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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賈人生1-15集(全書完)》第4章
第十四集

第一章 連城土司 第二章 山賊來襲 第三章 危機重重 第四章 連城風波

第五章 蕭關故人 第六章 重逢古道 第七章 大理閒情 第八章 哀痛真相

第十四集

第十四集

第一章 連城土司

在橫斷山脈的高黎貢山、碧羅雪山、梅裡雪山之間盤旋著一條狹小的驛道,它險峻高聳且歷史久遠,穿行於金沙江、瀾滄江、怒江三條流域之間,藏匿於高山密林深處。

嚴格說來,它不能算是條驛道,只是一條隱秘的山間小路,一峰接連著一峰,一路上是千山萬壑,險象叢生。然而它又的的確確是一條商道,且千百年來從未曾有過間斷,長年累月都有不畏險阻的商隊由此經過,為了追尋那誘人的財富,為了追尋自己心中的夢想,哪怕前途有再多的險阻也依然是義無反顧。

整條商道絕大部分隱藏在陡峭跌宕的深山峽谷之中,一側是刀削斧劈般直插雲天的山峰,另一側則是萬丈懸崖,還有那洶湧咆哮的峽谷大江在腳下蔓延。山連著山,波接著波,連綿無邊永無窮盡。無數代的馬伕背夫手抬肩扛,在最艱苦的環境之下,用一個個血肉之軀,將那些比身子還要高大的貨物送到目的地。

生命在這裡是如此的脆弱,駭人的勞苦使許多人未到終點便倒斃於途中,萬丈的懸崖下那些絕望的哀鳴聲從不曾間斷,雪山上遍佈的雪窿就如同無數個隱秘的殺手,不知使多少冤魂永伴那白茫茫的雪山,甚至於一陣大風吹來,都會使他們僵凍而死。

任憑背夫們如何的經驗老到,如何的謹慎小心,天災人禍仍舊是隨時會奪走他們那渺小而勞苦的生命。在打箭爐境內的大風灣,有一處地方名曰「白骨塔」,便乃是人們為沿途亡靈所專設的埋骨之所。沒有墓碑,沒有棺槨,沒有祭品,有的只是新骨蓋舊骨。

雖然是危險重重,然而,為了生存,仍舊是有無數的百姓揣上綁貨用的布帶子,踏上漫漫長路,哪怕是活的像牲口一般也不曾輕言放棄。

這一日,崇山峻嶺之間又有一隊商旅在緩慢行進。

這一段山道還算平緩,可以容納的下兩人並排而行。隊伍中的二十來名背夫背負比自己還要高聳的茶包,沒有工具,只能是將茶一條一條碼好,用布帶子拴捆好背上,這一背就是一整日,沿途不能卸下休息。實在疲憊不堪時,只能借助於一種名為「墩拐子」的丁字枴杖,此拐尖部有鐵杵,可以做為支架抵在背著的茶包下,減輕一些重量,使背夫能挺直腰桿歇息片刻。

商隊的為首者剛剛二十多歲,內著棉衣,外面披著一襲羊皮大氅,頭上還戴有一頂黑絨面的羔皮圓高筒帽,整個是一副牧民裝束,然而嘴裡卻操著一口漢語,朝後面的隊伍喊道:「趁著天色好,大伙腳底下麻利點,到了馬店,一人一碗熱湯麵。」

「多謝二東家。」雖然只是一碗普通的熱湯麵,卻讓背夫們一個個精神抖擻,腳下的功夫愈發地穩健而快捷。

為首之人一邊囑咐隊伍前行,一邊來到隊伍的末尾,末尾一人背上空空如也,手中還拄著枴杖,行動起來反倒不如前面眾背夫那般從容,一手扶著巖壁喘著粗氣。

「大哥你怎麼樣,還撐的住嗎?」

那人擠出一絲勉強的笑容,道:「不打緊,我沒事的,道定,你去前面照看著,這裡山高水急的,可別出事才好呀!」

「哎,先顧你自己好了,這些人哪個不是把這條道走上了十來遍的,就是把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丟在此地,也準保能找到回家的路。說了讓你別來,你非要跟來,這會兒知道有多辛苦了吧!」

此二人正是離鄉背井的柳氏兄弟,到如今兄弟倆已在雲南一帶混跡五年,當年本就高大的柳道定眼下長的更加壯實,而原先那臉上的稚嫩已變成了風霜過後的堅毅,這五年來他從跟著文定後面幫忙,從莽撞衝動的少年慢慢演變成能獨立處事的大人,而今已成為文定不可缺少的好幫手。

而文定呢!歲月的痕跡已悄然爬上了他的臉頰,沿途的操勞讓他更顯憔悴。

「我不去如何能行,上次就因為你冒冒失失的開罪了土司,連貨款都沒收回來,這回是人家指名讓我去接洽,叫我如何能推脫?」

「哥,那魯智土司實在是欺人太甚,我們『興盛和』在這茶馬道上做生意也有好幾個年頭了,誰人不說和大哥你做買賣放心,可他硬是栽贓說我們賣給他的茶葉有問題。」

「或許真是咱們疏忽也不一定。」

「沒有的事,那批貨又不是只賣他一家,我沿途而過,哪家不讚是好貨,獨獨到他那兒就壞了不成,又不讓我將貨帶走,分明是蓄意侵佔。這些年我跟著哥哥在這甘肅、雲南、青海一代也遇見過不少的土司,沒見過這麼不講理的,就是那最受朝廷器重的葉土司見著我們還不是客客氣氣,他這麼一個勢力出不了一兩個縣城的小土司,哪裡就能那麼霸道?」

弟弟滿腔的怒火,文定完全能夠理解,然而買賣人最是忌諱衝突,文定不得不加以勸說道:「這就是道定你不清楚了,別看魯智土司管轄的地域不廣,卻都乃是要衝之地,且不說他本身就乃是甘肅青海邊界頗有實力的土司之一,其始祖脫歡為元世祖忽必烈之孫,官至平章政事,乃是名副其實的帝王貴冑之後,自然是自視不凡。一定是你有什麼地方怠慢於他,是以才會橫生枝節。」

得知貨物被扣之後,文定萬分焦急,四處托人打聽對方的底細,所以才會知道的如此詳盡,事先文定可對魯智土司並不熟悉。以前本錢小,做的也都是些短程買賣,慢慢做大了,也有了興盛和這麼一個自己的字號,就不願僅僅是透過中間商與草原那頭交易了。

正好,道定這小子也不願意老實待在一個地方,自告奮勇擔當起了主持馬幫的差使,這兩年草原上的買賣大多是靠道定去完成的,是以除了幾家勢力特別強盛的土司外,文定基本上不認識其他人。

本來與這魯智土司家的買賣一直是相安無事,也不知道定這混小子究竟是如何開罪於他,不過好在對方並未將話說死,只是指名讓他前去接洽,事情還沒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一路上,文定向弟弟問了好些有關與魯智土司那次買賣的細節,可一點頭緒也沒有,真不知是什麼地方出了紕漏。

想不清楚便索性不去想了,望著前面細長的隊伍,文定好奇的問道:「老么,這隊伍裡怎麼還有女人和孩子呀?」

「哦,你說這個呀!這條道上的人家都是這樣,不分男女老弱,只要還背的動東西都出來掙口嚼谷。」

「那孩子才多大呀!背的動嗎?」望著那瘦小的背架子彎的就像條蚯蚓般,文定實在是心有不忍。

「咳,那是巴顏,別看他年紀只有十一二歲,卻是個老背童了,別的孩子背三十斤茶就吃不住,他已經能背上六十斤了。」

文定一臉詫異的望著他,彷彿已經不太認識這個一直跟著自己長大的弟弟似的,沉默了半晌的工夫,忽然張嘴道:「道定,你幾時變得如此冷漠,靠這些孩子來做買賣,豈不是讓別人戳我們兄弟的脊樑骨?」

「原本我也是不收這些孩子,可耐不住他們死纏亂打的懇求。哥,你是不清楚,這條道上的好些商隊都樂意用著他們,三個背童干的活就可以抵一個成年背工,然而工錢卻是五個抵一個。」

不論是哪裡,總是會有這樣虧心短行,泯滅良知的黑心商人,文定憤然道:「這些人喪了良心,總有一天會自食其果,可你也這樣做,是要你哥我也跟著他們一樣同流合污,一樣賺這種黑心錢嗎?道定呀!你如何變得如此不堪,他朝返鄉叫我如何向叔父、娘交代呀!」

「哥你別忙呀!聽我慢慢給你說嘛!弟弟這樣做全是在同情他們,你沒見著這幾個孩子在別的商隊時的情形,不但是工錢呀吃食呀要比其他背夫少,還總被工頭打罵,小小的年紀被折磨的不成人樣。我看不過眼便讓他們全都跟了過來,如今他們每個人都可以拿到青壯背夫一半的工錢。」

原來如此,文定暗自放寬了心,別人如何他不能掌控,然而這個從小在自己身邊長大的弟弟,他是決計不會讓其變成昧著良心做事的奸人。

「如此說來,那一兩個女背夫也是如此咯。」

「是呀!她們的夫家也都是這道上的背夫,後來死在這路上,為了一家生計不得不出門謀生。」

這條架連著中土與蠻荒的驛道呀!在其繁榮的背後不知還藏匿著多少辛酸,一個山谷翻越到另一個山谷,一個村寨走到另一個村寨,常年奔波跋涉,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天不生路我開路,用血肉之軀楞是踩出一條生存之路來,這就是一代又一代背夫的命運。文定心中感慨萬分。

「道定,那兩個女背夫一人拿片大闊葉子作甚?又不見她們用來遮陽。」

「咳咳咳!」道定隨著哥哥的詢問望過去後,頓時咳嗽連連,勸道:「哥,這個你還是不知道的為好。」

背夫用布帶子將茶葉拴捆好,一上背就是一整天,沿途是決計不能卸下休息。女背夫們由於不能蹲下小解,只能是站立著用這種大闊葉子遮羞。

文定初一開始不知道此項,還奇怪弟弟為何不告訴自己,待知道實情之後,羞臊的一連好幾日都是臉頰緋紅。

文定此行是應連城土司之邀前來交涉,也隨便來遊歷觀察青海甘肅之地,這幾年雖然興盛和的買賣延伸到了青海草原,可重點仍舊是雲貴之地,對這一帶的情形,文定並不熟悉。

一路過來,文定隨著弟弟走訪過好幾家土司,這裡的百姓與滇貴一帶的比起來更添幾分野性,這也是源自它地處蠻荒,朝廷的力量在此處較為薄弱,不似雲南還有沐公府的數萬兵將在鎮守。

不過,對於他們這些商人,百姓們卻還是十分歡迎的,有一兩位土司甚至還派出自己的家兵,保護他們走過那些匪患橫行的地域。

僅是從這些土司的態度上,文定已能猜想這青海草原對於茶葉的稀缺程度,只是那連城土司為何卻要與眾人背道而馳來為難自己呢?

帶著一肚子的疑問,文定他們來到了地處青海甘肅邊界的連城。

經過好一陣時間的等待,土兵終於帶來了回信,連城土司吩咐讓他們進去相見。文定一面理了理自己的衣冠,一面又吩咐弟弟也整理一番,隨著引路的土兵往土司的官寨走去。

魯智土司的官寨是建在山上,依山傍水,景色十分優美,層次分明,佈局嚴謹,顯出一種宏偉壯觀的氣魄來。府內雕樑畫棟,富麗堂皇,樓台高峻,庭院清幽,這般的華麗,即使是在中原之地,也算得上是戶公侯之家。

寬大的照壁,高聳的牌坊,還有大門、儀門、大堂、燕喜堂、祖先堂一棟棟建築,無不像徵著主人家顯赫的身份。

「堂下站著的是何人呀?」讓他們在書房內乾等了老半天,連杯涼水也無人奉上,土司老爺才從內堂走了出來,一張嘴卻又拿足了架子。

「魯智土司你裝什麼蒜呀!幾個月前就在這裡,不是你叫人把我趕了出去,還讓我把大哥請來的嗎?這麼快便不記得了。」道定憋了一肚子的氣,一張嘴也好不到哪去。

「道定你給我閉嘴。」文定轉而向堂上的土司道:「土司大人,上次舍弟不知什麼地方得罪了您,您大人有大量,還望不要和他一般見識,柳某在這裡替舍弟向您賠不是了。」

「嗯,你這話說的還是挺順耳,想必就是那個幾年內將買賣做遍滇、貴,再到我們這青海高原的柳老闆吧!」

「不敢,不敢,柳某只是有幸走過幾個地方而已,小本買賣如何經受的起大人的抬舉?」

「沒什麼。」連城土司道:「我也是偶爾聞之,姑且言之罷了,可這一回跟你們興盛和做的買賣卻讓我大失所望,你且說說如何給我個交代吧!」

「這裡面一定是有什麼誤會,興盛和出售的茶葉一向無不是正宗的雲南普洱,都是選自瀾滄江畔的普洱縣,收茶制茶的整套過程全都是由熟練的老茶工完成,由柳某親自把關,絕不會有什麼問題。這幾年來承蒙各位土司大人抬愛,也稱得上小有薄名。」

「哼,別人如何說我管不著,我的眼裡可揉不得半點沙子。」不知怎地,聽過文定的辯解後,魯智土司的火氣非但未曾緩解,反倒是愈發的強烈,冷冷地道:「我知道你與葉土司、桑倫土司關係都不錯,可也不能就因此看輕了旁人,好貨就只管送給他們,我這裡就拿些次品來搪塞。」

「誤會,誤會。」越是這種沒落的家族,越是會在意別人的目光,一旦記下仇,心結是很難打開的。文定趕忙解釋道:「土司大人您這是誤會了,我們興盛和開門做買賣,買賣人講究和氣生財,哪有自己壞自己名聲,將到手的銀子往外推的道理。不論是賣給您的貨,還是賣給任何人的貨,只要是興盛和出品,一定不會有次品。」

「是嗎?」不論文定如何解釋,連城土司仍然是半信半疑。

文定讓他說出上批貨的不妥之處,又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那副模樣讓道定幾次想上前教訓他,還好有文定在一旁守著,才沒使局面發展到不可收拾。

文定耐心的回覆著土司提出的一個個問題,叫他找不出一絲藉口。

連城土司沉吟半晌,不得不使出預留招數,道:「我讓你們見一人,讓他來與你們對質,一切也就隨之明朗了。來人呀!將李總管給我叫來。」

「哦呀!」

片刻工夫後,僕人從內堂引出一人,此人一經露面,頓時讓柳氏兄弟吃了一驚,驚訝過後又隨即分化成兩副面容,一是驚異中帶著一絲驚喜,一則是有種豁然開朗的頓悟。

「參見土司老爺。」

「李二桂你來了就好,你們這些漢人天生就跟草原上的狐狸似的,每一個都是整天算計,稍不注意,老爺就會被你們給騙住了。你去跟他們談。」

「是。」

此人正是引領著文定兄弟進入雲南境內的永安堡人氏李二桂,自從五年前僰人村寨一別,他們已是整整五年不曾碰過面。

五年前的那場混亂也成了文定與他二人的分水嶺,一方面自打與他李二桂分道揚鑣之後,文定靠黃清草賺進了一筆數目不菲的銀子,又藉著它的餘威進入了雲南商界的視野,加上有僰人巫師的支持,楞是在短短的數年之內開創了自己的字號,有了一番不小的成就。

而另一方面呢!當日李二桂雖然逃出僰人包圍,順利到達大理城,誰知天意弄人,正好趕上那場瘟疫。省外行商紛紛避而遠之,城內百姓更是全力應對病魔,誰也無暇去關心新上市的木耳。

任憑他機關算盡,沒想到仍舊是躲不過老天的眼睛,不但未靠那車木耳賺到預期的銀兩,更是連老本也折損了進去。

要說這李二桂也不是個輕易服輸之人,而後又是四處出擊,奈何人一旦走起背字來,往往是一事不順便諸事不順。文定後來隱約聽買賣上的朋友提起,他一連好幾筆生意都做砸了鍋,本錢也賠了個七七八八。

李二桂本來也不是什麼遵紀守法之人,到了這種時候也沒有經過多少猶豫,非常自然的就選擇了重操舊業,鋌而走險的向那些叛軍兜售物質。誰曾想這原本百試百靈的買賣,這回也不知怎的出了紕漏,整隊貨物都為官府所截獲,不僅是如此,就連他本人也為官府通緝。

積攢的銀兩悉數打了水漂,身上還背負著官司,走投無路的李二桂一路逃進四川境內,至此之後就沒人再知道他的消息,文定沒想到會在此千里之外再次遇上他。

「文定,沒想到還會再次見面吧!我曾以為這次碰面,非要等到下輩子不可呢!」李二桂話意中的不善,讓文定頓感陣陣寒風襲來。

「二桂哥怎麼是你呀!一晃眼我們都快有五年沒見了吧!我哥和我可掛念你呢!這幾年我老去大理,可就是沒在城裡遇上你。」有關李二桂的情形,文定並未向弟弟道明,是以道定腦中對李二桂的印象,仍舊是停留在五年之前那個混亂的黎明。

「這不就遇上了嗎?」李二桂走到連城土司座前,向文定道:「柳老弟,哦,對了,應該喊你一聲柳老闆,這幾年您的大名可是時常在我耳邊盤旋喲。」

「客氣,客氣,小本買賣罷了,李兄這一向可好。」

李二桂不冷不熱的回道:「自然不能和您這柳大老闆相比,總算還不曾餓死,如今僥倖在魯智土司座下求的片刻安身罷了。有道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兄弟這也是無可奈何,若是有什麼得罪之處,柳老闆可要見諒呀!」

「哪裡,柳某問心無愧,李總管只管秉公處事即可。」

文定自知此刻是難以討得好,奈何這連城土司的轄地處於甘肅、青海的中間,若不能疏通他這層關係,興盛和的貨便不可能由此流入甘肅,若是要想繞開他的轄地,又得憑空走一大段遠路。

若不是有這層顧慮,他又何需花上數月工夫來此地呢!形勢逼人,即便是有李二桂這頭攔路虎,他也惟有硬著頭皮上前交涉。

「痛快,那我也不再繞彎了,我家老爺一向對你們興盛和往來的貨物都是十分包容,這你們自己心裡也是清楚的,不必我再如何複述了,可你們又是如何回報的呢?盡拿些次品來搪塞我們老爺。」

又是拿茶葉說事,文定不禁犯起疑雲,難不成真是上次賣給他們的茶葉裡出了什麼問題,要不他們為何一個兩個都緊緊抓住這件事大作文章呢?

「這樣你來我往的憑空爭論也無濟於事,就請土司大人應允,將上次興盛和出售給您的茶葉拿出來,我們當場驗對,一切也就真相大白。」

在土司大人的首肯下,李二桂使人從後面拿了一包茶葉出來,茶包上還標有興盛和的字樣,的確是文定他們出產的茶包無誤。

文定請他們端來一套白瓷蓋碗與一壺熱水,還有一盆清水與乾淨的擦手布,自己先捲起衣袖,在水盆中淨過手,親自向他們泡製一壺普洱。

別看這沖泡茶水的小技,卻讓文定煞是下過一番工夫,自打他開始做起這茶葉買賣,便向那些老茶農、茶商請教有關茶的方方面面,現今不說是如何如何的精通,起碼與茶樓裡尋常的茶博士比較起來,也可以說相差無幾了。

文定泡普洱茶具體可分為好些個步驟,第一步向客人展示茶具,然後是以沸水沖洗茶具,接下來撮出茶葉置入茶碗,投茶量為茶碗四分之一時最適宜,這一處非常之關鍵,多之一分則太濃,減之一分則又嫌過淡。

再來便是摻水,以銅壺之沸水快速瀉入蓋碗,令茶隨水流翻滾而洗滌,充分釋放其真味。然而這頭道水苦澀難耐是不能飲用的,先得將碗中茶水倒去三分有二,再摻至七分滿左右,方才是完整的一套工序。

這包普洱乃是上好的女兒茶,此茶因採摘時皆為未婚之女子而得名,有別於江南人慣飲的綠茶,經過沸水浸泡後,茶水所泛出的是褐紅色,就像是唐人王翰所描述的西域葡萄酒似的。不同的是,一為使人沉迷夢境之迷魂湯,一則為洗滌濁塵之瓊蕊漿。

文定輕輕抿了一口,口中頓感醇香回甜,香氣鬱郁而茶心溫和。即便是一向專飲綠茶的他,也不得不被女兒茶這種純正的香味、鮮亮的色澤、滑潤的口感所打動。不禁奇怪的向李二桂問道:「這乃是興盛和上等的女兒茶,文定倒要向李總管討教,這香味、色澤、口感,究竟是哪一點與以前賣給土司大人的茶葉有出入?」

「不曾有出入。」

連李二桂自己都承認沒有出入,文定突然有些糊塗了,茫然的向堂上的連城土司道:「既然沒有出入,土司大人又是為何要說鄙號在糊弄您呢?」

「還不承認,這三年裡老爺我總共在你那買過三批茶葉,楞是讓你給糊弄了三回,你這不老實的漢人實在是可惡之極。」

他越說文定越是不明白,最后土司大人使人從裡面又拿出一方小茶團,遞給文定讓他自己看個清楚,這才讓文定明白過來,原來這趟分歧儘是出自此物。

「這是老爺我到葉土司那做客,從他家帶回來的一小方茶葉,稍稍用去一點便感覺與你原來賣給我的茶葉相去甚遠,使人向那邊打聽後才知道,原來葉土司也是向興盛和買茶葉。你這般做究竟是何道理?難不成是看著我連城土司人善,好欺負不成?」

文定暗呼不妙,雖然與眼前這連城土司還是頭一次見面,不過對其人的性情,他隱約也能揣摩出幾分來。

當年文定還在源生當鋪之時,便時常接觸那些個沒落王孫,雖然一個個都是拿著祖傳的家當來鋪子裡典當,可那種派頭還是要玩的十足,越是敗落越是害怕別人瞧出端倪,越是懼怕他人輕視自己。

不論是地域遠近,還是風俗迥異,人天生的某些個習性還是會有共通之處。察言觀色,揣摩客人或是對手的心態,對於買賣人而言都是必備的技巧。魯智土司眼下的心境,文定是十分瞭解,趕忙道:「這裡面實實是有誤會,還請土司大人聽在下一言。」

「早幹什麼去了,都到了這般田地,狡辯又有什麼用?我家老爺是何等人物,豈容的你三言兩語就能矇混過去的。」魯智土司還不曾發話,李二桂已經急不可待的跳了出來,在他的帶動下,連城土司家的那些家奴們也一個個義憤填膺的吆喝起來。

文定極力想平息眾人之怒,奈何他一人之喉實在是難敵眾人之口,憑空辯解了老半天,混亂的場面不但未見絲毫成效,反倒是愈演愈烈。其中除了有李二桂的推波助瀾之外,還有一人十分之活躍,而周圍的土兵對他的話也是極為推崇,在他們二人一唱一和的協作下,局面已漸漸失控。

