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跳!跳!跳!跳!跳!跳!」
三個小身影,揹著巨大的身影,在樹上飛躍著。
阿義的背上綁著半塊水泥柱。
我的背上用鐵鍊綁著兩塊水泥柱。
師父的背上,用極粗的鐵鍊重重綁上一條大鉛塊。從工廠偷來的大鉛塊。
八卦山的初晨,澆灌百樹的不是露水,而是凌霄派的汗水。
「乙晶……小師妹……放學會不……會來看我們練功……啊?!」阿義上氣接不著下氣,在蜂群的追趕下喘著。
是的,蜂窩是練習輕功的地雷,怕被咬就不要學輕功。
「……」我實在心煩。
「會……還是……還是不會?……啊!幹你娘!」阿義的屁股已經插上幾隻勇敢的虎頭蜂。
「不會吧!」我大叫,腳下一緩,蜂群隨即逼近。
「吵架啦?師父給你們調停調停!」師父的汗水浸透了衣服,被上的巨大鉛塊幾乎扯斷了厚重的鐵鍊。
「不要跟我說話!我要專心練功!」我說,心情又往下沉了不少。
「傍晚找你的花貓兒一起吃火鍋吧!」師父笑道:「凌霄派要和和睦睦的。」
「我們沒吵架!」我說,心想:要是只是吵架的話,那還算是幸運的了。
我害怕的是,乙晶正被那金髮帥哥迷得團團轉。
跳了一個早上後,師父選了塊荒山野地,要我跟阿義輪流跟他架招。
「淵仔,記得你前天晚上那一戰嗎?」師父說。
「記得,九死一生。」我說。
「你經過嚴格鍛鍊的身體,比起你的意念還要迅速得多,所以出招閃電,以無念勝有念。」師父說。
的確是的,要是等我謀定而後動,前天晚上我就死在假屍的突擊之下了。
我的身體至今,還強烈記得那瞬間彈出的急劍,削斷假屍手腕的快勁!
「你出招急如閃電,除了你的身體超越你的意念之外,最重要的是,你瞬間激發的殺氣,能在關鍵時刻大大提高你的武功。」師父微笑:「這點關乎天生資質,在這一點上,我跟阿義是及不上你的。」
阿義搖搖頭,說:「師父,你大概有點糊塗。」
我回憶著那晚的血戰,說:「所以,現在我們要練習出招於意念之前?」
師父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阿義的怪劍頗有創地,但出招的速度卻慢上你的乙晶劍法七成,需要練習無念勝有念的,是他不是你。」
我有些領悟,又有些迷惑。
師父看著我們兩人,說:「功夫的至高境界,是有念勝無念,而非無念勝有念。」
我嘗試地解讀:「要能做到以念運劍、以念行招,才是隨心所欲的境界,而不是無意識的攻擊防守。」
師父點點頭,說:「意念要凌駕在招式之前,招式又要能疾風電轉,才能以一敵百,才能在危機之前做出種種精細的判斷。」
阿義揉揉眼睛,說:「好深奧,總之我要練習無念勝有念吧?」
師父說:「對,你向師父進招,要有搏命對抗的覺悟喔!」
我問道:「那我呢?」
師父將樹枝丟給阿義,說:「你在一旁看著,觀想自己的身法與劍速,跟師父對抗的樣子!」
阿義嘆道:「師兄晾在一旁真是輕鬆,而我......」說著,阿義突然飛劍刺向師父眉心,大叫:「看我的無念勝有念!」
師父輕鬆閃過,笑罵:「這叫亂七八糟劍。」
阿義的怪劍在師父的周身穴道前暴起暴落,師父的身法,則鬼魅般貼著阿義身法的破綻滑動,彷彿隨時可以取下阿義的性命。
我在一旁觀想著自己跟師父身法相疊交錯的樣子,背上不禁冒出瀑布般的冷汗。
師父真的非常可怕!
師父的劍尖只是指著地上微擺,但師父的身法跟殺意的念向,卻使得阿義狂風暴雨般的招式猶如土風舞般可笑,轉瞬間已經將阿義殺了七十三次。
以前師父要我跟阿義要自行創建出屬於自己的劍招,因為自己創出的劍法,才是真正隨心而動的最強劍法,武俠小說中主角跟著破舊祕笈練功,反而是拾人牙慧,是武功的最最下層。
所以,師父從不要我們學他的身法,也極少糾正我們的身法。
因為身法沒有什麼對錯,常常,身法的破綻僅僅是「速度」不夠,或是招式與腳步位置不協調的問題。
師父的身法跟殺意令人目眩神迷,令人寒毛直豎。
我的意念一開始還能跟得上師父的身法,還能以自己的意念跟師父對上一兩招,但後來師父使出全力飛轉時,我說什麼也跟不上師父的影子。
時間慢慢跟著大太陽移動,阿義已經死過上萬次了。
我的武術視覺融入在師父跟阿義的劍影裡,突然,我抄起地上的樹劍,大叫:「換手!」
阿義一愣,師父隨即用樹劍點了他的「叮咚穴」,再輕輕一掌將阿義推出劍圈,迎接我的乙晶劍法!
