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征途篇
第41章
燕軍休息調整之後,精神煥發,重整旗鼓雄姿勃勃地向中原開進。
過關斬將,三月之後,大軍終於兵臨豐州。這裡是重要糧食產地,東齊百分之十的糧食就產自這片土地。
蕭暄治軍嚴厲,萬戈如林,腳步劃一,聲如雷鳴。經過農田時,蕭暄一聲令下,全體士兵只准走田坎,踩稻田者剁腳處理。於是幾十萬大軍壓境,竟都是整齊謹慎地穿過已經一片金黃的稻田而不傷一根禾苗。
豐州馬太守在城牆上看得真切,據說當時就老淚縱橫,不等蕭暄到城下叫門就親自跑下來率眾官員開門迎接,猶如淪陷區的人民迎來了八路軍。後來我才知道這馬太守的兒子早先在幫太子變法的時候死在了獄裡。馬太守痛失愛子後對趙家的不滿達到沸點,今日一見蕭暄這樣行軍,只覺得自己今生有幸得見救世主。反正兒子也死了,什麼都不顧了,丟下官帽投奔光明而來。
我因為照顧傷員,隨同醫療小分隊比大軍晚了三天才到達豐州。舜州一役軍中增添許多殘疾士兵,一路帶著自然不方便,蕭暄便提議將他們暫時留在條件較好的豐州養傷,等傷好了再歸隊。我留下部分軍醫,安置好傷兵,心血來潮去見見好幾日沒見面的情哥哥蕭王爺。
蕭暄房裡有客人,我在隔壁等著。茶剛端上來,就聽到燕王爺不怎麼爽的聲音大聲說:「劉大人,您還沒明白。您的心意我領了,可是此事我是堅決不會同意。還請大人收回吧。」
蕭暄平時對我大呼小叫,對下屬外人卻是斟字酌句有分寸得很,我還頭一次聽到他這麼不客氣。
那劉大人忙討好般的追問:「王爺擔心人不好?王爺請放心,那太守千金秀外惠中,精通琴棋書畫,又溫柔賢淑,今年才十九歲,是我們太守的掌上明珠啊。」
咦?說媒?
我立刻湊到門邊偷聽。蕭暄的親兵同我都熟,見怪不怪也沒攔我。
蕭暄的不悅很明顯:「劉大人,我並非瞧不起馬小姐,亦十分敬重馬太守。只是婚姻大事,怎能兒戲?如今大業未成,眾將士隨我浴血殺敵,多少手足屍骨未寒,我卻在這裡大張旗鼓迎娶新婦,豈不讓眾人寒心?」
那劉大人一時語塞,半晌才說:「可是王爺若不嫌棄我們太守千金,又不方便現在成親,那可以先定親啊。」
蕭暄一口回絕:「我這征戰一去不知多少年,怎麼能叫馬小姐青春年華深閨空等?」
我咬著唇悶笑。劉大人還不死心:「可是我們太守……」
「行了。」蕭暄不耐煩了,終於打出亡妻牌,「劉大人,我同你明白說。我同亡妻情深意重互相扶持多少年,如今她先我離去,我心中傷痛,還沒有續絃之意。「
劉大人覺得這個理由夠實在,死了心,遺憾告辭而去。
蕭暄聲音從裡傳出來:「還要聽到什麼時候?」
我摸摸鼻子走進去:「我不是故意的,你們聲音大。」
蕭暄的臉上清楚寫著「我很煩」三個大字。他的案上和旁邊的矮几上堆滿了花花綠綠的章本折子,一碗已經涼了的銀耳粥擱在角落。
我看著他黑黑的眼圈:「又多久沒睡了?」