「都給我安靜,一個個沒大沒小,這議事堂上豈容的爾等放肆。」正在文定不知所措之時,幸得高堂之上的魯智土司發話才鎮住局面。

「兄長,這漢人實在是欺人太甚,你可不能輕易放過他。」文定本以為整件事中,連城土司應該是最為生氣之人,沒想到如今看來是另有其人。

「魯隘你急個什麼,先聽他是如何辯解,能自圓其說則罷了,若是讓我們尋找出一絲紕漏處,便要他們兄弟好看。」

那魯隘還是不依,非讓土司立時便處置文定兄弟,結果適得其反,倒是將連城土司給惹惱了,斥道:「現在坐在這土司之位的究竟是你,還是我?給我退下去。」

魯隘心中似有不平,低沉的哼了兩聲扭頭離去,李二桂也隨即追了出去。

第十四集

第二章 山賊來襲

土司大人的一句話就將混亂的局面給完全震懾住了,為首鬧事的二人一經離開,餘者趕忙作鳥獸散去。土司揮退了眾人,文定也讓弟弟在門外守候,二人在門窗緊閉的議事廳裡談了足足有一個多時辰還不曾出來。

讓守候在門外的柳道定好不著急,幾次都想衝進去探知哥哥的情形,怎奈文定的嚴令又在耳邊盤旋,再三強調無論裡面有何等的動靜,也不准他妄自闖入。無可奈何之下,道定也惟有直挺挺的站立於門外,戒備著週遭的一切異動。

二人的長談一直持續到夜幕降臨,不但是讓道定心生警惕,土司府上上下下也給驚動了,先前走開的二老爺魯隘與李二桂也聞訊折返回來,與道定一般無二的守候在廳門外。他們可沒有道定那番顧慮,在李二桂若有若無的攛唆下,魯隘指使隨從去推門。

可誰知門口處的守衛卻不答應,揮動著手中的長矛,威嚇著那些二老爺的下人們,不讓他們靠上前來。

「大膽,長生天賜給我們每人一雙眼睛,是讓我們用它來分辨敵人,識別親人的,這道理連七歲的弱童都知道,怎的你們反倒是敵我不分了。手中的利刃非但不用來對付敵人,卻朝向自己的族人,你們一個個要造反不成?」

侍衛中的頭領煞是為難,道:「二老爺,不是我們蓄意阻止大家,只是土司大人先前下過死命令,這道門除非是有他的吩咐,不然誰也不准擅自開啟。就請您再稍候一陣兒,等土司大人出來再向他老人家詢問好嗎?」

既然是土司的意思,旁人也不好說些什麼,就連二老爺也安靜了下來。

「反了,反了。」李二桂見眾人都被土司的名頭所震,趕忙上竄下跳的挑撥道:「一個區區的侍衛長,竟敢向二老爺說教,是誰給了你們這天大的膽子?」

「哼!」魯隘果然怒火高漲,喊道:「給我上。」

他的那些個隨從們挽起衣袖就要上前動手,孰料對面的長矛竟當真伸了過來,倉促間好幾人被利器所傷。土司侍衛隊的武力在連城內算是最強大的,魯隘的隨從自然不是敵手,幾個回合便無一例外的躺在地上。

氣憤已極的魯隘猛的拉開自己的衣襟,袒露出他那佈滿灰色卷毛的胸膛,大步向前走去,嘴裡一邊還念叨著:「我倒要看看,誰敢朝我動手?」

魯隘到底是連城官寨的二老爺,不比他手底下那些個隨從,雖有土司大人的嚴令在先,可仍舊是無人膽敢向他動手,只能是用自己的身體阻擋著他的去路,卻被他三拳兩腳撂倒於地上。

「鬧夠了。」門外面正在為開門與否爭執不休,那兩扇緊閉之門卻從裡面給打開了,魯智土司從書房內走了出來,即便是在火光的照耀下,他那生冷的目光依然讓魯隘覺著渾身發冷。

土司並沒有急著斥責魯隘,而是扭頭向一直看守書房大門的侍衛發火道:「我有嚴令在先,若是有人沒我的同意硬闖書房,無論是誰都即刻給我拿下,侍衛長你不曾聽見嗎?」

「老爺,您的吩咐小的們不敢有誤,可,可是,您看二老爺這……」

「給我掌嘴。」

左右之人上來就開始扇侍衛長的耳光,頓時一陣啪啪啪的巨聲響起,不但讓那些個侍衛們心生畏懼,也將一直不曾作聲的魯隘也給震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雖然挨打的只是那位稍有疏忽的侍衛長,卻彷彿每一下都在眾人的心頭上。除了一下接著一下的巴掌聲外,現場再無絲毫聲響,餘人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個。

一直到執行之人手臂酸痛的舉不起來,土司大人方才滿意,示意施刑之人停手,轉而向半死的侍衛長道:「念在你往常還算是忠心的份上,就饒你這一回,記住也只有這麼一回,若是下次再讓我知道,你膽敢對我的命令推三阻四不肯執行的話,我就要了你的小命。」

侍衛長被人抬了下去,文定也從連城土司身後走了出來。道定趕緊迎了上去:「哥,你沒事吧?怎麼這麼久才出來呀?他們沒有如何對付你吧?」

「沒事,我已經和土司大人將一切談妥了,今後我們運往甘肅方向的貨物,一律都由連城土司家的商隊負責。」

這一句話頓時讓所有人都驚呆了,比起適才土司的嚴厲手段愈發震撼人心。

巨大的轉變讓李二桂頭一個不敢相信,懷疑道:「什麼什麼?土司大人,這不是真的吧?」

魯智淡淡的掃了李二桂一眼,看的他心中直打鼓,只聽土司大人道:「當著我連城土司之面,他還能撒謊不成?這件事自然是真的。從今往後我連城家入股興盛和,興盛和的買賣也就是我們自家的買賣。」

入股?一個接著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考驗著眾人的承受力,人群中議論紛紛,彷彿炸鍋一般熱鬧。本是興師問罪的連城土司怎麼轉眼間就變成自家人了,別說是這幫連城兵將難以接受,就是柳道定也是倍感希奇。

「可,可,可是,可是這個漢人,不是自恃與葉土司交情匪淺,瞧不起我們魯家呢!大哥你可別被他的花言巧語所蒙蔽呀!」二老爺結結巴巴了老半天,才吐出這麼一句來。

「關於這個,柳老闆已經給了我一個合理的解釋。」魯智道:「那陳年普洱茶不過是他們興盛和剛剛經營的一項新業務,並不知道效果會如何,所以也就不曾在青海草原上推廣,僅是帶了些給葉土司試嘗罷了。」

李二桂趕忙搶著道:「老爺,這都是他為了脫身使的詭計,您可不能上當呀!如果真的像他說的供人試嘗,為何不每戶土司家都送一份,而是單單只送葉土司一人?」

「夠了。」魯智打斷他的話,道:「要記住自己的身份,我才是連城土司,我說怎麼辦你只管遵照辦理就行,哪來那麼些的問題,是不想要舌頭了嗎?」

李二桂慌忙摀住自己的嘴巴,再也不敢多言。

魯智吩咐下人帶文定兄弟去客房安歇,兵士們也紛紛遵照土司的命令各自退下,書房門前的走廊鬧騰了半宿,總算是安靜了下來。

「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呀?怎麼那一心想吃掉我們貨物的死蠻子,又要與我們合作了?」當著眾人之面,道定不好向文定詢問,一進到客房,他便再也忍不住了。

「這件事,我也是糊里糊塗的。」文定一臉的困惑,回憶道:「當書房裡只剩下我與那土司之後,他突然口氣一變,不再提及先前問罪的話,反而詢問起有關邊關生意上的一些事情,而且十分仔細,一點細節都不放過,這一聊就是一個多時辰。」

「然後呢?」性急的道定不等哥哥喘口氣,又接著往下詢問。

「然后土司就開始談他自己的設想,說他注意到我們興盛和的貨往往只能走到甘青邊境處,再往內深入就必須得假手他人。」

「這我也知道呀!再往深了走就是韃靼人經常出沒的地方,買賣做不成不說,弄不好還會貨毀人亡。」

「是呀!土司的意思就是說他的轄地正在甘青邊境,其祖先又是韃靼人,與那邊一直有交情,若是有他在中間斡旋,便能使興盛和的貨物深入甘肅腹地暢通無阻,甚至於將東西賣到韃靼人那邊。」

「吹牛的吧!就算他和當地的幾個土司有交情,可甘肅境內馬賊猖獗,誰敢保證說沿途無人來打劫?」長年帶領著馬隊在這青海高原腹地穿行,使道定增長了不少見識。

「關於這個,魯智是避而不談,只是十分肯定的打下包票,日後只要是進入甘肅的貨,由他與我們興盛和共同經營,不論本錢與收益,兩家都是一半一半。我們專司負責貨源,並運送來連城,下面的路由他連城土司的家人出面打理。」

道定仍舊是不肯輕易相信,疑慮道:「哥,做買賣我覺得最好還是獨划船獨打鼓,憑空多出了這麼一個土司老爺,任何事都得經過他手,弄不好,日後非牽絆你的手腳不可。」

「某些時候的確是如此,可事事無絕對,你回憶一下雲南境內是不是有許多家商舖裡都有沐公府的份子在,這裡面有一部分是沐公爺的家人參與的,更多卻是別人自願孝敬的。那些個老謀深算的商人們為什麼會做這樣虧本的生意,圖的不就是日後可以方便行事嗎?」

「這不就跟強盜似的嗎?」

文定淡淡一笑道:「道定呀!你太小看他們了,一夥強人頂多搶你個一次兩次,他們可是年年要孝敬,月月需打點。說起來這魯智老爺已經是不錯的了,他只是要與我們合作,這對兩方面來說都是有利可圖的,往大了說,有了他的幫助,興盛和可以開拓甘肅市場,使我們鋪子的業務更上一層樓;往小了說,至少每年通過他們關隘之時,那筆不菲的過關費用便節省了。」

道定不但沒能說服大哥,反倒是讓他的一番言語給動搖了,無奈的道:「這麼說,大哥你是已經同意咯。」

「這事容不得我不同意,除非我們兄弟以後再也不到這一帶做生意,更何況我也早有意涉足甘肅,這件事對我們來說也是一次難得的機會。」文定那張堅毅的臉上流露出絲絲光芒。

這廂柳氏兄弟在議論合作之事,那廂土司兄弟也不曾閒著。

待眾人退下之後,書房裡只剩下魯智與魯隘二人,兄弟倆也在為今日之事爭論。

「大哥,你今天到底是中了什麼邪,竟會白白放過那兩個該死的漢人。不僅如此,竟然還當著這麼些下人數次羞辱我,我這個二老爺現在什麼面子也沒了。」

對弟弟的怨氣,魯智早有所料,道:「這麼做自然是有我的用意,你沒坐在我這個位子,所以許多事都不明白,這個也不能怪你,別的事你也不必理會,只用照辦就是了。」

「可那小子明明是輕視我們魯家人,先前你不是也氣的冒火嗎?怎麼一轉眼竟像什麼事也沒有似的,與他談起做買賣了。」

魯智輕笑道:「你以為我是那種為了一兩塊茶磚便大動干戈的人嗎?前些日子的怨氣純粹是為了引那柳某人前來,為的就是談合作之事。」

原來如此,之前的一切不過是給魯隘等人演的一場戲罷了。聽了魯智的解釋後,魯隘並未如他大哥所設想的那樣豁然開朗,反而是在心底生出一股子怨憤,自忖道自己原來不過是他的一顆棋子而已,有用時事事可以遷就,無用時則是肆意羞辱。

「聽李二桂說那柳某人奸詐無比,在中土之時便曾因為欺詐下過大獄,後來只是因為認識幾個漢人大官才逃過一劫,跟這等人買東西我都覺得懸,你怎能放心與他一同做買賣?」

這話讓魯智很是猶豫了一陣兒,然而過後確是愈發堅定的道:「這話那李二桂早前就給我說過,也讓我有些憂心,不過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柳某人不是奸詐狡猾之徒。再說那李二桂是何等人,不過是個逃犯罷了,當初之所以收留這條喪家狗,不過是用他來對付那些狡猾的漢人,這種人的話又能信得過幾分?」

魯隘的神情隱隱有些不太自然,又聽見魯智說道:「老二,別怪我沒提醒你,不要和這人走的太近,要不了多時,我就會把他攆出連城。」

「是。」魯隘口中雖然應承著土司的話,眼神卻是游離不定。

從書房裡出來,二老爺並未直接回到自己的房中,而是遣走了隨從,獨自一人來到土司官寨的後花園。

已近子夜時分,花園裡早已是寂靜一片,除了他手中拎著的燈籠外,再也看不見一絲光亮。耳畔還有冷風颼颼作響,任魯隘平素如何張揚,此刻心底也不免生出一絲怯意。

只見他借助著燈籠散發出來的光亮,或是假山處,或是樹叢後四下找尋些什麼,似乎並不是像他對隨從所說的散步那麼簡單。

「二老爺。」

猛的一道人聲從魯隘背後傳來,驚的他急忙朝前一跳,等到其手舉燈籠看清來人後,一伸腿腳就跟著踢上去了,嘴裡還罵罵咧咧的道:「要死呀李二桂,大半夜的非要來這黑不隆冬的鬼地方碰面。」

「小的還不是關心您與土司大人談的結果如何,已經在這裡等您半個時辰了。」一邊說李二桂一邊還揉著痛處,這二老爺下手從來也不顧輕重。

「還能怎麼樣,他都已經發下話了,日後但凡是興盛和的貨都要看作是我們自家的貨,還讓我們幫著打通關係,讓興盛和的貨進入甘肅。」

「那樣怎麼可以?這豈不是會大大影響二老爺在這條線上的買賣?」李二桂好不容易找到一條生財之路,絕不能讓他們就這麼給奪了去。

「哼,同樣的一雙父母,就是仗著比我早出生幾年,什麼事都是壓著我一頭,好東西全供著他,挑剩的才歸我。這還不算,任何事都是他專斷獨行,還一次次的羞辱我。」魯隘說著一拳揮向身旁的樹木,震的樹葉胡亂飄落。

「二老爺,上次我跟您提起過的事,您考慮的如何?再這樣猶豫不決,可說什麼都晚了。」

「事關重大,容我再仔細考慮考慮。」

舉棋不定的魯隘讓李二桂很是著急,道:「二老爺,哪還有時間磨蹭呀!再等下去還不知道會發生些什麼變故呢!我們漢人有句話叫錯過了這個村可沒有那個店。」

「我總是覺得他對我們有所懷疑。」

李二桂猛的一驚,問道:「二老爺,究竟是怎麼回事呀?我們一向做的都很隱秘,應該是不會露餡的呀!」

「我也只是一種感覺而已,剛才他提醒我別與你走的太近,說他遲早有一日是要將你趕出連城的。」

李二桂早已成了喪家之犬,千里逃竄方才來到此地覓得片刻安歇,又謀劃了許久,圖的就是東山再起,一把將自己失去的一切悉數給奪回來。沒料到事情還停留在計劃階段,竟然就要夭折,他怎肯就此俯首認輸,不停在魯隘耳邊唆調讓他痛下決心。

光陰轉瞬即逝,一晃眼又是數月之後,話說文定兄弟度過連城土司那道難關之後,便向魯智土司辭行,而後又陸續在青海高原上走訪了好些土司,這裡面既有與興盛和交情匪淺的葉土司,也有不大與他們往來的各家土司,一趟下來真可謂是收穫不小。

不過也從那些土司處聽到了一件與他們頗有關聯之事,原來文定兄弟離開連城不久,那裡就發生了內亂,魯家的二老爺魯隘率領著自己的隨從發動叛亂,在連城土司外出途中對其下毒手。

不曾想連城土司對此早有防備,非但是毫釐未傷,還將他們這伙叛逆連根拔起。魯隘僅帶著李二桂與幾名親信倉皇逃出連城,至今下落不明。

據文定上次觀察,那連城土司表面雖是無甚出奇,實則卻是一名深藏不露的智者,而他那二弟為人莽撞,如何是其對手。

雖然不曾親眼見到,文定也能料到所謂遇險定是魯智故意露出破綻,讓他那弟弟自以為機遇難得,將自己蓄藏的實力一朝盡出,才會有此連根拔起的勝果。

文定甚至能夠想像,他那位親戚於這場爭鬥之中扮演了何等角色。

其實,在某些方面,文定也是十分佩服李二桂其人,不論是何種不利的情況之下,他都能尋覓出機會,在極短的時間內風生水起,若是能運用得當,必能有番作為。

奈何他也因為起步時的便捷,以至執迷於旁門左道,不願正正經經的經商。表面上似乎比別人都聰明,殊不知正是這小聰明使得自己顛沛流離,一事無成。

是以文定對他更多的是惋惜,若是兒時能讀書識字怡養性情,說不定他李二桂會成為一個大人物,至少不會好像如今這般,縱使機關算盡也只落得徒勞奔波。

整件事對他們興盛和來說,倒也是有利無害,想那魯隘與李二桂二人均對他們懷有敵意,只要有他們在,指不定會給兩家的合作帶來何等隱患。現下隱患已除,日後這條路上的買賣便更加安穩了。

俗話說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

文定兄弟二人,一在大理坐鎮主持大局,一在草原各處奔波開拓業務,一內一外將興盛和搞的紅火異常,叫這青海、甘肅、雲貴幾省的商人對他們無不是刮目相看。

特別是在魯智土司、葉土司等當地權貴的支持下,興盛和的業績蒸蒸日上,當真叫那些常年混跡於此的老商人們不由得感歎後生可畏。

一日,道定率領著興盛和的馬隊行走於甘肅境內,正要將一批貨物運往永泰龜城。原本文定與連城土司有過協議,興盛和的貨物進入甘肅後便會由其家人兵卒打點,道定他們是不能進入甘肅腹地的。

奈何這一段日子朝廷對反叛土司用兵,將連城土司家的兵卒抽調不少,魯智暫時無暇顧及買賣的事,只好讓道定自行將貨物運往龜城。

這一趟貨物出奇的多,光是馬就有不下一百五十匹,隊伍中或是人背,或是馬馱,好不壯觀。

忽然,隊伍停了下來,前面發生一陣騷動,原本在後面與幾個跟班扯著閒篇的道定不由得奇怪起來。

「怎麼了?怎麼停住了?」

「回,回稟二東家,前,前面有一夥強人要劫我們的貨。」一個小廝急急忙忙跑來向他報信。

「祖個,你喳呼個什麼?不就是一夥不開眼的強盜嗎?遇到了我正是他們強盜生涯走到頭了。前面開路。」

二東家一身的功夫,向來讓祖個這些小子們欽佩不已,立馬收拾起先前的恐懼之心,轉過身,鬥志昂揚的帶領著道定向前行去。

「二東家來了,二東家來了。」

「哼,看他們再如何猖狂。」

「好好收拾收拾他們,也不看看這是誰家的買賣。」適才被強人們壓制了半天的夥計們,頓時精神百倍,一掃方才噤若寒蟬的恐懼,紛紛與那些手執利刃,佔據高點的強人對峙起來。

道定還不曾走到近前,只是遠遠瞧見對方的陣勢,心中便知悉了,自己這邊不過七八十名夥計,刨去女背夫與那些個小背夫,還有那些個上了歲數的老者,真正動起手能幫上忙的不到四十人,原本在往常,這些人已足以應付任何馬賊山寇,只是今日看來卻不是那麼簡單了。

只見山坡上、岩石後人頭攢動,少說也有不下百十來號人,而且一半以上手中都握有弓箭,看架勢埋伏已久,自己的隊伍已整個被他們給包圍了。

道定可不是傻子,知道不可力敵,急忙收拾起先前的打算,朝對方喊道:「朋友是哪條道上的?我們是連城土司家的商隊,要往龜城韓土司家送貨,諸位好漢可否讓條道給我們走?他日必有重謝。」

「嚇唬誰呢?這個時候姓魯的自身難保,還管得著你們嗎?」有一人從岩石後跳了出來,一開腔便讓道定碰了個釘子。

道定見魯智的名頭不管用,便又接著試探道:「朋友,大家出來混事都不過是求財而已,何必非要舞刀弄棒呢?你開個價,我們凡事好商量。」

「誰他娘的跟你商量,今兒誰他娘也別想走出這山谷,我是錢也要,貨也要,人也要留下。」

道定雙眼緊逼著對方,一字一字的道:「朋友,你不覺得太貪心了嗎?」

「這個世上誰的拳頭大,誰說的話就頂事,囉嗦那麼多幹嘛?都給我將手裡的刀劍丟在地上,沿著山壁乖乖站好。」

道定一個鷂子翻身,逕直落在那發話者的面前,擒賊先擒王的意圖非常明顯,可對方顯然也不是無技在身的小毛賊,似乎早防備著他這一手,抽出兵刃來與之相搏。

岩石下興盛和的夥計們紛紛喊叫了起來,為二東家打氣,而這邊的強盜們也是叫罵了起來:「頭,做了這小子。」

「他娘的,讓這小白臉嘗嘗爺們的大刀片子。」

「對,讓他小命玩完。」

賊人們虛張聲勢的喊叫並未對場中的頭領有絲毫幫助,他左擋右拆,越打越驚心,雖然事先知道馬隊中有這麼一個會武功的傢伙存在,可沒想到竟會如此扎手,那把輕巧的長劍砍在自己厚重的刀背上,竟震得自己的雙臂酸痛不已。

幾個照面的工夫便讓那賊人頓感吃力,可當著這百十號弟兄的面,又實在丟不起這丑,只好咬牙硬挺著,一邊喊叫著為自己鼓勁:「小子,讓你見識爺爺的殺狼十式。」

所謂的殺狼十式也不過是以命搏命的凶狠招式,若是在以前,道定興許還真會被他給唬住,可這幾年馬幫走下來,大大小小的強盜賊人也遇見過不少,積累了些實戰經驗,碰上這種玩命的主也不至驚慌失措。對方越是急於與自己近身肉搏,他便越是不急不慢的在其身旁遊走,始終保持著一段距離。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待對方蠻力用盡,就只能眼睜睜的任由他擺佈了。

山巖上傳來一道洪亮的聲音:「達娃,怎麼了?一個小白臉讓你費了這麼長的工夫。」

而那個與道定對搏的達娃則氣急敗壞的道:「尼瑪少說風涼話,看我收拾完這小子後,再如何來教訓你。」

就是兩個不相伯仲之人動手也容不得半點大意,更何況道定原本就比他高出一截,達娃的話才剛剛落音,就被道定偷襲得手,挑落了手上的彎刀,再一抬眼,道定那柄冰冷的長劍已經生生架在了他脖子上。