我一劍遞出,師父的身法飛動,我意念電轉,身法低掠,先一步封住了師父的身法去勢,師父的腳步一滯,瞬即飄開。
「很好!再來!」師父大喜,手中的樹劍破空飛出,我一笑,身影隨即跟著劍力衝出。
中午的烈日下,我初踏入武學最高的境界,兩柄樹劍忽快忽慢地交談著。
時而搏鬥、時而細語、時而震耳欲聾,時而,生命在光輝燦爛中消逝。
幸好,我的生命僅僅消逝了三十七次。
「很好,繼續坐在一旁觀想,等會再試試你的新領悟!」師父喜不自勝,放下劍看著阿義,又說道:「阿義,換你上!這次要更快更快!」
阿義剛剛衝開穴道,早已躍躍欲試,一拿起樹劍就上。
我坐在一旁,靜靜地融入劍風中。
傍晚(是的,我們一直比劍到傍晚),師徒三人便玩起拋接大石的遊戲。
不過這種遊戲一點也不有趣,還非常地累人。
我們將清晨揹來的水泥塊用內力垂直拋向天空,然後使盡力量接住它,然後,再拋一次。
師父也顯得頗累,畢竟不斷地拋接不知重量的大鉛塊,需要極強的內力。
拋出水泥塊,一點也不難,但要垂直拋出就很難,要不斷地垂直往上拋就更是難上加難,但是,等到水泥塊急速下墮時,要接著它,就不只是力量夠不夠的問題,而是「有沒有種」的問題了。
接不好的話,輕則斷骨、內傷,重則被壓扁。
這種練功方式趨近病態,但,更病態的不是練功方式本身,而是......這個拋接巨石的遊戲,是我提出來的。也許我跟師父真有一點相像吧?這真是凌霄派愚勇的好傳統。
就這樣,師徒三人像神經病一樣,在八卦山最荒涼的地方,迎著恥笑我們的落日,不斷地向天空擲著沈重的骰子,然後更沈重地接住。
「不要停啊!」師父打氣著:「強健的臂力可以使出招更加平穩快速!」
當然。
這樣練臂力的方式,更可以激發出體內早已不存在的內力,比起海底練劍是種不同的成效。
新時代的健身男女房中,地上常擺著輕不隆咚的啞鈴,有些人還在腳上綁著短鉛塊慢跑健身,我只能說,他們真是一群幸福的孩子。
不過沒關係,維護他們的幸福,就是需要我在深山中進行一次又一次莫名其妙的特訓,就是需要我在一次次的土石流中逆擊滾滾而落的崩石,就是需要這樣艱苦鍛鍊下的真功夫。
「累了嗎?」師父大叫。
「不累!」我說,腳幾乎已經站不穩了。
就這樣,就這樣。
凌霄派就這樣在八卦山裡特訓了兩周,每天直到晚上七、八點,才飛踩著招牌、電線桿回到大破洞睡覺,免得我跟阿義的家人以為我們失蹤了。
也免得乙晶找不到我。
雖然我是多此一舉了......乙晶根本沒找過我。
一次也沒有。
師父一直問我乙晶跟我之間究竟是怎麼了,還要我去找她,但我就是心裡煩透了,也下不了決心去找乙晶。
我多希望乙晶能主動關心一下正在特訓的我。
特別是,這兩週我根本沒去學校,乙晶難道都不會想我嗎?還是功課真的太忙了?忙到跟家教形影不離?!
