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集(完)
第一章 無奈家事
話說文定兄弟倆不遠千里從大理趕回漢陽府永安堡,滿腔離情,正打算與家人共敘天倫,滷肉飯不曾想在自家的家門口卻被兩個家丁給攔了下來,不等他們表明身份,便被人給攆了出去。
氣極之下,文定索性帶著弟弟,以及一干夥計回到柳家原先所居住的老屋暫居,被原先的鄰居瞧見,向李氏埋怨她厚此薄彼,叫這個做母親的好不尷尬,急忙往老屋趕去。
這廂道定他們正在清掃祖屋,老房子可有年頭沒住人了,裡面不但佈滿灰塵,擺設也是東倒西歪,蜘蛛結成的網子都連成了一大片,房頂上也破了幾個窟窿。
祖個隨著道定在房頂上補窟窿,嘴裡老不樂意:「住不了兩三日,幹嘛還要費這麼大功夫打掃呀!」
「多嘴,我哥怎麼說就怎麼做,他自有他的道理。你小子有空操那麼多閒心,還不如手下勤快些。」道定一肚子怨氣還不曾消除,現在是看誰都不順眼。
祖個趕忙著閉上了嘴巴,不敢再觸怒於他。
「小弟,小弟,終於是把你們給盼回來了。」屋簷下面急沖沖趕來的乃是柳家老二柳以定,他原本在田莊那頭招呼人下秧,一聽說祖屋這邊有動靜,便趕忙過來,一看竟是道定,高興的忘乎所以。
可是轉而望著這大動干戈的修繕工程,他又奇道:「好些年不回家,剛回來不去拜見二老,你這又是在鬧什麼呀?」
「是老二呀!」先前憋了一肚子氣,道定一開腔就是陰陽怪氣的:「沒什麼,現今你們一個個都成了富貴之人,我們哪裡還敢高攀?這會回到永安堡,連家門都進不去,只好收拾收拾老宅子藉以歇身,總不能這幢老屋也不讓我與大哥暫住吧!」
一陣冷嘲熱諷,就連柳以定這樣老實巴交的人也忍受不了,怒道:「你又在說什麼渾話,這家裡的一切不都是大哥和你讓人捎回來的嗎?有誰敢不讓你們進門了!」
「哼!用不著在我面前假惺惺的,小爺不吃這一套。」道定撇過頭,懶得去理他。
「我不跟你說,你這小子從來就是蠻不講理。大哥呢?他人在裡面嗎?我去當面跟他講。哥,哥,我是以定呀!」以定深知這個弟弟不是自己能夠對付的,乾脆進老屋裡找文定,然而在屋子裡轉了一大圈,他也不曾見到文定的身影。
道定等他白費工夫出來後,方才慢慢地說道:「哥去柳夫子墳頭祭拜了,一時半會兒不會過來。」
氣的柳家老二嘴巴都歪了。
柳夫子乃是文定的啟蒙業師,從小文定讀書識字、研經習文,都是出自他的諄諄教導,對文定而言,柳夫子不但是宗族中的長輩,更是生命中一舉足輕重之人。
雖然柳夫子一生未有功名,然而卻培育出了十數名秀才郎,還有載定這麼一個舉人,十里八鄉誰也不敢小瞧於他。
就在差不多一年之前,這位慈祥博學的長者與世長辭,當文定從母親寄與他的家書中知道這消息後,有好長一段時間鬱鬱寡歡。
夫子的離世固然讓文定悲痛不已,但更讓文定難受的是,這才過了一年時間,夫子的墳頭已然是雜草叢生,而就在山下,在柳家新起的那幢宅子門前卻是客似雲來。那些個昔日柳夫子門下的同窗好友一個個提著禮品,來祝賀新舉人家翁的六十大壽。
世人總是說商人只談金錢不講情面,然而這世上的人情冷暖,連文定這商人看來亦是心酸。他獨自站立在夫子墳前佇思,夫子清貧潦倒的一生,難道換回的僅是墳前的雜草嗎?
文定還記得兒時,夫子教導自己的詩經中有這麼一段「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無曰不顯,莫予雲覯。」方才豁然開朗。
大丈夫在世所圖者不過是問心無愧,旁人的種種又何需處處牽掛於心。
「老么,你先下來跟我回去好嗎?我已經派人去找大哥了,有什麼話我們一塊到叔父那裡說清楚還不行嗎?」
老屋這邊,道定與以定一上一下仍舊在僵持著。
道定手中的活計一直不曾擱下,祖個他們原本停下來看熱鬧,還被他罵了兩句。眼看著房頂都快要修補完善了,可這頭倔驢就是不肯妥協,急的柳家老二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喲,到底是有身份的人了,和以前就是大不同。以前知道大哥回來了,屁顛屁顛的跑去灣子門口接他,現今張嘴閉嘴都是派人去找了,看來我們日後還得要靠你多多關照了喲!」
「你簡直是胡攪蠻纏。」老二少有的怒氣,換回的僅是道定的一聲冷哼!
正在相持不下之時,文定從灣子外面走來。
道定頭個發現了他,一個縱身跳下房頂,丟下面色死沉的老二,迎了上去,「哥,照你的吩咐,房頂的窟窿都修好了,屋子裡也已經打掃好了。」
「嗯,叫祖個去市集的酒樓包桌酒席,讓他們的夥計們給送過來,大伙都累了,今個就在屋子裡用飯。」文定一邊說一邊進了屋子裡,根本未曾發現一旁的二弟以定。
「好勒!」說著道定便去招呼祖個。
以定眼看著大哥從自己身邊走過,瞧也沒瞧上自己一眼,逕直進了房內,趕忙跟著進了屋裡,「哥,好容易把你們給盼回來了,幹嘛不回家呀?叔父、娘就等著你們回來了。」
「是老二呀!幾年不見,真是認不出來了。」文定回頭望了過去,若不是他叫自己,文定還真不敢肯定眼前這衣著華麗之人會是自己的二弟,原本那壯實的身子如今已經略顯發福,剛過三十歲連肚囊都長了起來,那消瘦的臉盤已漸漸隆起,哪裡還有原先莊稼漢的模樣?
「這兩天家裡正忙,我和道定一路走的乏了,就過來躲躲清閒。你回去跟二老說,晚上我們便會去給二老請安。」
「大哥這叫怎麼回事呀?人都到家門口了卻不回家,外人看了包準要說閒話的。」
文定淡淡笑道:「你怎麼也是跟老么一樣糊塗了?我還記得你小時候,我們兄弟倆可就是在這屋子裡嬉戲玩耍的呀!」
「不對,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不然你們不會無緣無故這樣的。」
「哼!」道定忍不住出聲道:「想知道原由,回去好好問問你門前蹲著的那兩條看門狗吧!哼,我還以為是不小心走錯了路,走到巡撫大人門前了呢!」
「又是他們。」柳以定恨恨地道:「是那兩個狗奴才開罪了大哥嗎?這回說什麼也不能輕饒了他們,上一回這兩個奴才連舅老爺也給得罪了,害的娘親今日一大早就親自到李集向幾位舅舅賠罪。」
「老二,你別聽他胡說。我實在是就想圖個安靜,這兩日家裡人來人往的,我又多不認識,省得再去添麻煩。」
若是說先前被兩個奴才擋在門外時,文定心中還有一股子怨氣,現在也已然煙消雲散。那柳夫子荒涼的墳頭讓他觸動太深,一時間還不能自灰暗的情愫中拔身出來。
道定可沒那麼好說話,繼續冷嘲熱諷道:「哼,真是出新鮮事了,自家的奴才哪裡還有欺到主子頭上來的?少在這給我裝蒜了。」
「老么你先別急著發火呀!你和大哥走了好幾年,對咱家裡的情形不大清楚,聽我慢慢給你解釋。而今家業是大了,可這家裡的亂子也多了起來。」
原來那兩個門客以及那位管事都是三媳婦娘家的親戚,這位新媳婦乃是文定他們去雲南之後方才娶進門的,娘家不但在鄉里算得上富戶,還與本縣的縣大老爺有親戚關係。
起先新媳婦還算循規蹈矩,一家人也相安無事。然而自打載定當上舉人老爺後,柳世榮特別看重三房,老三媳婦的性情也就漸漸地顯露起來。
老二夫妻兩個為人老實,也經常受她的閒氣,總算是載定還算明事理,她一人再如何掀風鼓浪,影響也是十分有限。一直到柳家新宅落成後,局面則演變成一發不可收拾。
新婦先是軟磨硬泡,非讓柳世榮請個管家,大夥一琢磨家裡屋舍多了、田地多了,光是他們自家幾人也顧不過,也就遂了她的願。誰曾想她竟藉機將自己娘家的遠房親戚安插進柳家,接著便透過管家專門招募一些沾親帶故之人進柳家做事,如今柳家裡的那些下人們無不是對她這位三少奶奶唯命是從。
再加上還有柳世榮的偏袒,柳家簡直就被她這個三兒媳一手遮天,那些個有靠山的下人們壓根沒將二房夫婦倆放在眼裡。二媳婦受了委屈,還可以在黑燈瞎火的時候,躲在被窩裡跟自己的男人抱怨,柳以定受了委屈也只能憋在心裡,這會兒當兄弟倆的面,將這些平日裡的委屈一股腦說出來,真真切切是真情流露,說著說著便哽咽起來。
「好了,老二,你也是當爹的人了,有事就說,哭個什麼勁呀?」
「哥,你不知道,我整天在外面跑就是想避開她,循兒他們娘倆可沒這幸運了,只能在家受那女人的欺負。我連自己的妻兒都不能維護,還算個什麼男人呀!」柳以定邊說邊哭,最後竟泣不成聲。
家醜不可外揚,文定趕緊著將夥計支走,順手將門給合上。這家裡的情形,看來比他預想的還要複雜。
道定可不管那麼許多,隨口罵了起來:「這個潑婦真是豈有此理,老三難道就對自己媳婦的作為不聞不問嗎?」
「咱們兄弟都是一起長大的,老三的性情你們還能不知道嗎?他若是管的住,又怎麼能有這麼些苦惱?現在他是終日住在書院裡,連家也懶得回。」
柳家老三的性情的確是有些怯弱,長久以來柳家外面有文定、道定兄弟倆支撐,裡面有二老與以定幾人張羅,家裡的大事小情全然不用老三動手,全家人一門心思指望著他光宗耀祖,也就使得他對於這些日常瑣事不善應對。
這個未曾謀面的弟媳,竟然能在他們如此祥和的柳家搞出這麼些是非來,文定不由得奇怪道:「那家裡不是還有叔父、娘親嗎?他們總不會坐視不管吧!」
「若不是還忌憚著娘親,只怕那惡女人都要將我們掃地出門。叔父嘛!哎……」談到柳世榮,老二忽然緘口不言,只是一味的唉聲歎氣。
「叔父怎麼樣,你倒是說呀!吞吞吐吐的是幹嘛?」越聽下去,道定越是心火上揚,口氣也漸漸地變壞。
「那惡女人只要在叔父面前就裝乖賣巧,討的他老人家十分喜愛,每每娘親要說教那惡女人的時候,叔父總是護著她,特別是最近半年,甚至時常為了她與娘親吵架。前些日子門口的那兩個惡僕跟小舅舅家的表哥起爭執,還動手把那邊的幾個表侄給打傷了。」
「真他娘的邪門了。」道定憤然起身,打算出去,又忽然想起了些什麼,回過頭試探的望向文定。
卻見著大哥沒有絲毫阻攔自己的意思,得到默許的他就好像脫韁的野馬全無顧慮,招呼那幾個夥計,氣勢洶洶的往柳家新宅殺奔而去。
「看那邊,打秋風的怎麼又來了?真是攆都攆不走。」兩個門子扯著閒篇,一人見著道定走了過來,向同伴努努嘴,一臉的鄙視。
「哼,看我的,這次準保讓他長長記性。」門子說著捲起衣袖就要伸手上前。
道定一言不發在距他幾步之遙的地方止住了腳步,門子正在奇怪之際,祖個等三個壯小伙從道定身後衝了出來,二話不說一上去就是一拳將其打翻在地,接著又是一頓拳腳。
「哎喲,哎喲,你們幹什麼呀?」
另外的一個門子趕忙上來:「住手,住手。」
祖個扭過頭將地上的那人交給同伴,自己則上前對上那叫嚷的門子,也是三兩下將他打翻在地。這兩個不可一世的惡奴,轉眼間溢出鮮紅的血跡。
門口嘈雜的聲音驚動了宅子裡的僕人,又有三五個僕人衝了出來:「幹什麼,找不自在嗎?」一個個隨手操起傢伙上前幫忙。
祖個他們丟下已經不能動彈的門子,又跟對方撕打起來。
祖個他們在興盛和馬隊裡的時候,為保貨物,隨時都要與馬賊相鬥,在殘酷生存法則的淘汰下早已練就矯健的身手,這些僕人雖說是人數佔優,可哪裡會是他們的對手,先開始還咋呼咋呼的像那麼回事,三兩下便落了下風。
「哎喲,你們怎麼打人呀!還有沒有王法了?」
「王法?什麼是王法?做奴才的不安本分欠管教,主子動手教訓這就是王法。不讓你們吃些苦頭,還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殺豬般的哀號隨著徐徐微風四下傳遞,霎時間左右的鄉人紛紛從屋子裡探出頭來向這邊觀望,可就是沒有一人願意伸手相助這些個盛氣凌人的惡僕,眼睜睜看著他們挨打,聽著他們哀鳴,有好些還偷偷露出欣喜來。
「啊!有強盜,快來人呀!有強盜啊!來人呀!」
一道尖銳的女聲在耳畔響起,哪怕是向來自以為天不怕地不怕的道定,也不禁皺起了眉頭。
可怕的是她還在不停的叫喊,震的眾人耳根子發痛,不大的工夫,內院的人也紛紛出來。只是當她們看到,門口那些五大三粗的門子都被教訓成那副慘狀,剛剛從裡院出來的丫鬟老媽子哪裡還敢上前,一個個躲在大門後面,生怕叫祖個他們給瞧見。
那女子還在尖聲叫嚷,道定實在不堪忍受,三步上前,一個耳刮子扇了過去,才使得那令人生畏的魔音停止。
「他娘的,差點把我耳朵給吵聾了。」
「啊!」誰料到那女人楞了一會兒又嚷了起來,甚至較先前的聲音愈發的尖銳高亢。
即使是被人用刀架住脖子,道定也不曾服過軟,不過這次也不得不自認不敵,隨手揀了團破布塞進她嘴裡,吩咐夥計們道:「綁了,綁了,哪來的婆娘,簡直要人命。」
夥計們幾下便將女子綁的牢牢。
「唔唔,唔唔唔。」那女子口不能言,喉嚨裡卻依舊在表達自己的驚慌。
「再吵就把你舌頭給割下來。」
道定滿意的望著女子驚恐的雙眸,轉身走向那幾個爬不起來的惡僕。
祖個他們幾個小子手真黑,不但打的幾個惡僕動彈不得,在他們身旁斑斑點點有好幾處殷紅,血泊中竟然還有四五顆森森白牙。道定這時候方才暗自一驚,這一回會不會又把事情鬧大了?可一轉念又自忖管他娘的,反正事情的禍因又不是他,打了再說。
頂惹他生氣的就是那最先放話的門子,可不能輕饒了他,道定慢吞吞的走了過去,拽起那門子的頭髮揶揄道:「不開眼的小子,再來跟我說說,誰是打秋風的?」
那廝最先倒地,早已是出氣多入氣少,嘴巴張張合合也不知道在咕嚕些什麼。
「畜生,快給我住手。」
道定抬眼望去,只見柳世榮在旁人的指引下,怒氣沖沖從宅子裡疾步出來,隨即便命令祖個他們停手。
「還沒進家門就開始作孽,看老子怎麼教訓你。」柳世榮說著舉手便要朝這個最小又最不聽話的兒子打去。
只是道定如何肯吃這一套,稍稍挪了三兩步錯開了叔父的掌摑,高聲道:「叔父可要搞清楚,我大老遠隨我哥回來給你拜壽,這幾個不長眼的東西不但給我臉色看,還把我哥給攆了出去,真是豈有此理!不給點教訓就不清楚這是柳家,還是其他什麼亂七八糟沒家教的人家。」
說這話時,道定的一雙鷹目狠狠的盯著叔父身旁之人,望的對方渾身發毛,直往老爺子背後躲藏。
看打扮彷彿就是老二口中的管家,適才道定便打算逮著此人一同教訓教訓。沒想到這廝還有幾分運道,竟躲到叔父背後,讓道定投鼠忌器,一時不能拿他怎麼樣。
「老大也回來了呀!」回來之前,文定他們不曾預先告知二老,家裡人原本也以為他們不會回來了,氣的柳老漢發了好些次脾氣。老人家親耳聽聞這消息,也顧不得這幾個呻吟的僕人,急忙環顧左右,就是沒有瞧見大兒子的人,問道:「他人呢?不會是他讓你來打人的吧?」
「教訓幾個狗奴才罷了,還用的著我哥吩咐嗎?這裡沒別人什麼事,都是我的主意。」
「哼,幾年不落屋,回家也不知道來拜見長輩,買賣做大了心也就廣了,哪裡還將我這做叔父的放在眼裡?」
柳世榮對自己這個兒子總是有種難以言語的隔閡,或許是父子倆很少聚在一起,或許是文定過早的負擔起家庭的重擔,那原本該是他這個做父親承擔的責任,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做的越來越好,叫這個做父親的不自禁有絲自卑的情愫。
「還不是這幾個惡奴的過錯。」氣起來,道定又往傷者身上追加一腳。
「好了,看他們被你給打的,也老大不小的了,怎麼還跟個活土匪似的?范管家,把人都領進去,請大夫來給他們瞧瞧。剛才差人送信來,後天縣老爺會親自過府,可別耽誤了大事。」
這個最小的兒子,也是柳老爺子四個兒子中最令他頭痛的,從小便處處與自己對著來,偏生自己在其他三個兒子身上屢屢奏效的懲處方法,在他身上卻沒有多少效用。小時候尚且如此,現今柳世榮對他更是無計可施,碰上這個活閻王,也只能怨這些門人自己不走運了。
「夫人,夫人。」
柳老爺子正要返身入宅,卻聽見范管家的呼叫聲,不由得轉過頭來問道:「怎麼了?」
卻見著管家蹲在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子身前,而他身旁還站著兩個道定帶來的人。而那女子渾身上下被綁了個結結實實,嘴裡也塞了布團,分辨不清原來的面貌,從剛才起便一直在唔唔唔的低鳴,只是柳世榮專注於小兒子,忽視了她這麼個大活人。
「啊!你說什麼?這是我那三兒媳?」
「是呀,老太爺。」范管家將塞在女子嘴裡的布團拔了出來,便聽見那女子喊了聲「爹」,接著就「嗚嗚嗚嗚」的哭了起來。
這下連道定也楞住了,先前只覺得這呱噪的女子吵的人心煩意亂,沒想到她竟然就是那未曾謀面的三嫂,這下他可是捅了個大簍子。
文定原本打定心思要留在老屋裡躲清閒,任二弟怎麼勸說也不依,可當柳母出現在門口時,數年的思親之情頓時決堤,不待李氏出口便相攜回家。
最疼愛的大兒子回來了,李氏分外高興,也不顧文定早已不是自己記憶中的孩童,牽著他的手沿途跟鄉親們打招呼,讓每個路過的熟人分享自己的喜悅。
「他姚嬸呀!我家的大兒子文定回來了。」
「陶嫂子呀!文定帶回來好些東西,等會兒去我家挑兩件。」
「慶生,你大毛哥回來了,一會兒來家裡玩呀!」
母親的喜悅也感染了文定,雖說是這些鄰居中多半已記不太清楚,可仍舊是隨著母親的提點頻頻向眾鄉親打招呼。
這樣慢慢地勾起封存的記憶,方才有了家鄉的味道,文定就好像兒時一樣站立在母親身旁,在母親的扶持下認識這未知的世間。這久違的溫馨讓文定深醉此中,此刻就是拿萬千銀錢來與他交換,他也決計是不允的。
等母子三人踏進新宅的大門後,氣氛就陡然不一樣了,原來分外愉悅的李氏忽然變得拘束,全然沒有適才在鄉人面前的輕鬆。
就在李氏身旁的文定明顯感到娘親的緊張,雖然他不清楚這究竟是為了什麼,然而娘親在下人面前不苟言笑的模樣,真不像是她老人家平常的風格。
「畜生,還不跪下給你嫂子磕頭認錯?」還沒進主屋,便老遠聽見柳世榮那洪亮的嗓子。
「笑話,我又沒犯錯,憑哪點給一娘們下跪?傳回大理,叫我日後如何有臉見人?這事門都沒有。」說這話的自然是道定其人。
父子二人是你一句我一句的針鋒相對,誰的聲音也不比對方弱半分。剛進院子的李氏與老大老二同時暗呼不妙,急沖沖往客廳趕去。
這時候不論是新宅的僕人還是興盛和的夥計,一個個都躲在客廳外。客廳裡惟有一對毫不示弱的父子、一言不發的管家,以及在一旁哭哭啼啼的三兒媳。
做母親的哪有不維護兒子的?李氏忙說道:「這是怎麼了?兒子才剛進屋,再有不是也犯不著生這麼大的氣呀!」
「你看看你養的好兒子,人還沒進門便把家裡攪的雞飛狗跳的,打的幾個家丁起不了身不說,連他三嫂子都給這混小子打了。」
他這邊剛說完,那邊三兒媳就哭的格外厲害,撕心裂肺一般。
李氏聞言不由得一楞,就連文定也斥責道:「老么你太出格了,怎麼連載定的媳婦也打了?」
「哥,」道定委屈的道:「我又不曾見過她的面,哪裡知道她會是老三的媳婦。當時正在教訓那兩個門子,她好像個瘋子似的衝出來,在我耳邊來來回回不停的吵鬧,我就是讓她閉嘴罷了。」
「胡說,我這半邊臉都讓你給打腫了,要不是公公來得及時,我恐怕就要死在你們柳家門前了,嗚嗚嗚……」說著說著,三兒媳又委屈的哭了起來。
「傷的怎麼樣了?我來瞧瞧。」果然那三兒媳范氏白皙的臉龐上腫的老高,這下李氏可就不能偏袒自己的兒子來,一手拽住道定,巴掌向兒子的後腦勺拍去:「你個小竹瞎子,怎麼就下得了這種手?她可是你三哥的媳婦,是你的嫂子,哪裡聽說過有做小叔的來動手打嫂子的?」
道定自知理虧不敢反駁,邊躲閃邊求饒道:「娘,娘,你息怒呀!我,我哪裡知道她是老三的媳婦,知道錯了還不行嗎?哥,哥,你也別光站著呀!幫我跟娘說說話呀!」
「說什麼說?誰叫你動手打人了,活該挨打。」教訓那幾個門子可以說是幫娘舅出氣,然而小叔子動手打嫂子,這等犯上的事到哪兒都說不過去。
一時間道定變得孤立無援,為了躲避李氏的追打,圍著客廳跑起來。
第二章 大壽之日
直到道定好生挨了一頓打,這件事才算是告一段落。在文定帶回來的綾羅綢緞、珠寶金飾面前,那原本不依不饒的范氏也暫時忘記了那段不愉快的誤會。
不過也只是暫時轉移了注意罷了,她與道定的梁子算是結下了。
當天夜裡,柳載定也從書院裡趕了回來,久別重逢的柳家人終於可以坐下來,好好吃一頓閤家飯,這裡面當然要除開那托病不出的范氏。
一家三代一邊吃,一邊聊著幾年的離情,席間還有老二家的幼子逗趣,氣氛好不融洽,不知不覺就過了人定之時。
酒足飯飽的柳載定在下人的攙扶下,不情願的回到自己房裡。
「夫人,小的們將老爺送回了。」
「嗯,下去吧!」范氏安坐於銅鏡前,頭也不回的吩咐了一句,一直到下女們推門而出,她也不曾回過頭來,由始至終在擺弄手中那些文定帶回來的玩意,不是插著不同的髮釵,就是比對一雙雙的耳環。
「嗝!」今日高興,載定也多飲了兩杯,酒嗝也打的格外的響,「夫人,給,給我倒杯茶水。」
范氏趕緊用香帕撲住鼻,埋怨道:「臭氣熏天的,也不知道在外面轉個兩圈再進我的屋。」
「全家人好些年不曾見面,難得聚在一處,高興自是應該的嘛!」
「哼!」范氏不滿的道:「你倒是快活了,可我今天無辜挨了打,又該算在誰的頭上呢?別以為你娘出來裝模作樣的打你弟弟兩下,我的氣就消了,告訴你,這事沒完。」
「不過是誤會嘛!你這個做嫂子的大方一點嘛!再說了他還給你帶回來這些個首飾絲綢,你不是也挺歡喜的嗎?」整件事情載定一回來就聽柳世榮說過了,也狠狠地罵了么弟一遍。
「哪有那麼便宜的事?從小到大就沒人動過我一個指頭,他竟然當著眾人的面打我,使我難堪,若不把面子找回來,日後我還如何在你柳家立足呀!再說了這些東西哪裡是他給我帶回來的,全都是你家老大補送的見面禮。再說了……」
范氏語氣一頓,眼中充滿了貪婪:「我好歹是你的妻子,頭次見面送我的見面禮,竟然還不如老二家的那個村婦,就連那村婦的倒霉孩子都有一把金鑄的長命鎖。」
「都是自家人有什麼好計較的?大哥送的,小弟送的不都是我那兩位弟兄的心意嗎?誰還會去計較真付銀子的究竟是誰?別說這些禮物,這整片宅子加上田地,還有我們原先住的宅子,哪一件用的不是老大捎帶回來的銀子?計較起來,我們不過是寄住在他庇護下而已,他算是夠對得起我們了。」
「閉嘴。」范氏十分認真地道:「這種傻話以後再也不要給我聽到了,不然日後分起家來,我們豈不是連一片瓦片也別想分得著嗎?我之所以請我娘家的親戚來你們柳家做事,又叫他們改口稱你做老爺,不就是防著此事嗎?」
「分什麼家呀!大哥不是那種愛計較的人,不然這些年也用不著為了家四處奔波。」
「哼,那是以前。」范氏想當然的道:「以前你家就只有棟宅子值錢,而今宅子也起了,田莊也置辦下了,他憑什麼不動心呀?」
「少自以為是了,早先他還在替人幫傭的時候都不在乎這些,如今發跡了,哪裡還會在意這幾畝破田?」載定端起桌上的茶水飲起來。
這次老大帶回來的諸多禮物的確是讓范氏大開眼界,同時又對老大的家底產生了好奇,問道:「你說說,老大到底賺了有多少銀子呀!竟會這樣大方?還有這人真怪,媳婦跟人跑了六七年,也沒聽說他續絃。」