已搶得先機的道定此刻還不忘揶揄他道:「你倒來說說,究竟誰收拾誰呀?」

「該死的漢狗,趕快放了達娃。」

「要是傷了他一根毫毛,我生吃了你。」

「吵什麼吵?」道定不耐煩的吼了一句,一邊挾持著達娃一邊道:「叫你們的管事出來答話。」

適才的那個尼瑪再次從山巖上露出頭來,回道:「是在找我嗎?」

「廢話少說,今日這事我們各退一步,你放我們馬隊離開,我放了你這名手下,覺得如何?」

「想的倒是挺周全,可若是我不答應呢?」

道定聞言一楞,手中長劍略添一分力道,一條通紅細長的血水從達娃的脖子上流了出來:「哼,除非你不要他的小命。」

「是嗎?」那尼瑪對此是視若無睹,反倒調侃道:「那我們就來賭一把。來人呀!放箭。」只見岩石上颼颼地幾箭向馬隊射下去。

第十四集

第三章 危機重重

大理城,麟德初年曾置姚州都督府;開元末,蒙詔皮羅閣建都於此,為南詔國,治太和城;至閣羅鳳,號大蒙國,異牟尋改大禮國;至五代晉時,由段思平得之,更號為大理國。

又過了三百多年,大理國傳於元憲宗年間,方才在元人戰馬的鐵蹄之下去國號歸一統。大理城作為數代番國都城,其繁華之態,找遍雲南境內也惟有首府昆明方能比擬。

因為比鄰洱海,物產豐富,氣候宜人,是以雲南境內的商人有近半數是長駐於此,而柳氏兄弟的興盛和也是將總店安在了此地。

短短數年的時間,文定便讓大理城內的眾多商家牢牢記住了他的名字,都願意與這個正當壯年的柳老闆合作。而文定也完全融入了這個原本陌生的環境,在這裡經營買賣的商人大都是離鄉背井遠道而來。

大伙也十分清楚,各人之所以不遠千里來到這偏遠之地,圖的不外乎個錢字,明買明賣也沒有那麼些令人揣摩不透的彎彎繞。比如說在內地,就算你出的銀子比別人多,有時也不一定能拿到貨,費了老勁一打聽,原來人家是鄉親族人,為了壓制外人寧可少賺些銀子,遇上這種事也只能怨自己時運不濟。

可在這裡則不然,因為很少有那種舉家全族遷徙而來的情形,所以那種地域觀念也遠沒有中土時那麼強烈,彼此間都是由不認識慢慢演化為熟悉。

這種簡單直白的人際關係讓文定感到分外輕鬆,處理起來也是游刃有餘,幾年來在大理城內的聲譽也是與日俱增。

這一日,文定應一丁姓老闆邀請過府一敘,這丁老闆可是大理城裡有數的大老闆之一,與興盛和的往來也十分密切。文定不好怠慢,算準時辰去到了他府上。

剛邁進客廳,文定便見著屋裡或坐或站已有三四個人,皆是大理城裡出類拔萃的商賈,文定對他們也是熟悉的很。

幾人圍在一處,手上都拿著各式小玩意,一邊比對一邊在討論著:「我看這件好,你們瞧這件青銅手工多精細呀!」

「咳,又不是自用的酒杯茶壺,光是精細頂個什麼用。大伙想想,越是精細越是說明年代不久,這種玩意沒什麼收藏的價值。」

「嗯,趙老兄此話言之有理,我常聽人說,古物古玩講究的就是一個『古』字,若是運氣好,讓你弄到一塊秦磚漢瓦,保管能大發一筆。」

「是極,是極。」旁人無不點頭稱道。

文定不覺啞然一笑,若真是這樣,萬里長城豈不是早已被人搬空了,如何還能抵禦韃虜,保我邊疆?大理的商人大多是白手起家,沒有家族的牽累因而無所羈絆,也正是因為沒有數代人的沉澱,多數對古玩一道也是所知寥寥。

透過縫隙處,文定見到在他們中間,字畫呀、玉石呀、古玩呀琳琅滿目擺滿了一桌。而丁老闆這時也發現了他,趕忙招呼他道:「柳老弟,總算是把你給等來了,快些過來,老哥我一有好事,頭一個就想起了你。」

「丁老哥的恩情,小弟自是感激涕零,這次又有什麼好關照呀?」

「若是等閒之事,怎好意思叫你特意跑來一趟,正事我們等會兒再談,你先來瞧瞧這一桌子的奇珍古玩,有瞧上眼的隨便拿。」

「是呀!是呀!柳老闆,大伙方纔還說到了你,今日我們丁老闆是撞上大運了,讓大伙都來高興高興,你也來沾沾喜氣。」

「恭喜,恭喜。」這丁某人平素大小帳目都要算的清楚明白,人送外號丁算盤,今日怎的會如此大方?

文定饒有興趣的問道:「究竟是何事,不知可否告知一二?」

座上那些早一步到來的賓客也與文定一樣,有著相同的疑問,也紛紛催促問道:「是呀!老丁,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剛才你說人不齊不肯言明,這會兒柳老闆也來了,應該講了吧!」

「好吧!在座都不是外人,告訴你們也無妨,只是不要在外面給我傳播為好。」

「那是自然。」

在眾人三言兩語的保證下,丁某人也就將實情和盤托出。

原來是一位落難公子因為家族劇變,離鄉背井逃來大理,正巧住進了丁老闆名下的客棧,雖是落難可大手大腳的習氣未曾更改,不長的日子就將身上的銀兩耗費殆盡,還欠下不少的房錢。

買賣人只認銀子不認人,更何況落難公子本身和他們又沒什麼交情,自然就不依了。那公子聽說還是位知府的獨子,從小錦衣玉食被人伺候慣了的,未曾受過絲毫委屈。怎料一朝其父塌台,不得不流落他鄉,身邊就只剩下一個老管家,萬沒想到竟會遭受如此羞辱。

無奈之下,惟有翻出自己逃難時隨身攜帶的幾箱家傳之物,打算變賣來應急。客棧的夥計對主僕倆早就留下心,一得知這消息,趕忙回來報告東家。

丁某人雖然不能分辨古物的價值,卻也知道弄好了這些玩意可以值大價錢,而且這些落難的官宦子弟生長在高宅內院,平日裡接觸的除了丫頭小廝就是狐朋狗友,談起價錢來還不是任由自己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再加上主僕倆拖欠的那筆不菲房錢,他更是有恃無恐。原來一切也如他所料的那樣,三兩句話就讓那白姓公子敗陣下來,怎料公子身邊那位忠實的老管家卻是不肯,非要將東西拿到別處出售,轉頭再回來清算房錢。

丁某人怎能讓到手的肥鴨子溜走,一面威嚇他們,房錢未清不能擅自離開;一面又暗示那白公子,人心隔肚皮,在失勢的時候,就是再親近的人也有可能出賣自己,除了手中的銀子,誰也不可靠,嚇的那白公子連對看著自己長大的管家也不敢盡信。

白管家是又氣又恨,可又對此是無可奈何,最後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丁老闆用五千兩銀子將所有的東西都給買走了。

當然,從丁某人嘴裡說出來的,自然是一個豪門敗家子死活非要將東西賣給他,自己經過了幾次推搪仍是逃不脫,原只當是救助危難,沒想到竟收穫一筆意外之財。

旁人還不停讚他是好心有好報,惹的他開懷大樂,文定則不然,短暫的恭賀之後,便靜下心觀察桌上這些個古物。

雖然許久不曾觸及這些古玩字畫,不過某些技藝一旦掌握便會伴隨人一生,不用多大的工夫,文定便認出這製作粗糙的仿製品。

文定不得不打斷眾人之愉悅:「丁老哥,這主僕二人是否已經走遠?」

「還在客棧裡,他們手上還有幾件東西,可都不是什麼珍品,擺在家裡都嫌礙眼,我如何會瞧上眼?主僕倆正想方設法的找尋買家呢!」

「丁老兄,你若是信的過柳某,就趕緊使人將那二人逮住,遲則恐怕後悔莫及。」

屋內眾人一下子尚未能領會其意思,不由得奇道:「柳老闆,何事值得如此驚慌?」

「這桌子上的古玩沒一件是真的。」

「怎麼會?柳老闆什麼時候也變得如此風趣了?」丁某人壓根不信,餘人也跟著嬉笑起來,紛紛以為是文定在活躍氣氛。

「柳某此言千真萬確,不曾有半點玩笑。」

丁老闆拿起只銅鏡,道:「那白公子說這可是當年唐朝宮廷流傳出來的寶貝,若是帶到中土,少說也值個一百兩銀子。」

文定不覺一笑,道:「唐朝銅鏡不論鑄造質地,還是工匠雕刻的技藝都是歷代最好的,其中的四神十二生肖鏡、瑞獸鏡、瑞獸葡萄鏡、花鳥鏡、瑞花鏡、神仙人物鏡都是古鏡中的翹首。如果是真品的話,別說是賣一百兩,就是三百五百兩也有可能。可這種有柄之鏡多是元朝之後方才興起,其圖案、紋飾絕少創新,紋飾簡略粗糙,其鑄造年代絕不出元朝之前。」

先別管文定所說的真實性,光是如此話裡的那些專深的辭藻,就把旁人給鎮住了。

丁某人趕緊拿了幅字畫出來,道:「白公子說,這幅畫是出自當代名家謝時臣的手筆,若是能拿到江南一帶,保管值上三百兩銀子。」

連思忠的名頭都給搬出來騙人了,看來這幾年裡他聲名更勝。文定道:「不瞞諸位,小弟在家鄉時曾與時臣有過些交往,對他的畫也粗略有些認識。這幅畫落款署的雖是思忠的名頭,可筆墨尚且不流暢,畫風更是與吳門一派南轅北轍,實在是不值一文。」

丁某人的額頭上開始露出點點汗漬,一面招呼下人趕緊將那主僕二人監控起來,一面又從內院中搬出兩件盒子,毫不憐惜的將裡面的物件從華麗的錦盒中掀了出來,道:「快來瞧瞧,這兩件如何?」

光是從丁老闆那凝重的神情,文定便知道這兩件物件定是花了他不少的銀子,是以下的眼力也比起前面那些粗糙的玩意要多上許多。

許久之後,文定告知道:「這尊銅佛像倒是元朝之物,在市面上應該能賣個十五兩銀子。」

「什麼?」丁某人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聽見的話,辯道:「可姓白的說這是什麼北齊的佛像,離咱們有上千年之遠,還是北齊的皇帝老兒所供奉的。」

「北齊佛像,兄弟我也是見過幾尊,其技藝實實要比這尊元朝之物精細許多。」

在元朝一百年短暫的歷史裡,混亂佔去了泰半,不論是無節制的戰爭,還是色目人對其他民族無休止的壓搾,又或是那些馬背上的異族王公任意施為,致使政紀廢弛至極。

威武蠻橫的大元朝使得無數精湛的工藝大面積倒退,那些草原寵兒原本便對這些漢族文明不屑一顧,如何叫他們懂得欣賞,又從何談起加以保護。雖然有幾位君主在某些方面依舊借鑒漢制,不過也只能是非驢非馬的四不像。

另一件東西更是離譜,一隻破破爛爛的瓷碗楞說是蘇東坡當年落難儋州時的舊物,經文定驗看,不過是最普通的大海碗,製作年限不出二十年,就是新碗也用不了幾文銅錢,這個破碗竟讓丁某人花了一千五百兩銀子,也真是讓旁人忍俊不已。

僕人來報,那一雙騙子早已是逃之夭夭,這下可將丁某人氣的七竅生煙,破口大罵自家的僕人廢物無用。旁人雖極力勸說他消財免災,可這種事放在誰身上,激動的心情一時也是難以平復。

再說誰又能知道,這些規勸的言語中又有多少是真心安慰他,多少是幸災樂禍的呢?世上最險的莫過人心。

「這點小錢我丁某人還不放在眼裡,隨它去吧!」丁某人雖是肉痛不已,可當著這麼些個外人的面不好顯得過多悲痛,沒過一會兒便自己變了腔調:「正事要緊,我將諸位請來乃是有大事相商。」

「丁老闆果然是有氣量。」

「那是自然,以丁老闆的身家,又怎會將這區區數目放在眼裡?」

用的著這些人聚集一堂,必定不是什麼一般無二的買賣,文定好奇的道:「究竟是何事?還請丁老兄早些解開謎團,不要讓我等再枉費思量了。」

「是呀是呀!柳老闆正是說中了大伙的想法,丁老闆你就別再賣關子了。」

丁某人呵呵一樂,道:「自然是不會讓諸位白等,說起來我這個點子還虧得柳老弟的啟發。」

「我?」

「沒錯,就是你。」在文定詫異的表情中,丁老闆道出了這裡面的玄機。

原來起因正是因為文定與連城土司魯智合作之後,興盛和的業績節節攀升,也讓丁老闆瞧出了裡面的商機。

在座幾位都是這大理有數的茶商,依據各自經營的範疇不同,也有不小的區別。興盛和雖說是聲勢不俗,但終因起步較晚,在許多領域尚不能與他們競爭,只能拾人牙慧又或是好像那陳年普洱茶似的另闢蹊徑,真正大宗的茶葉買賣仍舊是牢牢掌控在他們手中,嚴格論起來,文定尚未能真正與他們並肩而坐。

丁老闆的意思不外乎「結盟」二字,改變他們以往分散經營的狀況,將幾家茶莊聯合起來,共同應對異族的強權以及同行的打壓,而結盟以後各家出售的份額也由幾家共同商定,以保不會因為暗中較勁,以至使他人獲益。

換句話說就彷彿中土裡的商會似的,聽上去雖是互惠互利,實則仍舊是誰的實力大,誰說出來的話頂用,恰恰制約了好像文定他們這樣上升勢頭迅猛的新興商戶。然而以興盛和眼下的實力,在大理的眾同行中頂多算個中等偏上,憑一己之力又如何能鬥的過這麼些根深蒂固的大老闆組建起來的聯盟,到時候恐怕連貨源也會被人掐斷。

丁某人躊躇滿志地將心中那謀劃已久的計劃全盤托出,如何控制好普洱縣每年產茶的數量,運輸的時候通通打上聯盟的字號,各處關卡也統一打點,這樣又省去了每家每年多出的冤枉銀子。

講到貨物出手的時候,則著重提到了文定,講是如何運用他在各處良好的人脈,為聯盟在當地開拓市場,甚至拉攏當地勢力作為合夥人,就有如那魯智一般。

文定料想之所以會將自己算做一戶,必然也是因為此一項。他們兄弟倆這些年起早貪黑,裡裡外外的忙碌,道定甚至是冒著風險整年在外漂泊,賺下的銀子雖不少,可更多的是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人際關係。

有時候就算明知道某一筆買賣會賠本,也會笑著咬牙做下來,圖的不就是將來嗎?眼下好不容易就要大鵬展翅,這丁老闆則要來坐享其成,叫文定如何能心甘情願?

好在這件事事關重大,在場數人無不得為自家的利益作想,都要謹慎對待,是以並未立時拍板,而是紛紛表示回家與鋪子裡的人商量之後才能回話。

丁某人也知道此事關係到日後整個大理城茶商界的興衰,不容半點馬虎,是故也不曾留難,在極力向大家列數了結盟後的幾大好處後,又聊了點旁的閒事。

文定從丁府出來,不由得想起了一句老話,席無好席,宴無好宴,當真是來者不善呀!看來回去之後還得跟老齊妥善謀劃一番。

雖然經營的範疇不一,然而興盛和大半都是遵照源生當的模式,著意於在鋪子內部提拔各級管事,那齊大叔原本不過是個駕車的馬伕,可這幾年裡一直伴隨著柳家兄弟開創基業,已經成為了興盛和不可或缺的人物。

從丁府出來後,文定遇上了前來尋他的小廝,神色慌張的將文定拉到一旁,絮絮叨叨說了老半天。聽完之後,文定便直奔齊大叔的小院,恰好這兩天齊大叔身體有恙,雖然他自己老說是無妨,可文定硬逼著他回家調養。

齊家的院落就安在四方街的左右,與商號不過一街之隔,院內有一間正房,兩間廂房,正房對面是一面牆壁,正是當地白族人典型所謂「三房一照壁」的佈局。

齊大叔呆坐在院內,望著門樓處飛簷翹角,斗拱彩畫,門窗、照壁都採用了劍川木雕以及大理石做成的彩繪和水墨畫裝飾,讓人遠遠看上去便感覺工藝精緻,清新典雅,又一次不自禁的樂了起來。

若是在以前,齊大叔一輩子也不敢奢望自己能擁有如此華麗的宅子,可現今則都已成為了現實。

早幾年,他跟隨柳氏兄弟同吃同住不分彼此,自從興盛和發跡之後,文定將齊家老小都接到大理好生安頓,還將他的兩個大小子安排進了商號。跟以前饑一頓飽一頓相比,齊家簡直就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齊大叔經常向家裡人提起,柳氏兄弟對他們一家的恩情,他們這輩子也還不完,日後惟有盡心竭力替兄弟倆賣命才能報答他們的恩情。

文定進門後,便與齊大叔進了房裡,還吩咐不讓任何人前來打攪,一直談了一個多時辰才推門而出。

出來後,文定依舊是談笑風生,神態自如,還陪著門外的那些齊家子孫們嬉笑了一陣,齊大叔也顯得格外高興。第二日一大清早,齊大叔便回了鋪子。

鋪子裡一連幾日也是相安無事,如往常一般平靜,然而到了第五日突然峰迴路轉,大理城裡四處傳說興盛和馬隊在甘肅遭受打劫,二東家柳道定更是葬身賊手,興盛和入不敷出,不日即將關門歇業。

一時間,那些與興盛和有帳目往來的商人們都慌了手腳,一個個忙不迭找上門來,向文定核實此消息的真偽,有些謹慎之人甚至提前終止了與興盛和的合作。

凡人的潛意識裡多數是慣於盲從,這種撤伙的勢頭一旦形成,霎時間便在大理城中蔓延開來,平素裡與文定稱兄道弟好不親熱的商人們很快再也不上門來,遠遠看見文定的轎子都要繞道而行,生恐沾染上身似的。

那茶商丁老闆再也不提有關聯盟之事,非但如此,以往興盛和等幾家中型茶莊向他鋪子裡拿貨是可以記帳,忽然間卻改立了條目,必須得現銀交易,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條規定正是為逆境中的興盛和所設立。

此時興盛和總號的局面則是安之若素,仍然如往常一般囤積貨物,不論是誰來退買賣都原數奉還訂金,這種安若磐石般的大氣又讓許多人疑惑叢生,這哪裡有即將倒塌的跡象?

「祖個,你老實回我的話,二東家究竟有沒有被賊人所害?」

「齊管事你放心,祖個從來不說瞎話,更何況二東家對祖個恩重如山,這件事關係到他的安全,我又怎會胡亂瞎說呢?」原本跟著道定的小跟班祖個,此時被秘密地藏在興盛和的庫房裡,連商號裡的夥計們也不清楚裡面的情形,齊大叔正對這個年輕的背夫詢問有關馬隊遭劫的細節。

「齊大叔別著急。」此時文定將外面的事情安排妥當,也趕忙趕了進來,和氣的問道:「你是叫祖個吧?我是你柳哥哥的兄長,他時常在我面前提起你們那幾個機靈小子,特別是你,這些年在四川、青海、甘肅幫了他許多。」

「大東家您別這麼說,祖個的命都是二東家救下來的,這些年也全是靠著柳家馬隊才活下來,不然早就成了白骨塔裡的白骨一堆。二位東家對我的恩情是永遠也償還不完,請東家只管吩咐,要硬搶還是要暗偷,只要是能救出二東家,祖個什麼都敢去做。」

「這事急不得,祖個你先將當日的情形完完整整的給我講一遍,最好是不要有絲毫遺漏,先弄清楚整件事之後,我們才好有所準備。」

於是乎祖個將整件事的經過講了一遍。當日他同道定一道從後隊去到前隊查看,卻只見百十來號人將他們的馬隊緊緊包圍,道定又與對方糾纏不下,機敏的祖個立時知道情形不對頭,趕忙趁賊人們關注場中的拚鬥,而對他們馬隊放鬆了警惕之時逃離開來。

祖個並未即刻跑回來求援,反倒是跟蹤那伙賊人一直到了他們的老巢,探知到具體位子後方才星馳電走的往回趕。

據祖個所說,在與對方交手中,道定只是受了點輕傷,被押去賊窩的一路還是自己走去的,不出意外應該還活著。

得到這個消息,文定心中總算是放下一塊大石,錢財沒了還可以想方設法的賺回來,弟弟沒了,叫他如何向二老交代,如何向自己交代?自從收到此消息以來,文定是夜不能寐,怕的就是傳言成真。

安慰了祖個一會兒後,文定交代他這段日子就待在倉庫別讓外人瞧見,不然外面對興盛和的各種揣度只會愈發嚴重,不用文定詳加解釋,祖個便是滿口答應。

「東家怎麼樣?這些個小夥計當真讓二東家調教的不錯喲。」寬心之餘,齊大叔不禁對年輕的祖個產生了興趣。

文定也感慨的道:「是呀!真沒想到,當年文定之所以會收留他們,有一半以上都是不忍傷了道定的顏面,同時也考慮到他這些俠義之心值得去保護,不想讓他沾染到商人世故的習氣。沒料到幾年下來,這些個小背夫竟也是像模像樣,看來興盛和的將來也得多多依仗他們了。」

「天祐善人,這也是老天爺對你們兄弟倆慈悲心腸的回報。」

「如果可以這樣的話,只求道定能夠度過這個難關,少賺些銀子有什麼大不了的。」

齊大叔不由得安慰道:「放心吧東家,那些賊人費老大的勁將二東家一行押回山寨,必是有所圖謀,我們只管靜下心等待著他們找上門來就是。」

「眼下也只好如此了。」賓主二人不禁一道唉聲歎氣。

「東家,有件事不知你覺察到了沒有?」齊大叔忽然想起了些什麼。

「何事?齊大叔請說。」

齊大叔若有所思的道:「東家您想想,馬隊遭劫的確切消息,我們還是在祖個回來通告之後才知曉的,卻為何早在十日之前大理城的街頭巷尾就都傳遍了?」

「我也在奇怪這件事,起初以為不過是些不入流的競爭者使的小把戲,誰能想到竟會成了真。現在看來,這背後定是有人在操控著一切,有目的的針對我們興盛和。」

接下來的問題就更讓二人費盡思量了,興盛和經營廣闊,任何某一單項在大理城內都並不算最大的,競爭也比別的商號小許多,卻不知是何人對他們有如此深的仇恨,竟會下如此毒手。

「不單單是消息傳播的事情,就連魯智土司出兵在外,無力庇護馬隊的消息,他們也是掌握的一清二楚,不然就不會被人打下了埋伏。」

「是呀!」文定不由得點點頭,輕聲道:「就連我們事先也不知道連城土兵被抽調去平亂,道定必也是臨時決定自己押運,那些個賊人又是從何得知的呢?」這是他們百思不得其解之處。

文定沉吟片刻,又道:「齊大叔,這件事我看最好還是得指望那連城土司,畢竟那個地方怎麼說也是在他轄地近前,說不定能有辦法救出老四也未可知。再說龜城那批貨物失了約,這件事本就應該知會魯智土司一聲。齊大叔你速用飛鴿給青海分鋪的陶掌櫃,讓他即刻將發生的事情向土司稟明,並詢問有何對策?」

