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毀滅前的倒數〉
有人把外科醫生執刀時的手,形容爲神之手。在那一雙手底下,多少徘徊生死關頭的人獲得救贖,得以重回人世間。
不允許一絲一毫的顫抖。
些微的差池都可能會造成無可挽回的傷害。
背負著生命的龐大重責,在那肉眼看不見的生死夾縫中、以毫米作計量單位的生死空間裏,爲著清除病竈、更換人體零件、縫合皮肉連結骨骼而奮戰著。
剛轉到開刀房沒多久的護士小姐,呈現著迷狀態地看著,那一雙只能以「藝術」來形容的漂亮十指,令人崇拜地操作著精密的-Knife,完美地在複雜的腦組織裏尋出腫瘤,進行切除的動作……
「擦汗。」
過度入迷而沒聽到這一聲冷靜悅耳的男中音號令。
「密斯林,快擦汗啊!」站在護士對角的助手醫師,趕緊提醒。
「噢,是!」
迅速地遞出手巾,紅著臉,她沿著手術帽與口罩的周圍,輕輕吸去主刀醫師臉頰旁滲出的汗珠。
其它醫院裏,願意進外科開刀房的護士並不多。畢竟這是一份需要有長時間站立的體力,以及非比尋常的集中力才能勝任的勞心勞力工作。可是在「明朗醫學中心」,有許多年輕女護士們爭相搶著要進入開刀房,尤其是在某特定醫師主刀之際……理由不外乎是能更接近她們心目中的偶像。
和許多光有皮相沒有內涵的帥哥或酷男相較,沒有比一名擁有神之手又俊美英挺的黃金單身漢+近在咫尺的外科醫師,更能使向來在忙碌工作中缺乏綠洲滋潤、神經無時不刻都得繃緊的衆位俏護士爲之瘋狂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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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英治黑白分明的深瞳,連一秒鍾都未曾離開過那以藍布圍住,僅只露出一個正四方形洞,裸露出血管、乳白色腦組織的空間。透過數百倍的顯微鏡,在分厘必較的微小血管密布的組織內,謹慎地進行操刀動作,直到切斷那大小約爲三公分的惡性腫瘤,剝離它,全部摘除爲止。
「患部已割除。楊,由你接手清理,准備縫合。」
「是。」年輕的助手醫師執行著後續工作。
手術最艱難的部分到這兒告一段落。監督、指導著後進醫師縫合完畢後,負責主刀的英治宣布手術順利結束,一句體貼的「大家辛苦了」,一並將開刀房內嚴肅的氣氛解放。
兩名護士小姐先行推著尚在麻醉狀態的病人到麻醉恢複室,等病人蘇醒後會轉送到SICU(外科加護病房)去。
「歐陽學長,這次您一定又破紀錄了吧?能把這麽複雜的手術,縮短在十小時裏完成,連主任也不見得辦得到啊!」興奮到雙眼發亮,助手男醫師跟在身後說道。
步出開刀房,脫下手術帽、口罩,英治淡淡地說:「有時間做那種無聊的紀錄,不妨多練習一下縫線的技術。不要以爲疤痕將來會被藏在頭發底下,縫歪了也沒關系。不是每次手術的部位,都是在後腦勺的。」
活生生被潑了盆冷水的年輕醫師,嗫嚅地說:「……我有練習啊。」
英治見他沮喪的模樣,一拍他的肩膀,說:「我不是在指責你,只是你要記住手術縫合可不是縫衣服,不能拆掉重來的。加油吧!」
「謝謝學長教導,我會記住的。」恭敬地道謝,目送英治的身影越過手術准備室的那道門外後,男醫師搔搔腦袋,嘀咕著:「要不是性格有點兒難以討好,歐陽學長其實也不是多壞的人嘛!」
「幹麽?有人說歐陽醫師的壞話嗎?」蓦地,身後傳來一道聲音。
