待放的蓓蕾了。一路上,柳夢蝶倒天真爛漫得很,時時要向婁無畏

問這問那,要他講江湖的經歷,武林的傳奇,和各派武功的秘奧;而左含英每當她的師妹去

纏師兄時,面上總有點怏怏之色,倒弄得婁無畏有點不好意思。因此他現在瞧著他們,倒不

便催促,也不便勒馬等待他們,只好和他們保持著一段的距離。

  行行重行行,不覺暮藹蒼茫,寒鴉噪樹,行不多時,武邑已隱然在望。婁無畏心想:

「只要一趕到郊區,見到人家,今天就算對付過去了。」哪知心念方動,迎面的山崗,己疾

鳳迅雨地飛竄來幾騎健馬,「吧吧」連聲,半空中飛過了幾枝響箭,婁無畏愕然拔劍,當頭

一騎已飛馳至跟前,其餘三騎,竟斜刺地沖截出來,把婁無畏和左、柳二人分開兩處!

  婁無畏驀然一驚,不待拒敵,便先回救,他一撥馬頭,一躍數丈。哪知馬蹄未落,暗器

已來,婁無畏將劍一掄,「劍斬連環」,迎著暗器來處揮去,可是護了人,卻護不了馬,那

匹健馬已厲聲長嘶,雙膝下跪,婁無畏急在馬背上一縱雙肩,身軀隨著劍鋒,「神鷹展

翼」,斜刺裡飛掠出三丈開外。

  但就在這瞬息之間,婁無畏因坐騎失事,略阻了一阻,侍他棄馬飛掠出去時,背後己如

斷線風箏似的,緊跟著一人,兵刃劈風之聲,已從腦後箍到!婁無畏回劍一擋,叮噹一聲,

竟在蒼茫暮靄之中,濺起了幾點火花,敵人的腕力竟自不弱!

  婁無畏凝神一看,只見斜刺裡衝來截擊自己的敵人,年紀約在五旬開外,紅面赤須,手

使一支三尺多長、黑漆漆的判官筆。雙筆交叉,立的是「猛虎伏樁」門戶,劍拔駑張,神態

傲慢。

  婁無畏心念一動,爛銀劍「舉火鐐天」,也擺了一個以守代攻的門戶,先不進招,卻

「咄』的一聲喝道:「俺道是什麼人物?原來是胡虜的奴才,胡一鄂『大衛士』,失敬失

敬!你們的伎倆,掩早已領教,你們這群奴才,就只懂得聚眾圍毆,真教你們丟盡武林的

臉!」

  其實婁無畏並不認識胡一鄂,但他一見來人使的是外門兵器判官筆,早已料到了幾成。

他又從蒙永真袋中,搜過胡一鄂的書信,因此給他一猜便著,先行喝破敵人來歷。

  敵人給他喝破,微微一震,但隨即哈哈大笑道:「俺就是胡一鄂,你待怎的?俺也只憑

手中雙筆,對你一柄長劍,你有本領便闖過去!」

  胡一鄂說完,手中筆猛的一沉,「猛虎伏樁」式往下一錯腰,筆桿挾風,便往婁無畏的

劍口砸去。判官筆是精鋼打就的硬兵器,婁無畏不敢被他砸上,也將劍往下一沉,腕子一

震,爛銀劍已避招進招,「饑鷹搏兔」,猛地便朝他的面門剁去。胡一鄂喊了聲:「好家

伙!」左腳往外一滑,一個「怪蟒翻身」,身軀隨著由右而左,一個盤旋,又疾風似的欺到

跟前,「雲龍三現」,雙筆展開了精熟的招數。

  那胡一鄂正是廿多年前,計誘丁劍鳴的蒙面衛士之一,他的武功還遠在蒙永真之上。蒙

永真等夜劫柳家,吃了大虧,死的死,傷的傷,剩下王再越等漏網逃回,急急飛報。胡一鄂

一聽,心傷把弟慘死,不由大怒,急急趕來,他可是真的要和婁無畏拚命。

  胡一鄂的判官筆,確是得自真傳,更兼他幾十年的水磨功夫,比鬥丁劍鳴時更為厲害,

只見一使開來,劈、砸、撥、打、壓、剪、捊都極沉著迅捷,倏上倏下,忽左忽右,專向婁

無畏三十六道大穴打來。

  婁無畏一聲狂笑,也展開了他的太極劍十三式,雜以獨孤一行獨創的「飛鷹迴旋劍

法」,進攻退守,起落盤旋,身形招術,全有精湛的造詣,饒是胡一鄂心狠手辣,也兀自傷

他不得。

  兩人這一對招,正是旗鼓相當,若論招數精奇是婁無畏稍勝一籌;叵論功力深厚,是胡

一鄂略佔勝算,可是婁無畏心懸師弟師妹,他邊打邊偷空回顧,只見師弟師妹己被圍往,而

且竟是被截成兩處,不能兼顧!

  還幸胡一鄂這次匆匆趕來,隨來的好手沒有幾個。除他之外,就是最先跟他一同露面的

三人,比較上得台階,其他後來湧現的一二十騎都是平常腳色。但憑他們這麼多人去對付柳

夢蝶、左含英,還是綽綽有餘,顯佔上風地位。

  婁無畏這一急非同小可,待回身反撲,卻又被胡一鄂拚命纏著,論輕功,論技業,兩人

都差不多,婁無畏竟自逃不了圈子,反而因為心中躁急,遇了好幾次險招。

  苦鬥多時,再看師弟師妹,已經和那夥人打得翻翻滾滾,直打進身旁黑壓壓的樹林之

中,沒了蹤跡。此時只遙聞叱吒之聲,不見雙方人影。

  婁無畏大怒,劍招倏變,完全展開了進手的招數,將八八六十四手「飛鷹迴旋劍法」,

迴環運用,一片銀光宛如怪蟒毒龍,凌空飛舞。左手更駢指如戟,在劍光筆影之中,專探敵

人的穴道。他的手中,如同捻著一技點穴撅,比胡一鄂的判官筆的打穴法,更見凌厲。

  鬥到多時,婁無畏似乎急於進取,忘了護身,提左腳,倒青毅,偏身欺進,用了一招

「極目滄波」之式,劍鋒倒削敵人的右手臂,竟把左半邊身子,完全「賣」給敵人。胡一鄂

一見大喜,以為有機可乘,霍地塌身,「烏龍掠地」,筆挾勁風,直向婁無畏下三路直掃過

去,婁無畏一劍走空,倏地「一鶴沖天」,奮身直起,跳起一丈多高!說時遲,那時快,胡

一鄂乘著婁無畏身子懸空,無從招架之際,猛地一長身,判官筆往上一舉,直向婁無畏的丹

田穴猛戳過去,這一招急如電火,迅捷無比,婁無畏身在空中,人未落地,看看躲閃不了!

  哪知婁無畏此招,正是獨弧一行的秘傳絕技,獨孤一行的「輕功堤縱術」技壓江湖,身

法劍法部取自鷙鷹撲擊之勢,婁無畏雖略差火候,但亦已運用自如。他乘著敵人雙筆高舉之

際,竟就趁著身子上拔之勢,似陀螺般的一擰,避過左筆,腳尖更一踏右筆,就憑這一踏功

夫,婁無畏疾如飛鳥地斜掠而下,腳未落地,左手已「游龍探爪」,擒拿胡一鄂的左腕。

  胡一鄂大吃一驚,幸而他也並非庸手,急急身軀一倒,同時右腳「巧踹金燈」,倒在地

上仍向婁無畏踢去,這如何能踢得中,但婁無畏的撲擊也被他閃過「一半」。怎的叫閃過

「一半」?原來胡一鄂身子仆地,左腕幸已避過「擒拿」(不然若被擒住,左腕定被折)但

婁無畏乘勢直下,餘勢未衰,「游龍探爪」一擊不中,立即變為「登山趕月」之式,左掌鋒

已微微掃中胡一鄂的肩頭,胡一鄂登時覺得火辣辣的一陣酸痛,急就在地上用「懸狼打滾」

之勢,猛地直翻出好幾丈外,滾下道旁麥田之中,逃出一條性命。

  婁無畏冷笑一聲,也顧不得前撲,急提劍翻身,闖入林中。林中匪徒發一聲喊,亂發暗

器。婁無畏身形不停,或用劍磕,或用手接,沒一枚打到他的身上。

  闖到林中,婁無畏舉目一看,奇怪,林中只有六七個匪徒,柳夢蝶、左含英和其他的匪

徒俱都不見。

  婁無畏遊目四顧,正待窺查,那六七個匪徒,還不知死活,竟直逼過來,蓄勁作摯,准

備廝拼。婁無畏更不打話,怒喝一聲,左手一抬,就將剛才接到的幾枝暗器,駑箭飛鏢之

類,「原壁奉還」,「嗤嗤」連聲,敵人已倒了兩三個。他一面發暗器,一面挺著爛銀長

劍,就如餓虎似的撲入羊群,手起劍落,霎時間又給他分倒了幾個,只剩下兩名匪徒,見機

得早,急急逃命。

  匪徒死的死,逃的逃,荒山靜悄,只聽得風搖枯枝,籟籟作響,婁無畏舉頭四望,哪裡

還見柳夢蝶、左含英二人的影子。

  婁無畏提劍四處尋找,翻過一個山崗,面前卻是兩座小山之間夾著的山谷,雖說是小山

的山谷,卻也有廿餘丈高,谷底怪石磷峋,崖邊枯籐野草凌亂,似有人曾從上滾下的樣子。

婁無畏吃了一驚,雙袖一抖,翩如飛鳥一般,朝谷底縱去,查踩蹤跡。

  其時暮色蒼茫,天已入黑,谷底更是黑沉沉的,不辨周圍景物。婁無畏略一凝思,拾起

兩塊石頭,用力一擊,立時飛濺出一蓬火花,婁無畏就勢點燃了谷中枯草,更取了一扎枯

枝,當做火把,然後把火踩熄,免得焚燒山林。

  婁無畏燃起土火把,細細察看,只見山谷底下有好幾灘血跡,卻又不見有任何屍首。婁

無畏暗暗吃了一涼,正不知是誰受的傷?如果是匪徒的,那柳、左二人,應在附近;如果是

左、柳二人受傷,那兩個孩子就一定完了。婁無畏心中怔悚不已,四處找尋,仍是月黑風

高,伊人杳杳!

