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山,大佛前廣場,十一點四十二分。
終於到了這個時候。
我們站在大佛的頭頂,俯瞰著底下的環境,以及無眼怪物可能進擊的方向。
沒有夜遊的路人,沒有談情說愛的情侶,Hydra自然將一切都佈置妥當。
但,突兀的是,廣場下方有一大群西裝革履的紳士、淑女,正坐在鐵椅子上,竊竊私語著。
這些紳士、淑女,手中各自拿著樂器,小提琴、大提琴、小喇叭、橫笛、豎笛、手風琴、小鼓、大鼓、銅鈸......甚至,還有一架大鋼琴!
不過,這個奇怪的樂團,都是有眼珠子的。
他們的神色之間透露著古怪,但即使古怪,他們仍像平常人一樣聊著天,談論著今晚的怪異音樂會。
於是,我們傾耳靜聽著底下的談話。
「到底要我們作什麼?一個觀眾也沒有?」拿著指揮棒的男人,摸著自己的翹鬍子,神色迷惑。
「不過團長,大家都收到支票了,雖然沒有觀眾,但......」抱著大提琴的女人說。
「收了人家的錢,當然要準時開演啊!」拿著指揮棒的團長坐在石階上說。
「會不會......是奏給死人看得那種啊?」拿著銅鈸的男人在發抖。
「傻子,你看到墳墓了嗎?」拿著豎笛的女人不屑地說。
「不管這麼多了,連鋼琴也搬上來了,就當作練團也好!今晚零時準時開演。」團長說。
「也是,一個人三十萬元一晚,就算是奏給空氣聽也值得。」拿著小提琴的捲髮男笑著。
「不過等一下要奏什麼啊?」打大鼓的胖子問。
「不知道,那外國人也沒說,我想想......就奏命運交響曲吧?反正下個月就要公演了。」團長說。
就這樣,樂團七嘴八舌地亂聊,在大佛前亂成一團。
「藍金搞這些人來的?」阿義戒備著,彷彿這些紳士、淑女隨時都會化身殺手似的。
「我看是的。」我看著手錶,十一點五十二。
「耍花招就是沒真本事,大家別慌,慢慢下去,別驚動了這些老百姓。」師父冷靜地說,帶著我們從大佛背面遊下,再漫步接近樂團,樂團的椅子圈跟樂師,就聚在大佛前廣場台階的下方。
團長看見我們走進,忙走過來說:「請問......等一下是要演奏給你們聽嗎?」
我搖搖頭,說:「請你們來演奏的人,等一下就會到。」
團長點點頭,整個團開始有點朝氣,畢竟現場已有三個觀眾。
突然,一大群白鴿從遠方的夜空振翅飛來,煞白了星空!
「好多鴿子!」阿義呢喃。
「小心,零時將屆。」師父不理會蓋滿半個夜空的鴿群,眼睛盯著廣場下的長階梯。
「嗶嗶嗶嗶嗶嗶……」我的錶響了,今晚才校正過的。
零時零分。
該來的,來了。
我所能期待的,只有一個結局:正義得勝,遊戲終止。
期待強悍的師父能就此終結這個傲慢的遊戲,讓悲劇停留在今晚,不再有謎題,不再有迷惘,不再有人犧牲自己的人生,跟虛無的自我搏鬥。
「仁者無敵!」我默念著,手中緊握著刀。
白衣。
一個穿著長白大衣,紮起短馬尾的金髮男子,慢慢地從廣場下方慢慢拾階而上。
慢條斯理地、不急不徐地,他的步伐輕飄,有著自信的節奏感。
「好久不見,你老了。」Hydra露出動人的笑容,站在樂團旁。
「藍金?」師父的眼神飄過一縷疑竇,卻隨即沉斂,說:「你不是藍金,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一雙殘酷的藍眼睛,你不是他。」
兩個宿敵的中間,只隔著一排階梯。
「你真有眼光,我的確不是藍金。」Hydra頑皮地笑著,說:「請容我安排藍金的出場,稍安勿躁。」
「你就是......」樂團團長躬身問道。
「你好,我就是聘請你們的雇主。請你們等一下開始表演,不要間斷,不要走調,不要中途離席,我想這樣的要求應當很低。」Hydra笑著。
