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手帕
維克多·F·美第奇穿過庭院,朝一排高級船員的臨時宿舍走去。
北非午後灼熱的太陽和一刻不停的蟬鳴讓他心情煩躁,如果不是有事,他是絕不想來這片住滿極惡海盜的喧鬧地方的,就像從來不進惡臭撲鼻、骯髒擁擠的艙底一樣——雖然他是個船醫。好在這會兒日頭依然很毒,海盜們不是去城裡的酒館買醉,就是找個陰涼避暑,院子裡靜悄悄的。
來到這片區域位置最好的一間房子前,維克多在木門上發現一個簡陋的刀刻標誌——一柄長鐮刀,知道自己找對了地方。敲了敲門,裡面主人只叫了一聲進來,卻沒親自出來迎接客人。維克多知道這裡的主人是毫無禮節可言的,於是自己推門進去,一間典型的海盜住的房子就展現在眼前。
硬板床鋪著蓬鬆的新稻草,木桌上擺著油燈、水杯、擦刀的油布和磨石,一口箱子裝著所有家當。只有散落的幾張薄紙和羽毛筆顯示出主人和別的海盜與眾不同的地方。一個靈巧瘦小的身影掛在房樑上,靠臂力不斷把自己的身體迅速拉起來。
「139、140、141……」
尼克憋著氣,腳下的地板有一圈汗水打濕的區域,襯衫像水洗了一樣貼在身上。維克多仰起頭,用醫生的目光仔細觀察這具軀體。跟他自己那種從未拿過重物的細白不同,這身體靈巧緊湊,雖然瘦,但不缺乏力量。每一個部位都被經年累月的艱難生活磨練過,拋棄了沒有用處的贅余,剩下最有效率的構造。和堅硬的男人不一樣,她是柔韌靈活的,看不出肌肉痕跡的臂膀蘊藏著驚人爆發力。
一艘海盜船上的船員,平均年齡是26歲。但這些年富力強的年輕人,大部分會在兩年內命喪黃泉。除了死於戰鬥意外,海上食物單一造成的營養匱乏、不知節制的大量飲酒、□帶來的性病,這些都能把任何一個壯如牛犢的男人毀得像團垃圾。
海盜揮霍著搶來的金錢,也同樣揮霍自己的生命。在這樣奢侈的團體中,擁有良好作息習慣、堅持鍛煉的人鳳毛麟角。
維克多首先想到的是船長。這個紅頭髮的家族首先得益於天賦異稟,體魄強壯。海雷丁的酒量深不見底,但很少狂飲,為了保持頭腦冷靜有效,他一個人時更喜歡咖啡和茶。在女人方面,也是令人驚異的節制,連他這個醫生也提不出什麼更好的建議。
現在,維克多發現了另一個範例。
「200!!」
尼克輕輕巧巧跳下來,輪圈活動酸痛的手臂,頭髮濕漉漉的粘在前額上。
維克多從她身上嗅到了一種稀罕的氣味。
「你喝酒了?」
「哦,一兩杯羅格。」尼克抽了條毛巾蒙在臉上胡亂劃了兩下,咕咚咕咚灌了一杯子涼水,歪坐在椅子上休息。
維克多皺眉:「告訴你,面部痤瘡、皰疹、酒糟鼻都跟飲酒過量有關,不要仗著年輕就糟蹋皮膚,過幾年有你哭的!」
「嗨,偶爾罷了,我讓酒保摻了不少水呢。」椅子頗高,尼克來回晃腿坐不住,似乎非常興奮。
「你今天很高興嘛。」維克多審視著面前的人,尼克黑色的眼瞳閃爍著喜悅,臉頰呈現出酒精和運動共同導致的紅暈。「只喝酸棗汁的死神」在阿爾及爾非常有名,維克多知道她並不喜歡喝酒,一定是有什麼令她特別振奮的事發生。
「讓我猜猜……」左右掃視,維克多從地板上撿起張廢紙,上面密密麻麻全是阿拉伯數字。
「年利率36%,200枚一年後是272,兩年後就是344。目前月薪30枚,如果從這個月開始每月再存24枚……」他饒有興致的念下去,還在紙背面看到各種支出項目:「零食,括號,盡量跟船長蹭,括號。」
維克多思索著那些計算復利的算式,片刻後拍手大笑:「哈,我知道了,你賣身給船長了對吧!」
「唔,確切的說我買了船長的股份,這樣每年可以增值……」尼克試圖解釋,卻被維克多憐憫的眼神打斷:「嘖嘖嘖……我就知道你終究逃不過他魔掌。瞧你那傻樣,把自己賣了還樂顛顛幫人數錢~」
「才沒有!我仔細算過了,穩賺不賠的!」尼克大聲反駁。