  這一晚,婁無畏幾乎踏遍了整座荒山,但還是不見師弟師妹的蹤跡。他沒法可想,又不

能久留,只好披星戴月,趕到熱河,找著師父再說。

  書接前文,話說婁無畏一口氣將遇事經過細說之後,柳劍吟面色蒼白,沉吟不語;婁無

畏惶恐無地,形容憔悴。獨孤一行、雲中奇等則紛紛勸慰,認為柳夢蝶、左含英二人,一定

不會遇難,想必是孩子們衝出重圍之後,只顧逃跑,荒山曠野,碰不見師兄。

  過了許久,柳劍吟忽地抬起頭來,輕輕地撫著婁無畏肩頭,低聲說道:「事情不是你的

鍺,你不必深自引咎,『死生有命』,只好讓這兩個孩子去碰運氣吧。若是他們還僥倖逃得

脫,咱們總會把他們找著。」

  說到這裡,忽見獨孤一行面色有異,猛地伏下身來,將耳朵貼著泥土,聽了又聽。眾人

方驚奇間,只見獨孤一行倏地起身,聲音慍怒:「狗爪子們來搜山了」

  原來獨孤一行,早歲是江湖俠盜,能伏地聽聲,辨別馬匹人數。他一聽就知約有五六百

騎官軍,正進入山口。

  眾人一齊聳動,依鍾海平的意思就要迎殺出去。但眾人一議,還是主張慎重,「小不忍

則亂大謀!」而且何苦和這些被驅策的官軍作對。

  眾人一商今後出處,鍾海平決定隨獨孤一行、雲中奇二人,逃歸遼東。只有柳劍吟和婁

無畏一時還沉吟未決。

  柳劍吟既傷老妻殘廢,又悲愛女失蹤。他一要趕到山西,去看老伴;二要四處查探,尋

訪夢蝶;而且他還答應過獨孤一行,到山東去見朱紅燈,共圖反清復明的大計。前兩者是

「私情」,後者是「公誼」,而在前兩條路中,又不知是先找老伴好,還是先訪愛女好,所

以一時沉吟不下。

  欲知柳劍吟身去何方,及柳夢蝶生死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大漠窮荒 神尼隱現 曉星殘月 女俠迷惘

  柳劍吟想了多時,又和眾人商議一會,結果決定先去山西,先見老伴。這並非柳劍吟不

念愛女,但柳夢蝶既已走失,要親去尋找,也不遲在這幾天,不如與婁無畏分頭辦事,自己

先到山西安頓家室,由婁無畏先去尋訪柳夢蝶蹤跡。

  當下柳劍吟慨然對獨孤一行道:「老兄,不是俺不想盡力,無奈遭逢慘變,見朱紅燈的

事,只得稍緩些時。但不論是否能找著蝶兒,俺一定會踐前言,為反清復明,盡一臂之力。

耿耿此心,可矢天日。」

  說罷,柳劍吟再對婁無畏道:「徒弟,只好勞煩你再走一趟,尋訪師弟師妹。至於你師

叔遺言,要你繼他掌門的事,也只好往後再說了。」

  婁無畏本來就並不急於當什麼勞什子掌門,他自然連聲允諾,滿口答應,而且這麼多天

來,師妹玉雪可愛的倩影,也已深印腦海。他十年亡命,流浪天涯,一種寂寞與孤獨的情

緒,時時會在捨生入死、血雨腥風之後,隱隱泛起;有一個天真爛漫,像自己妹妹一樣的柳

夢蝶,在身邊笑語盈盈,就好像平習添了許多溫暖。這一種複雜的感情,連婁無畏有時想

起,也不禁茫然。不過,無論如何,他是願意為師妹赴湯蹈火而不辭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不說柳劍吟等人各各分道揚鑣,且先表柳夢蝶當日的遭遇。

  當日敵人來勢凶悍,一下子就把他們截開,弄得不能相顧。柳夢蝶雖是初涉江湖,但有

夜戰柳莊的經驗,倒比以前沉穩得多,她展開本門劍法,不求有功,先求無過,使得個風雨

不透,敵人倒一時奈何她不得。

  來圍攻柳夢蝶的一共有十來個人,其中有兩人是胡一鄂的弟子,本領竟自不弱。至於其

他的人,雖也通曉武藝,對付常人綽綽有餘,但比起柳夢蝶,卻還相差頗遠。也正因此,柳

夢蝶左遮右擋,居然還招架得住。

  但敵人到底人多,而胡一鄂的兩個弟子,一個使連環鎖子槍,槍尖是一柄單鉤,用法除

了原有的鉤、拉、鎖、帶以外,並攙有六合槍中的點、扎、挑、刺等花槍用法,也是一種江

湖上厲害的外門兵刃;另一個使的是斫山刀,刀重力雄,刪、斫、劈、剁,斫到緊處,颼颼

的一片刀風,柳夢蝶倒還真不敢拿兵器和他硬碰。

  戰到分際,柳夢蝶玉目偷窺,只見大師兄婁無畏被一個使判官筆的老者纏住,兀自脫不

了身,三師哥左含英又竟已和敵人打得翻翻滾滾,漸移漸遠。她不禁心中焦躁,待要硬闖。

其時正巧那使斫山刀的,正用「泰山壓頂」之式,連肩帶背地斫下來。柳夢蝶咬緊銀牙,突

使險招,急斜身半轉以分敵勢,仗著身法輕靈,乘敵人兵刃走空,倏地一劍便斜削敵人手

腕。

  柳夢蝶這招急如星火,敵人「哎呀」一聲,急急向後直縱開去。柳夢蝶趁此時機,也跟

蹤直撲出去,「蜻蜒三掠水」,三伏三起,已躍過使大斫刀的前頭,脫了重圍。

  但敵人還是不肯放過,急急趕來。柳夢蝶劍交左手,右手在懷中一探,捻了幾枚錢鏢,

猛地一擰身,用「劉海灑金錢」之式,直朝一眾兇徒灑去,只聽得唉唷連聲,敵人竟似倒了

幾個。柳夢蝶心方暗喜,不料敵人也已出手,紛紛打出暗器!

  柳夢蝶閱歷尚淺,記得打人,記不得護身,她的暗器與敵人的暗器,竟是同時打出。她

一心不能兩用,待暗器嘶風,已到身際,才左竄右閃,仗著身法輕靈,雖躲過許多彈弓駑

箭,但左胸還是中了一枚燕尾鏢,沒入左乳側邊,約有二寸。

  柳夢蝶身臨險境,生死渾忘,她咬緊牙根,猛地撮著鏢尾一拔,燕尾鏢應手而出,傷處

血珠沮沮流出。柳夢蝶全身一陣痙攣,倒並不覺怎樣痛楚。(在戰鬥中受傷,當時是不會覺

得怎麼疼痛的,因為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戰鬥上的原故。)

  柳夢蝶拔出暗器,不理受傷,發狂一樣地往前疾跑,一眾兇徒也急急銜尾而追,那使鎖

子槍的一面追,一面招呼他的同夥道:「這雛兒跑不了!別再傷她,咱們要將她活捉!」他

竟然是動了色心。

  就這樣柳夢蝶一直被逼入林中,看看就被追上,還幸她每到緊急關頭,就發錢鏢拒敵,

雖然她己神智微昏,暗器失了準頭,但敵人到底不無顧忌,被她阻了一陣。

  可是柳夢蝶的錢鏢,到了後來,竟自發完了,而敵人也已漸漸迫近!這時柳夢蝶已跑至

兩座小山夾著的山谷邊緣,前無去路,後有追兵!