「睡不著。」蕭暄火氣很大,「今年新茶太提神了,亢奮。」
「工作量挺大的嘛。」我虛偽地笑笑。
蕭暄也笑笑,像山裡的老狼精見了嬌嫩的娃娃,「來來來,本王賜你一碗清涼銀耳粥,你來幫我看折子。」
我往門口縮:「我的工作量也很大啊,我還要去開優生優育講座,還要給士兵發放打寄生蟲的藥,還要給徒弟上草藥學的課……」
蕭暄忽然手握拳頭放在嘴邊一陣猛咳,聲音沙啞。
我吸了一口氣,牙齒涼颼颼的。
蕭暄抬起頭:「咦?你不是要去做道場?」
我紅著臉踢他:「滾去那邊榻上躺著。我念給你聽。」
蕭暄笑,抓住我的腦袋在額頭上香了一下,說聲「真乖」,把位子讓了出來。
我隨便揀了一張諜報念:「××縣礦山負責人來的,說您老要的貨提前超產完工,已經運去兵工廠了,等待領導驗收。」
蕭暄滿意點頭:「越風找的人做事效率高。」
我又拿起一本折子念:「一個叫王茂的下官給您老磕頭,說某某地今年糧食長勢非常好,有望豐收。但是桑蠶卻受病蟲害損失嚴重,減產在所難免。」
蕭暄皺了皺眉頭:「知道了。」
「一個叫張頤的下官給您老行禮,說在衛涼山區安撫土著居民一事進展順利。他已經見著頭人,送上重禮,頭人甚喜之。當地居民尚未開化卻善良淳樸,多以打獵為生,著皮革而寢竹屋,缺醫少藥,篤信巫蠱。衛涼山物產豐富,地形複雜,夾羊道果真天險,卻不失為一條商賈運送貨物要道。只是被土著佔據不肯交付出來。」
蕭暄思考片刻,說:「安撫土著循序漸進,開放夾羊道之事不可操之過急。頭人好利,可在道上設關卡徵收賦稅。賦稅度額,自己考慮斟酌。」
我提筆寫下。蕭暄又說:「王印在你右手邊某個盒子裡,自己找來蓋上。」
他可真大方。我翻出燕王印,沾了印泥蓋上。把折子丟到一堆處理過的文件中。
「這張寫的是南部農民起義,首領張偉民已自立為王……」
「蠢貨。」蕭暄輕卻嚴厲地一聲冷叱。
我手抖了抖,繼續念頭:「……在彭羅縣登基,自號天擇皇帝,國號為周,封了皇后太子宰相大臣一共二十多人,儼然一個有規模的小朝廷。而且似乎就打算在那裡落地生根發芽結果了。趙家顯然是許了他們什麼好處。」
「什麼好處?」蕭暄嗤之以鼻,「被玩弄於股掌而不自知,到底是目不識丁的鹵莽漢子。這折子你放一邊,我會同孫先生他們仔細商量。」
就這樣,我做起臨時秘書,蕭王他口授我筆書,男女搭配,幹活不累,案上的折子漸漸少了。只是蕭暄說話的聲音也漸漸小了下去。
我念完一張賦稅的折子,半晌沒聽到回音,轉頭一看,蕭暄躺在榻上,側著身,閉著雙眼,儼然已會周公去了。
我輕手輕腳放下折子走過去。他連月操勞肯定是累,臉都凹了下去,眼下青影,鬍渣稀疏。我知道他們練功之人睡得淺,一有風吹草動就要驚醒,如今我人都在跟前他還無動靜,真是累得狠了。
我同所有女人一樣,即使自己的男人醒時號令千軍運籌帷幄風雲天下,睡著了也是一個帶著孩子氣的大男生。心裡柔軟處微微疼。這麼拚命做什麼?
