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蛇洛倫佐
會面被安排在美第奇家族的大本營——美第奇宮。這是一座羅馬風格的高大建築,粗石累就的基座像中世紀堡壘一樣堅固,城牆上巨大的家徽炫耀著一族榮耀:金色盾牌上綴有6個深紅色的球,代表支撐美第奇家族的六大產業:銀行業,羊毛加工,洗染業,藥品,絲綢進出口,和工藝品製作。
馬車停在側門,一行人由中年管家帶領進入,從不引人注目的小道步行前往主宅。以一次秘密拜訪來說,這樣的接待規格似乎很正常。但維克多知道,這不過是擅長攻心戰的家主在自己這個分家嫡子面前強調正統的手段。
花園裡遊蕩著許多面目兇惡的男人,他們衣著華麗,但氣質明顯不是什麼彬彬有禮的貴族。他們不言不語盯著來訪者,眼神裡透漏出□裸的恐嚇。可惜這對紅獅子一行沒有任何影響,海盜大本營顯然比這裡更具有威脅。
主宅的大門兩側分別立著五六個彪形大漢,用上流社會通行的態度鞠躬行禮——動作禮貌眼神傲慢,為首的男人向海雷丁道:
「尊貴的客人,為了表示對主人的敬意,請把您的武器留在這裡,我們會非常仔細地為您保管。」
尼克和卡爾對視一眼,兩人都發現這些男人昂貴的外袍下內藏乾坤。
海雷丁一笑,毫不猶豫的抽出腰中大馬士革刀,放在旁人手中的托盤裡。他朝手下使了個眼色,尼克馬上放下鐮刀,卡爾解下雙劍。這間大屋不缺少武器,以他們三個人的身手來說,在別人手上和在自己手上區別不大。
「冒犯了,我還要對各位做一點特別檢查。」男人收起刀劍,示意眾人他要搜身。
卡爾剛要開口,海雷丁擺手讓他安靜,接著張開寬闊的臂膀,很大方的讓對方搜了一遍。
接著是卡爾,到船醫的時候,搜身者被這個同樣姓美第奇的青年瞪了回去,他的目標轉移到尼克。
「噢!這一個可不行。」
沒等卡爾爆發,海雷丁便伸臂把尼克攬到自己懷裡,用飽含曖昧、但又絕不容質疑的口氣拒絕:「能碰他身體的只有我。主人也應當對客人展示相當的敬意才對吧。」
海雷丁霸道的氣勢和盛名讓男人不敢強行,他猶豫著打量了尼克一番,這是個白皙清秀的少年,看起來根本沒有任何攻擊性。大概只是暖床的孩子。男人想。
「好吧,對待和氣的客人,我們向來是很慷慨大度的。請各位跟我來。」
於是「毫無攻擊性」的尼克就保留了靴子裡兩把匕首,順利進入了美第奇族長的住處。
稀世的藝術品像普通擺設一樣佈滿大廳和走廊,馬薩喬、波提切利、拉斐爾、米開朗基羅等如雷貫耳的藝術家,都以曾為這個家族服務過而自豪。
鋪著猩紅地毯、寬闊壯麗的階梯上,一個青年朝眾人張開了手臂。
「歡迎!尊貴的客人們。我親愛的弟弟,好久不見!」
青年以異常優雅的步態走下階梯,誇張的擁抱了維克多。船醫在他的臉頰貼到自己臉上時,厭惡地渾身僵硬。他不著痕跡地推開對方,冷冷道:「好久不見,皮耶羅『堂兄』。」
「還是這麼冷淡,我的冰山美人。」洛倫佐二世笑嘻嘻的望著這位被自己親自除籍趕出佛羅倫薩的堂弟,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公平的說,洛倫佐·皮耶羅·德·美第奇是個相當俊美的青年。他的年齡和長相都和維克多非常相近:灰頭髮,過於慘白的皮膚,神經質的淡色瞳孔,優雅而消瘦的身形。只不過他沒有眼鏡遮攔的眼神,給人以截然不同的感受。
維克多只是冷淡倨傲,而洛倫佐,則像一條在黑暗中觀察獵物的毒蛇,陰森森的透骨惡意讓人不寒而慄。他「熱情」的打著招呼,用這種目光一一打量眾人。
