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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日月》第151章
破 鏡

 胤禛出來時,平素冷峻的臉色變得慘白,連帶著整個人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他站在門口,回頭看著匾額上廉親王府四個字,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良久,方輕輕道:「蘇培盛,你看廉親王,是不是很傷心?」

 蘇培盛一愣。

 當初皇上與王爺爭執時,是屏退了左右的,他雖然守在門口,卻也不知道兩人到底因何而吵,只是最後胤禛的聲音越來越大,才讓他聽了一小半,饒是如此,蘇培盛依舊心驚膽戰,裝聾作啞,生怕自家主子遷怒到自己身上,後來瞧見胤祀從裏面走出去,他才驚覺不妙,這麼多年來,皇上何曾對廉親王拉下臉色過,更別提大聲訓斥了,只是他再怎麼揣測,也沒料到王爺這一走,就十多天沒再進宮,甚至還瞎了眼。

 看來真是吵得狠了,只是瞧著皇上這模樣,像是放下身段去道歉都是肯的。

 思及此,他便道:「奴才以為,如今最要緊的,怕是先治好王爺的眼睛。」

 「你與朕主僕這麼多年,情份非比尋常,你說話無須那麼多顧忌,你說,」他頓了頓,「你說朕和他,還能有和好如初的一天麼?」

 蘇培盛看著他抿緊了唇的側面,輕輕歎了口氣:「奴才書讀得少,卻聽過一個故事,叫破鏡重圓,只是鏡子碎了,再拼湊起來,也有裂痕,何況是人心?」

 胤禛心頭一顫,沒有說話。

 「將心比心,皇上傷心,王爺必然是更傷心的,但王爺與皇上自小相識,這麼多年的親厚,斷不至於因為皇上一段話就沒了的。」

 只是那樣的話,任誰聽了,也會心寒的吧。

 蘇培盛嚥下了後半句話沒有說,眼前這種情形,他又怎麼好再去撒上一把鹽,廉親王雖為人謙和,但骨子裏卻也有著天家的驕傲,這次連眼睛也盲了,可見是被刺激得狠了,皇上若想再挽回昔日的情誼,只怕不是那麼輕易能做到的。

 然而這些話他也說不得,只能讓主子慢慢去領悟。

 「你說得對,破鏡重圓,尚且有裂痕,何況是人心……」良久,胤禛喃喃道。「朕不求他能原諒,只求他的眼睛能重見光明。」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蘇培盛低著頭,沒有說話。

 「走吧,回宮。」胤禛歎息,轉身便走。

 「阿瑪,皇上已經走了。」

 「嗯。」胤祀淡淡應著,臉上沒什麼表情。

 「阿瑪,不若我去跟皇上說,讓他准許我們出京吧?」

 「你覺得他會讓我們走嗎,再說出京了,又往哪裡去?」

 弘旺只想著讓他高興起來,卻完全沒想過這一層,不由愣住。

 父子十幾年,胤祀就算看不見,也能猜到他的反應,他歎了口氣,拍了拍兒子,溫言道:「若是我想出京,略施小計即可,只不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他要找我回去,也是一句話的事情。」

 弘旺憤憤不平:「可看四伯那架勢,必然還會過來的,我不想讓他惹阿瑪傷心!」

 胤祀笑了一下,轉開話題。

 「你去拿本戰國策,來念給我聽吧。」

 ——————

 胤禛那邊,一回到宮,先是馬不停蹄趕到太醫院,將胤祀的病情描述了一遍,讓太醫們商討辦法,又從太醫院搜刮了一批珍貴藥材,讓人先送出去,他自己則折返回養心殿,打算將奏摺批完,再出宮帶著太醫往廉親王府去一趟。

 誰知剛坐下來,便聽到外頭有人來報,說太后絕食,讓皇上趕緊去看看。

 胤禛冷笑,將硃筆一丟,起身就往永和宮走去。

 烏雅氏其實也並不想走到這一步。

 只是從先帝駕崩之後,她就再沒見過十四一面,胤禛倒是不禁止十四的內眷進宮,於是她便三不五時就召來十四的嫡福晉完顏氏和嫡孫弘明,彼此相見,自然沒什麼和樂的氣氛可言,無非是相對垂淚,烏雅氏見他們孤兒寡母的甚是可憐,也時時勾起對小兒子的思念,不由越發不待見皇帝,只覺得今日母子二人不能相見,全因這大兒子從中作梗。