「東家請放心,早前陶掌櫃已來回信,整件事他已於第一時間與土司取得聯繫,魯智也表示會派兵搜尋。」

文定寬慰道:「這樣就好。」

為求消息及時,文定特意從他人處購得一批用於傳信的飛鴿,經過一段時日的調養,如今已能往來於興盛和幾處分佈於商道上的落腳點,對於及時掌握商業信息有著不可多得的效用。

第十四集

第四章 連城風波

那幫挾持道定與馬隊的賊人始終未有音信傳來,大理城內對興盛和不利的傳說,流行過一陣後也漸漸為其他事所替代。

大多商人骨子裡都有一種賭徒習性,為求發展常常一味的拉大局面,要嘛就是陡然間風生水起,要嘛就是萬劫不復。

好在文定的性情是謀定而後動,不論何時,興盛和的帳面上總是留有一定數目的銀兩以備不測。這回這種謹慎的性子終於是有了幫助,在種種不利的局面下,興盛和並未如外面那些人所預料坍塌,反倒是漸漸有了起色。

百姓們見到這段風波過後,興盛和依舊是屹立不倒,並未像街頭巷聞傳說中似的關門大吉,也就沒興趣再關注此事。而那些個先前棄興盛和如糟粕的商人們一個個又找上門來,痛斥那無事生非的有心人,歎息旁人不識真偽,偏聽偏信。

文定也懶得去多費唇舌,任他們如何去揣度,頂多為了應酬,順著他們的話茬敷衍幾句罷了。

鋪子裡的買賣又回到了以往的步調,彷彿暫時是沒什麼關係了,文定卻深知這並不意味著脫離危險,若是道定不能盡早回來,這層假象必然會被揭穿,到時候種種不利疊加起來,情況只會比前些日子更糟。

更何況,道定從小便跟著自己下漢口,闖邊陲,在三個弟弟中是與自己最為親近的,他一日沒有安然無恙的回來,自己那顆久懸的心一日不能安定。

「東家,東家,你快來瞧瞧,魯智土司有回信了。」一接到回信,齊大叔便馬不停蹄的給文定送了過來。

這封信文定是翹首以盼半月有餘,待真正攥在自己手裡時,他又有些個躊躇,深深呼吸了好幾下方才打開來。只見他臉上忽而憂忽而喜,忽而又變得陰晴不定。

「東家,土司大人的回信上是如何說?」

文定神情頹然,將手中的信紙遞給齊管事,自己則在一旁悶聲不語。

齊大叔完完整整的將信紙看了兩遍,不由得歎道:「想不到這幫賊人如此狡猾,居心更是卑劣,竟然會想到利用我們興盛和的馬隊做掩飾,帶兵攻打連城。若不是有興盛和的飛鴿傳書事先與魯智土司通過氣,只怕這回魯智的老窩都給別人端了。」

收到興盛和分店的飛鴿傳書之後,魯智急忙使人私下探詢道定的下落,沒想到探子正因為此消息,正巧識破了賊人的行蹤。

賊人們裹挾了道定與幾名興盛和的夥計,喬裝改伴在隊列中,用上了興盛和的旗幟,大搖大擺的往連城方向進發,遠遠望去就如同興盛和的馬隊一般無二。

賊人們原本是打算趁著連城兵力不足,打他們個出其不意,沒想到這個連環計卻被魯智將計就計,反倒是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二百多賊人被一百多土兵殺去了三分有二,只落得狼狽逃竄。

據魯智拷問得知,這次的劫難禍因全是自己的心慈手軟,統兵來犯的竟會是魯隘那叛逆,當時他念在一母同胞,有心放其一條生路,不曾想他早就與甘肅道上的賊匪串通一氣,甚至一直以來都在暗地裡支持一股賊人打家劫舍,與魯家對抗。

上次逃出連城之後,他隨即便與賊幫匯合,並利用自己之前種種不正當手段得來的銀兩迅速使之壯大,如今這股賊幫已近有三百之眾,成為了甘肅道上的一大患。

這回魯隘得到留在連城內探子的密報,朝廷指派連城土司出兵剿逆,城內駐軍空虛,只剩一百多老弱殘兵把守。魯隘本以為這是天賜良機,乃是他奪取連城的絕佳契機,便傾巢而出,志在必得。

然而,連城官寨依山而建,關隘險固,經過歷代土司加固更是易守難攻,而自己手下這些賊人打家劫舍各個是好手,談到攻城拔寨卻沒什麼經驗了,認真打起來,未必就能從魯智手下討的好去。

這時候,魯隘新近任命的軍師李二桂給主子出了個主意,只要拿下興盛和的馬隊,讓手下的賊兵喬裝改扮混進連城,只要拿下城門,一切就都盡在他們掌握之中了。

此毒計著實厲害,再加上潛伏在城內的奸細可以待機而動,在城內大肆破壞來分散守軍兵力,真可謂是萬無一失,喜的魯隘對李二桂是讚不絕口。

殊不知他們敗就敗在了這畫蛇添足的計策上,非但不曾如其所願的不費吹灰之力敲開城門,有跡可尋的,反倒是再次讓魯智以逸待勞,殺了個措手不及,好容易積攢起來的兵力也消耗殆盡。

這裡面最無辜的便要算是興盛和的眾人,無妄被捲進這場權力間的爭鬥。陶掌櫃信上說道那些馬隊的背夫被當作進城時的誘餌,雖然其中大半最後被解救出來,可死在亂軍之中的竟有七八個之多,傷者就更不計其數。

也分不清是死在賊人的刀鋒之下,還是城樓上的飛矢無意射中的,如此大的傷亡是打興盛和馬幫的旗幟從這世上出現以來從未有過的,分店的陶掌櫃感到事態的嚴重,未曾遲緩,將事情向總號稟明。

經他多番核實,此次倖存者加上死傷者已基本與馬隊出發時人數相符,惟有二人不在其列,一是回到雲南的祖個,一便是二東家柳道定。

據僥倖逃生的夥計們講述,匪首一直將道定帶在身邊,逃走時更是脅持他當作人質,目前尚是下落不明。

「齊大叔,你看這件事該如何處置呀?」

「東家,馬隊的死傷者必須撫恤,這件事陶掌櫃一個人做不來主,非得有人過去主持不可。這一段外面對我們興盛和林林總總的猜測,雖是時多時寡,可總歸是不曾間斷,必須幹一票漂亮的買賣,重振我興盛和在眾人眼中的聲譽。」

「嗯。」文定點點頭道:「齊大叔的看法與我不謀而合,不僅要撫恤死傷的眾人,還要讓興盛和馬幫重新走動起來,消除外界的懷疑與猜測。」

齊大叔自告奮勇的道:「這件事就交給我老齊去辦吧!保準給辦的體體面面。」

「不了,大理這邊還需要齊大叔你主持大局,再說那邊道定還等著我去接他回來。」沒經過什麼再三的考慮,文定便決定了再次踏上青海。

「齊大叔,這家裡的一切,文定便全托付給你了。」臨行之前,文定語重心長的將興盛和的一切交託給齊管事。

齊大叔也不答話,僅僅是神色凝重的點點頭,就這樣,文定便已能徹底放下心裡的牽掛,全力去應付青海的變故。

此次文定出行十分低調,同行的除了有輕車熟路的祖個外,就只有齊大叔的二兒子齊鐵柱。

文定也顧不得自己文弱的身體能否抗的住,任祖個、鐵柱二人如何勸說,依舊是倍日並行,恨不得立時到達甘肅,解救困境中的道定。

文定憂心四弟的安危自是情有可原,可身旁的人則是看在眼裡急在心裡,照這個走法,只怕還不到青海,他自己便要先一步垮掉了。只是祖個二人的話,眼下對他是一點效用也沒有,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一天天消瘦下去。

這一日正午時分,三人行至四川境內,灼熱的日頭高懸於頂,彷彿就要融化這塵世間的一切生靈一般。

哪怕就是鐵柱這樣的壯漢,此時也大呼受不了,望著前方的茶攤,頭也不回的說道:「東家,前面有個茶攤,我們去歇歇腳、解解渴,再趕路吧!」

可等了半天還不曾有回音,待他乏力的扭過脖子向後望去,卻見著文定整個身子跌在了馬背上。

祖個慌忙的呼喊道:「東家您這是怎麼了?怎麼了東家?」

鐵柱也急忙回來,查看了許久方才放心的道:「別急,東家這只是中暑,並無大礙,牽著馬去茶攤,用涼水消消暑就沒事了。」

二人協力將不省人事的文定抬進了小茶棚,商道上的茶棚主要是招待類似興盛和這樣的客商,一時或許會人滿為患,一時又或許是冷冷清清。

好像今日除了有一雙女子在座之外,就再無旁人了,祖個一進門就喊道:「小二快拿水來,這有人中暑了。」

「這麼毒的日頭還趕路,能不中暑嗎?這些個買賣人真是要錢不要命。姑娘你稍候,我一會兒就來。」店小二正與一位女客談的甚歡,突然被他們所打斷,自然是一臉的不樂意。

那兩位姑娘,一位以斗笠遮住面部,看不清容貌,一位則是二八年華,模樣長的十分秀美,一笑起來,兩個淺淺的酒窩,讓人不自禁被其所吸引,適才店小二正是與她相談甚歡,因而對祖個等人的打擾不耐。

「咦?」當祖個他們將文定抬進茶棚裡時,那二八年華女子的嘴裡不自禁的輕輕吐出一聲驚歎,只是店裡一時間手忙腳亂,除了她身旁的女子外,再無人發現。

祖個將兩條木椅併攏,將文定平放在上面,二人又是喂涼水又是掐人中,好一陣忙碌,文定才慢慢緩過勁來。

「這是哪兒呀?還有好些路要趕呢!怎麼就停下來了?」

文定醒過來,第二句便是著急上路。

從大理出發前,齊鐵柱便得到過父親的囑咐,一路上要時刻關注東家的身子,不能有絲毫閃失。先前他還有些猶豫,眼下說什麼都不讓文定胡來了,非得歇息一晚才准動身。

祖個雖說是擔心二東家的安危,可東家眼下的情形也是強撐不得,經齊鐵柱這麼一說,他也跟著附和起來。在他們的堅持下,文定也只好依言在茶攤後面的小客房裡安頓下來。

一路上的顛簸勞頓,早已讓文定疲憊不堪,剛躺下便進入夢鄉,整個白日都是在床上度過。

午夜夢醒,文定頓感飢腸轆轆,也不好意思打擾旁邊鼾聲如雷的二人,這段日子下來他們也是夠嗆,自己爬起身來向門外走去。

也不清楚究竟是何時辰,只覺得漆黑一片,文定摸索著蹣跚前行。出房門沒幾步,便覺前方有淡淡光亮隱現,順著這光亮,文定找到了來源,一位二八年華的少女安坐於燈光下。

「姑娘,這麼晚了還不曾安歇?」

「柳相公不是也不曾安歇嗎?」

「是呀!是呀!」少女的話讓文定一時語頓,輕輕一笑以解窘境,又奇怪的道:「姑娘怎知在下的姓氏?」

「白日裡柳相公昏迷不醒,小女子是聽兩位貴屬提起的。」

「哦,原來如此。」

那女子嫣然一笑,道:「小女子輾轉難眠,出來找些夜食,柳相公若是無事,可與小女子一同用些。」

看著滿桌精巧的吃食,文定一面抗爭著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囊,一面婉言道:「那如何好意思?」

「我一個姑娘家的吃不下多少,不想此間小二又給上的太多了,就請柳相公幫我一個忙好嗎?」

「既是如此,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文定對眼前的誘惑早已是漸漸抗拒不住,一放下矜持便吃用起來。

看著他津津有味的模樣,那女子也露出絲絲笑靨,她自己僅是稍稍用了一點,餘下都被文定收羅腹中。

直到肚子裡實在是塞不下去後,文定才放下碗筷,驚奇的道:「這村野小店的點心竟不輸大理那些個大酒樓,真是讓人料想不到。」

「哦,這麼說來,柳相公用的還算滿意。」

「滿意,滿意,這半月以來,數這餐用的最是滿意,柳某還要多謝姑娘盛情款待。」

姑娘盈盈一笑,收拾去桌上的空碗碟,向文定道了聲告辭,隨即離去。

半夜三更的荒野小店竟會偶遇如斯女子,在他需要的時候奉上一頓精緻美食,心中所想即為所得,簡直就像是巧入仙境一般。

「東家,您看那兩位姑娘又在店裡坐著呢!」

又趕了一整日的路,疲憊不堪的文定將韁繩交給迎面上來的小二,便去一旁梳洗。祖個跳下馬後卻一口氣跑進店內,片刻工夫後又折返回來向東家稟告。

文定沒好氣的道:「這店又不是我們開的,難不成許我們來就不許別人來?」

「不是呀!東家。」就連向來言語不多的齊鐵柱也忍不住了:「我前日早上還特地有留意,我們動身的時候,她們還坐在店舖裡一點動靜也沒有。可眼下我們精疲力盡的趕到下一間馬店,她們卻好像沒事人一般又坐在店舖裡,難不成她們都是妖怪變的,會使那些個妖法。」

自從那夜巧遇之後,往後的路程也不知怎的,老是不期然遇上這兩名女子。文定三人心憂柳道定的安危,一路都是狂奔不止,雖說不上是逐日追風,可也是竭盡所能,這兩個弱不禁風的女子照理說應該早被甩在後頭才是。可只要一到夜宿的馬店、客棧,總是能看到她們的身影先行安坐於前。

「哪裡會這麼標緻的妖女,我說是仙女才對。」別看祖個年歲不大,卻儼然一副久經世故的模樣,叫文定不由得奇怪老四到底是如何教導他們的。

文定對二人說道:「這世上何等奇人都有,只是我們所知有限,少見多怪罷了,自己還有一腦門子官司不曾解決,人家的事還是少打聽為妙。」

祖個二人不敢違背,拿上行李隨著小二往房間裡行去。

雖說是如此,可畢竟不是初次遇上,何況當夜那小姑娘還對自己有一飯之賜,文定上前與她們打過招呼後方才回房。

那對文定有過一飯之賜的姑娘向身邊的蒙面女子道:「小姐,您說咱們一連七八次和他偶遇,柳相公怎麼就一點也不好奇呀!真不知道他是真糊塗呢還是在裝糊塗。」

「他這人做任何事都是謹慎小心,不該過問的事從來不去打聽,有時看似很精明,有時卻是非常之遲鈍。」那蒙面女子幽幽的回了一句,輕盈的聲音中略帶有一絲惆悵。

經過一路艱辛跋涉,文定三人終於到了青海連城。魯智土司熱忱的接待了這位為他帶來大量財富的合作夥伴,還對因為自己的家事將興盛和無妄牽扯進來一事深表愧疚,對於這次死傷人員的安撫費用,以及這批被劫的貨物也表示願意承擔。

可文定暗忖,如果真是如此處置,日後必然會給兩家的合作蒙上陰影,又怎能答應呢!他向土司說道:「做買賣哪能沒有風險,一定程度的損失也在我們的意料之中。合作之初我與土司大人便有過協議,不論虧盈兩家都是一半一半,此次自也是遵照協議來辦。」

文定熟讀史書,深知戰爭的背後便意味著銀兩,不論是這次魯氏兄弟的內鬥,還是朝廷分派下來的戰事,都需要大批的銀錢投入,這筆銀子或許平時不會放在連城土司的眼裡,然而現在卻是可觀的很。

「患難見真情。」一如同胞的親兄弟處處想致自己於死地,一個外族人卻在幫助自己,魯智感慨的道:「柳老闆,這件事算我魯某人欠你的人情,他日必定加倍報答。」

文定一面向土司求教道定的下落,一面將大理的窘境向土司略敘了一番。

「這事與魯隘那叛徒應該沒什麼關係,多半是李二桂所為。有件事我上次便想詢問柳老闆,聽說閣下與那一肚壞水的惡賊之間還有一層親戚關係,怎的他就如此不擇手段的想謀害於你。前次與閣下的誤會便多是出自此人的挑撥,柳老闆親自上門解釋誤會之後,他又曾幾次三番的勸說我對你下毒手。」

在來的路上,文定便料定此次興盛和的難事,必定與李二桂那廝脫不掉干係,果然是不出所料。要說起他們二人之間的過節,真叫文定是無從答起,只好苦笑兩聲,道:「際遇的變幻,時常讓人的性情也隨之變得難以捉摸,我這位遠房表兄大約是害了眼疾,嚴重到難以辨認這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

文定這段話也讓魯智聯想到自己的親弟,兩人不覺相視苦笑。

同魯智聯繫了一批貴重的貨物運回大理後,文定主僕三人再次上路,目的地正是那撥流寇所藏匿的隴山所在。

這撥流寇為魯智土司家的土兵所敗後,沿東南方向逃竄,沿途受到了魯家土兵的追擊,打打停停,開始還能組織起零星的反擊,後來則惟有抱頭鼠竄的份。

魯家的土兵一直將他們趕過了華家嶺方才收兵回城,而魯隘的大隊人馬早已被打死打散,僅是領著少許殘兵在隴山一帶苟延殘喘。

隴山地勢險要,乃是捍衛中土之西北屏障,在史書上更是赫赫有名。春秋之時,秦國便在此地征服收羅昆戎、綿諸、翟等方外之民以固國本,為日後天下一統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東漢王朝的開創者光武帝劉秀,便與雄據隴山上的隗囂曾在這隴山一帶展開了歷時兩年的爭奪戰。

三國時,蜀漢為扶搖搖欲墜之漢室,出祁山與曹魏大軍廝殺,據傳漢相諸葛亮當年為維繫軍紀,揮淚斬馬謖的典故也正是出自此處,而那言過其實的馬謖所失的街亭也是在隴山之間。遙想當年蜀魏大軍對壘於此,直殺的屍橫遍野,無主孤魂佈滿山谷。

其餘歷朝歷代零星戰事更是時有發生,不曾中斷,長久以來,此地百姓數目都不曾有何增長,一是因此處地產貧瘠難以滋養,一便是戰事頻繁,兵禍甚重,大多數百姓都忍受不了這種朝不保夕的動盪生活,進而離鄉背井,遠走他鄉。

也正是因為此地遠離連城,人力匱乏,魯智的勢力未曾延伸至此,那魯隘方才敢佇足停留。

據魯家的探子相告,這隴山內有一處河道,長約二十餘里,蜿蜒曲折,宛若蛟龍在潭,沉潛於隴山崇山峻嶺之間,正乃是賊人停留駐紮之所在。

這麼大的山脈叫他們如何去尋找那條山谷,貿然行事自是不妥,文定等人一面借宿於附近老鄉家,一面隨便打聽這撥賊人的情形。

留他們住宿的是一位獵戶大嫂,人極是熱情,文定三人一住進她家,便開始前前後後的為他們端水洗漱,張羅吃食,還將自家的主屋空出來專門給他們歇息。

主人家如此盛情款待,倒叫他們感到不好意思,要以銀兩答謝,可那大嫂卻板起了面孔道:「我們這山裡人家幾年也不定有生人經過,你們遠道而來能住在我家,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怎能要你們的銀子?我們山裡人雖沒見過世面,可也不會貪圖這些銀子。」

文定趕忙向主人家道歉,不得已惟有退而將他們隨身攜帶的食鹽相贈。做了這些年買賣,文定諳曉各地貨物流通的迥異,知道在這種偏遠的地方,好像食鹽這樣廉價的生活必需品要比銀兩更為重要。

那位大嫂也欣然接受了這小小饋贈,在文定等人的詢問下,向他們介紹了此地情形:「我們這裡就是林子多猛獸多呀!除此之外,再就數兵多土匪多,鳥獸遠遠看見了都得躲的老遠。你們琢磨琢磨,你們要找的那幾個人一旦扎進那綿綿大山,誰能找到他們的蹤跡呀!」

看來想要找到魯隘那伙賊人還不是三兩日便能如願之事,在那東西綿延一百八十里的隴山裡,就算藏上支千員軍隊都讓人難以覺察,更何況魯隘如今的部下尚不足百人呢!