「你小點聲音。」載定慌忙去查看門窗外有無人影,「提醒過你不許再提起此事了,怎麼就是一再不聽呢!悔不該當初給你說起此事,娘親可是早有過吩咐,日後這家裡誰也不能提及此事,你可別令我難做人呀!」
有些事或許一輩子不會向外人提起,不過卻很少能瞞過枕邊人。
「哪裡有閒情說這個了?我的意思是大哥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老這麼一個人也不是個長事,要不我撮合他與我姨丈家的表妹如何?」
「噗」的一聲,載定將剛剛倒入口中的茶水吐了個乾淨,「什麼,你姨丈家的表妹?說的該不會就是縣太爺的那位千金吧?」
「我還能有幾個親姨丈,不就是本縣的縣大老爺嗎?」
「別開玩笑了,你那個表妹一臉的麻子不說,那五大三粗的腰跟個水桶差不了多少,每回撞見她,我心裡都要難受好一陣。你去撮合她和我大哥,那不是要我大哥淪為他人的笑柄嗎?」
「你別不知好歹。」范氏雖說是為眼前的金錢所迷惑,可一貫趾高氣揚的她是不會輕易向他人示弱的,特別是這個向來對自己俯首帖耳的男人,「想我姨丈乃是堂堂縣令,哪裡會瞧上滿身銅臭的商人做自己的女婿?我不過是在替你們柳家著想,攀上了這麼個大靠山,日後在本縣還有誰家能和你們相比,再說了……」
范氏壓低聲音道:「你也不想想,學正大人能夠推薦你去擔當那訓導之職,究竟是看在誰的面子上。別說你而今還是個無品無級的舉子,就是日後中了進士,我們處處還得仰仗姨丈他老人家在官場上的人脈,這個時候親上加親,可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好事。」
朝廷上有這麼個制度,對尚未通過會試選拔的舉子可以去縣學充當學正、教諭、訓導等職,來歲也可以參加下次會試。訓導本是無品級的教員,也有朝廷分發的俸祿,身份要高於衙門雜役。
「那也不能就把我大哥斷送進去呀!」
「你傻呀!現今做買賣,哪個不想攀上個當官的做靠山,現成縣太爺的來龍快婿擺在面前,這麼好的事哪找去?」
載定知道自己是永遠都說不過這范氏的,輕聲自語道:「以為人人都是你這樣似的呀?」
「嘀嘀咕咕的說些什麼呢?」
「沒什麼,天色不早,我也乏了,先歇息了。」載定趕緊著踏上床榻,蒙頭睡去。
「哼,什麼事都指望不上你。」范氏氣惱的抱怨一聲,也隨之睡下。
接下來的兩日,全家上下都在為柳世榮的大壽做準備,其中三兒媳范氏最是積極,裡裡外外彷彿就聽見她一人在全盤調度似的。最叫文定費解的是,這個弟媳好似處處在和自己套著近乎,叫他這個做大伯的反倒是拘束的很。
又過了一日,柳世榮的六十大壽終於到了,一時間,新宅子裡張燈結綵,賓客如雲,處處都充滿了喜慶的氣氛。
老漢有生以來從不曾有過今日這樣的風光,隔壁村擁有數百畝良田的莫財主來了,肖莊的肖老摳來了,本縣的教諭老爺也親自來柳家恭賀,就連縣大老爺也派人送來了賀儀,原本這些個視自己如草芥的老爺們,如今卻掉過頭一個個來給自己拜壽,喜的柳世榮是一整天嘴都沒合攏過。
「恭喜柳老翁,令郎訓導之職已為學正大人所批下,不日即可去武昌府上任,老人家今日可是雙喜臨門呀!」
「這事還得多虧俞老師在學正大人面前為小兒使勁。我兒以前便再三對老朽說,一直以來受到了老師許多的照顧,今日一定要多喝幾杯,來人呀,替我好生招呼教諭大人。」
教諭與訓導一樣,也是個無品級的官吏,多是些落地舉子來充當,在衙門裡算是頂清寡的差使。雖說是身份較一干雜役要高,然而卻不像雜役們有諸多見不得光的進項,只有靠著朝廷那點微薄的俸祿為生。
俞某人年方五旬,學問不怎麼樣,卻喜歡倚老賣老,當年也不知是祖上燒了什麼高香,就考上了個舉人。之後則是裹足不前,功名未成,連累著家業也給敗落了,向朝廷上乞恩,換了個無品無級的教諭。
俞某人平日裡最是喜歡到學生那裡打打秋風,好像載定當年中了秀才,這俞教諭便心急火燎的使差人來索要進見之禮,叫載定好不氣悶。然而這教官一說乃是朝廷定下的規矩,馬虎不得,就是文定當年中秀才時也是如此,載定只好給他包上了二兩紋銀,擇日前去拜師。
這幾年來逢年過節,柳家也不知給他上過多少的孝敬,然而這俞教諭卻依舊不知足,自從載定中舉之後,逢人便說載定是自己的得意門生,自己是如何如何著力去教導他,才使得他有了今日這番學識。
殊不知載定心裡頂是瞧不上這個教官,終日在學堂裡蒙事,對學生的課業一點助益也不曾有,還不時要學生破費,左右的讀書人無不是不齒他的行徑,然而朝廷的制度在上,載定又不得不承認他乃是自己的老師,當真教人沮喪無奈。
就好像這次,載定之所以能在本縣眾多舉子中摘得這訓導之職,不過是出自本縣縣令范氏姨丈的授意,與他這教官可說是無半點關係,可他卻三番兩次地向柳家暗示,自己是如何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得學正大人動了心思,柳家平白送了他許多謝儀還不知足。今日名曰是來拜壽,卻只送來了兩副對字,他的那手字根本讓人不敢恭維。柳家也無暇跟他去計較。
這個時候,李氏和二兒媳在廚下招呼酒菜,以定在門口接客,柳父則帶著載定、范氏夫婦倆穿梭於賓客之間,頻頻向眾人介紹這位新舉人。
其實這不過是多此一舉,這些往日裡對柳老漢不屑一顧的賓客,之所以會大老遠來給他祝壽,也多半是因為載定這個前途光明的新舉子。在座之人有幾個是不認得他的,每當載定隨著老父靠近人群,驚歎聲祝福聲便會接踵而至,將他團團包圍。
「柳老翁,我等都羨慕您的好福氣呀!養了這麼一個有出息的兒子。」
柳老漢心裡早已笑開了花,可嘴裡卻依舊謙虛道:「哪裡,哪裡,這都是托得眾位鄉親幫襯。」
莫財主也湊上前道:「中舉還只是剛開始,他朝柳舉人金榜得魁,開衙建府,風光的日子還在後頭呢!到那個時候,我們再也不能隨便叫您柳老翁了,都得改口叫柳老太爺。」
「對對對,還是莫老兄想的遠,柳舉人年紀輕輕便能有這滿腹學問,要不了幾年,便能高中科甲,為我鄉父老爭光,到時候可不是要改口稱太爺了嗎?」
柳老漢心裡比起在座所有人更加殷切盼望來年的大考,接著眾人之話,往下對老三道:「載定,快瞧瞧鄉親們對你有著這麼多的期望,往後可得更加勤奮讀書,來日進京趕考,定要為鄉親們爭光。」
載定連連點頭,向在場的士紳許諾必不讓他們失望。
那邊是一片歡聲笑語,而文定與道定兄弟倆則安坐一旁無人搭理,文定倒是樂得清閒,靜靜地待在一側,道定卻沒有這般好的修養,嘴裡酸溜溜地道:「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中了個舉人嗎?哥,你看叔父得意的樣,好像是老三中了狀元似的。」
「說什麼呢你?」文定環顧左右,幸好眾人的注意力全被載定吸引過去了,無人聽聞道定的混帳話,他扭過頭教訓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老三中了舉還不是我們柳家面上有光,我們替他高興還來不及呢!你說這些混帳話做甚?」
「我就是看不得老三媳婦那目中無人、不可一世的樣子,好像這柳家全靠了老三才有今日這番光景。有什麼了不起的,就是真的開衙建府,憑著她那尖嘴猴腮的福薄樣也承受不起。」
「越說越沒譜了,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再不閉嘴我可要翻臉了。」不得已,文定不得不拿出大哥的架子來。
「沒意思,哥,你在這兒坐著吧!我出去走一會兒,再待下去我不是被老三家的氣死,也要被這幫馬屁蟲膩味死。」道定說著便起身離去。
當著眾多親友的面,文定也不好高聲挽留,只好看著道定一個人離去。他扭過頭望著屋內華麗的擺設,還有叔父與老三夫婦那漸漸為那些簇擁淹沒的人影,輕聲歎道:「這哪裡還有個家的樣子?」
的確,昨日的柳家一貧如洗,一家人擠在幾間簡陋的屋子裡,過年還要靠著李氏娘家的接濟,根本就沒有做壽的習慣。
早年間,柳世榮獨自在漢口做廚子養家餬口,回來的日子少的可憐,就是在家過壽,頂多也就是讓孩子他娘給自己做碗壽麵。
柳世榮從來也不曾想過好像今日這般,七里八鄉這麼些的人會跑來給他慶生,祝福話恭維話從這些個平時都不大拿正眼瞧他們的老爺們口裡說出來。上蒼突如其來的恩寵,將這個平凡的老漢吹捧得扶搖直上,整個早上始終感覺飄飄然的。
這樣縱聲大笑哪裡還像是自己所熟悉的叔父,文定暗自歎息,恐怕再也回不到以前簡單的家居生活。
就在文定入神的時候,興盛和年輕的夥計巴勒湊到他耳畔說道:「東家,您等的人來了,就在門外呢!要我們現在就把人請進來嗎?」
「不,不,還是我去吧!今日這裡來的客人多,你們留在這裡幫忙就是了。」
「東家,不是我們不想幫忙。」頭一次碰面,興盛和的夥計們就打的對方哀號滿地,兩方後來的相處又怎會和睦呢?
巴勒有些無奈的道:「這裡的下人根本不讓我們插手,剛湊過去幫忙,他們就陰陽怪氣的,還嫌棄我們手腳不乾淨。」
「哼!」就是文定再好的脾氣,也難免又一次為這些不長進的下人生氣,只是他斷不會在此時掃了老父的興,只得安撫自己的夥計道:「既然如此,你們也歇著吧!到祖個那兒拿些銀子去城裡酒樓耍耍,我這裡一時用不著人了。」
文定弟兄身上除了大額的銀票外都不帶銀子,有需要全找祖個拿,祖個這小子現在就儼然一副文定兄弟帳房似的。
「謝謝東家。」巴勒轉身便大步離去,要不是兩位東家還在此地,他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以前老是聽二東家說自己的家如何如何的好,叫他們這幫小子聽了好不羨慕,可真到了這永安堡,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兩位東家在甘陝貴滇幾地都是吃得開的商人,常常是各位土司的座上賓,在自己家裡卻反倒變成多餘的人了。
柳家的熱鬧仍舊在繼續,且是不斷在升溫,就連文定中途出去了一趟也未曾有人發現。直到他引領著一位麗人踏進大廳後,眾人的目光方才慢慢地從四周彙集過來。
這位走在他右手邊的女子皓齒蛾眉、綽約多姿,舉止間充滿了空靈的超然,明明站在眾人面前,卻讓人感覺有著無邊的遙遠。
在她面前,所有精心裝扮的女子都不自覺的收起了一較高下的好勝心,大廳裡數十張如簧巧舌全都變成了張口結舌,那些個世俗的讚美在那一瞬間變成了多餘。
向來自覺容貌出眾的范氏,在她面前頓時變得頹唐無力,一貫絮叨的她連張口說話的勇氣也提不起來。
文定引著麗人來到柳世榮面前介紹道:「叔父,這位是我的友人燕小姐,燕嫣,這位便是家父。」
「伯父好。」燕嫣上前拜見。
王嫻打她身後走出來,一時間,這俏麗的丫頭讓廳內的眾人又一次目瞪口呆。然而當他們看到王嫻手裡捧著的壽禮時,那一張張大開的嘴巴卻又緊緊地閉合上了,好些人還暗自嚥下了幾口口水。
那是一尊半尺來高的金壽星,少說也有個五百多兩金子,兌換成白銀少說也得值兩千兩,到一些地下錢莊甚至會更高。光是這一尊金壽星,就比今日在場所有人送的壽禮加起來還要多,教人怎能不瞠目結舌?
「這是我們小姐送給柳老爺的壽禮。」
「這,這是怎麼話說的,姑娘快請。」打從這位神仙般的女子一進來,柳世榮便給楞住了,她不但是向自己施禮,還送上如此重禮,受寵若驚的柳老漢霎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便指著文定問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呀?」
果然是與自己料想的不差,早先在門外,當文定見到燕嫣預備的賀禮時,便知道這燕府管家為燕嫣預備的尋常壽禮,會讓這些個圍著地租打轉的鄉人們驚嚇不已。只不過這乃是燕嫣的心意,他也不好掃興,換做是等閒人,別說是送禮,只怕與她說上兩句話也是極難。
「人家送您的,您收下便是。」
柳世榮雖說是不大明白而今的大毛究竟有多少財產,卻也知道數目多到不是自己可以想像的,他既管不了,也懶得去管。老漢不放心下人經手,丟下賓客親自將金壽星抱回他處存放,藏妥之後方才又出來。
文定這是頭一次帶女子回來,這在柳家可是件新鮮事,得到消息的李氏從廚下趕忙跑出來查看個究竟。雖然燕嫣不像夫婦倆想像中那樣乖巧,可那份動人心魄的美麗,也讓他們為之折服。
寒暄了幾句後,柳世榮對文定吩咐道:「今日家裡太忙,我也顧不過來,這位姑娘頭一次來我們家,你要好生照應著。」
「孩兒省得。」
此刻人聲鼎沸的大廳,燕嫣自然是待不慣的,文定又向她介紹了幾位自己的家人,便自做決定引領著她往後院走去,燕嫣又徐徐地向柳老漢施了一禮,方才隨著文定而去。
「老婆子,你看這閨女如何呀?」燕嫣一離開,柳老漢便迫不及待的拉著老伴到無人處詢問。
「這還用說嗎?」李氏嗔怪的橫了柳老漢一眼,他這話問出來便有些多餘。
自從任雅楠與人私奔了後,文定的親事便一直是柳家人的一塊心病,這下可算是好了,李氏操勞的臉上展露出一絲欣慰:「怪不得當年大毛就是不肯應允任家那門親事,原來他早已有了相好的姑娘。」
「唉,這種喜慶的時候還提起那個不要臉的女人做甚?這位燕小姐長的如此標緻,是個男人都知道該選誰了,這混小子運氣還真不是一般的好。說起來這件事還要怨你,若不是你當年多此一舉橫生枝節,我們家的長孫都該上學堂唸書了。」
「怨我?」李氏莫名其妙的道:「當時是誰跟自己的師弟絮叨了一個晚上,便將兒子的婚事給敲定的,這個時候反倒來怨我?」
「我一個大老爺們哪裡會知道那妮子竟是個不要臉的玩意?這做婆婆的成天和兒媳婦在一處,應該最清楚她腦子裡想的究竟是什麼才對呀!你可好,什麼都不知道,最後還是在外奔波的兒子回來告訴你,兒媳婦跟人跑了。」
柳老漢在家一向是隨便慣了的,剛開始還能控制住情緒,說到激動處越來越大聲,引得周圍的賓客們紛紛側目。
「老頭子你瘋了不成!」李氏一邊使勁摀住老頭子那張無遮掩的嘴,一邊趕忙朝周圍頻頻點頭示意無事。
雖然李氏已經盡快制止了老伴,然而仍舊有人注意到夫婦倆不尋常的舉動。
范氏偷偷地在載定耳畔念道:「你瞧你那一對父母,又在爭論那蕩婦的破事。」
載定先是環顧左右,確定周圍沒人注意後,才一臉嚴肅地道:「大庭廣眾的,你可別出洋相呀!」
「哼,你沒看見剛才老兩口驚訝的表情嗎?好像老大引回來的女子是個天仙似的。」范氏酸溜溜的說道。
「大哥身旁的那個女子的確是長的好看嘛!剛才別說是二老,在場誰人不是這樣想的呀?」
「怎麼,你也動心思了不成?」
「說什麼混帳話呀?大哥的夫人便是我大嫂,倫常大禮豈是可以隨便胡說的?」
范氏撇撇嘴,不以為然的暗自嘀咕了幾句。
燕嫣隨著文定漫步在柳府後院,一邊敘聊離別之情,一邊談起方才在大廳裡的見聞。知趣的王嫻特意站立在遠處,不去打擾他們。
清閒慣了的燕小姐與那喧囂的場面總是格格不入,剛才柳家人一陣接二連三的詢問,讓她是十分尷尬,雖然她自己不曾說出口,然而文定心中卻如同明鏡般清楚。
對柳家這幢佔地不小的新宅,燕小姐也不禁打量起來:「這便是你家?可要比你給我描述的好上許多。」
文定無奈的笑了笑道:「非是我所言不實,這宅子乃是家人新近所建,別說是你了,就連我也是這次回來後才知道的。」
「人離家久了,初一回來難免會發現諸多變化。你家的親友還真不是一般的多,偌大的廳房都要被擠滿。」
文定自嘲的道:「說來你不信,那裡面一大半我都不認識。」
「那是怎麼一回事呢?總不能是不相干的人也來給你父親拜壽吧!」
「燕嫣你別忘了,我可是有三個弟弟,除開道定外,還有兩個弟弟留在永安堡,這些人裡多是他們的親朋好友。說起來,今日你還是頭一個因我而來的客人。」
燕嫣將頭扭過一邊,不教文定瞧見她面容上的一絲喜悅。
第三章 狹路相逢
大廳裡的熱鬧仍舊在繼續。李氏又回到廚下監督下人們為即將開始的酒宴做著準備,柳世榮與老三兩口子依舊是在招呼著各式賓客。
方才燕嫣的到來只是個美麗且短暫的小插曲,不過是引得眾賓客出神片刻,為日後平添些談資罷了,不一會兒的工夫,他們便從驚愕中甦醒過來,恢復了本來的面目,又或許僅是恢復了往常慣有的面目。
這一干賓客今日之所以會聚集於此,除開討好柳載定這位新貴外,大多數的人還懷有另一個目的,他們在等一個人的到來,一個他們平常想見都見不著的人──本縣的縣太爺梅老爺。
早先他們便聽說柳家三媳婦乃是縣老爺夫人的侄女,兩家因此十分的親近,此次縣太爺更是給面子親自來柳家給親家翁祝壽,遠近的士紳無不是聞信而來。
等了老半天,終於等到衙門裡的轎子從遠處行來,門口的僕人迫不及待地跑回府中報信。柳世榮領著老二、老三、一雙兒媳,還有一屋子前來祝賀的賓客齊齊出到大門口迎接。
除了有一對轎夫外,前後還有四個開道的衙役,沿途過來威風凜凜,等閒百姓莫敢平視。
「知縣大人到。」一停轎,開道的衙役便朗聲唱出官名,另一人則掀開轎簾,一身便服的梅知縣端坐在裡面。
這般的陣勢已叫柳世榮呆若木雞,早已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載定趕忙越過父親上前道:「大人金安,今日竟能請到大人這樣的貴客大駕光臨,真是讓寒舍蓬蓽生輝。」
「嗯。」梅知縣輕捋著鬍鬚,對載定是滿臉的欣賞之色,道:「柳賢侄這一向可好,我前次在書院學正張大人處瞧見了你的佳作驚歎不已,後生可畏呀!想來這段時日不見,必是有了些驚世之作吧!」
「姨丈。」范氏越過相公半個身子,嬌滴滴地說道:「一路顛簸讓您受累了,可別老坐在轎子裡,裡面一切都準備好,就等著您來就預備開席了。」
「好好好,你這丫頭做了人婦還是這般小孩子氣,姨丈聽你的便是。」梅知縣樂呵呵的打從轎子裡起身。
出來之後才發現,柳宅門前,轎子周圍密密麻麻聚集著五、六十人,一個個恭謙地注視著自己,裡面有的是自己認識的,有的是未曾謀面的,有的則是見過面卻叫不上名字的。
縣令對侄女婿道:「霍,今天來的人不少呀!看來爾父在這一帶的人緣不錯喲!」
「見笑,見笑。」這時候載定方才記起柳世榮還站在一旁,未曾與知縣老爺搭上話,趕忙將老父牽引出來介紹道:「大人,這位便是家嚴。」
一個貌不驚人、地地道道的莊稼漢,梅知縣心裡暗自奇怪,面上卻依舊禮貌的道:「恭喜老者生了個有出息的兒子,日後前途不可限量呀!」
「過獎,您過獎了。」倉皇失措的柳老漢不知該如何應對,惟有陪著一臉的笑。
入到大廳之後,眾賓客又重新各自安坐,梅知縣則坐在上席的當中間。
望著這一堆注目的眼神,梅知縣自忖須得說點什麼方好,醞釀了片刻道:「本官身著便服而來,即是想與眾同樂,諸位也不必拘禮,今日這柳家只有主人與賓客,沒有大人與百姓。」
頓時這些個期盼的眼神得到了莫大的滿足,一個個本地士紳紛紛讚道:「縣老爺真是位好官。」
「是呀是呀!一點架子也沒有。」
「有這樣的好官,乃是我等百姓之福呀!」
「諸位,諸位。」那位俞教諭則藉機竄到知縣大人身前,高聲道:「我早就對你們說過,本縣的縣太爺乃是包龍圖轉世,清正廉潔且又平易近人,遇上這般的好官,可是我等三世修來的福分呀!」
「是極,是極。」
雖然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說過類似的話,可此時誰也不會跳出來反駁他,相反地一個個還在附和著。
這般順耳的話,難免會引起知縣老爺的注目,問道:「這位是……」
「這……」
「大人,小人姓俞,乃是本縣的教諭。」載定剛打算答話,便被俞某人自己搶著回答:「日前在縣衙裡當差,小人還與大人見過一面。」
「哦,有些印象,有些印象。」
俞某人激動不已的道:「大人的記性真好,小的不過是與大人有過一面之緣,當時還是站在學正大人的身邊,不曾與大人對過話,沒想到大人竟然還記得俞某。」
「唉,本縣之教學還有賴諸位教員盡心竭力,如果沒有像俞教諭這樣的好先生,又如何能出現載定這般優秀的後生呢!還望俞教諭再接再厲,為本縣培養出更多的青年才俊,那時候本縣頭一個向朝廷替爾等申請嘉獎。」
梅知縣的話不但叫那俞教諭聽了激動,就連這廳內的眾士紳亦是振奮,若然真的像梅知縣所言能夠才俊輩出,到時候他們在這附近州縣也能仰首做人,自然是每一個鄉人都樂於見到的。
「哥,你快出來,瞧瞧是誰來了呀!哥,你快出來呀!」客廳裡眾人正興致勃勃的笑談著,門外傳來了道定的聲音。
在知縣面前一直戰戰兢兢的柳世榮,立時起身向梅知縣賠了個禮,趕出來摀住道定的嘴道:「小兔崽子,你不能輕聲點呀!沒看見這裡有貴客嗎?」
「有沒有貴客是你們的事,與我又不相干,我找大哥有點急事,別攔著我呀!」
這個現世報就是上蒼派來懲罰他的,柳老漢又一次清晰的認識到這點,只好趕快打發他:「老大不在廳裡,你要找他去後院找。」剛說完又猛然想起他過往的事跡,又趕忙道:「算了,還是我讓人去找,你就在這等著,哪也不能去,省得再給我添亂子。」
「哼,以為誰稀罕不成?」道定也懶得去裡面,瞧見那些個拍馬屁的嘴臉就讓他不耐,在塞外待的久了,他的脾性愈發的接近那些個率直的蠻子,這次回到中土之後,對著這些彎彎饒饒的鄉人反倒是不大適應。
片刻工夫後,文定不曾來,反倒是出來個下人,氣喘吁吁的跑出來,對他說文定在裡面接待一個重要的賓客,暫時脫不得身,讓道定自己進去找他。
「咳,那些溜鬚拍馬之輩算得上什麼客人?」道定喃喃自語著往門外而去。
一切準備就緒,范管家來到柳世榮身畔,俯首道:「老太爺,除了大老爺與四老爺外,人差不多到齊了,您看什麼時候開席呀?」
「老大嘛是有女客要招呼,你去後院讓他出來入席,那個女客便安排去內宅與老夫人她們一桌。老四這小子也不知在搞些什麼名堂,神神叨叨的,不用去理他。」
「是。」
到文定進來時,酒席便已經開始了。
賓客們一撥撥來柳世榮面前敬酒,說一些恭賀的話,當然接下來便是向梅大人敬酒。
瞧見文定,載定趕忙起身道:「好了好了,大哥也終於來了,叔父,我們弟兄三人一道敬您一杯酒,祝願您老長命百歲,身體康泰,有如南山嶽一般高竦。」
老二柳以定也不甘落後,道:「祝叔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這兩個兒子一個有出息,一個老實忠厚,在座賓客紛紛將目光投向這位柳家老大。雖然在座諸位多是為巴結新貴而來,可這些個居住在附近的鄉人無不深知,柳家之所以能夠擺脫以前貧窮的窘境,擁有這眼前的一切,都是因為這個終年不曾落屋的柳家老大。
如果沒有這個行蹤縹緲的柳家老大,只怕柳家如今還住在相隔不遠的破房子裡,哪裡會有今日這等光彩?