拿來毯子給他蓋上。我回到桌前,繼續閱讀奏章報表。
人事調動、水利維修、農田灌溉、商賈賦稅、各大家族利益衝突……
換我成日與這些東西打交道,不到三十就要白頭。
不知不覺天色已暗,下人進來點上了油燈,我怕太亮了照醒蕭暄,叫他們換成了蠟燭,又給蕭暄添了一張薄毯。我自昏黃燭光中看著他沉睡著的英俊面孔,心裡泛著柔柔情誼,只願他能多睡一點,再多睡一點,好好休息一下。
回頭繼續看折子:士兵訓練、南方諜報、宮廷動向……
門輕輕推開,越風走進來。
我指了指還在熟睡的蕭暄,衝他打手勢。
他點點頭,揚了揚手裡一本紅錦燙金字的拜貼。
我比手勢:先放著,等他醒來看。
越風卻有點為難。
「什麼事?」蕭暄這時醒了過來。
「王爺。」越風恭敬地應了一聲,「快馬加急的帖子。」
「寫著什麼?」蕭暄一掃睡意,翻身下床。
「屬下還沒看。」越風把帖子遞了過去。
蕭暄接過來打開,看了幾個字,臉上就浮現驚訝之色,然後輕蔑而笑,露著白森森的牙齒,再然後開始哼哼,好像鼻子不通,眼裡帶著狂熱。一張不大的帖子他反覆看了好幾遍,啪地關上,吩咐越風:「去請李將軍,劉將軍,孫先生,唐大人還有宋先生。」
越風接令出去了。我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問:「上面寫的啥?」
蕭暄瞇著眼睛看我。
我擺手:「算了算了,我也不想聽。」
結果蕭暄自己主動交代:「趙家請求和談。」
我驚訝:「和談?談什麼?」
蕭暄笑:「是啊,談什麼?」
我說:「難道希望能談和?那你辛苦打了半壁江山算什麼?你是在清君側呢,打到一半就和趙賊苟合了,不是成了天下的大笑話?」
蕭暄很開心地揉我頭髮:「我們家小華真聰明。」
我從他爪下狼狽脫逃。這時蕭暄看到案上分門別類整理好的報表奏折,「你整理的?」
「是啊。」我指給他看,「從左往右,軍事、農業、民事、諜報。越往上的是越緊急的。瞧瞧這樣多好,一目瞭然有條不紊,處理起來效率才高。管理必須科學,科學必須為人類服……」
蕭暄臉上放光,突然捧住我的臉在嘴上啃了幾口。
「嗚……你……嗚嗚嗚……」
蕭暄意猶未盡放開:「乘我睡覺偷吃了綠豆糕是吧?」
我滿臉通紅抹嘴巴:「大尾巴狼。」
蕭暄立刻露出原形還要再撲過來,越風在外面一聲:「王爺,將軍和先生們到了。」拯救了我們清白。
我趕緊整理了一下頭髮,跑到一邊。李將軍他們掀開簾子走了進來。宋子敬看到我在,衝我點頭打招呼。
我想想:「你們聊,我吃飯去了。」打算避開。
蕭暄道:「也是,都這個時候了,你們吃了嗎?」大家都搖頭。
蕭暄便說:「那就一起吃好了,小華你也留下來吧,大家都是老熟人了。」說著抓著我的手拉著往隔壁走。
我的臉噌地一下紅了,被他溫熱的狼爪子握著,掙脫不得,身不由己跟著走。
飯菜很快擺滿一桌,我坐在蕭暄身邊,捧著碗吃米飯。
蕭暄笑盈盈地給我夾了一隻雞腿:「來來,不是說餓了嗎?」
其他幾位都很清楚自家王爺的用意,邊看邊笑。只有宋子敬似乎微微皺了眉頭,或許是我的錯覺。
蕭暄說:「趙家來的帖子,要求相談,這事你們知道了吧?」
孫先生擱下筷子,說:「王爺,關於此事,我覺得不妨去一次,只是我們處於被動,有些不利。」
蕭暄說:「我的看法同你們一樣,的確值得一去。」他一臉興奮,躍躍欲試,一副寶刀急待出鞘的模樣。
李將軍說:「王爺可以去,只是地點不能按照他們的來。」
宋子敬點頭附和:「晉州自然是不能去,我倒知道一個好地方。」
蕭暄問:「哪裡?」
「南竹縣一處酒館。開闊,簡單,雙方都不帶兵士,一目瞭然。」