「這樣的要求一定能令你滿意。請問要演奏什麼曲子?我們帶了許多樂譜,有莫札特的......」樂團團長正要接下去說,卻被Hydra揮手阻止。
「想聽些什麼?駿兄?」Hydra問道,看著臉色肅穆的師父。
「隨意。」師父的眼睛一直沒離開過Hydra的眼睛。
「那就來一首,天龍八部港劇,虛竹傳奇的主題曲「萬水千山縱橫」吧!」Hydra整理著白大衣,聳聳肩,說:「這樣的氣勢才適合跨越三百年的命運對決啊!」
團長聽了曲名,有些傻了,但隨即應聲說:「沒問題,這曲子我們也練過,熟得很。」
Hydra突然又開口:「對了,還要請你們預備演奏「兩忘煙水裡」,我會再給你們指示。練過嗎?」
團長忙說:「練過練過。」
Hydra若有所思地說:「有些場面需要有稱景的好曲子,悲悲涼涼的味道。」
我冷言道:「那首歌講的不是悲涼,而是兒女情長。」
Hydra一笑,說:「那也無妨,味道夠就行了。何況,你待會抱著乙晶小姑娘時,大可以再哼哼。團長,等到我一上台階,就開始奏樂!」
團長趕緊舉起指揮棒,所有團員振奮精神,蓄勢待發。
師父點點頭,我跟阿義立刻跳上旁邊的兩頭石獅子,為這場驚天動地的對決護法。
「你要代替藍金出戰?」師父淡淡說道,揚起手中鋼劍。
「來了,別急。」Hydra的笑容急速內斂,上身突然下墜,彎著腰,駝了背,雙手沒有骨頭般擺動,而英挺的長大衣垂喪到地上,好似一只發顫的白羊皮,這樣的體態似乎壓窄了骨架,整個身體縮了起來。
羊皮下,是雙陰藍狠戾的狼眼。
狼的骨頭正「辟哩趴啦」爆響,長大衣的袖口彈出一柄血紅軍刀。
藍金。
「是你。」師父痛聲說道:「我等今天,等了三百年啦!」
「拿你練劍,再好不過。」藍金的眼神爆射出我無法想像的戰意,血紅軍刀指著地,鮮紅得彷若隨時都會滴下濃血。
好驚人!
狂暴的殺氣從藍金的身上排山倒海地轟出,我幾乎無法站穩。
阿義蹲了下來。
連感覺遲鈍的阿義,也感受到了藍金撕裂天地的殺氣!
師父的雙眼一瞇,大叫:「藍金!」身上頓時爆發出極為悲愴的殺氣。天地同悲的殺氣。
兩股舉世無雙的殺氣,在彼此的眼神交會下,炸開!
藍金的血紅軍刀奔上台階!
師父的森然鋼劍竄下台階
萬水千山縱橫!
石階,登時在兩個絕世高手的腳下碎開!
師父等了三百年的,不是雙刃交鋒的光輝燦爛。
他要的,只是藍金的命!
刀劍交鋒!
鋼劍沒有漫天飛舞,師父的劍招單純追著藍金的要害,凌厲。
藍金的軍刀就像一條靈動的毒蛇,纏住師父的鋼劍,隨時攀上劍身索命。
兩個人都沒有避開對方的招式,一刀換一劍,一劍回一刀,交擊出的火花就像兩人身旁千百隻的螢火蟲,致命的螢火蟲。
轉眼間,兩人在氣勢磅礡的「萬水千山縱橫」下,向彼此遞出上百招,駭人的是,兩個人的腳從未離開破碎的地板,四隻腳釘在石階上,決不退讓,決不閃躲,只有狂猛的轟殺。
師父的下巴爆裂,右肩灑出烈血,左耳不知道飛到哪裡,但師父的雙腳依舊強悍地踩在地上,他的雙眼從不看著翻飛的血紅軍刀,他只盯著一雙藍眼。
師父手中的鋼劍從未替自己著想,每一劍都力求殲敵斃命,毫無保留地直取要害。我簡直無法置信。
藍金似乎也無法置信。
所以,藍金怪叫一聲,往旁跳開師父狂風暴雨的劍圈。
師父並沒有立刻追擊,他只是看著逃開的藍金。
「師父他......」阿義緊張地看著師父。
師父周圍的地上,都是霧狀的血滴,但藍金看起來卻毫髮無傷。
那些血,都是從師父身上噴出來的。右肩、右前臂、左耳、下巴、左大腿,都滲出鮮血。
但師父在笑。
「藍金,你變弱了!」師父大笑,額頭流下泊泊血紅。
藍金的眼神露出不屑,軍刀平舉齊胸,低聲說:「不瞧瞧地上的血,是誰的?」
師父深深吸了一口氣,笑說:「不瞧瞧逃開我手中利劍的,是哪隻王八?!」
藍金冷冷說:「死吧。」左肩驟低,整個人向師父捲來,師父猛力一跳,在空中舉起鋼劍,奮力往藍金頭上一劈!