在眾人眼中,這柳文定多少帶著一絲神秘,少小離家,一陣子聽說在漢口發跡,一陣子又聽說下了大獄,再過了幾年,竟然給家裡起了這麼一大幢宅子,當真是叫人摸不清頭腦。
適才賓客們更是親眼見著他帶來的賓客一出手就是幾千兩的禮物,這些鄉間的土財主可是開了一番眼界。
「老大,你這兩個弟弟都說的有板有眼,你呢?有什麼對叔父說的?」柳老漢樂呵呵的望著文定。
「叔父,老么還沒回來,孩兒還是等他回來一道向您拜壽吧!」都是一奶同胞,遇上這種家中大事卻要分開來行事,文定不認同兩個弟弟的作法,卻也不好再去責備兩個成家立業的弟弟,只能故我。
「你要等就隨你吧!」柳世榮轉過身向梅知縣道:「縣老爺您可是大忙人,難得一回賞臉來我們家,小老兒敬您一杯。」
「唉,本官方才便說了今日這裡只有壽星與賓客之分,無有官民之別,柳老翁無需如此。」梅縣令一邊說著一邊開始打量起文定:「柳老翁,這位就是你屋裡排行老大的兒子?」
「是呀!是呀!只是不像他三弟那樣有本事,在外面做點小買賣維生。」柳老漢與所有人的心思都是一般,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哪怕文定賺的銀子再多,也抵不過載定一個舉人來的光耀。
「也不能說的這麼絕對喲,有道是行行出狀元,買賣做的好一樣也算是本事,總不能人人都好像我一樣去當官做老爺吧!」梅知縣打量文定的眼神有種異乎尋常的關注。
「大人,我敬您一杯。」在座之人惟有載定知道梅大人此刻的心思,然而也最不願意讓這種誤會越陷越深。
「載定賢侄敬的酒我是一定要喝的,不過嘛……」梅大人蓄意壓低聲音,說的話只讓柳氏父子聽清楚,「私下的時候,你還是可以隨釵兒喚我一聲姨丈,都是自家人,沒那麼多的禮數。」釵兒是范氏的小名。
這話裡的用意連柳老漢也明白過來,是拉近二家之間的關係,趕緊著又是一陣謝意。
然而,載定的心中卻不那麼輕鬆,自忖道:媳婦呀媳婦,你看你惹了多大的麻煩。
當然他心裡頭的想法,范釵兒是不得而知的,甚至連大廳裡發生的一切她都不清楚。眼下她正在偏廳裡招呼著一群女眷,除此之外,就是向那位神秘的燕小姐探聽虛實,出手如此闊綽,家裡一定也是極不尋常。
先是詢問姓名,接著便是家中有幾口人,下來便是家裡是從事何種營生,其詳細的程度不遜色於她姨丈在堂上審犯人時的情形。
然而,過了半頓飯的工夫後,范釵兒便放棄了這念頭。這位燕小姐初時還是問一句答一句,接著便是問三句答半句,後來乾脆全由她身邊的俏麗丫鬟代為回答。
平時裡范釵兒自以為她便算得上一個心高氣傲之人,可到了這姓燕的女子面前,她簡直都可以稱作是熱心快腸的了。
可越是這般,她越是覺得這神秘女子的來歷不凡,有一種天生高貴的氣質,這並不是尋常人能夠模仿來的。
酒席開了有好一陣,不見蹤跡的道定方才從外面回來,一回來也不顧其他人的眼光,便興沖沖地徑直跑到文定面前:「哥,我可是找到你了,猜猜我將誰給你帶來了?」
「沒大沒小的,所有人都齊了就剩你一個,遲了也不知道向叔父賠罪。」
在文定的約束下,道定才勉勉強強向柳老漢賠了個禮,緊接著便又重提方纔的話題:「哥,你一定猜不到。」
柳世榮可是氣的不輕,當著知縣大人以及這麼些的賓客,他暗自告誡自己要摁住心頭的野火。載定呢!則向梅大人介紹這是自己的么弟,梅知縣顯然也是聽人說起過道定,恍然的點點頭,然而望向他的目光則無甚善意。
「總還不是你那些個狐朋狗友,要不就是你也引了位姑娘來給叔父瞧瞧?」文定還不曾回答,二哥卻接下了話茬,以柳家人對這柳家老四的認識,不惹事生非,他們便是要燒高香了,殊不知這十年的奔波下來,道定早就不是他們當年認識的柳家老四了。
「去,去,去,沒工夫跟你瞎扯。」道定正要繼續與文定的對話,卻瞧見兄長已經悄然起身,目光呆滯的望著門口處,他呵呵一樂道:「看來是不用我多此一舉了。」
道定那半截子話早就引發了眾人的好奇心,文定怪異的舉動更是讓大伙不解,眾人隨著他出神的方向望了過去。
哇哇哇,每個人心中不自禁的發出幾聲驚歎,又一個蛾眉皓齒、落落大方的女子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中。這究竟是怎麼一回子事,為何上蒼會有如此眷顧,在一日之內就讓他們接連見到兩位閉月羞花的女子?
與之同時,好些人心裡也在埋怨著老天爺,竟然會如此殘忍,一日之內便讓他們的眼界大大拓寬,教他們回去後如何還能面對家中那黃臉婆子?
酒席中有的是將先前的笑容僵硬在臉上,有的是酒杯端了半天,嘴巴卻未沾染到一滴,有的是將筷子舉起了半晌,就是不曾夾住任何東西,喧鬧的場面霎時間化為了靜謐,就連人到中年的梅縣令亦不例外。
柳老漢嘴裡支支吾吾的念叨著:「這,這,這……」
文定卻已無暇去估計周圍人的反應,他只知道那個令他魂牽夢縈的伊人,終於從虛無中回到了人世,又降臨到他的身邊。
「雨煙。」在眾人的注目之下,陷入癡迷的文定站立起來,疾步來到伊人面前。
雨煙卻未回應他,只是含著笑微微點點額頭,錯過他的身子,逕直來到柳老漢這一桌人面前,向道定詢問道:「弟弟,究竟哪一位才是伯父?」
「雨煙姐姐,這一位便是我叔父,今天正是他老人家過大壽。」道定轉過頭又向柳世榮介紹道:「叔父,這一位乃是我在外面認的一位姐姐,平日裡對我十分照顧的。」
雨煙上前拜道:「小女子雨煙,祝伯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哦,哪個,哪個,小姐太客氣了,太客氣了。」這般俏麗的女子來給自己祝壽,憑誰都會高興,柳老漢更是樂得合不攏嘴。
這兩個兒子怎地像是約好了一般,到了今日每人給自己領回一個女子來,事先也不給他透透風,弄的他這個做父親的一點準備都沒有。
不過這些也都不要緊了,柳老漢這後半生,幾個兒子也算是事業有成,孫子也有了,家境也是一日好似一日,應該說是沒有什麼旁的遺憾了,除了這大毛與四毛的終身大事。
文定呢!是要怨他當初一念之差,錯將南風作婦好,以為是故人之女知根知底,不料卻始終不曾知其心,不但惹的貽笑大方,更是誤了兒子的婚事,雖然柳世榮嘴上不說,然而一直以來在他心裡還是十分自責。
而道定這小子,從小便不聽話,柳老漢也是從來沒指望過這個逆子老老實實遂了自己的願,沒想到就在一日之內,這長久的牽掛便一朝盡除,怎能不讓他高興?
「小女子偶然聽聞道定說起伯父大壽,也沒什麼禮物,實在是慚愧的很。」
「人來了就好,都不是外人,還帶禮物做甚?」柳老漢恨不得立即就讓雨煙成為自家人,也可以了卻自己的一樁心事。
雨煙自然不會真的是兩手空空來拜壽,客氣之後即刻轉入正題:「雨煙帶來了幾個姐妹,準備了一套歌舞來給伯父賀壽,還望伯父切莫嫌棄。」
歌舞?在永安堡這種小地方,山多丘眾,農業不興,別說是座上的鄉間士紳沒幾個領略過歌舞助興的雅趣,便是梅知縣也是吃驚不小。
「可是,可是,這地方也不夠寬敞呀!」客廳內外皆擠滿了賓客,一張桌子都塞不下去,又如何能任由她們舞蹈呢?
這點雨煙也早就想到了,莞爾笑道:「還請伯父隨小女子到後花園一觀。」
柳宅的後花園裡,早就有四個動人少艾俏生生的站立在花園的涼亭中。雨煙拿出一枝玉笛送到唇邊,小嘴微微張動,一連串輕快的音符便從玉笛中迸發出來,而那涼亭中的四名女子也隨著波動的音符舞動起來。
忽而合,忽而分,忽而如展翅的雲雀,忽而又寂靜的猶如含苞花蕊,整套舞蹈始終包含著欣欣向榮的深意,輕盈而歡快。
那四名芳華少艾就是原地不動的站著,都能讓觀者驚歎,當他們見到那一個個嫻熟的舞姿,四人之間巧妙的搭配,還有那恰到好處的笛聲,無一不沉醉於其間。
就連那些個在內宅用席的女眷也紛紛緩步從房子出來,觀賞這意外的餘興節目。這裡面有的是欣賞,有的是驚歎,不過更多的則是忿忿然,望向各自男人的一雙雙眸子裡火光閃爍,這裡面又以范釵兒為盛。
今天也不知是出了什麼鬼,小妖精是一個接著一個,而且每一個都能讓她黯然失色,教向來以柳家女主人自居的她顏面何存?
「小弟,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雨煙怎麼會跟你一道而來的?」歌舞一停,被疑惑重重纏繞的文定便隱忍不住,拉著道定去一旁詢問。
道定洋洋得意的炫耀道:「怎麼樣?哥,我的這個神秘壽禮夠份量吧!」
在文定一再追問下,道定簡單向他解說這裡面的緣故。早在文定當年去巴蜀時,雨煙便時常代替他照顧道定,這些年下來,時而也會用一些秘密渠道互換信息,這一回雨煙便是在道定強烈的召喚下應邀而來。
「混球,原來你一直都知道雨煙的下落,為何不跟我說呢?」
「哥,這事怨不得我,我也是前兩年在甘肅押貨的時候,偶然跟她們聯繫上的。雨煙姐姐再三警告我,如若我告訴了你,那麼她就連我都不搭理了。這幾年我不知幫你說了多少的好話,你還不領情。」
伊人就在眼前,卻連眼角也不肯瞟向自己一下,叫文定好不著急,在雨煙的正前方左晃右晃,希望引起佳人的注意,偏偏雨煙就是不理會,好像完全沒他這個人一般。
更令他忐忑不安的是適才雨煙的笛聲將那些個夫人們都引了出來,偏生不見燕嫣的蹤跡,然而以文定對燕嫣的認識,此刻她必然是知道了。
前幾年對文定來說,二者是求一而不可得,眼前這二者狹路相逢的場面是想都不曾想過的,只是這樣一來,不但並未讓文定感到慶幸,相反地還惴惴不安。
「幾位姑娘請隨老身去偏廳用飯,各位夫人也請回席吧!」
歌舞已畢,這幫老爺們卻是興趣不減,一個個漸漸地向那亭中的幾位姑娘靠攏。那些個輕狂弟子倒也罷了,可那些有家有室的也是洋相盡出。李氏察覺到她身邊的這些夫人們早就按捺不住,如果不是當著這些人的面,恐怕已經發作了,有甚者已然將自己的相公拽到一旁。
柳老漢已向她二人做過相互介紹,雖然這是她們頭一次見面,但是透過文定兄弟描述,雨煙對李氏其人早就是神交已久,如今親眼見到這位慈眉善目的婦人,溫順的雨煙表現的更是必恭必敬。
雨煙的乖巧讓李氏喜上眉梢,雖僅是初次見面,已經發自內心的喜歡上了這個姑娘,憑著直覺,李氏知道眼前的她一定會和自己成為一家人。
在主人家的再三邀請下,女賓們回到了內廳,而這廂男賓客們也依依不捨的重新入座。
「雨煙姑娘,這邊請。」李氏親自招呼雨煙入席,與雨煙同來的幾位姑娘則讓柳家的丫鬟們安排入座。
雨煙笑答曰:「勞煩柳老夫人費心,雨煙如何過意的去?」還未入座,雨煙便楞住了,但見那位與自己交過手的燕小姐儼然位列其間。
燕嫣很是鎮定,淡淡然朝著對方微微點頭,早先院子裡的異動如何能瞞的過她。
「這位燕小姐是道定他大哥的朋友,也是頭一次來我們家,你們靠著坐吧!年輕人應該會有許多話題的。」
不諳內情的李氏滿以為兩位年輕女子之間會有許多共性,殊不知正是因為她倆之間存有的共性太多,才使得二者之間未有隻言片語,不但是沒有言語上的交流,就是眼神也不曾有過交匯,就連等閒旁人也清晰地感受到了她們之間有著不尋常的氣氛。
范釵兒左看看右看看,極力想從這兩張突然闖入自己領地的生面孔上找尋到蛛絲馬跡,然而屢屢在鄉姑野婦身上得手的伎倆,在這兩個女子面前卻沒有半點效用,任憑她再三努力,最後也只能是徒呼枉然。
她這樣窮追不捨的詢問,叫雨煙與燕嫣二人不勝其煩,燕嫣生性孤僻,不理會這等俗人也就是了;雨煙可不一樣,許是來的路上道定對她說了些什麼,一入席,她便對這柳家三兒媳左右不順眼,幾次范釵兒有意發落,她也隨即回敬,咽的對方半天說不出話來。
感到侷促不安的又何止她二人,文定又如何不是憂心忡忡的呢?娘親精心準備的酒菜此刻在他嘴裡沒有一點味道,只盼著眼前這酒宴早些結束,又懼怕它結束,到時候他又該如何去面對那兩名與自己情投意合的女子呢?