  柳夢蝶略一凝思,竟縱身一躍,落下黑黝黝的深谷。躍是躍下去了,可是腳方沾地,已

是腿部一陣酸軟,栽倒地上。

  柳夢蝶暗叫一聲不好,待掙扎起來時,背後兇徒嘿、嘿笑聲,已起自耳際。柳夢蝶拼著

最後一口氣,「鯉魚打挺」,翻出丈許,一挺身時,背後那使鎖子槍的敵人,又已到了身

後。

  柳夢蝶急怒攻心,不顧生死,竟驀地「翻身獻劍」,疾如飄風似的,青鋼劍一貼鎖子

槍,「烏龍入洞」,嗖地直撩進去。敵人還真料不到,她在重傷之後,劍招還是這樣迅疾狠

辣!匆忙之間,急「拗步轉身」,待避過此招,但柳夢蝶哪容他躲避,青鋼劍已似是長蛇吐

信,直扎進來。兇徒的連環鎖子槍是長兵器,撤回不及,無從招架,竟被柳夢蝶的劍,在右

臂上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兇徒這時突遭重創,也已急得昏迷,他再不顧得要活擒「小娃兒」了。柳夢蝶翻身進劍

時,本已直撲進他的杯中,他一急,左拳猛發,「黑虎掏心」,竟用足了十成力,拳發去,

正擊中柳夢蝶的胸脯,柳夢蝶苦戰多時,如何受得了,登時一口鮮血噴出,昏在地上!

  那使鎖子槍的,這時已神智恢復,冷笑一聲,將槍擲在地上,撕破自己的衣裳,裹紮傷

口,一面舉手招呼後面的同夥:「呆望什麼,還不快上去將這雛兒擒走,給她料理一下傷口

吧!俺還真捨不得廢了她呢。」

  幽谷無人,兇徒磔笑,看看柳夢蝶就要遭毒手。正在此時,忽地異聲入耳,有一種奇怪

的清脆的聲音隨風飄來!眾兇徒相顧驚詫之間,忽地有一個蒼勁的老年婦人之聲,就在身前

發出:「什麼人敢欺負小姑娘,還不快給我停手!」

  那使鎖子槍的猛吃一驚,霍地橫身,向旁一躍,就勢在地上抄起了連鎖子槍,藉著透下

深谷的日落餘輝,定睛一望,只見前面站著一個老態龍鍾的尼姑,手裡捻著一枝拂塵,正巔

巍巍地,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來。

  那老尼姑雖是作出老態龍鍾的樣子,但使鎖子槍的那傢伙,隨胡一鄂闖過這麼多年,也

算得有點江湖閱歷了。他想這老尼能突然而來,幾乎給她到了跟前,自己方才發現,若非輕

功造詣,到了爐火純青之境,怎能這樣?因此他反暫斂凶芒,放軟語調說道,「師太,這個

是持刀傷人的江湖女匪,你看俺的左臂就給她紮了一劍!俺們是奉官命來捉拿她的,師太,

你出家人別管閒事!」

  哪知老尼姑並不因此放鬆半步,她的話鋒更凌厲起來:「胡說!哪有這樣娃兒般的女

匪?你說你受傷,她受傷比你更重,你們把她擊暈之後,還來動手,這分明是非奸即盜!」

  說著,說著,那老尼姑已是巔巍巍地走到了跟前,兇徒口中含糊地分辯,暗中卻下毒

手,左手捻了三枝燕尾鏢,右手握緊鎖子槍,猛地一抖,鎖子槍便似長蛇入洞的直吐過去;

而燕尾鏢也已分三路打到,距離既近,老尼姑手中又無兵器,兇徒心想,縱然你是絕頂功

夫,也難逃脫!

  哪知事與願違,兇徒非但沒能得手,反吃了大虧!別看那老尼姑,那巔巍巍的樣子,動

起手來,可真疾如飄風,她身形略閃,燕尾鏢已全部打空。而就在這一閃之時,她的鐵拂塵

也早已搭上兇徒的鎖子槍,只那麼略略一帶,那枝鎖子槍已脫手而飛,不知給她拋落何處!

而那使鎖子槍的兇徒,也給她的拂塵,輕輕拂了一下,登時全身酸軟,僕在地上,不能動

彈。

  竄下深谷的兇徒,一共有五個人,都是功夫比較好的。當老尼姑與使鎖子槍的傢伙動手

時,其餘四人也已疾馳而上,但老尼姑手法,疾如閃電,只舉手之間,就把使鎖子槍的打

倒,其餘四人還未來得及趕上,老尼姑又已冷笑一聲,左手一抬,幽谷中又發出了剛才那種

奇怪的聲音!那老尼姑喝道:「叫你們嘗嘗牟尼珠鏢的滋味。」

  聲到鏢到、這珠鏢其實只是黃豆大小的念珠,在蒼靄沉山,夜幕將降之際,老尼姑一手

四珠鏢,竟每枚鏢都打中了一個兇徒的軟麻穴!

  老尼姑舉手投足之間,將一眾兇徒完全制眼。她嘿然笑道:「鼠輩不知道我的來歷,難

道連牟尼珠鏢也沒聽說過?聽了牟尼珠鏢的傳聲,居然還敢動手?不給你們吃點苦頭也不能

夠了!不過,我佛慈悲,貧尼不願也不屑傷害你們性命,你們去吧!」說罷到每人跟前,輕

輕舉腳一蹬,眾人立覺酸麻消失,站得起來了,老尼姑一面給他們點活穴道,一面又笑道:

「性命是給你們留下來了,但卻也不能讓你們再有武功去為非作歹,我給你們點活穴道,順

便也給你們留點內傷,我需要告訴你們,以後再也不能練武,或者做過勞的工作了,安安分

分地好好做人,內傷不會發作;一練武或過分用力,三天之內,準保你們嘔血而亡!那時你

們須怪貧尼不得!好了!你們去吧。」

  眾兇徒一齊駭然,服服帖帖,低首俯耳地從谷底尋路而出。那使鎖子槍的跟隨胡一鄂日

子較久,江湖閱歷較深。他一聽到老尼姑說出牟尼珠鏢的話,猛地省起十餘年前,本門一位

師伯曾對他說過,少年時曾聽江湖同道說及,有一個不知來歷的老尼姑,好像是從塞外來

的,很少在中原露面,但一露面準保有強梁吃虧。據說從未有人見她用過兵器,動手只憑一

技拂塵,幾枚念珠,念珠專打人身穴道,而且發時鏢未到,聲先到,好像故意叫你提防似

的,可是從沒人提防得了。還有一樣,她的牟尼珠鏢也不是動手便發的,在她要發珠鏢之前

必定先來「珠鏢傳聲」,先虛擲一粒直上遙空,再跟著發一粒和前一粒相碰,珠鏢中空,迎

風有聲,兩粒相碰,其聲更厲。若在場的人,聽了「珠鏢傳聲」,即行停手,她定會從輕發

落,若還恃強不服,準會大吃苦頭。還有她的鐵拂塵也煞奇怪,軟軟的好像一叢馬尾的拂

塵,卻能抵敵刀劍,而且她的拂塵,也不知出於何家何派,沒人知她的路數。她的鐵拂塵可

作五行劍,可作籐蛇鞭,更奇怪的是她還獨創了「拂穴」之法。

  什麼叫做「拂穴」?原來武林之中,關於點穴的本領,從來只分兩派,一派是用兵刃來

「打穴」,用的多是點穴撅、判官筆、鐵煙桿之類的兵器來打穴道;一派是「點穴」,在交

手時,全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駢指扣戟,去點敵人的穴道的。例如雲中奇、胡一鄂都

是「打穴」的能手,而柳劍吟、獨孤一行、婁無畏等則精擅「點穴」功夫。但那位不知來歷

的尼姑,既不是用兵刃去打穴,也不是用手指去點穴,而是用「拂塵」去「拂穴」,她只要

用拂塵輕輕一掃,同樣的也能封閉敵人的穴道。據傳有一次她獨戰三十個為非作惡的劇盜,

一枝鐵拂塵在刀劍叢中飛舞,結果一大堆刀劍全給她奪出了手,而且每人都給她「拂」了穴

道。

  只是這已是幾十年前的事了,近幾十年來無人再見她的蹤跡。而且幾十年前有人見她

時,已是年紀老邁,大家都以為她早已死了,不料她今晚竟會在此地出現。使鎖子槍的凶

徒,一想起正是此人,真是嚇得失掉魂魄,回去後和眾兇徒果然改邪歸正,那是後話。

  再說老尼姑發放了眾兇徒之後,再伏下身來,將柳夢蝶一看,只見她星眸已閉,氣息如

絲,傷口血珠汩汩流出。。老尼姑急撫她的酥胸;見柳夢蝶心臟尚兀自跳動不休,這才鬆了

一口氣。

  老尼姑急給柳夢蝶止傷敷藥,可是柳夢蝶失血過多,又受敵人猛的當胸一拳,神經受了

極大震盪,雖然老尼姑給她止了血,還是不能醒來,看情形,縱有良藥,也要昏迷幾日了。

  老尼姑皺了皺眉頭,但隨即又微笑起來,喃喃自語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

功夫!這幾十年來我總想尋一個傳人,但尋來訪去,都找不到一個當眼的女娃,這小姑娘武

功已有根基,又是出自內家正宗,一看便知是良材美質。這樣的人不收歸門下,更自哪裡去

找。」老尼姑竟一低頭,就把柳夢蝶背走了。

  柳夢蝶在老尼姑背上伏著,昏昏沉沉地過了好多天,只迷迷糊糊地覺得似乎在雲裡霧裡

行走一樣。這也是老尼姑的絕頂輕功,給柳夢蝶在昏迷狀態中留下的妄覺。

  到柳夢蝶神智微清,睜開眼睛時,已是昏迷後的第六天了,她睜開眼睛一看,只見華嚴

木枷佛像列前,燭影搖紅,香煙閃閃,自己竟置身佛堂內了,再一望,身邊還有個和藹慈祥

的老尼姑,在照拂著自己。柳夢蝶用力思索,好不容易才想起前事,好像記得自己曾被敵人

一拳擊中,不知怎的,竟會來到此地。

  「莫非是夢?」柳夢蝶又用力咬了咬嘴唇,「唷」的一聲喊了出來,竟然很是疼痛,分

明不是夢了!這時老尼姑已緩緩地說道:「小姑娘,你還未痊癒,不要動身,不要說話,好

好再躺幾天,我再和你說話。」

  過了幾天,柳夢蝶已能起床,緩緩試步,老尼將她扶著,走出寺門,這時時節已是初

夏,塞外積雪融化,草原風來,拂面不寒,風中帶著新鮮的泥土氣息,柳夢蝶迎風矚日,不

覺心曠神怡,精神為之一爽。

  柳夢蝶放眼一看,只見塞外風光,遠殊關內,更奇怪的是草原白皚皚的,那些草竟都是

白色的,只有在寺門不遠之處,有荒塚一堆,卻是青草離離,十分可愛,宛如白茫茫的大海

中浮現一片綠洲。柳夢蝶不禁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老尼姑微微一笑道:「這裡已經是離開武邑三千里外的綏遠境了,這個地方是塞外有名

