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羅倫薩
意大利,歐洲文明的啟明星、聖彼得的埋骨之地、文藝復興的源頭……擁有榮耀歷史的意大利卻不是一個強大的國家,只是由眾多小城邦構成的鬆散體系。靴子形狀的亞平寧半島上,威尼斯、、米蘭、那不勒斯和教皇國盟約與戰爭交替,各自獨立又相互聯繫。
既然要參觀金融體系,那目的地只有一個——地中海沿岸金融業最發達的城市,佛羅倫薩。
這一次紅獅子沒有大張旗鼓的登陸,將船隻停泊在隱蔽的港口,海雷丁帶了正副隊長和船醫就出發了。下船的時候,維克多再次差點掉進舷梯和小船之間的海水裡。雖然他已在海盜船工作了三年,但依然沒有沾染到一丁點水手的利落身手,總會在每一個可能的地方嘗試落水。
「下次你洗臉的時候,我會看著你不被臉盆淹死的。」尼克及時抓住了船醫的胳膊,但卻因為這句話換來一連串「發育不良」的惡毒詛咒。
幾個人扮作商人,乘馬車向沿岸繁華區進發。連綿起伏的紅色屋頂在藍天白雲映襯下格外美麗,這個城市的繁榮是靠羊毛和紡織業支撐的,幾乎每一扇綠色百葉窗後,都有一雙讓紡車亢亢作響的巧手。
尼克曾在意大利流浪過多年,佛羅倫薩可以說是故地重遊了。馬車經過繁忙的港口,船上富裕的乘客將銅板打著水漂扔進海裡,逗弄得岸上窮困的孩子們紛紛跳水打撈。
「這地方的人行為還是這麼惡劣。」維克多帶著一頂能遮住臉的寬沿帽子,從馬車窗口刻薄地盯著那些哈哈大笑的水手,「每年都要淹死好幾個,應該判他們誘導殺人才對。」
這一幕對尼克來說也是很熟悉的畫面了,只不過習以為常,根本沒有什麼憤怒情緒。只鬱鬱說了一句:「水性好的撈一天收入很不錯的,可惜我不會游泳。」
維克多白了她一眼:「你就這點志氣了。」
卡爾不敢想像,會羨慕撈硬幣收入的尼克當年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一時連話都說不出。
「你簡直像只眼巴巴盯著骨頭的小狗。」海雷丁說,掏出一袋西班牙雙柱銀幣丟給尼克:「一會兒下車你也去扔,要扔到那群自以為是的傢伙面前哦。」
尼克捏著袋子,估量至少有二十枚,她迅速把銀幣收進口袋,正色道:「船長,我才不和他們一般見識。」
海雷丁笑吟吟的看著她:「別獨吞了,這是你們幾個共用的。佛羅倫薩的各地貨色是地中海最全的,今天辦完事就解散,想要什麼自己去買吧。」
尼克歡喜極了,急切地朝窗口外連成片的繁華商舖望去,那是她原來連門都進不去的地方。她自己、維克多、卡爾三個人,每個人能分七枚銀幣,這可是很豪華的一筆差旅購物費了。
「維克多,你是本地人吧?有什麼價廉物美的好東西推薦?」
「價廉物美的沒見過,一分錢一分貨才是這裡的規矩。」
維克多似乎對『本地人』幾個字特別敏感,又把帽簷往下拉了拉。
「別的你也不捨得,去買條好毛毯吧,保暖耐用,佛羅倫薩最拿得出手的產品就是這個了。」
由於巨賈貴族聚居,佛羅倫薩的奢侈品市場琳琅滿目,出產的紡織品和羊毛製品也是以高檔貨為主,上色都使用極其珍貴的染料,鮮艷的顏色歷久彌新。
「毛毯啊……」尼克摸著口袋裡的貴金屬,眼睛裡直接寫著躍躍欲試。
車裡的眾人看著尼克興奮的樣子,竟也有些遊興了。
終於來到城市中心區域,下了馬車的第一件事不是找旅館,而是兌換貨幣。
佛羅倫薩發行的「弗羅林」金幣是整個歐洲貨幣的前身,通行的地區非常多。城市裡到處都有銀行設立的兌換點,在熱鬧的街市上一張桌子、一條板凳、一個辦事員,就能夠辦理西班牙、葡萄牙、法國、英國、荷蘭、奧斯曼土耳其、埃及等地區十多種貨幣的匯兌業務。
