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才
胤禛不說話,自然是由胤祀出面。
他看了胤禛一眼,笑道:「我等是京城人士,世代經商,今日只是隨意出來走走。」
話雖如此,兩人身上卻全無尋常商人市儈習氣,說是大家公子倒更像一些。
張宏有心結交兩人,便須扯上一面大旗,他拉過那書生道:「這位是宛平縣科試第一名,岑夢如岑兄。」
胤禛與胤祀相望一眼,顯然略有驚奇。
凡是參加鄉試的學子,需經歲試和科試,難度是層層遞進的,宛平縣是京縣,位於北京城西側,也出過不少人才的,這人能考取宛平科試第一,顯然是有幾分才學的。
胤祀笑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沒想到岑兄竟是如此厲害。」
岑夢如顯得有些侷促,他還惦記著因自己莽撞而弄髒兩人衣服的事情,忙道:「不敢當,只是兩位的衣服……」
「衣服不打緊,回去洗洗就是。」卻是胤禛開了口。
其實弄濕的也不過是袖口和衣角,兩人今天穿的又是深色衣服,看不大出來。
胤祀接道:「擇日不如撞日,難得碰上兩位,不如到附近茶樓坐一坐?」
他看此人甚是木訥,卻沒想到科考場上如此厲害,心下便起了些考究的念頭,再看胤禛,卻也露出頗感興趣的模樣,顯然與自己想到一塊去了。
幾人揀了附近一間茶館,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此時離鄉試不足兩月,京城學子雲集,連這小小的茶館裏也坐了幾個書生,正在那裏高談闊論。
這個岑夢如,初看並不起眼,口舌甚至還不如張宏來得伶俐,但細談之下,胤祀他們很快發現,漸漸聊得投機之後,岑夢如也放開了些,說話不再像之前那麼拘謹,言談之間倒真有幾分才子的風采,這科試第一名落在他身上,也不算奇怪。
反觀張宏,雖然能說會道,滿面春風,但過猶不及,在他們眼裏,便沒有岑夢如那麼持重。
胤祀兩世為人,看人眼光自然分外毒辣,而胤禛生性內斂,也不喜歡太過輕佻的人。
八面玲瓏的張宏,不約而同被兩人在心裏看輕了幾分。
張宏與岑夢如沒有想到,這兩個人年紀輕輕,且出身於商人世家,但言談舉止,起碼是絲毫不露淺薄的。
聊著聊著,話題不免就轉到今年鄉試上。
張宏歎道:「這鄉試可真是愁煞人了,只盼我今年不要再鎩羽而歸才好。」
岑夢如為人厚道,雖然剛剛才跟他鬧過不愉快,此時見他有些垂頭喪氣,不由出言安慰道:子傑兄才學出眾,前兩次不過是運氣差了點,所謂事不過三,此番定能高中。」
算起來,張宏今年是第三次參加大比了,岑夢如卻還是初次。
張宏笑得有點勉強,卻轉而問起胤祀兩人:「我看二位才學也不在我倆之下,為何不下場一試身手?」
「我兄弟二人身上並無功名,自然也不能參加鄉試。」胤祀笑言,頓了頓,又道:「再說天下之大,並非只有做官一途,生意做大了,向朝廷多納些錢糧,又或者,修橋鋪路,開倉捐糧,至不濟,當個醫者懸壺濟世,也都算是為百姓做了好事。」
「說得好!」岑夢如一拍大腿,呼喝聲引得旁人注目,包括剛才那幾名書生。
如果說剛才岑夢如只是覺得與這兩人聊得投機,現在便忽然有了得遇知己之感。
他沒有張宏那般七彎八繞的心思,也不算太瞧不起商人,但總歸也覺得商人限於自身局限,見識不會高到哪裡去,及至聽到這番話,讓他也禁不住熱血沸騰起來。
喊聲過後,才發現自己有些失態,忍不住紅了臉。「一時激動,對不住,應公子這番話實在深得我心,做事何須講究出身,非仕途不可,只要有心有力,行遍天下也不怕,我今日方知商賈之中也有見識不凡的人,真是失敬!失敬!」
說吧便起身作揖。
