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 消
曹樂友怎麼也不曾料想會在這裏見到胤祀。
驚愕之後,心頭狂喜,他並作幾步,走到對方面前,正想請安見禮,這才發現他並不是一個人來的。
「燕豪?」兩人曾在雲南共事數年,胤祀自然不會錯認他的聲音,挑了挑眉,朝著曹樂友的方向轉過身,又想起自己看不見,心下浮起微微懊惱。
「八爺,您的眼睛……」曹樂友見他被人攙扶著,雙目無神,不由吃了一驚。
「嗯,出了點意外,瞧不見了,你怎會在此地?」
「瞧不出那模樣尋常得很,竟也有點勾人……」
曹樂友正想作答,冷不防方纔那個出言輕薄的聲音又響起來,側首望去,卻是個年約二十上下的青年,身著錦袍,眉眼輕佻,一副紈褲子弟的模樣,正與同桌的朋友閒話,眼角卻瞟著胤祀上下打量,他的聲音本來不大,但因與胤祀一行人的距離並不遠,故而也聽了大半入耳。
胤禛殺心頓起,侍衛們察言觀色,不過眨眼功夫,刀已架在對方脖子上。
陸九聽不得旁人對主子如此污蔑,他寒了臉走過去,抬手就是一巴掌,直摑得對方暈頭轉向,半天才回過神。
「讓你嘴巴不乾不淨,今天小爺就幫你老子和娘教訓教訓你!」
「好啊你們,光天化日之下持刀行兇,你們知道我姐夫是誰麼!」
那人捂著臉暴跳如雷,無奈刀劍晃眼,不敢上前半步。
曹樂友原也想過去教訓他,卻被胤禛的人搶了先機,這才端詳起與胤禛同行之人。
他為官多年,早已不是當年只知閉門讀書的曹家大少爺,這一觀察之下,立時看出對方器宇軒昂,並非尋常之輩,又是這一行人的主子,身份顯然極為高貴。
胤祀道:「這等跳樑小丑,犯不著跟他計較,既是久別重逢,不如上樓一敘?」
胤禛見他並無不悅之色,沒有將方纔之事放在心上,便點頭道:「也好,你就是曹樂友?走罷。」
言辭之間,不容置喙,顯是慣了發號施令,曹樂友已將他看作王爺一類的人物,自然也就不奇怪,當下答應一聲,隨著二人上樓,餘下兩名侍衛將那紈褲子弟一陣好打,趕出客棧。
掌櫃看著這一幕,早就愁眉苦臉,可礙於他們人多勢眾,也不敢吱聲。
三人各自落座,曹樂友忍不住道:「八爺的眼睛,究竟是怎麼回事?」
「陳年舊疾了,忽然復發,此番來江南,便是尋醫的。」胤祀輕描淡寫,一句帶過,顯是不想多談,隨即又轉了話題。「你怎會在此,可是升了官?」
曹樂友見他全然看不見,心中憂急交加,有心多說幾句,但仍捺下衝動,先回答了對方的問題。「多得八爺提攜,當年在雲南待了幾年,後來又遷了幾處,如今是江安十府糧儲道。」
這個官名一出口,倒是引得胤禛對他多看幾眼。
職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卻是有油水的肥差,胤祀在雲南的種種,後來胤禛也曾聽他說起過,自然也聽過曹樂友這個名字,且知此人頗得胤祀推重,眼下見了真人,只覺得木訥拘謹,毫無出奇之處。
胤祀笑道:「呵,是正四品了,可謂平步青雲,想必政績卓著。」
曹樂友忙苦笑告饒:「八爺就別取笑我了,我這哪算得上什麼政績,不過是當年在雲南跟著八爺做了幾樁事情,要說起來還是多虧了您,否則這會兒只怕我還在南寧墾荒呢!」
算你有自知之明!
胤禛腹誹一句,莫名地看他不順眼。
「這位是……?」曹樂友沒有忘記坐在那裏的胤禛,這位爺的氣勢實在讓人難以忽視。
胤祀道:「這位是當今聖上。」
曹樂友瞠目結舌,也不知是因為震撼,還是見胤祀態度淡漠覺得不可思議。
片刻便反應過來,連忙撩袍子下跪。
「江安十府糧儲道叩見吾皇萬安!」
胤禛嗯了一聲,沒喊他起身。「今年漕糧運送可還順利,江甯府現存糧幾何,江寧如今治下又如何?」
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其中有些並不在曹樂友的職責之內,這卻是蓄意刁難了。
但這是禦前回話,若說不知,便有怠職失察之嫌。
曹樂友被問得一呆,勉強定了定神,一一作答。
語調流暢,雖談不上詳實細緻,毫無遺漏,但也中規中矩,挑不出什麼大毛病。
這種人也能讓他這個弟弟青睞至此,念念不忘?