適才在花園裡看歌舞之時,范釵兒已將下情偷偷告知了姨丈,是以不再抱有它念的梅縣令回席後也不再對文定另眼相看,相反地還帶有一絲不屑,端起知縣老爺的架子來,文定敬來的酒也是生硬的藉故不飲,叫文定好不尷尬。
而他對載定那些個同窗敬來的酒卻是來者不拒,嘴裡還若有所指的道:「本縣的明日全要憑爾等後生的造化,切記要時刻把持住自己,須知世間福禍無常,每一步都得前思後量,大意不得。」
「謹遵縣尊教誨。」果然還是這些書生識時務。
一連飲了幾杯,微帶醉意的梅縣令好不高興,道:「今兒這般高興,僅是飲酒如何能盡興?本官出個謎語,猜對的有綵頭,猜錯的嘛──自罰三杯。」
座下的諸生個個稱好。
梅縣令不緊不慢的飲罷杯中之酒,方才道:「話說唐代懿宗鹹通年間,有一位鎮守揚州的淮南節度使,名叫令狐綯。一日,他帶著一班部屬來到揚州著名的古剎大明寺遊玩。走進寺院後,看到西廊的粉白牆壁上有人題了一首詩,這首詩云:『一人堂堂,二曜同光。泉深尺一,點去冰旁。二人相連,不去一邊。三梁四柱,烈火相燃。除卻雙勾,兩日不全。』令狐綯對著牆上的詩左看右瞧,總是不解所謂,便問隨行的部屬,誰能解釋牆上的詩是什麼意思?左右皆搖頭不語,莫有知之者。」
說完他一頓,望了望四周,繼續道:「你們之中誰能來替本官揭開這首詩的謎底?」
果然不是個容易的謎題,眾書生無不期望著在縣令面前出彩,埋頭苦苦思量,新進的舉人柳載定自然也不例外,就連席間的那些士紳們也在底下三兩一組議論起來。
「一人堂堂說的該是個堂堂正正之人吧!興許說的是哪位大老爺才是,說到堂堂正正,誰能比的過包拯?這頭一句說的該是包青天吧!」
「有點常識好不好?剛才縣老爺說故事發生在唐朝,這包拯是宋朝的官,根本是牛頭不對馬嘴。」
先前那說錯之人不肯認錯,「那你來說說這謎底是什麼呢?」
那人自也是不知,一時之間,客廳裡寂靜無聲,都在思索著謎底。
這時,技癢的文定思量了少許,低聲道:「大明寺水,天下無比。」
「誰答的,誰答出了謎底?」梅縣令欣喜的觀望四方,卻看見破謎的不是一向才思敏捷的柳載定,竟會是那個自己所不齒的商人,不甘的道:「你且來說說,從何處得出這謎底的?」
「『一人堂堂』,不是『大』字嗎?『二曜』者,是指日和月,日月同光不是『明』字嗎?『尺一』是指『十一寸』,合起來就是『寺』字。『點去冰旁』,是個『水』字。『二人相連』,明明是個『天』字。『不去一邊』,是指『不』字去掉『一邊』,那是個『下』字。『三梁四柱』再加上『烈火相燃』,可以拼成『無』字。『除卻雙勾,兩日不全』,是說把兩個『日』字去除『雙勾』,剩下來的就是個『比』字。把這些字聯起來說,不就是『大明寺水,天下無比』八個大字嗎?」
文定的解釋嚴絲密縫,字字在理,大家聽了恍然大悟。
一幫子秀才郎還有兩個舉人老爺不曾解答出來的謎語,竟被一個商人輕易給破解了,眾生一時語塞,茫然不知所以。
當年梅縣令也同載定他們一般百思不得其解,最後還是由出謎人揭示方才知曉,原本也沒期望今日能有人給出準確答案,不過是想藉著這難題難為難為這幫才子,好顯得出自己的不凡,然而萬沒想到的是,這謎題考住了眾生員,卻難不住那個為自己所輕視的商人。
「謎語一道不過是稚樂童趣,諸君皆是要為朝廷出力的棟樑之材,胸中有的是聖人教誨,筆下有的是錦繡文章,不必太過在意這小小的失利。」
俞教諭侍機也湊上前道:「是呀!是呀!這猜謎語的小道,我已經是幾十年不曾玩耍了,有所不及也是難免。」
「哼!」道定不屑於這幫人的嘴臉,鼻腔裡生冷的表達自己的不滿。
文定在桌子底下偷偷給了一下,他才沒有繼續使眾人難堪。
為了掩飾尷尬,一幫子自持身份的書生們趕忙將話題引向它處,梅縣令先前說起的獎品再也不曾提起。
眾書生侃侃而談,來來去去說的多是書院裡的逸事、官場上的趣聞,叫旁人插不上嘴,一個個迫不及待地抒發自己的見識與看法,生恐他人將自己與周圍這些個紜紜百姓混為一談,自以為是不同凡響,叫人好生不耐。
第十五集 第四章 夕陽遲暮
「有禮到。」正在交談時,門口的下人唱了一遍。
那俞教諭奇道:「都這時侯了還有禮,是誰這麼遲呀!」
「唉,興許是路上耽擱了也說不定,早來晚來有這份心就夠了。」
「梅老爺教誨的是。」俞教諭趕忙改口。
柳家的僕人抬著一隻精緻的桃木盒上來,從桃木盒中取出一幅字畫,呈現到柳世榮面前。光是那略顯古樸的桃木盒瞧上去就價值不菲,而且在這個喜慶的日子裡兆頭也是極好梅縣令讚許道:「以畫做壽也是件雅事,只是不知此人筆下功夫如何,柳老爺請揭開,我等瞧瞧也好品評品評。」
「那當然沒問題,范管家快打開看看。」
五尺長的畫軸一經僕人們展開,頓時也讓室中之人眼光一亮。畫的是斜坡之上,兩竿秀竹挺立於文石之後,乃是仿製蘇軾之《壽星圖》。立意是極普通的壽畫,街面上任意一個畫攤都會有此類仿製畫軸,然而畫者的筆功卻教在場眾人無不失聲驚歎。
越是這種尋常的立意,越是考究筆者的功夫,稍有不足便容易陷入流俗一派,此畫用筆圓潤瑣碎,風格特異,濃墨點綴,蒼勁秀峭,秀竹濃淡相攜,意境古拙天真,既不失蘇軾遺風,又保有筆者個人的風格。
文定遠遠望去便不由得會心一笑,轉念一想又覺得希奇。
梅縣令迫不及待的追問道:「瞧瞧這張畫的落款是誰?這般好的手筆,將來的造化定是不凡。」
他向來自認為對這附近州府的才子了熟於心,實在憶不出是何人有此等功力。
「樗仙。」載定念了一遍,回憶了半晌也記不起是哪位友人的名號。
「可是蘇州謝時臣的號?」人群中已有人猜出了此畫的來歷。
「謝時臣?吳門名士,載定你跟他還有交情不成嗎?」
近些年,吳門才子謝時臣的大名可是傳遍了江南江北,想求得他一幅畫可是不易,這一回竟是自動送上門來。
載定茫然的道:「我不曾有幸結識過謝才子呀!」隨即便吩咐下人將送禮的信使請進來。
只見一個風塵僕僕的信使步入大廳,不等他們詢問,便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道:「這裡有謝公子給柳文定柳公子的一封書信。」
「一路上辛苦了,請在舍下用些酒菜。老么,打賞。」
在眾人的驚愕中,文定起身接過書信揣進懷裡,洋洋得意的道定也隨手掏出一百兩銀票遞給來人。
「多謝公子的賞,小人來的時侯,謝公子再三吩咐定要帶回柳公子的回信。」
「這是自然,還請在舍下稍歇,待某回書一封,煩請帶回。」
來人滿意的退出客廳。
此時客廳裡啞然無語,倍感尷尬的眾書生面面相覷,那位傳說中的吳門才子可不是這幫久居村野的文人所能觸及的,萬萬沒想到此等傳說中的人物,竟會與這個他們所瞧不起的商販聯繫起來。
一干文人湊到壽畫跟前品評畫軸的獨到之處,紛紛對吳門才子深厚的功力讚許有加,有幾人忍不住向文定旁敲側擊,打聽他與謝時臣的關係。
文定倒也無甚好說的,只是一句朋友代過。他們當著文定的面談起時臣的畫時,一個個都好像與他是如何的熟識,神交久矣似的。什麼師法吳鎮,甚得其意,什麼筆墨間很有幾分沈周的筆意,少有幾人還為了各自的觀點迥異而爭論不休。
對於這位摯友的畫作,文定自是比別人更得其味,評價道:「時臣近年如何,在下不得而知,然而幾年前他多作長卷巨嶂,峰巒雄偉,對於畫水一道尤擅,江河湖海種種皆可以稱道。筆墨縱橫自如,富有氣勢,應是介平戴進和沈周之間。」
「妙哉,妙哉。」一位袁姓秀才不自禁的稱讚起來,一面讚歎謝樗仙出神入化的筆功,一面對文定的評語推崇備至,旁人也不由得點頭稱道。
這些個才子們大多不屑與市井商人為伍,然而少許幾個實在沉醉於書畫一道的,卻忍不住向文定攀談起來。
越是談的深入,這些個畫癡們越是對文定佩服的五體投地,從顧愷之的人物畫,董源、巨然的山水畫,展子虞的《游春圖》,戴峰畫的牛,范寬的「對景造意」,一直到本朝的吳門畫派,彷彿是每一家流派的畫風都知之甚詳,無有一處能夠難住他。
袁秀才等人對他是傾慕已極,說了許多恭維話,卻惹的旁人好不惱火,就連載定也插嘴道:「不知大哥對許道寧的為人、畫作又是如何看待的呢?」
北宋的許道寧乃是山水畫的大家,曾賣藥行商,初時作畫不過是為了招攬生意,陰差陽錯買賣做的不怎樣,卻以畫作聞名天下。
「畫以山水見長,與李成、范寬齊名。張士遜曾寫詩稱讚說:『李成謝世范寬死,唯有長安許道寧。』可見得他的成就是如何的不凡。」
梅縣令插嘴道:「在我看來,他不過是個嗜酒如命的商人罷了,縱使有些才學,也斷然是比不過李成、范寬二位大家。
「愛酒卻是不假。」文定無暇去理會他人刻意的針對,為許道寧辯護道:「此君嗜酒狂放,時人常以『醉許』喚之,不過他飲酒常常能激發靈感,是故不能以等閒醉漢視之。黃庭堅也曾激賞他醉後所作的畫,在『答王道濟寺正觀許道寧山水圖』詩中寫道:『往逢醉許在長安,蠻溪大硯磨松煙。忽呼絹素翻硯水,久不下筆或經年。異時踏門闖白首,巾冠敬斜更索酒。舉杯意氣欲翻盆,倒臥虛禪即八九。醉拾枯筆墨淋浪,勢若山崩不停手。數尺江山萬里遙,滿堂風物冷蕭蕭。』這詩裡描繪的便是他趁著酒興作畫時一蹴
而就的情景。」
「真乃神人也。」
眾生嘩然,平凡的芸芸眾生總難免會為那些超越常人、知其所不知的奇才而傾倒。在這些自認為博覽群書、通古曉今的秀才們眼中,非僅那位醉許如此,就連文定亦是如此。
柳舉人這個大哥非似大多商人那般庸碌,反而卻要比他們這些個終日埋首在書齋裡的秀才還來得博學多聞。
很自然的,文定逐漸成為了這酒席的中心,眾秀才皆圍繞在他周圍,傾聽他對書畫的博識。
當然也不是人人皆樂於此,梅縣令便有些冷漠。柳老漢發覺縣令大人臉色不善,從而也對兒子喧賓奪主不大滿意。就連載定臉上也是有些不大自在,悶聲不語,一味的往自己嘴裡灌酒。
這些年來駐足於荒野間,與粗狂的異民打交道,鮮有這般意氣風發的機會可以一吐胸中這些封存的記憶,也為文定帶來了短暫的歡愉,一時忘了就在不遠處還有件棘手的事在等待著他,然而片刻的總是會過去,傷腦筋的事情依舊存在。
酒過半巡,李氏便使人將文定、道定喚了出來,詢問關於這兩名女子與兄弟倆的關係,道定自然是矢口否認,將實情向母親大人稟告。
一時間,李氏也給弄糊塗了,這大兒子十年不歸,一回來就給領回兩個神仙般的女子,可叫她這個做母親的如何去給他操辦呀!
不瞭解內情的老人家腦子裡首先開始琢磨的是該如何操辦,殊不知自己的大毛此刻心底卻是焦頭爛額一片混亂,光是方才重相逢時雨煙的冷淡便教他琢磨不透,只能猜想是因為自己這些年逐漸淡忘了找尋她的足跡,從而令她對自己感到不滿。
不能想像當她在內宅瞧見燕嫣後,又會是一番如何的光景,是拂袖而去,從此以後再也別想瞧見她的蹤跡;又或是乾脆與燕嫣放手一搏,兩位江湖俠女就在這窮鄉僻壤、村野之地掀起一段風波?
而另一方面呢!文定也在顧慮著燕嫣。早年間,自己在廟山第一次遇見她時便為她傾倒,後來一波三折、風起雲湧,縱然是一起經歷了生死,有過諸多動人的回憶,他也始終不曾敢想與這位大商賈家的小姐、江湖人士畏俱的女俠有以後。
然而當他知道這些年下來,對方放下諸多身份的障礙,默默為自己做過那麼些事情後,他再也不能迴避躲藏了。
二位女子都對他有情有意,無一不是他心頭摯愛。文定曾扣心自問喜歡誰更多一點,可結果卻是不分伯仲。早年間求一而不得,而今卻是兩者齊齊來到他面前,可教他如何是好?
正在為難之際,雨煙的伊影從房裡出來,望向文定的一雙眼眸非但不是幽怨憤恨,反倒是眉飛色舞,笑吟吟的輕步向自己走來。
越是這樣不尋常,文定心中越是不能安生,舔了舔乾涸的嘴唇問道:「雨……雨煙,你……你怎麼出來了?」
雨煙臉頰緋紅,看來是方才飲了不少的酒水,謔笑道:「我可是上當了,聽道定說你們家是如何如何的親切,如何如何的恬然,這一下看來也是熱鬧非凡呀!」
「怪不得道定。」文定自嘲道:「這次回來後,家裡的突變不光是讓你奇怪,連我也有些不大適應。從前不論是碰上了何等過不去的難關,平白遭受了多少的委屈,心底總是不曾感到孤單,正是因為想著千里之外,這麼一處簡陋的屋簷下,還有一家人在翹首等待著自己,萬沒想到忽然間家裡會有了這翻天覆地的變化。」
文定心中那塊依托之地是如何的神聖,雨煙自然也是極有體會,原本滿懷笑容的臉頰霎時間消失無跡,若有感觸的道:「這世間的人事改變,又豈是能隨人心意的呢?」
那幽怨的眼神當真是教文定無地自容,文定正在不知如何張嘴之際,不想燕嫣也離席出來,朝他倆走來,這恐怕也是文定此刻最不願碰到的場景。
「文定,咦,雨煙小姐也在呀!」
「哦。」雨煙迅速收起傷懷,堆著笑臉迎上去,「適才與幾位長輩多飲了些,出來解解酒,這不湊巧遇上了這個呆子。」
這一聲親暱的「呆子」可是讓文定受寵若驚,哪怕是他們以前情濃時,雨煙也不曾當著他人的面這樣的喚自己,斷不敢奢求會在如今這種窘境還能有此般優待。
「嗯。」燕嫣彷彿很是贊同雨煙的評判,面帶微笑,額頭微點道:「不說沒發現,仔細看來的確是有些個呆滯。」
文定弄不懂她們倆見過了彼此後,為何還會像是沒事人一般,不但未曾拂袖而去,還顯得十分之親近,對他也是格外的親暱,往常的矜持與顧慮都被拋開了,一反常態的拿著文定逗趣。反倒是文定自己被她二人弄的不好意思,向她二人連連示弱,期盼著躲過一劫。
然而這兩位心高氣傲的江湖女子卻似乎是樂此不疲,一時間三個人的氣氛顯得十分和睦,只是這和睦的背後卻藏著幾分令文定不寒而慄的詭異。
直到酒席終了,二女相攜而去,文定依舊感覺不到半點真實,仿若身在夢中,一切不過是自己美好的願望罷了。
二女離去之時似乎還有些意猶未盡,相互告之自己的住處,囑咐對方有空去玩耍。
燕小姐自不必說,理所當然是漢口燕府,雨煙也仍舊是安身於漢口的思雨樓,二女雖然是面朝對方而述,可是眼角瞧著的卻是那個木訥的呆子。
文定如果連這點意思也沒聽出來,那興盛和的買賣趁早關張了之。這漢口他難免是要去的,非但要去,還得鄭重其事的去拜望長輩,不然如何也是說不過去的。
除此之外還另有一層緣故,燕嫣臨走時對他說了一個在漢口鎮廣為傳播的消息,也促使他迅速下了這麼個決定。
原來源生當在漢口的財政陷入窘境,倉庫、茶樓等名目繁多的生意多數已結束,當鋪買賣也是岌岌可危。有著百年字號的老鋪眼看就要垮臺,用本地話講便是「倒瓦」的日子已不久遠了。
突然而至的變化讓文定驚詫不已。這次回來他還在猶豫要不要去漢口轉轉,自己畢竟是出自於彼處,就算是不打算回去找那個害他遠走他鄉的蔣大掌櫃算帳,相隔十年後再去遠遠瞧上一眼也是好的。
原本欣欣向榮的源生商號為何會坍塌的呢?帶著這樣的疑問,文定再次踏上漢口鎮。
然而他還是晚來了一步,漢口鎮上最後一間源生商號的商舖,也就是文定當年在漢口新創的第一家源生當鋪也已經易主。文定又不曾停歇,僱舟過江,通直向廟山老鋪趕去。
好在那塊資格最老、歷經百年滄桑的招牌仍舊是高高懸掛於商舖之前,然而門前卻是冷冷清清,一個顧客也沒有。
世人總是說商家如何如何的無情,殊不知他們自己又怎得不是這般的呢?往日裡生意越是紅火,他們越是喜歡找上你;一旦遇上倒瓦的時侯,便再也不來問津。
世態炎涼,文定早已是司空見慣了,然而當他遙想當初自己在源生當做學徒時,這附近百姓與鋪子的關係是如何和睦,熟悉到就好像自己的家人一般,可到了這最不濟的時刻,仍舊還是會唾離了它,文定那顆波瀾不驚的心也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客人您好,歡迎光顧我們這間百年字號的源生當。」一別數載,這店裡的新面孔,文定已不能認識,然而那股子熱情,文定卻是不陌生。
「請問客人是打算典當,還是贖物?」
「既非是典,亦非是贖。」
似是而非的回答叫年輕的夥計一頭霧水,試探道:「難不成又是上門來要帳的?」
「也不是。」東家到底是遇上了何等的困境,經營狀況竟會到這種惡劣的地步,文定心中不免引發各式猜測。
「那,您來我們鋪子究竟是所為何事?」夥計也無甚耐心去猜啞謎了。
「我乃是源生當的一名故人,聽聞源生當近來有事發生,特來拜會,不知此刻有哪位管事在鋪子裡?」
「哦,原來是熟客,難得在此危難之際還記得鄙店。您問哪位管事的在家?」說到這,夥計慘然一笑,道:「不瞞您,原先鄙號經營著許多的買賣,各式掌櫃不下二十個。可自打鋪子裡的買賣倒瓦之後,他們一個個跑的跑,散的散,而今鋪子裡的主事,除了我們朝奉,便只剩下大掌櫃了,就連個二掌櫃都沒有。」
先前源生當的掌櫃都是出自鋪子裡面,大夥兒知根知底,總是有一股子凝聚力在,縱使是遇上難關,只要主幹不曾垮掉,任外面風吹雨打也可以經受的起。
然而自打源生當在漢口演變成源生商號後,方方面面的業務擴展的太快,以前鋪子裡培養出來的管事也就不能適應名目繁多的空缺,不得已,章傳福也惟有從外面聘用了許多的管事,他們中的一些還是文定給挑選出來的。
在選用這些個管事時,無不要求他們有過一定相關業務的從業經驗,都在別家船運、客棧、茶樓、倉儲、店舖等幹過相當長的時間。這幫人駕輕就熟,上手極快,只是對商號的情感不如那些鋪子裡的老人濃厚,一旦出事,鮮有可能與鋪子共愚難。
關於這個顧慮,當年文定也不是沒有考慮到,還特意與東家權衡過幾次,都覺得只要將他們的數量控制在一定範圍內,多數的缺仍舊是讓鋪子裡的老夥計充當,那麼問題還是不會很明顯。
可他離開之後的情形如何,文定就不得而知了。
「那就煩勞小哥,將貴店的大掌櫃請出來一見。」夥計應聲而入。
未幾,便有名中年人隨著夥計從後面走出來,盯著文定瞧了許久,半晌不曾開口。文定也是好一陣說不出話來,眼前這個神色憂鬱、雙目無神的中年人,竟會是與自己搭伴共事數載的二掌櫃周貴,原本那一頭烏髮何時竟變得灰中夾白?
周貴驚奇的道:「柳朝奉,是你嗎?」
「周掌櫃,漢口一別後,我們可有年頭不見咯!」
「是呀!轉眼間我都老了,不過柳朝奉卻還是那麼年輕。」
「哪裡還年輕喲!」文定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感歎道:「這上面已經有好些根白髮了。」
「瞧不著呀!」
「都藏在裡面,用手稍稍一捻便能尋出好多來。」這世上沒有多少不勞而獲的機遇,文定深信一句話,所有的成功都是用代價換回來的。
「歲月匆匆,不服老不行呀!你瞧瞧我,這幾年頭髮全白了。」
「是呀!十年不見,你怎得會成了這般?」在文定的記憶中,周貴雖不像年輕人那般幹勁十足,可也是為了鋪子的買賣四處奔波,怎地十年不見便會有這等遲暮之氣?
「哎!」周貴一陣長噓短歎,不光是文定這樣說,好些人都對他說過類似的話,連自己的家人也是,剛剛五十的人卻已是老態龍鍾。
都不是外人,也不必藏掖著,周貴讓夥計照應著櫃抬,自己將文定引到後廳暢談。
自從文定走後,蔣善本很快替代了他在源生當的地位,就源生當一塊的業務而言,沉淫當鋪幾十年的蔣善本自然是不會輸於文定的,甚至更加圓滑世故。然而其餘的方面卻是略有不足,再加上人畢竟上了歲數,也沒有那麼些的精力去顧及源生商號那些五花八門的買賣,不得已,章傳福惟有大力起用新人、外人,給他們的權限放大了許多。
初時這些人的確是幫章傳福掙進了許多銀子,可後來卻接連遇上幾宗難事,不但有幾單買賣為人所坑,折損了不少的銀子,就連鋪子裡也出現了虧空。
這些損失原本倒也不足以撼動源生商號的根本,然而有幾個半途進來的管事眼見形勢不妙,捲了帳上的款子潛逃而去,這樣一來,可是讓源生商號的信譽大跌。
章傳福也曾試圖扭轉乾坤,期望做幾筆大買賣挽回聲譽,然而這些年來,他急功好利發展的太過迅猛,原本與漢口商界一向良好的關係也出現了裂痕,還結下了不少的仇家,平日裡別人拿他沒轍,而今是牆倒眾人推,連鎖反應讓看似強大的商號陡然間一蹶不振。
人的運道也是叫人不可捉摸,一順即百順,一旦走背字,則諸事都是事與願違。那些有實力有信譽的大商號聯合起來不肯與章傳福做買賣,他顧不得那麼許多,鋌而走險去找那些個小商家合作,結果又為人所坑,不但沒賺進銀錢,還惹上了官司,最後連人也給衙門裡逮了進去。
那些個衙門裡的皂隸也是勢利之極,平常碰上了章傳福總是章老闆前章老闆後,好不親熱,現下瞧著他倒瓦了,也犯不著為日後打算了,詐出一千是一千,詐出一百是一百,將章傳福好一陣折騰。
蔣善本等一撥鋪子裡的老人變賣了各式產業,籌措了一大筆銀子才將東家給贖出來,等到章傳福出獄之日,源生商號也就大勢已去。
章家十幾代人的積澱,自己一生的心血頃刻間毀於一旦,再強勢的人也承受不起這種打擊,回來後,章傳福便一直臥床不起,人也是時而清楚,時而糊塗。
「怎得會到了這步田地?」文定依舊是不敢相信,想當初源生商號初到漢口時,自己等人是何等辛苦方才能從無到有,一步一步開創出那欣欣向榮的局面,其間又有多少類似的商號不曾有他們這般的運氣,成功來得那麼的艱辛,然而敗亡起來卻是如此的輕而易舉。
「而今源生商號,總共還能剩下幾間買賣?」以文定的預計,那麼龐大的生意就算是再不濟,也總是能剩下一些家底的。
「哎,虧空的數目實在太大了。」周貴回想起當時的情形便是一陣絞痛,「帳面上本就周轉不靈,衙門裡又是一點情面也不講,沒辦法,漢口那邊的買賣全都轉手他人,有的乾脆是用來抵帳。將一切結束了後,我與蔣朝奉一同核算了一番,就只剩下這間百年老鋪了。」
縱使是留下了老鋪,然而這百年積累起來的聲譽算是蕩然無存了,若是想恢復元氣,恐怕在這一代人身上是不行了。
「周貴,有客人上門嗎?」就在文定為源生當的際遇扼腕痛惜時,廳門外傳來一道讓文定永世不會忘記的聲音。
周貴趕忙起身迎了上去:「朝奉,您回來了,快來看看是誰來了?」
蔣善本年歲上雖是大上周貴許多,可眼神以及那份自信卻不是周貴所能比擬的,僅僅是瞟了文定一眼,便認出了這個被狼狽掃地出門的前任朝奉。
「我說門口怎的還有兩個面相陌生的小廝把門,敢情原來是柳朝奉榮歸故里。」
文定生恐弟弟鬧事,是以說什麼也不准他跟著來,無奈下,道定也惟有退而求其次加了個條件,必須有兩個夥計跟著他。文定為了安撫道定也只好依從,進門之前則囑咐他們守著一旁不要聲張,不想還是沒逃過蔣善本銳利的雙眼。
「蔣朝奉見笑,幾年不見你也變風趣了。」
蔣善本未料到文定竟會回敬自己一句,不由得奇道:「瞧柳朝奉這一身打扮,想必近來也是風聲水起,得意的很,怎得有暇來我們這個要死不活的小店轉悠?不會是來瞧我等落魄之人的笑話吧!」
「蔣朝奉說哪裡話?柳朝奉與我們共事那麼些年,絕對不會是這種人的。」周貴趕忙出來打圓場。
「哼,那李福翔難道就不是與你我一個鍋裡吃過飯,擠到一張床上睡過覺的嗎?到頭來又怎麼樣了呢?還不是見利忘義,落井下石。」說到激動處,蔣善本將身旁的桌子拍的聲聲作響。
這裡面還有那個記憶中的二掌櫃什麼事,而後周貴向他解釋了一番,方才消除文定的一頭霧水。
原來那李福翔自打被章傳福掃地出門之後,竟真的就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很快也在別的當鋪闖出了名堂,經過十幾年的打拼,也儼然成就了個人物,他後來那位東家全權將當鋪的買賣交與他打理,漢口的那間源生當鋪分號便是讓他給收了去。
真不知該說是源生當裡調教出來的人才非同凡響,還是源生當那段刻骨銘心的經歷讓他們自強不息,這兩個為鋪子所遺棄之人的事業,竟可以比他們這些留下的人還要來得成功,口目那心胸本就狹窄的蔣善本如何能心平氣和。
「李福翔那廝實在是忘恩負義,也不想想他之所以能有這一身本事,還不是虧得源生當多年的培養。當年他犯下那麼重的罪孽,若不是東家仁慈,早就下了大牢,現今卻恩將仇報,反過來坑害我們。」說起李福翔的所作所為,周貴也是一肚子的怨氣。
「還說什麼?總歸是我們欠了銀子,他依律辦事也說的過去。」
文定是首次從蔣善本的臉上瞧見滄桑與無奈,這次打擊不但擊倒了源生當的東家,也叫這個一輩子心思縝密的老掌櫃體味到了歲月的無情。以前為他所掌控、任他擺佈的後生晚輩,卻已在風浪中成長起來,一個兩個反倒是超越了他這個高明的長者。
「他哪裡是依規矩來?我們與他何曾有過銀錢往來?原本漢口那邊拖欠的銀子大多與物主談妥,可以延一延的,可他呢!處心積慮的吸納我們的債務,然後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不將債務結清便要去衙門告官,將東家再弄進去。」
如此一來,又給了衙門裡那些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皂隸以藉口,再想把東家弄出來又得大費周折,蔣善本與周貴別無它法,只好割肉用漢口分鋪抵償了他手上那些債務。
李福翔便是這樣用低於市面六成的價錢,吃進了那間早年他費盡心思也不曾到手的鋪子,一償多年來的夙願。
文定本來想見老東家一面,被蔣善本斷然拒絕,想要給源生當施以援手,卻又始終張不開口。不論以前究竟誰是誰非,眼前這兩位老人還有那臥倒在病榻上的章傳福,都與這間百年老店一樣,正在用自己的淒涼捍衛著那份最後的尊嚴。
文定深知老東家與燕嫣父親等人往日的交情,就算他走之後,他們的關係再是如何交惡,憑著以往的情分,若是老東家肯張口,漢口分鋪就絕計用不著轉手。既然老東家寧可捨棄辛苦半生賺來的財富,也不願拉下自己僅有的顏面,文定又何必枉作小人呢?
