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湧
索額圖死了。
他位高權重,權傾朝野,輔佐帝王平定三藩之亂,出使尼布楚,與當朝權相明珠傾軋半生,滿朝文武百官,多半出自其門下,到頭來卻落得個被賜自縊的下場。
他活著的時候,不知道有多少人盼著他死,但當他真正死了,又有許多人如同做夢一般,不敢置信。
畢竟索額圖看起來就像一棵參天大樹,堅不可摧,然而突然之間,這棵樹就這樣轟然倒地,不復存在。
兔死狐悲,有人傷感,惶然,自危,也有人竊喜,冷笑,嘲諷,無論如何,太子黨少了一根擎天之柱。
整整三天,太子將自己關在毓慶宮沒有出來,也沒有任何動靜。
所有人都覺得接下來康熙就會對太子下手。
但帝王的心永遠不可揣摩,康熙非但沒有拿太子開刀,反而將源源不斷的賞賜送往毓慶宮,以示撫慰。
朝中的氛圍伴隨著天氣轉熱而逐漸窒悶,每日規律的上朝,下朝,陛見,辦差,每個人都有差事在身,但每個人都覺得心裏彷彿壓抑著什麼,不吐不快。
就在這個並不令人舒暢的時候,胤祀卻得到一個不知道能不能算好事的消息。
張氏有孕了。
印象中,這個張氏一直是安安分分,沈默寡言的模樣,就算人多的地方,她也能躲到不被眾人注意的角落裏,一站就是半天不說話。
既是宮裏指進來的,又是這般的性子,廷姝也無從發作起,這幾年來府裏倒是相安無事,上下太平。便連胤禛那般家教嚴謹的府裏,私底下也會鬧點爭風吃醋的小把戲,在胤祀這裏,竟是從未出現過。
胤祀很少去張氏那裏過夜,但是也不能丟在那裏不聞不問,偶爾才會過去一次,所以也沒想到廷姝還未有孕,這張氏倒先懷上了。
「恭喜爺了。」廷姝福了個身子,笑道。
她心裏自然是有一絲苦澀的,原本府裏兩個女人都沒孩子的時候,還可安慰一下自己,但如今張氏都有了,自己膝下依舊空空,不由得她開始懷疑起自己來。
張氏溫順不爭,胤祀也不是好色之人,可總歸天意還是不落在她身上。
胤祀怔了一下,心裏雖然也有幾分欣喜,卻沒有太大的激動,他拍拍廷姝的手,兩人分頭落座。
「趕明兒去找大夫來看看那,興許有什麼辦法,我們都還年輕,不用著急。」
廷姝心頭一酸,淚差點就流下來,忙強笑道:「瞧爺說的,這都是老天爺的恩賜,哪裡能強求得來,妹妹也真是的,自己有身子了還不知道,整整三個月了這才覺得不舒坦,可見孩子將來也是個懂事的,不鬧騰。爺去看看她吧?」
胤祀本想點頭,轉念一想,卻是搖首笑道:「晚些再說,有你照顧我放心,你也很久沒回娘家看看了,正好明日我休沐,陪你一同回去吧。」
廷姝想了片刻,點點頭,興許額娘那裏有什麼偏方也說不定,進府兩年,她毫無所出,心中早已急得不行,暗地裏也找過太醫詢問,可連太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自古女子生兒育女乃是天職,在這一點上,滿漢並無多大差異,雖說滿人不興「七出」,也不可能因為福晉無子就可以休棄,正妻照樣可以將通房或側室的兒女歸到自己名下,廷姝卻不願那麼做,說到底總歸不是自己的孩子,長大了必然會曉得自己的身世,何況隔了一層肚皮,也覺得不親近。
「爺……」廷姝的表情有些遲疑,「若是我真不能……不若等選秀的時候,請宮裏頭再指幾個妹妹進府吧?」
「你也知道子嗣是強求不得的,莊親王博果鐸如今五十多歲,納了不少妾室,卻連一子都沒有,這豈非也是天意?」胤祀淡淡一笑,「我自小看著額娘受盡百般冷落白眼,可不願意家裏頭再生風波,雞犬不寧了。」
見他提到良妃,廷姝呼吸一窒,不由覆上他的手,柔聲道:「爺別多想了,我不提就是。」
這頭胤祀因為家事而安慰廷姝,那邊四貝勒府中卻因為政事而一片沈凝。
「四爺,如今情勢已是刻不容緩,若等那位真廢了太子,怕就來不及了,您得趕緊做個決斷。」
沈竹見胤禛沈吟不語,又道:「聖上雖還沒有廢太子,可看起來也離此不遠了,若真有心想要保全太子,定不會處死索額圖。索額圖乃先皇后之叔,當朝太子叔公,沒有人比他更希望太子好,皇上想必也清楚這一點。索額圖一死,太子黨就群龍無首,聖上的心意,難道四爺還不明白麼?如今大好時機,正該將那些搖擺不定的太子黨官員招攬過來,為我們所用。」
