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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日月》第94章
宮 變(三)

 康熙一走出去,外面的兵刃相撞之聲立時小了下來。

 縱然他一身常服,但人人都知道,這個人就是皇帝。

 只不過是站在那裏,一言不發,冷冷的看著眾人,被他目光掃過的人,不自覺一陣心虛,手中動作也緩了下來。

 領侍衛內大臣博敦隨即高喊:「皇上在此,還有誰敢頑抗,放下兵刃,饒其不死!」

 遠遠又有人往這裏奔來:「報——正藍旗副都統隆科多率兵前來護駕!」

 康熙目光一凝。

 胤禛見機極快,隨即喊道:「來得好!還有負隅頑抗者,殺無赦!」

 上三旗本就是皇帝親兵,若不是其中少數人受了太子蠱惑,誰會做欺君罔上的事情,當下便猶猶豫豫地丟下兵刃,侍衛們立時撲上去將他們制服,不多幾時,叛兵已經悉數投降,一場只能稱得上是騷亂的宮變就此告終。

 康熙望著隆科多匆匆趕來的身影,神色看不出喜怒。

 「太子呢?」

 「奴才已經派人去找了!」

 「不要傷他,把他帶到朕這裏來。」康熙頓了頓。「還有八阿哥。」

 「庶!」

 胤禛在一旁心急如焚,可又不能轉身去找人。

 「四爺!四爺!」宮門外,有人踉踉蹌蹌地跑過來,沒走幾步,已經被侍衛拿下。

 「四爺,奴才是陸九啊!」

 胤禛一驚,忙道:「放開他,讓他過來!」一邊轉頭朝康熙道:「皇阿瑪,這是八弟身邊的隨侍!」

 康熙挑眉:「哦?帶過來!」

 陸九這一路可謂驚險,幾次避過搜查,他也認不出哪一撥人是叛兵,哪一撥人又是沒有叛變的,只能躲躲藏藏,中間還差點被流箭射中,這會來到禦前,已經是滿身狼籍不堪。

 「陸九,你家主子呢?!」待他一走近,胤禛迫不及待地問,一顆心懸在半空。

 「四爺!」陸九看到他,差點沒哭出聲來,一轉頭又瞧見胤禛身邊的康熙,又嚇得腿一軟,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奴才見過萬歲爺!」

 康熙微微皺眉:「你家主子呢?」

 「回,回萬歲爺,」陸九帶著哭腔道,「主子和奴才走散了!」

 康熙一怔,厲聲道:「身為奴才,你就是這麼護著主子的?!」

 陸九彎下腰去,將頭磕得碰碰響。「奴才死罪,當時主子察覺不對,就想來見萬歲爺,可是半路就碰見叛兵,主子沒法子,就讓奴才分頭走,說是目標小些,不易引起注意,結果,結果奴才就再也沒見過主子了!」

 胤禛握緊了拳,一顆心既擔憂又欣喜。

 憂的是胤祀下落不明,極有可能落入太子手中,喜的是有了陸九這一著,胤祀與太子勾結的謠言可謂不攻自破。

 「皇阿瑪……」

 「再多加一撥人手去找,務必保證八阿哥平安無事。」康熙這話卻是對著博敦和隆科多說的。

 兩人齊聲應是,轉身離去。

 忙了大半夜,東方已經漸漸泛白。

 康熙站了一會兒,這才在梁九功的輕聲勸說下入內歇息,臨走前卻丟下一句輕飄飄的話,似詰問又似自問。

 那句話的聲音極輕,只有旁邊的胤禛才能聽見。

 話一入耳,他立時僵了身體,眼睜睜看著康熙走進去,卻只覺得渾身冰涼。

 那句話問的是:為何那麼多阿哥,獨獨老八遇險?

