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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君長醉入深秋》第23章
番外 風雨晚樓

  一燈如豆,映在劍身,流轉如秋水。

  關山雨拭過長劍,歸鞘,提起桌上簡單的行囊,對鏡照影——少年清俊修長,正對他微笑,眉宇間,儘是試劍天下的意氣風發。

  師兄弟三人中,他只是最早劍成出師的,待天亮,便可以離開斷劍小築,躍馬江湖。

  鮮衣怒馬,仗劍任俠,正是每個江湖兒郎的夢想,他要全武林都知道,江南斷劍小築有個關山雨。

  江湖凶險,也是個講實力的地方。

  不出半載,關山雨這名字已在大江南北傳了開來,成為武林中人津津樂道的後起新秀之一。

  「晚樓多情,劍雨逍遙。江湖啊,永遠都是年輕人的天下。話說……」臨江而起的酒樓上,說書先生一枕醒木,一壺清茶,正在暢說江湖傳聞。

  關山雨靠窗喝著此地最富盛名的竹葉青酒,遠眺江上煙波浩渺,含笑聆聽。

  「……那關少俠呀,可說是人如美玉劍如虹,仗義疏財,逍遙四方。不過若論近來武林中名聲最大的,非那位多情公子晚樓莫屬……」

  關山雨嘴角依然帶笑,心頭卻生出幾分不服氣。

  已經不是一次兩次聽說過多情公子的名號,他想不通,一個流連周旋在風塵女子衣裙間的風流子弟,有什麼值得眾人稱道。

  或許,他該會一會此人……

  酒樓下,響起一陣喧鬧的鑼鼓聲,夾雜著吆喝。關山雨停下思量,低頭望見街市上走來一群腰攜兵器的黑衣漢子,手底還拖著五花大綁的女子和兒童。有個少女一直在哭叫,喊了兩聲救命,就被邊上大漢狠刮了一巴掌,嘴角溢血,抽噎著不敢再出聲。

  酒樓上的客人也起了騷動,竊竊私語道:「黑龍寨的人又來販奴了,造孽啊!」

  「噓,小聲點,別被他們聽到了。唉,誰叫黑龍寨背後有天一教撐腰呢!連官府也對他們敬而遠之,被他們擄來的人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關山雨挑起了清揚的眉毛。他當然知道天一教是天下第一教,不該惹,也惹不起,然而要他若無其事地眼看著此等惡性在他面前上演,做不到。

  他飲完杯中未盡的酒,叫來夥計結了帳,飄然下樓。

  街市盡頭的大片空地上已經站滿了人,圍觀黑龍寨這次帶來的「貨物」。

  幾個男童相繼被富戶買走當下人後,剛才哭喊的少女從被推到中間,雙眼已哭得紅腫。

  叫賣的是個中年男人,伸手托高少女的下巴向眾人展示道:「這小娘子才十四歲,別看她臉蛋一般,在床上風騷得很,咱們兄弟都已經試過了,小浪蹄子一個,騷勁十足。」

  大漢們都哄笑起來,而人群中有些好色之徒也盡拿猥褻目光在少女身上打轉。

  「二十兩銀子,我買了。」一個乾瘦男子越出人群。

  中年男子認得他是附近青樓的大龜公,曾在黑龍寨手裡買過好幾個姑娘,他咧嘴一笑:「苗老大,都是熟人,你這價也給得太低了。你瞧這小騷貨,成色比前幾次的上等許多,到你手裡再調教一下,包管一天為你接上十幾二十個客人。」

  少女聽到是妓院,面色如土,不顧中年男人的淫威,掙扎著大叫救命,那男人惱了,連抽她幾個耳刮子,打得少女鼻血長流。

  「不許打我姐姐!」待賣的孩童中有個瘦小男孩怒吼,拚命想掙脫身後抓住他的大漢,自然徒勞無功,腿上反而被大漢狠踢一腳,痛得跪倒在地。

  男人見這姐弟倆鬧得凶,也煩了,對那大龜公道:「「算了,苗老大,你再加個十兩,姐弟兩個一塊帶走。」

  「我做的是青樓生意,買個凶巴巴的小鬼有什麼用?還要浪費白飯,最多加五兩。」苗老大嘴上將那個男孩貶得一文不值,手卻已經伸到衣兜裡掏銀兩。客人中,不乏愛男風的,那男孩五官端正,尤其雙眼光亮有神,養胖點,倒是個俊童。

  「加五兩就五兩。」

  男人收下兩錠銀子,將少女往苗老大跟前一推。

  知道自己的命運無法改變,少女眼神絕望,最後向南海望了一眼,哭道:「放歡放歡,姐姐也捨不得你,可不走不行了。」

  中年男人急忙去拉,還是遲了一步,少女頭破血流,當場氣絕。

  「姐姐!」男孩淒厲大叫起來。

  圍觀人群見出了人命,均怕惹事上身,三三兩兩散去。

  那苗大人好不容易緩過氣來,惱羞成怒,在少女屍身上連踢幾腳,啐道:「死臭娘們,敢踢老子

  」板著臉對中年男人道:「那小鬼我也不要了,媽的,今天算老子倒霉。」拿回銀錠,罵罵咧咧地走了。

  見買家都散了,到手的銀兩也飛了,中年男人滿腹怒火全發作在男孩頭上,拳打腳踢一頓猛揍,打得男孩鼻青臉腫,趴在地上不住顫抖,這才叫人把男孩拉起來。

  「今天怕是沒人來了,先帶他們回去,明天再賣。」

  關山雨隱在一家鋪子的廊柱後,握緊了劍柄。

  為了不引起黑龍寨人的注意,他一直都藏身暗處,離眾人甚遠,以致那少女自盡時來不及出手相救,早知道,他應該一來就救人。關山雨懊悔之際,可再自責也完了,他歎口氣,見黑龍寨那幫人已走遠,當下舉步,準備過去收殮那可憐女子。