沒有待上很久,文定便告辭而出,源生當所帶給他的那些美好早已深深藏在他心底,而眼前的滄桑只能使他倍感壓抑。
如果沒有蔣善本的設計,自己或許這一生也就是終老於此,與八年前去世的師傅劉選福一樣,如何還會有而後那麼些曲折而精彩的經歷?從邁出大門的這一刻起,文定暗自告誡自己,他與蔣善本之間的恩怨兩清了,剩下的只是供他日後追思的回憶片段。
「柳朝奉走好,有空再回來瞧瞧。」
文定感慨的思緒為人所打破,乃是方纔那位接待他的夥計,青澀的臉上佈滿了稚嫩,卻又是夾雜著青春的活力。
「你如何知道我的姓氏的?」
「早就聽鋪子裡的老人提起過您,不但是識貨的本領深厚,且場面上又是處處吃得開,年紀輕輕便能獨挑大樑,鋪子裡裡外外都對您服氣。就在剛才我聽見了您與周掌櫃的對話,原來您竟真的這樣年輕。」
這般的年輕,謹慎中又略帶點羞澀,與十幾年前的自己相差無幾。文定淡然一笑,臨別贈言道:「小伙子,好生跟蔣朝奉、周掌櫃學吧!他們身上的本領可以讓你終生受益。」
留下那一臉沉思的夥計,文定領著祖個漸漸遠去。
「東家,原來您就是在這間當鋪裡出來的呀!看起來也不怎麼樣嘛!跟咱們的鋪子完全不能比。」祖個忍不住試探著向文定詢問。
「你知道個什麼呀!」文定聞言隨即便斥責了自己的夥計,曾幾何時他也是為了這塊招牌而不懈奮鬥,不能容忍旁人對它肆意低毀。
「記住了,做買賣與做人一樣,千萬不可貿然下斷語,一間老字號的生存力不僅僅是你目力所及,許多優秀傳統是人眼所不能觸及的,那些才是商舖生存的基石。」
是的,文定相信憑借他們不屈不撓的堅貞,再經過數代人的積澱,終有一日,源生當必將厚積薄發,再次綻放它眩目的光彩。
第十五集 第五章 隔世故人
文定輾轉從廟山回到漢口,源生當自己是幫不上忙只能作罷,現下擺在眼前的事才是叫他頭疼,他曾許諾去拜訪燕嫣與雨煙,然而真到了漢口卻又躊躇不前。
以何種身份拜訪,去了後又要說些什麼讓他很是為難,然而這種事他又是責無旁貸,惟有硬著頭皮上門拜訪。
去思雨樓還好說,除了幾個雨煙的姐妹外就沒有旁的人打擾,在一群唧唧喳喳的女子面前,文定盡可能保持沉默。
燕府的情形就大不相同了,除了文定熟識的燕老闆外,竟然還有燕嫣的奶奶,老人家希奇的打量著文定,一會兒詢問文定家庭的情況,一會兒又詢問興盛和買賣上的事。
文定謹慎的應對著老人家的刨根問底,又與燕行舟交換各處買賣上的資訊。對於源生當的事,燕行舟也是烯噓不已,然而在一點上他們卻是英雄所見略同,都認定那間百年歷史的當鋪絕不會就此沒落,積累到一定的時期必將再次崛起。
上次在杭州,雨煙之所以會不辭而別,乃是因為紫鵑從漢口給她帶回文定已然娶親的消息,就這麼一個陰差陽錯的誤會,讓他們錯過了十年的光陰。若不是道定不厭其煩的替文定解釋,雨煙恐怕到現在還不會解開心結。
經過這十數年的朝思暮想,雨煙業已感到了疲憊,這次回來便是拋開一切牽掛,實心做柳家婦,燕嫣的出現也讓她壓力倍增。
從上次柳父做壽,文定便隱約感到兩名女子之間的不諧,然而他也在為該如何應對他們三人間的關係而煩惱,恩量了好些日子也想不出頭緒來。
兩位女子對自己都是有情有義,自己欠她們的太多,不論是選擇哪一位,都必將傷害另一位,最後只能是無奈的聽之任之。
若是說文定對兩位女子的情感,都是不分伯仲,可麻煩的也就是如此,從壽宴之後他就一直為此煩惱,取捨不得,不忍傷害任何人,卻又實是在傷害彼此。
這些煩惱又不能對人言及,燕嫣與雨煙二人不論是嘴上還是舉止間皆沒有絲毫的表示,反而對文定格外的親暱,越是這樣,文定越是感覺到她們也是不好過,委屈自己的真實性情,只是為了比對方表現的更好。
苦惱中的文定,也為兩位女子間暗潮洶湧的戰鬥而感到一絲絲的暖意。江湖上有多少人為她們瘋狂,文定卻能獨自得到她們二人的垂憐,這乃是何等令人羨慕之事,然而他如今非但感受不到福氣,精神上反倒是感到不堪重荷。
或許是幸福來的太快,既排山倒海又太過突然,讓毫無準備的他招架不及。
就仿如今日,雨煙與他約好申時見面,臨出門,燕府的家人又傳來訊息,燕嫣的奶奶召喚他過府用晚宴。老人家那裡自然是不容許有推托,而雨煙那裡又是早已說定,萬般無奈下,文定惟有過去和雨煙小聚片刻,便馬不停蹄的趕往燕府。
原本以為這樣便能兩廂周全,互不耽誤,殊料當真施行起來卻全然不是那麼回事。一方面他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引起了雨煙那邊的不滿,雨煙本人雖不說,可她那些個姐妹
丫餐的臉色已然使文定惶恐至極,若不是雨煙襄助,他恐怕是再長兩張嘴亦難以脫身。
另一方面,因為在思雨樓耽擱了時辰,等他來到燕府時早已過了開飯的時刻,老太太那裡自然也是一臉的不樂意。大戶人家對這些個尋常的禮數是最為看重,哪有老人家去等他這個孫兒輩用飯的事,簡直就是不將她放在眼裡。
一日的奔波換來的卻是兩頭不討好,裡外不是人,文定鬱悶的懊悔自己這愚蠢的行徑,真是何苦來哉。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不理解自己,最起碼雨煙跟燕嫣二女並沒有一味的責備自己,而今的現狀,三個人都是十分清楚卻又是無法可施,只能暫時就這麼僵持著,期望能出現轉機。
西北湖畔的望月亭,景色依舊是那麼的動人,毗鄰著凡塵的喧嘩,卻又不失自己的那份寂靜,但凡是有幸領略過此處佳色的雅士必會為它而傾倒,不自禁流連忘返。
文定還能清晰的記得,當年在此地,雨煙曾多少次與自己撫琴吟詩,曾多少次暢敘情思,曾多少海誓山盟。在那一段日子裡,忙完了源生當鋪裡的買賣後,他準保是會來此等候,期盼著與佳人相會。
那一幕幕情景還在眼前,自己卻早已非當時那般年少癡迷。人的經歷往往會是如此,事過境遷後,原本不顧一切的東西也變得不再執拗。若是在十年以前,眼前的煩惱根本就稱不上煩惱,自己會毫無顧慮的選擇,現下的舉棋不定難道是因為自己變了心?
「柳郎,我剛要出門,生生被那些姐妹給拖住了身子,你等急了吧!」突然而至的雨煙打斷了文定飄逸的思緒。
「沒關係,我也是才來不久。」
雨煙對文定善意的謊言報以淺淺的笑後,正是他這種處處替人著想,盡量不讓他人為難的性子,方才使得自己沉醉。哪怕是經過了那麼多的誤會,那麼多年的阻隔,依舊是對他念念不忘。
「柳郎,還記得我們以前逃開一切瑣事,遴開一切雜人,來這裡相聚的情形嗎?」
順著雨煙的目光,文定望向那平靜的湖水,往昔的回憶又再次被勾起。二人沉默了許久,誰也不肯打破這寧靜的瞬間。
水聲、風聲,還有兩個平順的呼吸聲,在那一剎那間一切又彷彿回到了當年,沒有塵事的打擾,沒有喧囂的煩愁,有的只是兩個同樣孤寂的靈魂。
雖是無聲,卻已然萬語千言。文定重新感受到與雨煙那種心靈上的交合,一方面沒有了年少時的執狂,一方面又增添了人到中年的豁然,彷彿又找回了當時琴瑟和弦的默契。
二人間無聲的交言持續了許久,直到一道外來的異動使其戛然而止。打破這靜謐的不是別人,正是燕家大小姐。
「想不到這煙花繁華之地,還能有這等清雅所在。」
一直刻意保持著優雅姿態的雨煙,這一下不知為何被戳中了痛處,驚詫的望了望這不速之客,即刻便瞳圓了雙眼,向文定怒道:「是你,告訴她這裡的?」
「不是,不是。」對於燕嫣的突然出現,文定也是一臉的茫然。
「雨煙不要誤會。」
兩個人的小秘密為人所獲,揭破秘密的竟還是自己的情敵,這等誤會任何女子也不能容忍,一個不慎,說不上便會讓有情人即刻反目成仇。
雖然這個念頭也在燕小姐腦中閃過,不過以她的為人如何肯那般下作,解釋道:「乃是興盛和的夥計傳來文定父母的口訊,有緊急之事急待他回去,偏生一時又找不著道定的人,夥計便找到了我這裡。」
下面的話不用說他們也知道了,漢口鎮早已成為了文定記憶深切又羞於見人之地,他留在漢口總共不過兩個去處,一是燕府,一便是思雨樓,既然不在燕府,自然就是思雨樓,憑著燕小姐敏銳的觸覺,想在這方圓一里的地方找到兩個活人,還會有什麼困難。
雖說是如此,可雨煙心裡依舊是感覺著一股濃烈的失落,感覺著自己最珍貴的記憶遭到了旁人的竊奪,撇著腦袋沉聲不語。同樣是無人說話,可氣氛卻與方才兩人間的無聲相去了十萬八千里。
文定如今最怕的就是與二女同時碰頭,趕忙以父母召喚為由遁去,丟下二女獨自應付著彼此。
自他走後,燕嫣與雨煙又從方才針鋒相對的無聲,變成了無可奈何的不言。
有諸多相似之處的她們,本可以成為兩個相當不錯的朋友,然而正是因為太過相似,以至於就連意中人也都是同一個木訥的買賣人,讓她們又不得不對立起來。
良久,不知是誰率先歎了一口氣,然後便是四目相望,引發了二女一陣嬌笑。
「娘,何事要急召兒子過江來?」
「有件事誰也做不得主,非得等你回來拿主意。」李氏不是那種一驚一乍之人,說的如此嚴重,必然是實有其因。
文定趕忙追問道:「究竟是何事呀?」
「有位遠道來的官差,已經等你整整一天了,現下人在廳房裡,你叔父、弟弟正應酬著呢!」
官差?此次回鄉不過是為了替老父拜壽,文定十分的低調,就連樗仙也是從雨煙那裡得到的消息,不記得自己何時與官府中人打過交道。
有過荊州府衙的經歷後,文定總是對這些個差役有種莫名的陰影,閻王好過小鬼難纏,反正差役上門總不是什麼吉事,帶著絲絲疑惑,文定緩步步入客廳。
「你可是回來了,好容易回趟家,成天難見著你一面,讓官差大人這一陣好等。」柳世榮劈頭蓋臉的就是一通教訓。
文定無暇去顧慮老爺子的火氣,目光在廳房中遊歷了一遍,果然見到一官差裝束之人安坐一旁,聽聞柳世榮責備文定的話後,隨即便起身迎了上來。
「無妨,無妨,這一日下來,我是吃的好住的好,比侍郎府裡還要自在。」
這衙役和善的神態更是令文定琢磨不透,試探的問道:「還請問大人來自何處,柳某有何事可以效勞?」
「不是你柳官人替我效勞,是我替你效勞才對。」說著衙役將早已準備好的書信交付予文定:「看了這個,一切就明白了。」
自己回鄉不足一月,何時曾有托官家做過事?帶著滿腔的疑問,文定揭開了書信。
「文定賢弟台鑒,見字如面。揚州一別已有數載,為兄甚是想念,不知近況如何。上次荊州許某來報,言及賢弟遭奸人陷害,為兄甚是震憤,尚幸賢弟吉人天祐,此乃自古公道不失人心,余兄在千里之遙亦替君高興。此次機緣巧合,偶為賢弟了卻一樁家事,已著差人前往,詳情複雜,書中不便言及,君自觀之。順祝,嚴惟中鞠啟。」
竟然會是那嚴惟中,怪不得書信中那筆方嚴渾闊,雄奇博大的好字,文定瞧著熟悉。這位嚴翰林的字體豐偉而不板滯,筆勢健而不笨拙,為很多人所稱道,文定回鄉的一路上,還曾見到過有店家掛出來高價出售。
自揚州分別之後,二人僅是有過數次書信往來,然而這位朋友卻是讓文定難以忘記。才華出眾,年輕時卻因為奸伶的陷害鬱鬱不得患,多少青年才俊也曾因為此而蹉跎半生,可此君卻能夠遵時養晦,以不變應萬變,人到中年終能雲霧散盡,叫人不免為其堅韌的忍耐拍掌稱煩。
文定那次牢獄災劫之所以能夠順利脫罪,裡面也有這個知己好友的幾分力在,文定一直便感覺著欠了他的情,只是對他這小小的商人而言,實在是沒有什麼拿的出手的東西來回報這個位高權重的朝廷命臣,心中始終有著一份愧疚。
「大伯,你難不成真的與那嚴侍郎有過交情?」老三媳婦一臉驚詫。
「舊識而已。」而今那嚴惟中已升任南京吏部侍郎,乃是正三品的大官,可非是她那七品的姨父所能相提並論的。
文定遙想當年的相識,恰逢閹黨剛剛垮臺,一直賦閒在家的嚴惟中終於守得雲開,再次踏上仕途,一轉眼十年的工夫,竟讓當年那鬱鬱不得志的翰林青雲直上。
文定不免感懷道:「難得嚴大人還沒忘了我這平微的故交。」
「我家大人一再囑咐小的,柳官人乃是他的至交好友,切不可怠慢。請柳官人這就隨我去查驗我家大人帶給您的東西,也好讓小的盡早回去覆命。」
眾人陸續步出大廳向後院而去,柳載定則落在最後,望著前方兄長的背影為眾人所簇擁,老三的臉上卻滿是落寞。
究竟是何東西還需要不遠千里從南京帶來?書信上還說是不便言明,特別的是這神秘的禮物竟然還關乎自己的家事。帶著諸多猜疑,文定隨著他們步入柳家的柴房。
不知是不是因為與柳家出現那些個陌生的面孔不快的經歷,這柳家的新宅子從一開始就沒讓文定感覺到家的溫馨,這些日子下來,新宅子裡有好些地方他都不曾去過,柴房便是其中之一。
這或許該是新宅子裡最堅實的屋子,同時也是最為簡陋的,一排排木頭堆疊在四周,一側還有一筐筐新制的木炭,除此之外就是有兩團不明之物萎縮在角落。
待文定上前兩步,只見這兩團不明物體竟是一男一女兩個大活人,他震驚道:「你們怎能在柴房裡捆拿兩個大活人,難道不知道私設刑堂是要觸犯大律的嗎?」
即便是雲貴青海那等荒蠻之地,文定也再三囑咐身邊人不可濫用私刑,而今回到家鄉又豈能坐視不管?他疾步上前,正要動手解開捆綁在兩人身上的繩索,卻猛的楞住了。
那一雙被捆綁著的男女,不是旁人,正是那背棄了夫家與他人私奔的任雅楠,以及她那個廚子表兄。
「怎麼會是你們兩個?」二人低著腦袋往後退縮,躲避著文定那對詫異的目光。
「這對不要臉的狗男女,以為做下醜事遠走他鄉,柳家就拿你們沒辦法了,嘿嘿!」柳世榮冷笑兩聲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柳家所受的羞辱要十倍奉還你們。」
文定尚未能從震驚中醒轉過來,一時也不知究竟該如何來應對這局面,遂向那呂姓差人詢問道:「嚴大人書信上說的柳某家事,便是指這兩人嗎?」
「我家大人就讓小的將這兩人親手交給柳官人,餘下的事並未吩咐於我。」
「哦,不知嚴大人是如何找到此二人的?」
「這件事說來就巧極了,聽我給你們慢慢的講來……」
原來當年任雅楠與康廚子做了對野鴛鴦,既不敢在漢口立足,又無臉返鄉,只能亡命天涯,沒名沒份的苟且偷生,漂泊數省,終在江蘇無錫停住腳步,開始隱姓埋名,過著與往昔生活無半點干係的日子。
原是指望著能以此來掩飾他們的秘密,開始幾年效果也的確是不錯,沒有任何人認出了他們。兩人用著任雅楠攜帶出來的私房錢,以及康純葉的積蓄平淡度日。
然而就算是二人再如何節儉,這開銷用度總是減免不了的,奈何二人又無旁的技能傍身,湊了點本錢做點小買賣也是慘淡經營,入不敷出,艱難的日子也讓兩個情投意合的有情人,終日磕磕碰碰。
萬般無奈下,康廚子只能重操舊業,又再次繫上圍裙,拎起鏟勺,很快的便在無錫一帶名聲漸起,小日子也過的富足起來。
原本若是甘守貧困,這一雙男女或許一輩子也就會平安無事,奈何卻認為那千里之遙,歲月的流失會讓所有人淡忘他們的存在。卻沒料到聲名之累,猶勝於那些惹事生非,終被嚴府的廚子給辨認了出來。
那個嚴府廚子原本也是在漢口討生活,當年源生酒樓的大廚子拐走了源生當鋪朝奉家娘子的奇談,在漢口鎮的街面上廣為流傳,作為競爭對手的他自不會替康純葉保守秘密。
這種男女姦情的骯髒事,往往也是人們最喜歡談論傳播的,沒經過幾人的口,消息便傳進了嚴惟中的耳朵裡。
飽讀詩書的嚴惟中一方面是出於朋友之義,一方面又是不能容忍這種姦夫淫婦逍遙自在,義憤填膺之下,便招呼差人拿下了他二人,遣差人押著二人回鄉給文定處置。
「把他們這兩個不要臉的狗男女抓起來,遊街,浸豬籠。」呂差人為興盛和的夥計領下去好生款待,范釵兒二話不說,就要吩咐下人使用武力來捍衛柳家的聲譽。
康、任二人面如死灰,也沒有出聲抗爭。自從被逮了後,或者更早,自打他們下定決心背離家庭後,就料到會有怎樣的下場,眼前即將發生的一切對他們而言,區別只是早與晚罷了。
柳世榮雖然心下隱隱有些不忍,然而這等醜事關乎他柳家的聲譽,也不得不默默暗許,柳母索性便不露面。
「不可如此,都給我住手。」下人們正預備動手的時侯,卻是文定站了出來。
他此刻心底是亂如絲麻,嚴惟中這個出人意表的禮物當真是夠份量,到此刻文定也弄不清楚自己該如何處置,只是強烈的明白不能草率的定奪兩條性命的生死。
范釵兒是鐵心要將這個柳家長媳置於死地,「大伯,這件事不可以心慈手軟,你出門的這些年裡,外人都對我們柳家的醜事傳為笑柄,如果再不處置這對狗男女,外人又不知要如何議論咱們家。」
文定搖首不語,總之就是不讓他們胡來。
「大哥,你怎麼如此糊塗呀?」場面上正在僵持不下,卻聽見一人高聲喊了起來。
發話的是老三柳載定,文定詫異的望著這個舉人弟弟,聽他往下說道:「這些年你一走了之,在外面人生地不熟,自然是聽不到那些閒言碎語,可叔父、娘還在家裡,我們還要在這七里八鄉住下去呀!家門不幸出了這麼個不貞婦,我們出門連頭都抬不起來,你就算不為你自己的聲名著想,也要為我們大伙考慮考慮吧!別說這次是嚴侍郎相助將他們押了回來,就算是沒有,他日若是我金榜得中,亦要千里搜捕緝拿這對姦夫淫婦。」
文定望著他半晌說不出話來,奇怪著自己怎得辨認不出,這個性情與自己最為相似的弟弟了。
「大老爺,恕我這個下人多句嘴。」范釵兒那個娘家表兄也插了進來:「在這七里八鄉誰不說,土庫灣柳家是這附近頭一份的大戶,多少人眼巴巴的盼望著看我們的笑話,我們這種人家可不能讓別人說門風敗壞呀!退一步說,要不了幾年,我們老爺就要做官老爺了,那時侯讓人知道家門裡發生過這種醜事,官威何在,顏面何存呀!」