「行行,有錢難買你願意,船長是個多麼誠實穩重的生意人,跟他合作多有發展前途啊。」維克多不想解釋,鏡片後閃爍著意味深長的奸笑:「尼克隊長已經是個重要的大人物了呢,可喜可賀!」
尼克被他笑得坐立不安,又想不出哪裡不對,只得反問:
「那你都投資到哪兒了?我知道你跟大副薪水相當,也有一份戰利品的,加起來可不少呢。」
「我沒那麼多精力打理這些,所有錢都存在佛羅倫薩的銀行,那兒有職業經紀人幫我處理賬務投資產業,抵消通貨膨脹的損失。」維克多把一本支票簿展示給尼克,「船長一定是用金銀過剩什麼的哄你把錢給他的吧?也難怪你跳不出紅獅子的手掌心,想跟他耍心眼,你還早了一百年。」
尼克被美第奇的印刷族徽鎮住了,眼巴巴地盯著這本神奇的小冊子:「我在意大利見過有錢人用這種小紙條,隨便寫幾個字就可以當好多錢用呢,阿爾及爾也能通用了?」
「新開的匯兌點。」維克多沒再解釋,為何北非會出現意大利支行的代表。「既然尼克隊長不打算跳槽了,那某人的拜託就算達成目標。」
「怎麼,卡爾拜託過你?」
「是啊。」維克多眼前出現那個金髮青年憂心忡忡的模樣。不願她去異教徒的領土,但留在北非做海盜,也絕不是什麼令人欣喜的道路。無論怎麼選擇都看不到希望,維克多想像得到一個人背負秘密會帶來多大心理負擔,青年的臉上不是朝氣蓬勃,而是壓抑、隱忍、苦悶。
「別理他,他總是有理由喋喋不休。」尼克煩躁地把劉海撩到腦後,顯然對話題中的人非常不耐煩。
維克多暗暗搖了搖頭。
尼克岔開了話題:「這麼說你也不打算跳槽?我聽說紅鬍子花了很大力氣去挖你牆角呢。」
「哈,用一秒鐘考慮我就拒絕了。」
「怎麼,難道你也討厭土耳其人?」
「我只是討厭紅鬍子的衛生習慣罷了。」維克多厭惡地皺眉,「鬍鬚是細菌滋生的天堂,一群從船長到大廚都蓄須的男人對我來說就是地獄。」
尼克不可置否,在這個有著變態潔癖的醫生眼裡,地球表面稱得上乾淨的東西也沒幾樣。
「好吧,那你來我這兒是檢查衛生?」
「可笑!」維克多揚起他弧線優美而光潔的下巴指向門口,以與生俱來的口吻命令:「換件衣服,我要去市場採購藥物,你跟著我拎包。他上下打量了濕透的尼克一番,視線在她胸口特別停留了一下,刻薄地道:
「順便給隊長大人買件裡面穿的小背心。」
維克多醫生實際上是個極其注重私人空間、喜歡獨處的人,但同時,他也是個怕痛惜命的傢伙。自從年初在市場被刺事件發生後,他每次出門採購都會叫一兩個保鏢跟著拎包,傷好了以後習慣依然不改。而拎包的苦力,通常都是某個「被猩猩養大的小混蛋」。
尼克不在乎拎包,因為跟維克多鬥嘴很有趣,把他氣得風度全無的亂跳更有趣。特別是這位貴族出身的船醫生活品質一流,有機會蹭到高級餐點和波爾多葡萄酒可不是一般的愜意。
本著能花一個子兒能搞定的事就絕不掏第二枚的原則,在成衣店的櫃檯前,尼克很無恥的把口袋從褲子裡徹底翻了出來——一塊手帕,一點餅乾渣,幾枚瓜子殼,其餘什麼都沒有。維克多當場就有胸悶嘔血的前兆,恨恨地掏出錢袋,付了三件絲質內衣、三件細棉內衣的賬單。
出了成衣店,維克多壓著嗓子咬牙切齒問:「難道你一開始就打算讓我來付你的內衣錢?」
尼克很無辜的眨眨眼:「咦,為女士付賬不是紳士風度麼。再說我又沒有要買,是你硬拉著我來的。你知道嘛,什麼緊身內衣的我最討厭了。」
「這麼說來,你白拿了東西還是受委屈了?」維克多腦門上青筋亂跳。
「呦,太客氣了。看在你這麼有誠意的份上,我才勉為其難收下的。」火熱的天氣多穿一件背心是不怎麼舒服,但佔了便宜的尼克覺得心底舒服。她自以為聰明的教導醫生:
「再說了,你可以把賬單的品名改成藥品,找船長一起報銷嘛。」
維克多沒想到一個青春期少女的人品居然會無恥到如此沒有下限,無力到連白眼都不想翻了。好在他也不是缺錢的人物,不會計較那麼點意外花銷。