  他剛抬腳,卻聽衣帶掠風,一個水藍身影自上空飄過,躍落至少女屍身旁,輕輕抱起了屍體。

  「喂!你想幹什麼?」關山雨沉不住氣,急掠上前。

  那人似乎沒料到附近還有人,在飄搖墜落的碧葉間轉身面對關山雨,一雙眼眸帶上些許驚愕,仍清潤如春水,束髮的銀藍綢帶與黑髮纏繞著,揚起翩然風情……

  關山雨驀然覺得「人美如玉」這四個字,該用在眼前這男子身上才最合適。他不自覺地駐足,放緩語氣道:「在下關山雨,敢問閣下是?」

  那人微微笑了,眉眼溫情而多情。「原來是關兄,在下莫晚樓,幸會。」

  關山雨素來是師兄弟中定力最好的,此刻也不禁為那人的笑容心神微亂——這等風姿,別說是女子,連他這男人也難以抵擋,也怪不得多情公子聲名遠播了……

  這一日,兩人邂逅。關山雨年方十八。

  兩人在附近尋了個景色秀麗的小山坡,安葬好那少女,莫晚樓輕歎,神色間揮不去愧疚。「我也是剛好經過這裡,唉,如果早一步,也許就可以就下這女孩了……」

  關山雨也同樣自責,更恨黑龍寨那伙匪類。

  原本對黑龍寨的靠天山一教心存忌憚,但目睹少女慘死,他滿腔熱血都被激起,慨然道:「莫兄,那幫惡徒為非作歹天理不容,決不能再讓他們害人。我這就去搗了他們的巢穴,把那些女子和孩童救出來。莫兄你要不要一起去?」

  他雖然在詢問,手卻已經挽起了莫晚樓的胳膊,絲毫也沒猶豫過這僅有一面之緣的男子是否願意和他挑上強敵。

  莫晚樓彷彿有些驚訝,但面對關山雨熱切的注視,他微笑點頭。

  翌日,江面漂起了數十具屍體,全城人心惶惶。

  關山雨和莫晚樓已坐著小船遠離江岸,把酒言歡,慶賀昨夜的大勝。

  「莫兄,多謝你當時出手替我解決了偷襲我的賊人,不然我背後可就要掛綵了。」關山雨舉杯敬酒,如果說昨日還對莫晚樓有些許不服膺,經過一夜並肩殺敵,他已完全將莫晚樓引為知交。

  莫晚樓還是那個溫柔多情的笑容,「關兄弟台多禮了。晚樓只是略盡綿力,不足掛齒。來,今天江上風清景美,別再提那些不入流的匪類,你我喝酒。」

  兩人談笑風生,酒興正酣,艙內傳來孩童強忍在喉間的哽咽聲。

  「他醒了。」關山雨放下酒杯,進去把那個男孩抱到甲板上。

  昨夜殺光了黑龍寨賊人後,他和莫晚樓又取出銀兩分發給那些被擄的人,讓他們各自回家。唯獨那少女的弟弟因事後又被毒打,徹夜昏迷不醒,關山雨只得將他也帶上了船。

  「那些惡人已經死了,不會再打罵你。」關山雨安慰著男孩,往男孩手裡塞了些碎銀,柔聲道:「你還記不記得回家的路?快點回家,免得你父母擔憂。你姐姐……我和莫兄已經讓她入土為安了。」

  男孩一直低著頭,半夜才抬頭,滿臉都是淚水。「我爹娘早就死了。」

  關山雨愣住,「那,那你還有別的親人麼?」

  男孩搖頭,胡亂擦乾淨眼淚,跪倒在關莫兩人前面。「放歡是你們救的,求兩位收留,放歡一定會好好侍奉兩位大俠的。」

  「這……」

  關山雨自己還是個年輕人,壓根不想多個累贅在身邊,想要回絕卻又有點於心不忍,正在遲疑,邊上莫晚樓清咳一聲,道:「關兄弟,既然你我救了他,也算與他有緣。我一向懶散慣了,居無定所,你看……」