藍金並不架招,長白大衣往後急縱,避開師父的青天霹靂。
「當王八當上癮啦!」師父大叫,尚未落地,鋼劍即追著藍金的喉嚨疾刺,藍金突然縮身,往師父的左側掠去,師父立即往右滑走,但藍金的軍刀已帶上師父的左胸,師父一笑,左指凌空一點,藍金立刻往後一彈。
師父的左胸大概斷了幾根肋骨,我擔心斷骨會傷及心臟。
藍金也不好過,他的臉十分蒼白,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看樣子是被師父的無形氣劍給震傷了。
「再來過!」師父長嘯,右手鋼劍暴起,左掌鼓袖飛拍!掌劍雙絕!
藍金右手軍刀橫劈,左手飛指擊氣!兩人身影飛快地纏鬥、眼花撩亂,石階頃刻間崩壞,碎屑飛舞在廣場間,我的臉上也被噴到了尖銳的石屑,還有,熱熱的血花。
劍氣、掌氣、劍勁、掌勁,只要結結實實挨上一記,立刻死得不能在死。
「崩!」
兩人齊叫,雙掌在半空中緊密相疊,隨又轟然分離。
師父左腳尖猛力按住破碎的地面,穩住,鼻孔劃出兩道鮮血。
藍金左膝微屈,軍刀低鳴,耳孔冒出血泡。
此時,兩人靜止不動,師父將鋼劍插在石階上,伸手封住心口附近的小血脈,慢慢閉上了眼睛。藍金也將血紅軍刀斜插在階上,單膝跪下,死盯著師父,緩和呼吸。
兩個絕世高手,就在兩把兇器的後面,一站一跪,等著,什麼。
下一次他們拔起刀劍,就是其中一方再也拿不起刀劍的時候。
樂團,「萬水千山縱橫」開始走調。
「天啊!」抱著大提琴的女人終於忍不住大叫,丟下大提琴開跑。
「我不行了!」大鼓停了下來,大胖子拿著鼓棒也要逃。
團長蒼白著臉,說:「快回來!拿了錢管他們做什麼!」
其他的團員猶疑不定著,個個臉色驚惶地演奏著壯闊的武俠經典。
「跑了錢就拿不到啦!」團長一邊指揮著,一邊大聲說。
此時,開跑的女人不跑了。
大胖子也不跑了。
因為沒有頭的人,很難跑。
兩個無眼怪物,Hydra口中的符屍,正提著兩顆背信的頭顱,站在樂團前面。
我跟阿義暗暗心驚:終於來了!
團長看見團員個個睜大眼睛,疑惑地轉頭一看,這一看,團長嚇得跌坐在地,兩個無眼怪物將兩顆頭顱在手中用力一壓,頭顱頓時破裂碎爛,血水跟腦漿唏哩嘩啦地落在地上。<
「請繼續。」一個無眼怪物生硬地說。
「是......是......」團長嚇壞了,卻沒嚇傻,趕緊跪在地上大叫:「大家別停下來!」
不會有人停下來的。
每個團員都鐵青著臉、流著淚、吞著口水,用力地演奏著「萬水千山縱橫」。
兩個無眼怪物,就直挺挺地站在樂團前,僵硬地聽著不敢走調的武俠配樂。
我跟阿義分站在兩座石獅子上,在波瀾壯闊的配樂中,看著音樂無法侵入的破碎石階區。
軍刀的氣勢畫出一個圓。
鋼劍的氣勢也畫出一個圓。
兩個圓無形地對戰著。
軍刀厲厲,魔鬼的氣燄大盛,立刻就被鋼劍射出的正氣給壓制;正氣的氣圓一旦向外奔馳,也馬上被邪氣的魔掌推開。
兩人的內力正無影無蹤地較量著,也許,獲勝的關鍵不在於內力本身,而是氣勢。
偏偏,這兩人絕非容易氣餒的草料。或說,絕不氣餒。
師父的眼睛依舊閉著。
藍金的眼睛依舊狠戾地盯著師父。
「我很想再問問你。」
師父突然嘆了一口氣,打破劍拔弩張的緊繃氣氛。
藍金沒有說話。
師父深深說道:「我們小時候雖然話不多,可也是一塊習武、一塊玩耍長大的,但,你為什麼突然變得喪心病狂?」
藍金愣了一下,過了好一會才說:「我忘了。」
藍金當然忘了。
因為這段往事根本不存在。
身為Hydra的人格之一,藍金,只是為了遊戲而存在,為了遊戲不得不凶殘,說起來,藍金只是師父的影子,他的存在只是一個虛無。
師父還有正義,但藍金有的,是什麼呢?
「忘了?」師父的眼皮微微晃動,語氣悲哀。
「我只記得,我很壞,殘忍。」藍金的眼睛藍光鑠鑠,強烈的殺意中,竟有一抹莫名的淒涼,又說:「不過不重要,你我今夜,一定要有一個人躺下。」
師父微微點頭,說:「不錯。」
藍金難得露出一絲笑意,說:「那就拔劍吧。」
一觸即發的勢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