柳世榮聽著直點頭,一干下人也幫腔說管家講的有理。
「我們家是什麼樣的人家,我比你知道的早。」別看文定外表柔弱,然而有些時侯固執起來,也非是等閒人能夠勸說的下,「既然載定一時還未當上官老爺,我們家當然也不能等同於公堂,這等關乎人生死的事,也輪不到我們判定。」
范釵兒數次強辯,文定仍舊是不答應,想讓下人用強,興盛和的夥計卻又在一旁虎視耽耽,上次深刻的印象讓那幾個橫行慣了的下人記憶猶新,一旦對上那幾道挑釁的目光,沒來由的就會摸向自己的傷處。
未能如願的范釵兒負氣而去,載定亦是懨懨然離開。文定清楚的知道老三夫婦倆並不會就此放棄,只要他一日不妥善的將這件事處置完畢,麻煩事仍舊會層出不窮。
作為一家之長的柳老漢倒是無甚失落,只是吩咐要嚴加看牢這二人。
「東家,現在怎麼辦呀?這家裡的下人裡三層、外三層的把間房子給圍住了。」
這件事原本最大的苦主該是文定,可如今卻變成了文定與家人的抗爭,一個不慎弄不好,事態將愈發的嚴重。沉吟了片刻,文定吩咐道:「速去,把二東家給我找來,其他人給我守在這屋子周圍,不許他們胡來。」
夥計應聲而動。
在這個渾濁不清的時侯,文定能倚重的也惟有自己的么弟了。
待所有人離開之後,夜色也悄悄降臨,昨晚從燕嫣處得到家人傳喚的消息後,文定便片刻不停的往家裡趕,這一日的奔波與震驚,讓文定倍感疲意,不自覺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當他那雙疲憊的眼眸瞟向牆角時,方才記起這屋子裡並非只剩他獨自一人,還有一對戰戰兢兢的男女正在惶恐的望著他。
如果他們永遠不出現,該是件多麼好的事呀!文定不自禁的幻想著那誘人的假想,只是這種可能已經是不可能了。伸過手將他們口中塞著的破布取下來,卻發覺他們緊張的情緒並未因此而放鬆,遂安撫道:「不必害怕,你們暫時是安全的。」
二人的緊張,半是因為懼怕,半是因為羞恥,若是面對旁人還可以裝作無視,可當他二人獨自面對文定一人時,那久藏的愧疚便會泛上心頭。
在這對野鴛鴦中,反倒是姦夫康純葉與文定較為熟悉。從初識、大婚再到背夫私奔,任雅楠與文定總共不過是數面之緣。雖然文定一直就是她揮之不去的陰影,可對於平白掛了個柳夫人名頭的任雅楠來說,那個折磨著她的印象也就是一個名字而已。
作為男人的康純葉仍舊是那般略帶些木訥,對於眼前的困境不知該如何是好,卻極力想表現出男人的氣魄,「柳朝奉,有什麼怨氣,你衝我來,可,可別傷害雅楠。」
「我難道是那種下作之人嗎?」文定自嘲的笑了笑。
「表哥,別怕他,已經是這樣了,有什麼招術讓他只管使出來吧!」任雅楠終於開口了。
在文定印象中,他們這對掛名夫妻尚未有過正式的對話,想不到她竟是如此一個能婦。康純葉剛想要分辯,又讓她一句話給頂回去了,看的出在往常的日子裡,他們倆究竟是誰在做主。
「如果我想要對你們不測,還用得著如此煩瑣嗎?適才對下人不加阻攔也就是了。」
「說不定你肚子裡謀劃著一個大陰謀,想要我們生不如死。」
文定啞然笑道:「你的想像力很是豐富呀!康兄,你的妻子恐怕時不時的會給你的生活帶來意外的驚喜吧!」
康純葉扭過頭望了望任雅楠,退疑了片刻,馬上換來表妹的一記白眼,康純葉不顧危險,不自禁的點點頭。
「少惺惺作態了,如果不是想害我們,還會在門外安排那麼些下人看門嗎?還不是怕我們逃脫了。」
文定解釋道:「我派人看管,不過是怕那些家丁衝進來對你們不利,也是怕你們莽莽撞撞離開這間屋子撞到他們手上,那時侯我就是想保你們,也恐怕力有不及了。」
康純葉總算是與文定有過一段交往,被文定真切的話語所打動,「表妹,你誤會了,柳朝奉不會是那種人。」
「哼,說到底還不是他的朋友把我們抓回來的,你少天真了。既然當初選擇了背叛他,他會有什麼樣的報復,也早就在意料之中了。」任雅楠就是不肯相信文定會如此輕易的放過自己。
「當初你們拋下一切遠走天涯,有一陣子雖然也讓我心有不平,可相信我,那一陣時日過去後,我是衷心的感謝你們。對那段婚姻,我也是一百個不滿意,你們應該也是清楚的。」
「是呀!」康純葉道:「表妹說了,洞房之夜你什麼也沒做。」
「你這呆子,都在說些什麼呢?」燭火下,任雅楠的雙頰緋紅,康純葉趕忙閉上嘴巴。
「咳,咳,以後的事我會盡力安排,你們現在再怎麼操心也是無濟於事,就好生歇息歇息,留著體力為後面的事情做準備。」
外面還有一腦門官司等待著他去處理,文定也無暇與他們長談,囑咐了兩句後也就離開了。
「表哥,你難道真相信他的話嗎?」一直以來,任雅楠總是不免猜想,若是再次遇上那個三書六聘,拜過堂的相公會是何等的場面,不論是哪一種結果都是暴風驟雨,雷霆萬鈞。
漸漸地,柳文定這三個字的背後,也就不再是那個文雅的商人,而是成了強橫、蠻不講理的代表。腦中那個久久揮之不去的夢魘太過強烈,是以她始終不敢相信柳文定會如此輕易地放過他們倆。
康純葉異乎尋常的肯定道:「你要問我,自己做出的承諾能不能兌現,我只能保證盡力。可要是問我柳朝奉做出的承諾能不能兌現,我卻能夠絕對肯定的回答。」
任雅楠撇過腦袋低聲喃喃幾句,顯然是對康純葉的回答並不以為然。任她再如何機靈,有些男人間的承諾,她是永遠也不會明白。
第十五集 第六章 傷人真相
深夜,出外逍遙了幾日不曾露面的道定,又一次出現在柳家。一回來也沒去打攪他人,逕直來到了文定的屋子裡。
「哥,什麼事這麼著急把我傳喚回來呀?」
「家裡發生了點狀況,任雅楠又在這裡出現了。」
「任雅楠?她是誰?」道定的印象中早已忘記了,先前他還曾有過一位背棄柳家的大嫂。
要想給這個弟弟說清楚任何事,都非得下些力氣不可,「就是那個與我拜過天地,又跟源生酒樓廚子跑了的女人。」
「哦,是她呀!不對,她不是跟廚子跑了的嗎?怎麼又回來了,難不成是又想著回來害哥哥你嗎?」
「她也不是自願回來的。」接著文定便將事情的始末,一股腦給他講了一遍。
聽完之後,道定的反應也是跟老三夫婦一般,一張嘴就是要做掉那雙男女。不同的則是,老三夫婦首先想到的是要顧全柳家的面子,顧全他們自己的面子,而道定呢!則只是因為任雅楠做了對不起文定的事。
老三的想法,文定非但是難以控制,就是揣摩起來也有了些障礙。可眼前這個弟弟卻是最聽他的話,沒用去一刻鐘的時間,道定便被文定所說服,不但是自己不去加害柴房裡的一雙男女,還保證不讓其他人動手。
老三夫婦的決心看來也不是那麼輕易就退卻的。翌日,一群家丁便在范管家的帶領下偷偷接近柴房,如果不是祖個他們發現的及時,只怕柴房裡的人早已被他們劫走了。
可事情也並未就此罷休,兩幫本就積怨不淺的下人,就在那柴房之外的方寸地方對峙起來。一方面既想教訓對方,卻又害怕著遭到對手的反擊;一方面想要直面對手的叫囂,卻又顧慮著東家的命令。
兩幫人你來我往,罵罵咧咧的沒個休止,場面一時失控。喧鬧中卻又帶有幾分趣味,范管家這邊全是一水的湖廣方言,說的慢時興許祖個等人還可以聽懂幾分,一旦是劈里啪啦的罵起來,他們便統統茫然了。
興盛和這邊呢!更是讓人忍俊不禁,有普米族語、有藏語、有蒙古話,還夾雜著帶有巴蜀風味的漢語,千奇百怪的,別說是罵人,就是尋常的對話就讓對方不知所以。兩幫人反正是誰也聽不懂誰的髒話,便這樣你來我往,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
老三媳婦偷偷地躲在拐角,觀望著事態的發展,在等待著一個機會,讓她能夠藉機發難的機會。可那個傳說莽撞的么弟並未如預料那般聽話,經過這些年的歷練,道定早就不是當年那個凡事衝動的毛頭小子了,他安然的坐在屋子裡,聆聽外面兩幫下人的表演。
這家裡或許只有他一人,能夠將那些不同的髒話聽懂的七七八八,這種熱鬧可不是常常就能碰上的。
他一邊享受外面的盛況,一邊還自言自語的道:「這家裡不花錢的戲,可比外面的好聽呀!」
「都給我住嘴,吵吵鬧鬧的成何體統,散了,散了,都給我散了。」柳老漢引著幾個差役進來,人還沒走到柴房,老遠便聽見他們奇特且高聲的對罵。
柳老漢自覺顏面無光,狠狠地教訓了他們,只是這老太爺的威望在兩幫下人眼中遠不及他們各自的主子,雖然都閉上了嘴巴,卻依舊沒有散去的意思。
柳老漢氣悶已極卻又無可奈何,雖是托名一家之主,真正對他的命令惟命是從的,恐怕也只有自己的老伴了。家醜不可外揚,當著公差的面,柳老漢也只得是裝聾作啞不予理會,通直將公差往柴房裡引。
「人就關在房子裡,雷巡檢,這邊請。」
「柳老爺,您家中這裡三層外三層的,只怕比衙門裡看守的都要牢靠,也真夠小心的。」差人饒有深意的打趣,更是叫柳老漢無地自容,「哎,家門不幸呀!勞煩幾位大老遠辛苦跑來一趟。」
「這等事若是放在別家,我們弟兄是不會理睬的,是您柳老太爺家嘛,自然是義不容辭。丁洛,進去將裡面的狗男女給我押出來,早些回去。」一個差人應聲而動,不曾想卻被幾個打扮古怪的下人給攔下來了。
「大膽,沒瞧見我們是衙門裡的差役嗎?一個個把路攔著,想造反不成?」雷巡檢轉過頭向柳世榮道:「柳太爺,您家裡的奴才可是欠管教呀!」
「咋咋呼呼的,是誰這麼大的官威呀!當官的我見多了,就是王爺府、公爵府的侍衛也沒有這等威風。」這個時侯道定也坐不住了,打從柴房裡走了出來。
見慣了場面的他,可跟他那叔父不一樣,一張口便讓那幾個縣衙的差役矮了幾分。官大一級壓死人,這世上想要鎮得住這些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官差,也只有更高的衙門了。
「你這小畜生又在搗什麼亂?躲開,這是衙門裡的差老爺辦事,可不是你小孩子胡鬧的時侯。」雖然道定早已在歲月的流失中長大成人,可在他老父親的眼中,永遠是那個成天惹事生非的胡鬧兒子,縱使是文定好幾次說過老四是如何如何的幫助自己,如何如何獨當一面,可在家人心裡,依舊只當作是文定在袒護於他。
道定不滿的低吼道:「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
雷巡檢彷彿是對眼前高大威猛的柳家老三的略有耳聞,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道:「你就是柳家老四,聽說你能耐不小呀!可在老子的轄地內,還是放明白點好。」
「什麼叫明白,什麼又叫不明白,是你這麼個末九流的巡檢說了算的嗎?」道定輕蔑的挑釁引得興盛和的夥計一陣嬉笑,也讓那幾個差人怒火高漲。
「聽好了小子,別的地方怎麼樣老子不知道,也懶得去打聽。可這永安堡這菜店鎮,一日歸我制下的巡檢司管轄,雷某人的話便一日算數。再不識相,老子連你幾個一塊抓了。」
這種伎倆嚇唬那些沒見識的老百姓多半奏效,可道定根本不吃這套,非但如此,還肆意的輕聲冷笑,叫對方大為光火。
「小弟你給我下去。」眼看著場面急速惡化,文定不得不趕緊出來打圓場,向雷巡檢道:「官爺實在是抱歉,舍弟不善言辭,對您多有得罪,還望您大人有大量,別跟他一般計較。」
「這還像句人話。」終於有人出來給個台階,鬆了口氣的雷巡檢也就坡下驢,撇開暴烈的道定,與文定打起官腔,「有人向巡檢司檢舉,說你柳家的逃婦任氏又回到了柳家,而且就關在這間屋子裡面,有這回事沒有呀?」
不用費力猜想,文定便能想到是誰人向巡檢司報的案。本來不過是家事罷了,卻要將官府中人牽扯進來,文定心中對老三一家的芥蒂不由得又加深幾分。
「確有其事,人就在屋子裡,只是我以為不過家事而已,就沒敢勞煩各位大人。」
「你柳家可是本地的大家子,又是書香門第,這種事衙門絕不能置之不理,再說了本官轄下竟發生了這種不要臉的醜事,爺們面上也不好看呀!」柳家這種十幾代務農的家庭,只不過出了個舉人而已,一眨眼就變成巡檢眼中的書香門第了,真是讓人不覺莞爾。
「小人的家事,還是在自家解決的好。各位大人走了這麼遠的路也辛苦了,柳某這兒有點銀子,權且當作是孝敬諸位喝頓酒。」文定說著便拿出了五十兩的銀票。
早聽說這家大兒子買賣做的極大,沒想到竟會如此闊綽,初次見面一出手便是五十兩。
那雷巡檢吐了吐舌頭,暗自喜道這次可是讓他逮了條大魚,越發不肯輕易放手了,不但沒伸手接過銀票,還說了一大堆慷慨激揚的話,非要將屋子裡的人帶走。
「既然大人如此廉潔,柳某也不好強人所難了。」正當雷巡檢以為對方會添加數目來打動自己,不曾料到文定竟然聽話的將銀票收了起來,旁邊的衙役急的直瞪眼。
「嗯,咳咳,這樣最好,我們大家都依律辦事。丁洛,給我進去逮人。」
「慢著。」文定臉色一變,攔住正要衝進門的衙役,滿面肅然地道:「既然巡檢大人說是依律辦事,柳某便有些問題想要向大人請教請教了。」
文定的神情與剛才是截然不同,教雷巡檢好生納悶:「說吧!」
「請問大人,本案的苦主究竟是誰?」
「這逃婦是你家娘子,苦主當然是你。」
文定不動聲色地繼續探問道:「既然苦主是我,我可曾去衙門裡報案?」
「不曾。」
「既然我作為苦主都不曾去衙門裡報案,案子就根本不曾成立,難不成衙門裡連家庭瑣事也要插手嗎?」
「這,這……」雷某人一時語頓,想他一介武夫如何能說的過久經世故的文定,醞釀了半晌方才道:「這件事有關本地的風化,沒有苦主報案,本官也不能置之不理。」
「有道是清官難斷家務事,這種平常人家裡的瑣事,就是縣衙也不見得管得了,巡檢司衙門不過是為緝捕山賊強盜,盤考奸偽,設卡守關查緝私鹽私茶,抽釐收稅所設,又如何能管到這頭上來了?」說的一班官差啞口無言。
「誰說這事巡檢司衙門管不著了?」正在文定佔據上風,駁的對方無言以對時,卻有一人從旁邊拐角走了出來,文定定睛一看,與他唱反腔的正是自己的舉人弟弟。
「大哥,你怎麼忘記了巡檢司衙門還可以維護市面上的治安?這等有礙風化的醜事在轄地發生,雷巡檢自當是責無旁貸。」
「哦,是嗎?」這點文定自然也是知曉的,只是有意避開不談,不曾料到頭來揭穿他的竟是他一直當作寄托自己前半生希望的三弟。
「不錯,我怎麼忘記這一節了?」得到載定提醒的雷巡檢馬上醒悟過來,並以此向文定發難。
不得已,文定惟有祭出最後一招,使人將嚴惟中遣來的呂差官請來,因為要等文定的回執,是以他一時還不曾離去。
到底是吏部侍郎制下的差官,見識豈能是這些個鄉野武夫能夠比擬?光是那身吏部的差服,就讓巡檢司的衙役矮下一大半,一個照面下來,僅用幾句輕蔑的官腔,就讓那末入流的巡檢大人以及他那幾個走卒慌不擇路的遠遁而去。
夜深人靜,遠處傳來陣陣蛙鳴。
文定獨自徘徊在花園,這片刻的寧靜本該使人摒除一應凡愁,感應著清風明月的恬然。
然而,此刻文定的內心不得平靜,應該說自他這次返鄉之後,心扉就一直不曾得到平靜。
環境在變,親人在變,一切都變幻的太快,以至於他抬頭望向天際的明月,都不敢肯定這是否還是自己無數次嚮往著的那輪家鄉月。
「柳郎。」一道清盈的聲音將他從無盡的煩愁中抽離。
「你怎麼來了?」
光是那熟悉的聲音,文定便能猜出是何人,只見雨煙從月光中緩步出來。
「可不只是我一個人來此的,燕嫣姐姐,別藏著了,我方纔已感到你的氣息了。」
果然,燕嫣也從一側出現。
原以為只有自己獨自一人暗自神傷,不曾想卻有兩位佳人隱身於此,若不是雨煙打破這寂靜,文定還將一直蒙在鼓裡。
兩位佳人的不期而至,叫文定好生納悶,雖然有雨煙先前的提示,還是不自禁的問道:「你們這是約好了的嗎?」
燕嫣不善言辭,這種時侯一般都是沉默不語,只聽雨煙一人答道:「我們可不是相攜而來的。白天裡,我還在和燕嫣姐姐猜測,是何事讓你家人那麼心急火燎的召你回去,她可壓根沒說過會過江來探望的事。」
「你不是也沒說過嗎?」燕嫣禁不住反擊一下。
這兩位女子什麼時侯開始竟如此親密了?文定那顆久經考驗的腦袋再次感到昏沉沉。
「柳郎,究竟是發生了何事,怎得你獨自一人在此愁眉不展?」
這件事鬧的這般大,就算他不說,也一定會有人四處傳播,與其到時侯讓她們倆聽到五花八門的版本,還不如自己老實交代,起碼不會產生不必要的誤會。
文定攜二女步入涼亭。柳宅的涼亭乃是堆砌在土丘之上,站在這裡便可俯視整座柳宅。
待三人安然坐穩,文定便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向她們倆做了詳細的陳述,包括與任雅楠那樁不由自主的婚姻,那曾經使得雨煙與文定失之交臂的錯誤。
二女對文定之前的婚姻總是有所忌諱,雖然是疑惑叢生,卻始終是緘口不言,直到這次聽後才將整件事的脈絡理順,雨煙一個鬱結了將近十年之久的疙瘩,終於也豁然開朗。
原來當時只是抵不過父母之命,並不是文定有意欺瞞,奈何自己偏聽偏信,白白讓一段良緣耽誤了十年,而今還得跟另一個女子來爭奪。
而另一方面,二女又無不對那位不曾謀面的任雅楠心生欽佩,這麼一個平凡甚至平庸的村婦,竟然能掙脫世俗束縛,放下一切與心中所愛遠走天涯,這種勇氣連她們這兩個江湖俠女也相形見絀。
只是這與命運抗爭的女子,這個也許已經成全了她們的女子,真的將慘死於豬籠之中嗎?