 胤祀靠在那裏,慢慢地緩過勁來。

 太子依舊盤腿坐著,神色平靜寧和,似乎在等待一個命定的結果。

 外頭腳步聲紛亂錯雜,像是有不少人在慌不擇路地逃跑,兩相對比,殿內更顯冷寂。

 門突然被打開,賈應選連跑帶爬地進來,表情慌張而惶恐。

 「太子爺!太子爺!不好了,外面的人打進來了,快快,求太子爺救救奴才一條小命!」

 太子淡淡道:「本宮都自身難保了,還怎麼救你?」

 賈應選一愕,哇的一聲哭嚎起來:「太子爺,奴才跟著您忠心耿耿,您好歹看在,看在……救奴才一條狗命吧!」

 太子漠然,沒有說話。

 賈應選苦苦哀求了半天,見太子壓根就沒有反應,也止住哭聲,眼中生出些恨意來。

 他慢慢地往後退,驀地轉身,朝門外跑去。

 太子看著他的背影,也沒有喝止。

 胤祀冷眼旁觀,心中卻飛快想著脫身之計。

 「老八,」太子柔聲道:「你就別走了,以皇阿瑪多疑的性子,這會兒怕是疑上你了,屆時大哥,老三,你,你們四個正好都陪著我罷。」

 胤祀聽他提到胤褆和胤祉,心中一動,嘴上卻冷冷道:「你莫不是失心瘋了不成,大哥三哥又不在此地。」

 太子笑了起來:「你不信是不是,很快就能見到他們了,到時候宗人府圈禁,一個都不落下。」

 胤祀心思玲瓏,立時就猜到太子八成是設了什麼陷阱算計胤褆胤祉往下跳。

 他情知自己逼宮不成,就算不死,後半生也是在冷宮度過,與其如此,不如拉幾個墊背的,也算賺到了。

 但胤褆、胤祉平時與他作對良多,巴不得太子早日被廢,兩人好取而代之,太子又怎會讓他們輕易如願。

 胤祀突然想起民間一句俚語,話雖糙,卻形象。

 狗咬狗,一嘴毛。

 胤祀淡淡道:「人算不如天算,我們就算個個都死了,也自然還有別人得了好處,你是不是還要再去算計別人?」

 太子看了他半晌,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道:「我這個太子,實在是做得累極,這幾十年下來,我倒寧願自己不是皇額娘所生。」

 胤祀沒有應答。

 春風得意的時候,沒有人會想到這些,等到失意落敗了再來發些感慨,未免太晚。

 脖頸上的疼痛漸漸有些麻木,胤祀扶著柱子站起來。

 偌大的寢殿空無一人,外頭的人也正忙著逃命,就算這裏頭兩個人身份非凡,也沒有人顧及到這裏。

 正是逃走的最好時機。

 太子卻仍坐在地上,看著他,絲毫沒有阻止的意向,只是溫和道:「你想出去嗎,到了皇阿瑪面前,你要怎麼跟他解釋我獨獨抓了你一個人?」

 「不勞太子費心。」胤祀說完這句話,轉身就走。

 外頭確實亂成一團,兵刃喊殺聲不時從遠處傳來,卻只是斷斷續續,明眼人一聽便知道太子一方大勢已去。

 胤祀顧不及這些,他憑著印象,挑了一條極少有人踏足的小路。

 走至半路,發現一把短匕,想是之前有人從此處逃走時不慎落下的。

 胤祀彎腰撿起來,眼見前後無人,略一思忖,疾步走至旁邊草木茂盛處,藉著樹木遮掩,咬了咬牙,倒握匕首,狠狠往自己肋下刺去。

 隆科多帶著人一腳踢開太子寢殿時,那個人正靜靜地坐在那裏,頭髮散亂,滿面污漬,彷彿早就料到他們的到來,臉上沒有任何意外。

 想到康熙讓人不要傷害他的命令,隆科多特意讓左右把手住門口,自己走前幾步,略行了個禮。

 「太子殿下,請和奴才走一趟吧。」

 太子看著他,沒有說話,臉上神情浮現出如同孩童般的迷惘。

 隆科多輕咳一聲,又重複了一遍。

 太子依舊如故。

 隆科多不再猶豫,喊來左右將他押下。

 胤礽極溫順地任人擺佈,完全沒有平日的傲氣。

 這是裝瘋賣傻?