  既聽莫晚樓開了口,關山雨情面難卻,又見男孩卻是可憐,便拉起男孩道:「那你就跟我回斷劍小築吧。我姓關,關山雨。」

  半月後,關山雨牽著男孩回到師門,收下了自己第一個徒弟,何放歡。

  安頓好男孩,關山雨再次出了門。目的地是黃山。

  他和莫晚樓在黃山分手之時,就已約定等他把何放歡安然送回小築,兩人在黃山腳下相聚,結伴登山,共賞日出美景。

  關山雨卻沒想到江南之去黃山,竟成了他踏足江湖以來,走得最凶險的一段路途。

  狙殺、毒藥、縱火……他屢次遭人暗算,在一名殺手屍體上搜出天一教的腰牌後,關山雨知道,剿滅黑龍寨的事情已經敗露了。

  埋掉那殺手屍體後,關山雨不顧身上的傷勢,日夜趕向黃山。他並不後悔自己招惹了天一教,唯獨擔心被他拖下水的莫晚樓是否也遭到天一教報復。

  在離黃山尚有百里路程的一個小鎮外,他被一大幫天一教教徒圍攻,奮力殺敵大半,他自己也在惡戰中被砍了好幾刀,血流如注暈死過去。

  「我聽到風聲,天一教的人妖對付你,就趕去想通知你,結果剛好在小鎮外遇到你。」莫晚樓動作輕柔,為關山雨更換著傷處的草藥。「這裡暫時不會有危險,關兄弟你就留下安心養傷好了。」

  「那些圍攻我的人呢?」

  「我都殺了,不然救不了你。」

  莫晚樓笑得雲淡風輕,關山雨卻萬分地慚愧:「莫兄,都怪我當天意氣用事,拖著你去挑黑龍寨。如今你又為了救我殺了天一教的人,是我連累了你,我——」

  未盡的自責被莫晚樓輕笑著打斷。「我要是怕受牽連,當初也不會與你一起前去就忍了。」他溫和地拍了拍關山雨的肩頭,轉而拿過煎好的湯藥。「來,別再胡思亂想了,養傷要緊。」

  關山雨雙臂都受了傷,無法動彈,於是莫晚樓就一匙匙餵著關山雨喝完了藥,隨後養傷的那段日子裡,沐浴更衣也都是莫晚樓一手包攬。

  得友如此,夫復何求?關山雨感激之餘,卻也慢慢升起絲縷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他似乎,對莫晚樓生出了莫名的依戀,每天臥床之際,縱然只是看著莫晚樓在他身邊靜靜地翻閱書卷,關山雨也覺得心頭溫暖無比。

  如果他是個女子,這份心情,或許就是所謂的日久生情,可兩個男子之間……關山雨苦笑。

  「笑什麼?」莫晚樓從書頁間抬起頭,眼眸中的溫潤之色竟令關山雨的心有些發痛。

  他不該再放任自己。關山雨故作輕鬆地道:「莫兄,這些天多蒙你照顧,我的傷也都快好了,過幾天也該下山回江南。」

  「你要走?」莫晚樓臉上掠過一抹掩飾不住的失落。

  關山雨頷首,笑了笑:「莫兄要是不嫌棄,就隨我回去,也好讓我莫兄一遊江南。」

  莫晚樓已經收起了失望,露出一貫的溫和笑容。「你傷得不輕,即使回小築後,還需要靜養,我就不去煩擾關兄弟你了。」

  不知道是自己心裡作祟還是別的原因,關山雨只覺莫晚樓言語裡透著前所未有的疏離,他急著想驅散兩人之間隱隱約約的陰雲。「莫兄,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幹麼還跟我這麼客氣?說起來,我要是女的,早該以身相許報答莫兄了,哈哈!陪你遊玩江南,又有何難?」

  他在笑,莫晚樓握著書卷的手卻微微顫抖了一下,目光變得很複雜。

  關山雨看不透,莫晚樓究竟在想什麼,想問,莫晚樓已然轉身,走出了小屋。「我去替你煮些熱水洗澡。」

  那晚,天寒風勁。

  莫晚樓一如往常地為關山雨沐浴換藥,對於關山雨重提同返江南一事,莫晚樓只是微微一笑:「等你傷勢痊癒了再說。」

  半夜的風聲吹著周圍松枝,颯颯地響。

  關山雨從睡夢中醒來,卻意外地發現本該誰在旁邊地鋪上的人不見蹤影。剛想呼喊,屋門無聲開啟,他比起眼睛假裝睡著,微露一線的眼縫裡,莫晚樓的衣衫下襬正慢慢走向他。

  緩慢摸上他眉骨的指尖,很涼,卻只是一觸即離,似乎怕凍著他。

  莫晚樓,一定在屋外站了很久……關山雨的思緒也就只轉到這刻,下一瞬,便被他壓到他嘴唇上的微涼物體奪走了思考能力、

  暖暖癢癢的氣息,拂過他的面龐……

  終於意識到莫晚樓在親吻他,關山雨整個身體都遽然僵硬,忘記了呼吸。

  床邊的人也立即察覺到關山雨已經驚醒,停下親吻,直起腰。氣息,卻壓抑而粗重,平時那雙清潤如水的眼眸,染滿了讓關山雨心悸的情慾。

  關山雨瞪著莫晚樓,已完全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看見莫晚樓衣袖微動,似乎又想俯下身來,他下意識地脫口道:「住手!」

  儘管只是毫無威脅力的兩個字,莫晚樓卻真的停住了所有舉動,顯得那麼不知所措。「我,我不會傷害你的。」

  他試著踏上半步,卻遭到一聲更響的呵斥:「請你出去,莫兄!」

  受傷的神情就緩慢浮上莫晚樓的面龐,卻都被夜色掩蓋了。他動了動嘴唇,還想再說點什麼,可看到關山雨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戒備之色,莫晚樓最終只是黯然歎了一口氣,轉身走出屋子。