的大黑河河畔,那邊的荒塚就是絕代美人王昭君的墓。大黑河畔,地多白草,只此家獨青,

所以又名青塚。你沒有讀過杜甫的詩嗎?『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所指的就是

這一荒塚了。大概是昭君墓周圍一帶,地質不同,水草特別豐饒的緣故吧。」

  柳夢蝶一來從未出過家門,二來平日專門習武,讀書不多。現在到了塞外,眼界開闊;

聽了老尼姑的話,更是許多自己不知道的。一種青年人的求知慾,本能地油然而生,她看著

老尼姑慈祥的顏容,不覺生出了一種敬愛。

  那老尼姑見柳夢蝶看著周圍景物,好像處處覺得新鮮似的,因而又微微笑道:「這裡的

景色還不算奇異呢!我的師祖在蒙藏共建了三個佛寺,一在外蒙的伊索昭盟;一在藏邊的扎

什倫,還有一個就是此寺。在伊索昭盟,春天的足音,要在五月下旬才聽得到,在江南,那

已經是荷蓋嫁嫁,榴花照眼的時候了吧?」

  「在外蒙,五月下旬,野草才開始滋長,到八月,又已是秋意沁人,霜雪初降了。在外

蒙,春秋兩季都只一個月的樣子,夏季也只有兩個月,其餘八九個月都是冬令,而且時有狂

風,風力極猛,飛沙撲面。狂風起處,常捲成土阜,平地移動。行旅客商,一碰見狂風起,

黃沙揚,就要迅速躲入蒙古包中,否則就有被狂風捲起,甚至有被活埋的危險。

  「更奇妙的景致是:在外蒙因為空氣乾燥,水分稀薄,天空經常是一碧無雲,非常明

朗;夜間星光,特別輝煌燦爛;白天看遠方的物體也如在目前,所以有『望山跑死馬』的俗

語。意思是說,你分明看見有一座山已經是在迎面『不遠』之地,可是你策馬馳驅,馬跑死

了都未必到呢!又在七月酷暑,沙漠的天空,常有海市蜃樓出現,歷歷樓台,蒼茫人物,空

際飄浮,也是一大奇觀呢!」

  老尼姑見柳夢蝶聽得入神,又往下說道:「我再給你說西藏的景色。貧尼師祖所建的第

二個寺,就是在藏邊扎什倫的。西藏高原有兩座大山橫亙其間,一個叫做岡底斯山,還有一

個就是出名的喜馬拉雅山。在喜馬拉雅山中,有許多遠古遺留下來、已熄滅的火山口,遺跡

化為湖沼,化為溫泉,那些溫泉,就像燒開了的水一樣,沸沸騰騰,也極為美觀壯麗。」

  「在西藏高原,氣候比外蒙尤其寒冷,山峰亙方積雪,固不須說。就是平原,全年夜

間,也都是滴水成冰的。還有一個奇景是,遍地都是鹽湖,皚皚白色,刺人眼簾,在陽光下

更幻成異彩浮空,令人神搖目奪!」

  老尼姑說完蒙藏景色,輕輕地撫著柳夢蝶道:「小姑娘,你願隨我去見識見識麼?」

  柳夢蝶例開小嘴笑道:「去!怎麼不去?我不怕冷的,在高雞泊,冬天裡我還和師兄撥

開浮冰去划船呢!」

  說到高雞泊,說到「師兄」(左含英),柳夢蝶面色倏地轉為陰沉,她想起在武邑被強

徒截擊,和自己本來是想隨大師兄北上尋父的事了,她聲調轉為低啞:「只是,我現在還不

能隨你去看,我要去熱河找父親,我還要去尋我的兩位師兄。」

  老尼姑聽了,又輕輕地撫著她的頭髮道:「小姑娘,告訴我,誰是你的爸爸,誰是你的

師兄呢?你現在還不能行動,更別說再千里迢迢,趕去熱河了。」說著,老尼姑就告訴她,

當日是怎樣救她出來的。老尼姑說:「小姑娘,你失血過多,受傷又重,最少還要靜養一個

月,才能完全復原呢,你告訴我碰到的是什麼一回事,我再替你想法吧。」

  於是柳夢蝶把事情詳細說了一遍,老尼姑聽了,沉吟半晌,對柳夢蝶說:「你的父親,

我也聽人說過,只是我已三四十年不到關內,對關內情形,很為隔膜。既然是你的父親和你

的師兄都有危難,待我替你走一趟去打聽吧。你留在這裡靜養好了,我叫慧修照顧你。慧修

是一個蒙族的婦女,我收留她在寺中做些日常雜務,也跟我學了幾手粗淺功夫,有什麼事,

她還料理得了。」

  第二天老尼姑就動身到熱河去了。那慧修是一個枯瘦老媼,看來比老尼姑還老,可是據

她說,老尼姑最少要比她大三十年呢!

  柳夢蝶向慧修打聽老尼姑的來歷。慧修笑道:「小姑娘,這是你的造化了,看來她很有

意思收你做徒弟呢。像我跟隨了她將近四十年,她總是嫌我資質和根基不夠,許多超妙的武

功,無法練習,到現在還只是一個記名弟子。我也自知不能繼承她的衣缽,能跟她老人家學

幾手粗淺武功,也很心滿意足了。」

  「小姑娘,你道她是誰?她就是名聞塞外的心如神尼,是晦明神僧第三代的唯一女弟

子。塞外牧民稱他們為『神僧』『神尼』,並不是因為他們有什麼『神跡』顯示,而是因他

們武功超卓,又精於醫術,人們都很信仰,所以就把他們稱為神僧神尼了。這也是我們蒙藏

人對他們的尊敬,就好像對喇嘛神僧一樣。」

  慧修又將心如的武功約略對柳夢蝶說了一些,說這個老尼已將近百歲,還是健步如飛;

說她的「牟尼珠鏢」和鐵拂塵的神奇招數,直聽得柳夢蝶神動心搖,覺得老尼姑的本領,似

乎比她的父母還要厲害,她太想跟老尼姑學技了,只是心中還念著父親,好生委決不下。

  柳夢蝶見慧修說得高興,病後無聊,動了小孩子心性,就對慧修說:「你跟隨心如神尼

這麼多年,武功也一定不弱,能『漏』(表演之意)兩手給我看嗎。」

  慧修伸伸舌頭:「我怎麼成,差得遠呢!」柳夢蝶見她不答應,就鼓起小嘴兒,好像生

氣的樣子:「哎,這一點也不答應,你還說疼我呢。」慧修也是在荒山裡幾十年,寂寞久

了,所以一見老尼姑帶個小姑娘回來,就怪高興的,她一見面是曾說過怪疼她的。

  當下慧修「扭」不過柳夢蝶,她自己也是在高興上頭,就帶柳夢蝶到佛殿外的一個小小

庭院之中。小庭院裡有一棵約可合抱的大樹,那是西北高原的樺樹,堅實如鐵,能耐雪霜,

慧修指著那棵樺樹道:「小姑娘,別的能耐我沒有,只有幾斤笨氣力,我就拿這樹試試給你

看吧。」

  說罷,她走至樹下端相了一會,突然張開兩手,將樹合抱,只見她微一搖憾,枝葉就紛

紛折墜,她急張開手微笑道:「好了,留一點紀念便罷,若真損壞了這棵樹,神尼回來,我

須受責怪呢!」

  柳夢蝶凝眸一看,只見那棵大樹上有一道好像被鐵箍箍過的痕跡,凹下去直有兩三寸

深,在那道痕跡的合攏處,有兩隻手掌的掌印,同樣也隱入兩三寸深!

  柳夢蝶大駭!這分明是「金鋼手」「鐵紗掌」的功夫!慧修有這樣的功夫,還說只是從

老尼姑處學得幾手粗淺手腳,則老尼的本領簡直是令人莫測高深了。

  慧修又說起,她為什麼知道心如神尼想收柳夢蝶做徒弟,她說有一天,她問起老尼姑有

多少年紀,為什麼好像總不覺得老似的,難道真有長生不死之術麼?