 隆科多皺了皺眉,道:「八阿哥呢?」

 這一路來問了不少人,但大都一臉茫然,惟有幾人說八阿哥在太子這裏。

 太子輕輕笑著,但也只是笑著,隆科多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便不再問,自己親自帶人將殿內搜查了一遍,又留下一些人繼續搜索胤祀下落,便帶著太子回去複命。

 太子可以大吵大鬧,可以抵死不認,可以埋怨詛咒,這些都在康熙的意料之中,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太子竟然變成一個除了笑之外,什麼都不會說的傻子。

 「胤礽,你還要裝到什麼時候?」他居高臨下,看著這個自己曾經寵愛萬分的兒子,目光沈沈。

 對方卻只是吃吃地笑著,腦後髮辮不知什麼時候散開,披了一肩亂髮,更顯狼狽。

 康熙定定地看著他,似乎想知道這個兒子究竟是真瘋還是假傻,但太子也迎上他的視線,毫無畏懼,嘴角猶帶著一絲笑意。

 「胤礽!」康熙低喝一聲,太子似乎被嚇了一跳,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去,手指兀自擺弄著頭髮。

 康熙眉頭微擰,轉向隆科多:「怎會如此?」

 「奴才去的時候,太子就已經是這樣了。」隆科多滿頭大汗道。

 「逼宮犯上,無君無父,你以為裝瘋賣傻就能沒事了嗎?」康熙冷笑,旁邊的人大氣不敢出,太子卻視而不見,索性蹲下身去,手指捏著髮梢在地上隨意畫著。

 「押下去,嚴加看管。」康熙冷冷道。

 左右上前,正欲將他按住,太子卻驀地跳起來,面容染上猙獰,一面劇烈掙扎,狠狠罵道:「我是太子,你們這些狗奴才,還不放開我!」

 「你還知道你是太子!」康熙怒不可遏。

 「我是太子,你們這些狗奴才,還不放開我!」胤礽也不理他,一直重複著這句話,臉上哪裡還有一國儲君的尊貴。

 侍衛很快將他制服押走。

 康熙看著這如同鬧劇一般的場面,半天沒有說話。

 良久,才慢慢地坐下來,神情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太子發瘋的這一幕,胤禛並沒有瞧見,此時他正帶著人手四處尋找胤祀的下落。

 早知他會遇險,自己就該先去找他。

 但如今說什麼都晚了,只盼能那人能平安無事。

 要不然……

 要不然……

 胤禛握緊了手中刀柄,只覺得一股殺意自心中升騰起來。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跟著腳步不住地找遍每一個可能藏人的地方。

 「四爺,前面就是太子寢宮了。」身旁有人道。

 胤禛精神一振。「過去仔細搜查!」

 賈應選不知從哪個角落跑出去,跪倒在他腳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著自己受太子威脅,身不由己的苦衷,又信誓旦旦地說太子意圖造反,不軌之心已久,自己願意提供線索,說來說去,就是想賣主求榮,苟延殘喘。