年輕醫師跳起來。「嚇死我了!護士長,您別忽然講話嚇人啊!我還以爲是……」
「不想被別人聽見的話,就別說出口。」年紀足足有醫師一倍大的護士長,取笑地盯著他說:「會被嚇到是心虛的證明。」
「哎呀,您別亂說啊!我沒那個意思要說歐陽學長怎麽樣啦!都是因爲我進外科之前,聽其它科的學長在聊天,他們每次提及『腦外科的歐陽』時,總是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要不然就是很○○的臉色,才會讓我有了先入爲主的印象,以爲歐陽學長很,仗著自己受倚重就……」聳聳肩,年輕醫師辯解道。
「歐陽醫師才不是那種人呢!」捧著要處理的廢棄物盤子,方才在開刀房中一度闖禍的女護士氣憤地說:「他不像那一些喜歡把護士當成女傭般使喚的醫師或病患,待人接物都很客氣!而且我還沒見過他對誰遷怒、發脾氣,哪怕是責罵的時候,也絕對會講出讓人心服口服的道理。說什麽不的?那絕對是惡意中傷!」
「妳氣什麽啊?那又不是我說的。況且妳是歐陽學長的誰啊?輪得到妳這號人物來幫他出氣不成?」年輕醫師被罵得臉一陣青、一陣白的。
「我偏不容許任何人侮辱我的歐陽醫師!」女護士理直氣壯地挺肩上前。
護士長介入兩名快要以「牛角」互抵的年輕人之間。「好啦、好啦,你們各少說一句!我眞是服了你們,爲這麽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能吵起來。要知道,這兒不是幼兒園,而是醫院呢!」
悻悻然地,年輕醫師後退一步。「看在護士長的分上,我就不和妳計較了,妳這個自作多情的醜女!」
「姓楊的!你想找人吵架,老娘隨時奉陪!」女護士露出凶巴巴的臉色。
「STOP!」護士長再也看不下去,雙手插腰地說:「你們不想我破口大罵的話,立刻去做你們自己該做的事!楊醫師,你不是還有報告沒完成嗎?還有,密斯林,妳還不快點處理掉妳手上的東西,在這兒磨蹭什麽?」
這次總算兩人都不敢再針鋒相對下去,摸摸鼻子各自散開,留下護士長在背後搖頭歎息。
雖然剛剛的事並不是歐陽醫師的錯,但是她忍不住想在心中埋怨他一番。一根太突出的釘子,注定要招來一些麻煩的不管那根釘子是有心或無意,光是它醒目的存在就是一種罪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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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當日最後一次的巡房後,歐陽英治回到辦公室換下白袍,提起去年九月二十三日三十一歲生日時,同居人送給他的HERMES卡其雙色公文包,走出了外科病棟,在醫學中心的大門前突然被人喊住──
「英治哥,您要下班了嗎?」
「阿超……」循聲轉頭,看到熟識的面孔,感到意外的他訝異地說:「發生什麽事了嗎?你怎麽會在這裏……夏寰人呢?」
與同居人約好今日下班後相偕到一間麻辣火鍋店,慶祝愚人節兼同居人的三十二歲生日,結果同居人沒出現,來的卻是他的手下兼左右手。
上個月剛剪掉蓄留多年的長發,改留起胡髭的高頭大馬男子,是個性格穩重、溫厚的好弟兄。即使身爲男人的英治與他們的「大哥」交往、同居,現在兩人過著有如普通夫「妻」般的幸福生活,阿超也從未用過半點貶損的態度來對待他。
「夏哥臨要出門前,接到一通電話,說是有件非得他親自處理不可的糾紛……所以他叫我先來接您。」阿超解釋。