 胤禛進來時,她正端坐在位子上,穿著皇太后朝服,雙手平放膝上,雙目微闔,面色平靜無波,似已一心求死。

 「皇額娘這是何故?」心頭還牽掛著胤祀的事情,皇帝心情並不算好,縱然對烏雅氏早就心死,也不可能見到她這副模樣還能高興得起來。

 「哀家是何故,皇帝理應明瞭。」烏雅氏微微睜開眼睛,看著他,不掩冰冷。「皇上若執意不肯放了十四,哀家只好以這條老命來相陪了,只盼到了九泉之下,讓愛新覺羅的列祖列宗們都看看,大清是出了一個多麼英明神武的皇帝!」

 她的語調不快,卻帶了一股決絕之意,說至後來,全然不管不顧,大有胤禛不肯放人,自己就絕食至死的態度。

 胤禛看著她,久久沒有說話,饒是烏雅氏心裏早有準備,也禁不住被他看得心頭一寒。

 「既然皇額娘心意已決,兒子也不敢攔著,只不過要奉勸您一句,如果您有個三長兩短,為表孝義,兒子也會讓您最疼愛的十四去殉葬的,想必您到了九泉之下,一定能重得天倫之樂。」

 「你!」烏雅氏被他戳中要害,臉色劇變,騰地站起來,手指著他,目眥欲裂。「你這個孽障!哀家怎會,怎會生了你這麼一個畜生……!」

 胤禛冷冷一笑:「皇額娘這話說得蹊蹺,兒子若是畜生,您豈不把先帝爺也給罵了進去?」

 烏雅氏被他噎得一口氣喘不上來,頹然坐倒,胸口劇烈起伏,半天說不出話。

 胤禛看著她頹敗的臉色:「皇額娘若想十四平安無事,就好好地當您的皇太后,否則若是您不在了,這世上還有誰,能保住朕嫡親的十四弟呢?」

 如果可以,他也曾經希望能像十四那樣,承歡膝下,言笑晏晏,只不過從來沒有如果,他冷眼看著烏雅氏怨恨的神色,並沒有一絲後悔或心軟。

 當做什麼都不會得到諒解,當做什麼,別人都揣著惡意去看的時候,他還有什麼必要,對他們仁慈?

 心忽然揪痛起來,不是因為烏雅氏,而是為了胤祀。

 若他心中沒有自己,那天自己所說的話,至多也就是讓他心中有怨,又或誠惶誠恐,何至於傷心到了舊疾復發,雙目俱盲的地步?

 腦海裏驀地閃過一句詩。

 若言離更合,覆水定難收。

 胤禛掐緊了掌心,恨不得立時飛到那人身邊,再也不離開半步。

 忽然之間就沒了半分折磨烏雅氏的心思,再刻薄的話,也沒了說出口的興致。

 他看著眼前彷彿老了十來歲的生身母親,淡淡道:「朕的話,太后好好想想,指不定哪天朕高興了,就會將十四放出來。」

 「他已經沒有什麼能力跟你爭了,你為什麼還不肯放過他,你若恨我,就衝著我來好了,何必難為他?」烏雅氏猶不死心。

 胤禛嗤道:「朕沒放他出來,是因為他年少氣盛,現在出來,必然不安分,再攪出什麼事來,如今還有一大堆事等著朕去處理,朕不想在他身上浪費精力,跟額娘有何干係?」

 說罷轉身,走了幾步,頓住。

 「朕奉勸額娘一句,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朕的底線,如果您再鬧騰起來,十四就不是像現在這般被軟禁而已了。」

 腳步不再停留,極快地走向門口,拋下烏雅氏一人怔怔看著他的背影。

 雍正二年正月剛過,宮裏便傳出皇太后臥病的消息,加上當今皇上曾與先帝十四皇子相爭,最後以非常手段登上皇位的謠言愈演愈烈,有心人忍不住揣測起這兩者的關係。

 自胤祥遠赴西北之後,胤祀又足不出戶,能為胤禛分勞的人一下子少了兩個,他鎮日除了要處理堆積成山的奏摺之外,還要研究胤祀的病情,不多幾日,人就瘦了一大圈,彷彿更坐實了京城裏傳得沸沸揚揚的謠言:皇上因與太后不和,心力交瘁,連太后也並不支援自己的親生兒子當這個皇帝。