  心如笑道:「天下哪有長生不死的,貧尼也不過因為有些武功,身體常常鍛煉,所以比

較能耐老一點吧了。就是平常農村婦女,有百歲開外的也不是奇事,何況我還未滿百歲。只

是近幾年也覺得大不如前了。人總是要死的,任何佛法也救不了。」

  慧修說到這裡,又道:「她老人家還給我說了一個故事呢,而且那故事是我們蒙藏人都

熟悉的。她說蒙古當日的英主忽必烈征服吐蕃,尊大喇嘛八思巴為『帝師國師』,號稱『大

寶法王西方佛子』,專管佛教。後來蒙古的繼任皇帝鐵木耳的太子德壽死了,鐵木耳的妻子

不魯罕皇后,愛子情深,就遣使去問『帝師國師』道:『我夫婦虔誠拜佛,只有一子,為什

麼不能保護?』『帝順國師』道:『佛法好像燈籠,能抵禦風雨,卻不能救燈燭燒盡,德壽

太子壽命已了,佛法哪能強救?』八思巴一說,鐵木耳夫婦都認為有道理,從此喇嘛教就更

盛了。八思已是佛教『密宗』的大宗師,他卻是這樣說的。我怎麼能幻想借『神佛』之力,

可以長生不死?」

  慧修又說:「我還清楚記得她那時的神情,她那時語調淒愴,微歎一口氣道:『我也快

像將燒盡的燈燭了,只是祖師傳下的佛典和技業,還未覓得傳人,我修持未夠,還是耿耿於

心,執著此念,不能解脫呢!」

  慧修說:「你看她這樣急於找傳人,還肯放過你這樣的好弟子?所以我說:小姑娘你的

造化到了。」

  柳夢蝶聽了又喜又驚,喜的是如果真被神尼心如收為弟子,學到她這樣的功夫,那該多

好,驚的是如果老父的消息知道了,她是一定要去找父親的,如果強被老尼姑留在此地,豈

不是急煞人。

  但老尼姑過不了幾天就回來了,她帶給柳夢蝶的卻是一個驚人消息,她說她在承德探

到,柳劍吟和遼東的一個什麼老前輩,大鬧索家,殺了許多皇宮衛士,令清廷大為震怒,已

下嚴令搜捕,現在不知躲到哪裡去了。她還勸柳夢蝶也要暫避風頭,因為柳夢蝶是柳劍吟的

唯一掌珠,這番一戰柳家,二戰武邑,江湖上也是沸沸揚揚,給傳開了名呢!

  就這樣,柳夢蝶做了心如神尼的女弟子。在休養一月,復原之後,就開始跟心如學技。

心如是「禪宗」的嫡傳。禪宗是南北朝時代的梁武帝時,達摩禪師自印來華所創立的。據傳

當日達摩禪師一葦渡江,自海路到中國,與粱武帝論道不合,乃轉至河南嵩山少林寺,面壁

十年,創「不立文字禪」,被稱為中國禪宗第一祖,達摩禪師不止精於佛法,而且精於武

功。據傳著有《易筋》《洗髓》二經,都是教人怎樣練氣練力的。

  心如神尼就將達摩禪師遺傳下來的武功,悉心傳授給柳夢蝶。她又因柳夢蝶的金錢鏢很

有根底,所以學「牟尼珠縹」特別容易,因此柳夢蝶雖不算是佛門弟子,她也傳給了她一串

牟尼珠。

  除牟尼珠外,心如又以鐵拂塵當作五行劍用,授給她一百零八手達摩劍法。心如的達摩

劍法,剛柔相濟,有許多原與太極劍互通,所以柳夢蝶學來,進境頗速。另外柳夢蝶以打金

錢鏢手法,改學「牟尼珠鏢」;柳夢蝶的金錢鏢,本就打得不壞,這也是她的父親當年怕她

女孩兒氣力不夠,特別訓練她用這種小巧的暗器,以便出奇制勝的;現在經心如神尼再細心

指點,改打比金錢鏢還要小巧的牟尼珠鏢,不消多時,便幾乎學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柳夢蝶在心如門下,一晃三年,這三年來她白天習武,晚上讀書,還跟隨心如跑過蒙古

的草原,看過西藏的鹽湖,眼界心胸都開闊了不少。只是每到更深人靜,父母的影子,左含

英的影子,婁無畏的影子,時時會泛上心頭,……

  三年的時間,說來不算很長,但外面已是物換星移,又是一番世界,中國的歷史也到了

波漾起伏大動盪的時期。這個時期,正是「義和團暴動」「八國聯軍入北京」的前夕。

  原來在朱紅燈創立了義和團以後,聲勢越來越大,以至山東巡撫毓賢不得不承認它為

「民間團體」。但當時外國的傳教士,卻認定拳民的活動是一種「叛逆」,由美國公使康哲

出頭,壓迫清政府撤換毓賢;而清廷本來就是因為害怕民眾的聲勢浩大,被迫承認義和團,

並且想利用義和團的,它一在外國的壓力下,自然是無所愛於義和團,於是清廷奉命唯謹地

撤換了毓賢,而代以大屠戶袁世凱。袁世凱是絕對媚外的「洋務派」,又擁有強大的私人軍

隊,他一到山東,就展開了血腥的屠殺,使義扣團陷入了血海之中。而袁世凱也因為屠殺中

國民眾「有功」,以至後來被列強捧為清廷的「繼承人」,這是後話。

  袁世凱的血腥屠殺,激起了義和團普遍的反抗,義和團的始創者朱紅燈,竟然在山東戰

死,但義和團並沒有被壓下去,相反的,因朱紅燈的戰死,義和團以及山東民眾更加憤怒,

當時就有「殺了袁世凱龜蛋,我們好吃飯」的民謠,於是一部分義和團繼續在山東戰鬥,入

河北(當時稱直隸)境向天津方面發展。

  當時直隸的總督裕祿,初時態度也很強硬,派兵和拳民開戰,但卻敵不過義和團的群

眾,涿州曾被拳民攻佔,甚至連西太后的「龍車」也被一併燒掉。於是裕祿也像毓賢一樣,

被迫承認義和團為「合法團體」。

  朱紅燈死後,他的手下李來中繼承了他的地位。李來中本來是清廷將官董福祥的部下,

後來加入義和團的,在朱紅燈時就已分「反清」「扶清」「保清」三派,(「扶清」是自居

於平等地位去「扶」的;而「保清」卻是自居於清廷「臣民」地位去「保」它的。)朱紅燈

是主張「扶清滅洋」的,到李來中,竟然繼承了他的路線,卻看不到新的形勢,於是浩大的

義和團運動,結果仍是被西太后所利用了。

  義和團的被清廷利用,造成了錯綜複雜的形勢,許多江湖志士,會黨領袖,在這激流

中,都把不定自己的舵!

  義和團提出的口號是「扶清滅洋」,其他雖然還有「反清滅洋」派和「保清滅洋」派,

但在義和團中都不佔重要地位。義和團的第二代總頭目李來中,他便是主張「扶清滅洋」

的,但他的見識與魄力,又遠比不上朱紅燈。朱紅燈的「扶清」,是主張站在與清廷相等的

地位,「聯合」清廷,先把列強的在華勢力「滅」掉再說;而李來中,本身便是出自清廷軍

隊之中,他的「扶清」,雖然也是說要站在相等的地位去「扶」,但卻是比較聽命於清廷,

甚至被西太后這一派統治人物,利用來作政爭的工具——來反對光緒帝和一部分支持光緒的

外國人。

  像這樣的一個義和團運動,難怪使許多英雄豪傑感到迷惘了,你說它不值得參加嗎?卻

又不盡然,它到底代表了老百姓當時的意願,要反對那些壓在自己頭上的「洋人」的;你說

值得參加嗎?它又是被清廷所利用的,而「反清」卻一直是自明末遺留下來,那些秘密會社

的共同目的。

  柳劍吟和婁無畏都是三年前投奔了朱紅燈,願意扶助義和團的。可是其後,兩人的態度

也有所不同,柳劍吟和婁無畏,都是被清廷搜捕的人物,他們當日投奔朱紅燈,一來是想借

義和團之力來恢復故國衣冠,為漢族揚眉吐氣;二來也是因投奔到朱紅燈那裡,清廷縱然知

道,也不能輕易到義和團裡去要人,這比隨獨孤一行去遼東還來得安全。

  可是到朱紅燈死後,義和團雖然經過和清廷激烈的戰鬥,到底還是給西太后那幫人所利

用了,而且又是盲目的排外,不能夠明確該怎麼「排」,和應「排」的是些什麼人。例如當

時一些主張取法西方的維新派,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還是有一些作用的,而也一概在被

「排」之列,當然這也不能全怪義和團,在那個時候,實在還很難產生出一個足以領導全

局,在大激流中可以沉穩把舵的人物。

  柳劍吟是主張繼續留在義和團中,和「反清滅洋派」合作,希望能夠影響李來中他們

的;而婁無畏卻因早年參加過匕首會,又醒悟了匕首會之不足成大事的。他既不同意義和團

「扶清」的主張,又覺得在若干方面,義和團和匕首會,也是同樣的「盲目」。因此他對義

和團的態度便反不及柳老拳師的熱心。

  婁無畏是在遍尋柳夢蝶不見之後,才投奔朱紅燈的;柳劍吟則是到山西見了老妻之後,

投奔朱紅燈的。婁無畏到了不久,朱紅燈戰死,再過了半年,他便以尋訪柳夢蝶為名,再離

開義和團了。其實他也是真的想尋訪柳夢蝶,就是柳劍吟也何嘗不想念愛女,但他因大事待

辦,為公忘私,不能說離開便離開,因此他倒也贊成婁無畏替他去尋找,不過在臨行前,他

再三叮囑婁無畏,不論尋得著尋不著,都要再回來。

  就這樣,婁無畏再仗劍入江湖,幸好當時清廷目光,已全放在義和團引起的激流上,對

婁無畏的搜捕,倒不及以前那樣的注意了。

  就這樣,當義和團在中原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塞外荒原,卻有一人一騎,鐵蹄奔騰,