海雷丁紋風不動,依舊笑得春風和睦;卡爾緊皺眉頭,不願應答;而尼克,在被這目光掃到時,覺得像有毒蛇的芯子舔過脖頸。
她居然抖了一下。
尼克並沒有見過洛倫佐。可擁有類似眼神的人都出奇的殘忍惡毒,尼克沒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但身體痛苦的記憶讓她忍不住瑟縮了。
海雷丁幾乎是立刻發現了這個情況,所以當洛倫佐邀請眾人到會客室詳談時,他故意用愛寵的口氣吩咐尼克:「小東西,你就留在外面吧,參觀美第奇宮的機會可是千載難逢呢。」
尼克點頭應了。她知道自己剛剛的表現可能會成為海雷丁的破綻,索性留在外面望風,以備不測。
洛倫佐很大度的讓管家帶著尼克遊覽,隨後便消失在會客廳華麗的大門後面。
「主人非常喜歡關於女性的藝術形象,所以收集了很多肖像作品。像這一副拉斐爾的《花園聖母》……」管家盡職盡責的介紹著,尼克卻一點也沒仔細聽。她一邊敷衍地在會客廳周圍閒逛,一邊從窗口向下觀望道路和地形。
「……我很高興,小少爺看起來過得非常開心。」在一個僻靜的角落,管家突然在長篇大論的解說詞後低聲說了這麼一句。
「什麼開心?」尼克沒聽明白,勉強拉回精神詢問。
「我是說維克多少爺。」管家溫和地笑道,「我曾經有幸為他服務過很多年。」
「哦你說醫生。」尼克恍然,接著含糊其辭的說,「大概吧。」 他刻薄人時看起來確實很開心。
「少爺小時候是個善良溫柔的孩子,他還會爬樹把落在地上的小鳥送回巢呢。」管家回憶著,流露出感慨的神情,「不過他跟別的美第奇不一樣,所以沒少吃虧。對家族生意也沒興趣,一直落落寡合的。」
「那是因為他有別的愛好……」尼克小聲說。切死人的愛好。
「今天見到他在馬車裡這樣放鬆,我實在很欣慰。謝謝你們。」
尼克終於有興趣跟這位大叔多聊兩句了,可這時兩人轉過了角落,管家立刻恢復了肅然的迎賓表情,好像根本沒發生過交談一樣繼續他的藝術品講解。
「這副《白袍女戰神》是一位無名畫家的作品,但由於手法和題材都很獨特,所以主人還是比較看重的。」
「女戰神啊……」尼克把注意力放到畫上,上下打量了兩眼。
畫中是個穿白色戰袍的歐洲女子,面容已不年輕。她手持長槍,眼神堅定,血染風采中帶著不同尋常的英武霸氣。背景是灰暗殘破的城牆,只有在遠處的山脊上,有一座用紅石砌築的恢弘宮殿,和女子的白袍遙相輝映。
「畫作沒有署名,也沒有記錄主人公是誰。但背景的紅色宮殿,一般認為是西班牙格拉納達的「紅宮」,摩爾人在歐洲大陸的最後一個據點。」
「所以,這就是當年攻打格拉納達城的景象了?」
「是的,根據白色戰袍和紅色宮殿的提示,這位女性應該是卡斯蒂利亞的伊莎貝拉女王。三十年前她親自率領十萬將士攻打格拉納達,並在城外發誓,不能收復祖國失地永不脫下戰袍,最終統一西班牙,成就一代霸業。」
尼克對西班牙並無好感,但這位女王赫赫有名的事跡歐洲婦孺皆知,她戎馬一生,難得行為舉止毫無污點,堪稱基督世界絕對完美的典範,只可惜死得早,兒女的生活都很不幸。
就在此時,一匹快馬四蹄紛飛衝進宮殿中間的庭院,騎手身手利落地滾下馬鞍,朝大宅一路小跑過來。管家微乎其微的皺了下眉,道了一聲失禮,大步流星走到中庭,那個穿有美第奇族徽袍子的騎手一邊附在管家耳畔急急說著什麼,一邊朝會客廳指指點點。