宋子敬補充:「那酒館主人是我一舊友。」
蕭暄很滿意:「江湖人,再好不過。」
「王爺,」孫先生說,「雖然對方派的人是王爺舊時同窗,可是趙黨歷來陰險狡猾居心叵測,王爺不可以掉以輕心。」
李將軍也贊同:「王爺還是挑選一隊親兵帶在身邊吧。」
「也好。」蕭暄說,「鐵衛留守一半。子敬,你也選幾個你的人隨我去,不是有幾個孩子正缺歷練?」
宋子敬聽了笑道:「那我先替那幾個孩子謝過王爺了。」
我安安靜靜地在一旁邊啃雞腿邊聽著,忍啊忍,實在是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開口:「那個,趙家派誰來談判呢?」
眾人望向我這個被遺忘的角落。我厚著臉皮睜著無辜的眼睛無聲地發問。
蕭暄並不介意我插話,他老人家陰笑:「那人你聽我提過的,就不知道還記得嗎?」
我大腦迅速調動內存搜索,一個名字浮出水面:「趙皇后那侄兒,你那什麼酒肉朋友?」
蕭暄滿意而笑:「正是趙策。」
正中。
「他不是才子文人,怎麼也上了戰場了?」
「國家動盪,哪有不隨波逐流的?別說,他雖然打架打不過我,可是講道理卻如排山倒海,引經據典,洋洋灑灑信手而來完全不用打腹稿。而且字字珠璣,頭頭是道,拿捏恰好分寸得當。以前讀書的時候,先生有時候都說不過他。他們趙家那狡猾的本性倒是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雖然是鬥嘴皮子,也是一場惡戰啊。」
我聽得心裡癢癢的,終於鬥著膽子問:「那……我能去嗎?」
男人們把臉轉了過來。
我縮了縮脖子,決定死皮賴臉一回:「這可是歷史性時刻啊,缺席多可惜。而且我覺得不會打起來的呀。南竹離咱們這兒又近,隨時可以大軍壓境。我看應該擔心人身安全的是他們才對。」
蕭暄似笑非笑地盯著我。
我膽子又大了一些,繼續說:「而且我覺得你們根本沒啥談的,無非是徹底表明立場。然後各自回家,該南下的繼續南下,該抵抗的繼續抵抗。我今天看一張折子裡說了,宮裡出來的都是皇后懿旨,可見皇帝玉璽趙家並沒有得到手。所以我們南伐名正言順啊。既然這樣,他們就是想殺你,也不會挑著談判的時候動手,這不擺明了落人口實嗎?」
說完了,繼續用幼鹿般的眼神凝視著偉大領袖蕭王爺。
蕭暄的笑容有點掛不住了,很無力的說:「其實你不說,我也會帶你去。」
誒?
「王爺!」宋子敬立刻表示反對,其他男士也驚訝地看過來。
蕭暄示意大家少安毋躁,拿出帖子,指給各位看:「趙策那傢伙說,他前日子舟車勞頓時,又不知道吃錯了什麼,生了怪病,無人能醫。故請敏姑娘一同前往。」
真是,早說嘛!我立刻樂了。
宋子敬卻把那帖子拿過去仔細端詳,好像要鑒定一下防偽標記似的:「敏姑娘到底是女子,去那兵戈相見的地方,委實不安全。」
「可是,」我說,「也許我去治好了他的病,會有效推進雙方和平進程發展呢?」
蕭暄用眼神示意我:「你閉嘴。」
我識趣地閉上嘴。
孫先生是最最好說話的人,「王爺,既然對方有這要求,倒也可以把敏姑娘帶去。」
李將軍對於是否帶女士上談判席不大關心,見孫先生讓步了,也跟著表示同意。
宋子敬臉色不大好,可是少數服從多數,下屬服從上級,他也沒辦法。只說:「給敏姑娘也撥幾個人在身邊吧。」
蕭暄點頭:「那是自然。」
我笑得春光燦爛,宋帥白了我一眼。我慇勤地夾了個鴨脖子放他碗裡。
結果蕭暄吃醋,桌子下踩我的腳。
我只好又夾了一塊排骨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