 胤禛看著呈上來的奏報,面露冷笑,丟在一邊。

 「這謠言倒傳得有鼻子有眼,難為他被關得嚴實,還不忘在外面興風作浪!」

 跪在地上的人噤若寒蟬,不敢言語。

 粘竿處的頭目本是戴鐸和沈竹,只是胤禛見他們知道太多秘密,在登基之後,便將他們發配到四川年羹堯軍中,又想個法子,讓他們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如今的粘竿處裁撤了不少人,已沒有當初的規模,但監視個把人,做做小事的能力還是有的。

 讓謠言失效的辦法,無非是用另一個謠言來取代它。

 他手指叩著桌面,心中已有了計較。

 閉門謝客的廉親王府那頭,卻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訪客。

懇 求

 院子裏冬陽暖煦,透過葡萄架子斜斜鋪灑下來。

 胤祀坐在那裏,臉上帶著倦意,身體索性也微微歪向一旁,看上去有些慵懶。

 旁邊弘旺拿了卷書,正侍立一旁。

 佟國維忍不住問道:「奴才來得不是時候,不會擾了王爺歇息吧?」

 胤祀擺擺手。「佟老言重了,我這把骨頭睡久了,倒有些惰了。」

 「世子爺如今越發俊俏了!」佟國維打量著弘旺笑道。

 弘旺謙遜幾句,告退離去,舉止行徑儘是老成。自胤祀出事之後,他更顯得懂事不少,隱隱已有了府中主子的做派,這幾日正巧趕上快過年,上書房休了假,他便日日待在府裏給胤祀唸書,連二門都很少出,胤祀說了也不聽,只得由著他去。

 「佟老莫贊壞了他,也不過是個半大的小孩兒。」胤祀嘴角噙笑,看起來心情不壞。

 佟國維關切道:「不知道王爺雙眼可有起色,奴才認識幾個大夫,若是王爺有興趣,不如叫他們來看看?」

 胤祀淡笑:「多謝佟老,宮裏的太醫也瞧過了,京城裏的大夫也請過不少,可都不見起色,主要是我這會兒一聞到藥味就受不了。」

 胤禛將太醫院裏最有名的禦醫都派了過來,甚至命他們長駐在府裏,京城裏幾個有名的大夫則是弘旺請來的,結果苦藥一天三大碗當水一般喝,眼睛卻不見起色。

 以致於現在他聽到喝藥兩個字,腦殼就開始發疼。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也曾想過許多。

 上輩子奪嫡慘敗,被囚禁至死,這輩子又重來一次,他吸取教訓,不再重蹈覆轍,結果卻得到了什麼?

 這些事情本不能深想,一想,回憶便會層層疊疊地壓上來,迫得自己喘不過氣,眼睛瞎了,正好眼不見為淨,他也就把自己當成瞎子那樣去活。

 兩世加起來,也許爭與不爭,都沒什麼區別,身邊的人注定還是要離自己而去,該走的還是會走,留不住的還是會留不住,當年草原上,活佛曾對他說,慧極必傷,情深不壽,竟如詛咒一般,一語成讖。

 佟國維與他說話時,一邊不忘打量他,眼前之人看不見,這份揣摩就越發少了幾分顧忌,多了幾分思量。

 京城裏對於廉親王眼疾和被皇帝貶斥在家的原因,流傳的版本已經不是一個兩個了。

 有說廉親王想讓九貝勒出來,而皇上不准,兄弟反目的。

 有說皇上想推行養廉銀,廉親王反對,君臣起了爭執的。

 有說廉親王助皇帝登上大位,如今功高震主,兔死狗烹的。

 更有甚者,還說皇帝與廉親王愛上同一個女人,皇帝一氣之下將情敵打擊報復的。

 但是這些版本,在佟國維看來,通通不靠譜。

 光是他們倆在廳中坐著的這會兒功夫,已經有兩撥補品藥材自宮裏頭送來,隨之而來的還有帝王的殷切問候,這哪裡像是兄弟反目,簡直是如膠似漆。

 只是看廉親王眉目冷淡,興致不高,彷彿兩人之間,又確實有些事情發生的模樣。

 「不知佟老此來,可是有要事?」

 佟國維回過神,虛咳一聲:「王爺可知皇上想對江南李家下手?」

 胤祀一怔,隨即明白。

 先帝在時,素來將江南三大織造倚為心腹,令其坐鎮江南,密奏要事,先是太子,後是十四,都看中他們這一點,紛紛收買,與之勾結,孫家倒也罷了,李家曹家卻是已然傾向一方,卻偏偏不是雍親王。