一行人隱藏身份,一邊在辦事點桌前排隊等待辦理業務,一邊四處打量這座城市的風貌。
尼克出神的思慮著屬於她的那筆購物款,冷不丁一個刺耳的聲音壓過鼎沸人聲,高叫:
「抓小偷!!有人偷我錢包!!」
人群接著混亂了,尼克一聲不吭拔腿狂奔,毫無目的的逃了半條街,才反應過來抓得不是自己,訕訕地摸著鼻子走回來:
「好久不幹這行了,有點神經敏感……」
海雷丁歎了一句:「有時候我真不想承認,帶著你確實很掉價。」
維克多則背轉身去,假裝根本不認識她。
卡爾為了轉移尼克的尷尬,發聲提問:「這些辦事點如此簡陋,桌上都是黃白貨幣,卻連個保衛都沒有,辦事員只顧埋頭書寫賬冊,難道不會有安全問題?」
「才不會,他們都是美第奇家的。」尼克很肯定的回答,「就算那個辦事員內急去廁所,回來的時候,桌上一個銅板也不會少。」
看到卡爾疑惑的表情,維克多解釋:「美第奇就是本地最大的惡勢力、黑社會呀。」
維克多出身的這個龐大家族雖有大貴族做派,但其實並無歐洲貴族血統。他們是從黑社會發家的銀行家,用金錢、武力和威脅控制了這個城市長達三百年。
海雷丁低聲敘述當年軼事:「三十多年前,美第奇的族長「豪華者洛倫佐」和他弟弟被競爭對手在教堂襲擊,弟弟當場身亡,洛倫佐躲到聖器儲藏室逃得一命。第二天美第奇家反攻,把對手銀行家帕齊家族滅了滿門,連他們支持的大主教也難逃一死,整個佛羅倫薩大街小巷到處都是斷肢殘屍,全部男性成員只有一個跟美第奇家族聯姻的男人活了下來。」
卡爾震驚:「什麼?!難道市民就默默容忍了這種暴行?!兇手有罪,但也應該經過審判吧?」
「你高估了市民的品格啦。」維克多笑起來,「實際上美第奇在佛羅倫薩其實是備受尊敬的,參與這次行動的復仇者很多都是普通市民。公開絞刑的時候圍觀群眾無不高喊「絞死他們!」帕齊本人則被開膛破腹吊在市政廳外。洛倫佐雇了波提切利把一切畫了下來,連我的老師達芬奇也參與了創作。如果你想參觀一下當年的場景,這幅畫現在就在市政廳掛著。」
卡爾震驚的一句話都說不出,尼克做了總結性陳述:「所以道上規矩,寧肯偷上帝的,這張桌上的東西打斷手都不能碰。」
就算用金子把尼克砸暈,她也知道來佛羅倫薩不可能只為了觀光。維克多是很討厭炎熱天氣出門的,能在八月天讓他帶著寬沿帽子穿斗篷曬太陽,只可能是特殊任務。
果不其然,一行人在酒店落腳不久,就有一輛奢華低調的黑色馬車停在了外面。一個背挺得筆直的中年管家對維克多恭恭敬敬的鞠躬,叫了一聲:「小少爺。」船醫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
上了馬車,他佈滿刻薄嘲諷的豐富表情隱去了,換上了一張冷漠的像面具的臉。
「先說明白,我只是分家的人,也沒有繼承權,這次只負責牽線搭橋,辦成辦不成都不是我的責任。」
海雷丁頜首,用沉穩的聲音安慰道:「不要緊張,你只是來辦事,不是回家探親。」
「哼……這地方,總是讓我不舒服。」
過了一會兒,向來很少問任務內容的尼克突然開口:「船長?你要在美第奇家的銀行存錢嗎?」
「如果運氣好,我更希望能向洛倫佐弄些錢,比如賣給他些東西。」海雷丁含混的說。他指的是三十年前那位洛倫佐的孫子,人稱洛倫佐二世,是現任美第奇家族的家主,佛羅倫薩的實際統治者。
「怎麼,有問題?」