胤禛瞧了胤祀一眼,又讓曹樂友起身入座。
「這回朕微服出來,不欲大肆張揚,此處你知便可,不必派人來接,既得君臣相聚一堂,也就不必如此拘禮了。」
曹樂友行禮謝過,行止不亢不卑,既無誠惶誠恐,也不惺惺作態。
換了往常,這種人正是胤禛所欣賞的,但此刻也不知為何,他卻怎麼瞧怎麼不順眼。
曹樂友漸漸放開了些,胤祀曾有過淵源,交情匪淺,此時故地重逢,不免敘起舊來,胤禛在一旁卻有些氣悶,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緣由。
只聽得胤祀道:「燕豪如今娶妻沒有,我記得在雲南時,你尚且是孤身一人,若是仍未娶妻,我便來給你做個媒。」
曹樂友臉色一紅,吶吶道:「有勞王爺掛心,從前那妾室劉氏,已被我扶正。」
胤祀奇道:「看不出你竟是如此長情之人。」
曹樂友苦笑:「王爺就別打趣我了。」
這個劉氏,還是當年在雲南時,胤祀送他的,被曹樂友納為妾室,後來又誕下一兒一女,曹樂友心中本來就惦記著一個人,子嗣既是有了著落,就更沒了娶妻的心思,索性將劉氏扶正,也沒再納過妾。
兩人相談甚歡,胤禛卻有些氣悶,忍不住打斷他們。
「曹樂友,你身在江甯,可曾聽說過噶禮與張伯行之爭?」
帝王問及正事,他忙收斂神色,恭敬道:「臣確實曾聽聞過此事,據說正是因江南鄉試而起的。」
「這兩天平息了一些,但江寧府大牢裏仍關著些鬧事的舉子。」曹樂友歎道,「臣之所以出來散心,也是因為此事,兩江總督噶禮噶大人欲再次彈劾張伯行張大人,正找人聯名上折,幾次派人請臣過府一敘,卻是被臣躲開了。」
胤禛皺眉,微沈下臉色。「依你看,張伯行與噶禮二人,為官如何?」
「臣到兩江地界方才一年,不敢妄下定論,與噶大人也無甚深交,只是由平日裏所見所聞,倒覺得張大人是個好官。」
「何以見得?」
「臣有一次出行,在街上見到張大人被一名衣衫襤褸的小童衝撞,卻不僅不怒,反倒將他抱起,還給了他一些銀兩買新裳,當時張大人並沒有注意到臣,但是臣心想,一個能夠在平日裏也待人以善的人,為官定也不會作假。」
胤禛頷首,他先前還擔心張伯行是個言行不一的人,現在瞧來,當初老爺子稱他為「天下清官第一」,確實不差。
曹樂友與胤祀多年未見,心中本已甚為思念,但對方是王爺,非奉旨不能出京,他又是地方官,不得隨意擅離職守,自雲南一別,竟未再見過一面。
他不止一次想起兩人在江南初識的情景,不止一次想過若對方不是王爺,而自己也不是曹家大公子,又會是什麼樣的結局,但終歸只是希望而已,那個人的身份,遙不可及,曹樂友甚至覺得自己對他抱著的那點心思,是玷污了對方。
此時此刻,心心唸唸想了多年的人近在咫尺,可那眼底卻映不出他的身影。
曹樂友恨不得能抓著他的手細細詢問,偏偏中間隔了一尊大佛,令他動彈不得。
胤祀看不見,胤禛的眼力卻好極了,他又如何看不出曹樂友坐立不安的模樣。
「曹樂友,你就先跪安吧,時辰不早了,朕與王爺都要安歇了。」
這才剛過晌午。
曹樂友張了張嘴,終是沒說什麼,只能起身告退。
皇帝要說月亮是方的,你也得認了。
曹樂友一走,蘇培盛守在門外,忙輕聲道:「主子,飯菜備好了。」
「端進來吧。」
客棧的飯菜自然不能與宮廷相比,但出門在外講究不了那麼多,胤禛未登基前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嬌貴皇子,他只擔心方才趕人趕得太急,讓胤祀看出點什麼來,所以要借由其他事情來轉移他的注意力。
他虛咳一聲,將桌上的菜一一介紹,末了又道:「你喜歡吃什麼,若是不合口味,再讓他們重做。」
胤祀搖首:「不必麻煩了,皇上不是想出門瞧瞧麼,趕緊用完才好動身。」
胤禛笑道:「明天再出去也行,一路行來有些累了,不如先歇息吧。」說著一邊親自將菜夾到碗裏遞給胤祀。
胤祀自眼疾復發之後,體力大不如前,確實也有些倦意,聞言點點頭,低頭吃飯,不再多言。
