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初次來訪,也不知道老爺子喜歡什麼,真是冒昧了。邵子安緩緩站起身,從跟著我們一起來的僕
從手裡接過一個木盒。
這木盒邵子安帶來時我就好奇過。只是想也知道是給姓馬的準備的禮物。
邵子安打開盒子,從裡面取出一盆蘭花。
把蘭恭恭敬敬遞了過去。
馬老爺子沒動,只是眼稍挑了挑。旁邊的僕從便接了過去,再端給他。
拿到手裡粗略看了看。
粉荷苞。他轉轉花盆,鼻子湊上去聞了聞。
氣味很正。子安你破費了。
老爺子看的上眼就好。邵子安不動聲色,只那嘴角,稍微挑了一挑。
我扁扁嘴。這邵子安,心思果然玲瓏,打聽姓馬的喜歡雅物。
不過,還是差了點。蘭花雖好,終究只是看看而已。雖然紹蘭極副雅趣文意,但植物這中東西對
姓馬的來講,危險更比雅趣好。他其實應該找些危險怪異的植物討好姓馬的更好。
不過,就我來說,邵蘭就已經很好了。那種怪怪的植物,我很是不喜歡。
馬有為。把桌上的傢伙換換,不配。我用手指敲敲桌子,上好的古舊黃花梨,咯咯的脆響。
多年未聽人直呼他的名諱,姓馬的先是臉色難看了一下,然後眉頭微一皺,瞪我一眼。
看什麼看呀,馬有為就是馬有為。名字是難聽了些,但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我面無懼色的瞪了回去。
輕歎口氣,他用手敲了敲桌子,身邊的白衣女子動作極快,將茶具收拾一番,交給僕從。
也就你敢。他拿起手邊的水煙壺,咕嚕咕嚕吸了幾口。
怕你得意過頭,連自己姓什麼叫什麼都忘了。我不以為然的笑笑,好心情的翹起腳。
這人我說了,個性很怪。不鳥他他反而看你順眼。他慣拿架子,偶爾吃點鱉,也是種樂趣。
這兒的僕從都是些心思玲瓏的人物,只他敲敲桌子,便明白他的意思。
新端上的茶具並不新,還有些舊了。
這是馬有為極喜愛的自用茶具,由於經常使用,淺點的花紋都已經有些模糊起來。
沈默,讓我換器具,理由總得給一個吧。他放下水煙壺,瞇著眼看著我。臉雖尚且和氣,但眼裡
的精光還是很攝人。
我不怕他,這小矮子,站著坐著我都仰視他。
你猜。我斜著眼笑著看他。
他也看我。
垂眉沉思了會。
見他不回答,我笑的更是得意。
早十幾年前就說你不過是假道學。我取笑道。
應該是茶。只是聞不大真切。他撩起眼皮,緩緩的說。
也就這點本事。我不為所動,擺擺手。
有桂香的茶不多。好茶更少。他翻翻眼皮,繼續說。
有點意思起來了。我輕拍拍手。
這香實在淡了些。只怕算不得好茶。不過,諒你沈默不敢拿些平常貨來糊弄我。淡而幽長,似桂
若蘭。實在是淡了些,雖然幽長,卻實在沒太多印象。這茶該是稀罕。
拿來。他眉一皺,直接把手伸到我鼻子低下。
我就知道這傢伙物慾太強,越是求不得的越要求。
東西雖是好東西,但終究是錢可買到的。送禮也要送到他心檻上,這卻不大是錢的問題了,撩起
他的興趣才是最要緊的。
好東西不必多,撩了興致,玩的高興就好。
我慢悠悠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拿在手裡還不急著給他。
邵子安很是講究的用上好雕花木盒裝蘭,這自然是迎合了馬有為的臭講究。但有時候大俗既大雅
。
拿來吧你。他卻等不及,也顧不得什麼老爺子作風,微一起身,抄手搶走那油包。
東西一到手上,他並不急著拆,只拿在手裡掂了掂。
二兩。不夠泡幾回。他撇撇嘴。
得了吧,你還想泡他一浴缸洗澡用啊。