幾近是在同一時間,雨煙與燕嫣一道開口,替任雅楠向文定求情。文定又何曾想過要取人性命,讓他煩惱的恰恰是如何來保住任雅楠與康純葉。
「有人!」
燕嫣首先發現異象,緊接著雨煙也出聲:「都這個時辰了,怎得還會這般熱鬧,彷彿有好多人在忙碌。」
不但是她們,很快就連文定也瞧見了前院星星點點的火光。
未幾,火光漸漸地多了起來,且是雜亂無章,有的往府門外急急行去,有的在府內四處穿梭,還有的往他們這裡行來。
「你到底還是把人給放了。」老三柳載定單披了件外套,怒不可遏的來到他們面前,沒有理會二女的到來,通直走向文定,上來就是一通質問。
文定似答非答地回道:「我的事無須你來插手。」
「你怎麼就是這般自私呢!我都不知道為你說了多少次,這件事關乎我們整個柳家的聲譽,憑你這樣肆意胡來,會讓我們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聲譽毀於一旦。」
自私?文定詫異的打量著自己的三弟,那個承載了自己半生期望的三弟,此番卻控訴他是個自私的兄長。
曾幾何時,那個挽著他手臂的稚弱小童,哭泣著不讓他出外謀生;曾幾何時,孤獨的文定總能為定期收到弱弟的家書而欣喜,為那略顯稚嫩卻徐徐漸進的字跡而忘卻了週遭的冷遇;曾幾何時,每個年假回鄉,總會有一隻小手拉著自己述說一年以來學業的進展。
正是這些個美妙的回憶時時刻刻提醒著文定,背後還有一大家子人在等待著自己,他不能倒下,不能在半途蹉跎。
而今,自己往昔的承諾一個接著一個的實現了,他卻成為了一個自私的人,文定覺得好笑,卻半天又笑不出聲來。這渾濁的世間,真相永遠是最傷人,夢中之人水遠要比醒來之人更幸福。
不待文定回答,載定丟下一句:「我不會就這麼算了的。」便自顧離去。
花園裡沉靜的嚇人,燕嫣與雨煙二女也不知該如何去勸說文定,只能靜靜的守侯在文定身旁。
在男人痛苦的時刻,二女也忘記了暗潮洶湧的爭鬥,相攜品味著男人的苦楚。有那麼一瞬間,雖無聲息,這三顆孤獨的心卻是緊緊的靠在了一起。
沉寂良久,文定艱難而苦澀地笑了笑,向二女道:「讓你們也跟著無趣了。」雖然是在笑,看上去卻比哭好不到哪去。
「不打緊。」雨煙輕輕撫摸著他的手掌,為他那冰冷的掌心傳達一絲暖意。
「今晚你不是平白無故佇足於此的吧!」
相對於雨煙的柔情蜜意,燕嫣的話總是透露著卓越的智慧,僅是從柳家老三的隻言片語裡,便猜到了文定此番夜遊一定不會是巧合。
原來文定恐怕這件事拖久了,退早有一日會為他們所乘,這一雙男女長時間押在柴房裡也極是不妥,暗下安排了今夜由道定送他們出府。方纔他走在花園裡便是在觀察四周,擔心他們是否能夠神不知鬼不覺的潛走,沒想到還是為人所察覺。
而今,文定也只能寄希望於自己那個最聽話的弟弟了,有趣的是,文定自己的家事,卻變成了兩個弟弟間的較量。
「哥,我回來了。」
晨間,道定興沖沖的打外面回來,通直來到文定房裡給他報喜,卻發現燕嫣與雨煙兩位姑娘坐在文定房中。
他又趕緊地往屋外退,嘴裡還叨念著:「該死該死,我什麼也沒瞧見。」
「回來,我們心急火燎地等了你一個晚上,你一回來卻裝瘋賣傻。」若不是當著兩位姑娘,文定恨不得上去擰他的耳朵。
道定聾拉著腦袋折返回來。
善解人意的雨煙拉著他在自己旁邊坐下,關心的輕聲問道:「沒發生什麼意外吧?」
「沒遇上老三派去追趕的人?」擔心了一夜竟只換回了清淡淡的「沒有」二字,這裡面一定有不尋常的地方,文定不能相信會是如此簡單。
「我一直將他們送上渡船才離開,應該已經是經漢口僱車遠走天涯了。我遵照你的吩咐,只是給了他們些銀子,也沒去打聽他們的去向,就連我也不清楚他們的下落,老三家的就更不用想了。」
「謝天謝地。」擔心了足有一夜的文定總算是可以鬆口氣了。
「瞧你這個做大哥的,只顧著自己高興,弟弟為你的事奔波了一宿,你一句關心的話都沒有。」雨煙不失時機的提醒了文定一下。
文定這才記起道定為了他的事奔波往返,整夜未眠,自己方才凶他實在是有失公道。好在他們弟兄倆出生入死,相依為命,兄弟情誼遠非旁人能比,對別人或許需要體恤打點,對道定也用不著多做兒女之態,一切盡在不言中。
大事已畢,文定渾身輕鬆了一截,送走了二女,順帶的還在附近閒逛了幾個時辰,才悠哉悠哉地回到柳宅,此時已經是夕陽西下。
剛進大門,便有興盛和的夥計迎了上來:「東家,您都去哪兒了,可是讓我們好找呀!」
「怎麼了?」
「衙門裡有人尋您,說是關於那廚子夫婦的案子,讓您去縣衙門去回話。」
人都走了,他們還能掀起什麼風浪不成,文定猜不透這裡面究竟還有何好糾纏不放的,奈何人在屋簷下,怎能不低頭,只好隔日帶上小弟以及一眾夥計往縣衙而去。
漢陽縣衙對文定來說並不陌生,想當年他還在漢口源生當從事的時侯,便經常需要往返此處,辦理各類的經商憑證,打點上上下下的官老爺。至今衙門裡的一些個老屬吏,文定還能喚的出名字來,只需再加上些禮品,馬上便套上了交情。
有道是閻王好過小鬼難纏,文定雖不知縣老爺葫蘆裡到底是賣的什麼藥,可事前準備準備總是有益無害的。
第十五集 第七章 決裂
「升堂。」
「威武……」在一片殺威棍的響動中,文定被傳喚上了公堂。
「堂下可是永安堡柳某?」公堂上的梅縣令一臉的嚴肅,絲毫不顧忌他與柳家的親情,感覺就彷彿他額頭上那塊明鏡高懸的牌匾似的。
「小的正是。」文定跪在堂下,靜等梅縣令盤問。
「你可認得身旁所跪一雙人犯?」
文定依言望去,才發現有兩個身著單衣的囚徒跪在角落,他仔細打量後大吃一驚。這二人正是那本該遠走天涯的康純葉夫婦,怎地會出現在這公堂之上,更甚者不但衣衫不整還蓬頭垢面,不過是一日不見,怎會弄的如此淒慘?
「柳某,本官在問你的話,怎敢不理會本官?小心讓你吃殺威棍。」
「回大人的話,小的與此二人算得上是故交。」
「故交?恐怕沒那麼簡單吧!」梅縣令冷笑兩聲,向身旁道:「柳舉人可在堂下?」
師爺回道:「正在堂下侯著呢!」
「給本官請上堂來。」
一陣傳喚後,載定徐徐上得堂來。
整件事毫無疑問是與老三夫婦有關,對於此刻能在堂上瞧見載定,文定也不會驚訝。
作為有功名在身的舉人,在公堂上載定不必行跪拜之禮,傲然的站立在文定身旁。
原本文定憑著他十四歲時的秀才功名也是可以不用行跪禮,奈何本朝有一則律法「非占商籍者不許坐市厘」,是以那功名早已為朝廷收回,而今變成民、軍、灶、商四籍之中最底一等的商籍。
「柳舉人,你可是本縣有名的孝廉,更是朝廷他日倚重的棟樑之材,本官相信你絕不是那種循私舞弊之徒。此番請你來核實一件案情,你不會叫本官失望吧!」
「大人過獎了,但請大人垂問,晚生一定知無不言。」
「好,你瞧瞧階下所跪二囚,可曾認得?」
打從上公堂之後,老三便認出了他那個掛名大嫂,此刻卻還要裝模作樣的去跟前瞧了又瞧,方才回話:「回大人的話,此二囚一為我柳家之逃婦任氏,一為其姦夫。」
「哼,我就說不只是故交這麼簡單吧!柳文定,你這下還有何好說的,豈不知在公堂上做偽證是要入罪的嗎?」抓住了文定痛腳的梅縣令,絕不會輕易的放過於他。
「大人。」文定還不曾聲辯,載定即便道:「晚生兄長不過是一時糊塗,此次又實乃是苦主,還請大人看在我柳家世代以孝傳家,萬望從輕發落。」
「若不是看在你柳家世代仁孝,遭受此等醜事實屬不幸,本官又何必大費周折,派人去漢口將人犯追回?」
怨不得道定將人送過江去也沒能逃脫,漢口鎮原本就是隸屬於漢陽縣衙,施行縣太爺的指令自然是不會有絲毫延退。原本文定是考慮到他們正是從江南為人押解而回,江南是不能再藏身了,打算讓他們往故鄉孝感去躲躲,沒想到還是害了他們。
本朝在通姦罪上沿襲元制,淫婦姦夫兩人杖九十,加號一個月遊街示眾。如若是衙門裡有人,能夠上下打點的話,這九十杖也就是受點皮肉之苦;可若是有人成心想下毒手,不到八十杖,再強壯之人也經受不住。
憑著那范釵兒與梅知縣的關係,文定料想縣令大人必會下狠手,只怕他們是凶多吉少了。
「這等通姦私奔的醜事竟然會出自本縣孝廉家中,叫本官顏面何存,若不嚴懲,豈不是讓人笑話我漢陽境內風氣淫穢不堪?來人呀!先給我一人賞他們二十大板,叫他們嘗嘗皮肉之苦。」梅縣令說著便抽出了一枚令箭要往地上擲去。
「大人且慢。」
這二十板下來,壯漢也非得去半條命不可,任雅楠還不得把命都給搭進去了。文定還清晰的記得任智方臨終時,自己曾向他下過保證要保護好他這個唯一女兒,雖不能常伴照料,也怎好坐視她死於堂上呢?文定下定決心,這回就算是兄弟反目,他也顧不得那麼許多了。
「本官審案,你這一介草民怎敢半途打斷,難不成還是認為本官有所偏頗?」
文定申辯道:「大人誤會了,大人的公正嚴明遠近久聞其名,柳某一介草莽怎敢枉斷大人的判案?只是這案子裡牽扯到柳某隱秘的家事,某惟恐有些下情大人並未得知,就這麼匆匆用刑,有損大人您的聲名,那在下的罪過可就不輕了。」
還有下情?梅縣令望了望堂下的載定,見他也是一臉的茫然,恐怕也是頭次聽聞,不由得問道:「有何下情,速速道來。」
文定跨步上前,指著哆哆嗦嗦的二囚道:「稟告縣令大人,據柳某所知,此二人從未曾犯有通姦罪,大人又要他們承認何事呢?」
「笑話,這任氏曾是你明媒正娶的娘子不假吧?」
「不假。」
「十年之前,她與堂下另一人犯康某不辭而別潛逃他鄉,不假吧?」
「對也不對,應該說大人所敘僅對了一半。」
文定的話讓堂上眾人有些不知所措。
「大哥,你可不能再糊塗下去了,在公堂上做偽證可是大罪呀!犯不著為了這個賤人把自己給搭進去,弄不好還要連累全家。」載定不能坐視文定越險越深。
文定冷淡地對他道:「放心,你這沒用的兄長旁的用處沒有,好在還能一人做事一人擔,這事從頭到尾與你這舉人老爺沒有一點干係。」
一席話將老三堵的是羞愧難堪,啞口無言。
「既然你如此執迷不悟,本縣也就愛莫能助了。
外間謠傳此子如何如何聰慧,不但讀書時少有所成,學起買賣後更是得心應手,如此看來也不過是街傳巷聞,不足為信,連起碼的形勢也不能識別清晰,還如何去應對各種險惡的狀況?
梅縣令並未因藐視而放鬆,追問道:「本縣可是隨時可以找出四五個人證,來證明此二囚背夫私奔,你倒說說你有何證據能還他們的清白。」
「大人舉出的人證,區區相信一定是本地有身份的士紳,所言自然是客觀公正,不會帶任何的私心,只不過……」稍做停頓,文定便又道:「大人,他們與我那些個家人一樣,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怎得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回大人的話,當年他二人並不是背夫私奔,而是區區先行將任氏逐出家門,待二人結合之時,早已與我柳家無半點干係,這背夫一罪壓根是無從說起。」
可這是聞所未聞之事,不但是載定一臉的茫然,就連站在堂外人群中的道定也是一頭霧水。
「柳文定,本官可要提醒你,一旦站在這公堂之上,講話都是要有證據的,可不是你空口白話,說什麼就是什麼?」
「大人請放心。」
文定鎮定自若的表現更是讓人捉摸不定,只見他低下身子,向跪著的康純葉輕聲交談了幾句,然後康純葉便從貼身的內衣裡掬出一張發黃的白紙來。
文定接過白紙,翻看了一陣後,又轉呈給堂上的師爺,道:「敬請大人過目。」
「這是什麼鬼東西。」白紙上沾有康純葉的汗味,那撲鼻的惡臭讓梅縣令幾近嘔吐,立馬將其交還給了師爺。
這也是無可奈何,自打被嚴惟中關押之後,康純葉就開始飢寒交迫的噩旅,多少個日子不曾洗漱,還在差役的看押下翻過多少山山水水,身上的味道自然是可想而知。這張紙也不知為他暗藏了多少時日,整個就跟他身上的味道一般無二。
「師爺,你給本官念出來就行了,咳,往台下站台,讓他們也聽清楚些。」
這張紙對師爺來講也是燙手山芋,然而既然老爺吩咐下來了,他也只能遵照施行,大聲念了出來。
「休書。漢陽永安堡柳文定,有妻任氏,婚後數載無有所出,為保香火有續,特休之。情願立此休書,任從改嫁,永無爭執。委是自行自願,即非相逼。恐後無憑,特立此文約為照。立約人:柳文定某年某月某日。」
那散發惡臭的竟是一紙休書,頓時堂上大多數人都呆楞住了,這任雅楠竟然已經是柳家棄婦,這通姦罪自然也就說不過去了。
柳載定直呼不可能。梅縣令則悶聲不語,顯然這件荒唐的官司將他的處境逼迫的十分狼狽,兩個無罪之人竟被自己關押了一宿。
「師爺,你仔細給本官驗看驗看,這份休書有沒有問題?」
縣令有命,做師爺的自然不敢怠慢,靜心下來從方方面面查驗真偽,憑藉著多年的經驗如實稟告,這份休書不論是從泛黃的紙張,或是墨跡乾涸程度上,都不似近年之作。
看來此案不過是誤會一場,兩個無罪之人險些被當堂杖責而死,梅縣令的臉上要多難看便有多難看。
氣極之下,他也忘記了之前向載定夫婦做出的承諾,對柳家老三訓斥道:「胡鬧,以後先弄清楚再來報官。」說完便拂袖離去。
得到縣令暗示的師爺則代為宣佈兩位人犯當堂釋放,頓時跪在堂下的文定鬆了口氣,雖然在堂上他說的是大義凜然,然而原先他心底也是七上八下,沒有必勝的把握。
載定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一半是氣憤一半是難堪,從此以後,他與大哥的兄弟情誼算是徹底走到了盡頭,羞憤下也草草離去。
此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好容易才將康純葉二人從閻王殿上救下來,文定不敢耽擱,顧不得他二人週身的疲憊,指示道定速速送走他們,還囑咐一直要將人送出了湖廣境內,方才允許他放手返回。
衙門不遠處已有馬車備著,夫婦倆穿著興盛和夥計為他們購來的新衣,臉上還掛有在縣衙裡留下的傷痕。此番雖說是經歷了許多的磨難,遭了不少的罪,可總算是讓夫婦倆看到了光明的前景,憑著文定交與他倆的休書,日後夫婦倆再也不必整日擔驚受怕,東躲西藏的過日子了。
臨別在即,此生他們或許再沒有碰面的機會了,任雅楠早早地藏身車內,她與文定實在是無話可說,平白掛了幾年的夫妻名分,話不曾有過三句。
一直以來,柳文定這個籠罩著自己的枷鎖,使得她生生受了幾年的活寡,之後又顛沛流離四處漂泊,不但生活不定,還錯過了老父的喪事,如若是說起先在外面的幾年,康純葉還存有內疚,她則不曾有過絲毫悔意。
此次被抓也是料定必死無疑,誰曾想幫自己逃脫了必死劫難的,竟會是這個長久以來時常在黑夜裡出沒的夢魘。
那根深蒂固的夢魘已使這個普通的民婦不堪負重,終日為其糾纏折磨,真實的文定反倒不能替代,那個由任雅楠自行杜撰出來的幻象在其心目中那揮之不去的形象。眼前這平易近人、不記前嫌的文定,反而是讓她覺得不真實。
當然這種十數年的隔閡,自不是三言兩語能夠釋懷。
文定也沒打算過要改善二人的關係,只是過去將一包銀子交付予康純葉,並戲言道:「上次你二人不辭而別,我一直便覺著遺憾,這一回總算是得以彌補,能夠當面告辭了。」
康純葉的眼眶裡噙著淚珠,哽咽的說不出話來,一扭頭鑽進了車裡,若是再待下去,他自己都將瞧不起自己。
「動身吧老四,切切記住一定要送到安全的地界,你再回來。」
道定上一次算是栽足了面子,此番憋足了勁,保證道:「嗯,放心吧哥,這一趟我再也不會出任何岔子了,不然我就把自己的頭擰下來,或者是乾脆買塊豆腐撞死。」
道定還要下些毒誓,文定卻已催促起來:「去吧!我相信你就是。」
當車輪滾動起來的時侯,馬車一側的簾子悄悄拉起了一小角,一道柔和的目光飄了出來,逕直瞟向文定。
背後一雙敦實的大手揉住了她的肩膀:「怎麼了,在看些什麼呢?」
任雅楠搖搖頭,柔聲道:「沒什麼,只是想最後再看一眼這裡。」
望著那遠去的馬車,文定總算是鬆了口氣,自打他收到嚴惟中這件意外的驚奇之後,他便不曾有一夜是睡踏實的。
「柳朝奉,恭喜你總算達成心願。」
文定回過頭發現,打斷他思路的正是適才那位站立在梅知縣身旁的師爺,趕緊道:「馬師爺,一切還虧得您照應。」
「唉,說哪裡話?我們可是多年的交情,想當年柳朝奉可是我們這湖廣境內一等一的朝奉,出自你手下的東西,誰還能瞧出不是來嗎?」
那紙休書不過是文定事先用褚石、茶水、煙薰水偽造而成。
知彼方能識彼破彼,當年文定師從劉選福劉朝奉時,便聽過他老人家的訓導,這造假之工藝日新月異、層出不窮,而作為他們鑒別真偽的朝奉,若僅是死守著從師傅處學到的本事,不及時的獲悉行業的新動態,便難以長久的立足下去。
文定遵照師傅的訓導,一直以來不但識貨辨偽,還收集有關偽造的各類消息,千方百計從那些造偽之人手裡獲取那些個不傳之秘,以此來充實自己。雖不敢說對各類造假工藝如何的嫻熟,起碼多數從事此行當的二流之輩都不如他。
多年以來他雖是識別出無數的偽作,可這卻還是他做的頭一件,若不是為了保住二條性命,而載定夫婦又是步步緊逼毫不放鬆,他是絕對不會出此下策的。
然而這事也不是沒有破綻,梅知縣或許不知道文定的底細,可他身旁的馬師爺卻在漢陽縣衙做了不下二十年的刑名,與文定打過多次交道,對他的來歷是知之甚詳,如若不是事先將他疏通妥當,保不準便會露出馬腳來。
說來也是可笑,柳載定一向瞧不起行商之人,對文定從事的營生視之為賤業,是故也所知寥寥。親弟對自己的瞭解竟不如一個不相干的外人,文定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自嘲。
「馬師爺的好處,柳某自不會忘記。這裡一點小意思,還請馬師爺帶回去,替區區招呼招呼衙門裡的弟兄們。」
而今的世上,大凡交情不過都是靠錢財鋪路得來,要堵上衙門裡上下的嘴巴,更是短少一處都不行。深諳此道的文定,可不像那自視甚高的弟弟,只與那為首的縣令拉攏關係就是梅縣令本人,若是將下面人得罪光了,這衙門日常的事務也是難以開展,更別說是載定與縣令之間還隔著幾層的關係了。
馬師爺起先還矜持不受,沒推讓兩回,便笑瞇瞇的將之納入懷中。
雖說是逃婦的問題已然過去,然而文定兄弟之間的那層窗戶紙卻再也不能彌補了,若文定還住在土庫灣,彼此見面總是難免尷尬。
為了不使彼此難堪,文定索性讓夥計們悉數搬出柳府,去漢口鎮暫歇。他自己呢,告別了依依不捨的母親,也渡江去了漢口,只等道定返還,便動身回大理。
好男兒志在四方,李氏清楚這個自己最喜歡的兒子,不會老老實實守在自己身邊的。他那顆曾經容易滿足的童心,已叫外面的花花世界給帶野了,不甘心再守著幾畝良田了此餘生。
俗話說兒大不由娘,雖有些個傷感,總是無可奈何之事。好在這一回他帶回來的兩位女子都讓李氏中意,只盼著兒子能夠早日開枝散葉,衍生自己的家庭,也就足以慰藉一個母親畢生的心願了。
考慮到家裡不和諧的現狀,臨走之前,文定也做了諸多的安排。
他料想如今這家裡數房勉強湊在一起的局面,終不會長久,他與道定出門在外倒還罷了,老實本分的二房是萬萬鬥不過三房的,為了柳以定一房日後的生活,也為了顧慮到李氏老來的生活,文定暗暗給老二留下了一注銀子,讓他留做應急,切不可拿出來算做公用。
雖然日後的變故誰也猜不准,可他也只能做到這份上了。
這世上之所以會有那些的難過,不過是因為人們在乎所失去的,當初文定的確是對老三的變化而難過,可當他們真正徹底撕破臉,那種難過反倒是減輕了。
對文定而言,人世間最深的敵對便是漠視,當對方的人或事對自己來說不存有絲毫的意義,那時侯難過也是有限的緊。
比如說,現今頂讓文定煩惱的,便是要考慮如何去面對燕嫣與雨煙二女。當那些個緊迫的麻煩漸漸遠離,他們三人之間糾纏不清的糾結便又凸顯起來。
之所以難辦,便是因為對文定來說,燕嫣與雨煙是同等的重要,感覺上的差別,細微到他自己都發覺不出來。取捨不了這個,也割捨不了另一個,唯一能做的便是無期限的拖下去。
當局者迷,以前遇到旁人有此困疚,文定總是規勸不可如此拖泥帶水,舉棋不定到最後只會傷害了所有人。可當這等事情降臨到他自己的頭上,他依然是無能為力,懦弱的迴避抉擇。
漢口鎮,現下是文定既嚮往又害怕的地方。
然而天有不測之風雲,無常的世事總叫人難以捉摸。文定以為水火是不能相容的,可讓他不曾料到的是,當他率先去燕府探望時,在燕嫣的閨房裡看到的竟會是她二人,安靜的在一處比對探討著刺繡。
當她們出現在他面前時,好像發生什麼他不知道的變化似的,兩個人顯得格外親密無間,商量著針線該如何的穿梭,該如何的搭配不同的彩線,就好像那些個尋常的閨中小姐妹一般,完全沒有起先的尷尬與拘束,反倒是文定變成了礙眼的多餘人。
再後來,不論是文定找哪一位出遊,總是得約上另一位方才能成行,有兩次文定沒叫上另一位小姐,這一位也好像賭氣似的不肯出遊。
一連幾日下來,教文定好不納悶,一定是有什麼自己不知道的秘密在她們間發生,可是不論文定如何旁敲側擊,就是無一女肯道出答案來。
問到雨煙頭上,她還只是閃爍其詞,問到燕嫣那兒,索性來個不理睬,叫文定愈發的好奇。
好奇歸好奇,值得慶幸的是文定所擔心的困境似乎倒未曾出現,三人而今好似三位一體,有時聚在一起聽雨煙奏樂,有時遊玩這附近的山川湖泊,日子過的別提有多自在。
轉眼半月,道定也到了漢口與他們集合。
道定與兄長匯合之後,興盛和的一干眾人也隨之起程。
那些從雲南帶來的禮物悉數換成了在漢口購進的貨物,雖然那邊的買賣一直是相當順暢,興盛和勉強也可以算得上一家大字號。
然而文定深知,那些產茶的地盤早已被幾家大的茶商瓜分乾淨,剩下的雖然不是沒有,卻也是不多,再往後,興盛和在茶葉買賣上發展的空間必然是有限的緊,要想擴展商舖的業務,就得另尋出路。
人無遠慮便有近憂,很早之前文定便開始思索這個問題,如何才能從別的方面發展,做買賣就是要想在別人前面,先想到的人才能成就一番事業,如果只跟在別人後面,便只能是別人吃肉你喝湯。
此次他在漢口除了陪燕嫣她們遊玩之外,便是去碼頭貨櫃轉悠,挑了好幾種文定看來有前景的貨物,每樣進了少許,預備在大理試銷兜售。
如若是反應不錯便立即遣人購置,反正興盛和在四川境內有分號,到時侯一份飛鴿傳書,即可以讓分號過來也極是方便。
想當初,文定花重金養那些鴿子的事,還讓好些夥計有想法,認為是多此一舉,徒費錢財,可真到那些小玩意派上了用場,一個兩個嘗到便捷的甜頭,便不住稱讚文定是有遠見。
作為興盛和這條船的掌舵人,文定可以聽取下面人的各種意見,集思廣益才能開拓進取。然而多年的經驗也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聽取並不是事事依著他們來,如果沒有自己的判別,自己的主見,那樣只會讓這艘航船在原地打轉,而不能朝著目標前行。
第十五集 第八章 禍盡福來
「哥,那兩位姐姐怎麼沒有跟著一道過來呀?」
回來的人數與去的時侯一般無二,讓道定好生奇怪,依原先他的猜測,就算不是燕嫣、雨煙與他們一塊回去,起碼也應該有一人同行。
「她們在中土還有一些未了的私事,說好等二人將事情處理完了後就來,過不了多久便會跟上我們的。」
原來是早有安排,道定恍然道:「以她們兩人的輕功,搞不好還會在我們前面回到大理的呢!」
這不是沒有可能,心情不錯的文定戲言道:「所以我們就不可再耽擱了,不然叫她們笑話我們是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你哥的面子可就有些掛不住了。」
「嗯,特別是不能叫王嫻那丫頭笑話。」道定很是認同兄長的戲言,煞有其事的向夥計們道:「都給我打起精神,我們可是要回家了。」
夥計們傳來陣陣歡呼,這段日子下來可是讓他們憋的夠嗆,說到底還是大理的山山水水方才讓他們覺得安心,這地方就算再怎麼好,也不能讓他們適應。
十年一次的探親,了卻文定一樁長久的心願,期間發生了不少的事,有喜有憂,有欣喜也有難過,好在開心的事已然成美好的回憶,難過的事也已經雨過天晴。
下四川,走古道,文定他們沿途走訪了數家已有的分鋪,考究經營的狀況,業績的優良,又相繼相中了幾處地方,預備開設新的鋪面。
地方大多選在茶馬古道的周邊,既可以及時的補充馬隊的給養,又可以根據不同分鋪回饋來的市面資訊,及時調整貨物的種類,將馬隊的效用放大。
「東家,您可回來了,我正預備寫封信,讓只飛鴿給您帶過去呢!」
「怎麼了?」
剛回大理,疲憊不堪的文定還不曾休整,齊大叔便心急火燎的找了來,二話不說拽住他即往書房裡行去。
「究竟是怎麼了?」齊大叔不是那種一驚一乍的人,如此唐突的舉止必有了不得已的隱情。
「東家,連城那邊情況不妙,魯智土司的家兵為朝廷出力鎮壓反叛,卻吃了不小的敗仗,損兵折將不說,那些覬覦其領地的土司們也趁火打劫,現在是連連敗退,處境堪憂。」
「怎麼會這樣?」以魯智的老謀深算,怎得會有此一著?文定前思後想也只能推測出,還是因為前段日子他那不爭氣的弟弟魯隘耗費了他的精力,顧此失彼方才落得此番狼狽。
按慣例,為了維護公正無私的形象,這些個土司間的爭鬥,朝廷是不會參與的,頂多不過是在其他方面施壓。可文定卻不能袖手旁觀,不談他們私人之間的交情,就是兩家在當地的利益也可謂是禍福與共,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趕緊著,讓附近的幾家分號籌備三萬兩銀子送過去,打仗沒銀錢使可不行。再給我往葉土司家送份厚禮,只要是葉土司能出面,這局面就可以緩轉下來。」
魯家不過是傷了些元氣,根基還擺在那裡,如若能再加上葉土司,這兩位數一數二的土司站到了一處,即便是再鹵莽的土司,也得掂量掂量自家的實力,考慮考慮失敗的下場。
雖說這戰場、商場各有所屬,那遠方的硝煙離大理也是遠隔千山,不下萬里,然而卻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土司間的此消彼長,勢必將影響雲南商界現今的格局,如果魯土司倒台,文定相信大理城裡不知會有多少商人會暗下慶幸。
不論是作為朋友,還是作為生意上的夥伴,文定都必須得力挺魯智撐過當前的難關。
「還有一件大事更加嚴重,甚至是關乎生死。」
齊大叔的吞吞吐吐實在是令人疑竇叢生,文定再三的追問下,終於道了出來:「我收到消息,前幾日山裡發生大事了,阿努顏領著僰人造反,殺官差打縣衙,聽說是見到漢人就殺。他與我們的關係這裡許多人都清楚,若是弄不好,連我們也要折損進去。」
「造反?」文定不由得大吃一驚。
那個一僰族巫師在文定所認識的僰人中是頂頂聰明的,當年若不是他的襄助,自己弟兄就死在那不知名的小寨子裡了,當他的生意剛起步的時侯,阿努顏也幫了不少的忙,他怎麼也會傻的去與朝廷的大軍作對?