用完飯,陸九服侍他更衣洗漱,早早躺下,被褥柔軟舒適,胤祀剛躺下沒多久,就禁不住疲倦襲來,沈沈睡去。
這一睡便睡了幾個時辰。
再醒過來時,也不知是什麼時辰,他只覺得有點口渴,喊了一聲陸九,卻無人回應,只得起身摸索著自己去倒水。
腳剛碰到鞋子,手裏已經被塞了個溫熱的杯子。
胤祀嚇了一跳,杯子裏的水差點灑出去。
「誰?」
「是我。」
胤禛拿了件外衣披在他身上。
「夜裏涼,別吹了風。」
胤祀端著杯子,歎道:「皇上何至於此,奴才消受不起。」
「別自稱奴才,我聽著難受。」胤禛也歎了口氣,坐在他身旁,握住他的手腕。「我們別互相折磨了,好不好?」
見他垂目斂眉,沒有說話,胤禛又低低道:「你若不喜歡在我身上……那往後,由你……可好?」
胤祀一愣,半天沒反應過來。
胤禛卻只當他默許了,暗自苦笑,咬咬牙,便要伸手來脫他的衣物。
「你不回答,那便是答應了……我來伺候你……」
解著衣扣的手被對方按住。
胤禛抬眼,藉著月光,卻見對方神色晦暗不明,看似有些咬牙切齒。
「胤禛。」
「嗯?」胤祀極少直呼他的名字,自他登基之後更加不曾。
「你出去。」
見對方似乎沒有反應,胤祀深吸口氣,慢慢道:「你出去。」
「小八……」那人回過神來,抱住他,額頭抵著他的頸項。「這樣不好嗎,為了你,我也願意讓步。」
胤祀忽然有種自作孽不可活的無力感。
「你出去,我要歇息了。」
胤禛拉長著聲音歎了口氣,那歎息聲意味深長,就像對方始亂終棄一般。
胤祀的臉色又黑了一些,不知道這個冷厲不假辭色的人,什麼時候也學會了做低伏小扮可憐的懷柔手段。
「那你好好休息。」
聽著對方腳步漸遠,房門開合的聲音,胤祀起身摸索著坐到桌子旁邊,忡怔半晌,方低低喃念了一句:「胤禛……」
「我在。」他忽然被人從身後抱住,突如其來的聲音令人忍不住寒毛直豎。
胤祀怒道:「你不是出去了麼!」
可恨自己看不見,竟被他騙過去。
胤禛無辜道:「你眼睛不方便,我哪敢放你一人在房,總得等你睡下之後再走。」
「門口還有陸九他們,我可以讓他進來伺候,你放手!」
對方沒有回答,只是越發擁緊了些。
胤祀無法,想罵又罵不出口,便任由他這麼抱著,連何時在對方懷裏睡過去也不知曉。
一宿無夢。
胤禛派人尋到的大夫,祖上原是世代行走江湖的郎中,論醫術,興許比不上太醫院裏那幫太醫,但胤禛聽聞他曾治癒不少身有眼疾之人,不由燃起希望,左右現在太醫也是束手無策,與其這麼耗下去,不如冒險一試。
胤祀自然也不願自己一直當個瞎子,所以胤禛一說他就同意了,對他來說,寧可冒些險,也好過天天灌那些苦藥卻毫無起色。
大夫姓甯,是個年過古稀的老人,鬚髮皆白,在江寧當地活人無數,還曾為前任兩江總督於成龍瞧過病,故而聲名遠播。
此時他正為胤祀把脈,一邊端詳他的起色,神情有些沈凝。
「如何?」胤禛不由追問。
大夫閱人無數,自然看得出他們非富即貴,語氣也多了幾分鄭重。
「瞧這位公子的情狀,彷彿早年雙目曾受過傷?」
胤祀頷首,面上雖然鎮定,心中卻也不乏期盼。「後來調理多年,只是偶爾有些痛感,但前些日子忽然復發,卻是完全看不見了。」
老大夫點點頭,手在他眼睛上揉按半晌,皺眉道:「當時公子是否急怒攻心,才令舊疾復發?」
胤禛心頭一緊,只聽得胤祀低低嗯了一聲。
老大夫歎了口氣:「老朽這裏倒有一副藥方,是祖傳下來的,倒有些符合公子的症狀,只是老朽從未用過,也不知效用究竟如何,如若公子願意冒險一試……」
胤祀打斷了他:「我願一試。」
「不行!讓人先用……」胤禛的本意是將這藥方先用在別人身上,確定沒問題了,才能讓胤祀試。
只不過他話說了一半,胤祀就已知道他要表達什麼,伸手輕輕拍了拍他。
「四哥,無妨的,我不想再當個瞎子了,再壞也不過是如此而已。」
胤禛手一顫,拒絕的話便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