「希賢,你看呢?」胤禛開口,問的卻是另外一個人。
戴鐸道:「小的不這麼看。」他假裝沒有注意到沈竹投來的,略帶不滿的目光,續道:「索額圖死,未必是皇上想拋棄太子,恰恰相反,皇上有可能想借此看看太子的反應,如果太子純孝忠君,幡然悔悟,自然會知道怎麼做,如果太子執迷不悟,皇上的這一步,卻可謂更加高明。」
沈竹與戴鐸,皆是胤禛跟前得力的幕僚,加上身在翰林院的年羹堯、任禦前侍衛的傅鼐,外放福建巡撫的沈延正等,甚至還有交好的胤祀,在不知不覺中,他身邊已經凝聚起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量,只不過他處事低調不張揚,比起其他門人遍佈的皇子阿哥來說,少有人會注意到他。
胤禛不置可否,沈竹卻忍不住追問:「怎麼高明?」
戴鐸微微一笑,拿起一個茶杯,將它放在桌子中間,又將其他杯子與茶壺都掃至一旁。
「太子如今等於站在眾目睽睽之下,可以成為皇上用來試探其他人用心的棋子。」
沈竹恍然道:「你的意思是,皇上不處置太子,是因為想看其他人的反應。」他自己說罷不由忽覺一陣冷意,喃喃道:「不至於吧,畢竟是父子,太子又那麼受寵愛……」
戴鐸淡道:「天家無父子。」
胤禛深深看了他一眼,為這次密談下了結論:「希賢所說,確有幾分道理,不過如今這種情勢,多的是想往前跳的人,我們沒必要再去湊熱鬧,靜觀其變即可。」
事實上,如今太子尚在,還有大阿哥、三阿哥壓在頭上,就算太子被廢,皇位怎麼說也不該輪到自己頭上。
若說自己沒有野心是假的,生在天家,誰不曾在心裏有過念想,嘴上雖然誰也沒說,但暗地裏不知道有多少人盼著太子被廢,如今索額圖已死,太子一黨頹敗之勢初現端倪,所以心中最著急的,並不是他,而是大阿哥吧。
翌日廷姝歸寧,胤祀陪著她一起,富察府上下早已準備妥當,馬齊親自迎了出來,彼此見禮之後,廷姝被富察夫人帶到內院,胤祀則與馬齊留在書房敘話。
「八爺對如今的情勢怎麼看?」彼此剛入座,馬齊也不廢話,開門見山道。
彼此成了親家之後,走動就更加頻繁,連帶著關係也密切起來,胤祀辦事得力,謙和溫雅,在諸皇子中都是出類拔萃的,再加上兩世為人,即便沒有刻意去拉攏,往來應對的手段,比起許多人來也要高了一籌。
自良妃薨逝之後,也不知是不是心覺虧欠,康熙對胤祀比過去好上許多,不僅常當眾誇讚他,逢年過節的賞賜也沒少過。
如此一來,讓朝中不少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明裏暗裏沒少旁敲側擊地打聽,胤祀故作不知,每日依舊衙門家裏兩頭跑,除了宮裏和胤禛府上,便鮮少再出門。
現在馬齊冷不防拋出這個問題,卻讓他皺眉:「岳父何出此言?」
馬齊沈吟片刻,道:「這裏沒有旁人,我們翁婿一場,八爺也莫要瞞我,難道您真就一點想法都沒有?」
「岳父莫非是受了誰的託付,來當說客了?」胤祀微微一笑,見馬齊尷尬表情,立時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難道岳父覺得,皇阿瑪是真的要捨棄太子了麼?」
馬齊的為人,胤祀倒還信得過,只是他有個毛病,一旦心思動搖,就極易被鼓動利用。
馬齊歎了口氣:「上次聽了八爺所言,我也不再心存妄念,只是如今有個人,卻是不好推託。」
胤祀略一思忖,就知道他在說誰。「佟國維?」
馬齊點點頭。
索額圖一死,佟國維就成了頭號炙手可熱的人物。
同樣是皇親國戚,佟家也不遑多讓,不僅立下赫赫戰功,家族中還有不少戰死沙場的,從孝康章皇后到孝懿仁皇后,一個是當今皇上生母,一個是當今皇上嫡妻,名副其實的世家大族,高門閥第。
明珠雖然與索額圖鬥了半生,也是權傾朝野,家族勢力畢竟比不上佟國維,所以如今佟家,上承皇恩,淩駕百官,竟隱隱有取而代之之勢。
對於佟國維為何兩世都挑上自己,胤祀並不意外。
胤褆羽翼已豐,又有明珠在側,佟國維就算投靠了他,將來也不會是首功。