胤祀覺得此人性情大是真摯可愛,不僅不惱,反而笑意盈盈。
再看胤禛,也露出些笑容來。
「哼,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連這樣的道理都不懂,還讀什麼書?」
「銘佩兄此言差矣,說不定人家是想藉著奉承幾句,結交商人子弟,訛詐些銀兩唄!」
「哈哈……」
哄笑聲此起彼伏。
岑夢如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他的敏捷和機智只能在混熟的人面前表現出來,眾目睽睽之下,卻反而有些遲鈍了。
方纔胤祀兩人看重岑夢如,交談之間也由他的話題引申開去,張宏早有不滿,此時見岑夢如吃癟,便樂得在旁邊看笑話。
胤禛胤祀出門,自是帶了侍衛了,此時兩人不發話,侍衛也不會上前,但是目光淩厲,足以讓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感到威懾力。
「想不到低賤商賈之家還養了些鷹犬爪牙,」最開始說話的人冷哼道,「上有朗朗乾坤,下有國家法度,莫不是還想效仿呂不韋不成?」
這話說得卻是有些過了,誰不知道戰國呂不韋,最後成了篡權把持國政的亂臣賊子。
旁邊幾人一聽這話,臉色俱都變了,忙推了推他低聲道:「銘佩兄不要胡言亂語!」
那人似乎也反應過來,卻仍強嘴道:「怕什麼,許他做了,還不許人說!」
胤祀微微一笑:「不知幾位貴姓大名,可否告知?」
那人瞪著他。「你想做什麼,挾私報復?」
「剛才兄台也說了,上有朗朗乾坤,下有國家法度,我怎敢做這種違法亂紀的行為,只是按大清律,誣陷無辜者,從重科罪。」胤祀的笑容倏然轉冷。「你們都是飽讀詩書的人,不會連這點東西都沒學過吧?」
幾人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誰會想到從一個商人口中突然就背出大清律來,他們只不過是瞧不起岑夢如張宏兩個讀書人,居然跟商賈廝混在一起,這才多嘴說了幾句,不料惹出這種禍端。
他們神情灰敗,丟下喫茶銀子,轉身匆匆遁逃。
「若是讓這種人得了名次,那真是主考官瞎了狗眼。」胤禛看著他們的背影冷冷道。
胤祀笑道:「聽說此次順天鄉試主考官是徐倬,此人頗得……當今聖上讚譽,想來不至於看重這樣幾個人。」
岑夢如與張宏面面相覷,這兩兄弟將主考官名諱輕易掛在嘴邊,且毫無敬重之意,未免也太膽大妄為了。
張宏又想深了一層,這兩人看起來不似尋常商賈,莫非家中有人做著高官,抑或有什麼了不得的親戚?
思及此,他便笑道:「有些人讀書,只明其義,不行其理,若世間沒了商賈,只怕他們現在連落腳吃飯的地方都沒有了,難不成自己帶著饅頭來這兒啃兩個月不成?」
此言一出,幾人都笑了起來,方才僵持的氣氛一掃而空。
胤祀既是欣賞岑夢如,又不願暴露自己的身份,便贈了些銀子給兩人,說了一番好話,這才告辭而去。
岑夢如自然是不肯收的,但張宏來到京城之後,花費日巨,早已入不敷出,客套幾句也就不再推辭,為免自己顯得市儈,也極力勸岑夢如收下。
出了茶館,胤禛皺眉道:「岑夢如也就罷了,那個張宏心思滑溜,只怕並非忠厚之人。」
胤祀笑道:「正是如此,我怕岑夢如得我們看重,而張宏沒有,心中不平,會生出什麼事來,明面上還是一視同仁的好。」
胤禛點點頭:「你向來比我細膩些。」便沒再反對。
康熙的旨意隔天就下來了,勒令胤禛在家反省,除了定時進宮請安之外,不得擅自離府。
這道像軟禁又不似軟禁的聖旨讓很多人摸不著腦袋,若說四阿哥失寵吧,皇上還讓進宮請安,難道就不嫌礙眼麼,若說沒有失寵吧,為何又革了他在戶部的差事?