「我倒想問問,你究竟自己花錢買過什麼?」
「很多啊,在船上刷牙用的細鹽,洗頭髮的皂角,替換的襯衫褲子腰帶,還有倒霉的時候用得棉布棉花,哪一樣不要花錢?」
「這些都是卡爾替你準備好的,我是問你親自破費的東西。」
「我每個月發了薪水都先給他一個銀幣買日用品,還不叫我掏錢?」尼克疑惑。
「原來如此。」維克多歎了口氣,深深凝視著她:「卡爾把你照顧的太好了,從去年他出現開始,你就沒自己去跟商販們討價還價過了吧。一個銀幣去年是夠了,可難道船長沒告訴你,如今的阿爾及爾一根草棒都天天漲價麼?」
「這……」
「再說你自己都買最差的,卡爾給你準備的都是一等貨,我可不記得你去年有帶手帕的習慣,那可是很高級的料子。」
尼克下意識的摸了摸口袋裡的那塊疊成四方形的柔軟織物。發跡以前,她連條完好無損的內褲都沒有,哪裡有使用手帕的奢侈想法。入了伙,她又忙於存錢,長久不用的東西當然沒有考慮到預算中。直到卡爾出現,以僕人的名義把她所有日常生活包攬下來,這些手帕就神奇的出現在換洗衣服的口袋裡了。
「這傢伙入伙有薪水之前,我曾幾次看見他汗流浹背的在碼頭打工。老實說,我向來鄙視只吹不幹的人。他的行為雖然不能證明他的信仰是正確的,但至少證明了那並不虛偽。」維克多說。
尼克垂首走路,一種莫名情緒悄然襲上心頭。
「原來……」
原來不是我僱傭了他,反倒是他一直在倒貼我。
「我明白你們兩個價值觀截然不同,不過在這世界上能遇到一個真心為你著想的人著實不易。」維克多淡淡地道,「所以就算你討厭他,永遠不可能接受他,但至少不要太無情。」
伊薩克在阿爾及爾渡過了最熱的一個月份,卻最終沒把倔強的弟弟和他「忠誠」的衝鋒隊長挖回土耳其。海雷丁禮貌地謝絕了蘇萊曼大帝的橄欖枝,並送上厚禮一份表示並無敵意,只是時候未到,需要更多時間考慮。
站在阿爾及爾碼頭上,即將離去的伊薩克頗有些悵然。瞅瞅面無表情的尼克,心想這個孩子雖然不肯走,但還算蠻忠誠的,他清清嗓子,忍住針扎似的心痛感覺對她道:
「雷斯沒有兒子,但莉莉總是暈船,我實在捨不得再折騰那馬一趟了……」
尼克聽得機巧,雙目噌得放出亮光來,不等伊薩克說完,就一個大鞠躬高聲謝道:
「謝謝大哥!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幾百多個弟兄站在周圍大眼瞪小眼的看著,話已落地,紅鬍子價值連城的寶馬就「被」送給了這個順桿爬的傢伙。伊薩克面皮抽動,好險沒一口氣噎住。
「誰是你大哥啊小混蛋!!啊?!」
海雷丁放聲大笑,倒有兩分得意的意思:「知道了吧哥哥,你真要帶她走,小心上不了岸就被氣死。」
伊薩克哼了兩聲,順了順氣,決定把風度維持到最後。
「算了,再不走風向就變了。」他捶了兄弟的肩膀一下,遺憾地道,「你這傢伙從來不會乖乖聽我說話,我本以為從此就能和你並肩作戰了。」
「我們一直在並肩作戰。」海雷丁平視著這張跟自己極像的古銅色臉龐,正色道:
「你是我唯一的哥哥。」
巴巴羅薩·海雷丁面對繁榮強盛的奧斯曼帝國的招安,並沒有受寵若驚的立刻接受。兩頭上翹的土耳其帆船駛離阿爾及爾,稍有些政治敏感性的人已經明白,這個男人的氣量不會讓他僅僅偏安一角做個海盜頭子。
另一方面,尼克對「寫幾個字就值大錢的神奇紙條」非常感興趣,海雷丁耐心給她講解了金融世界和信用體系,卻沒給她任何反悔撤資的借口。
海雷丁:「聽懂沒有?」
尼克:「……報告船長,有聽沒有懂。」
海雷丁:「算了,反正最近沒事,我帶你去親自瞧一瞧。」
尼克:「親自……你的意思是去意大利?」
海雷丁:「沒錯,去意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