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 勝
康熙聽到奏報之後,立時到了偏殿,這一路上,未嘗沒有想過胤祀見太子事敗,就用苦肉計脫身的可能,但這個念頭一升起來,馬上又被自己否決了。
不說別的,在自己冷落過他這麼長一段時間內,這個兒子也沒有表現出一點怨懟,退一萬步說,縱然他想依附太子,也不會在從前的差事裏三番兩次針對索額圖一黨。
想到這裏,康熙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民間都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可到了這裏,就是兄弟鬩牆,骨肉相疑,自己八歲登基,除了鼇拜擅權之外,也從未發生過兄弟叔伯想取而代之的事情,這其中固然有太皇太后的功勞,也是因他自己善待宗室的緣故,登基近四十年,就算不能說萬事如意,但起碼也是順風順水的,臺灣平了,三藩滅了,噶爾丹也死了,天下一派清平盛世,可臨老了,卻要為兒子的事情操碎心,莫非真是因為他太過順遂,所以才遭了天譴?
康熙胡思亂想著,一腳邁進門檻。
太醫正在給床上的人把脈,胤禛則站在一旁,面帶憂色。
「如何?」
太醫回頭,忙行禮道:「回萬歲爺,八爺身上有兩處傷口,一處是頸上的淤痕,一處是肋下的刀傷,前者休養些時日便無大礙,後者只怕有些棘手,如今失血過多,須得好生調理才行。」
康熙的視線隨著太醫所言落在胤祀身上,見他脖子上確實有五指掐印,淤青駭人,明顯是他人所為,心底那一丁點疑慮在看到傷痕的那一剎那間消失無蹤,心底緩緩燃起一股怒氣。
「你只管用藥,要什麼藥材就向梁九功說,讓京城快馬運過來。」
「庶!」
康熙交代完,便問太醫:「這傷勢,還能坐馬車嗎?」
太醫忙道:「回萬歲爺,最好是不要,只怕路上一顛簸,傷勢又要加重。」
胤禛聞言,望向床上的人。
他們這會兒說話的聲音也不算小了,他卻兀自昏睡著,蒼白眉間微微蹙起,似還沈浸在傷痛的困擾中。
眼下太子逼宮,事敗被擒,康熙卻是一刻也坐不住,恨不得插翅便能回到紫禁城,免得京城那邊也有人心懷不軌,趁機作亂。
「胤禛。」
「兒臣在。」
「你留在這裏照看老八,八個月都再啟程回京。」
「庶。」
胤禛心道,這一回京,必然是審判太子的風暴,到時候不知道要牽扯出多少人來,兩人延遲回京,卻正好避過漩渦,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話雖如此,卻仍忍不住又是心疼,又是愧疚。
七月底,康熙一行浩浩蕩蕩地回京。
歸途中,太子雖還是那座車輦,四周卻已經被嚴加看管起來,就連車內,也輪流坐著四名侍衛,寸步不離。
這一來一往的待遇,已經是天壤之別。
而胤祀因傷勢未癒,獲准留在行宮休養,胤禛留下陪同。
眼看京城就要風雲疊起,自己縱然沒有身在其中,也不能不早作準備,胤禛寫了封密信,讓心腹快馬從另一條小道回京,又交代一番,待人走了,才起身往胤祀房中走去。
本該躺在屋裏的人,此時卻在樹蔭下,半臥著竹椅,看著遠處風景,顯得愜意而恬然。
「四哥來了。」胤祀溫聲招呼,點點陽光透過樹葉間隙鋪灑在身上,映得他雙目彷彿也更明亮了些。
胤禛有點失神,片刻才回過神來,視線從他身上移開,找了旁邊一張凳子坐下,一邊將他身上的薄被拉高了些。
「這裏風大,不要坐太久了。」
「嗯。」
兩人話不多,卻顯出些不著痕跡的默契來。
時近傍晚,陽光並不猛烈,風也柔和涼爽許多,拂在身上尤其舒服。
「過幾日,就回京吧。」
胤禛一怔,隨即皺眉:「你的傷還沒好。」
胤祀道:「如今皇阿瑪回去,必然是一場變故,雖然我們遠離京城,可以避開麻煩,但之後,卻還是回京比較好。」
「之後?」胤禛琢磨著他這句話的意思,「你是指……」
胤祀道:「太子若是被廢,朝臣必然會提立儲之事,屆時……」
話未說全,但以胤禛的聰明,又豈會聽不明白。
「這時候趕回去,指不定會引得皇阿瑪多想。」
本已讓他們多留一段時日,但若跟在後腳回去,康熙必然會覺得兩人是回去看太子的笑話,反倒不佳。
胤祀聞得此言,料想他已有了安排,便笑道:「那也就罷了,只是委屈四哥要在這裏陪我數日子。」