尼克沒回答,只下意識的伸手攥住布包裡面的鐮刀,剛到佛羅倫薩的興奮放鬆一掃而光。
「沒什麼問題。不過如果船長你想搶銀行,我要先做點心理準備。」
在意大利混過多年的尼克很清楚「美第奇」代表的含義,比起強權政府,這個類似黑手黨的家族更加不擇手段、殘忍暴力。
「只憑我們三個人,能順利脫身就很不容易了。」
卡爾握緊劍柄,思索在最惡劣的情況下讓尼克平安逃脫的辦法,車廂裡氣氛頓時緊張起來。過了很久(又或許只過了兩三分鐘),船醫突然發現了尼克話中的破綻:
「喂小混蛋,為什麼是『只憑我們三個人』?」
尼克掰著手指頭算給他聽:「船長,我自己,卡爾,三個沒錯啊。」
「那我呢?」
「你嘛……」尼克目無表情的打量著瘦弱的船醫:「你的戰鬥力約等於零,所以就不用算進去了。」
維克多:「!!!」
車廂裡突然傳出吵鬧的聲響,維克多憤怒的聲音拔得極高,車廂更隨之搖來晃去。
海雷丁只是笑著觀望這場混戰,等卡爾把尼克困在懷裡,維克多把凌亂的襯衫和帽子整理好後,緊張的氣氛已經蕩然無存了。
「如果是我,我不會白費功夫來談什麼友好約定的。」維克多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終於忍不住向海雷丁道:「現任的美第奇家主是三年前西班牙軍隊扶持上位的,而且他是教皇利奧十世的親侄子,船長你跟這兩邊的關係可都『友好融洽』的很吶!」
「謝謝,我很清楚自己的人際關係。」海雷丁笑著說,「但同時,美第奇跟土耳其的關係也非常好。奧斯曼帝國是佛羅倫薩商業貿易最重要的客戶,從這一點看,美第奇其實沒什麼政治立場,只不過是金錢最高主義。所以我想來碰碰運氣,失敗了也沒什麼損失。再說,你不是已經向家裡連續寫了不少友好信件麼。」
「那是船長你強加給我的不合理工作!」維克多極其不滿地道,「你什麼時候能放棄這種曖昧的外交方式?誰都不投靠,誰也不親近,這樣很有意思嗎?」
「有意思的很!」海雷丁的藍眼熠熠生輝,洋溢著無所不能的自信,「這一行就是險中求富貴。要是圖安穩,我不如在北非買上幾百畝果園當個土地主!」
「可曖昧外交是雙刃劍,雖然可能得到最大利益,但任何人都可能反目成仇!」
「這不是很刺激嗎?」海雷丁反問,接著笑言,「跟追求女人的道理是一樣,只有當她跟所有人都若即若離,不溫不火的時候,你才會最在乎她,為之付出最大的精力和金錢。」
維克多一時失語,海雷丁看向尼克,她一言不發,緊緊盯著自己,似乎聽得很認真。
「聽懂什麼了?來說一說。」海雷丁問。
「嗯,首先我贊成果園、土地主的想法。」尼克嚴肅地發表了自己的讀後感,「還有獲得最大金錢的交往方式。」
「什麼方式?!」
「就是船長你說的,跟所有人都睡,這樣所有人都願意付出最多的錢!」
海雷丁張了張嘴,痛苦地消化了這句話的含義。
「不,不對,我說的是『若即若離,不溫不火』,你聽不懂這兩個短句嗎?不是睡!是曖昧!」
尼克睜圓了眼睛,顯然很有點困惑:「不是睡覺……那就是談談價錢了,然後還要在餐桌下踩靴子對嗎?」
維克多已經笑趴在座椅上直不起腰,卡爾則面紅耳赤懇求船長不要再繼續這個話題。海雷丁終於回憶起帶孩子的一大法則:不要在小孩面前談論不合宜的話題,他們會歪曲一切。
馬車裡不時傳出夾雜著爭吵、笑聲、辯駁的動靜,坐在外面的管家輕輕揮動馬鞭,嘴角露出一絲笑容。
少爺,好像找到了讓他開心的夥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