胤祉成日與文人墨客廝混在一起,佟國維對他不大看得上眼。
胤禛冷面冷心,做事低調,待人不苟言笑,雖然因為養母而與佟家扯上關係,但畢竟先皇后過世已久,他也曾在政事上駁過佟國維幾回面子,兩者關係並不算親密。
餘者不是年紀尚小,就是無心朝政,都不會在佟國維的考慮範圍內。
所以,只剩下了胤祀。
兩人正說著話,外頭卻有人來報,說佟中堂帶著兒子隆科多上門拜訪。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馬齊看著胤祀苦笑。
胤祀倒沒表現出什麼情緒,理了理衣擺,起身笑道:「貴客上門,我與岳父一起相迎吧。」
以佟國維的身份上門,算是有點紆尊降貴的,但是胤祀在此,又是不大一樣,他們還得反過來向胤祀見禮。
「佟中堂無須多禮,隆科多與我也是老相識了。」胤祀笑道,拱手還了一禮,佟國維地位尊崇,他就算是皇子,也不敢托大。
隆科多見著胤祀,也是面露喜色。
江南一行,兩人算是打下交道,隆科多是禦前侍衛,胤祀則經常要進宮,互相之後也沒少往來,關係也算融洽。
彼此寒暄一陣,佟國維卻都是說些無關痛癢的閒話,絲毫不提及正題,眼見天色漸晚,他卻不說告辭,兀自老神在在。
胤祀暗道一聲老狐狸,面上卻笑道:「今日碰巧湊到一塊兒了,中堂大人若無事,不如留下來用個便飯。」
佟國維頓了頓,終於有點沈不住氣:「不知可否請八爺借一步說話?」
富察府的後花園建得極好,雖則沒有什麼名貴草木,但小則小矣,卻看得出是花了心思去佈置的,亭臺樓閣,都有點江南園林的影子,傍晚時分,日落西山,微風輕拂,靜而不沈,恰是說話的好地方。
兩人沿著小道走了一路,卻都沒有說話,胤祀心情寧靜,望著遠處落霞染天,也並不急於說話。
「八爺您看。」佟國維忽然指著天上一處。
胤祀循聲望去,只見一隻雄鷹飛過,在雲間掠下一聲長嘯,身姿矯健,令人不由駐足。
「這雄鷹高飛,俯瞰世間萬物,確實令人嚮往。」佟國維歎道,感慨無比。
倒是打起機鋒來了,胤祀有點哭笑不得,卻順著他的話,指著池中錦鯉道:「雄鷹雖展翅翱翔,卻不知水裏自由自在的快活,也就不知道魚的樂趣了。」
佟國維微微擰眉。
他不知道胤祀這番話,是故作姿態,還是真的無意於儲位。
如今正是趁勢而起的時候,除了那些沒有實力角逐的皇子,他並不相信真的有人會眼看著機會擺在前面,卻不去爭取。
「八爺這是何必,放手讓時機溜走,並不是聰明人所為。」
「中堂大人,胤祀想勸您一句。」胤祀忽而斂了笑容。
佟國維一怔。
「天心難測。」他淡淡道。
佟國維沒有說話。
在他心裏,自然是不以為然的。
只覺得這八阿哥的膽子未免太小,想來是之前被冷落的那段日子,已經將他嚇怕了。
心中卻仍是不甘心:「難道八爺願意眼睜睜地將機會拱手相讓?」
胤祀一笑,眼神卻帶著瞭然的淡漠:「中堂不妨再多看幾日,這生殺大權,總歸是皇阿瑪說了算。」
陳平攥緊了懷裏的玉珮,回到住處。
就算再壓抑,也掩飾不住絲絲喜意從這張臉上透出來。
若不是怕人發現,他這一路早就把玉珮抓在手裏把玩了。
如今好不容易忍到回來,一邊推開門,一邊卻伸手去拿那塊玉珮,腦子裏不住地盤算。
找個時間,將嫣紅贖出來,然後帶來給姐姐看,姐姐想必會喜歡她……
門一推開,才發現屋裏還有個人。
佳盈正坐在床邊,幫他縫補著衣裳,抬眼一瞧,見他站在門邊,微微露出笑容:「愣著做什麼,過來試試衣裳。」
「姐。」陳平走過去,臉上並沒有多少喜色,他匆忙往床鋪裏頭的方向瞄了一眼,強笑道:「你怎麼來了?」
「爺帶著福晉回娘家了,那邊沒什麼事情,我過來看看,正好幫你把衣裳補了。」佳盈拿起衣裳幫他換。
陳平閃身想避開,有點赧然:「姐,我自己來就好,都多大了!」
佳盈笑吟吟地,也不勉強,便停下手讓他自己穿上。
兩人早年相依為命,與其說是姐弟,不如說做姐姐的一直照顧弟弟良多,如母如姐,彼此之間也少了許多顧忌。
只是這掙扎躲閃之間,一塊東西從陳平懷裏滑落下來,跌至地上,發出一聲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