迎風踏月,這人便是柳夢蝶的大師兄婁無畏,他為了找尋他的師妹,離開了「沸騰的海洋」

般的生活——群眾的激流,浪蕩江湖,最後又來到了這荒涼的大黑河畔。

  這三年來,他也經過了多姿多彩的生活,複雜變幻的人生。他參加過義和團,這且不

說;他還在再度仗劍入江湖,尋找柳夢蝶的同時,順便到過保定,要負起師叔臨終的付託,

接掌丁派太極門,這也是師父柳劍吟、形意派掌門鍾海平、和獨孤老前輩所慫恿的。但獨孤

一行和柳劍吟都因事不能陪他前往保定,只有鍾海平這老頭子,自告奮勇,出頭幫他料理,

卻不料又因此惹起了莫大糾紛!

  丁劍鳴的門人,龍蛇混雜,能拿一點主意的,只有金華、雷宏二人,而金華又生性懦

弱,不能領袖同門;雷宏則脾氣急躁,也不足以服眾。婁無畏這一突如其來,傳遺命,領衣

缽,竟惹起丁門弟子,竊竊私語,終而嘩然不滿!一則他們與婁無畏素未謀面,怎肯突然便

接受婁無畏做掌門?二則師命無憑。人言難信,何況丁門弟子,又素知師父與鍾海平不合,

怎肯聽鍾海平「一面之詞」;三來他們知道婁無畏在獨孤一行門下習技,抱著門戶之見,認

為太極門人改學別派,便沒有資格再來掌管門戶。金華、雷宏雖然私自不敢反對婁無畏,但

在同門鼓噪之下,也不敢接受師父遺命。這一來弄得婁無畏很是尷尬,鍾海平很是憤怒!

  但這種事情,不是憑本領所能解決的,何況婁無畏本就無心,只因迫於師叔的遺命難

違,才肯毅然負責;而鍾海平身為形意派掌門,於理於情,又不能強自干預別人「家事」,

也只能作個證人,證明丁劍鳴確有遺命而已。丁門弟子不信不理,他空自怒火沖天,毫無辦

法!

  這其間,最難為情的就是婁無畏——他總不能在師叔同門一齊反對之下,強自要做掌

門!結果反是他勸住了鍾海平,向丁劍鳴門人交代了幾句,就拂然而去!他這一去,丁派太

極門弄得群龍無首,又鬧了許多事情,直到後來丁劍鳴的兒子丁曉重返家門,才重整丁派,

把太極門發揚光大,丁曉也是一個出色的人物,勝過乃父多多,他來接掌,眾人自無話說。

不過這其間也經過許多曲折離奇的情節,因為不屬本書範圍,只好按下不表。

  婁無畏迭遭變故,心境蒼涼,自是不消說得。因此更是百念皆灰,一心就只放在找尋柳

夢蝶的事情上。他曾到過承德,到過武邑,四處踩查,後來因一個偶然的機緣,訪探到了當

日被心如神尼牟珠鏢所打傷的兇徒,被他持利劍、套口供,終於探出了柳夢蝶是被這樣的一

個老尼姑所救去的(那個兇徒,余驚猶在,始終還不敢說出心如神尼的名字)。婁無畏再尋

江湖前輩訪查,知道有這麼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老尼姑,四十年前,曾在中原出現,至於

她的住址則沒人得知,只知大約是住在塞外的高原。

  於是婁無畏一劍單身,迎曉風,踏殘月,又飄然來到塞外。這天他到了大黑河畔時,已

是天陰欲暮,野風陡起,大黑河畔的荒草,高逾半身,白茫茫一片,浩渺無涯,在野風中起

伏搖兜,就宛如捲了千層波浪。

  婁無畏穿著茂草,向前疾行,前面的小山岡上,隱隱現現地浮著幾點星火。婁無畏正往

前走時,突覺一股子勁風襲來,猛地左肩頭好像被人輕輕一按,婁無畏驀地回頭,彷彿間似

見有一條黑影一晃。就隱入了叢蒿茂草之中!再一查看時,只聽得那蓬蓬亂草中,刷刷的一

陣響,也不知是風聲還是人息?

  婁無畏不由得駭然,這身法好快!他一伏腰,箭一般地朝響處直竄,同時錢鏢疾發,但

卻落處無聲,婁無畏撥草追蹤,哪裡有人的影子?

  究竟是不是人?婁無畏也懷疑起來了。自己七歲練武,已有廿六七年的武功,而且曾經

過兩個名師陶冶,還學了雲中奇的「辨聲聽器」之術,如果是人,怎的來到身後,他還不知

道?莫不是剛才所見黑影,原是自己跟花?

  婁無畏正在思疑,唰的右肩後又被人輕輕按了一下,而且似有人在自己的耳邊輕輕問

道:「才來?」

  婁無畏慣經大敵,他本能地忙往右一躍,一翻身便待拔劍,哪知道這一「拔劍」,更令

婁無畏心驚,自己所佩的爛銀長劍,哪裡還有蹤跡?只剩下一個空空的劍鞘!

  正在此時,婁無畏面前已出現了一個黑衣老尼,手上捧著一柄閃閃發光的長劍,顛巍巍

地走來,那老尼一面走,一面還微笑道:「小伙子,在這裡不能隨便拔劍,這裡是佛門善

地,聽不得兵戈殺伐之聲!」婁無畏定睛看時,老尼姑手上的長劍,不是自己的爛銀劍還是

什麼?

  婁無畏始而驚疑,繼而恍悟,這老尼姑必然就是名震塞外的心如神尼,除了她,當今江

湖之上,還有誰有這妙手空空的神技?

  婁無畏急俯腰行禮,連稱「冒犯」,(其實「冒犯」的,倒應是那位老尼姑!)更一揖

到地,口中說道:「老前輩,弟子婁無畏謁見!敢問柳夢蝶姑娘在不在這兒?」

  老尼姑止著腳步,望了婁無畏一眼,又笑問道:「柳夢蝶姑娘是你的什麼人?」

  婁無畏忙恭恭敬敬地答道:「柳夢蝶是弟子的師妹,承蒙神尼救了她,所以弟子此來,

一為道謝,二為求見。」

  老尼姑又笑道:「你也真有恆心毅力,竟然知道是貧尼帶她來到此地。我也聽柳夢蝶說

過,他有你這麼一個大師兄,本事好生了得。因此我剛才一見你,就疑心是她的師兄,一試

之下,果然不錯,身法手法,都是得自名師真傳。」說完,老尼姑將劍交還婁無畏,叫她

「好生保管」,還將袍袖一抖,抖出了幾枚錢鏢,也一併遞過!

  婁無畏又惶恐,又慚愧,這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江湖之上,確多奇士!

  那老尼姑在還了鏢、劍之後,就帶著婁無畏從河濱的草原走上怪石峋磷的山崗,前面隱

隱浮規的幾點星火已越來越顯,婁無畏凝眸一看,在那半山深處,正是一間寺院,那幾點星

火,就是廟門前掛著的燈籠。

  婁無畏問道:「這是大師的寶剎?」心如道:「正是,是貧尼駐腳之地。」她頓了頓,

突然回顧婁無畏道:「你的馬呢?」原來她見著婁無畏穿的還是馬靴。

  婁無畏苦笑道:「前幾天在沙漠迷途,碰著狂風揚沙,兩天找不著點水,人耐得住,馬

卻死了。」心如笑道:「這裡的沙漠,還不駭人,如果你是在外蒙,碰著狂風捲人,飛沙撲

面,瞬息之間,可以捲成土阜,那聲勢才是駭人呢!你的馬大約是關內的馬匹,不慣行走沙

漠,也不能耐渴,所以兩天沒有食水,就倒斃了。等你去時,我給你找兩騎塞外的健騾

吧。」婁無畏聽她說的是,『兩騎」,心中暗喜:「這老尼想已知道俺的來意,她是準備放

柳夢蝶隨自己走了。」

  談笑之間,已到寺院門前。老尼姑輕拍寺門,撮聲叫道:「蝶兒,稀客到了,你還不快

來迎接!」

  話聲方停,裡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清脆般銀鈴般的聲音已自內傳出:「師父,誰呀?