 直至新帝登基,自然容不下他們,只是當時根基還不穩,加上他們是先帝老臣,處置也需要找些藉口,就一直忍到現在,如今想要動手,自然是西北軍費所需,也因抓到他們的把柄了。

 「罪名是什麼?」

 「虧空國庫,數額巨大,尤以曹李二家為最。」佟國維歎了口氣,眉間隱見憂色。

 他倒不是為了他們可惜,佟家與曹李孫三家本也沒什麼過深的交情,對方曾經數次送上孝敬,拉攏交情,但也僅止於此罷了。佟國維之所以憂心忡忡,是因為那三家乃是康熙年間甚為顯赫的世家,雖為包衣奴才,可堪稱先帝心腹之臣,如今皇帝要對他們下手,難免會讓其他世勳舊臣兔死狐悲,有所聯想。

 胤祀雖然看不見他的神色,但那一聲歎息入耳,也就知他心中所想了。

 「皇上是個念舊的人,先帝孝懿仁皇后曾撫育過今上,就衝著這一份舊情,他也不會對佟家如何的。」

 前提是佟家安分守己,不要做什麼僭越非分之事。

 佟國維人老成精,胤祀並不擔心他會觸怒胤禛,佟家唯一的變數是隆科多,胤祀與他打過的交道不少,自然知道這人野心不小。

 年紀輕輕便有擁立之功,加上皇帝嘴裏也要尊稱他一聲舅舅,越發讓隆科多有些忘乎所以,假以時日,只怕難免要做出些驕橫失禮的事來。

 佟國維不知胤祀心中所想,得他這一句話,便鬆了口氣,笑道:「王爺所說,與奴才所想如出一轍,佟家對皇上一直忠心耿耿,現在如此,以後也會如此。」

 胤祀淡淡一笑:「佟老這話不該與我說,還是親自呈稟聖上的好,如今我也不過是廢人一個,不再過問朝中之事了。」

 佟國維摸不清他的話意,只得笑道:「王爺言重了,依奴才看,王爺深得皇上眷愛,皇上必然還會重用王爺的。」

 「是與不是,都無甚要緊了。」他的語調平淡無波,透出些許蕭瑟之意,佟國維本想請他幫忙在禦前說項,請帝王對曹李孫三家從輕處置,以免寒了老臣的心,但胤祀一出口,卻已堵死了他所有的後話,讓佟國維不知道怎麼接下去。