「不過你們也不要灰心。」看著三人一臉的失望,房東大嫂又道:「我男人可是我們這大關山裡頂好的獵人,前幾日和村裡的男人們進山打獵去了,不在屋,過兩日等他回來後,讓他引你們去山裡找找,說不準就找出蛛絲馬跡。你們呢也別著急,就在我這兒安心住下。」

「那一切就勞煩大嫂了。」

文定他們借宿的小村寨攏共不過五六戶人家,男人們入山狩獵,村子裡只剩下老人、女人和小孩們。此地的百姓能在這兵燹不絕,苦寒貧瘠的隴山生存下來,性情自然與他處不同,一聽說有外人來村裡借宿,翌日天剛亮便紛紛聚集於司徒大嫂家,來見見這幾個山外來人。

別看僅是些老人孩子,可那份豪爽還是令文定等人瞠目結舌,初時問了問文定他們來自何處,來這不毛之地做甚,話沒說兩句便紛紛從自己的屋裡搬來了酒罈,拉著他們喝起了早酒。

西北之地不但是村民熱情,酒也是火辣辣的,饒是文定向來自認酒量還過得去,可剛喝下一碗他們那自釀的烈酒,文定便感覺喉嚨嗆的直髮痛,頭也開始變得暈沉沉,反倒是祖個那小子可以適應的來,與村民們你一碗我一碗的喝了起來。

這些老村民們到過最遠的地方也不過是這大關山中的莊浪縣城,更多的則是終生呼嘯於山林間,從未見過山外的世界,對文定等人自然好奇的緊。

正說笑著,門外傳來一陣雷鳴般的響動:「婆娘快拿酒來,這幾日把我給饞的嘴裡都快要長泡子了。」

話音剛落,門便被打開了,一個身披獸皮的魁梧壯漢,肩扛手提著幾樣半大的野味進的門來,見到滿屋子人,希奇道:「喲,這是有什麼喜慶事呀!老老少少都聚在我屋裡?」

「什麼事?大好事!你家來貴客了,快來見過這幾位遠方來的貴客。」

那司徒獵戶定睛打量了整間屋子,果然瞧見了文定他們這三個生人,欣喜道:「我說怎麼這回運氣好,回程的路上隨手抓到了一隻金雞,原來是有貴客臨門呀!」說著將手上一隻瘦小的山雞擱在了桌上。

只見那只垂頭喪氣的山雞頭頂及背部有耀眼的金色絲狀羽,枕部披風為金色,隱隱帶有黑色條紋,上背金綠色,下體緋紅。雙翼為金色泛著藍光,尾長而彎曲,中央尾羽近黑而具皮黃色斑點,其餘部位黃褐色,輕輕舞動起來煞是好看。

「霍,這可是好些年沒見著的稀罕物了,大伙還以為咱這關山裡不會再有了,楞是讓你小子給活捉了一隻,豹兒你可真是替你們司徒家長了臉面呀!」

「哪裡呀!全仗著貴客的喜氣。」司徒豹呵呵一樂道:「婆娘,趁著金雞還沒嚥氣,快拿去剝皮去毛,給貴客燒道拿手好菜。」

這金雞生長於高山密林之間,數量有限的緊,就是遠遠的看上一眼都是十分難得,更別說活捉了。

「住手。」司徒大嫂剛剛提著金雞往廚下走,門外便傳來了一聲驚呼,一位老者隨即推門進來,一把奪過大嫂手中的金雞,抱進自己懷中,愛憐的輕撫那身華麗的羽毛。

「原來是秦伯呀!我正預備著等婆娘把這隻雞弄熟了後,去找你過來一同享用的,沒想到你自己就來了。」

「哼,我要是晚來一步,險些就讓你鑄成大錯。」

「怎麼了?」

「混帳小子,這金雞乃是山神之子的化身,也是你這個凡夫俗子能夠殺的嗎?哪怕就是傷了一根羽翼,山神降臨的雷霆之怒也會讓我們村子覆滅,若不是一早有人來報,險些讓你這混小子闖出滔天大禍。」

真的還是假的呀?那只稍稍大過鴿子的野雞竟會是山神之子?文定心中泛起絲絲疑問,不過仔細看來,那身華麗的羽毛的確與眾不同,不似等閒凡品。

「秦伯,以前只是聽說這金雞幾年才看到一回,可沒聽說跟山神有什麼關係呀!您這話是不是有些誇大了呀?」

「我都是年過花甲的人,還能騙你們不成?以前之所以沒向你們這些個後生晚輩說明,不過是因為想到你們能有緣看見金雞一眼都十分難得,必定也做不出什麼蠢事來。聽先人們說,當年就是因為不小心傷到一隻金雞,結果引發山崩地陷,死傷慘重,後來不僅要替金雞療傷,族長還領著全族老小向山神祭祀,方才平息了大神之怒,保住了我們村子的血脈。」

原來竟會是如此嚴重,怨不得秦伯要這般大發雷霆。司徒夫婦被他好一頓訓斥,非但不敢有絲毫怠慢,還得是笑臉相迎,特別有趣的是司徒豹身形整個要高去秦伯一個頭,在這個村中長輩面前仍舊是戰戰兢兢有如做錯事的頑童。

第十四集

第五章 蕭關故人

足足數落了有一頓飯的工夫,秦伯他老人家方才氣沖沖的抱著金雞離去,留下這一屋子人大眼瞪小眼。原本是過來恭喜司徒豹的鄉親們此時也惟有敗興而歸,先前還人聲鼎沸的屋子,少許工夫過後,除了司徒夫婦外,便只剩下文定他們三個了。

「真是掃興。」眾人離開之後,司徒豹不自禁地抱怨起來。

司徒大嫂勸道:「秦伯的話想必是有他的道理,我們做晚輩的聽著就是。不過是一隻雞罷了,吃不吃的著又有什麼大不了的?何必鬧的天翻地覆?別忘了咱家還有客人在呢!也不怕客人笑話你小家子氣。」

「傻婆娘,你懂個什麼?我們家有什麼好東西可以款待客人的,好不容易獵到了只稀罕物,卻叫人生生奪了去,叫我怎能不氣?」

「不是還有旁的東西嗎?這時節山裡的野豬膘正厚著呢!我再露上幾手,保管不叫客人失望。」

文定等人也連連說自己不愛吃雞,免得加重主人家的怒氣。

「別提了,數這回進山是最倒霉了,除了被秦伯劫去的那只活祖宗外,就只獵到兩隻野兔。」司徒豹一邊說,一邊將地上的兩隻死兔擱到桌子上。

「這……」司徒大嫂不解的看著桌上的兩隻小野兔。

「還不是土匪害的。」司徒豹義憤填膺的道:「前一段時間,山裡來了一撥窮凶極惡的賊人,不但搶獵物,聽說還要抓人。六天前我們遇上六盤山的獵人,他說自己與同伴就是被賊人劫到這裡的,就他一個人偷偷逃了出來,那些同伴們如今還在賊人手上。」

「所以你們就什麼獵物也沒打便趕回來了?」司徒大嫂氣呼呼的道:「當家的,什麼時候你開始變得這樣膽小了?」原指望這趟當家的打回些獸皮,過些日子好拿去縣城換些銀子補貼家用,沒想到拎回來的竟只是兩隻野兔,叫司徒大嫂如何不氣?

「傻婆娘說什麼呢?你男人會有那麼窩囊嗎?這不是聽說賊人正朝村子這邊過來,我們幾個一合計,村子裡只剩下你們幾個老娘們,惟恐你們吃了虧,這才放下一切急忙趕回來。」

「哼,幾個小蟊賊有什麼好怕的,就是來他十個八個,老娘也叫他有來無回。」司徒大嫂嘴上雖還是不依不饒,心裡卻已被甜蜜給塞滿了。

文定無暇去留意司徒夫婦的打情罵俏,此刻他全部的心思都是有關那伙賊人的事,忍不住打斷鬥嘴的夫婦倆,向司徒豹詢問起來。

「具體是什麼來路,我沒親眼見過也不清楚,不過那個僥倖逃出來的老兄說,那些流寇裡面沒幾個是漢人,平常對話中多是用元人的話。」

那就八九不離十了,文定趕忙向司徒豹打聽賊人具體的方位,卻惹的他一陣狐疑。

尋常人得知這種窮凶極惡的賊人躲還來不及,哪裡會趕著往前湊呀!

再若是隱瞞必然會引發無謂的誤會,文定無奈下,惟有將自己此行的目的相告,司徒大嫂也在一旁幫腔,一再說他們三個都是本分人,司徒豹終於是相信了他們。

經文定多番拜託並許諾將使馬隊進山,以食鹽油米等物換取他們的獸皮野味,司徒豹才下定決心領著他們前去尋找道定的蹤跡。

原本是朝這邊趕來的賊人又中途改變了方向,忽而往南忽而又朝北叫人捉摸不定。

虧得司徒豹乃是位一流的獵人,經過幾日細緻的尋覓終於是跟上了,雖然還不曾追上魯隘的隊伍,可卻從他們留下的焦木、吃剩的晚飯等種種跡象表明,他們正在逐步接近中。

據司徒豹的判斷,他們的人數在漸漸減少,五日前還有五六十人搭鍋埋灶,現而今則只丟下一口大鍋,隊伍中大約還剩下三四十人左右,就連那口被他們棄於路旁的鍋,文定他們也已親眼見到。

雖然還未能驗證司徒豹的推斷是否完全正確,可僅是從他那堅韌而鎮定的神情,細緻而嫻熟的手法,文定已經是全然相信了。

在山脈中繞了七八日,還好文定事先遇上了這位土生土長的獵手,餘人早已是暈頭轉向,惟有他司徒豹還能保持著清晰的方向。也虧得出發前,文定為司徒豹解決了後顧之憂,不然他也不能無甚牽掛的全力以赴。

依司徒豹推測,賊人早前忽南忽北的瞎轉悠只是迷失了方向,也為他們縮短了距離留下了時間。後來他們一路向北,估計是那幾個被魯隘劫來的獵手起到了作用,照他們這個走法,大概要不了多少時日便會到達蕭關。

蕭關即為隴山關,山口依險而立,乃是扼守自涇河方向進入關中的咽喉通道。蕭關是關中西北方向的重要關口,屏護關中西北的安全。倘若蕭關一失,西北遊牧勢力便可取道涇州,直逼長安,形成高屋建瓴之勢。

一出蕭關也就代表著出塞,難不成魯隘預備逃出塞外?到時候茫茫草原,天高地廣,如何再去尋找這幫人的蹤跡?文定不由得慌了神,拜託司徒豹加快步調,盡量在蕭關前截住他們。

史書上那座屏障關中的蕭關其實早已圮毀,而今惟有文人墨客的字裡行間還能找尋到它的蹤跡,如今所遺下的不過是廢墟遺跡罷了。

蕭關雖已不復存在,蕭山道卻依舊安然盤旋在關隘四周,當年不論是西戎來犯,還是我九州軍民出塞殺敵,走的都是這條蕭山古道。千年以來,這條古道不知經歷過多少的血腥戰事,送過一批批的熱血兒郎奔赴保家衛國的疆場,也被無數胡民踐踏著攻入神州腹地,如今卻只能平靜的躺在隴山上,用自己的滄桑向後人述說著那過往的輝煌。

荒涼中時而也會有異彩出現,進入本朝以來,許多匠人開始關注此地,紛紛來此留下自己的痕跡,使得這一帶摩崖刻石陡然間多了起來。

摩崖碑大的一個字約有三四尺長,小的也約有一尺左右,大多分佈在三十來丈的山崖之上。沿路過來,文定見到過題有「峭壁奔流」、「涇內分流」、「山光水韻」、「蕭關鎖角」、「控扼隴東」、「山水清音」、「山明水秀」等字樣,這些字中有的龍飛鳳舞,有的秀麗俊美,弄不清是出自多少匠人的手筆,各有一番不同的風味。

有些摩崖碑下方的山巖上還鑿有避水佛像,在這無甚人煙的荒涼地界,工匠們反而心無雜念,能夠無所顧忌的施展自己的技藝。

除此之外,山崖下還有玉皇閣,閣下為楊六郎祠及娘娘廟,均乃是依山而建。祠內立有一口大鐘,上書「大明宣德庚戌年辛巳月酉日大吉重修」字樣,每當黃昏來臨,敲打起來聲音古樸而洪亮,從一個山頭傳遞至另一個山頭,直到草原深處。

紛亂的戰火早已是過眼雲煙,荒涼的山道在無以計數的能工巧匠的裝飾下,必將會釋放出久遠的色彩。

如此景致近在眼前,文定卻無暇去眷顧,此刻迫在眉睫的是自己的弟弟,一旦那撥賊人進入無際的塞外,那就如同泥牛入海再也無從找尋。

「如何?司徒壯士。」在司徒豹的帶領下,他們又找到一處賊人留下的痕跡,文定迫不及待的向獵人詢問。

「恐怕不太樂觀。」司徒豹沮喪的說道:「照他們留下的焦炭上看,應該是昨日打從這裡經過,此刻我想大概已經是進入草原了。」

「不會這麼快吧!」緊趕慢趕仍舊是晚到一步,祖個一時間還不能接受這事實:「一旦進入草原,糧食、水都不像原來好找,說不定他們還在這四周為出塞做準備呢!」

「此地離固原總兵府太近,若是好像你們說的那樣,賊人是叛逃出來的土司家將,就應該不會在此停留,反而是有多遠逃多遠。」

的確是如此,就算那魯隘再狂妄,也不敢在駐紮了十數萬大明官兵的兵營面前徘徊,更何況還有李二桂那個狗頭軍師在,身上所背負的通緝令尚未消案,他可是比誰都懼怕官兵的盤查。

「事已至此,也只好祈禱上蒼保佑了,各位,沒幫上忙真不好意思,我也就在這裡告辭了。」越過蕭關再往後如何走,司徒豹與他們三人是一樣茫然,留下來也是無濟於事,他的離開文定也無法拒絕。

「司徒壯士請放心,我柳某人說話算數,緩些日子,興盛和的夥計自會帶著我的敬意去拜訪。」

司徒豹客套了兩句,便告辭離開。

「站住。」剛剛分手還沒走幾十步,一小隊兵士將司徒豹給攔了下來,也隨之將文定他們包圍起來。

為首的軍官大聲的盤問起來:「你們是做什麼的?」

「老爺,我是住在這山裡的獵戶。」司徒豹趕忙舉著自己手中的弓箭,以證明自己的身份。

「一派胡言。」那軍官先是使人繳下司徒豹身上的一應兵器,三個兵士牢牢的擒住了他,才道:「這附近連棵樹都沒有,哪有人會到這裡來打獵,分明是在狡辯。鬼鬼祟祟的一定是在刺探我軍軍情,老實交代是不是韃靼派來的奸細?」

文定也趕忙來解釋:「老爺您明鑒呀!我們都是正經八百的漢人,只是走失了方向。」

「哼!」軍官也不去搭理文定,吩咐著兵士們將他們幾個全綁了起來,齊齊押回兵營。

固原鎮身為我朝九鎮之一,常駐兵力最多時曾達數十萬,最少時也不下十萬八萬。近幾年來邊境戰事不斷,駐紮於此的兵員也隨著局勢的惡化在不斷上升,足足有十五萬之眾。

「大人,屬下在鎮外抓到四名奸細,還請大人決定該如何處置。」總兵府裡,那個擒拿住文定等人的伍長正在向上司稟告。

「總是有這種為了些銀子便出賣家國的逆臣賊子,給我帶進來,本將軍我要親自審問。」

「得令。」小伍長不由分說的將人押了進來,一路為避免文定等人叫喚,他還往他們嘴裡各塞了一團破布,直到帶到將軍面前方才取下來。

那滿是汗味的抹布一經拿下,文定便不住的往一旁咳嗽,一連吐出了好幾口水。

「將軍大人,小人們冤枉呀!我們幾個只是迷了路在山道上轉悠,壓根沒接近這總兵行轅,如何能打探什麼軍情?」

「你把我們大明官兵當作是三歲小孩嗎?」小伍長振振有辭道:「抓住了就說是不曾接近,沒抓住說不定早就跑到你主子那領賞錢了吧!再說了,就算沒有刺探兵營,誰能保證你們不是來勘察地形的呢?」

「大人,照你這麼說來,那些在山上開鑿石壁的人,不都是在為韃靼人開山劈路的嗎?」這個咄咄逼人的小伍長認定了他們一行是奸細,忍了老半天的祖個終於是忍不住了。

小伍長被祖個頂的無言以對,他身旁的兵士上去就是一個耳刮子:「小蠻子,還敢頂嘴,別人怎麼樣還說不定,可光看你這副德行就知道不是我漢人的種,你不是奸細,誰還是奸細?」

「將軍,就請您下令殺了這些奸細吧!」

「將軍請下令吧!」

幾個小兵眾口一詞,都要眼前這位年輕的將軍處決他們。

這個時候,文定可不能再沉默了,趕忙解釋道:「大人您是誤會了,我們都是雲南商人,我這夥計的確不是我漢人,乃是實實在在的藏人,與韃靼人是一點關係都沒有。」

「如今這地方兵荒馬亂的,就連平常最常見的工匠都集體回關中暫避,你說你們這些個雲南商人不遠千里來此前線做甚?」

「不瞞各位官爺,鄙號前些日子有一批貨物為賊人所劫,押貨的人也落在了他們手上,這次小人們乃是跟蹤他們而來。」

「騙誰呢!剛才還說是迷路,轉眼就變成了遭人打劫,再問下去,指不定還會變出什麼花樣來呢?」

那個擒住他們的伍長彷彿執意要與他們為難,不論文定等人如何解說就是不肯相信,年輕氣盛的祖個索性跟他吵了起來,換來只是又一個耳刮子。

「切讓!」怒極的祖個不經意的丟出一長串自己的母語來,讓文定是茫然不知所以,只聽見裡面一會兒什麼「齊」,一會兒什麼「切讓」。

不曾想文定這些個同伴尚未聽懂,而那伍長卻聽明白了:「什麼?你敢罵老子是吃狗肉長大的漢人。」說著,一隻手就開始摸向自己腰間的佩刀,嚇的文定倒抽了一口冷氣。

狗是藏人的忠實夥伴,歷來為藏人所看重,是以藏語裡吃狗肉也就是極重的罵人話。

那位一直悶聲不語的將軍,在旁冷眼靜觀小伍長與文定等人的對質,直待他們吵的不可開交,方才出面道:「夠了,你們以為這裡是什麼地方,大明軍營之內,豈容爾等放肆?」

好容易等到這個可以決定他們生死的將軍開了口,文定趕忙湊上前道:「將軍,我等實實不是奸細呀!」

「老實交代你們都是哪裡人,各自又都是做什麼營生?」

文定等老老實實將自己的籍貫等報上,其中司徒豹因為是當地獵戶,所以嫌疑要大大少於旁人;文定與齊鐵柱總歸是漢人,嫌疑也稍輕些;最讓他們懷疑的還是祖個這半大的孩子,那伍長更是窮追不捨的盤問祖個。

相反,那位將軍卻對文定產生了興趣,連連向文定提了好些問題,奇怪的是並沒問有關他們來蕭關的事,多是關於文定在湖廣家鄉時的事,叫文定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可又不敢有半點遲疑,對這位將軍提出的疑問是每問必答。

更讓人生疑的是這位將軍問著問著,臉上竟然還露出深深笑靨,笑的文定心中直發毛。

「柳朝奉,你還認得在下嗎?」

好些年沒聽見有人如此稱呼他了,自從文定進入雲南從商後,他對以前的經歷絕口不提,別說祖個不清楚文定原來的身份,就連跟隨了他好幾個年頭的齊鐵柱也不知就裡。

「似乎有些印象,可一時又說不上來。」仔細看來還真有點眼熟,文定在腦中搜尋了半晌,就是想不起到底是在什麼地方結識過這位將軍。

「呵呵,那年我替顧千總送信,曾到過你府上,你還招待我在漢口耍了兩日。」

「哦,對了,楊兄弟。不,不,如今該改口楊將軍才是。」起先在漢口時,偶爾有收到顧正聲的書信,後來文定出來闖蕩,居無定所,自然也就失去了聯繫,一別經年,也不知故人如今過的如何。

「柳朝奉,你就不要笑話我了,當年楊某不過是顧千總手下的親兵,全靠千總大人提攜,如今才混了個游擊將軍的差使。」忽而對身旁的伍長說道:「魏奇,這回怕是你看走眼了,這位可是我老上司顧千戶的摯友,決計不會是奸細。」

「顧千戶?哪位顧千戶?」魏奇驚道:「是不是那位力挫達延汗第三子巴爾斯博羅特,打散他所統領的五千韃靼騎兵,並僅率百餘騎追殺韃靼太子三百里地,敬遠侯家的小侯爺顧正聲顧千戶?」

「除了他還能有誰?」楊將軍那張剛毅的臉上,霎時間變得無比的崇敬:「想當年元賊來犯,所有人都主張退防,想以龜縮拒敵,惟獨大人他力排眾議,丟下句『我泱泱大明朝豈懼這幫蠻子。』便領著我們弟兄於草原上大戰韃靼人,這一戰不但打出我大明軍隊的威風,更叫那達延汗不敢輕易興兵,只能在草原那頭拿衛拉特部、火篩部出氣。」

漢口一別後,文定已有八年多沒見過正聲,沒料到這個游手好閒的小子在這邊陲塞外竟成就了這麼一番聲名,僅是從兩位兵將提到他名字時流露出的神往之色,就知道他必然是做出過了不得的功績來。

「說起來,我與正聲也有好些年不曾見面了,不知他此刻是不是在這固原鎮裡,若是在的話,還請楊將軍為我通報一聲。」

「這個楊某怕是無能為力。」其中的原由,聽這位游擊將軍娓娓道來。

話說開國之初,中山王率領著大明的威武之師縱橫草原,滅掉了北元等蒙人政權,大大削弱了原本不可一世的蒙人鐵騎,而後幾任分化御之,使得鐵木真的後裔日漸凋零。直到鐵木真的嫡傳子孫達延汗以及夫人滿都海徹辰的出現,才使紛爭內亂頻繁的蒙古族得到統一。

可當年的輝煌也時刻在誘惑著鐵木真的後人,統一之後隨即便對我大明疆界進行騷擾,這些年局勢動盪也多半因此而起。

顧正聲自從來到邊塞之後,接連打了好些硬仗,屢建奇功,再加上他出身將門,很快便得到朝廷的褒獎,晉陞為千戶之職。

他這人沒什麼架子,平常與部下打成一片,戰時衝鋒陷陣不計性命,每每總在隊伍的最前沿,深受下層官兵的敬愛。可也因此為其他將領所嫉恨,經常尋機詆毀他、打擊他。

深諳他性情的文定知道,別看他平時好像是沒大沒小,可固執起來卻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遭受上司數次針對為難後,便一撒手辭官而去,任憑那些部下如何勸說也挽留不住,如今身在何處也不得而知。

文定不由得一陣唏噓,然而他卻以為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依正聲那副無甚城府的性情,如何能適應這深不見底的官場?現而今的將軍有哪個是不吃空額,不媚上傲下的,獨他一人不吃這一套,怎能叫其他將領不心生芥蒂?及早抽身只不過是丟掉個軍職罷了,若是泥足深陷,他日恐怕還會引來殺身之禍。

在文定潛意識裡,正聲還是做他的遊蕩浪子來的自在,這小子不知又會遊蕩到哪個地方去了。

只是這樣為人排擠走,總難免是叫人窩火,眼前這位游擊將軍正是他當年的得力助手,經他的栽培方才有了今日的風光,若是他未曾辭官,怎麼說也得是個參將了。

對於這個沙場驍將的遭遇,就連齊鐵柱等旁人聽來都是心生不平,文定與楊將軍這兩位正聲的故人更是感歎不已。

隨即楊將軍又詢問了文定所說遭劫一事,文定據實以告。

「會有這種事?這魯隘可是朝廷通緝的重犯,膽敢從大明軍營外出塞投敵,豈不是拿我們這十數萬官兵當作擺設?」楊游擊轉過身,便對魏伍長吩咐道:「速去調配一百名人手,每人都給我帶上最快的馬,我這就去請上令,趁著他們還不曾走遠,我們追上去將那伙賊人一網打盡。」

「得令。」魏奇方才誤將文定幾個當作是奸細,雖說是將軍沒有絲毫處罰,不過還是自覺失了面子,這下有真正的叛逆等著他去抓,可是讓他逮到立功贖罪的機會了,風風火火的衝了出去。

「柳朝奉,你就耐心在我這裡靜候佳音,我這就將你弟弟全須全尾的給你帶回來。」

到此時文定也別無它法,感激的道:「柳某不知該如何感激才好,一切便全仰仗將軍了。」

「這些話以後再說,時間緊迫,我這就先去了。對了,你……」楊將軍指向司徒豹:「既然你一直在追蹤他們的足跡,也跟我走吧!說不著還能派上用場。」

「將軍,將軍,您怕是誤會了,草原上我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再說,再說家裡人還在等著我回去呢!」

「囉嗦個什麼,信不信老爺我隨便安你個罪名,這輩子就別再想見到你的妻兒了。」

高大威猛的司徒豹在這久經殺場的游擊將軍面前,一個不字也說不出來,生生被兩個親兵架著押上了戰馬。

文定暗自祈禱道:老么,你可一定要撐到他們到來呀!