有什麼稀客會到這裡來?你老人家別哄我!」這聲音婁無畏非常熟悉,但又似覺得有點「陌

生」;這正是他師妹柳夢蝶的聲音,只是圓熟得多了,「甜」得多了!「這幾年來,她不知

變得怎樣了?不知可還記得這個師兄?」婁無畏這時思潮亂湧,心情的變化,似乎覺得師妹

也有點「陌生」了。

  聲到人來,寺門倏地打開,柳夢蝶曳著白色的長裙,似仙子凌波,輕盈緩步,哦!她已

經不再是十六歲的小姑娘,而是婷婷玉立的少女了!在燭光閃映之下,婁無畏只覺得她容光

逼人,霎時間竟忘了給她問好。

  柳夢蝶是長大了,但她嬌戇的神情,還似當年,她一見婁無畏,就禁不住拍掌嚷道:

「哦,是你!是大師兄!這幾年來,你好?我爸爸呢?他有沒有來?」

  心如神尼見柳夢蝶一串問話,不禁笑道:「你師兄剛來呢,你不先請他進去歇歇,就一

陣衝鋒似的問這問那。」

  婁無畏也不禁笑道:「師妹,你好,師父在河北,沒事情!你甭擔憂!」

  說著,說著,已到佛堂,心如自去叫慧修給他備茶水素餐,並叫慧修連夜給他們去找兩

匹騾子。

  婁無畏把三年間事,約略說給柳夢蝶聽,說到他們夜戰索家,連傷清廷衛士時,柳夢蝶

色舞眉飛;說到丁劍鳴埋骨荒山,臨終傳命時,柳夢蝶又不禁烯噓歎息;說到義和團波瀾壯

闊,大鬧中原,許多女子也參加了「紅燈照」(義和團的婦女組織)時,柳夢蝶又不覺英姿

煥發,朗然笑道:「我們女孩兒家原來也不輸給男人!」

  但停了一停,柳夢蝶忽地像想起什麼大事似的:「大師兄,你說了半天,為什麼不提起

三師哥,他,他現在怎樣了?」

  柳夢蝶說的「三師哥」,指的自然是左含英了。婁無畏不覺怔了一怔:「是呵!怎不提

起左含英呢?他們當日在武邑走散,彼此不知死生,怎能說了半天都不提到。何況他們又是

青梅竹馬的師兄妹。」婁無畏也覺得自己過於疏忽了。

  這其實不是婁無畏故意「忘記」提起,這實在連婁無畏自己也不明白,在他自己的潛意

識裡,好像總是用力壓制住不讓左含英的影子泛上來,所以他很自然地說這說那,卻單單忘

掉提起左含英了。

  當下柳夢蝶一問,使他啞然若失,強笑道:「事情太多,一下子還無暇談到他。師妹別

急,他也是好好的,沒有損傷半點毫髮!」

  於是,他告訴了柳夢蝶,左含英當日脫難的經過。事情很簡單,當日一眾兇徒圍截他們

時,本領最高的胡一鄂纏著婁無畏,其他還有三個好手,兩個絆著柳夢蝶,只分配了一個去

對付左含英。

  論左含英的本事,一對一原對付得了。但因為除掉那個好手,還有十個八個小唆羅一同

圍攻,因此左含英也佔不了上風。

  左含英雖不能佔上風,但逃脫卻比較容易。他和一眾兇徒,翻翻滾滾地越打越深入叢

林,有幾個本事差點的,已被拋在後面。左含英神威奮發,潑風一陣地亂斫亂殺,竟給他沖

出了童圍,落荒而逃。

  當時天色已暮,左含英好不容易衝出了重圍,自然不敢再殺回來探師兄師妹的安危,他

畢竟還是個「大孩子」,為了怕敵人窮追,急急跑出幾十里外,找到一處農家投宿。第二天

白天再到昨晚打鬥之處尋時,自然連柳夢蝶和婁無畏都不見了。於是他只好先回山東老家,

跟他父親左璉倉,自己練習武藝。到後來由他父親探知柳劍吟的下落,再送他去。因此他也

隨著柳劍吟在義和團中。

  柳夢蝶聽完之後,格格地笑道:「這小子倒好造化,他連傷也沒有受傷。若不是心如師

父,我還幾乎死掉了呢!」她也將當日的危險說給婁無畏聽,聽得婁無畏直吐舌頭,連說:

「好險!好險!」

  當下柳夢蝶又道:「師兄,我也想隨你到義和團去看看,見見爸爸,你帶我去好嗎?」

但她停了一停又微帶蹙容說道:「不知心如師父許不許我去,你不知道,她老人家可怪疼

我!」

  「蝶兒,你要找你父親,我怎能不許你去!」心如神尼正在裡面走出,聽了柳夢蝶的

話,就笑著說,「騾子也給你們準備了呢。不過蝶兒,我還有幾句話對你說。」

  心如神尼的面容甚是莊嚴,她叫柳夢蝶到她跟前,輕輕地撫著柳夢蝶的頭說:「咱們師

徒總算有緣,三年來你也學了不少東西,雖說你目前的本領,大約還只是學了我四五成的樣

子,但此去闖蕩江湖,大約也不容易給人欺負了。只是你可不准恃技驕人,牟尼珠鏢,更不

能輕發,這是一,你可記得?」

  柳夢蝶點了點頭,心如神尼歎了一口氣,又往下說道:「蝶兒,我這一生未了之事,就

付託給你了,只是不知咱們還能否再見。

  柳夢蝶一怔,急急說道:「師父,怎好好的說這樣的話?師父還是這樣硬朗,咱們怎的

就不能再見?」

  心如神尼歎了一口氣道:「未來的事誰能知道呢?不過,咱們也先別談這個,我倒有些

話一定要對你說。」

  「你是我的徒弟,但現在還不是佛門弟子,我不能要你像我一樣,獨處荒山,扈留古

剎。但未來難料,你如有一天要再來時,這間寺院與所藏經典,都是你的,你願意的話,你

就是這墅的主人。」

  「你的師祖是禪宗北派嫡支,你隨我幾年,大約也略為知道。我且再給你說一說禪宗分

南北兩支的故事:

  「禪宗的五祖弘忍,號稱黃梅大師,開山授徒,門下有一千五百人。五祖傳法時,要眾

弟子各作偈語。當時首座弟子神秀寫的偈語是:『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

勿使惹塵埃。』眾弟子都認為是最好的『悟道』語,但另有一位廚下的春米僧人叫做慧能的

聽了卻不以為然,請人代寫了四句偈語道:『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

惹塵埃?』五祖因這偈語更為超脫,就把衣缽傳給了慧能。」

  「但這兩首偈語,其實是代表了兩派的主張,因此禪宗從此分為南(慧能)北(神秀)

兩支。南派主『頓悟』,不須講究修持,便可悟道;北派主『漸悟』,就是說要一點一滴地

積累,一天一天地求有進境,才能悟道。」

  「後世的人多認為南支比北支高妙,其實不盡然,南支有南支的道理,北支也有北支的

道理;但我以為北支比南支更切實際,因為生而悟道的人,或突然便能解悟的人,到底少

有,而北支是主張『時時勤拂試』的,比如面上的污垢,你說是不是要天天洗面呢?」

  「你不是佛門弟子,但我卻望你能記著神秀祖師的話:『時時勤拂試,勿使惹塵埃。』

尤其當自己有什麼迷亂的時候,更要想怎樣去拂拭掉心中的塵垢。」

  柳夢蝶聽了這一番話,雖然覺得道理頗深,但不免覺得奇怪,師父的話,太像「臨別贈

言」了,但她也不敢再說什麼話。

  當下心如又說道:「你們且各自安歇吧,慧修明天會將兩口塞外慣行沙漠的健騾交給你

們。」

  但第二天,他們竟不能和心如話別了,柳夢蝶辭行時,見師父端坐蒲團之上,雙目低

垂,已告圓寂(死)了。蒲團上還留給柳夢蝶一張「遺訓」,上面寫著:

  「百千法門,同歸方寸;河沙妙德,總在心源。一切業障,本來空寂;一切因果,皆如

夢了幻;無三界可出,無菩提可求;能斷無明,真如可證!」

  柳夢蝶也跟心如讀過一些佛典,知道「菩提」的意思便是「最高的道」,「無明」的意

思便是指貪、嗔、癡三種情孽。心如所說的也是禪宗的根本主張,不是靠念佛,靠信佛能求

得「大道」(菩提)的,要求得大道,到達真善美的境界(即「真如」)就應該斬掉無明。

  三年師徒,恩深義重,柳夢蝶自然少不了有一番悲痛,也記著了心如的話。但她在料理

了心如的後事後,卻突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心如神尼的圓寂,在婁無畏還不覺得什麼。他知道一些有道僧尼,在風塵遊戲,享了遐

齡,覺得世事無所牽心的時候,自行坐化,是常有的事。但柳夢蝶卻和他的感覺不同,她倒

是有了一種奇怪的「預感」。

  她雖然還是一個小姑娘,而且正是生命力旺盛,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少女,對佛門空寂,

自然沒有什麼「興趣」。但她到底追隨心如三年,多少懂得一些禪宗的規矩和習慣。禪宗是

不說法,不著書,在覓得衣缽傳人之時,前宗就圓寂的。昨宵心如對自己說了那麼一番說

話,而今就突然圓寂,她想莫非心如已把自己看成了「衣缽傳人」。自己是心如的弟子,但

卻僅是俗家弟子,並非想傳她的佛家衣缽,難道心如的願望,是要自己像她那樣,遁跡空

門?