  屋外,東風更烈。

  關山雨整個思緒也被風聲撕扯得支離破碎,他茫然望著窗外黑夜,心亂如麻,一宿無眠。

  絕沒料到莫晚樓竟然對他抱著這種慾念……那風流名聲滿江湖的人,怎麼會對他這個男子動情?世俗禮法也不容他再放任自己和莫晚樓再朝夕相處下去了。

  想了整整一夜,眼看天光大亮,關山雨終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起床去找莫晚樓道歉,他以為莫晚樓會在屋外,找遍山巔,卻不見蹤影。

  那個人,竟然已不辭而別。

  關山雨在黃山空等一天後,終於確信莫晚樓不會再回來,失落惆悵之餘,也有幾分如釋重負。收拾起佩劍和自己的換洗衣服後,也下了山。

  心情已被搗亂,他沒心思再去任何地方遊歷,況且又近年關,他只想快快趕回斷劍小築,誰知天一教的人仍沒有放過他。歸途中,關山雨又接連遭遇幾波殺手,最後一次被人鑿穿了乘坐的小舟,幾乎溺斃湖中。

  救起他的還是莫晚樓,只不過這一回,莫晚樓的身邊多了個未語先笑的秀美女子。是莫晚樓數日前才娶下的妻子。

  「你就是關兄弟啊?果然一表人才,莫大哥他常誇你呢!」女子為他捧來嶄新的衣物,笑得很甜。

  關山雨看著她親熱地勾起莫晚樓的手臂,也只得笑,心頭卻是說不出的滋味。他和莫晚樓,果然不該再有任何牽連了……

  換掉了濕衣服,他便向莫晚樓辭行。

  莫晚樓愕然,「為什麼這麼急著要走?我和內子商量過了,一起護送你回小築。」

  他無語,仍是決絕地扭頭,把莫晚樓遠遠地拋在身後。

  沒有錯過莫晚樓眼底那抹傷楚,他只是無法面對莫晚樓,和他身邊的女人。

  年底大雪紛飛,關山雨披著兩肩寂寞雪花,回到了師門。

  師兄弟都說他瘦了,變得沉默沉穩了。他笑笑,推說受了點傷需要靜養,把自己關進落照園。

  放歡,那個幾乎已經被他遺忘的徒弟,天天捧著熱呼呼的雞湯來到他房外。一個相識不久的小小孩童,卻比小築內許多人更關心他一顰一笑。

  「師父你不要難過。喝了雞湯,病就好了。」

  關山雨忍不住輕歎,繼而摸著何放歡的頭頂微笑。

  莫說一碗雞湯,便是尋遍天下的靈丹妙藥,也醫不好他心裡的病。

  春去秋來,關山雨沒有再踏出小築遊歷,只是靠練劍打發寂寞,想藉此將那個不該存在於自己心頭的影子淡忘。如果不是莫晚樓托人捎來的一封書信,關山雨會以為自己真的已忘了莫晚樓。然而信上一句問候,已令他眼窩微濕。

  三百多個日夜的離別,以為放下了,其實卻不過是把那人藏得更深。

  莫晚樓約他再度晤面黃山,把酒賞日。

  在去與不去之間由於反覆無數次後,關山雨終於決定,再去見一見那個人。

  站在落滿灰塵的木屋裡,他才驚覺事態異常,想離開已經太遲。

  一人魁梧奇偉,背負巨型雙斧,堵住了他的去路,臉上,儘是殺氣騰騰的嘲笑。

  講話上,但凡有耳朵的,誰沒聽說過天一教教主麾下左護法「鬼斧」龔藏的凶名?據說連自負劍術獨步嶺南的清平劍客也在十招之內就被龔藏斬下頭顱,起因只因清平劍客無意中看了天一教教主申無夢一眼,無意中脫口說了個「美」字而已。

  關山雨並不清楚自己的劍法能不能勝過清平劍客,也始終沒有機會求證,劍未出鞘,他便在一陣天旋地轉中失去力氣,軟倒在地。

  意識潰散前,他猛然醒悟,小木屋裡,一定早被人布下了毒藥……

  向來的時候,還在山巔,他被五花大綁,面對龔藏和一群教眾。

  設想過各種慘烈酷刑,卻一樣也沒降臨到他身上,甚至還有教眾替他端來了清水解渴。

  龔藏得意的大笑解開了關山雨心裡的疑團。「放心吧!你可是引莫晚樓上鉤的誘餌,他沒到之前,老子不會殺你。」

  關山雨的心瞬間抽緊。他死不足惜,可絕不想連累莫晚樓。

  那個人已經有了如花美眷,不知是否真會為他涉險,然而關山雨還是決意趁早打消龔藏的念頭。「剿滅黑龍寨是我關某一人所為,莫晚樓並不知情。天一教想要尋仇,找關某就是,別扯上莫晚樓。」

  龔藏似乎聽到世上最好笑的事情,等大雙眼,對關山雨看了半天,突然狂笑,震得山巔松針如雨飄落。「你居然還不知道莫晚樓的身份?左有鬼斧,右有神影。告訴你,跟你稱兄道弟的那個莫晚樓,就是天一教的右護法。」

  關山雨的鬧好頓成一片空白,龔藏之後又說了些什麼,他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掛著滿臉的驚駭,僵如山巔岩石。

  做夢也沒料到過,傳聞裡神影無蹤,也許是天一教中教主以外最行蹤詭異神秘莫測的一人,竟是他引為知己的莫晚樓!