 貪生怕死,人之常情,但胤禛這會憂心胤祀安危,哪裡有空理睬他,聞言心中愈發厭惡,一腳狠狠踢開,讓人押走,腳步卻停也不停地往裏走。

 「四爺!四爺!奴才還有一事要說!」賈應選尖聲道,不顧左右侍衛緊緊鉗制住他,聲音驚惶之極,已是帶了哭腔。

 胤禛轉過身,目光不掩其中殺意,生生讓賈應選打了個寒顫。

 「你知道八阿哥的下落嗎?」

 八阿哥之前與太子一起,但如今太子被擒,他卻不知所蹤,賈應選那會兒忙著逃命,哪裡會注意,但他知道此時若也這麼回答,那麼自己一條小命算是完了。

 想及此,他連忙點頭道:「正是,正是,奴才要說的消息,正是關於八爺的!」

 頓了頓,張口欲言,又看了看左右。

 胤禛道:「跟我來!」

 說罷便抓起他的衣領往裏頭拖,賈應選竟不知他的力氣如此之大,被半拽著拖進偏殿,一把推到地上。

 「說吧。」胤禛冷冷道。

 賈應選本是情急之下隨口一說,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支支吾吾,眼看胤禛神色越冷,手中的刀似要脫鞘而出,忙脫口道:「四爺還記得康熙三十五年,您因為十四阿哥落水的事情受德妃娘娘斥責,八爺到太子爺處為您求情的事吧?」

 胤禛哪裡會不記得,那時候兩人還因此鬧了彆扭。

 「你繼續說。」

 賈應選嚥了嚥口水,續道:「太子爺葷素不忌,也喜,也喜男色,那會兒對八爺……」

 他被胤禛眼中的冷意懾住,聲音不自覺越來越小。

 「對八爺怎麼了?」

 「太子爺也想對八爺下手,在八爺酒裏下了藥……」

 那會兒正是自己拂袖而去的時候吧,胤禛握緊了手中的刀。

 「後來呢?」

 「後來,後來中途有人來找太子爺,八爺沒事……」賈應選期期艾艾,掛上一副諂媚的笑臉。「四爺,太子喜好男色這件事,毓慶宮中也有知曉的,只是之前無人敢說出來,您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查,奴才也是身不由己,還請四爺……」

 太子難保,其他皇子必然群起而攻,賈應選在宮裏這麼多年,怎會不知道,康熙最厭這些穢亂宮廷的齷齪事,偏偏太子私底下都佔了個全,康熙就算此時不知,也遲早會知,賈應選便是打著這個如意算盤,想借此邀功自救。

 殊不知胤禛關切的重點卻不是這個,他聞聽胤祀沒事,卻已暗自鬆了口氣。

 「八爺下落,你可知曉?」

 賈應選忙將當時情形敘述一遍,末了道:「奴才離開的時候,八爺確實是在太子那裏,但如今卻不知道哪裡去了。」

 胤禛轉身便想走,賈應選在身後突然道:「不過奴才倒是知道一個去處。」

 「說。」

 賈應選涎著笑臉:「那奴才的身家性命……」

 胤禛捺下厭惡和焦急,淡淡道:「你是太子近身隨侍,要想完全脫開干係是不可能的,到時候皇阿瑪發落之後,我再尋機保你性命便是。」

 賈應選大喜,拜謝之後,方道:「這寢殿後面有條小徑,長滿荊棘雜草,平時極少人去,奴才大膽揣測,八爺有可能是從那裏走了。」

 胤祀眼前陣陣發黑,只覺得力氣正一點點自體內流失,心裏不由苦笑。

 早知這條路這麼難走,自己就不該怕被人找到而那麼快劃自己一刀。

 因是想徹底消除康熙疑竇,胤祀那一刀毫不留情,劃得極狠,深可見骨。

 此時鮮血正汩汩流出來,滲透了衣裳,手捂在傷處,也染了他一手殷紅。

 身體靠在樹樁上,止不住汗水自額頭滑下來。

 胤祀閉了閉眼,因失血過多而有些暈眩,思路也漸漸渙散起來。

 他抬起頭,半瞇起眼望向天際,心頭竟是一片寧靜。

 要是就這麼死了,是不是也能混個親王追封?

 他胡思亂想,一會又忍不住笑自己天馬行空。

 「胤祀?」

 不遠處一聲熟悉的詢問,帶了些小心翼翼和驚喜。

 無須轉身便已知道是誰,胤祀心頭一鬆,任由身體往旁邊歪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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