在固原鎮上等候消息的幾日,文定是寢食難安,時而怕楊將軍他們走錯了路線來不及追上賊人,時而又怕他們追上之後,兩隊人馬你來我往的廝殺殃及池魚。

各種擔心交織在一處,真叫文定心裡亂成了一麻團。

「柳老闆,將軍大人回來了。」

「在哪呢?隨行人員中可曾有在下的弟弟。」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回來的人中除了有原先與你同來的那個獵戶外,的確是還有一個人,受了點傷,被人用馬車拉回來的。他們已在軍營前下了馬,正往這邊走來,要不了多久就到了。」

文定不等他說完便疾步走出房門,向軍營門口迎了上去。

「柳朝奉,我剛進門正要去找你呢!你自己倒來迎我了。」

文定惴惴不安的問道:「楊將軍,聽說你們與那幫賊人遭遇過了,弟兄們沒什麼大礙吧?」

「哦,柳朝奉的消息挺靈通喲,該是早有人向你通風報信了吧!那些個流寇連土兵都打不過,又豈會是我大明將士的對手?不消我手下的兒郎如何費力拚殺,光是幾個衝鋒便讓他們自亂了陣腳,一百名弟兄完好無損的跟我回來了。」

「那就好,那就好,不然柳某就實在太過意不去了。這裡有八千兩銀票,小小心意還請將軍分發給貴屬,全當做是請弟兄們喝杯水酒。」文定說著便將早已準備好的銀票塞進楊將軍手裡。

「這如何使得?我們是老相識了,幫你這麼點小忙哪還能使你的銀子,那我楊某豈不是太不仗義了。」

楊游擊要推遲,文定卻執意如此,他知道這帶兵打仗,關鍵的時候要激發鬥志、鼓舞士氣全靠的是銀子,沒銀子的將軍可是寸步難行。

他們倆來來回回了幾下,最後那一疊銀票還是被文定掖進了楊游擊的懷裡。楊某人那張久經沙場歷練,剛毅而堅韌的臉上也不由得露出一絲難掩的笑靨。

「楊將軍,不知,不知舍弟此刻情形如何?」

「哈哈,令弟能有柳朝奉這等兄長的護愛之情,著實令人羨慕。這回令弟在那群賊人手裡可是受了不少的罪,我們追上流賊時,令弟便已經被他們折磨的不成人形。慶幸的是我們去的突然,賊人們還來不及加害令弟便已經被打散了,路上我也不能為他妥善療傷,只能為他簡單的包紮,現下正在醫官處治療著。」

聽聞了楊游擊的描述後,原本便惴惴不安的文定更是心急如焚,簡單的向楊將軍交代了一句後,便急匆匆往醫官那趕去。

第十四集

第六章 重逢古道

文定來到門口時,正巧碰上軍營的醫官迎面而來,趕忙伸手截住了他。

「大夫,請問裡面的人病情如何?」

「你是?」

「我是他兄長,還請大夫直言不諱。」

醫官打量著文定,疑竇叢生,但楞了一陣還是說道:「斷了兩根骨頭,好在其他只不過皮外傷而已,只要調養一段時日便無甚大礙。」

「多謝您費心了。」說著文定便往屋裡趕去。

醫官望著他的背影,喃喃自語道:「這倒是希奇了。」搖搖頭自行忙去。

在十數萬軍營裡,兵將們時不時發生些大病小疾自然是避免不了。醫官這兒大的出奇,一連有十數間營帳,在兵士的指點下,文定方才找對了地方,營帳裡獨有一人背朝著文定躺在病榻上。

「老么,傷的怎麼樣了?轉過來讓大哥瞧瞧。」

床上的傷者聞言渾身一顫,非但不曾轉身,還將腦袋整個埋進了被窩裡。文定幾步上前,揭開其頭上的被子,定睛瞧去,緊接著「啊」的一聲楞住了。

病榻上的傷者雖然纏了好幾層棉布,然而模樣還是可以分辨清楚,這張臉並不是自己的四弟柳道定,不過這張面孔也是文定所認識,乃是帶他進入雲南,後來又不歡而散的李二桂。

「喲,文定表弟呀!沒想到在這裡都能見到你,我們倆可真是有緣呀!」

「李兄怎麼會來這裡的?」

「說起來是一言難盡呀!我被魯隘那廝裹脅著逃到此地,差點就被逼去到塞外,永不能返回中土了,幸好被咱們自己的官兵搭救。」一句話就將自己與魯隘劃清了界線,看來這段日子馬賊山寨的狗頭軍師也不是白當的。

「哦,是嗎?」文定接著他的話茬道:「那的確是很驚險。」

「這些蠻子就是野性難馴,文定表弟,你說那魯智土司是多麼好的一個人,前次我無意得知魯隘那廝有圖謀之意,便多番勸阻以為能說服他,可不曾想他為了掩飾罪行竟軟禁了我,敗走之後也不忘將我挾持做人質。」

「如此說來,那魯隘所作所為非但與李兄半點干係也沒有,我興盛和的貨物遭人劫持也是與李兄無關咯?」

「是極,是極。」李二桂義正詞嚴的道:「魯隘實在是荒唐的很,他們兄弟的紛爭,怎能將無辜的興盛和牽扯進來呢!我之前還為此與他爭執過好幾回,無奈人微言輕,終究還是無濟於事,不過嘛……」稍作停頓後,李二桂聲調突然變得神秘:「文定表弟也不必擔心,你那批貨魯隘還來不及出手,就藏在連城附近,藏匿地點我也是知道,只待傷勢養好了後,為兄替你取出來便是。」言下之意就是要文定保住他,只要他不出事,文定的那批貨便有機會找到。

比起道定來,文定如何會將那批貨放在眼裡,道:「貨的事都好說,李兄,李表哥還請你看在親戚一場的份上,將道定的下落相告。」

李二桂慘然一笑,從方才以來頭次坦露出真誠:「若不是為了那小子,我又如何會落下這一身的傷?」

文定也正在為這事奇怪,按理說魯隘對李二桂是言聽計從,怎麼會下此狠手呢?在他的詢問下,李二桂將實情相告。

原來在連城兵將的追殺下,魯隘早就身受重傷,而後更是傷重不治,屍首被秘密的埋藏在大山之中。後來在賊人中主事的換成了原先馬賊的首領尼瑪,以及副首領達娃。

魯隘在世時對李二桂是寵幸有加,也讓旁人心生嫉恨,一換那兩位馬賊主事,李二桂的話便也隨之一文不值。

那兩個馬賊都是魯隘生前招募的亡命之徒,對漢人有著深切的仇恨,後有追兵,前又無落腳之處,二人覺得帶著道定上路累贅,便要下手殺了他。

對於文定,或許李二桂下得去死手,然而對這個向來與他交好的柳道定則不然,他冒著風險向二人懇求,求他們放道定一馬。可這二人連他本人都不放在眼裡,又怎會顧及他的情面呢!那達娃更是狠狠的痛打了他一頓。

「如此說來,舍弟的性命還是多虧李兄周旋方才保全。」

「我如何有那種能力。」李二桂自嘲道:「不過是打我的時候推延了點時間,他們二人說好當日晚上由達娃去取道定的性命,可第二日早上道定卻不見了,原本關押他的地方只剩下達娃的屍身。」

「啊!有這等事,這又是何緣故呢?」

「我哪裡會知道,八成是神仙搭救了道定弟弟了吧!可那尼瑪直說是我救了人,還將我打的半死,要不是官兵來的及時,我恐怕已到陰曹地府報到了。文定,你不知道達娃可是七尺高的蒙古大漢,還有著一身硬功夫,他們也不想想我若是能輕而易舉的殺掉他救走道定,自己幹嘛還留在那裡等他們要打要殺的呀!」

據文定觀察李二桂這話不假,只不過又會是誰殺了達娃救走道定的呢?而救走他的人又是為了些什麼呢?這些在李二桂那看來是找不到原由了,不過總算是知道四弟安然脫險,這也算得上是一件值得慶幸之事。

臨出門時,文定還交給醫官五百兩銀子,委託他將李二桂的身子調養好。

老住在大明軍營終歸不是件穩妥之事,待李二桂養好身子之後,文定等便向楊游擊告辭離開,去馬賊藏匿贓物的洞穴將貨物取出。那裡面除了有興盛和的貨物外,竟然還有許多馬賊原先掠奪來的贓物。

魯隘這棵遮蔭大樹倒塌之後,李二桂也難以在此地待下去,樹倒猢猻散,自私自利的他也不曾想過要替誰報仇,再加上雲南境內對他的通緝令尚未撤消,他帶著那些贓物是有多遠走多遠。

而文定呢?只拿回屬於他興盛和的貨物,那些來歷不明的贓物他是分文不取。這一來可是讓李二桂笑開了花,嘴裡卻連連恭維道:「還要說是文定老弟,不義之財分文不取,令人敬佩。」嘴裡雖是這麼說,心裡怎麼想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文定也不在乎他如何想,除了找回興盛和的貨物外,此行還有一件收穫,就是與楊將軍攀上了交情。楊游擊得知文定便是新近很火的興盛和的老闆,當即與他商洽了有關軍需品的交易。

地處邊陲的固原鎮遠離中土,糧草供給全都得靠腹地的運送,而另有一些散碎的東西,朝廷便只是撥下銀款,靠兵營自己採買。比如說過冬的寒衣,療傷的藥材,伙房裡的鍋碗瓢盆,還有軍中所需的戰馬。

這裡面光是戰馬一項,便讓文定聽的怦然心動。

往常興盛和從塞外蠻族手中換回的駿馬,都是轉手給其他商人,由他們再賣給軍旅,如果少了這道中間環節,那獲利便會更加豐厚,而且減少這循環的週期,必將會提高興盛和馬隊的效率。

文定開出的價格也比那些中間商少了近一成,再加上楊游擊的極力推薦,軍需官當然不會拒之門外。當然,在楊游擊的暗示下,文定也知道適時的給軍需官一筆不菲的孝敬。

這些個孝敬都是文定發自內心願意的,以前他不是沒想過走軍營的渠道,只是一直苦於找不到門路,上趕著送禮都不知該送往何處,就是送對了地方,人家也未必會收下。這回有了楊游擊的介紹,一切自然也就是水到渠成。

這原先八十人押運的貨物,光是他們三人自然是無能為力,好在興盛和還有飛鴿傳書這項特有的聯絡方式,過了十來天,經過休養生息的興盛和馬幫便出現在文定等人面前。

最興奮的莫過於祖個那小子了,遠遠的聽到那清脆的馱鈴聲,便手舞足蹈的奔了上去,與自己那些生死與共的老夥計們暢敘別情。

那青海分店的陶掌櫃倒也是位人物,在文定的授意下,不但讓馬幫在數月之內恢復了元氣,還愈發的壯大了。這趟馬幫的大鍋頭正是由陶掌櫃自己擔當,這可是興盛和馬幫受重創以來的第一擔買賣,又是重振聲威的一趟,是以容不得半點馬虎。

有了這麼個沉穩幹練之人領隊,文定自然也是放心的很,將貨物直接交給他後,又囑咐將此次換回的戰馬直接送往固原軍營,不必再另尋找買主。

這消息讓馬幫中幾位主事的鍋頭興奮不已,往日裡這些個馬匹買賣都被少數與軍營有良好關係的商家把持著,總是要對他們辛苦換回的戰馬進行盤剝,不是壓低價格,就是在收馬時故意將馬匹的等級劃低。

可偏偏朝廷上有規定,從塞外換回來的戰馬只能轉賣給軍旅,不然就會取消邊商的資格,而軍營裡又只認那幾個馬販,不得已,明知吃虧的他們也只能忍痛出售。

這一回可好了,興盛和有了這麼一層關係在,日後就再也不必看別人的眼色行事了。

這幾位主事對文定也是佩服的五體投地,每每到局面不可收拾的時候,東家才會親自來到青海,可每一次遠道而來,不但能解決燃眉之急,還總能有意外之喜。

頭一次來是解決連城爭端,最後竟然連魯智土司都成為了興盛和的堅實盟友。這一次雖說二東家至今下落不明,可不但找回了丟失的貨物,還攀上了固原軍營的關係,真讓人不服不行呀!

回程的路上,仍舊是文定、齊鐵柱與祖個三人,原本祖個要回歸馬隊,同自己的夥伴一道繼續那無盡的流浪生活。

可這些日子來的接觸,讓文定真正認識了這個機敏果敢的藏族少年,特意將他給留了下來,以待將來派上大用場。

「怎麼了祖個?嘴翹的那麼老高,還想著馬幫那種無憂無慮的生活呢!」看著他愁眉苦臉的模樣,齊鐵柱忍不住揶揄他起來。

「不是。」

「還狡辯,瞧那臉耷拉的,快跟那頭騾的馬臉一般丑了。」

「別不懂裝懂,頭騾可是馬幫中最漂亮的牲口。特別是我們興盛和的頭騾,哪一匹不是百里挑一的識途好馬,不但體形高大、毛光水滑,而且膘肥體壯,有很強的耐力。每回起程,我都會對二東家的那匹白馬進行精心的裝扮,頭上戴一朵火樣的紅纓花,當中嵌一塊熠熠生輝的鏡子,比你那張老臉可漂亮多了。」

頭騾在馬幫中很有威信,往往是它一動,整個馬幫即隨之動;它一停,整個馬幫亦隨之停止,只要控制住它便能控制好上路的節奏。

說是不在意,可言語間處處透露著對馬幫生活的留戀,文定回過頭來安慰他道:「祖個你別急,過些日子,等我們興盛和的業務擴大之後,說不上會讓你獨自率領一支馬隊。」

「東家,我真不是在想這件事。」

說的如此肯定,不像是在說違心之言,齊鐵柱好奇道:「那你還能是為了什麼?」

「還不是那批山洞裡的贓物。」祖個忿忿然的說道:「那批贓物如今都成了無主之物,您幹嘛不要呀?就這樣全留給那姓李的,豈不是便宜了他?」一想起李二桂那張得意洋洋的臉就讓他難受。

「是呀!」連齊鐵柱也忍不住道:「李二桂那狗頭軍師不知幫魯隘做了多少壞事,不綁他送官就算是仁義了,幹嘛還把那些個錢財留給他?就算是給他引路費用,我們這麼些人也可以拿大部分呀!您幹嘛一根線都不准我們拿呀?」

原來是那些財富在作祟,文定寬慰他們道:「銀子,不錯,是好東西,人人都喜愛。可不義之財不可取,別以為前人的話都是空談,這裡面暗藏著許多的道理。就算是咱們昧著良心拿了這批貨,日後也會有不盡的麻煩,苦主找上門,官府追究,名譽受損等等。」

「就算不曾被別人發現,自己的心也將永遠是懸掛著難以落定,稍微有些風吹草動便會引發擔心,惶惶不可終日。做買賣就跟做人一樣,坦蕩一些方才能問心無愧,不至於徒然耗費精力在這些無謂的事情上。」

文定做買賣的經驗便是將一切盡量控制在朝廷和行會規定的範疇內,用誠信樹立起自己的聲譽,以公道的價格以及優良的服務建立起自己的貨源與客源。好些人另闢蹊徑,雖然會在短期內發達起來,可這些都不是長久之計,不論你掩飾的如何如何隱匿,終有一日會為人所知。

惟有依照規矩來,方才會將買賣做大做強,單筆利潤雖比不上人家,可只要與買家賣家建立起了信任,再加上自己的眼光,財富這東西還愁不會來嗎?

這可是文定早年間在源生當積累起來的經驗,不論是原來的東家章傳福,又或是那縱橫長江的燕大老闆,還有那天下第一鹽商汪老闆,在他們各自的行業中都可以說是登峰造極。可他們依舊是謹守著行業的規矩,不會去肆意破壞,這些成功的典範便為文定驗明了恪守行規的重要性。

雖說離開當鋪的時候十分狼狽,可文定心裡卻一直深以為,前十來年的當鋪經歷是他莫大的財富,會讓自己一生受用不窮。他十分願意將這些傳授給自己的夥計,只是一般人會認同這種淺顯的道理嗎?這就得看各人自己的造化了。

「東家您看,又是那兩個女子耶。」齊鐵柱突然打斷文定的思路。

文定還不曾由思緒中抽拔出來,祖個已經接下了話茬:「誰呀?」

「就是我們來的路上經常可以碰上的那兩位姑娘,有一個特別漂亮,有一個則一直戴著斗笠。」

果然,前方不遠處有兩個身影,隱約與她們有幾分相似。

「咦?已經有好些日子沒碰上她們了,我還猜想是不是再沒機會看見那漂亮的小妮子了?」祖個的歲數正是開始對女孩子產生濃厚興趣的年紀,就像是一頭窺見俊俏母狼的公狼似的,慌慌忙忙丟下文定二人湊了上去。

還沒等文定二人跟上去,突然他又折返回來,結結巴巴的道:「東……東……東家,快……快去瞧瞧呀!」

「慌慌張張的幹什麼呀!難不成前面有吃人的老虎不成?」

「比……比老虎要厲害多了。」

「什麼?」文定聞言一驚,腳下趕忙剎住了步子,別說是比老虎還要厲害的東西了,就是真有一隻老虎在前面,他也得撒腿逃避呀!

齊鐵柱猛的一下敲打在祖個的腦袋上:「你傻了,前面有危險我們逃還來不及呢!哪有招呼叫東家過去的道理。」

「是呀!是呀!還是避一避的好。」文定趕忙牽著馬頭要往來時的路折返。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一著急,祖個那口半生不熟的漢語便語無倫次起來,平復了半天方才恢復正常,解說道:「我是說那個戴斗笠的姑娘,這會子把斗笠給取下來了。」

「怎麼了?難道是醜的嚇人,把你給驚了不成?」

「每日對著柱子你這麼個丑傢伙,再難看的女子都不會嚇到我了。」

在樣貌方面,齊鐵柱跟他爹齊大叔一樣是滿臉的小疙瘩,生人見了還真有些磣人,有幾次小孩瞧見了還哭出聲來。齊鐵柱知道自家的情況,口拙的他是從來不曾辯過這小子的,受了他的譏笑也只是憨憨一笑。

「好了,祖個別再說鐵柱了,你到底是有什麼事想要告訴我們的?」

在東家的介入下,祖個才肯放了齊鐵柱他一馬:「就是那個戴斗笠的姑娘,哇,簡直比她身邊同伴還要漂亮兩倍。」一邊說著,一邊還伸出了一根手指,想了想又加了兩根:「不,至少是三倍。」

「有那麼誇張嗎?她身邊那個女子本就像是那畫中走出來的女子,我就不相信這世上還有比她漂亮三倍的女子,除非是仙女下了凡,碰巧讓你小子給瞧見了。」

「不一樣,不一樣的。」祖個一副老江湖的模樣,向齊鐵柱解釋道:「一個是含苞待放只是稍帶青澀,一個則是風華正盛乃是花樣年華,這裡面的差別可大著呢!」

文定回過頭驚奇的望著他,呆楞了好一陣方才道:「小小年紀,你哪裡學來的這麼些個葷話。」

「是呀!東家別看他年紀小小的,指不定已是花叢老手了。」齊鐵柱可是逮到反擊的機會了。

祖個吐吐舌頭:「這些還不是二東家教給我的。」

這句話更是讓文定始料未及,什麼時候起自己最小的弟弟也變得深諳男女之事,他竟然一點也不知情。轉而一想,道定的及冠之禮前幾年也都過了,要是在家鄉,父母保管早已為他張羅終身大事,娶妻生子、開枝散葉了。

只不過他一直是跟著自己走南闖北居無定所,終身大事也就耽擱了下來,眼下更是連人在何處都不清楚。文定暗下決定這次找到么弟後,便著手開始給他準備親事。

在祖個二人的著意追趕下,他們趕上那兩位緩慢行進的姑娘,待瞧見了祖個口中驚為天人的姑娘後,緊接著的是「啊!啊!」兩聲驚呼,一個是出自齊鐵柱之口,原來天下間竟還有這般的人兒,另一個自然是出自文定之口。預先有了準備的祖個笑吟吟的望著二人,彷彿是在回敬他們先前的不以為然。

只是,而後文定的反應更加讓他們驚奇。

「燕小姐,怎麼會是你?」那張絕塵的面容雖然文定只是在十多年前見過,可卻是永遠也不會忘懷,正是燕行舟的大女兒燕家大小姐。

燕小姐不曾答話,可她身邊的丫頭卻忍不住了,笑曰:「怎麼就不能是我家小姐,柳叔叔,幾年不見,你怎麼都不認得嫻兒了?」

「你,你,你是小王嫻。」這個一路上與自己打過好些次照面的女子,竟會是當年香溪河畔那個一夜間失去父母的孤兒,王衡江夫婦留下的那個女孩——王嫻。

文定不自禁的讚道:「沒想到你都長成大姑娘了。」

王嫻隱有深意的道:「嘻嘻,柳叔叔沒想到的事情可多著呢!」

正說著,前面傳來了一聲叫喚:「哥。」那聲音是文定再熟悉不過的了。

文定趕緊伸過頭望去,果然是自己的四弟柳道定。

兄弟倆再次相逢有如隔世,文定三步化做兩步上前去,雙手將弟弟緊緊的抓牢,惟有這樣,他才能相信眼前突發的一切。

瞧上去,道定沒有以前那麼生龍活虎,想必是受傷的緣故。據李二桂說當時馬賊攻擊興盛和馬隊時,道定原本是有機會逃走的,可為了他手下的夥計們,硬是留下來與他們周旋,最後還為了從箭下救人而受了些傷。接下來隨賊人一路逃逸,又一直都不曾得到妥善的醫治,看來是身上的傷勢尚未痊癒。

「哥,沒事,那幾個小蟊賊還不能把我怎麼樣。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文定可不管他說什麼,先是上下打量了弟弟一番,再是拉著他繞身轉了一圈,確實是無甚大礙後,方才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呀?李二桂說你下落不明,我還正不知該如何下手尋找,你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的呢?」

「二桂哥也碰上你們,那下可好了,在那賊窩的時候,他為了保護我挨了那些賊人的打,我還擔心他的安全呢!看來也已經是逃出生天。」

文定用幾句話簡要的將楊游擊領兵剿滅賊人的事向他交代了一遍,緊接著又問起他是如何逃出來的。

講到這件事,道定則變得扭捏起來,含糊其詞道:「哪個……哪個……反正就是他們一時大意,這個……這個……就讓我脫身了。」

「哼!」從那邊傳來一道冷冷的不滿。

道定趕忙又改口:「當然咯。」道定指向王嫻道:「那邊那個丫頭也稍稍幫了點小忙。」

文定料定這件事與燕小姐主僕倆有莫大的關係,只是道定這小子面皮薄,不好意思承認自己竟會讓兩個女子搭救出來的,是以才會說的這般含混。

弟弟不懂事,他這個做哥的當然不能再矇混過去,幾步上前拜謝道:「承蒙燕小姐、王嫻姑娘大恩,請受柳某一拜。」

「柳叔叔,快別如此。」燕小姐額頭稍稍一擺,王嫻便趕忙扶起文定。

「是呀!哥,就算沒有她,我也謀劃著那兩天逃出來。一路上這丫頭幾次捉弄我,功過相抵,咱們用不著謝她。」

王嫻瞪圓了雙眼,氣鼓鼓的望著他,那屏氣後的一抹紅暈讓祖個與齊鐵柱看直了眼。

「你這小子是糊塗還是怎麼了?人家王姑娘救了你,倒成她的不是了,還不給我過來拜謝恩人。」

道定無奈下,惟有聽從大哥的吩咐走了過來。

「算了,算了。」王嫻道:「反正我家小姐也是看在柳叔叔的面子,才吩咐我出手襄助的,若僅是這個花花公子,誰會管他死活呀?」

「你!」

這兩人簡直便是針尖對麥芒,真是傷腦筋。一面文定拽回自己的弟弟,一面燕小姐也放了話:「好了,嫻兒,上路了。」二人這才停息了干戈。

文定湊上去道:「燕小姐,你們這是要往哪兒走呀?」

「雲貴。」

「巧了,不佞這幾年開了間字號就在大理城內,若是不嫌我弟兄擾了小姐的清修,不如一道上路。」

莫說是燕小姐剛剛救下道定的性命,便是沒有這檔子事,多年不見,在這千里之遙再次重逢,文定也不願意僅是匆匆一面。

「這……」

燕大小姐還在猶豫,身旁的王嫻則早已忍不住了:「小姐,就與柳叔叔一道上路吧!他們馬隊常年在這道上跑,肯定對山路十分熟悉,也省得我們再一個路口一個路口的去問路。」

「是呀!別的不敢說,從這裡去雲南的路上,哪裡可以走馬,哪裡又只能攀爬,我們興盛和的人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沉寂老半天的祖個終於逮到了一個出言的機會,先前插不上話時,可把這小子急的夠嗆,心裡還在納悶東家怎麼會與她們如此的熟稔。