  想到那一個松風狂吹的夜晚,哪一個若即若離的親吻,關山雨全身發怵,心底冰涼。他的一切原來早就盡在那個人掌握之中,可笑他還始終為自己拖累了莫晚樓耿耿於懷,其實,卻只是對方閒來無聊消磨光陰的玩物。

  緊緊地咬著牙,嘗到緩慢擴散到口裡每個角落的腥鹹味道,關山雨用盡全力,不讓自己顫抖,可即使在如何裝出一臉的漠然,他的心,還是痛得不可開交。

  莫晚樓!憑什麼欺騙他!

  如果說他先前是怕牽連莫晚樓,而不希望莫晚樓到來,那麼如今,關山雨更希望自己從來都不曾認識過那個男人。倘若可能,他恨不得將自己腦海中所有與莫晚樓有關的記憶全部抹去。

  龔藏手持羊皮水囊,痛飲著烈酒,不懷好意地打量著關山雨。「莫晚樓那叛徒,居然為了你血洗黑龍寨,還殘殺神教的弟兄們。老子之前還以為你有多妖媚,能把姓莫的迷得神魂顛倒。呵,難道是你床上功夫勝人一籌?」

  教眾哄笑。

  關山雨的嘴唇,已被自己咬到發紫。龔藏皺了皺眉頭,怕關山雨自尋短見,出手封住了他幾處大穴,隨後不再理會他,吩咐教眾在四處設伏。

  眼看一切就緒,龔藏才扭頭,對著關山雨獰笑:「背叛神教,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也得死。」

  兩天時光,在教眾的等待中顯得格外緩慢,龔藏甚至已經有些沉不住氣。日頭逐漸西墜,他的面色也跟周圍的暮色一般越來越黑,走到關山雨身百年踢了他一腳。

  「姓莫的明天再不趕來赴約,老子就把你剁碎了喂山上野狗。」

  迷藥的藥力早已過了,但關山雨兩日裡除了清水,粒米未進,根本沒有力氣也不想說話,只是漠然移開了視線。

  龔藏被他的態度激怒了,再次提起腳。

  「龔護法,放下你的腳。」一個關山雨最不願聽到的聲音及時響起,清柔依舊,卻又溢著關山雨陌生的殺氣。

  他無法自控地循聲望去,在濃得如雪一樣的落日下,看見了那個緩慢走近的男人。滿身風塵僕僕,一臉疲憊難掩。莫晚樓身後,亦步亦趨跟著與他同樣神色憔悴的妻子,女人手裡,還緊抱著襁褓。