  柳夢蝶以往雖然對心如神尼頗為依戀,但她卻是專心向心如習武,而並不是對佛家有什

麼興趣;她對蒙古草原,西藏鹽湖,雖也感到新奇,但叫她在荒涼的草原長住下去,她還沒

有這份「耐力」。

  這奇怪的預感使柳夢蝶很是不安,但也很快地消失了。她自己在心裡笑她自己:「傻姑

娘,你不出家,誰還能叫你披上袈裟?」

  在料理了心如的後事後,柳夢蝶又神馳於關內的原野了,她想到碧波撒濰的高雞泊,她

想起疼愛自己的親人,爸爸和媽媽,還有三師哥左含英。「哎!左含英可並不是自己的『親

人』呀!」柳夢蝶一想到左含英的影子常常會像自己爸媽的影子一樣,一同泛上心頭時,她

的臉是微微有點羞紅了。但想到這些人,到底給她帶來一份不小的喜悅!

  可是在回向關內的旅途中,又有一種新的不安的情緒,在向她襲擊了!她有點苦惱,也

有點恐懼。她覺得大師兄變了,和三年前的大師兄很不相同了。三年前大師兄也曾有一次帶

自己跋涉長途(還有左含英呢),但在途中,大家都是愉快地談天。爽朗的笑語,每一個日

子都很容易地過去,並不感到旅途的遙長。但這一次呢?在大師兄的面上卻看不到爽朗的笑

容,就是笑也似乎笑得很勉強。

  柳夢蝶又看出他對自己也好像拘束得多了,他常常不能很流暢地和自己談話,好像要經

過很艱難的思索,才能組織好他的話語。他在騾背上常常歡喜回顧自己,當自己以為他有什

麼話要說,縱騾上前與他並肩而行,問他有何話時,他又囁囁嚅嚅,含含糊糊地說是怕自己

落後,怕又碰到像在武邑那樣,被兇徒分開截擊。

  柳夢蝶心裡,不由得暗暗奇怪,為什麼豪氣逼人,英姿颯爽的大師兄,會變得好像扭扭

怩怩的女孩子?

  大師兄的態度,在她心裡結成了一個謎,但這個謎也很快地就被揭破了。那一天他們走

過了綏遠首府歸綏的北部,在大青山一家民家投宿。大青山巔,是終年積雪,亙古不化的,

有一首詩這樣描寫過它的面貌:

  「群山為座地為盤,天外飛來白玉山,久被太陽毫不化,時時當作水晶看!」

  柳夢蝶這晚,思潮起伏,心中很是煩惱,遂飄身出屋,看大青山的積雪皚皚,閃映流

輝,正出神,驀地一條黑影,在眼前一閃。正待喝問,卻己聽得一個熟悉的低沉的聲音,輕

輕向自己問道:「師妹,還沒睡?」

  柳夢蝶定睛一看,不就正是自己的大師兄婁無畏!她心裡輕輕一跳,但隨即恢復平時的

態度,微笑地問道:「師兄,你也還沒睡?」

  婁無畏苦笑道:「我睡不著,見師妹起來,我也就起來了!」

  柳夢蝶本來是一個天真爽直的姑娘,這幾天給大師兄恍惚迷離的態度,弄得滿腹狐疑,

心中很是煩悶,她覺得非問個明白不可了。她突然抬起了秋水盈盈的雙眼,直問婁無畏道:

「大師兄,這幾天來,你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是嗎?大師兄,你一向縱橫江湖,爽快豪

俠,有什麼事情會悶在心裡說不出來?大師兄,你一向把我當做妹妹看待,我沒有兄弟姐

妹,更是一向把你當做長兄看待,你有什麼煩惱,難道不能對小妹說麼?」

  婁無畏一面聽著柳夢蝶的說話,一面凝望著大青山積雪的山巔,昂立如僵石,眼睛似定

珠,聽完了柳夢蝶的話後,仍是悠然存思,茫然若夢,良久良久,始突然抬看大青山巔的積

雪說道:

  「師妹,你看看這大青山顛的積雪!我覺得我就像這大青山一樣,大青山的積雪亙古不

消,我的心底也好像有一座冰山,一直沒有溶化!」

  柳夢蝶打了一個寒顫,蹩著雙眉,又再問道:「這是為了什麼?」

  婁無畏在剛才柳夢蝶問他有什麼煩惱時,還好像訥訥不能出之口似的,後來話一說開,

再經這一問,他突然地像雪山崩瀉一樣,滔滔的話語,就像奔騰的冰河。

  「為了什麼呢?我也不知道為了什麼!你既然這樣問我,我只能給你說說我心裡的感

覺。」

  「師妹,你是幸福的,你有爸爸,有媽媽,有許多疼你的人,你好像春天一樣,散播著

歡樂的氣息。」

  「可是我和你不同,我連爸爸媽媽的顏容,也記不清楚了。雖然師父、師母對我都很

好,但我總不能長住在你的家。」

  「這還不足以形成我心裡的雪山。師妹,你沒有經歷過我這麼長久的亡命生涯,沒有嘗

過流浪的滋味。而我卻是歷盡滄桑。

  「我在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就慣於孤獨了!你不知道,我常常是一個人獨往獨來,在渺

無人跡,猿啼虎嘯的燕山;在流水嗚咽,孤舟難覓的黑水,我曾消磨過多少早上與黃昏?」

  「你只知道我曾叱吒江湖,但你卻不知道我也很軟弱。我慣於孤獨,但卻害怕孤獨。我

常常害怕黑夜的到來,寧願在漫漫長夜裡坐待著黎明。我更害怕沒有音響與沒有色彩的世

界,在靜寂的深夜,我甚至寧願聽到虎嘯猿啼,聽到流水嗚咽。」

  在婁無畏滔滔不絕地說話時,柳夢蝶一直地凝神在聽。這時,她突然地插嘴問道:

  「大師兄,你相識遍江湖,難道就沒有友人?再說,你曾在義和團中,那裡不就正似沸

騰了的海洋?」

  婁無畏苦笑道:「朋友麼?自然是有的。我有愛護我的良師,比如你的父親,關外的老

英雄獨孤一行;我也有患難中的朋友。比如我曾參加過的匕首會和義和團中的一些人。」

  「可是我還是感到空虛和寂寞,我缺乏一種朋友,能分享我的歡樂與憂愁,在並肩戰鬥

之餘,也能喁喁細語,獲得心靈上的和諧。」

  「而且我更多的時候,就並不是和朋友們一起的,在我年輕的日子裡,我就常常是一劍

去來的了!」

  「而我感到最大的苦惱還是:儘管有許多朋友,可是沒有人指引找一條可行的道路。師

妹,你也許知道我的父母是怎樣死的。我恨透了滿清和滿清的奴才,可是我找來找去,還找

不到一種力量,可以搖撼這根深蒂固的皇朝。我聽過小螞蟻咬死大白狼的故事,我在找尋一

個有力的團體,集合了許許多多人的團體,於是我找到了義和團。」

  「但我在義和團中又找到了失望。義和團是要『扶清』的,而裡面也是清濁合流,龍蛇

混雜,儘管有人主張參加義和團還是值得,但我卻還是沒有看清楚其中的道理。」

  「師妹,你問我有什麼事情悶在心裡說不出來?我不能很明白地說出來,我也沒辦法說

得清楚。我常常在血雨腥風之後,獨自徘徊,許許多多奇怪的思想,就乘時襲到。我像在期

待什麼,又像在追求什麼,於是一些幻想,就好想朦朧的春夢,掠過朝睡中半醒的眼!」

  婁無畏像雪山崩瀉一樣的傾訴,震憾了柳夢蝶的心靈。她不曉得在這江湖豪俠的心底,

會像深海中埋藏著一座大冰山。其實婁無畏的苦悶,正是他情感的無處發洩,加上思想上的

沒出路,以致在心中形成了一個憂鬱的「結」。他的苦悶,也正是那一個時代中,許多人共

同的苦悶。柳夢蝶還是思想上沒有怎樣成熟的少女,她還不能怎樣理解這種苦悶。可是婁無

畏的話,已經在她澄明如鏡的心湖,蕩起了漣漪!

  她輕輕地抬起頭來,眼睛裡閃耀著一顆晶瑩的淚珠,她低沉的對婁無畏道:

  「師兄,我是一個不懂事的女孩子,但我愛我的家庭,我也愛這個世界。如果可能的

話,我願意將幸福帶給所有的人。」

  「我不知道我能夠幫助你什麼?不過,我是誠心願意做你的妹妹。我的家庭也可以當作

你的家庭,當你感到寂寞,感到孤獨的時候,我願意像對兄長一樣款待你!」

  「至於義和團,我對它也很陌生,不過我覺得那樣的生活是有光和熱的,你不知道,當

我一聽到你談到它時,我是多麼想往『紅燈照』(義和團中的婦女組織)中的那些姐妹們!

我想也許你在他們之中,但卻也沒有分享他們的歡樂與憂愁,所以就感到特別寂寞了吧?」

  婁無畏帶著大病初癒的、疲倦的神情,「哦」了一聲道:「師妹,也許你是對的,你充

滿著青春的氣息!而我卻有點衰暮了。我謝謝你的關懷,時候不早,我們還是回去休息

吧。」他在柳夢蝶的談話中,感到溫暖,也感到失望。她只是把自己當做「兄長」而已,他

不敢細細咀嚼她的話,於是他像洩氣的皮球一樣走了。

  但柳夢蝶那晚卻不能好好地安息,她在院子裡徘徊,一直到天明,正是:似此星辰非昨

夜,為誰風露立中宵。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