在幾人的規勸下,燕大小姐幾經思量,最終應承了下來。

攜美同行,幾個大男人自是興致勃勃。

上路之前,道定偷偷湊到王嫻身前,輕聲私語道:「你管我哥叫叔叔,那我不是要改口管你喚作大侄女呀!」說完趕快疾走幾步跑開了。

「你……」被佔去便宜的王嫻氣的七竅生煙,可偏生又拿這個滑頭無可奈何,只能是望著他的背影,兩排銀牙咬得咯咯作響。

第十四集

第七章 大理閒情

自從巴蜀歸來之後,文定再也不曾見過燕大小姐,然而他們共同經歷過的那段匪夷所思的日子,卻經常會從他腦海中浮現。

十年的光陰並未在那張絕塵脫世的臉上留下痕跡,祖個他們幾人竟還以為她也就是比王嫻大上三四歲而已,誰能相信她十年前便已過了花蓓年華。

不過幾日下來,細心的文定還是能覺察出不同來,雖然仍舊是那張冷若冰霜的臉,可性情卻有了細微變化,不再是那麼拒人千里,無人時則還會與文定應答幾句,反倒叫文定感到有些受寵若驚。

除此之外,還有王嫻與道定這兩個不依不饒的死對頭,一路上總是時不時尋覓鬥嘴的機會,也為長途跋涉平添幾分熱鬧。來時那段艱苦的旅途也變得不再辛苦,一行人走走停停好像遊山玩水似的,轉眼間便回到了大理。

「柳叔叔,這才幾年的時間呀!就讓你創下了這麼一大片買賣。」站在興盛和總店前,王嫻對那車水馬龍的興旺驚歎不已。

「哪裡,不過是面上風光罷了。兩位裡面請。」

若是半年之前,興盛和門前可是冷清的很,如今的興隆是多虧了魯智的大力襄助。自打文定與他第二次會面,商洽了重振聲名的應對之策後,他便派下幾撥商隊大張旗鼓的開進大理城,在眾人的注目下運進興盛和的庫房。

那源源不斷的貨物比什麼說辭都要來的震撼人心,近來邊界一度緊張,能拿到塞外貨物的商家沒幾個,好像興盛和這樣直接由人家送來的,又都是上等貨色的更是鳳毛麟角。那些個惟利是圖的商人們,很快便從遠離興盛和轉向與之交易。

再有,文定不在的日子裡,齊大叔將鋪子裡的生意打理的井井有條,叫外人瞧不出一點異常來。人常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齊大叔便是興盛和一筆無形的財富。

文定兄弟的安然回歸,讓興盛和上上下下一干管事、夥計興奮萬分,這裡面不但是因為他們無不喜歡爽朗的道定,還有一部分是為他們自己慶幸,終於撐過了這一段憂慮惶恐的日子。

自打興盛和馬幫遭劫以後,他們既為商號的前景擔心,又為個人的前途憂慮,後來連東家都親身犯險,更加讓他們惴惴不安,非但是內心坎坷,依照齊大叔的吩咐,面上還必須不能流露出一絲憂慮來,當真是倍感吃力。

如今不但是二東家全須全影的回來了,馬賊的麻煩也一勞永逸的解決了,怎能叫一干眾人不歡呼雀躍。

文定的家宅就安在興盛和總號背後,原先也是一戶富商所有,後來商人買賣不濟敗落了,文定貪圖其便捷就出資買了下來。

這房子原先的主人以前買賣做的挺大,房子也是當年生意紅火時所築,主房、偏房、廂房、飯廳、花廳,再加上下人們居住的地方共有八間大屋,另外還有一間花房,裡面專門養著上任主人從昆明移來的奇花異草。

房子雖多,可文定道定到底只有兩個人,如何住的過來?再加上平時兄弟倆又多半時間不在大理,宅子裡除了兩個僕人看守外再無旁人。又經過這數月的閒置,那裡面的情形便更是不堪了,桌、椅、梳台上無不積累了重重的灰塵,還有那臥榻上方竟為蜘蛛所據。

這種情形別說是招呼貴客,就是自己也不堪忍受。文定一邊將燕小姐二人安排在鋪子裡小歇,一邊又趕緊吩咐管事帶上幾個夥計,將屋舍裡裡外外徹底打掃了一遍。

經他們一番收拾,這宅子終於恢復了七八分原貌。將兩位女客引領進來後,也不至於出醜人前,雖然燕小姐沒什麼表示,可她身邊的王嫻一個勁的誇讚這宅子清馨別緻。

「柳叔叔,你這個花房佈置的挺雅致的嘛!一定花了不少的工夫吧!」

「慚愧,慚愧,我是成天不落屋,外面的事情忙的暈頭轉向,那還有這閒暇的工夫呀!這都是以前的屋主置辦下來的,我頂多是請了位善於調理的花匠而已。」

宅子裡僅有的兩個僕人中有一個便是花匠,說起這個花匠也是讓文定哭笑不得,來之前即與文定說好除開花房裡的差事,其他一概不理,而花房裡的事也叫文定交由他全權來拿主意。

一個幫工的僕人竟提出如此多過分的要求,實在是不可理喻,然而文定卻知道類似這種不識時務的情形只會出現在兩種人身上,一種是傻子,一種是癡子。

傻子嘛自不必細究,癡子則多半是因為太過專注於某件事而不善於待人接物,這種人平常不大會應酬,然而往往在他專注的特定方面有異於常人的表現。

憑著這種直覺,文定留下了這位不討人喜歡的花匠,果然沒有讓他看走眼,花匠對這份差使是十二分的投入,對花草的癡迷,簡直是與那位留在赤穴城中的陸老翁不相伯仲,就連文定這個東家也不能在花房裡任意胡來,旁人就更不用說了。

有一回,道定閒來無事在宅子裡轉悠,就來花房摘了那麼一朵,花匠彷彿發瘋了似的要跟他玩命,害的他這個二東家顏面掃地,非要辭了花匠不可。然而事情到了文定那兒,非但沒處罰花匠,反倒是要自己的弟弟向花匠賠禮道歉,至此以後,誰也不敢招惹這個花癡子了。

今日見到東家陪同著王嫻這般乖巧可人的女子來逛花房,花匠也破了回例,讓他們自由觀賞。文定想起來也覺得挺好笑,他這個做老爺的反倒要沾外人的光。

文定雖說與那王衡江夫婦倆認識不過是一日的緣分,可卻是見證了二人的離世,自覺對王嫻有一種責任在,問了許多她這麼些年的生活。

聽她講來也沒什麼特別的,多半就是伴隨著燕小姐四處清修,遠離人群過著簡樸而淡雅的生活,特別點的就是練就了一身不俗的武功。

「柳叔叔,你這些年過的怎麼樣呢?怎麼就跑到這麼遠的雲南來做買賣了?」

舊事重提,文定不由得唏噓不已:「說起這個可真就是一言難盡呀!」

「說說吧!嫻兒想聽。」

在小女孩的催促下,文定惟有簡明扼要的將前因後果敘述了一遍。

聽完後,王嫻也替文定抱不平:「原來是這樣,那個彭牢頭,還有那黑牢裡的犯人真是死不足惜。」

「哎,這都是上蒼安排的劫難,過去了也就不必太在意。等等……」

文定暗自一驚,他剛才並未說起那彭牢頭與黑牢的細節呀!因為怕橫生枝節,又恐二老難過,關於他在牢裡受到的各項非人遭遇,他連家人都不曾告知,怎麼著這丫頭竟會知道的這麼清楚?

可當他將自己的疑問向王嫻提出的時候,王嫻卻自知失言變得閃爍其詞,東扯西拉企圖矇混。然而文定就是窮追不捨,甚至頭次搬出長輩的身份來。

萬般無奈下,王嫻惟有道:「好了,好了,反正也過去了好些年了,告訴柳叔叔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說呀!」

「你知道當日你在公堂上被板子打昏了之後,是誰幫你擦的傷藥?又是誰教訓了那幾個窮凶極惡的牢霸嗎?」

文定奇怪的道:「不是牢頭給我擦的傷藥嗎?」

王嫻噗嗤笑道:「那劣質的傷藥哪裡會有那麼好的療效?那牢頭抹完藥走了後,我家小姐還得將他的藥先行去掉,重新敷上小姐隨身攜帶的傷藥,要不然哪能好的那麼快。」

的確,當時文定就奇怪這傷藥敷到股上後,彷彿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當時還以為但凡是傷藥的滋味都差不多,而今方才豁然開朗,以前他在燕府被燕顏打過之後,燕小姐給自己上的也是這藥。

自己的身子竟然兩次被一名女子見到,文定心中頓時生出陣陣難以言表的情愫。

「如此說來,那幾名黑牢裡的犯人也是燕小姐所懲處的咯。」

「嘻嘻。」王嫻笑道:「那幾個地痞哪裡值得我們小姐出馬,都是我替柳叔叔還報於他們的。」

柳文定不由得一楞,當年他雖不是親眼所見,然而當獄卒說起牢霸們的慘狀時,情形十分嚇人,就連那些個見慣大場面的牢頭也是毛骨悚然。

別看這小丫頭乖巧秀氣,一張仙女般的面容每每讓人錯以為是需要保護的弱者,實際卻是嫉惡如仇的俠女。當年她雙親為江湖上一些三流的無賴地痞害死的事,無時無刻不在深深影響著她,因此那黑牢裡幾個犯人的慘狀便足以證明其下手的凶狠。

文定站在廂房門前,躊躇了老半天,究竟該不該敲這道門呢!那曾幾次舉起的手又再數次落下,終於還是忍不住敲響了房門。

「誰呀?」房內傳來燕小姐那幽靜而空靈的聲音。

「燕小姐,是柳某,在下可以進來嗎?」

「這裡是你的地方,柳相公要來要去,哪裡由我這個外人做主?」

「不敢,不敢,如果小姐不方便,不佞就不叨擾了。」隔著門窗剛說兩句,文定那好不容易積蓄起來的勇氣便蕩然無存,慌忙著就要轉身逃走。

還沒等他及時離開,身後「吱呀」的一聲,門被打開了,燕小姐那張十年來未有絲毫改變的容貌從門框內顯露出來:「既然來了又何必急著走呢!進來小坐一會兒吧!」

死就死吧!文定暗下給自己打氣,跟著燕小姐步入房中。

「王嫻那丫頭這會子也不知跑哪去了,小女子只好用冷茶招呼柳相公了,可別見怪喲。」

「不敢,不敢,燕小姐的救命之恩,區區尚未報答,如果為此等小事便有所微詞,豈不是成了忘恩負義的睚眥小人?」

「這等小事不足掛齒。」燕小姐竊以為他還在為自己搭救道定一事感謝。

「要得,一定要得,文定在此拜謝了。」說著,文定便還真的慎重其事的作揖下拜。

眼見文定施此謝禮,燕小姐非但是無甚欣喜,心中反倒是泛起絲絲落寞,幽幽的道:「為了令弟的事,一路上柳相公不是已經謝過好些次了嗎?這麼晚了又何必專程跑來一趟。」

「此一拜非乃是為舍弟之事。」

「哦!不是為令弟,那又是為何呢?總不能是為了蜀道上與倭賊廝殺之事吧!」

「不敢隱瞞燕小姐,此一拜乃是謝小姐在荊州府大牢裡為區區拭藥療傷,助柳某度過了那段最難熬的日子。」

「這個多嘴的丫頭。」不用說,知道此事的人除了她自己,就只有身旁的丫鬟知曉,燕小姐不自禁地埋怨了一聲。特別是文定連自己替他拭藥一事也知曉,必定也會知道自己這個未出閣的小姐又一次的瞧見了他的身子,真是叫人難堪。

若是在白天光線明亮下,文定便可以察覺燕小姐那張處變不驚的臉上,竟然也會泛起淡淡紅暈。

「這件事過去好久了,若不是你提起,我倒還想不起來了。」當然不能說出實情,一個大戶人家出身的小姐,一個玉潔冰清的俠女,竟為了一個男人在臭烘烘的牢房裡默默的守候了半月有餘。

「小姐施恩不圖報,在下是敬佩萬分,只是柳某受人恩惠卻不自知,這跟那些個以怨報德的小人又有何差異?」

「我又豈會是為了你的回報才出手襄助的?當時不過是奇怪,以你的為人,必定是不會做出那種坑蒙拐騙的勾當,料想著這裡面一定是有什麼冤情。」燕小姐又好奇的問道:「對了,從大獄裡出來之後,你便離開了源生當,出來自己開字號嗎?怎麼就想到來雲南了呢?」

「哦,這件事說起來可就話長了,恐怕燕小姐不會有興趣聽區區說下去的。」

從大牢裡出來後的一貧如洗,到現在文定帳面上的流水已經不亞於去漢口發展之前的源生當。

這裡面不但夾雜著兄弟倆多少的艱辛,同時也蘊涵著無數的巧合與必然,又豈是三言兩語便能交代的清的。

「夜來無事,如若柳相公也有這份閒暇的話,不如為我講講。」

既然燕小姐執意要聽,文定也就娓娓描敘起來:「要說呢!還得由柳某辭了源生當的差使,回老家靜養的那段日子說起。那一日……」

講起這幾年的曲折經歷,可真就是講到天亮都講不完,文定揀主要的來講也一直講到了後半夜。待到門外的打更聲響過了三下,文定醒悟過來,趕緊跟燕小姐告退。

燕小姐今日的興致特別的高,還將文定送到門外,忽然想到什麼,說道:「今夜柳相公回答了小女子這麼些個問題,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也有個答案來回答你。」

給自己的答案?文定心中泛起了疑雲,這一整夜都是燕小姐在提問,他何時曾問過什麼問題,還需要她如此慎重的來回答?

「抱歉的很,柳某問過什麼問題,一時半會竟想不起來了。」

「就是那一次在赤穴村外面的山頂上,柳相公曾問過我一個問題,只是當時不曾答覆你。」

赤穴村門外的山頂上?文定暗自念叨了一遍,趕緊從腦海中去追尋當時的情形,只是事後一片混亂,又過了好幾年的時光,他還真不記得當時自己說過什麼樣的話。

文定茫然的模樣,讓燕小姐不覺有些好笑,提醒道:「就是柳相公問小女子的名字。」

「哦,對,確實是有過這件事,只是後來場面太混亂,區區也就沒再問了。」

「我單名一個『嫣』字,嫣然的嫣。」

「燕嫣。」文定連著姓氏念了一遍,笑道:「燕老闆真是有意思,怎麼為二位女兒取的名字都是與姓氏諧音?旁人喊到你們姐妹姓名時,豈不是會混淆?」一個燕嫣,一個燕顏,讀起來都是一個音,不太注意的確是容易鬧錯。

燕嫣彷彿是被勾出了兒時的記憶,聞言嫣然一笑,道:「這個我就不曾向家父請教了。天色不早了,柳相公請回吧!」

如此近的距離,燕嫣面部細微的表情自然而然的被文定盡收眼底,文定整個人就像一下子被抽空了一般,木訥的告辭離開,游屍似的回屋,躺在床上久久不能找回自己。

燕嫣主僕兩個就在柳府暫住了下來,文定不讓任何人去干涉她們,任憑她們自由出入。而這燕嫣小姐跟文定間彷彿有一種協議似的,有時一連幾日在府裡足不出戶,有時則是好些日子見不著她人影。

雖然文定至今對她特殊的身份還不是十分明白,可卻知道不去過問,她願意說他便聽著,不樂意說他也不打聽。

倒是王嫻這個小丫頭跟裡裡外外的人混的十分熟稔,不論是柳府還是興盛和總號常常能聽到她那銀鈴般的笑聲。夥計也是個個都喜歡她這麼個俏人兒,好些個年輕的後生為了她,甚至在明裡暗裡較著勁,這些人裡面特別以祖個為最,真不知他這麼個小人兒,對男女間的事哪來的那麼高的興致。

而王嫻呢!始終叫人捉摸不透,對誰都是無甚差別,一般無二的好,似乎對誰都沒有那種意思,叫府裡的年輕後生好不失望。

當然也有例外,好像柳道定這個二東家便見不得那丫頭,每每遠遠瞧見她被夥計們簇擁著也會繞道而行,就算不經意遇上了,兩個人也是針鋒相對的冷言冷語。

一個是佳人,一個是自己向來佩服的二東家,二人起了爭執,夥計們是幫誰也不好,這個時候他們往往會選擇避而遠之,直到他們吵完分開後才又貼近前來。

兄弟倆回到大理,齊大叔也終於是功德圓滿,一應事宜又重新交還於他。

文定自然是責無旁貸,沒歇息幾日,馬上便投入到忙碌的買賣中去。

這一日,文定正在茶樓上與人閒聊,隨便商談有關兩家協作一注買賣之事,樓下卻忽地傳來一陣嘈雜。

「讓開,讓開。」一群執搶持棒的家丁氣勢洶洶的盤查著過往百姓,看樣子是在尋人。

也不知是哪家的家丁,竟會有這般大的膽子,為首之人還叫囂道:「搜,給我仔細的搜,就是將大理城翻過來也要找到那兩個騙子,老子就不信了,那兩個騙子還能上天入地不成。」

看架勢,這一群人哪裡還是什麼家丁,簡直就成了衙門裡的差人似的。

「下面這是發生什麼事了,怎的這麼熱鬧?」文定不由得向同桌之人請教。

同席的夏老闆道:「柳老闆剛剛回來,還不知道此事吧!那個慶瑞的丁老闆被一雙騙子騙走了一筆數目不菲的銀子。」

「這事,柳某倒是知道。」若不是他當場指出來,那丁老闆說不定現在還拿著那堆贗品當寶呢!

就在文定他們旁邊的桌子上,也有人抱怨起來:「那丁某人仗著自己的妹子是知縣夫人,就把自己當作是縣大老爺了,幾個家丁也敢肆無忌憚的盤查路人,簡直是無法無天。」

夏老闆不覺莞爾,道:「說起來這對騙子也是蠢的出奇,行騙之後就該是有多遠走多遠,可他們倒好,沒過幾個月便以為一切都風平浪靜,又自投羅網回到大理城繼續招搖撞騙。」

文定不由得奇道:「有這麼大膽的騙子?」

「是呀!你想那丁老闆是何許人,那可是吃不得一點虧的主,一得到消息馬上便帶領著家丁夥計去逮人,就連城門口都加強了盤查。可他這麼大張旗鼓的鬧,只要不是個傻子,誰會不知道厲害呀!人沒逮到不說,大理城已被丁家鬧的是滿城風雨。」

如若騙子們蠢,如何還能去哄騙旁人?多半是那兩個騙子自己反被這容易到手的錢財所誘,又自以為騙術了得,僥倖以為至今尚未被揭穿,還指望著在大理城再多撈兩票。許是以為事過境遷,不會再有人認出他們來,沒想到竟會如此不走運。

別人家的事自有人會處理,與文定他們無甚干係,他們閒談幾句而已也沒怎麼計較,扯了幾句又說回買賣上來。

談完之後,文定遣散了夥計自行回去,而他則獨自在城裡遊蕩,觀察觀察他不在的幾個月裡,大理城裡都有了哪些變化。

文定邊走邊看,卻被兩個破衣爛衫的乞丐給攔了下來,二人一左一右堵住路,躬著腰乞求道:「這位老闆可憐可憐我們吧!我們父子為了找尋親戚,流落到了這異地他鄉,昨天剛丟了盤纏,您發發善心施捨幾個小錢,讓我們買個饃吃吧!」

無論是在什麼地方,這討飯之人總是短少不了,這裡面當然也有確實過不下去的,老弱病殘自是無可厚非,可有些卻實實是游手好閒,明明是身體強健卻不想著如何養家餬口,非要靠他人施捨為生。

文定頂瞧不起那些個五尺高的漢子四肢健全,卻捧著個破碗四下討食,可對於像老乞丐那樣的弱者卻難以拒絕。

他一面在荷包裡掏銀子,一面不忘說叨說叨老者身旁的年輕乞丐:「年輕力壯的又不是缺胳膊缺腿,幹些什麼不好,非要拉著老父出來討食,為人子女做到這種地步真是夠可以的了。」

那年輕的乞丐好似還有些忿然,就要與文定起爭執,卻為那老乞丐死死拽住。

老乞丐仰起頭向文定謝道:「多謝老爺打賞。」說著便要拉著兒子離開。

可就在他這仰面的一剎那,卻注定是走不脫了。

「站住。」

「老爺,您還有什麼吩咐?」

那年輕的乞丐忍不住了:「拿你幾兩碎銀子哪來這麼些事呀!爹,把銀子還他,我們走。」

老者想要摁住他,卻始終是沒摁下來。

不會錯的,連那跋扈的樣子都是一模一樣,文定隱有深意地道:「這點碎銀子的確是不會放在你們白氏父子眼裡。」

「什麼白氏父子?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瞧二人的表情還真像是茫然無知似的,若不是文定知曉他們二人是幹什麼營生的,還真會為他們所蒙蔽。

「看來是要在下提醒提醒二位了,荊州府,應城縣,白家礦山。」

「爹,這人怕是魔怔了,咱們別理他,銀子咱們也不要了,省得弄禍上身。」

老者也附和道:「走吧!走吧!遇上個瘋子真是晦氣。」

文定十分確定此二人正是那礦山疑案中哄騙自己的第一對騙子,也不知他們是騙人太多已記不得自己了,還是騙術了得,被人當面揭穿竟還能鎮定自如。

正在他們預備轉身離開時,迎面走來了一隊人,二人神色大變,即刻轉身回來躬下腰繼續向文定乞討。

「柳賢弟你也在這裡呀!我早聽人說你打青海回來了,還打算挑個日子過你府上敘敘,沒想到這裡就遇上你了。」來者正是那為人騙去銀兩,鬧的全城不得安生的丁老闆。

文定看到二人遮遮掩掩的模樣,一切也就明白了過來,會心一笑,先應酬丁老闆道:「真是巧了,丁兄這一向可好,今日這麼大陣仗,怕是有什麼大事發生吧!」一邊說著,一邊還饒有興趣的望了望那一雙父子。