  龔藏慢慢地放下了離關山雨面門不到寸許的腳,面露得色。「莫晚樓,你終於肯現身了。看來老子沒有抓錯人。」

  莫晚樓什麼也沒說,僅是朝關山雨的方向望了一眼,在關山雨尚未看清他的神情時,莫晚樓便已收回目光,輕揚掌,手中已多了件兵刃。

  關山雨還是第一次看到莫晚樓用兵器。長不及尺的短劍,越往劍尖越細,說是短劍,更似把錘子。

  「放了他。」莫晚樓平舉短劍,遙指龔藏眉心。

  龔藏反手,拔下了背負的兩柄巨斧。他還在笑,眼裡卻沒有半分笑意。「凡與我神教為敵,從來只有死路一條。姓莫的,你捨不得他,老子一定殺了他替你陪葬。」

  莫晚樓並未如龔藏所願露出心浮氣躁的表情,反而整個人平靜異常,目視劍尖,劍尖指地,靜如盤石,全身上下空門大開,然而也正因為處處都是破綻,令對手不知帶從何處入手。

  關山雨心底明明已經警告過自己,別再去看那個欺騙他,將他玩弄於股掌之上的人,可雙眼就是違背了意志,緊盯著莫晚樓。

  從未見過莫晚樓如此凝重的表情,他知道,這一戰,勢必血濺山巔。

  「啊——」

  隨著龔藏先發制人的吶喊,巨斧幻起千到重影,帶著凌厲驚人的呼嘯風聲砍向莫晚樓。而潛伏四周的教眾們各執刀劍,也都衝了上去。

  這一役很快結束,卻也是慘烈得超乎關山雨的想像。剛才還生龍活虎的一群人,轉瞬之間已變成了滿地的斷肢殘骸,血流成河。

  龔藏臉上也被一劍劃中,鮮血長流,他的巨斧同時也劈傷了莫晚樓的右肩。短劍脫手飛出老遠,「噹啷」墜地。

  龔藏一抹滿面的血污,狂笑著竟朝關山雨這邊掠來,一腳狠狠踢中關山雨胸口。

  劇痛入骨,關山雨噴出一大口鮮血,龔藏第二腳又隨之踢了上來,莫晚樓臉色大變,顧不上撿劍,掠近來為關山雨解圍。

  龔藏等的也就是這刻,猛旋身,高舉巨斧,朝莫晚樓當頭砍落。

  「小心!啊——」

  女子奮不顧身地疾衝過來,撞開了莫晚樓,自己卻被巨斧砍中胸口,死前飆出的血濺了龔藏滿臉,嬰兒從她手裡跌落在地,發出一聲稚嫩的慘叫後,再無聲息。

  「醉秋!」莫晚樓倏忽嘶吼,全身劇震,紅了眼,拼盡全力一掌擊出,將龔藏打得離地飛起,掉下了觀日崖。

  抱著妻兒的屍身無聲顫慄了好一陣,莫晚樓終於放下屍身,蹣跚著走進關山雨,為他解開了繩索。

  「滾開!」這是兩人闊別經年後關山雨對莫晚樓說的第一句話。

  他應該感激莫晚樓來救他,可整顆心都被遭人欺騙戲弄的強烈憤恨填滿,再也容不下別的情感,甚至連胸口那腳劇烈的疼痛也變得微不足道。

  為何要騙他?……

  莫晚樓被那句「滾開」驚呆了,死死望著關山雨,眼裡彷彿即將滴出血來,猛地用力抓住關山雨左手,嘶聲道:「你就這麼恨我?」

  是的,他絕不能心軟,絕不能讓自己再陷入莫晚樓精心編織的情網之中。

  他憤而拔劍,不敢看莫晚樓那雙如垂死獸類般絕望的眼睛,轉過了頭。「放開我!莫護法,我再也不會上你的當!」

  「……就因為我當初騙過你?……」

  莫晚樓的質問空虛得似乎從遙遠的天邊傳來,眼神,也變得同樣空洞。他驀地笑了笑,扣住關山雨執劍的手腕,對準自己心口,深深刺了下去。

  「啊!」關山雨下意識地想縮回手,但鋒利的劍身已「噗嗤」穿透了莫晚樓的身體,帶著血從背後穿了出來。他駭然鬆開了劍柄,看著血絲自莫晚樓口中泉湧而出,整個人僵硬著,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關兄弟,你現在,可以不再生我的氣了麼?」莫晚樓每說一字,人就慢慢癱軟一分,最後仰天倒了下去。「我只是、只是不想被你討厭,才瞞著你……」

  月光落在他臉上,幾分悲愴、幾分自嘲,更多的,是說不盡的倦怠……

  關山雨呆了許久許久,才撲到莫晚樓聲旁,可莫晚樓早已沒了呼吸,那雙昔日溫潤如水的眼眸睜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晚樓?晚、晚樓……」他真的不是要逼死莫晚樓啊,關山雨抱起男人的屍體,緊緊摟住,不停地親著莫晚樓的臉、莫晚樓沾血的嘴唇。「晚樓,你說話啊!別再騙我了……」

  這一刻,他萬分希望莫晚樓仍在欺騙他,還會再醒來,然而男人的身體隨著夜色,在他懷裡一點點地冰冷、僵直。

  關山雨終於知道,莫晚樓真的死了。而他,還活著幹什麼?

  那一腳的傷,彷彿也直到此時才完全發作出來,痛徹心肺。

  他邊大口大口咳著血,邊用最輕柔夫人力道,從莫晚樓身上抽回了劍,移向自己頸中,慢慢地,沒有遲疑,抹了下去。

  「哇!」

  一聲微弱的嬰兒啼哭,卻像巨雷般震醒了他。

  孩子,還活著?他吃力地以劍拄地站起身,過去抱起襁褓。那是個出生才幾個月的男嬰,小臉被夜風凍得發青,揮舞著小手哭個不停,尚未知雙親已永遠離去。

  關山雨知道自己死不成了——這是莫晚樓的孩子。他已經害的莫晚樓夫婦慘死,怎麼能再讓這孩子無人照料,餓死在黃山,甚或淪為野獸的腹中餐。

  他脫下外衣裹住孩子,然後費力地把女子的屍身安葬在林中。

  看著莫晚樓的屍體,他卻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泥土一旦灑下,今生今世,他都無法再見到莫晚樓了,更怕天一教的人日後尋上此地,掘墳戮屍。

  他不會給任何人任何機會踐踏莫晚樓的屍身。

  關山雨生起個大火堆,木然凝望著熊熊烈火,將那人吞噬。胸膛內空得可怕,彷彿他身體某部分也隨著莫晚樓一齊被大火焚燒殆盡了。

  江上浮舟,把酒言歡;山巔落日,望月聽松……他還在人世徘徊,可曾經與他談笑風生的那個人,再也不會飄然而至,溫柔又多情地凝睇他,微笑著喚他一聲「關兄弟……」

  關山雨陡然間淚滿衣襟,瘋了一般撲到在熄滅的火堆上,抓住那些就快被夜風吹得四散風揚的骨灰,大口大口的吞嚥起來。

  這樣子,他是不是就可以永遠留住莫晚樓了?