胤禛本就少與宗室大臣來往,這下子更是門庭冷落,惟有胤祀依舊不避嫌,出宮時便去四阿哥府逛上一圈。
天氣漸熱,良妃的病也好了些,漸漸能起身走路了,又或許是因為惦記著胤祀的婚事,讓她覺得活下去還有盼頭,心裏有了掛念,身體自然就顯得精神起來。
康熙對馬齊的印象還是不錯的,經良妃一提,也就答應了。
如無意外,這未來的八阿哥福晉,應該就是富察家的二女兒了。
雖說選秀明年才開始,但這會兒各家都有自己的盤算,進宮請安時就可順帶向同族嬪妃,或者相熟的娘娘提起。
像宜妃的侄女郭絡羅氏毓秀,馬齊的女兒富察氏廷姝,都是不可能入宮的,以她們的身世,當皇子福晉或者宗室福晉,自然也名正言順,還有些人家,不願意女兒入宮,也會托人先與宮中娘娘通個聲氣,到時候撂了牌子便可自行嫁娶。
只要不是郭絡羅氏,換了任何一個人成為自己的妻子,胤祀都沒有意見。
至於毓秀,今生她只要不是嫁給皇子,或者說,不是嫁給摻和奪嫡的皇子,脾氣再收斂一些,想必也能善始善終。
八月裏,三年一回的鄉試正式開考。
考場就是貢院,貢院裏有一排排號房,秀才們就縮在那些號房內答題,吃喝拉撒都在那個不足方寸的地方解決。自己的前程,寒窗苦讀數十年,就全壓在這短短幾天之中,再加上八月酷暑,天氣分外悶熱……感覺自然不會好到哪裡去,有些人白髮蒼蒼屢敗屢戰前來赴考卻暈倒考場的事情並不少見。
清朝的鄉試,向來以順天鄉試與江南鄉試最受矚目。前者是在天子腳下,後者則有著大清最大的貢院,自古江浙出英才,無論出於拔擢人才的考慮,還是某些政治需要,康熙都將江南考場看得極重。
但越是如此,每年從順天與江南兩地科舉鬧出來的事就越多,康熙三十五年順天鄉試開考沒多久,已經陸續傳出有人作弊被考官發現的事情。
胤祀因為看好岑夢如,便對這場考試多了幾分關注,待三天之後鄉試結束,便讓四阿哥府的人幫忙打聽岑夢如的下落。
因為要等著放榜,考生們並不急著回去,俱都聚在一起談詩論文,更因少了負擔,一時間京城裏倒有些熱鬧非凡的景象,有些行為放蕩不羈的,早已按捺不住上八大胡同找姑娘去了。
岑夢如不難找,因他之前科試中的名次,在順天一帶的讀書人中也算小有名氣,但打聽回來的結果卻令胤祀大吃一驚。
岑夢如壓根沒有參加完鄉試,第二天就因當場抓其作弊,被逐出考場。
雖然相處不過半天,但看得出來此人秉性忠厚,才學也不差,胤祀本打算若是他臨場發揮不好,將來自己成婚開府,也可邀他先在自己那裏住下,充作幕客,閑時談論文章,也不失為一樁美事,卻沒想到竟是以這樣的方式結束。
負責打聽此事的人,是四阿哥府的家生子,叫小勤,是個機靈懂事的,沒過兩天他就問到岑夢如住的客棧,還有他之後大病一場,現在還臥床不起的事情。
胤祀不方便常常出宮,便讓小勤去探望他,送些銀子,再問清楚事情緣由。
據小勤回來說,自從出了那件事情,就再也沒有人去看過岑夢如,他如今落魄潦倒,又欠下不少房錢,若不是掌櫃怕鬧出人命,早就把他攆走了。
待小勤問起鄉試的事情,岑夢如只說自己從沒有作弊,再多的,卻不肯再說了。
胤祀知道科考場上素來內幕頗多,疑心岑夢如也受了冤枉,正想著找個法子拉他一把,此時的朝堂上卻又發生了一件事情,讓胤祀無暇他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