文定向來以為這種雞蛋碰石頭的傻事,只有那些個為權力所誘惑的土司老爺才會去做的,憑著阿努顏對漢書漢文的精通,他對大明朝廷的實力應該是比其他人要清楚許多,怎得也會有此不智之舉?
接著,問題的嚴重後果已經讓文定心驚膽戰,這些年來惟有他與僰人的買賣做的多做的好,大理城內的許多商家都知道僰人巫師與他堪稱莫逆,只要有那麼一兩個心懷叵測的商人稍稍做番動作,文定便會萬劫不復。
兩種族群文化習俗都大不相同,人們生活在一處,誤會非但是難免,甚至還會累加,謠言傳的多了,總有一天會產生種巨大的合力。
大多數在雲南生活的漢人都相信,那些居住在山區的僰人凶殘成性,對他們是既害怕又厭惡;而僰人眼中的漢人,也好不到哪去,因此雙方的磨擦是長年不斷,衝突時有發生。
終於,彼此的仇恨已不能再承載下去。
「東家,您要盡快拿個主意呀!不然到時侯等官府找上門來,我們可就被動了。」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文定忍不住再一次暗自唏噓,剛回大理就遇上這等事,叫他如何是好呀?
「我們興盛和的買賣有一半是在僰區,其他的也是與之有莫大關聯,就是與他們撇清干係也得損失慘重。再說,就算朝廷一舉拿下了反叛,日後的情形也是昏暗不明,別的鋪子一定會趁虛而入,與我們爭奪當地的買賣,如果再打上個十來年,這條線便算是徹底斷了。」
在形式不一的各類反叛中,山區的叛亂最是難以平復,常常是彼進他退,彼退他進,這樣來來往往你爭我奪的,打上三五七年完全是可能的。
「唉。」短短時間內,這已經是文定第三次歎氣了。
「東家,要不我們趕緊著去沐公府上下打點,提前為將來做準備,把我們是如何結識阿努顏,又曾有過那些次的接觸,一股腦在公爺府存底,到時侯怪罪下來,有公爺府裡的人替我們撐著,應該能矇混過去。」
「不成。」文定搖搖頭,拒絕了齊大叔的建議,「這些年我們與阿努顏合作多次,對他那裡的環境、人員都十分清楚,到時侯如果公爺府讓我們出賣阿努顏,可如何了得?不論如何來說,他總是對我有恩,這種不仁不義的事我是做不出來的。」
一席話說的齊大叔老臉騷紅,這阿努顏也曾救過他的老命,他又怎能如此自私呢!他一咬牙一跺腳道:「要不,索性我們就繼續與阿努顏合作,反正這雲南境內與反軍做買賣的商人多了去,也不在乎多我們一家。萬一朝廷追查起來事跡敗露,我們也可以躲進大山,有僰人做我們的退路。這些年官府對待僰人的事,我看在眼裡也是十分憤怒。」
作為經常與僰人打交道的他們,自然也深諳僰人並不像外界傳說的那般。
「唉。」齊大叔冷不防蹦出的想法,卻將文定嚇個不輕,趕忙阻止他再往下說:「就算私交再好也不過是個人小利,怎能超越國之大義?我既為大明子民,對不起朝廷對不起宗廟的事,絕對是不能幹的。既然阿努顏扯起了反旗,我們便不再是朋友,雖不至於去害他,可也再不會與之發生關聯。」
文定的話十分肯定,從今往後,興盛和便與阿努顏徹底斷絕關係,那條線上的買賣也在最短的時間內撤了回來。雖然此舉對興盛和而言,無疑好似割肉,可非常情況下也惟有如此了。
然而實際的情形卻要比想像的複雜得多,文定竭盡所能想要斷掉這層聯繫,阿努顏還有他那班手下卻不肯答應。
這幾年裡,僰區的必需品多是直接拿山裡的物產與興盛和交易,這種信任一方面使興盛和壟斷了僰人購物的市場,一方面也壟斷了他們出售的市場。
一旦興盛和中斷了與他們的交易,便使得他們非但得不到生活的必需品,也讓山裡生長的產物爛在手裡,這種打擊要比朝廷官兵壓境還要來的可怕。
是以興盛和的馬隊僅僅一月不入僰區,便有人找上門來。
這種情形,文定打從下決心起就料到了,可就算是早料到了,也無妥善的應對之法,只能暫且採用拖字法,什麼市面上物價上揚貨物脫銷,他們難以湊齊到山裡需要的必需品;什麼青海局勢動盪,人手都被抽調到那邊應急;再不行,索性避而不見,讓夥計替他擋著。
這等伎倆應付那些普通的僰人還湊合,直到後來焦急萬分的阿努顏親自出馬,文定便不能再推脫了。
今非昔比,阿努顏已是朝廷在雲南境內通緝的頭等重犯,大理屬朝廷府衙重地,城內的官兵捕快不知凡幾,當文定見到他時,驚訝的半晌說不出話來。
阿努顏也不張嘴打破這寧靜,一雙眼眸直直的打量著文定。
本就心存愧疚的文定,哪好意思再與他對視,趕忙出言掩飾自己的窘迫:「法師,這大老遠的路怎好意思勞煩您跑來一趟,這一向可好?」
阿努顏並未回應文定的寒暄,通自道:「柳老闆,柳兄弟,你我認識有多少個年頭了?」
「咳,咳,有十來年了吧!」
「十年。」阿努顏長歎道:「人生匆匆,轉眼就是十年過去了,當初正當壯年的我而今已是老暮,柳兄弟你還是年輕的很。」
「哪裡,哪裡,法師並不顯老。」提起以前的舊事,讓文定更是無地自容。
「這些年,興盛和的買賣做的越來越大,名聲也越來越響亮,柳兄弟吃過的那些苦頭總算是值得。」阿努顏用這樣閒述家常的口氣,講敘文定的成就,遠要比控訴更加犀利。
「這些年多虧法師照應,不然區區此刻還不知在何處求生呢!」
「柳兄弟,這些年來並不是沒有其他的商家聯繫我們,有的來自昆明,有的來自楚雄,有的還來自大理。他們中有的拜託各種關係輾轉找到我,有的甚至直接將東西拖到了山寨門口,都是期望著能夠與我們做生意,可我從不曾答應,知道這是為什麼嗎?」阿努顏話鋒一轉,變得咄咄逼人。
「有賴法師抬愛。」
的確這些年,旁人見文定有如此廉價穩固的貨源,怎能不心有所思?有許多人動過類似腦筋,可都不曾得逞,使得雲南境內的所有商人對文定刮目相看。
「私人的交情倒還在其次,柳兄弟買賣做的這般大,一定也是深有體會,當我們站在一定的位置上,個人的喜好許多時刻是作不得準的,權衡整體的利弊,方才能作出正確的決定。真正堅定我信念的,是打從一開始你便誠懇對待我們,沒有像其他漢人那樣表面說的光亮,心裡卻儘是些花花腸子。阿努顏輕易不與漢人結交,一旦認準了也就矢志不渝,絕不變卦。」阿努顏的話讓文定無言以對。
兩個精明且豁達的友人碰在一起,說話都不必藏掖著。自從由黃清草結緣開始,二人之間便知無不言,雖然十年的時間裡認真細數,他們也不過是見過十數面,可這種友誼卻要比大多日日相見的閒人來的深刻。
文定沉吟不語,腦海裡翻騰的卻是往昔那些和諧的畫面,真不知如何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柳老闆,我們一向合作的非常默契,貧苦的我們短少不得那些生活必需品,相對的,你的買賣也離不開山裡的產物,這對你我雙方而言都是有利無害的事情,為何卻要為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打亂了我們之間長久的協作?」
「法師,哪怕是今日,我仍舊是將您當作我柳文定的至交好友。在商言商,有銀子賺誰不心動呀!更何況法師手上的物產,於興盛和而言至關重要。」這些日子為了找補空缺的貨源,文定忙得是焦頭爛額的。
雖然文定未曾明說,阿努顏也非常清楚問題的糾結在何處。只是到了這個時侯,他能相信的漢人實在是沒剩下幾個,而像文定這樣能夠助山裡度過難關的商人,更是再無旁人,他不抓著文定不放又能如何呢?
「柳老闆說的好,在商言商。你一個商人只管做你的買賣,什麼對你有利,你便做什麼,這打仗的事,你管那麼許多做甚?」
無論阿努顏如何說,文定始終不肯應允,這等若是放在那位李二桂表兄身上,保管是求之不得,然而文定卻寧可捨近求遠,也不做這危害大明的勾當。
阿努顏走的時侯很是決然,文定知道這算的上十年的朋友,自己是徹底給得罪了。
讓他極為難過的是阿努顏對自己一直是有情有誼,當初他與道定來到這人地生疏的雲南,既沒有本錢又沒有故人,什麼都不是,差點還死在那偏僻的山村,是阿努顏在憤怒的村民中救下了他們,保住了兄弟倆的性命;又是他為文定無償提供了黃清草,讓他賺入了進雲南後第一注大筆銀錢,在雲南商界嶄露頭角;仍舊是他,十年如一日的信任自己,將全族往來的生意交付自己,即使別人開出再優厚的條件也不曾動搖。
這份友誼是文定進入雲南後,收到的最珍貴的禮物,而今在阿努顏最艱難的時刻,自己卻背棄了他。文定深惡自己的不仗義,卻又不能容許自己因私廢公,為了個人的得失而背叛朝廷。
三綱五常,國之基石,如果人人為私利可以背棄禮法,乃至危害朝廷,那還有何法紀可言,如何能長治久安,如何能使中華得以延綿?
幾度權衡,幾番掙扎,文定也是不改初衷,只能是開罪這位有大恩於他的僰人法師了。
決心是不會動搖,可心裡的絞痛依舊沒有得到絲毫減輕。
文定犧牲巨大的利益,放棄了興盛和賴以根本的貨源,甚至開罪了上十年的老朋友。然而事情卻沒有那般容易,沒過幾日,便有昆明來的差人拿著沐公府的公文進了大理知府衙門,未幾,文定便被押往昆明,銀檔入獄。
做買賣做到二度身陷牢籠,文定自嘲也算是不虛此生了。這次入獄可非比上次剛開始那陣辛苦,文定人還未到,昆明衙門裡的上上下下都被打點到了,雖是在蹲大獄,文定卻無絲毫不適。
吃的穿的有專人伺侯,文房四寶一應俱全,除了不能在大牢裡談買賣外,其他的什麼都不缺。就是買賣文定也沒耽誤,一直在用書信來與外界聯繫,那屢建奇功的鴿子又一次充當了重要的角色。
這次的叛亂延及雲南全境,乃至到了四川,當今聖上甚為震怒,指派各地軍政兩級首腦不惜一切鎮壓此動亂。
作為世守雲南的沐公爺親自領兵在外平亂,文定的案子也就給拖了下來,那些得了好處的官員們並不急於審理這件案子,一直將文定穩在牢房裡,好吃好住地供應著。
外面的局勢晰息萬變,文定卻日復一日的枯坐在大牢裡,既是無聊又是無奈。
僰人的反抗,正如文定當初所料到的,起先聲勢浩蕩,打了官府一個措手不及,挾著僰人與漢人間多少年累積起來的怨氣,大有一發不可收拾的態勢。可當那些被打懵了的官軍緩過勁來,兵力、訓練、裝備上的優劣勢便顯現出來了。
僰人的優勢在對地形的熟悉,可哪怕是當年的大理段氏,也沒能抵擋住頭次來到雲南的沐國公,以及他率領的幾十萬明朝大軍,更何況沐公府在雲南沉浸百年,對這裡的山山水水的熟悉可說是與他們不相上下,僰人對地理上這點優勢也蕩然無存。
這場叛亂又是以僰人反抗為號召,雖然能迅速的召集起散落於各鄉寨的僰人,可於其他族的百姓而言並無甚必然的聯繫,也難以順應起事。
如今的雲南,僰人在眾民族中占的比例並不廣闊,不過是在中慶、楚雄、大理、永昌數縣群居。剛開始那陣,楚雄、水昌便為他們所得,也想要攻擊大理,並以此為基石分割整個雲南,然而城內的官兵太過眾多,僰人吃過一次虧,再也不敢輕易冒險了。
不到兩個月,楚雄、永昌便為沐公爺給奪了回來,將他們趕進了大山之中。
這是一場未曾開打便已告失敗的戰爭。文定一時悲由心起,最最可憐的還是那些僰族裡的老人小孩,一場戰爭下來,勝利者自然是要享受成功,失敗者的日子難免要比以前又要壞上幾分。
「該死的奴才,我們在外面與那些下流種拚死拚活,你卻在背後與逆賊暗中勾結,自己說,該當何罪?」
雖然以前沒少與國公府打交道,可這還是文定頭一次見到沐國公本人,威猛不凡的國公爺一開腔便對文定惡聲惡氣,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也難怪,若不是雲南境內的僰人搗亂,他這堂堂國公爺也用不著辛苦奔波,吃些苦頭倒還罷了,連朝廷上對他也極是不滿,十數萬官兵駐紮於此,竟然對叛逆一事事先無絲毫警覺,事後又連連丟掉幾座官衙。
若不是他沐家在京城的口碑人緣向來不錯,又及時上上下下打點,這一回的事情興許就得鬧大了,現今沐公爺耳中最是聽不得僰人二字。
「國公爺明查呀!」早有人向文定報告了國公爺新近的忌諱,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小的以前的確是賣過東西給他們,可那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當時他們還並未露出造反的跡象。小的生性愚鈍,就想著要賺進多少銀錢,也沒敢往這方面想,自打叛逆扯起反旗之後,小人就再也不曾賣過他們一顆鹽粒。」
「哼,除了銀子,你們這些該死的商人眼裡還能看到別的嗎?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種道理難道就一點也不明白嗎?」
盛怒之下,沐國公將罪名禍及整個雲南商界,殊不知雲南境內最大的商戶便是沐國公自己,當然這些事文定不敢當面指出,只能唯唯諾諾的自認罪孽深重,但請國公大人看在自己及時改過,能大人有大量放他一馬。
國公爺自然是不會應允,吩咐下去先打五十大板,再押進大牢繼續侯著。
總算是興盛和事前的準備做的充分,執法的人收了好處,下手是雷聲大雨點小,並未傷著文定。
又不知繞了多少關係來搭路子,總算如願買通了國公爺身邊最得寵的如夫人。
幾次三番枕邊風吹得那國公爺沒了脾氣,再加上前線捷報頻傳,有那些戰功做底,聖上非但未懲治於他,反而是褒獎有加。
一來二去怨氣沒了,也就能平和的看待文定這件芝麻綠豆般大小的案子,證實文定的的確確是及時與叛逆劃清了界線,不曾襄助阿努顏對抗朝廷。又過了數月,等一切風平浪靜之後才釋放了他,當然在釋放之前還罰了一大筆銀子。
這場官非下來,前前後後使得銀子抵得過興盛和一年半的收益,好在付出的沒有白費,總算是將人給保了出來。只要人出來了,那些身外物又有什麼好計較的呢!
這半年的日子可是將文定憋苦了,一朝得解脫,他便星夜兼程往大理趕。
在獄中他一直有收到齊大叔與道定發來的書信,從上面看興盛和的運作一直正常,與他在的時侯沒什麼差異。
時而昆明分號的管事也會去獄中探視,給他帶去各類的消息,也沒什麼不對之處,可文定老是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
他們來信或口敘傳遞的消息太過順暢,順的有些不真實,要知道畢竟是他這個商號的首腦入獄,再加上以前堅實的貨源又變得雲霧迷檬,照理來說,商界那些如狼似虎的老闆們,不可能一點表示也沒有。
商場如戰場,當你的買賣開始走下坡路時,那些平日裡稱兄道弟的商友轉過頭來,很可能便是先行對你下手的人,將希望寄托於他們的仗義相助,實在是渺茫之極。
果不其然,當文定回到大理城內時,他們善意編織的一切謊話便失去了效用,事實都呈現在他眼前,一覽無遺。
原本該掛著「興盛和」匾額的門框上,已換成了別家的招牌。看來情形比文定預計的還要嚴重,連總號都保不住了。
當他走到總號後面的家宅時,裡面一派雜亂的景象,有幾個下人將柳家的傢俱擺設搬了出來,在門前挪出一塊空地來,等待著過路人詢價。
有些來掏便宜貨的百姓已經開始與下人討價還價,有些精明的小商販並未著急下手,而是作壁上觀,等待著價碼降下來。
文定通直走到屋子裡,想找到齊管事和道定,但那一老一少始終不見蹤影,卻意外的碰到了燕嫣與雨煙。
二女不但依約而至,而且還是相攜而來。更讓文定吃驚的是,雨煙換下了她一貫優雅高貴的裝束,燕嫣也脫下了她常穿的潔白衣裳,如今皆換成了一身家居主婦的打扮,領著下人們清理府裡的各式家什,清掃宅院。
讓文定忍俊不住的是,她們手忙腳亂的,一點不像往日裡鎮定自若的模樣,丫頭們看上去比小姐還要著急,圍著她們團團轉。
那一張張伶牙俐齒都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一會兒建議這裡要怎麼怎麼弄,一會兒那裡要如何如何下手,個個都在極力表現自己,本就腦袋發麻的二位小姐,頓時愈發地糊塗了。
這場面別提多有趣了,文定心中的那股幽怨之氣,也隨之煙消雲散。
「文定。」雨煙頭一個發現了他,甩開身邊那幫唧唧喳喳的小麻雀,疾步來到文定跟前,「這回又吃盡了苦頭吧!可把人家給擔心死了。」
「沒事,在裡面吃的好住的好,又難得的清靜,別提有多舒服了。」
這倒是實話,比起以前在外面風餐露宿來,那大獄裡高床暖枕,的確不算是什麼吃苦。
聽到文定這般說,雨煙心裡總算是寬慰不少,可想想眼前這一派倒瓦的景象,又叫她如何能開心起來呢?
為了湊齊銀子救文定,他們不但將鋪面盤給他人,田產換了名字,連這座宅子也不得不轉手於人。這一場官司下來,文定就變成了一貧如洗,可真是聚難散易。
雨煙面有愧色的道:「柳郎,都是我們不好,你辛苦置辦起來的家當,不到一年就讓我們敗了個乾淨。聽齊大叔說,現在帳面上只剩下幾千兩銀子了。」
「說什麼呢!當年我開始闖蕩雲南的時侯,身上只有幾百兩銀子,來到這裡人生地不熟,只有道定陪在我身旁,現而今……」文定邊說邊將雨煙與燕嫣拉近,將她們的小手握在自己的掌心,和聲細語的向她們二人道:「現在我身邊還有你們倆。」
三人相視而笑。
風雨過後的彩虹,方才是最美麗動人的,一次的失敗並不意味著生命的終結,而那個即將建立的小家庭,又一次為文定提供了原動力。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