  他把臉埋在滿捧的骨灰裡,泣不成聲。

  第二天,他抱了孩子,忍著傷痛,慢慢地下了黃山。

  孩子餓了一整夜,哭聲已有氣無力。他好不容易才在山腳小村莊裡找到戶農家,剛好有哺乳的婦人。女人經不起關山雨的哀求,又瞧著孩子確實可憐,便抱過去餵奶。

  關山雨就這樣一路上求著,帶著孩子返回江南。有時候實在找不到婦人餵乳,他只得央人煮些米漿,用手指蘸了喂孩子進食。

  孩子很乖巧,吮吸著他的手指頭,很快就進入了夢鄉,可他一拿開手指,孩子便被驚醒,拉住他頭髮哇哇大哭。

  所以當他回到斷劍小築那天,師兄弟見了他被孩子砸得滿是口水的手指,無不失笑,趕緊叫人去為孩子尋個乳娘。

  他看著孩子在乳母懷裡,甜甜的入睡,終於放下心,坐到椅子裡,開始悶聲咳喘、嘔血。龔藏那一腳遠比他所想像的更為厲害,他為了盡 早回小築,途中又要照料孩子,根本無暇靜心調息療傷,竟成了頑疾。

  「師父!」何放歡驚惶之極,拿袖為他擦拭嘴角血跡,眼眶中隱約有淚珠滾動。

  「我沒事。」他疲倦地笑。在將晚樓的孩子撫養成人之前,他都不會讓自己死。

  醉秋,他那天曾聽莫晚樓喊過這兩字,但不知莫晚樓當時喊的,是妻子,還是孩子,關山雨也無法知道答案,就給孩子起名醉秋。

  半載後,醉秋開始牙牙學語,學會的第一句話就是「師父」。

  「師父,師父,抱……」孩子邁開兩條細軟小腿,搖搖擺擺地向他走來,咯咯笑。

  他雖然因天涼犯寒,又在咳嗽,卻還是趕緊跑過去,笑著抱起了醉秋。

  只有再看到醉秋時,他心頭陰魂不散的刻骨痛楚才會有所消減。他輕聲細語哄著醉秋,完全沒留意就在不遠處的廊簷陰影下,何放歡正看著他,一臉的失落。

  秋逝,秋復濃。

  關山雨一直未娶親,甚至對於女人一點興致也不曾有過。他一顆心都撲在養育孩子上。醉秋,就在他眼皮下一年年長大,與他也越來越親,外人都說他師徒倆情同父子。

  他漸漸地,也真的把自己當成醉秋的父親,直到那一天清晨練劍時,醉秋穿著一身嶄新的水藍色綢衫出現在他面前,少年面容五官,隱隱透出了莫晚樓的影子。

  關山雨猛然像被人當胸狠命打了一拳,瞬間幾乎窒息,——十多年來,他以為自己已經將那段不忍回憶的往事深埋心中,卻原來,從沒有放下過。

  當晚,他將自己獨自鎖在房中,拔下牆頭掛著的長劍,坐看劍身上凝結著的那一抹深褐色血痕。他該去陪伴晚樓的,可醉秋還年少。

  他還要代晚樓看著醉秋成年,娶妻成家,生兒育女,平平安安地活到老。那是支持著他活下去的唯一力量。

  醉秋應該沒覺察到他那天的失態,仍和以往一樣,天天找他練劍。然而不知從哪一天開始,關山雨突然發現醉秋近來所穿的衣裳,都是水藍色的。

  他怕看見越來越像莫晚樓的醉秋,卻又克制不住心中的渴望,常望著醉秋出了神。

  不應該,那個人只是晚樓的孩子。他不止一次的告誡自己,可胸口始終有什麼東西在抓撓著,彷彿要破體而出。端午那天,小築裡人人都應俗印上一杯雄黃酒。他滿腹心事,筵席散後又獨自在月下喝起悶酒,飲進滿滿一壺,眼看月上中天,他才醉意醺然,往落照園走。

  醉秋臥房的窗戶還開著,他怕醉秋夜間會著涼,便過去想闔上窗戶,一眼,卻看見醉秋躺在床上,緊閉著眼,正翻來覆去地做了什麼噩夢。

  「……師父……」一聲無意識的輕喚從醉秋口中吐出,竟綿軟得令關山雨幾乎想要脫口答應。

  搖曳的燭影下,醉秋臉色一片暈紅,微張的嘴唇更紅得誘人。少年雙腿夾住被子,微微扭動磨蹭著,又小聲叫了起來。關山雨卻已經聽不清醉秋這次喊的是誰,他眼中,只看到那張染上了紅暈、俊俏非凡的臉。

  依稀記得,煙波江上,他與莫晚樓相對而坐,把酒暢談。那時的晚樓喝醉了酒,也是俊顏微紅、眼波流轉,叫他未痛飲,已醉……

  他跌跌撞撞的倒退,逃離了醉秋的窗前。

  再不走,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控制得住強烈的衝動。可體內沉睡多年的慾望一經勾起,再難平息。酒力,更將他的理智燒得所剩無幾,殘存的意識告訴他,該趕緊回自己房中去,雙腳卻不聽使喚般地,竟又緩慢往後退。

  不行,他絕不能對醉秋起這等禽獸不如的邪念!他伸手,牢牢抵住了身旁的牆壁,低頭,喘息。

  那是何放歡的臥房,輕微的鼻息聲,?門可聞。

  關山雨在那一個夜晚,就如被惡魔附了體,顫抖著輕輕震開門閂,顫抖著入內。

  床上熟睡的那個人也是他弟子,青年的容貌遠不比醉秋俊秀,眉眼稜角分明,根本和莫晚樓父子沒半點相似的地方,可關山雨那時,已沒有空暇去思考像不像的問題。

  慾火盡佔上風,他點了何放歡的睡穴,合身覆上。

  將近黎明,關山雨才從宿醉中醒來,也立刻看清了週遭,全身發僵。

  何放歡就俯臥著躺在他身邊,兀自暈迷不醒,兩腿之間一片血污狼藉。

  關山雨的手腳逐漸發了抖,看見何放歡背脊微動了動,似乎就將醒轉,他驚慌的跳下床,急急穿起衣物,奪門而出,逃回自己房中。

  關上房門,他背倚著門板,仍在顫抖,頭腦間一團空白,全然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他怎會鬼迷心竅,對放歡做出這種事!