且試過十五年的普耳,覺得還不如喝著有趣。他笑著說,一臉的得意。
臭得意勁。折騰吧,還真拿茶水當洗澡水了。
好呢。這一年就夠你洗一次澡。我嘲諷他。
把包拿到鼻子下細聞了聞。
嗯。他皺皺眉。
聞著像是大紅袍。他說。
一半。我淡淡的說。
他又聞了聞。
香比大紅袍雅。他皺著眉說。
沈默你蒙我呢。他瞪我一眼,輕手輕腳拆了油紙包。
油紙包了三層,防潮防霉防蟲。仔細拆了,露出裡面紅黑發亮的茶葉。
饒是拆了外包裝,那茶香也只比剛才濃了些許,仍是淡而幽長。
可不就是大紅袍。還說一半。他將油紙包拿起來又細細看了看。
說你假道學吧,你還不承認。大紅袍滿世界海了去了。拿來泡澡夠你洗一輩子,可這茶,你一年
就只能洗一次。我懶洋洋說。
他低眉沉思了片刻。
難道說。。。。。。半晌,他小心翼翼開口。
怎麼說?這下輪到我得意了。
是那個??他眼睛開始發亮。
我含笑不語。
他嘴角開始漾笑。輕輕放下油包,伸手啪啪兩聲脆響。
去取上好的水來。他郎聲喝道。
僕從立刻跑去取水。
可是那三株母樹上摘下來的?他興奮異常的問。
我含笑點頭。
稀罕,果然稀罕。他搓搓手。
武夷山母樹大紅袍,一年只一公斤的產量,極為稀罕的茶。
三株千年古茶,幾經風雨,仍茶香悠然深遠。
只那山那水那樹,方能得此一公斤的茶。
使用現代無性繁殖技術,大紅袍已經在武夷山比比皆是,滿山飄香。但只這一公斤,方才是最為
正宗的大紅袍。這茶香茶色茶味,方仍是千年前那股味那道色那縷香。
用橡木桶裝的上等好水立刻被抬了上來。
什麼水?我責問道。
對付這臭講究的最好方法是比他還講究,多刁難他幾下,他才方能服。
虎咆水。他拍拍木桶。
今天剛空運來的。帶些許得意,他又添一句。
探花而已,尚可。我有些勉為其難的說。
別太苛求。這水富含氡,對身體好。馬有為好脾氣的說。
從僕從手裡接過白手巾拭拭手,他舒展舒展手指。
將清澈透亮的上等好水在玻璃壺裡倒了八分滿,擱到電爐上。
水不多,爐火又旺。沒一會,水就開始冒泡。
七個人圍著桌子,除了我和馬有為扯著些怎麼看都無理取鬧,有錢瞎折騰的臭講究,其餘人愣是
不插一句話。
說話是沒說,可那些動作表情,可蔚千姿百態。
許強最給面子,聽的一副饒有興趣的模樣,誰說他就看誰,好似一個虛心求教的好學生。真假不
知,但看著舒服。
邵子安就沒那麼耐心,但涵養尚好。安安靜靜聽著,不插嘴,但看他樣也知道沒用心聽。也就我
顯擺那茶的時候眼睛亮了亮。
我明白他的意思。這算什麼呢,他不是也有瞞著我的事,我又豈可能把什麼都告訴他知道。討馬
有為的開心,憑他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德性,哪裡夠。
白衣女子和那老先生兩人是熟悉馬有為的臭脾氣的了,知道他講究多,越講究他越來勁。一派見
怪不怪的穩重樣。
最最為難的自然是洪興勝,這粗人哪裡受的了這臭排場。他是來談生意又不是來附庸風雅的。聽
著我們兩個人一味命的閒扯抬摃,正經事倒一字不提。他那心估摸著是急的猴抓狗撓似的,屁股
都快坐不住了。
洪興勝是個標準混江湖的。雖然想法激進,行動雷厲風行,做事敢想敢為,成就一番事業不在話
下。但到底算不得是個文化人,他的出人頭地,憑的是膽識,憑的是作風,憑的是拚殺鬥狠。讓
他附庸風雅,談古論今,賞物品香,那就真是為難他了。
看他坐姿換來換去,臉越拉越長的樣,我就想笑。
好,實在好。
洪興勝以為和馬有為打交道就是生意那麼簡單的事嗎?