熱騰騰的火鍋。
「真是的,晶兒是女孩子家,你應當自己去找人家才是!」師父搶過火鍋,說:「還吃?!不給你吃!」
我摸著肚子,說:「我還沒飽呢!」
阿義說:「師父說得對,你快去找乙晶吧,趁我們跟藍金決一死戰前,把處男好好破掉,人生才不會有遺憾。誰知道我們會不會死掉?還是被藍金一劍切掉小鳥?」
師父疑惑地說:「什麼是處男?」
阿義說:「處男是一種虛名,師父你就別太在意了。」
師父「喔」了一聲,還是不讓我吃火鍋,說:「你去找晶兒說說話,師父才讓你吃火鍋。」
我沒好氣地說:「出去就出去,難道我沒錢買吃的?」
說著,我躍下大破洞。
慢慢地走向不曾陌生的方向。
那個方向,通往我最心愛的人。
乙晶的窗戶是亮的。
我看了看門鈴,又看了看窗戶。
然後只看著窗戶。
「妳在做什麼?」我閉上眼睛,感受著乙晶身上傳來的氣息。
乙晶的氣息,是一股能將我暖暖包圍的能量。
「我來看妳了。」
我一腳踏上她家院子前的小樹,輕輕翻上窗緣,像隻忐忑不安的小雀,偷偷在窗口窺探著。
當我的眼睛瞄向房內時,我的呼吸靜止了。
手腳也冰冷了。
乙晶躺在床上,吃吃地笑著。
這種笑,只有在我偷偷呵她癢時,乙晶才會這樣可愛地笑著。
但現在,乙晶的身邊並不是我,而是一雙清澈發亮的藍眸子。
藍眸子笑著,乙晶也笑著,笑得雙眼都發光了。
星辰般藍眸子的主人,正是高大英挺的英文家教,Hydra Smith。
Hydra坐在乙晶的身旁,任乙晶躺在她的大腿上,他兩隻淡紅色的唇片微動,呢喃著、呢喃著。
我運起內力,想聽個明白,卻發現Hydra突然不再出聲了,只是不斷撥弄乙晶的秀髮,而乙晶依舊看著Hydra的眼睛發笑。
此時,我發現鼻子酸得厲害。
然後,心跳也停了。
心愛的人,躺在莫名其妙的人的腿上,這樣銀鈴般的笑聲。
此刻,我只想戰死。
讓飛蝗般的飛箭釘滿我枯槁的身軀,讓巨雷般的劍氣轟垮我不再跳動的心房,讓我的頭顱隨著血花飛舞在樹林裡,滾到不知名的山谷。
我想力戰到死。
這樣的結局,才是屬於我的結局。
本來,結局不該是這樣的。
本來,我有無論如何都要血戰歸來的勇氣與自信,但現在,上天的意思我已明白了。
我會戰死。
也因為如此,所以上天安排了一個好人,代替我照顧乙晶。
讓這樣的好人,接收了乙晶天使般的笑聲。
我看著看著,雙手飛快點了「不哭穴」,不讓眼淚奪眶而出。
我不哭,因為我想說......上天,你錯了。
你徹底錯了。
沒有人比我更愛乙晶。
也沒有人能代替我照顧乙晶。
所以,我會活著回來。
回來娶我的花貓兒。
你儘管冷眼旁觀施加在我身上的命運吧,上天,還有你這個DNA不乾不淨的洋鬼子,我在拼命特訓捍衛社會正義時,你卻在這裡抱著我的最愛。
就在我想轉身躍走時,Hydra突然低頭,輕輕在乙晶的唇上一吻,我全身一震,殺氣如原子彈爆炸。
Hydra這一吻,令乙晶慢慢閉上眼睛,像是睡著了一般。
Hydra將乙晶的頭放在枕頭上,站了起來,為乙晶蓋了條軟被子,滿意地整理他那粉紅色的襯衫,有意無意地看著窗外,看著窗簾後面的我。
我沒有迴避他的眼神。
我為何要迴避?
Hydra笑了笑,從手提包中拿出一只木頭盒子,一只雕工相當精美的木頭盒子。
難道是求婚戒指?!
我的拳頭繃得出血。
只見Hydra將木盒子打開,我卻傻了眼。
如此精緻的木盒子裡面,放的竟然不是戒指、寶石,而是兩條藍色的蠶寶寶。
Hydra在木盒子裡養了兩條蠶?全身發藍的蠶?
可怕的是,那兩條藍蠶啃的,並不是桑葉,而是一隻小蠍子,或者說,半隻小蠍子。
Hydra笑了笑,摸著他那兩條奇怪又噁心的爛寵物,說:「It's time to play。」
It's time to play what?play each other?
那兩條藍蠶聽了,竟拉拔起蠕蠕的身子,直條條地站了起來,像小蛇吐信般昂然。
就在我感到詭異與毛骨悚然時,我竟有種「我非殺了這傢伙不可」的衝動。
這是什麼感覺?
從站到窗口偷看屋裡到剛剛,我從未想過要以自己的功夫殺了這情敵,但現在,我卻有種難以壓抑的殺意......不,不是殺意!
我發現,我不是想殺了他。
我是想逃走!
當我發現這一點時,我簡直無法置信自己身體的第六感。
我對眼前的男人,打從心裡畏懼著,連手腳都在發抖。
「憑什麼我要怕他?怕他奪走乙晶?怕他那兩條爛蠶?」我自問著,伸手點了大腿內側的「不要發抖穴」。
兩條藍蠶持續昂然著,一動不動。
一動不動。
「轟隆!」遠方一陣巨響,一棟民宅冒出熊熊黑煙,我轉頭一看,火焰衝破窗口,隨即被屋內壓縮中的空氣吸了進去。
是瓦斯爆炸!
我翻身衝往爆炸現場,想趕往火場救人,但,我一邊飛躍一邊暗暗吃驚,那火場中有個深陷烈焰的強大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