 「佟老且放寬心,只要佟家一心向忠,就不會有什麼事情,不過我這裏,以後還是少來的好,免得傳出去,說我胤祀沒了職務,還在家中私會大臣,就不大好了。」

 胤祀面無表情,白淨的臉上一派平靜。

 佟國維正想說什麼,卻聽得院子門口傳來一個帶了怒意的聲音。

 「誰敢說你私會大臣的,朕定不饒他!」

 隨著聲音,披著狐裘的帝王大踏步走進來。

 佟國維一驚,也不知道兩人的談話讓他聽去多少,忙起身見禮。

 「奴才不知皇上駕臨,還請皇上恕罪!」

 胤禛伸手去扶他,臉色和煦。「佟老無須多禮,你能來看八弟,說明你念著舊情,朕又怎會怪罪你?」

 佟國維唯唯諾諾,不敢答話,心中驚悸未定。

 胤祀也起了身,正想跪拜,卻已被一雙手按住,不得不又坐回椅子上。

 他低聲道:「禮不可廢。」

 「禮也是因人而定。」胤禛嗔道,語氣裏卻不見多少怪責,反倒透出一股親暱。

 佟國維耳朵尖,心中更坐實了自己的猜測:這兄弟二人的關係並沒有如同外頭傳言那般惡化。

 胤禛雖站在那裏,心思明顯已不在佟國維身上,佟國維知情識趣,行禮寒暄了幾句,便告辭離去。

 院子裏餘下兩人,胤禛瞥見旁邊放著的書本,拿起來翻了幾頁,興致勃勃道:「你在看世說新語?朕來給你念。」

 「皇上日理萬機,奴才怎敢因為微末小事而勞煩您。」胤祀慢慢道。

 「就算你多久原諒我也沒關係,總有一輩子的時間等著我們,只是,總要給我一個開始的機會吧。」胤禛軟了聲音,不再稱朕,語氣裏帶上一絲懇求。

 那人便不再說話,神色依舊冷冷淡淡,不見開懷。

 胤禛看著他依舊黯淡無光的雙目,悄悄斂去眼中的悲色,拿起書,一邊念了起來。

 他的聲音本就低沈,此時為了不驚擾身旁的人,又刻意壓低,倒不似讀著那些魏晉風流,反而像在讀朝廷的奏摺,分外有種滑稽之感。

 只是胤祀卻沒笑,對方讀沒一會,卻見他將頭歪向一側,雙眼微闔,似是睡了。

 胤禛停了聲音,脫下狐裘給他輕輕蓋上,又怔怔地看了半晌,渾然不知時間流逝。

 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在為他尋找名醫好藥,只是無論多好的藥,用在他身上,都如石沈大海,起不了一絲作用,胤禛卻還不死心,甚至派人四處尋訪民間偏方,但凡有一絲希望,便絕不放棄。

 「會好的……」手指輕輕摸上他合著的眼睛,帝王喃喃道。

 見他睡得香甜,胤禛忍不住也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卻不敢著力,生怕吵醒他,只是輕輕碰觸,也學他一般闔上雙眼。

 視線一下子黑暗下來,他想像著對方如何在這樣的情況下日常起居,卻知道無論如何想像,也難以企及那些痛苦的萬分之一,心口不由越發疼痛,痛到揪成一團,眼角酸澀。

 腦子裏亂七八糟,忽然想起許多往事。

 從現在,慢慢追溯到小時候,不知不覺,居然已經有將近三十年的歲月。

 有什麼溫熱的東西自眼眶流了出來,洇染了一片濕潤。

 他只是維持著低頭倚靠的姿勢沒有動,彷彿想將那說不出的痛楚慢慢流瀉出來。

 本該沈睡的胤祀卻睜開雙眼,視線空茫,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雍正二年三月,貝勒允禟被放了出來,移居家中,帝允其自由,允禟及家眷額手稱幸,其後不敢再妄論國事,家中財產也捐出大半用於西北軍資。允禟經過皇帝首肯,重新開始做些買賣,足跡遍訪大江南北,更至交趾暹羅等地。

 同月底,查明散佈謠言一事與允禟、允禵等人無關,先帝十四子允禵亦被解除軟禁,允禵自請前往軍前效力,即便身無職務亦肯,帝未准。

 雍正二年四月,廢太子允礽因自感對先帝不孝,於幽禁處服毒身亡。

曲 意

 胤祀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下正微微顛簸,彷彿置身車馬之中,緩慢行進。

 他的腦袋還有些昏沈,弄不明白為什麼才睡了一覺,就易了處境。

 「醒了?」一隻手伸過來扶住他,悉悉索索的聲音過後,一隻軟墊塞至他背後。

 胤祀不想開口,但不得不問。

 「這是哪裡?」

 「馬車上,帶你去找大夫。」

 找大夫為何要長途跋涉?

 胤祀微微擰眉。「這是出了京?」

 胤禛剛想點頭,又憶起這人看不見,便道:「嗯,奏報上說江寧有個民間大夫,醫術很好,只是雲遊不定,朕已派人留住他,這便帶你去尋他醫治。」

 既是民間大夫,何不應召入宮?

 他沒有說話,胤禛卻彷彿看出他的疑問,溫聲道:「怕你在京裏待得悶,正好出來散散心,若是能治好,一睜眼就瞧見江南景致,也是美事。」

 胤祀倒沒想過他還有這般風花雪月的心思,上輩子登基之後,這人就沒有再踏出京城半步。

 「皇上日理萬機,何苦為了奴才一雙眼睛四處奔波,若是只想效仿先帝下江南體察民情,奴才目不能視也只是累贅罷了。」胤祀闔了眼,淡淡道。

 胤禛從不知道貫來內斂穩重的他說起狠話來竟是如此傷人,話裏行間,無不字字如針,戳向他的心口。

 只是他沒法生氣,也無氣可生,被那話噎了半晌,只餘苦笑。

 「朝中的事你無須費心,弘暉也已十四了,早該學著處理政務,有佟國維和張廷玉一干老臣在,出不了什麼事的,但凡有些大事的,也會快馬送到這裏來給朕,你且安心歇息,等眼疾好了,我便陪你走遍江南。」