微蹙了下眉頭。「用不著這麽麻煩,打通電話,告訴我今天的約會取消,我會自己回去啊!」
「好象是那時候英治哥的電話怎麽打都沒有人接吧!夏哥沒說要取消,他派我來,是怕您一個人在餐廳等待會很悶,要我陪您說說話、打發時間。他保證會盡快把糾紛擺平,趕到餐廳的。」
可能是剛巧自己正在進行手術吧,但……翻翻白眼,居然還派人來陪他打發時間?天底下,八成只有夏寰才會發出這種可笑的命令。當他是沒人陪就會哭的小鬼嗎?英治表情無奈地說:「吶,阿超,你們不要太放縱那家夥了,這種荒謬命令,不要理會不就得了?」
呵呵笑著一雙眼。「可是我覺得最放縱夏哥的是另有其人喔,英治哥。」
「誰啊?你指小汪嗎?」小汪是對夏寰最死忠的跟班。
阿超先搖搖頭,再一縮脖子,說:「唉,我看我還是別說的好,萬一……我可還想留著這條小命多活幾年呢!不提這個,我們走吧。夏哥特別讓我開這輛奔馳ML500來接您,他知道您最喜歡這輛車了。」搖晃著手上的車鑰匙。
不,其實最喜歡這輛車的是夏寰他自己,只是這幫兄弟都不知道內情罷了。
自從年前以「英治想要」爲理由,買下這款新車後,夏寰就經常在三更半夜溜出去,和這「輛」新情婦打得火熱……夏寰以爲他沒發現,其實他只是懶得戳破他欲蓋彌彰的行徑罷了。
誰教夏寰以前口口聲聲說什麽奔馳太重了,不好飙,他絕對不買那種道上兄弟最愛的名車等等。大話說盡,結果轉眼間輕易地墜入愛河,怕面子挂不住,所以才落得得背著衆人偷偷摸摸玩車的下場。
確實,和日系車款的輕型車體相較,歐系車大半都是鋼板厚重,再加上價格昂貴,普通人不太會拿它來做改裝、軋車。可是對愛車一族的自己來說,好車就是好車,性能與用途才可決定一輛車的價值,而非取決于「品牌」、「價格」或「等級」之類的外在刻板印象。他並不討厭這款ML500,其絕佳的越野性能,若是在崎岖的山路與溪畔,一定能帶給駕駛者極大的滿足感。
相較于二十幾歲時,總以「速度」來選擇車種,英治近幾年反而更熱中于發揮各種不同類型車輛的潛能,挑戰多種不同路況下的最快速度。
「你把車停哪兒?」
「就停在前面的辛川路上。」
醫學中心前方是弧形車道,車道外則是圓形的花圃,花圃的最外圍才是一般道路。阿超就把車子停放在一般道路旁的停車格裏,離醫院有一點距離。很不湊巧地,他們步出大門外,天空同時飄下了毛毛細雨。
「我去把車子開過來好了,英治哥先在這邊等我。」
「不用了,反正雨又不大,我們一起過去。」率先橫越過弧形車道。
「可是……」阿超追著。
英治以下颚指指前方,說:「你停的地方已經超過醫院的入口,這附近很多都是單行道,要繞一大圈才能回到這兒,何必浪費那種時間。」
認識多年也深谙英治脾氣的阿超,知道多說無益,識相地閉上嘴巴,快步跟上英治,他們在雨勢加大前抵達了車旁。
阿超掏出車鑰匙。「英治哥您要開嗎?」
「給你開吧,我下午剛進行完一場手術,想要休息一下。」英治並不知道,這句話將成爲影響他們命運的重大分歧點。
阿超點點頭,繞過車前,進入外側駕駛座後,英治也跟著上車。
幾分鍾過後,車子引擎滑順地運轉,駛離辛川路朝市中心前進。收音機播放著實時路況,英治正想閉上眼睛休息時,「砰」的一聲,讓他倏地張大眼。「那是什麽聲音?」
「英治哥,快點趴下去!」阿超焦急地怒吼。
什麽?腦子裏剛晃過這疑問,連續的「磅!磅!」聲響教人來不及反應地發生,厚重的防彈擋風玻璃應聲裂出數道蜘蛛網狀痕迹。
他們遭到槍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