投其所好這一點,他顯然是想錯了。
馬有為雖是個標準的江湖生意人,可是他不缺錢。錢不能討好他。
洪興勝為了獨佔鰲頭,打擊邵子安,自然是準備了優厚的合作條件給馬有為。可是,他卻不知道
,馬有為這個人,有這種臭脾氣。
生意是生意,交情是交情。
兩邊都是生意,兩邊都是賺錢,決定勝負的自然要靠交情了。
所謂投其所好,重點還是個好字。
洪興勝越不耐,越心急,越不滿,我就越耐心,越安心,越滿意。
看著玻璃壺裡越來越多的水泡湧起,翻滾跳躍,我心情大好。馬有為肯親自露一手泡壺茶,這三
萬美金算是值得了。
水一開,馬有為抖抖手指,神情變的嚴肅起來。
臭講究又要來了。
我可不理,依然翹著腿,看他擺弄茶具。
用開水沖洗茶壺,取了恰當的茶倒入,高高衝入開水,用蓋抹去泡沫後蓋上,開水繼續沖,保持
壺溫。
稍待一會,方才倒了七杯茶。
七杯茶,小小的杯子,大男人一口都不夠。茶色清亮艷麗,似琥珀似朝霞,清秀動人。茶香四溢
,沁人心脾,似桂若蘭。
只是,這茶不能喝。
第一泡是用來醒茶和洗杯的,並不是用來喝的。
這臭講究,我花三萬塊買的茶葉,都不夠他泡十次,他一次花我三四千美金,第一壺衝出來竟然
用來洗杯子。茶葉再好,也就能泡三次,他一倒就倒掉我上千美金。真他媽燒錢的臭講究。
馬有為深好茶道,保養考究的修長手指伸到近九十度的水裡眉都不皺一下。手指輕巧靈活的轉轉
,把那七隻小巧玲瓏的茶杯用茶湯一一洗了。
待到第二泡,七杯好茶方才成了。
沒人動。
馬有為對著我比比手,讓我先拿。
還算給我這送上門來的冤大頭面子。我稍稍起身,捻了一杯。
我拿完,他又招呼其他人拿。老頭先拿,論輩他夠資格。然後是洪興勝,年紀大。許堅接在他後
頭,好歹是地頭蛇。最後輪到邵子安,外省人加小字輩,他資格最淺。
白衣女子是陪從,馬有為拿了一杯後方才拿最後一杯。
邵子安拿著茶,偷斜一眼看我。
我就說他自信過頭,沒做足功課就自以為是。
馬有為的島上來是不容易,算他邵子安有點本事。可要在這島上待下去,待到生意談成,就沒他
想像中那麼容易了。
受了好一陣他的癟,這回終於也輪到他受難吃癟了。
我好心情的深吸口氣,抬眼打量另一邊同樣吃癟著的洪興勝。動作緩慢幽雅的把杯子湊到鼻下,
不動聲色的轉轉杯子,輕嗅了幾下。然後拿開杯子,看似認真的賞了賞茶色,最後湊到唇邊淺啄
了一口。
見我喝了,馬有為這才也喝了,於是其他人有樣學樣,都喝了。難為了,那麼小的杯,只能淺啄
一口,還不能全喝盡了。