 「若是好不了呢?」

 胤禛的手一抖,強作無事般笑道:「那大夫據說醫術極高,想必大有希望。」

 「眼傷尚且可治,心傷又該如何?」胤祀面色平靜,話語卻毫不留情,一反平日隱忍,均是一針見血,咄咄逼人。

 身旁陡然沈默下來,良久,他方感覺到身上被蓋了一層薄被。

 那人輕輕道:「睡一會兒罷。」

 胤祀聽出他語氣中的歎息惆悵,不由一怔,接下去的話,卻有些說不出口了,加之先前喝下的藥裏有些安神的成分,不多一會,他又昏昏沈沈睡了過去,人事不知。

 胤禛輕輕勾住他的手,溫暖熟悉的觸感讓他忍不住彎起嘴角。

 年輕時他曾心心唸唸坐上那把椅子,費盡心思也要得到,等真的得到了,才發現這滋味原來並不如想像之中那麼好,孤家寡人,高處不勝寒,縱有生母兄弟妻子兒女,對著自己不是冷言冷語,就是三跪九叩,戰戰兢兢,每日批閱奏摺通宵達旦,剛歇下不過三四個時辰,又得起身早朝,他既不是好逸惡勞之君,也非沈迷美色不可自拔,要說手握生殺大權,可上頭還有老天爺,古往今來,又真有哪個皇帝萬歲萬萬歲了?

 先帝在位數十年,可謂享盡人間極致的富貴,後宮天香國色的女子,更是不計其數,可這又如何,他還記得當時跪在病榻前,瞧見老父空寂茫然的眼神。一個頃刻間便能翻雲覆雨的帝王,何至於有這樣不快活的神情,那會兒他只以為帝王不甘心就這麼死去,現在回想起來,卻忽然有些明白,興許他這一生,什麼都唾手可得,太容易得到,所以也從未珍惜,而許多人的曲意逢迎謙卑討好,也是因著他的身份,他雖然能力卓絕,一生政績堪稱斐然,可他卻寂寞。

 所以縱然是帝王,也會有無能為力的時候,譬如現在。

 他恨不得時光倒流,自己從沒有說過那句話,恨不得這人的眼睛從未受傷。

 可是他什麼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只不過是如這般靜靜地守在他身旁。

 笑意忽然在唇間輕輕漾開,帶了些許輕快。

 是了,他看不見又如何,自己當他一輩子的眼睛,末了奈何橋邊,還要與他約定下輩子。

 他是男是女,是兄弟或旁人,自己全不在乎。

 胤祀,這一輩子,就陪我走下去,好不好。

 好不好。

 趁著那人沈睡之際,彷彿要確認一般,輕輕勾住他的小指。

 若是旁人見到平素冷峻不苟言笑的帝王作出如斯舉動,怕要驚悚萬分,可此時胤禛低下頭,神色卻無比認真。

 胤祀醒來的時候,發現似乎有什麼不一樣了。

 他也不知做了什麼夢,一覺醒來,整個人都汗津津的,右手還緊緊抓著那人的手不放。

 趕緊鬆開,一邊撐起身體。

 胤禛伸手來扶他,讓他靠在自己身上,又倒了杯茶,餵他喝了一口。

 胤祀雖然看不見,也不至於連喝杯水都要人服侍的地步,何況自眼盲以來,他並不喜別人拿他當病者一般看待,只是對方手勁很大,顯然不容拒絕。

 他喝了幾口,抿抿唇,表示夠了,那人放下茶杯,又扶他坐好,方道:「你想看什麼書,朕來給你念。」

 「皇上當以國家大事為重。」胤祀調整了一下坐姿,臉上還有些未褪的朦朧睡意,神色看起來也不如之前那般拒人於千里之外。

 胤禛笑了一下:「那好,朕先處理了這些摺子,再來陪你說話。」

 胤祀不再言語,只聽得落筆翻紙之聲悉悉索索,他就算眼前一片漆黑,也能馬上想像出那人批閱奏摺的模樣。

 凝神注目,時而眉宇微蹙,時而面色冷然,幾乎少有展顏舒眉的時候。

 只因這人不務矜誇,最厭別人做些阿諛奉承的表面文章,凡是歌功頌德一派太平的摺子,無不被他訓得灰頭土臉。他還記得去年有個人,是鑲白旗的副都統,叫達色的,上了本摺子,裏頭就一句話:奴才達色無奏事。結果被胤禛一頓好罵,讓他重寫十張,且內容不能有所重複,當時他也在場,兩人面面相覷,對這達色皆是啼笑皆非。