尼克跑到會客室門前急促的敲了兩下門,不等裡面的人允許就從打開條門縫擠了進去。
黑道間的商談是極其忌諱被打攪的,不相關的小事弄不好就會變成一場血拼。尼克突然闖入,紅獅子一行立刻知道有事發生。
「怎麼,這麼快就玩兒煩了?」海雷丁關懷的詢問尼克,眼睛卻緊盯洛倫佐,卡爾則緩步移到擋住大門的位置。
尼克貌似天真的抱怨:「沒意思,有人騎馬跑來跑去的,吵得很。」
洛倫佐制止了背後幾個副手掏武器,他知道不立刻解決這件事會很麻煩,於是展開雙臂,將空空的手掌面相客人,做出無害承諾:「各位千萬不要多想,買賣不成仁義在,跟紅獅子翻臉對我沒有好處。」
他坐在原位,讓副手出去詢問狀況。管家很快就跟過來了,見到這幅劍拔弩張的場面,立刻向洛倫佐匯報:「主人,東南的『那一位』突然來訪。」
「是這樣啊。」洛倫佐拍了拍手,輕鬆地道,「原來是個親戚來看望我,跟各位沒關係的。」
「東南的『那一位』啊……」海雷丁語含深意地笑道,「還真是位尊貴的客人,看來我們要先避嫌告辭了。」
佛羅倫薩的東南正是教皇國,從梵蒂岡來訪的『美第奇』親戚,想來也只有洛倫佐的親叔叔,現任教皇利奧十世了。
洛倫佐笑嘻嘻的來了個默認,「今天真是不巧,我本想留各位在這裡用晚餐的。不過這位親戚和船長您有點過節,還是不要直接見面的好。」
紅獅子曾搶了利奧十世兩艘載滿金銀寶物的大船,可不是『一點過節』就能形容教皇的憤怒。無巧不成書,兩個人偏偏在佛羅倫薩碰了頭。海雷丁從善如流的起身告辭,洛倫佐向不能送客人出門表示抱歉。他笑意盈然地再次擁抱了維克多,藉著貼面的機會在堂弟耳畔輕言:
「這麼快就要走了,這些年我真是好想你啊……」
船醫的瞳孔嗖然縮緊,汗毛直豎。但他早已不是三年前未經歷練的貴族青年,只冷淡的推開了家主的手:「告辭了皮耶羅,我也會想念你的。」
一行人從偏廊走出,海雷丁特意放慢腳步,裝作欣賞藝術品的樣子走走停停。沒過多久,一輛淺金色的華麗馬車便駛入中庭,洛倫佐親自出門迎接。海雷丁四人藏在窗後,看美第奇的家主跪在一個穿紅袍的中年男子的面前,低頭親吻此人的手背。
「papa……」
尼克看見了洛倫佐的唇語。
利奧是洛倫佐的親叔叔,但他手指聖戒上皇冠下交叉的鑰匙,代表天上與地下一切的威權。洛倫佐親吻著戒指,使用了所有人對聖座的尊稱——我父。
會面就這樣倉促結束了,如果說徹底失敗是零,完全成功是十,那麼海雷丁今天拿到了五分。
他的目的是跟美第奇簽訂正式合作條約:佛羅倫薩提供安全的停泊口岸和銷贓途徑,紅獅子承諾不動這裡過往船隻。但洛倫佐卻不想冒太大風險——雖然海盜的生意非常有利可圖,但政治上的危險卻讓他卻步。公開跟西班牙與教皇國的敵人簽約,可不是什麼安穩的生意。
「真不巧,也遇到一個喜歡玩曖昧外交的傢伙。」海雷丁自嘲,「不過好歹他喜歡賺錢,所以暗地裡的合作機會還是有的。問題是,聖座大人來找侄兒幹什麼呢?」
「反正不會是來給毒蛇傳教。」維克多冷冷地道,「送皮耶羅下地獄我倒是贊成,不過叔叔卻不一定同意,他們倆根本是一丘之貉,比親父子還像。」
「這傢伙小時候肯定總欺負你是吧。」尼克同情的看著船醫,「管家都告訴我了,溫柔善良的小少爺,還喜歡送小鳥回家呢。」
平時陰損刻薄的船醫居然有這樣的童年,海雷丁和卡爾同時放聲大笑。
「你!!塞巴斯蒂安這個混蛋……」
維克多大窘,憤怒的渾身哆嗦,耳朵脖子都漲紅了。尼克見勢頭不對,沒等海雷丁發出解散指令就蹭蹭跑出十丈遠,擺了擺手,只餘一句話在背後飄散:「船長,我去買毛毯了!」接著竄進小巷,消失無蹤。