「哎,還不是為上次受騙之事。」丁老闆咬牙切齒的道:「那兩個不知死活的東西,騙了我丁某人的銀子還敢大搖大擺的在大理城裡出現,讓我找出來非剝了他們的皮不可。」

文定身前那兩個戰戰兢兢的叫花子引起了他的注意,向文定詢問,文定一面笑著打量了他們兩眼,一面則答稱是兩個討食的乞丐。

「去去去,臭要飯的也不看看這是誰,耽誤了柳老闆的正事,就是搭上你們這兩條狗命也賠不來。」

得到特赦的二人拔腿就要逃開,卻被文定給攔住了:「無妨,我正好可以向他們打聽一些個消息。丁兄你有事先忙你的去吧!」

「也對,這些個臭要飯的別的本事沒有,小道消息倒是挺多的。那改日丁某再登門拜訪,柳老弟若是見著了可疑之人,還請使人知會我一聲,必有重謝。」

「一定,一定。」

那廂丁老闆帶著家丁離開之後,這兩個乞丐忙著便要逃脫,可這時候文定已經是有恃無恐,不怕他們不就範。

文定輕聲道:「隨便我喊一聲,就可以將你們送到剛才那丁老闆手上,聰明的就趕緊跟著我走,再打壞主意就別怪在下不講情面。」

第十四集

第八章 哀痛真相

兩個騙子天南海北去過不少的地方,珍奇異獸生猛海鮮吃過不少,可是在丁府一連幾日的追逐下是食不知味,寢難安枕,惟恐為丁家人所抓獲。眼下在柳府的柴房反倒讓他們暫緩了緊張的情緒,成了他們安樂的避風港,一老一少朵頤大嚼,將廚房給他們預備的晚飯一掃而盡。

因為怕丁府知曉,文定不曾將這件事告知旁人,柴房裡除了他們外,便只有柳氏兄弟。

道定獲知了這兩人都是害的自己兄長蹲大獄的幫兇,自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鄙視的道:「瞧你們這副吃相,哪裡是什麼王公老闆的料,簡直比街面上的叫花子還要不如。」

「老爺,這就是您不清楚了,有道是做一行像一行,可我們做老千的就是要千變萬化,今日是前呼後擁的官老爺,來日便可能是拎個破籃子在街面上叫賣的小販,而且還不能露出破綻來。如若是不能即刻從這些角色裡轉換出來,豈不是要砸了自己的飯碗。」

「喲,你還挺樂在其中的。」

「那是的呀!」老騙子陶醉的道:「平凡人一生也只是局限於某一種身份,過著日復一日既定的日子。我們可就不一樣,一會兒是穿金戴玉的大老闆,一會兒是威武不凡的大老爺,一會兒又變成了為生活所累的普通百姓。」

「是呀!是呀!叔,你還記得有一回我扮大將軍,把那些衙門裡的官差哄的一楞一楞的,還有個縣老爺給我送孝敬,那日子過的才叫做舒坦。」

「夠了,誰讓你們說這些了,難道還打算邀我們兄弟入伙不成?」文定真是有些哭笑不得,竟讓他遇上這麼兩個沉醉於行騙生涯的叔侄。

「不敢,不敢。兩位老闆生意做的這般出色,遠近有誰不知道呀!就是俺們有了這份家業也早已滿足洗手不幹了。」

文定暗自搖搖頭,這兩個騙子一看就是游手好閒慣了,全然陶醉在自己那種漂泊浪跡的生活中,怕是就算此刻天上掉下一大筆銀子讓他們轉正行,他們也做不來了。

「說吧!你們究竟是何地人?姓甚名誰?關於那件疑案,把你們所知道的統統給我講出來。」

「這個……這個,那件事和我們叔侄並無多大干係,不但半點好處沒撈著,反倒被人威脅,後來再也不敢進入湖廣地面了。」

「是呀!是呀!要不俺和俺叔也犯不著跑到這個破地方來,人蠢不說,還一個比一個橫,官府都拿他們沒辦法。」

「啪!」道定一下便將他們面前的桌子拍成了兩半,桌上的碟碗摔了一地:「哪來那些個廢話,叫你們講,就老老實實交代,再若是拖泥帶水,這張桌子就是你們的榜樣。」

叔侄倆嚇的抱成了一團,被道定那凶狠的目光一掃,馬上便服軟了:「俺說,俺說,說還不成嗎?」

「俺們叔侄姓伊,俺叫伊遙,俺侄兒叫伊達,乃是河南商丘人。只因家中人多地少,也是被逼無奈才出來混口飯吃。上次和柳老闆遭遇不過是受人脅迫,之前俺們可是沒有一點仇怨的呀!這點柳老闆是最清楚不過的了。」

「受何人脅迫?」

「這件事說起來挺邪乎的,脅迫俺們叔侄的就是源生當裡的人,怎麼會有人自己往裡搭銀子去騙自己人呢?」

「鋪子裡的人?」雖然文定已然是有了自己的字號,開創出不錯的局面,然而對那段不光彩的歷史卻依舊是抱有遺憾。幕後的黑手究竟是誰,這個疑問由始至終一直纏繞著他,迫不及待的問道:「究竟是誰呢?」

伊達抗不住道定的驚嚇,率先道:「就是那個蔣掌櫃呀!當年俺和俺叔去江夏鎮做……做買賣,誰料一時不慎栽在了他手裡,被他帶人是一陣暴捶,還以此為要挾逼我們就範。說好是我們只用裝模作樣的誆你一日一夜,後面的事情就全然用不著管了。」

蔣掌櫃?竟然會是那個一直看著自己成長的蔣善本蔣掌櫃?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一定是你們,是你們心存不良,妄圖挑撥離間。」

「說,老老實實回答我哥的話,不然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道定一隻手抓住一個,將他們生生給拎了起來,手上再加一把勁,痛的他們嗷嗷直叫。

「哎喲,停手,停手,你們怎麼都像一個師傅教出來的,動不動就用拳頭說話。」

文定一邊制止住衝動的弟弟,一邊威脅那兩個騙子如若不肯照實說,便要將他們送到丁府。

「俺的個活祖宗呀!非要俺們照實講,可照實講了你又不信。源生當裡除了他挨千刀的外,俺們就和你打過交道,要俺們還能指認誰呀?」

「果真是他?」

「他害的俺們活活挨了兩頓打,還被他趕出了湖廣,哪個吃飽了沒事幹替他隱瞞呀!要不是他,俺們出門就被馬車撞死。」

騙子的誓言當然是不值一文,然而他們前面的話中也有一定的道理。文定回想起當日東家打算做石灰石買賣的意圖,只是向他們少數幾人透露過,漢口分鋪自他以下惟有周貴知曉,而廟山更是只有蔣掌櫃一人而已。

幕後之人能將時機掐拿的如此準確,必是有內鬼無疑。

周貴嘛!文定與他合作經年,對他的性情還是十分瞭解,為人謹慎,交給他做的事也都能兢兢業業的完成,只是將私利看的很重,不是那種可以獨當一面的主,斷然也是設計不出如此精妙的佈局。

而蔣善本倒是有這樣的能力,當初文定之所以不曾懷疑過他,只是因為他一向對自己有提攜之功,難以想像他會佈局陷害自己。如今與伊氏叔侄的供詞一對證,看來是八九不離十了。

文定心中隱隱作痛,萬萬沒想到陷害自己的,竟會是看著自己一路走來的長者。文定雖說是劉朝奉的徒弟,然而一直以來也是將蔣某人當作自己的半個師傅看待,每每碰面都是十分的敬重他,鋪子裡的事也多半是與他商量著辦。

沒想到他竟會如此處心積慮的構陷自己,若不是自己有貴人襄助,早在六七年前,他就流放千里客死異鄉了。

一股刺骨的冰涼從心裡向身體四周發散襲來,頃刻間手腳彷彿都不再屬於自己了,哪怕是有幾回小命攥在別人手上時,文定也不曾有過這般灰濛濛的感傷。

即便是事實擺在面前,文定仍舊是不敢相信,然而事實就是事實,就算他再怎麼選擇逃避,事實它依然是籠罩在文定的心中,壓迫著他喘不過氣來。

「那個卑鄙小人,我早就看他不順眼了,原來就是他在搗鬼。哥,你放心,對不起你的人就是你四弟的仇家,我現在就回漢口找他算帳去。」道定說完也不等文定答覆,眨個眼的工夫就竄了出去,讓文定連阻止的話語都不及出口。

官道上,一對年輕男女一前一後追逐著,引得路人不住觀望。

「柳道定你個死傢伙給我站住,越說你越跑,看我逮住你後怎麼收拾你。」

前面跑的正是從大理城中跑出來的柳道定,後面追人的呢乃是隨著燕嫣小姐借宿於柳府的王嫻。

王嫻眼見前面的道定沒有絲毫停步的意思,一賭氣也顧不上官道上人來人往用上了輕功。道定不願束手就擒,也同樣使上了雨煙教給他的輕功。

兩人的距離一會兒靠的很近,一會兒又拉的較遠,也不知跑了多遠的路程,道定到底不過是依照雨煙留下的秘笈練習,終究比不過王嫻在燕小姐身旁,可以時刻得到燕嫣的指點,最後還是讓她給攆上了。

雖說是讓王嫻給追上了,可王嫻也是費了老大的勁,氣喘吁吁的道:「跑……跑……再跑呀!追……追到天邊,我也要把你給攆回來。」

「小……小丫頭,我……我跟你又不熟,幹嘛追著我不放?」

「柳叔叔和小姐吩咐了,要你跟我回去。」

「你自己回去吧!跟他們說我辦完了事自然會回去的,用不著替我擔心。」說著,道定便又要邁開步子。

「不成。」王嫻搶先一步攔下他,拽住道定的膀子不讓他逃走,道:「你哪裡也別想去,我給他們下過保證一定要帶你回去,這就跟我走。」

任憑道定如何掙脫也不得其法:「你這是幹什麼呀!叫人瞧見了還誤會我們有什麼呢?」

身懷絕技是不假,可王嫻到底是女孩子,面皮薄,哪裡經的起這樣的調侃,滿臉通紅的嗔道:「呸呸呸,誰倒了八輩子霉跟你有瓜葛呀!若不是小姐指派,我才懶得跑這麼老遠來追你這麼個壞東西呢!」

「你不怕誤會,我還怕呢!想我柳道定風華正茂,儀表堂堂,還打算娶房好妻室給自己開枝散葉,可不能因為你就敗壞了聲名。」

幾條青筋爬上了王嫻那潔白的額頭,一雙粉拳捏成了團,語氣不善的道:「你說是誰敗壞了你的名聲呀!有膽子再說一遍。」

「算了,算了,懶得和你吵。」道定趕緊打住,真要是動起手來,不論是輸是贏他都沒面子。而且他也知道這丫頭手底下功夫了得,自己雖說是不會怕她,可也沒必要做這種穩賠不賺的傻事。

「反正遇上你就沒好事,從你十歲一直吵到你十八歲,你不煩我都煩了。」

「哼,誰讓你當初惹我的,這都是你自作自受。」

原來他們倆早年間便相互認識了,一個是燕大小姐身邊的丫鬟,一個則曾在燕記船行做了幾年的夥計,他們間的恩怨也正是從那時候開始結下的。

「你還記恨著那件事呢!」道定憶道:「不過是次誤會罷了,再說後來我也給你賠禮道歉了,這些年過去都過去了,怎麼還不依不饒的纏著我?」

「哼,一句對不起就可以完事了嗎?那麼冷的夜晚,你生生將我推到江裡,那冰涼的江水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一回想起來當時的情形,王嫻便氣不打一處來。

說起這件事,道定也是一肚子的委屈:「我都跟你解釋過好些次了,當時三更半夜,你一個小姑娘獨自站在碼頭邊,看著江水發楞,我有些誤會當然是免不了的。」

「人家不過是順著江水眺望家鄉,要你個閒鴨公多管閒事?乘我不備偷襲人家,要不然憑著你的三腳貓功夫還以為能推我下水。」

整件事本就是他理虧,說他別的道定都還能忍受,可說到功夫他可就不怎麼服氣了:「你這丫頭片子別以為湊巧救了我一回,就可以肆無忌憚的詆毀我。別說你那個時候嫩的就好像個宅門裡的大姑娘小媳婦似的,就是眼下你跟你家小姐學了幾年的藝,我也照樣不含糊於你。」

「要是不服,我們現在就比劃兩下。」在旁人面前,王嫻一向乖巧可人,然而對著道定這個活冤家偏偏總是會失去了往日裡的平和,稍稍一點挑釁都能激的她針鋒相對。

道定實實不想跟她動手,被她搶白了兩句便將目光掃向一旁充耳不聞,漢口是回不去了,只好順著那丫頭的意打道回府。

雖然道定是說好不再做傻事,可王嫻始終不敢放心,緊緊地跟在他身後,兩人一前一後回到了大理城。

剛一進柳府便見著府內上上下下手忙腳亂的,看情形好像忙著逃難似的,道定隨手拉住一名下人問道:「這是怎麼了?早上我出去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現在就變成這副模樣了?」

「二東家,小的也不大清楚,只聽說這是東家的指示,讓我們收拾些金銀細軟及雲南特產,大約是東家他要遠行。」

剛剛讓王嫻將自己喚回來,怎的他反倒要動身了?不明就裡的柳道定徑直來到文定的書房,只見文定這裡也是一片忙亂,丫頭們有的在替他收拾包袱,有的則在收拾文房四寶,就連牆上文定喜愛的字畫也收了起來。

「哥,究竟是發生了什麼大事了?該不會是遇上解決不了的大劫,我們預備要逃難了吧!」

「盡瞎說,好好的逃什麼難呀!我這是決定回鄉省親,收拾些家當順道帶回去孝敬父母。」

「好端端的幹嘛回去呀?你不是讓那臭丫頭轉告我不許跟姓蔣的為難嗎?難道是想著自己動手不成?哎喲……」道定話還沒說完,額頭上就挨了他哥哥一下。

「成天都在想些什麼呢?報仇報仇,今日你來報復我,他日我去報復你,這種無止境糾纏下去的傻事我是不會幹的。」

道定摸著額頭,不解地問道:「那到底又是為了什麼呢?」

「還能是什麼?叔父六十大壽快到了,難道我們兄弟不回去給他老人家拜壽呀!方才收到了娘親的家書,讓我們無論如何也要盡快趕回去。連我們家的頭等大事都不記得了,你這小子一點為人子女的孝心都沒有。」

早在信客傳來家書之前,文定便有打算回鄉給父親拜壽,只是前些日子道定一出事,他也顧不上來了。若是真將弟弟給弄丟了,別說一家人為父親歡歡喜喜慶生的事情黃了,只怕老父當場就得憋過氣去。如今道定也已找回來,這邊的大小事宜也交代的七七八八了,也終於可以坦然踏上歸途。

「誰說我沒孝心了,我早就給叔父物色好了禮品,保管他老人家樂得合不攏嘴。」

「哦,這你都準備好了,我想了好些時日,就是不知道送老人家什麼東西好,快跟我說說你準備的是什麼,也好讓我受受啟發。」

「那可不成,這件東西一旦說出來可就不靈了,到時候你自會知曉。」

「鬼靈精怪的,不知道又偷偷搗什麼鬼?」

道定故作神秘的道:「保管也讓你大吃一驚。」

興盛和裡的各項事宜仍舊是交付給齊大叔他們幾個管事,自從上次道定文定兄弟倆相繼離開大理後,幾位管事獨當一面的能力得到顯卓提升,就算是文定回來之後,也不必像以前似的事必躬親,不但全身上下輕鬆了許多,且可以騰出更多的精力去擴展新的業務。

這次離開的時候,文定要比上次寬心許多。

同行中,柳家兄弟只帶了祖個等幾個年輕的夥計,燕嫣主僕倆已經先行回了漢口。

她們臨行之前與文定約好,漢水河畔再相會。

自打十四歲後,文定多半的時間在外飄泊,也記不得這是第幾次從外面趕回永安堡,可這回出門絕對是最長的一次。

足足六年多的時光,一個人一生又能有多少個六年,別說是文定,就是向來遲鈍的道定,即將回到家鄉時也是流露出濃濃的鄉愁。

一路上兄弟倆逢橋下馬,過渡登舟,沿途都不曾耽擱,直接奔向永安堡,終於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回了家鄉,正好離柳世榮的六十大壽還有三日。

柳家上下一派喜慶,這些年柳老翁可謂是志得意滿,大兒子與么兒子在外經商,送回來的銀子他幾輩子都花不完;家裡也置辦起了田莊,由老實的二兒子一手打理,這永安堡方圓百里數他柳家的田地最多;然而最讓他感到自豪的,還要說那個三兒子柳載定,去年一舉中了漢陽府鄉試第三名,現在已是個堂堂正正的舉人老爺。

往日衙門裡那些趾高氣揚的稅吏,現而今碰到柳世榮,還得尊稱一聲老太爺,頓時一種幾輩子從未有過的自豪感從這個世代莊稼漢的心中油然而生。

這一年柳家又新起了幢新宅子,就建在土庫灣後面數百步之遙的平地上,比起九年前所建的那幢房子佔地愈廣,築造的愈精細,九年前的老宅已經為他們所空置,新宅裡甚至還用上了丫鬟僕從。

若不是村人指點,文定與道定兄弟倆根本不敢相信,眼前華麗的宅子竟會是自己的家,別說是九年前的宅子比不上,就連兄弟倆在大理城裡買下的宅院也顯得簡陋。

門口還站有把門的僕人,生生將徑直往裡走的文定兄弟攔了下來:「哪來的野漢,怎敢胡亂往裡面闖?走遠些,不然擾了我家老爺的喜事,扭你們去衙門裡問罪。」

文定不由得一楞,原本心中那行將溢出的歸家之情,彷彿突然被淋了盆涼水一般。仔細打量了自己與老四,一路上二人著急趕路,剛下舟船便僱車往回趕,也沒顧上梳洗裝扮,沿途的風霜讓二人的衣物變得陳舊不堪,也難怪會為人錯認。

道定楞了一會兒,張嘴問道:「請問柳世榮是在這兒住的嗎?」

「你小子是哪來的二楞子呀!我們老太爺的名諱豈是可以隨便叫喚的。」

老太爺的名諱?文定又是一楞,什麼時候起自己叔父的名字也是不能提的了?既然如此,他又來問道:「那請問柳以定、柳載定二位是否在家呢?」

兩個門人上上下下打量文定與道定,懷疑的道:「你與我們二位老爺認識?」

「認識了好些年月了。」自打他們一生下來,文定便是他們大哥,可不是認識了好些年月了嗎?

其中一個門人輕蔑的對同伴道:「哼,大約又是來打秋風的。」引得同伴幾聲嬉笑。

「說什麼呢你們!」道定可早就忍不住了,自家的門前還得受到這份委屈,任誰都難以接受,吼道:「速去叫柳以定、柳載定出來相見。」

「你這人好生無禮,登門過訪怎的連封名帖都不曾準備,以為嗓門大嚇唬幾聲,我們便會害怕了不成?張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了,這裡是柳老爺柳舉人的府宅,不是那些個沒見識的小門小戶。」

「咳……」道定剛想要教訓這兩個門子,卻被文定給拉住了。

「吵什麼吵呢?」門內傳來一聲詢問,一個中年人走了出來。

兩個門子趕忙躬下腰,道:「總管,這有兩個叫花子在搗亂。」

「攆出去,縣老爺的差人一會兒就來,可不能讓他們看到我們這裡亂糟糟的。」

「是。」兩個門子便捲起衣袖過來攆人。

「大哥,你剛才幹嘛拽著我呀!若不是被你絆住了,我一定教訓教訓那幾個狗眼看人低的東西。」

適才道定要動手,文定卻一面拽住他後退,一面直向那幾個家丁道歉。

「你幹嘛呀!再不濟也是我們柳家的門人,你這麼一鬧,到頭來丟的還是我們自家的面子。」柳世榮六十大壽眼看也沒幾天了,文定怕老四這麼一鬧,驚動了老人家可就不妙了。

「那你說怎麼辦呀!走了幾千里路,好容易回到家,現在反落得有家不能歸。」道定一拳打向身旁高大的樹木,長這麼大沒遇見過這麼窩囊的事。

「誰說我們無家可歸,回自己的家便是了。」

「哥是說九年前建的房子呀!不行,我剛才看了門口也站著人了。」

「傻弟弟呀!」文定摸著他的腦袋道:「你難道忘了你我兄弟都是在哪個屋裡出生的了嗎?」

「那間祖屋!」道定恍然而悟道:「對呀!我怎麼沒想到?除了那兒外,哪裡還是我們兄弟的家。」

文定吩咐道:「你到灣子門口去迎祖個他們去,糾纏了這麼老半天,他們押著禮物大概也快到了,等他們來了,直接將東西帶到祖屋去。」

就在這時候,兄弟倆的娘親李氏正打從李集娘家回來,往日李氏回娘家都是喜氣洋洋,這趟卻是非比尋常,滿面的愁容,嘴裡也是不停的唉聲歎氣。

起因是自己娘家的幾個哥哥、侄兒與自己的兒子媳婦最近鬧的十分不愉快,已經到了過路不識的地步,眼瞧著自己男人要做六十大壽,娘家人卻一個也不肯來,這不是要在鄉人面前出醜嗎?

李氏一連幾個晚上都睡不著覺,這次去李集原是想勸勸娘家人,可誰想任憑自己說的口乾舌燥,李姓人這回就是鐵了心一點面子也不肯給,可是讓她愁死了。

「柳老夫人,何婆子給您老請安了。」

李氏在丫鬟的攙扶下抬頭一瞧,迎面來的是原先住她們隔壁的何大嫂,趕忙道:「是何嬸呀!我們鄰里這麼些年,你今日這樣改口,可不是要折我的壽嗎?」

「可不敢瞎說喲,若是給你家舉人老爺聽見了,還不把我這老婆子拉去治罪。」自打柳載定中舉之後,柳家與鄰里間的關係也漸漸地疏遠了。何大嫂正要走開,想不過又囉嗦兩句道:「柳老夫人,別怪我老婆子多句嘴,你們家新建了那麼大片宅子,裡面的空房照說不少呀!幹嘛非把兒子趕到年久失修的老屋去住呀!」

「沒有的事。」李氏還未曾發話,攙扶她的丫鬟便不樂意了:「你怕是聽錯了吧!早上我們老夫人出門的時候,二老爺和我們老爺都好端端的待在屋裡呀!」

李氏也以為丫鬟說的有理,輕聲道:「何嬸呀!只怕你是認錯人了吧?」

「我老婆子年歲大,眼睛也不靈光了,別的孩子嘛長大後也就認不得了,可你們家文定可是我從小看到大的。剛才我明明看到他帶著幾個人在打掃你的老房子,哪還能看錯了?」

「難道是他們回來了?小紅,快,快領我去老房看看。」李氏忽的又猛然想起,向何婆子道:「何嬸呀!謝謝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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