 情景猶自歷歷在目,讓胤祀回想起來,神情也忍不住微微柔和下來。

 「在想什麼,這麼好笑,能不能說來聽聽?」那人突然湊過來,呼吸挾著體溫一齊靠近,猝不及防,讓他稍稍亂了方寸。

 「皇上不是在處理政務麼?」他微皺起眉頭,從未像現在這樣懊惱自己看不見,以致於躲閃不及,被他抓個正著。

 「碰到些棘手的,還沒想好應該怎麼辦。」

 胤禛見他不搭話,便自顧說下去:「朕收到兩份摺子,一份是噶禮的,一份是張伯行的,但兩人的摺子卻大同小異,都是彈劾對方。」

 胤祀聞言,不由動容。

 說起這兩人,俱都大有來頭。

 兩江總督噶禮,乃是董鄂氏滿洲正紅旗何和禮的四世孫,他父親是順治甯愨妃的胞弟,而甯愨妃便是先帝哥哥裕親王福全的生母,所以這噶禮,正是福全的表弟,按理說連胤禛,也該稱呼他一聲表舅,是實實在在的皇親國戚。早年康熙親征噶爾丹時,大軍受困於草原,糧草不濟,噶禮親自運送中路軍糧首達,令康熙喜出望外,記下一功,又因康熙與福全的關係,愛屋及烏,自然對這表弟也愛重有加,早在康熙四十八年的時候,他便已被擢升為兩江總督,權勢煊赫。

 張伯行雖是漢人,卻也不遑多讓,他是康熙二十四年的進士,曆官二十餘載,以清正廉潔著稱,從山東調任江蘇時,沿途萬民相送,蔚為壯觀,連康熙也贊其為「天下第一清官」。

 這樣兩個人一旦掐上,自然便連身為皇帝的胤禛,也要頭疼三分。

 自己已決定撒手不管,便無論如何也不會過問,詫異之後,胤祀又是一副淡漠神色,不聞不問。

 只是那人不但不以為意,又湊過來,鼻息幾乎要貼到他的耳朵上,一邊緊緊握住他的手,不容對方掙脫。

 「怎麼不問問他們為何鬧起來,左右你在途中也無聊,就權當聽我講個故事吧。」

 胤祀從未聽過他用如此低柔到近乎哀求的語調說話,想要拒絕的話也忘了出口。

 胤禛見狀無聲一笑,道:「去年科舉是恩科,作不得數,今年方是正科,江南考場向來是重中之重,人才輩出,事兒也不少,朕還記得康熙年間因為鄉試就鬧出過不少波折,連李蟠和姜宸英也被拖下水,那件事還險些把你牽扯進去,如今張伯行和噶禮之爭,也是因鄉試而起。」

 胤祀心頭一動,忍不住道:「前些日子鄉試發榜,出了岔子?」

 他到過江南,也接觸過江南官場,自然知道一團繁花錦簇之下,掩藏的是什麼,現在新帝登基未久,正是人心浮動之時,江南科場若是有亂子,只怕整個江南政局也要跟著動盪。

 「江蘇巡撫張伯行上折,彈劾閱卷官王曰俞、方名合夥作弊,副主考趙晉受賄十餘萬兩,主考官左必藩知情不報,隱匿實情。據說放榜之日群情激憤,竟將財神廟中的財神泥像抬至夫子廟,又將貢院二字改成賣完。」