「我不覺得是委屈。」行宮之中,有不少康熙留下來的人,兩人也不敢過於隨意,加上胤禛威嚴日盛,平日裏對人多是冷峻寡言,更別說甜言蜜語,但此時這句話,卻說得大是柔情百轉,真摯非常。
胤祀微怔了怔,視線移開,面上依舊是若無其事的模樣,但胤禛卻注意到對方微微泛紅的耳根,心頭一甜,只恨不能立時擁住他。
感覺到落在身上的灼熱目光,胤祀不由有點尷尬,輕咳一聲,轉了話題:「四哥,十四與你終究都是德妃娘娘所出,論理說,你們彼此更該多親近些……」
這兩兄弟的疏離程度,只怕連毫不相干的旁人都能看得出來,在行宮的這些時日,彼此多數時間並沒有刻意相見,但十三十四常會過來找他,難免就會碰到一塊。
冷面如胤禛,對十三也能和顏悅色,偏偏對著十四的時候,連一絲笑容也無。
胤禛聽出他話中之意,卻只是淡淡道:「我曉得,你不用擔心。」
就算面對太子或大阿哥,他也能虛以委蛇,但獨獨是十四,他不願去委屈自己。
明明是同母所出,縱然他小時被佟皇后撫養,但總歸是德妃的親生兒子,自己也曾想過當一個孝順的兒子,然而事實終究與願望相差很遠。
他與十四之間,注定有一個解不開的心結。
胤祀見他聽不進去,也只得作罷,心道這十四長大之後頗得聖眷,德妃也與宜妃共治後宮,到時候有你頭疼的。
京城。
在康熙踏上紫禁城的那一刻,廢太子的戲碼便已拉開序幕。
回京翌日,開大朝會,諸王大臣雲集,康熙親自念出廢太子的上諭。
「胤礽不法祖德,不遵朕訓,暴戾淫亂,朕包容二十年矣。乃其惡愈張,僇辱廷臣,專擅威權,鳩聚黨羽,窺伺朕躬起居動作,從前索額圖欲謀大事,朕知而誅之,今胤礽欲為復仇,竟至逼宮弒父,似此不孝不仁,太祖、太宗、世祖所締造,朕所治平之天下,斷不可付此人!」
上諭既出,太子的結局已定,但太子是一國儲君,廢黜仍須擇吉日撰文上告天地,也要發明文告示天下,這卻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做完的。
人人皆知太子逼宮,康熙心情抑鬱,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去觸黴頭。
這一日,康熙正在南書房聽張廷玉講書。
心事成病,連日來因廢太子的事,他的精神都不大好,此時正半瞇著眼,有點昏昏欲睡的模樣。
張廷玉說到空隙處,抬眼飛快打量了帝王一眼,隨即又低下頭去。
他們父子兩代為官,皆得這位帝王重用,可謂皇恩天恩與知遇之恩並重,父親張英已經致仕榮休,他卻是今年剛剛入值南書房,前途大好。
只是康熙,卻也漸漸老了。
雖然帝王養尊處優,保養得極好,一頭髮色也不見星白,卻掩不住眼角皺紋悄悄爬起。
廢太子一事,更給了他沈重的打擊,只怕一時半會也恢復不過來。
只是如今太子被廢已成定局,誰又會是帝王屬意的儲君?
想及此,任是張廷玉定力再好,也不由微微亂了心神,嘴裏講書的速度自然也就慢了許多,只是康熙似乎也沒有察覺,正歪著腦袋半靠在軟枕上,疲態盡顯。
梁九功輕輕走了進來,眼見這一幕,躊躇了一下,便想退出去。
不料康熙卻突然出聲:「什麼事?」
梁九功唬了一跳,忙道:「稟萬歲爺,三爺在外頭求見。」
「傳。」
張廷玉聞言便望向帝王,等他示下。
康熙卻示意他無須告退,他只好看著胤祉走進來,起身行禮。
胤祉請安之後,見康熙並沒有讓張廷玉退出去的意思,眼珠子轉念一想,心頭有些得意。
也罷,接下來要說的事情,只怕是越多人知道,就越好。
「皇阿瑪,兒臣有一事奏報。」
「嗯?」
胤祉遲疑道:「事關重大,兒臣也不敢隨意亂講,只是大哥宮中有人來向兒臣密告一事,說大哥府上藏著咒乩厭勝之物,竟似,竟似……」
「竟似什麼?」康熙倦意去了大半,直起身體,目光灼灼盯著他。
胤祉被看得一陣心驚肉跳,忙低下頭去:「竟似在詛咒什麼人,上頭還貼著生辰八字!」
說罷,他趴伏在地上,動也不敢動。
旁邊張廷玉暗暗叫苦,也聽得冷汗直冒,這種事情,臣子知道得太多,並不是好事。
良久,康熙方才出聲,卻是一字一字從牙縫蹦出。
「馬上派人,到胤褆府上搜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