  自責、羞愧、悔恨,像是佈滿毒刺的荊棘,緊鎖住他的咽喉,幾乎令他難以呼吸,他無措的揪扯著自己散亂的頭髮,這才發現綰髻的烏玉簪子掉了。

  是剛才奔跑時落在草叢裡?還是,昨晚就已經遺落在放歡的床上了?……關山雨想到後一個可能時,心跳險些停頓,根本沒勇氣出去尋找,唯有掩住了臉。

  那天,他半步都沒有踏出房門。醉秋來找他學劍,也被他說咳嗽復發,拒之門外。整整一天,他提心吊膽,只怕聽到何放歡來敲門質問, 然而直至黃昏,他害怕的情形都沒有發生。

  何放歡知道第二日才走出自己的廂房,有些步履不穩地來向他請安。「師父,我聽莫師弟說,您咳嗽又犯了,要不要弟子去請崔大夫來?」

  「不用,老毛病了,看了也沒用。」他不敢正視何放歡蒼白的面孔,勉強笑道:「我休息兩天就好,你和醉秋練劍去吧。」

  何放歡卻似沒聽懂他的逐客令,仍站在門口定定的望著他。

  被那種眼神注視著,關山雨如針芒扎身,連笑容也為之僵硬,幸好何放歡並沒有繼續看下去,應了聲是,垂下眼慢慢轉身離去。等他走遠,關山雨發現自己已汗透重衣。

  放歡他,是不是已經發現了?……之後的歲月裡,這個疑問便似揮不去的鬼魂,一直纏繞著關山雨。

  他本來就與這個大弟子不太親近,自此更是一心想避開何放歡,除了授劍時寥寥數語,他幾乎不和何放歡多話,甚至怕與之打照面。

  面對他形之於外的疏遠,何放歡的目光也一天比一天暗淡,日漸沉默寡言。只有看到關山雨和醉秋輕鬆談笑是,他的眼神才會變得熾熱起來。那是想將某人焚燬的嫉妒恨。

  可關山雨看不到。他的視線始終繫在他最疼愛的醉秋身上,欣慰地看著醉秋終於長大成人,卻萬萬沒想到,一株千年血靈芝,將他二十年來的心血和期望打得粉碎。

  醉秋,為何要為了他斷送自己的大好前程?

  親手挑斷醉秋手筋的那一刻,他心如刀絞。

  以為自己費盡口舌,終能說服門主讓醉秋重歸小築,從此安穩度日,卻反而將醉秋置入了危機的漩渦的中心。他自詡最關心醉秋,結果竟然直等醉秋黯然辭別後,他從前來尋仇的師兄口中才得知,醉秋臨行前,已被同門斬斷了四指。

  難怪醉秋辭行時,死活不肯讓他開門見最後一面,怕他知曉會傷心麼?

  「……傻孩子……」他拖著沉重的雙腿回到房內,取下長劍,摸著那道血痕,淚無聲而下。他終究沒能好好的保護醉秋。

  醉秋,也一定對他這個師父徹底失望,所以才執意離開他。

  那個當年搖晃著走向他,笑著伸手要他抱的孩子,已經不再需要他了,他不知道這世間究竟還有什麼,值得讓他繼續活下去。

  冰冷的劍尖緩緩刺入胸膛,心房,卻如火燎般炙痛。晚樓當年被一劍穿心時,一定比他現在更痛百倍。他閉目,用力按下劍身。

  「師父!」房門被大力踹開,何放歡的狂喊充斥了關山雨整個聽覺世界。

  眼前一片濺開的血紅中,何放歡瘦削的臉容似乎都扭曲了,嘴在不停的開合著,可是關山雨已經聽不見他到底在說些什麼,只依稀望見何 放歡握著他那晚遺落的那個烏玉髮簪。

  果然,放歡早就知道是他了……可為什麼一直不說?那天還要冒死為他擋住旬蘭的劍?放歡,為什麼也這麼傻?

  視線變得越來越模糊,多年前那男孩的臉卻清晰萬分。是放歡,正舉高手,將一碗熱乎乎的雞湯捧到他面前。「師父你不要難過,喝了雞湯,病就好了。」

  「放歡,放歡……」他想跟當初一樣,摸摸何放歡的頭頂,安慰放歡,指尖剛撫摸到放歡的臉,就再也沒有力氣,軟軟地垂落。

  意識混沌飛離之際,一隻溫暖的手掌牽住他的手。那人多情的眼凝望著他,溫柔微笑:「關兄弟,我終於等到你了……」

  真好,他終於又可以和晚樓把臂言歡,共醉江湖……他也慢慢笑了,夢囈般地輕喚:「晚樓……」

  這一天,他也已等了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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