 後面那些話,是胤禛安排在江南的眼線所報,但也正是因為這些情況,才越發令人觸目驚心,張伯行雖然清介,卻也不願因此將事端鬧大,自然不會在摺子裏寫這些事情。

 胤祀道:「噶禮的摺子呢?」

 「噶禮的摺子,是彈劾張伯行的,說他狂妄自矜,誇大其詞,且察審該案時欲窮其獄,私自用刑,導致副主考趙晉冤死獄中,案情毫無進展。」

 「趙晉死了?」胤祀不自覺坐直了身體,聽至此處,方覺得大有內情。

 「不錯,在我們動身離京的前一天,他就死了,是懸樑自盡的,還留了一封血書,說自己被張伯行屈打成招。」

 「此案大有可查之處。」胤祀的語調不高,卻帶了些未盡之意,顯得清冷雍華。

 對方願意開口說話,即便說的是朝政,胤禛心中亦是歡喜萬分。

 「噶禮此人,你看如何?」

 「在大事上進退有據,調度有方,先帝看重他,不是沒有道理的,張伯行雖清介,卻難免有些迂,但凡事不能只看表面,趙晉既死,還有王曰俞和方名二人,他們之間,必然是有些聯繫的。」

 「朕也這麼想,待到了江蘇地界,你若不累,我們便四處去瞧瞧吧,看能發現什麼線索,這次微服出來,如果一開始便亮了身份,怕是會打草驚蛇。」

 胤禛知他不喜被看作瞎子,凡事都要與常人無異,此番來江南,兩人若想和好,便得先與他談起公事。

 胤祀思忖半天,沒想出什麼頭緒,驀地憶起兩人之間的關係,神色跟著淡下了不少,卻看似沒有之前那般抗拒了。胤禛看在眼裏,當下暗自竊喜,卻也分毫不露,只是幫他斟茶遞水,放下帝王身段親自伺候,行止甚為慇勤,毫無尷尬之態。

 車子一路走走停停,緩行數日,終於到了江寧地界。

 雖則是微服,但因著胤禛二人身份的緣故,還是帶了十幾名侍衛,連同蘇培盛和陸九二人,看起來更像是富貴人家的子弟出遊。

 胤禛先下了車,又將胤祀扶了下來,又在幾名侍衛的簇擁下進入客棧。

 本已迎到門口的店小二不由微微張大嘴巴,他見這一行人打扮講究,本以為是商賈人家或書香世家的子弟出來遊玩,卻沒想到其中一個還是看不見的。

 陸九見他一直盯著胤祀瞧,不由冷哼一聲:「我們爺要住店,你們把二樓的客人都清了,這間客棧我們就包下了。」

 此時正是晌午時分,客人本就不多,掌櫃聞言臉笑成了一朵花。

 「行行行,幾位爺先裏邊坐,歇息片刻,小的這就去將客人都請走!」

 兩位主子單獨一桌,蘇培盛與陸九不敢就座,便侍立一旁,其餘侍衛錯落分座,十幾人正好坐滿六桌。客棧雖然大,但這麼一行人來到,自然引了不少注目,加上為首兩人氣宇不凡,不免又讓人多看了幾眼。

 胤祀早就習慣通過聲音去辨別處境,此刻人聲鼎沸,判斷力難免就弱了許多,不由微微皺起眉。

 胤禛一直注意著他的舉動,見狀湊近了些,在他耳旁低聲道:「等會兒樓上房間拾掇好了,就可進去休息,我說的那個大夫正巧在江寧城內,明日便帶你去找他。」

 胤祀點點頭,沒有說話。

 他眼睛瞧不見,並沒有察覺異樣,但在旁人看來,兩人身體貼得實在太近了些,一人覆著另一人的手,低首說話又如耳鬢廝磨,看他們的眼神免不了就帶了幾分曖昧。

 清朝有制,官員不允許□,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男倡小倌的館子也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胤祀年紀雖然不符,但他眉目儒雅清俊,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股說不出的雍容味道,加上雙目俱盲,又多了幾分脆弱,自然令人浮想聯翩。

 胤禛何其敏銳,自然也察覺週遭目光的異樣,冷眼一掃,強壓下不悅。

 蘇培盛看出主子不痛快,忙笑道:「爺,樓上廂房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不若奴才先扶八爺上去?」

 胤禛嗯了一聲,卻不假他人之手,低聲詢問胤祀幾句,兩人便起身往樓上走去。

 旁人即便想調侃幾句,看著兩人周圍那些侍衛,也有些膽怯,偏生有人管不住嘴巴,就在兩人經過的時候,噫了一下嬉笑出聲:「這小倌年紀未免也太大了些!」

 蘇培盛正想叱喝,卻不防門口又傳來一個聲音,大有驚喜之意。

 「八爺?!應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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