她用盡力氣拚命奔跑著,唯恐被同伴看出異樣,因克制不住的興奮和恐懼全身顫抖。
剛剛在美第奇宮,教皇的同行者相繼步下馬車,只有短暫一瞥,尼克在其中看到了一雙令她刻骨銘心的眼睛。
吞噬一切幸福與回憶的毒蛇。
傍晚時分,佛羅倫薩淅淅瀝瀝下起雨來,而且瞧那厚重的灰色雲層,怕是要越下越大。卡爾急得在酒店來回轉圈,尼克還沒回來,而她絕不是那種因為下雨就會破財買傘的人物。
天邊隱隱傳出雷聲,卡爾終於等不下去,說了句「我去接她」就衝進雨中。
維克多悠閒地喝著紅茶,無奈道:「小混蛋是不捨得買傘,可她難道不會找個地方躲雨麼?」
海雷丁沒有搭腔,盯著陰沉沉的窗外,搜索鷹、信鴿、或者其他飛禽的蹤影。他在等待教皇國的消息。
卡爾不認得附近地形,只能在幾條去酒店的必經之路上來回踱步,路人行色匆匆的小跑回家,他焦急的搜尋著,卻沒發現想見的人。直等到天色完全黑了下來,一個小小的人影才出現在拐角,在櫥窗煤油燈照射下拖出一條禹禹獨行的影子。
卡爾撐著傘迎過去,見尼克渾身濕透,背著一卷油布包的東西低頭走路。
「怎麼才回來!還走得這麼慢!」卡爾心疼的把傘全罩過去,不顧雨點把自己的金髮打濕。
尼克茫然抬頭看了看他,才認出是她的巡迴犬。
「我去買毯子了麼。而且跑得快也一樣是淋濕,不如慢慢走省些力氣。」
卡爾見她沒精打采,問:「怎麼不高興?跟人打架了嗎?」
「沒,就是沒想到毛毯這麼貴。」尼克敷衍著,低頭蹭到卡爾身邊,「我們回去吧。」
接人的和被接的,兩個人回到酒店全都濕透了,被維克多好一頓嘲笑。他扔過來兩條毛巾給二人擦頭髮,伸手拆開尼克的油布卷:「讓我瞧瞧你買了什麼好貨。」
包裹裡一條深紅色波斯花紋的大毛毯,厚重柔軟,手感非常不錯。但維克多扯起兩角一抖,卻發現花紋從中截斷——這根本就是半張毯子。
維克多一愣,立刻明白了個中因由。佛羅倫薩的羊毛製品工會對產品品質有著極高的要求,染色不當、花紋斜亂的毛毯,寧肯剪斷了處理給小販也絕不混入訂單品中。這種殘缺的瑕疵毛毯價格低廉,是窮人首選。
船醫氣憤的大吼:「你吝嗇的簡直沒救了!!船長給你的錢絕對夠用的,省下來難道都藏進老鼠洞?!」
尼克摸摸鼻子,稍有一點不好意思:「這半張也很好啊,又厚又暖,價錢只有成品的十分之一。再說我長得小,完全夠用的。」
「你來一趟佛羅倫薩就為了買這種賤價處理的地攤貨?還不夠丟人現眼的!」
「反正自己屋裡用,又沒人看見,而且船上的人都蓋配給毛毯呢……」
「混蛋,你的出息就只有跟那群連換洗襯衫都沒有的傢伙比較嗎?」
卡爾聽著維克多反覆奚落尼克,一言不發的緊緊攥著毛巾,指甲都掐進手掌,最後終於忍不住一聲暴呵:「不要說了!要不是、要不是……她本用得上最好的!!」
船醫頓時住口。半晌嘴唇翕動了兩下,只說出一句「抱歉」,閃身進了裡屋。
尼克看著突然發火的卡爾,莫名其妙:「你怎麼啦。」
卡爾愣愣的望著主人,眼睛突然就紅了。她穿著男裝,落湯雞一樣冒雨步行。沒有馬車,沒有僕人,在這個物慾橫流的城市,連毯子都捨不得買整張。
「對不起……」卡爾痛苦地低下頭,「是我的錯,我會向醫生道歉的。」接著走出房間。
兩個人都離去了。雷聲滾滾,海雷丁沉默的望著窗外雨幕。
風暴降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